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突发,惊引了云府的侍卫,一群人乌泱泱从石门外持械涌来,将院中那抹墨蓝的身影团团围住。
院中灯影稀疏,云时卿的近身侍卫朱岩本想斥一句“来者何人”,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顿时梗住:“柳、柳相?”
柳柒淡声开口:“让开。”
这群侍卫面面相觑,虽敬畏他,却无一人避让。
柳柒不愿与他们纠缠,迈步走向花厅。
众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可又不敢真的对这位丞相动手,及至石阶处,身后传来了云时卿的声音:“都退下。”
侍卫们还未来得及收起兵械,一道墨蓝色残影就已掠过他们径自往花厅内闪去,待他们回头时,那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花厅内噼里哐当一通乱响,众侍卫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有人颤声问道:“这……这真的是柳丞相吗?他武功怎么这么好?以前也没听说过他会功夫啊?”
朱岩静静看着打架的人,讳莫如深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
又有人问:“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帮相爷?”
朱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打得过柳相?”
那人乖乖闭嘴,默默站在一旁观战。
柳柒身体未愈,和云时卿过了数十招后逐渐落了下乘,他侧首看向插在板壁上的佩刀,欲取来迎战,却被云时卿发现了意图,趁他不备时一掌击在了他的肩上。
柳柒陡然受创,后腰撞在桌沿,腰骨以下顿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脸色惨白如纸。
下一刻,左肩猝然发麻,云时卿封住他的穴道将他按倒在桌,欺身压了下来。
院中的侍卫们登时目瞪口呆,有人承受力太过低下,连兵器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朱岩率先回过神,对众人斥道:“还不走?!”
乌泱泱一群人瞬间做鸟兽散,四周重归宁静。
柳柒此刻不再受药力所惑,对上云时卿本该有极大的胜算,奈何经由昨日之事后,他的身体尚未恢复,无法使出全力与之抗衡,此刻又被封了穴道,犹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云时卿,你就只会用这种折辱人的方法对付我?”他紧盯着眼前之人,嗓音清浅,不怒自威。
云时卿悠悠说道:“你一来就要我的命,我这是在自保。”
柳柒面无血色,目光却格外锋利:“我说过,你敢动我一下,我必杀你。”
“杀我?”云时卿淡淡地看着他,轻佻抚弄他的眉眼,“柳大人不是喜欢我这类的么,为何用过之后便翻脸不认人了?”
柳柒扭头躲过了他的触碰,下颌线条倏然绷紧:“云时卿,你别太过分!”
云时卿顿时心情大好:“看来大人还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可要云某替你解惑?”
见他不语,又道,“西南苗疆的执天教有一种禁蛊,名曰‘昆山玉碎’,此蛊遇酒生香,诱以情发,昨天大人之所以身似春水、骨化成泥,正是体内的淫蛊被酒气唤醒了,所以才与我做实了断袖之事。”
柳柒睫羽微颤,满目惊愕:“你在胡说什么?”
云时卿悠悠说道:“大人认识我府上那位夕姑娘,应当知晓她的身份,是她凭我身上的余香推断出来的。”
柳柒似是不愿相信蛊虫之事,良久后才冷声诘问:“是你给我下的蛊?”
