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考之后便是殿试。
一如周时誉所料,皇帝也好,尹家也好,全都在费尽一切心思为他造势,辞藻夸张到周时誉听了都觉得有些讽刺。
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个文人代表,那人是谁不重要,究竟有几斗才学也不重要,能不能听他们的话、配合他们演好这场戏,这才重要。
傅良背靠傅家,也不缺人为他扬名,一时间长安有了两位千年难遇的才子。
与周时誉的如临大敌相比,章家要随意许多,几乎没有太大的举动,仿佛是觉得自己稳坐钓鱼台,故而不屑于出手。
以章家的根基底蕴,也确实不是这一件事情可以动摇的,半个朝堂都为他马首是瞻,他若是坚持,众口铄金之下,谁是状元还未可知。
章惟德与傅高业同乘一辆马车入宫。
因为沈明恒的关系,章家有了几分危机感,与包括傅家在内的世家联系愈发紧密。
“尹则诲近来声势不小,丞相不担心吗?”傅高业掀开车帘一角,再次落榜无缘殿试的寒门学子守在宫门外,还有不少读书人专程从附近州县赶来,霎时间蔚为壮观。倘若有人在此振臂一呼,天子坐着的龙椅怕是都得抖一抖。
章惟德平淡地扫了一眼:“放心,闹不起来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尹则诲还不至于做。最次的结果,不过就是换个太子罢了。”
傅高业诧异道:“看来章丞相已经有想法了?一十六年的培养,丞相就忍心?”
“圣上还年轻,这点时间,耗得起。”
傅高业便知章家已经决定了要放弃沈明恒,他仍记得那一千两金子的仇,幸灾乐祸般地笑道:“听闻太子殿下与几个富商走得极尽,看来是长大了,也懂得培植自己的人手班底了。”
章惟德也笑,眼神中有微微的轻蔑:“我当他要这么多钱是想做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区区商户,当真是扶不起的烂泥。”
连章振听完之后当晚都喜得多吃了两碗饭,不仅没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
沈明恒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慢悠悠吃了午饭,又去书房里数了一遍他的金子。
不得不说,章家真有钱,这些金子可真耐花,柳沅他们已经往燕丘送了两批粮草药品了,居然才花了不到十分之一。
沈明恒又拿了两块金子出来,然后在箱子上层堆满了书籍,又写了封信塞进去,最后才将箱子合上。
这箱子被以书童宋景年的名义送到了他所居住的客栈。
满皇朝的目光都在注视着皇宫中的唇枪舌战,无人在乎一个小小的、被太子厌弃以至于人还在殿试行李就被扔回了客栈的书童。
那客栈有三皇子殿下派来的侍卫暗中把守,想来是遭不了贼的。
沈明恒把书房锁上,正准备到小花园看看风景,便听说宫中来人了。
传口谕的内侍毕恭毕敬:“参见太子,陛下宣殿下入宫。”
“是你啊。”沈明恒瞥了他一眼,发现是他刚来时见到的那个内侍,同样是因为科举,同样是宣召他前往,大概也同样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内侍的态度倒是变了许多。
内侍头更低了些:“此前冒犯了太子,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上次他以为沈明恒必死无疑,结果这人活蹦乱跳到现在,这次大明殿内虽然吵得很厉害,但谁知道沈明恒会不会有事?内侍可不敢再得罪沈明恒一次。
而且……他原以为他死定了的,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沈明恒却没找他麻烦。
分明沈明恒没有为难他,他却反而对这人敬畏了几分。
“孤不恕罪,孤记仇得很。”沈明恒轻哼一声:“冒犯了孤的事,等孤回来再找你算账。”
大抵是沈明恒说这话时并不怎么凶狠,所以内侍竟也没多害怕,但或许是多年习惯,他仍再度躬身,伏低做小,赔笑着应了声“是”。
沈明恒无声地叹了口气。
童岸早就备好了马车,沈明恒难得没有骑马。
他今日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暗红色朝服,繁复而庄重,连带着他往日的散漫轻佻都褪却,只留下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
君子正衣冠,穿上这身衣服,他便该记得他是大周的太子,而太子当有太子的气度,当有一国储君的担当与荣耀。
大明殿外,两侧侍立的宫人推开殿门。
时暮色四合,日影西斜,夕阳的余晖迫不及待地洒进,铺就了一道闪着金光的大道。倘若日月有灵,这一幕该如同献祭与朝圣。
沈明恒逆着光进来。
大殿之中,万籁无声,所有人整齐地呆滞了一瞬。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沈明恒穿这样的衣服。这人素来不学无术,不讲规矩,无人知他还有这一身非凡气度。
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与那“草包太子”的不同。
事先有所猜测的章惟德目光中划过一丝忌惮与阴狠——早知沈明恒在装,不曾想他居然装得这样彻底,十六年来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名声,倒还真是委屈他了。
沈绩眼中惊疑不定:“你是太子?沈明恒?”
