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明恒与傅高业走后,章惟德沉思片刻,起身去了主院。
他恭恭敬敬地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地向章振汇报了一遍,请示道:“依父亲所见,傅家是否生了异心?可需要防备?”
章振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你的结论?”
历经三朝,章振年岁已经很大了,若非实在力不从心,他也不会将丞相之位交给他儿子。章惟德始终欠缺几分悟性,幸好还知道来向他请教。
章振又是叹气:“为父早就教过你,不要因一人言语妄下决断,更不应轻视任何人,这二者皆是大忌,惟德,你全犯了。”
章惟德听得父亲用这样严肃的语气不由得悚然一惊,他思量片刻,不敢置信地问道:“父亲是怀疑太子?”
章惟德脸色变了又变,章振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浑浊的眼中甚至有淡淡的欣赏:“太子殿下也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心思了。”
到底也是掌权多年的丞相,章惟德勉强冷静下来,只内心犹有疑虑:“可是,太子他……”
沈明恒说是他看着长大也不为过,这孩子刚一出生就被他们认定为章家再进一步的机会,这些年来对这人的教导、监视从无落下。如今告诉他沈明恒表面上的愚笨荒唐都是伪装,实则有经天纬地之才?
倘若说这话的不是他父亲,章惟德定会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呢?有谁能从孩童时就开始演戏,骗过天下人,一演就是十六年?
章振终是忍不住,嫌弃地看了章惟德一眼,“自己想,什么都来问为父,待为父百年之后,你如何撑得起章家?”
“父亲定能万寿无疆!”章惟德跪地叩首,半晌,试探性地抬头,干巴巴地问:“那父亲,我们要放弃太子吗?”
章振似乎是被他蠢到,用力闭了闭眼,长叹一声,“章家在沈明恒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哪是说弃就能弃的?夺嫡之势已成,五皇子虎视眈眈,三皇子亦有入局之心,各方站队初定,这时你要换人岂非更加麻烦?”
章惟德也看出章振的不耐,衣袖下他悄然握紧了拳头,满心不甘。
当他愿意事事听从章振的吩咐吗?他若是不回禀,老不死的就该怀疑他的孝顺了吧。章惟德心中讽刺,面上温驯而愧疚:“是孩儿愚钝了。”
章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给沈明恒一个警告,让他知道他能有今天都是靠我章家,只是这个度你须得自己把握,太子毕竟是婉儿之子,身上流着章家之血。”
让有自己家血脉的人当皇帝,总好过让给其他人。
“傅家那边你多安抚一下,太子故意当着傅高业的面说这些话,意在挑拨,难保他们不会中计。你亲自去一趟,把话说开,切记要坦诚,傅家该依附的是章家,而非太子。”
章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章惟德恭谨应“是”,正要告退突然又想起一事,犹豫道:“既然如此,殿下的身手应该也不是父亲属意的吧?”
他把沈明恒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明恒是这么说的?”章振愣了一瞬,忽而大笑,“倒是艺高人胆大。”
他面上笑得开怀,心中的忌惮却猛然攀升。他方才还不把沈明恒放在眼里,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年轻人,可是这个年轻人却能在他目光底下练出这一身卓然身手,并且公然拿他做筏子,若非章惟德多说了一句,还真就被这人糊弄了过去。
过去沈明恒惹出再大的乱子他都能平静待之,一十六年来,章振第一次开始思考是否要换个皇子辅佐。
——像沈明恒这样的人,真的会甘心当个傀儡吗?
