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此!”沈谦益惊呼一声。
秦离洲自幼长在边境前线,大漠黄沙日复一日消磨着对皇权的敬畏,饶是如此,他决定跟随沈明恒时依然有百般犹豫。而沈谦益生在长安,天子威仪最盛的地方,周时誉与文黎此番谈话着实有些超出他的接受范围。
倒不是说真就如此迂腐,但……是不是太过突然了?
周时誉面色平静,轻描淡写:“圣上正值壮年,自当该用非常之法。”
可这是谋逆啊。
一旦事发或落败,在场的只有沈谦益不用担心九族,其他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身败名裂、满门抄斩。
沈谦益神色踟蹰:“南阳文氏,可知先生有此意?”
周时誉家中人少也就算了,文家可是大族。
“若无济世安民之心,家中何必送我出来?”文黎笑意盈盈,“我家还是有一点隐居经验的,保全几分血脉倒不成问题。”
“可文家满门清誉……”
哪怕沈绩是个昏君,谋逆这事也不光彩。衍国公堪称文臣表率,文家亦是备受推崇,若是蒙上这份污名,少不得遗臭万年。
文黎是当世君子,温文尔雅,恭而有礼,而今却少见地流露出几分傲然:“是非功过,后人评说。不争一世,文家争的是万世之名。”
他决定行此事时曾向祖父修书一封,祖父年高,收到信后专程到长安城外与他见了一面。
祖父问他此举可是为了天下苍生,他答无愧于心。
祖父又问可有五成把握,他答八成。
“既是顺心之举,又非无望之事,因何犹疑?”
文黎这才恍然,当了二十年君子,原来他也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
沈谦益没话说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从来不否认他有意皇位,最多不过一死而已。他若是不能夺得皇位,让沈承孝登基,他照样是一死,横竖都不亏。
“我知道了。”沈谦益郑重一礼:“多谢两位先生为我筹谋。”
他知道他们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比他艰难许多,所担负的一定也比他多许多。
沈谦益目光忽而又黯然了一瞬,“我知两位先生放不下皇兄与宋先生,还请千万节哀,我向先生保证,我会为皇兄正名。”
周时誉与文黎不是没有更好的方法,沈绩对他们信任有加,长此以往,就是让沈谦益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也不无可能,只是他们想用最短的时间做成这件事。
而让他们这样着急的原因,除了那两位亡故之人,沈谦益不做他想。
沈谦益知道其实先生们都更属意皇长兄,可皇长兄已经离世。他心里倒也没太多不平,他想,他会秉皇长兄遗志,终有日,两位先生或许会真心实意效忠他。
周时誉有些微的不自然,然而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他拱手回礼:“多谢殿下这些时日的照顾,往后若有不当之处,在下来世做牛做马,向殿下赔罪。”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说到来世?沈谦益有些不解。
文黎神色变换则剧烈许多,他目光复杂,深深躬身,愧疚道:“殿下,抱歉。”
沈谦益只以为此番怪异表现是因为先前对他隐瞒了谋逆一事,忙安抚了几句:“我知先生是为我,不妨事的,只是若有下次,还请先生提前告知。”
*
沈明恒这一等待时机便等了三个月。
秦离洲终于知道沈明恒的底气从何而来——柳家商队送来的粮食还没吃完,外头又来了一支杜家的商队,同样的十大车粮食,不仅有肉,连运输存储不易只有京中贵人能吃到的果子都有不少。
在那之后又来了几家商队,有的送来衣裳棉被,有的送草药,神通广大的连盔甲和刀枪剑戟等铁器也能送来,让秦将军暗自咋舌,只觉得自己不是效忠了一位主君,而是给军中拉来一位财主。
财主道:“秦将军,你想去幽州还是檀州?”
“啊?啊!”秦离洲猛然回神,激动地确认:“殿下是说可以发兵了?”