来人轻笑一声:“陛下,瞎了就请太医来看看,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对味了,确实是沈明恒。
众朝臣诧异的同时有些放心,但心中的猜测就犹如脱缰之马,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估计每个人至少都有了二十个不同的版本。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明里暗里地盯着沈明恒,不知道他忽然摆出这样正式的态度目的何在,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莫非他往日藏拙,实际上已经暗中培植了一个可以媲美皇权的巨大势力?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朝臣们用余光瞟了一眼身边的同僚,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有人突然站起来,在万众瞩目中得意地宣布其实他是太子的人?
打破此间寂静的居然是傅良,他怨毒地看了沈明恒一眼,高呼道:“圣上明鉴,父亲从小就教草民,人可无才,不可无信无德,草民不敢忘。今日见几位兄台大作,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草民又如何敢班门弄斧?会元之事,草民不知!”
他一直都不喜欢沈明恒,同样是这长安城中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沈明恒比他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就能过得这样肆意嚣张?后来他派人暗杀周时誉三人,却被沈明恒搅了好事不说,还因此被父亲罚了一通。
他恨不得沈明恒去死!
傅高业提点过他,只要他咬死不知此事,把所有事情推到沈明恒身上,傅家、章家都会保他平安无事。虽然有些不满与状元无缘,但看到沈明恒倒霉他就很开心。
沈绩将桌案上的两张答卷砸向沈明恒,怒喝道:“太子,你作何解释?”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沈明恒上前两步,随意瞥了几眼,赞道:“写得不错,文采斐然,言之有物,可堪为治国之策。”
他用脚尖将其中一张扒拉出来,“但是让孤选,孤觉得这个才是状元。”
“为何?”
沈明恒抬眼,发现开口的是上次驳斥过他的那位赵老大人,他对这人挺有好感,于是便也好声好气地解释:“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垃圾无所谓,关键是卷首题着的傅良的大名。”
沈绩冷声道:“太子这是认罪了?”
沈明恒嗤笑一声:“孤有何罪?”
“身为主考官,担选贤举能之责,你却滥用职权,徇私枉法,任性妄为,致使我大周栋梁报国无门,此非大罪?”大概是觉得沈明恒死到临头,沈绩的语气都平和了许多。
沈明恒又是嗤笑一声,“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孤就喜欢傅良的学问,虽然他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可那一个‘傅’字真真写得极好。圣人三言两语可振聋发聩,孤就觉得他这一字便值千金,你们如何判定孤有罪?”
沈绩猛地一拍案,脸色铁青:“强词夺理!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们不允答卷糊名,却来说孤舞弊,可笑。”沈明恒整了整衣袖,“这么多年来,每一任主考官都不干净,孤只不过没他们这么虚伪,分明官场不肯给寒门容身之处,却还是要点几人做陪衬。孤若有罪,这朝堂不知得有几人下狱。”
“殿下慎言!”章惟德霍然起身,神情难看极了。他没想到沈明恒这么大胆,竟直接将这份潜规则赤裸裸撕扯开来。潜规则可以人尽皆知,但它只能是众人间的心照不宣,决不能暴露在阳光下。
“孤说错了吗?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是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当的官?”
这还真有。
以往他们都不会做得太绝,所谓“围其三面,阙其一面,所以示生路也”,他们也不想对上匹夫之怒。自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高喊后,高官权贵欺压庶民都多了几分顾忌。
章惟德思及此愣了一下,难道沈明恒是故意一个寒门弟子都不录取的?一月前宫门外三千学子鸣冤状告莫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章惟德只觉一阵悚然,他强自镇定,“刘大人祖上并不显赫……”
“刘仕锦?他儿子娶了万家的女儿,都快成万家赘婿了,靠儿子似乎并不比靠祖上要光荣到哪里去吧?”沈明恒阴阳怪气。
被叫到名字的刘大人尴尬极了。那他也不想啊,可要没人帮忙运作,他便是再考百年也不会有穿上官服的这一天。
红衣灼灼,沈明恒天然带着三分不安于世的热烈,这大明殿沉闷而死气沉沉,唯有他满身掩不住的蓬勃生机。
“你们要判孤有罪,先要承认你们是错的。”
“想要孤这太子之位?可以,把答卷上的名字糊了,拿公正的科举跟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