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几位公爷前天夜半都入了宫,至今尚未归家,瞧着眼下的局势,怕是至少十天半月都得在宫里耗着了。
潘氏耐不过夏和易央求,以消磨时间为口子,邀荣康公夫人并二公子一道过府说话。
只可惜天公不美,从清早醒来就淅淅沥沥飘着雨,到了快晌午时下得更大了,滂沱的雨在檐下汇成了一重重水幕,潘氏预备在园子里消暑的清雅流水席没了用场,只能照旧在花厅里摆上一桌。
戴家人来得迟了些。
不过着实也落不着埋怨,谁能想到突如其来下这么一场大雨,京里不疏通的道上,水都积到脚面儿深,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行得艰难。
暴雨的天气,天空灰蒙蒙的,连空气都较往日里沉闷上三分,花厅里更是显得阴沉昏暗。
雨滴砸在天井的地砖上,噼里啪啦的响,丫鬟打起了斑竹帘,戴思安跟着登上石阶,再是防水的皂靴也架不住这么大的雨势,脚上不舒坦,心里憋着恼火。
忽见不远处圆凳上的姑娘娉娉婷婷一起身,小簪上扎了朵青粉绒花,白净的面庞上淡妆似无妆,纤细玲珑的身量,屈膝福了个礼,再开口唤人。那声口,清脆又甜糯。
心头一动,他匆忙张望过去,正捕捉到夏和易也在瞧他。年轻姑娘的眼波,比窗外见底的井水更加清澈动人。
戴思安整个人怔怔钉在原地,满脑子都在发懵。
他原是对这门娃娃亲极不称意的。夏二虽说占了个好出身,不过出身这种东西,对爷们儿的吸引力自比不上温香软玉,看了就叫人缺了兴致。是故家里问了几回亲事,他都草草含糊过去。
也就是这两年,小丫头眼见着长开了,竟然出落得一日塞一日的出挑,容貌自不必说,放在整个京城里都是挑一的美貌,何况那双大眼睛里尽是其他大家闺秀没有的灵气,的确是动人得紧,他才乐意时不时跟着母亲来见上一见。
坏只坏在夏和易总不开窍,他已是逮着机会就明里暗里兜搭,可她总懵懵懂懂的给不了什么回应。远不像他房里那些差不多大的丫头,递个眼神儿就知情识趣晓得掀衣裳。
偏偏今日,不知什么春风吹的,她那遥遥一瞥,琥珀仁儿似的眼睛里女人意脉脉。叫人多瞧上一眼,就多心痒一眼。
戴思安现在只恨自己没早早催了家里张罗起来,不然这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一早能在被窝里肉山叠肉山了。
这厢戴思安惊了心魄,那边的夏和易也吃惊不小。她怎么都没料到,潘氏千挑万选为她挑中的夫婿,竟然是如此不上调的一位浪荡公子哥儿。
瞧他抱拳一拱手,斯文相地一躬身,“多日未见得二妹妹,甚是挂念,二妹妹近来可好?”
不加遮拦,眼珠子都快飞贴到她身上了。
保不齐早晨刚从哪个街巷的香粉被窝里被荣康公夫人提溜起来,匆匆更了外衣,里头中衣怕是都没来得及换,白袖口攃上了点儿姑娘家才会用的脂粉颜色,往身前一鞠,袖笼里脂粉芳香顺着雨意飘飘散散。
夏和易到底是嫁过一回的妇人了,此刻再瞧见戴思安眼下青黑的眼圈,说他一句亏空准没错处。
天爷,亏她虽对戴思安的相貌记得模模糊糊,记忆里始终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真是大错特错。
深宅大院里个顶个儿都是人精,戴思安的种种行径自然明白落进所有人眼里。
只见潘氏神色如常,笑盈盈地邀请大家落座。
反倒是荣康公夫人面露尴尬之色,缓和气氛似的亲热拉过夏和易的手,“我的儿,有日子没见了,看着可是又抽条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夏和易被她拉进怀里搓揉,途中从缝隙里飞快瞄母亲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潘氏虽总是个笑模样,平日里瞧着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但单看府里两位姨娘,就知道她是个眼明心厉的厉害角色。
听说两位姨娘刚被抬进来时也仗着新宠耍过几天威风,再瞧瞧现在,被不声不响地拾掇得服服帖帖,规矩立得足,连眼皮子都不敢多掀几下。
夏和易不过在宫中磋磨三年,就能一眼清楚看明白戴思安并非良人。潘氏怎会不懂?
