他怎么不知道,皇后竟还有如此泼辣的一面。
生平第一次被人扫脸,皇帝凭着良好的修养压了下来,暂且不去提它。
不过,也多亏遣了人专门上外头一趟,否则,谁能想到,皇后和戴家的亲事,在京城竟然已是人尽皆知,从高门大户到市井巷弄,人人都听过几句,经过的口舌多了,传闻也五花八门,光就内使听过报到皇帝身前的,就有有笔墨诉情,有画舫定心,还有花宴醉酒。
甚至还有说皇后已经珠胎暗结,遮掩不过去了,只待匆匆过门,省得日子对不上招人笑话。
皇帝神情疏淡,还能有什么可笑话的,皇后能和戴思安那种人结亲,本身已经是最天大的笑话了。
冷哂过后,皇帝对这些风月传闻并不如何相信。经过前世,他对泾国公一家颇有微词,但料想他们暂时还不至于糊涂至此。
唯一不妥当的,先前打算的退婚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民间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管退亲的是戴家还是夏家,日后封后诏书一下,皇帝强夺臣妻的恶名怕是要起。
皇帝想起当初帝后大婚,钦天监测算八字,说他和皇后是三世难寻的天作之合,现在想来就是一帮吃干饭的看上意下菜碟。
能追随皇后回来,他自问已做下十足的努力,如此还是不成,许是天意凛凛,他和皇后注定没有夫妻缘分。
罢了。
桌案前,内使们地上跪了一溜,听候下一步差遣。皇帝却扬扬手示意退下。
皇帝的模样,面皮上随太后,生得极好自是不必说,风骨里肖似先帝爷,长相不偏女相,眉是眉眼是眼,英挺利落,深邃的眼睛天生深沉,用心时更显得格外专注。
众人瞧着照旧面不改色坐在案前批红的万岁爷,惶惶又茫然,没人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立后的节骨眼儿上,万岁爷忽然差人去打听夏家二姑娘,还特特儿提了不用报知仁寿宫。
底下人虽不敢妄自揣测圣心,但这其中到底该是有点什么讲头的。
可没想到皇帝黑不提白不提地就过去了,难道当真只是关心臣工,顺带关心一下臣工的家眷?
端的是天意难测啊……
一众内使屏息倒着退出去,听闻太后身前的卜嬷嬷来了。
*
夏和易人还没到荣康公府,大老远听着聒噪得紧,车帘掀开一角,那府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车夫和跟车的小厮高声喝开人群,马车好不容易从人山人海里挤开一条道进去,里头一片鸡飞狗跳。
府宅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两匹漂亮的白骏拉车,用银装饰的鞍辔闪闪发亮,小旗上绣着荣康公府的家徽,瞧着样子是要出去。
两位乡野壮汉,一左一右,死活抱着包着角铁的车轱辘不放,眼眶里没眼泪,光干着嗓子嚎啕。
俩人车轱辘话来回说,夏和易虽然来得中不出溜,也听明白了个大概。说是家里有寡母和妹妹,妹妹已经许了人家,结果母女俩都被戴思安强占,竟然同时怀上了孩子,此番是家中兄弟带着妹妹的未婚夫婿上门讨要说法。
平头百姓的,到底是想得简单了,这公府门口哪是能轻易容他放肆撒野的地方。俩人在大门口刚嚎起来,门里就气势汹汹冲出几个膀大腰圆的使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举手就要将人叉下去。
谁知道这时,公府上的马车正好驶出来,里头坐的是府上老太太。
老太太这些年一直身子不济,也就这俩月天儿热起来了,精神头稍好些,打算出门上城郊佛寺烧香。
那俩汉子一瞧有华贵马车驶出来,料想车里头必定坐的是主子,也不顾和那些个粗下人使膀子力气了,瞧准马车前进的方向,不管不顾往地上一瘫,扯开嗓子就高声嚷嚷,“天子脚下没王法啦!公府强抢民女还要杀人啦!”
老太太身子不好,平素十日里有七八日都在病中,对嫡亲孙子的种种作为全无耳闻,一时不妨竟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事,当场就差点撅过去,被丫鬟紧紧搀着才勉强撑着没倒下,大呼“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荣康公夫人听了下人回禀,脑袋一嗡,匆匆从深宅里赶出来,围观的人把公府门口围得跟铁桶似的,不屑的脸上一声声全是冷啐。
只见夏和易托着老太太的手臂,笑得跟刚出锅的蜜糖一般稠软,直能甜到人心里去,“老太君,我来看望您老人家啦。您可还记得我?”
老太太太久缠绵病中,又是措手不及听了那等骇人的事情,一时惊得乱了思绪,此时被夏和易冷不丁一爪子捏回心神,好歹找回了点当年当家夫人的冷静,高门大户,腌渍事儿多了去了,甭管真的假的,有什么事都关起门来再说,当即收了眼泪。
夏和易见荣康公夫人来了,她搀着老太太上前,屈膝行了个礼,“夫人,不若将二位好汉请回府上吃盏茶,想来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的,解释清楚就是了。”
“姐儿说得是。”荣康公夫人强接下老太太如刀眼风,转身朝使人瞪眼,“还不快‘请’客人进去!”