“大人多虑了,蛊这种江湖之物,等闲人很难弄到手。”云时卿回答。
柳柒嘲道:“夕妃慈不是执天教的高手吗,从她那里弄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并不难。”
云时卿也学他的神态笑了一笑:“这种蛊只有与你亲近之人才有机会着手,大人与其污蔑我,倒不如小心提防身边的人。”
柳柒神色微僵,脸色蓦地发白——
入京之后,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慎之又慎,身边可以信赖的人屈指可数,无论是哪一个,都绝无加害他的可能。
云时卿的话不可尽信,但又不能不信。
怔然间,他抬眸看向墙壁上那把刀,却被云时卿捏住了下颌,被迫转过头与之对视。
“放手!”柳柒怒道。
云时卿说道:“大人息怒,云某并非调戏大人,实是想让大人把心收一收,听完我的话再决定要不要取刀杀我。”
柳柒递给他一个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昆山玉碎蛊的情毒可惑人心智,但随着复发次数的增多,这种操控心智的效力就渐次薄弱。此蛊每逢月中便会复发一次,不可根除,只能疏解。而唯一疏解之法就是与初次那人行鱼水之欢,否则将肠穿肚烂而死。”
柳柒一直被压在桌上,腰骨以下疼痛不堪,额间很快便渗出了一层薄汗。
云时卿不打算为难他了,正待解开穴道时,忽然瞥见墨蓝氅领下的颈侧皮肤上印刻着一枚颇为艳丽的齿迹,顿了顿,问道:“还要杀我吗?”
柳柒的怒意脱口而出:“恨不能剁了你,将你千刀万剐。”
云时卿点开他肩上的穴位,唇角微扬,语调颇为浮浪:“柒郎以后每个月都需要我,若真剁了,谁让你欢愉?”
这声“柒郎”令柳柒浑身僵住,素来气定神闲、温雅淡定的人再也顾不得斯文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滚!”
说罢一脚踹开了他,拔出佩刀转身离去。
*
正月廿一,述律蓉蓉率领使臣离开汴京返回北狄。
此次和亲之事虽未谈妥,但北狄所承诺的几座城池均已献给大邺,大邺也没有失信,愿出兵助北狄平七部之乱。
述律公主这几日多数是在驿馆度过的,贵妃娘娘偶尔也会宣她入宫小叙,或听听小曲儿看看戏,或与皇城司的侍卫练习骑射。
自从上元节一别后,她便再没见过柳柒,今日启程之前,倒是在南薰门外又与他相遇了。
此次相送的除了柳丞相之外,还有云时卿以及礼部、鸿胪寺的列位大人,甚至连陛下的三位皇子也在其中。
马车停在一株柳树下,述律蓉蓉不自禁回头,柳柒依旧是紫袍金带、玉树临风的模样。
随行的使臣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向柳柒,旋即对述律蓉蓉说道:“公主,该启程了。”
述律蓉蓉沉吟几息后,转身朝柳柒走了过去:“我来汴京那日,柳相也是站在这里的。”
彼时天地一片皓白,唯有他清风霁月,玉树临风。
柳柒微微一笑:“公主博闻强记,微臣自愧不如。”
述律蓉蓉看了看一旁的云时卿,又将视线移回,问道:“柳相当真不愿意与我成亲吗?”
此话一出,不仅是大邺这边的官员愣在当下,就连北狄那群使臣和护卫都露出了震愕的神色。
云时卿嘴角抽了抽,忍不住轻笑。
柳柒恭谦地对她揖礼:“公主聪慧,理当寻良人相伴。”
述律蓉蓉料定他会这么说,无奈地叹息道:“我说笑的,柳相不必当真。”话毕对柳柒和云时卿行了个中原的辞别礼,“两位丞相留步罢。”
晌午的日光温和明媚,映照着少女的笑靥,她身形矫健地坐上马车,掀开车帘冲柳柒挥手:“柳相,我们还会再见的!”
柳柒心下一震,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拱手说道:“恭送公主。”
送走述律蓉蓉后,官吏们纷纷乘轿返回各部的衙门。
柳柒正欲转身,听到云时卿唤了声“柳大人”,他没什么表情地回头:“何事?”
云时卿几步走近,客客气气地说道:“听说京中各大书坊刊卖的话本,譬如《恨海情天录》、《宿敌丞相惹风月》等均已被官府查处,甚至严令禁止撰写与刊印,违者将重金处罚,大人对此可有耳闻?”
柳柒不答反问:“这件事难道不是云相所为?”