*
第二日下朝后,章惟德亲自去傅家拜访,而东宫里的沈明恒收到了两千两金子。
大周未发行纸钞,这些金子足足装了两大车,浩浩荡荡运进了东宫。宫女太监们争相谈论,说是那长长的宫道都被碾出了一道车辙子,马车驶进皇宫的时候,禁卫军就跟在后头铺路。
末了又小声感叹,道太子殿下果真是奢靡无度,大概皇帝陛下都没有这么多钱吧。
金灿灿的金子整齐堆在沈明恒的库房内,看上去确实震撼得很,但既然一个库房都能装得下,显而易见是不够造宫殿的。
意识到被骗了的沈明恒气急败坏,提着武器就要出宫找人算账,结果还没走出东宫就被人拦了下来。
守在门口的侍卫抱拳道:“太子殿下,陛下有旨,令我等即日起封锁东宫,无诏不得出。”
“禁足?”沈明恒轻笑一声。
侍卫低着头半跪在地,做好准备承受沈明恒的怒火。他自问真刀真枪沈明恒远远不如他,可这人毕竟是太子,若是气急要打骂他、拿他出气,他也只能受着。
出乎意料的,沈明恒情绪居然还算稳定,他在得到不能出去的结论后甚至没有过多纠缠,干脆地转身回了住处,好似方才气势汹汹满脸杀意的人不是他。
侍卫悄悄抬眼,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被迁怒,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东宫——他看到沈明恒手里提着剑,以为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了来着。
沈明恒慢悠悠去了书房,让人准备了笔墨纸砚,就开始写写画画。
侍立在一旁的小厮面色惊疑不定,只觉得这幅画面诡异得很。
他是被章家送进宫的,沈明恒不喜欢太监,因而从小到大都是他在身边伺候。太子殿下从前稍有不顺心就要大闹一场,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才肯满意,这人的情绪向来热烈而分明,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忍让,如今竟然会耐下心练字?
小厮忍不住暗自看了沈明恒一眼又一眼,心想殿下莫不是受不住打击……有些疯了吧?
沈明恒心情极好地放下笔,他将桌上写满的纸折成小块,墨迹未干,洇染纠缠成一团,沈明恒却不在意。
“孤不喜欢被关着,准确地说,孤不喜欢住在宫里。”沈明恒缓慢地说。他嘴角笑意温和,却莫名给人一种身居高位的压迫,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小厮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弯了弯腰。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你去告诉舅舅,让他在外面给孤准备一个宅子,最迟明日,孤要搬出去。”
小厮双腿一软,他伏跪在地,声音带颤:“殿、殿下,外头有禁卫军大人守着,属下也出不去啊,而且、而且……”
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忽然在他面前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褪去了往日的幼稚、愚笨、冲动,忽然间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害怕才奇怪。
更别说沈明恒这话,几乎是在明示这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章家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
探子一旦暴露了身份,那就必死无疑。
小厮不知道沈明恒什么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这人为何今天才发难,但他深知这是属于大人物之间的政治博弈,而他也好,大明殿上的高官也好,乃至于整个大周,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小小棋子。
正心中绝望时,忽然听到沈明恒疑惑的声音响起:“孤很可怕吗?你怎么吓成这样?”
这不带一丝戾气的温和语调确实带来了几分抚慰,小厮颤颤巍巍地抬头,跪直身子:“是,属下这就去求见丞相大人。”
他当然是有办法出去的,作为还没失去利用价值的探子,他甚至可以让禁卫军护送他前往丞相府。当然,前提是他给出的情报配得上这份待遇,否则只会死得更惨些。
沈明恒没想到这小厮胆子这么小,他叹了口气,收回原本的计划,极尽友好地将叠成小块的纸递了出去,“放心去,你毕竟是孤的人,章惟德不会动你。”
小厮又是一颤,竟忽然平静了几分,再度应了声“是”。
童岸自幼失怙,后又遭灾,流离逃亡。
见多了死人,反倒更加怕死。
从前有人想要收买他时承诺过他荣华富贵,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有人说会保他性命无虞,他不知此言真假,却也只能相信。
在童岸悄然离宫,拿出沈明恒亲手写的信向章惟德汇报的时候,客栈里的落榜三人组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虽然在大殿之上,尹则诲公然宣告愿意承担此次落榜学子一月吃穿用度,但想也知道给的钱多不到哪里去,因此落榜三人组仍是住在最初赶考时居住的简陋小客栈中,闲暇时接些替人抄书的活。
乔装打扮后的三皇子送来了几个大食盒,打开皆是些精美的、能存放时日较长的点心。
三皇子浅浅叹息,后又勉强笑道:“在下力薄才疏,不能为诸位兄台讨一个公道,唯有些许吃食,不值几个钱,还请三位莫要推让。”
这便是三皇子自谦了,且不说大殿上他已帮了三人良多,就说这几个食盒,断断称不上“不值几个钱”。大周去年起天灾不断,粮食愈发珍贵,若是仅凭尹则诲给的钱,或许他们只能保证不被饿死。
更何况三皇子带来的这些点心看起来出自宫中御厨,贵重程度便又添了八分。
周时誉望着食盒中精致雪白的糕点,目光意味不明。
半晌,他揽袖下拜,沉声问:“三皇子可是生了夺嫡之心?”
态度恭谨,语气却像是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