到底是别人家事,夏和易不好也不愿多管,今儿做客是肯定做不成了,不过明面上当然不能直说,又纳了个福,“真对不住夫人,刚才母亲遣人来追,说家中临时有事,这便回去了,改日再上门叨扰。”
看热闹的人被小厮驱散了,一根根戳脊梁骨的手指头还在戳脑袋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儿的闹剧恐怕说话间就要传遍京城,外头丢人丢的是面子,回家去也少不了要被老太太一阵发落。荣康公夫人脸上难免露出几分颓唐来,还得强打精神笑着揽过夏和易,“好孩子,吓着你了。今儿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做长辈的实在是闹得没脸。”
戴老公爷四十好几才得了这个儿子,宠得无法无天,养不教父母之过,怪不得别人,只能怨开蒙时从根儿上就没教好,后来只能没完没了替儿子在身后遮掩。
早晚有这么一天,遮不住了,掀开看似光鲜的面子,虫蛀的里子到底要烂得落了外人的眼。
夏和易像什么都无知无觉一样无害笑笑,“夫人不必自责,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倒是不难的。倘或是来讹钱的——”
拉长的尾音没说完,朝巷尾递了个眼色。
她方才在马车上发现的,巷口有几个鬼鬼祟祟探头的身影,瞧着像地痞子,兴许和上门的俩人是一伙儿,就是奔着钱来的。
荣康公夫人顺着眼神的方向一探,刚才眼前是兵荒马乱一团糟,是故没留心到,被提醒后心里便有了底,立刻招了使人过来耳语一番,而后对夏和易笑了笑,“易姐儿且回去罢,眼下我们家老太君跟前等闲离不得我,等过程子我们老太君身子好转了,我自是登门向夫人赔罪。”
别过荣康公夫人,夏和易直想扶脑袋。畜生好歹还留三分体面呢,强占母女?她想起来简直沤得心里闷疮。再看看春翠和秋红,哪里听过这样污糟的事情,一个个脸白得跟菜色一样。
蹬上马车时回头望了一眼,那代表荣耀的乌头大门,柱头竟然掉了漆。
夏和易还记得小时候,也是炎炎夏日,潘氏领她来荣康公府吃渴水席,旁的记不住了,只这煊煌门庭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原来,一个家族的衰败是方方面面的,运势败了,连大门都透露着腐朽的气息。
*
夏和易归家后,第一件事便是上上房向父亲母亲请安。上房里,哥哥嫂嫂和大姐姐都在。
潘氏扬扬帕子招她,神情颇为意外,“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夏和易上前向父母见礼,然后便将今日在荣康公府门口的见闻一五一十说了,引得一片倒吸气声。
怎么说呢,高门大户人家的本领,各有一套以绝后患的手段,他们也不是惊叹戴思安强占民女的事有多稀奇,是惊叹处理得竟然如此不干净,体面都丢完了,公府的颜面何存?
夏公爷一掌拍了桌子,重重叹息,想荣康公府当年是何等的风光,他是曾见识过的,如今竟然落到这步田地,戴家老祖宗若是在天有灵,怕是今夜就要一道雷下来劈死戴思安这个不肖子孙。
各欷歔一阵,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夏和易的亲事上。
妹妹的亲事,爷们儿不方便多嘴,大爷瞥了大嫂嫂赵氏一眼。赵氏立刻会意,轻轻“哎呀”一声,“说起来,这桩事原本不该由我这个做嫂嫂的多嘴,可媳妇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即便公爹婆母怨我我也要说,那家人……在外人面前尚且如此,将来待易姐儿真嫁进门子里去,还不一定内里有多污糟呢。”
夏和易以前一直觉得,潘氏是顶顶厉害的人、顶顶厉害的心眼,可她在宫里三年回来,发觉自己居然能大概齐捉摸出潘氏的想法了。
潘氏缓缓看过来,面上无异,心里多半是在思量,从前是看中戴思安有爵位,祖上留下来的田地房产多,吃穿不愁,可今儿遇上事转了一遭,才觉得空有个爵位,到底是比不上在手里有实权的人家。譬如遇上夏公爷这回的麻烦,至少亲家还能像大媳妇赵氏家里一样,能帮忙在朝中探个大概虚实。
果不其然,潘氏极怅惘似的叹了口气,“到底一个门子里的是一家人,你这个做嫂嫂的当然心疼二妹妹,怎么会落埋怨呢?只是攀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易姐儿和戴家议亲的事又闹得满京城皆知,此番更是要细细做打算才好。”
到底是松口犹豫了。
夏公爷抚着膝头,语调虽缓却笃定,“不,这门亲必须退了。”
荣康公府上今日闹了这么一出,难道要叫人说万岁爷是那种人的连襟?为了大女的前程,这门亲必须不成了。怪只怪荣康公府没本事,自己压不住,连现成的退亲理由都给递上了。
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想头吧,夏和易当然都是不愿意嫁到那种狗屁倒灶的家门里去的。那戴思安成日寻花问柳,也不知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脏病,光是想想就令她浑身难受。
只有一桩悬在她心上的,现在再相看人家,不知道时间上能不能赶得及……
屋里正说得热闹,正房的大丫鬟进来禀道:“禀公爷和夫人,门上来了位内使,请公爷即刻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