云时卿笑道:“大人总爱借云某的名义行事,然后将过错丢给我。但大人应该听说过‘画皮难画骨’这句话,若此事真是我所为,我定会剐掉主事之人的一层皮,让他们尝遍皇城司的酷刑,而不是区区的罚金警告。”
柳柒丢下一句“有病”便俯身进入了舆轿,转而对轿夫吩咐道:“去礼部衙门。”
他这两日告假堆积了不少公文,需在今日全部处理,至傍晚时方才止歇。一杯热茶刚下肚,眨眼又被昭元帝的口谕传去宫里了。
内侍官备了一桌海味山珍并两副碗碟筷具,见他到来,当即揖礼问安,继而拉开椅子请他就座。
昭元帝奉行仁政,亲和宽厚,曾不止一次与臣子同食同饮。柳柒未推辞,见礼之后便入了座。
宫婢斟了两杯温好的酒,依次呈与昭元帝和柳柒。
柳柒盯着满杯热酒迟迟没有动作,他担心这杯酒饮下去会诱发蛊毒,正欲推辞时,昭元帝说道:“柳相近日告病,身体应当尚未痊愈,这酒便不吃了罢。”
柳柒说道:“臣感念圣恩。”
昭元帝笑了笑:“官话就莫说了,就当是家常小宴,随性即可。”
柳柒点头应了,捡几个稍清淡点的菜吃了两口,并舀一碗稠粥果腹。昭元帝只当他身体欠佳不宜饮食太过油腻之物,倒也没说什么。
少顷,昭元帝说道:“成都府路今年的岁贡较之去年又递减了许多。”
柳柒放下玉箸,说道:“蜀地风调雨顺,物产良多,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以往的岁贡比江南几府都要多出几成。”
昭元帝摇头:“成都府路转运使沉捷每每上书都在诉苦,言其所征之税全部用在西南边防了,产出作物也多为百姓储粮,以备不时之需,几乎无甚存余。”
柳柒试探道:“陛下相信沉大人所言?”
昭元帝正色道:“当然不信。朕曾数次派人前去蜀地查探,均未查出问题所在。可越是没有问题,就越是有问题。今次有密报传来,道是沉捷与纳藏国有勾结,甚至有效仿安禄山之嫌。此事尚不知真假,但绝不会空穴来风,若是放纵不管,只怕养虎为患,后患无穷,所以朕想派人秘密前往西南调查此事。”
柳柒咂摸着昭元帝的最后一句话,主动请缨:“若陛下信得过微臣,微臣愿往蜀地走一遭。”
昭元帝拍了拍他的手,眼神里尽是信赖:“成都府路的岁贡与京中几位官员有牵连,旁人不敢轻易接手,柳相办事严谨刚正,朕信得过。”
圣上口中的“那几位官员”,云时卿是其一,师旦是其二。
师旦为本朝中书令、师贵妃之兄长、三殿下之娘舅,朝中有三成官吏都是他的门生,其权势滔天,贪佞成性,偏偏昭元帝又拿他毫无办法。
若此次能借岁贡一事挫挫他的锐气,或许能让他安分不少。
柳柒说道:“微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昭元又道:“朕会派一支皇城司的精锐暗中护你周全。但无论调查结果如何,务必赶在三月归来,今年的科考断不能耽搁。”
话说至此,昭元帝将话锋一转,“你与云相——”
柳柒俯首,解释道:“金明池一事乃臣不得已为之,臣与云相清清白白,并无任何瓜葛。”
“那就好。”昭元帝笑了笑,没再多言。
西南之事刻不容缓,柳柒得了圣谕,第二日便启程了。
他此行除了调查岁贡与转运使沉捷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寻找昆山玉碎蛊的解药。
执天教紧邻成都府,若能从教中拿到解药,兴许还能查出是谁给他下的蛊。
云时卿说过,此蛊每逢月中就会复发,眼下正值一月下旬,距离下一次蛊毒发作已不足月余。
他必须赶在下一次毒发之前拿到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