沈明恒一指帐外,轻哼一声:“兵强马壮,军备完善,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秦将军用力闭了闭眼,手指微微颤抖,只余粗重的呼吸声。
秦离洲也是贫民出身,战乱时官府强行征召兵役,他那时也不过十几岁,运气好活过了几场战役。
他像是为打仗而生的,明明字都不认识几个,明明没学过兵法,连身手都是上战场之后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结果偏偏就能屡建奇功。
后来他被上一任将军收为弟子。幽檀陷落,将军战死,边境成了一团烂摊子,多方博弈之下,他成了新的将军。
他答应过师父会收复幽檀,横亘在心中十二年的执念一朝看到成功的希望,一时间几乎要涕泗横流——自军中有了另一位不世将领,他的情绪起伏便剧烈了许多,再不必时刻撑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姿态。
沈明恒的年纪比他小许多,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依赖对方。
秦离洲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回道:“臣领兵往檀州,檀州路遥,不宜大军长途奔袭,还请殿下为臣点五千骑兵。”
骑兵向来是军中精锐,从前战马少,骑兵难得,今日不同往日,这五千人在秦离洲手里,能敌万军。
“可以。”沈明恒点头:“孤带兵先行,孤在明,牵制北狄大军,你在暗,以最小的代价拿回檀州。”
幽州与檀州尚有一段距离,北狄不知道他们有兵分两路的魄力,大军聚于幽州,檀州的压力就小很多。
退一万不说,纵然北狄猜到了,以他们的兵力分两路回援也是自取灭亡。
秦离洲有些犹豫,“臣的副将,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
沈明恒翻了个白眼:“信不过孤?”
“当然不是!”秦离洲态度激烈地反对,他哪里敢质疑沈明恒的能力。
秦离洲委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宋景年闻言也翻了个白眼:“将军,这些话我早已说过不下百次了。”
多少有点怨气在里面。
沈明恒只做听不见。
*
接连的战报传到了长安,圣上大喜,少见地拿出了几分魄力让朝廷全力支持征战。
他再多疑,再窝囊,也不敢拿宗法国土开玩笑,试问哪个皇帝不把疆域被夺当做耻辱?从前边防衰败,朝中重文抑武之风盛行,他有心无力,如今可是仅有一线之隔啊!
明面上,秦离洲依然对沈绩忠心耿耿,随着他这一路的高歌猛进,皇权声势大涨。
沈绩文有周时誉,武有秦离洲,一时间风头无两,当真找到了几分当皇帝的感觉。
世家愁得要命,章惟德和尹则诲都不得不冰释前嫌,连辞官多年的章振都开始频繁接触朝臣。
虽然觉得秦将军最近如有神助般顺利,但他们本就对燕丘事知之甚少,秦离洲走到这一步半点不靠朝廷,以至于他们甚至没办法钳制。
他们倒是想尝试拉拢,可历年来被扣下的军资还躺在他们的仓库里,秦将军从前就没同意,如今更不可能突然得了失心疯。
如此又是两月后,幽、檀二州收复,重归大周。
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但一定都会为国朝强盛而激动不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周饱受北狄威胁良久,长安纵不受战乱之苦,也一样有着相同的仇恨与信念。
这一战彻底奠定了秦将军战神之名,民间竟也有了对当今皇帝的歌功颂德。
可见百姓对皇帝的要求当真低得很。
边境之危既解,天子下令,让秦将军回京受赏。
四方宇内载歌载舞为大周贺,朝堂之上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世家推己及人,若他们是沈绩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是神勇过人的秦将军啊,那是护佑大周的三十万大军,一旦回京,朝廷岂非就成了天子的一言堂?
从前他们把控政权,可沈绩军权在手,大不了血洗朝堂、重振朝纲。更何况周时誉此人实在难缠,寒门学子声名鹊起,人心已在天子,连血洗都用不上。
但若是要他们束手就擒,他们委实是不甘愿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世家这些年拿皇帝当傀儡摆弄,沈绩会放过他们才怪。
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如果沈绩不在了,看秦离洲还能效忠谁!
愁的何尝只有世家,沈谦益也正勤勤恳恳奋战在造反第一线,哪想到天忽然变了。
他自然是欣喜于这种变化的,大周若能国富民安,他也不会生出争夺皇位的野望。
沈谦益慎重道:“先生,我们这时候收手还来得及。”
周时誉挑眉,轻笑一声:“就算来得及,这皇帝一日还是沈绩,我便不可能收手。”
“先生!纵是把控城防又如何,区区禁卫军,根本不可能是燕丘大军的对手。”沈谦益深深吐出一口气:“先生没见过秦将军,那是当世英雄,我曾研读过他的多场战役,兵法谋略心性都是上佳。”
他心有凌云志,想过登九五后定要夺回失地,故而这些年一直有关注燕丘。
若是这世上没有沈明恒,沈谦益这话定然让两位先生欣慰异常,但——
两位先生心中略微骄傲,太子殿下对边境,可非只是关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