一通寒暄,各人各怀心思落座。
款待客人总是从饮茶开始,潘氏絮絮叨叨渲染了一遍茶的来历,荣康公夫人周周全全赞遍了茶汤的色香味。小辈们没有说话的份,自埋头饮茶。
夏和易稍稍偏过身子,避开戴思安隔着圆桌直笼通看过来的目光。
添过一盏水,潘氏搁下茶盏,众人像是得了信号,到这儿才算能进入正题。
潘氏微微一笑,尾音迤长,颇有感叹人生的意思,“这两个孩子,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您瞧瞧,一转眼,俩人都这么大了。”
荣康公夫人这时是忽然醒悟到夏家今日请客的目的,面上登时大喜,忙接下话示好,“那是,我看易姐儿就像看自家孩子一样,心疼喜爱到了心尖儿上。”
只一句话来回,两家人的意愿便有了底,接下来无非是细节上的牵扯。两位母亲心下有了计较,亲事里的条条状状自然是不必让两个孩子参与的,潘氏对荣康公夫人笑道:“前些日子,我们家公爷千里迢迢自江南移了一株芳樟来,我是不懂那树有什么稀罕,可客人来了都得赞上几回。易姐儿,你带安哥儿去瞧瞧?爷们儿在外头都是做学问的,兴许才能品出好来。”
既然潘氏发了话,夏和易起身道是,往正笑得合不拢嘴的戴思安那头比了个手,“思安哥哥请。”
雨势太大,上不了园子,便就在抄手游廊里散上几刻。
夏和易领着路,戴思安快步追了上来,见丫鬟们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在后头跟着,四下望望无人,竟朝夏和易伸出了手,“今儿骤冷,二妹妹可觉着冻手?我——”
夏和易不动声色抽回手,做了个福身的姿势,笑道:“思安哥哥请随我这边来。”
拐了个角,再往前走,路上沉默了许多,哗哗的雨声漫过耳际,夏和易思绪慢慢。借口让将作夫妻的小儿女们私下相处,的确是不用端着藏着。但这一上来就要动手动脚的,还真是千古罕见。
万岁爷就绝不会这样。后宫佳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却也没见他对哪位嫔妃尤其上心,他亲近后宫的日子本就不多,翻谁牌子也是有迹可循,亲近谁冷落谁,不偏不倚,完全是前朝风向的投影。
有时候夏和易甚至会想,若不是为了逢事喂前朝一颗定心丸,他是不是根本连后宫都不会踏足。
以前她总觉得皇帝性情冷清,而今有了其他男人作对比,比起眼前这跟色中恶鬼没两样的,美人在旁也坐怀不乱的万岁爷简直是清风霁月。
也好,待他日万岁爷做了她姐夫,定然也不会闹出什么宠妃丑闻,惹得姐姐难堪。
被夏和易甩了个没脸,戴思安暗恼的同时也懊悔唐突,便再一路无话,很快绕回了花厅。
瞧两位夫人的脸色,显然是在意外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但既然来都来了,也都没说什么。
夏和易重新在潘氏下首坐下,见潘氏端起茶盏,敛下眼眸,慢悠悠掀了茶盖,“夫人也知道,泾国公的爵位是早年老祖宗从龙拼下来的,我们夏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武将,规矩上自是比不得戴家这样世代簪缨的望族。这些年又因我疏懒,待下人们不甚苛刻,叫大家都没了规矩。早前我一直想央夫人,容我们府上懒怠的丫头们上荣康公府学学规矩。”
荣康公夫人捏着帕子掩嘴一笑,轻快道:“那正轻省了功夫,日后正好留在安儿院里使唤。房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自然要易姐儿用得熟手的才好。”
戴思安一愣,话一时没过脑,“那莲香——”
潘氏面无疑色地专注饮茶。
荣康公夫人也像没听见一样,笑眯眯地盯着夏和易,“易姐儿对屋子布置可有什么喜好?可喜欢凉亭或是鱼池?这便告诉我,回去了家里好早早预备起来。”
这是荣康公府的态度,夏和易当然不会顺杆儿爬,笑着推说自己不懂这些,便含混过了。
莲香定是某个深得戴思安喜爱的通房丫头,荣康公夫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打发了,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将来房里样样都由得她掌控。
潘氏又开了口,“是要早早打算起来了,荣康公府家大业大,想来要料理的事务定是千千万万,事事都劳夫人费心。这里头的辛酸旁人不知道,要我们这日日操持公中的,才知道夫人是真真不易。”
荣康公夫人没想到潘氏竟逼到这一步,略是意外,没叫人看出隐隐咬牙,以笑的动作来掩饰惊讶,不过到底是退让了,“可不是,我最不耐管那些铺子庄子的,年年掌柜回报都听得我头疼。就盼着易姐儿早早过门,我这肩上重担便能有人分担了,”
若是真十六岁的夏和易,是断然听不懂她们这番话里有话的机锋。可她已是在后宫人精中滚过三年的人,立刻嗅出了逼权的意思。这话岂不是说,只要她一过门,荣康公府的掌家权就要立即分给她?
妻姐是几乎板上钉钉的皇后,夏和易本人又是国公府正头嫡女,为了攀泾国公府这门亲,戴家竟是愿意退让到这种地步。
夏和易忽然明白,精明如潘氏,为何要为她选这门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