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温寒烟身体已是千疮百孔,连个废人都算不上。
这一剑却似石破天惊,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空青一时不察,飞身向后退了三步。
随即,他脸色有些微妙。
一人纹丝未动,一人后退三步。
只一剑,高下立现。
他败了。
如今他已是驭灵期,温师姐却只是个丹田尽碎的伤者……
空青咬牙抬眸,声线不自觉冷了几分:“寒烟师姐,莫要再逼我了,否则,我也只好冒犯了。”
温寒烟没回应他,而是在识海中问:【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当然不算!】
识海里的声音异常亢奋,【我们龙傲天做事不会这么温柔、这么点到即止!只有被打得足够疼,才能让别人记住你,以后都不敢再欺负你!】
温寒烟垂眼笑了下,再次抬起眼时,视线落在空青身上。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她勾起唇角,“今日便让我来领教你这五百年,究竟修炼出了什么成果。”
空青彻底无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女、后来温和冷静的温师姐,竟然会因为一场拜师大典而变得如此油盐不进、冥顽不灵。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张脸,分明与温寒烟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截然不同。
一个孤傲,一个亲和。
空青活动了一下五指,眸底雾蒙蒙的情绪逐渐散去,显露出几分锋芒来。
他重复了一遍:“寒烟师姐,别再无理取闹了,云澜剑尊若是知晓,定是会对你不悦的。”
但这一次,他语气冷淡了许多,不复昔日温情。
几名外门弟子静立在空青身后,他们都是新来的,先前从未见过鲜活的温师姐。
今日头一次见,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
他们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写满了不理解。
——不就是一个拜师大典吗?至于吗?
再说了,就算温师姐从前如何惊才绝艳,又是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可现在,她的的确确就是废人一个。
废人又如何能打得过驭灵境的空青师兄?
这不是让空青师兄为难吗?
任凭无数道视线怀着各异情绪黏在身上,温寒烟没再动作。
轻风浮动她如云的衣摆,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辨不清思绪地望着空青。
恍惚间,空青仿佛看见当年的白衣少女站在满树盛放的梨花之下。
梨雨漫天,她仗剑回眸,侧脸莹白如玉。
分明没什么表情,却灿若骄阳,一眼直忘进他心底。
久久不能忘。
空青眸光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张口唤道:“寒烟师姐……”
温寒烟唇畔微动,吐出两个字:“流云。”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道纯白剑光撕裂空气,仿佛惊雷般朝着空青呼啸而去。
院落中的薄雾被剑气震得轰然荡开,空青瞳孔骤缩,下意识拔剑挥出一道剑气,足尖轻点旋身向后飞掠而去。
砰——
两道剑气惊天动地地相撞,激起一阵气流震荡,向四周辐射而去。
温寒烟身体原本就是靠丹药强行从病秧子堆成了正常人,被剑气冲撞得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方才一个照面,温寒烟便感知到,空青眼下已是驭灵中期的修为了。
可系统给予她的灵力,只有驭灵初期。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比剑法,自她记事起,便从未输过。
温寒烟飞快捏了个剑诀。
流云剑嗡鸣作响,由于没有被注入主人的灵力,剑身灰扑扑的,于她身侧盘旋一圈,再次猛然冲入云霄,与空青的鸿羽剑在半空中僵持纠缠。
“空青师兄要胜了!”
“温师姐如今能够催动本命剑,已然不易,若想胜过空青师兄,恐怕还得再休养上百年。”
“百年?她这一身伤病,恐怕此生是无望恢复了。”
“嘘,别说了……”
几名外门弟子围在旁边,见鸿羽剑占了上风,便知胜负已分,嘻嘻哈哈挪开视线。
温寒烟死死咬住牙关。
她绝不会认输。
剑诀的反震力,几乎将她岌岌可危的丹田再次撕碎。
但只要这一剑斩出去,她便一定会赢。
恰在这时,无人瞥见的瞬间,一抹绯色虹光飞快地闪跃了一下,钻入她身体里。
温寒烟感觉那阵几乎撕碎她的刺痛感猛然一轻。
下一刻,流云剑猛然发力,剑意呼啸间,将鸿羽剑死死压制得毫无还击之力。
空青一愣,不可置信地抬眸。
怎么可能?!
围观弟子也皆是一脸震惊。
是他们看错了吗?
那把连灵力都没有的剑,竟然将鸿羽剑压得连挣扎都做不到?
但剑修斗法瞬息万变,一切都在呼吸之间。
天崩地裂的气流中,流云剑飞旋。
温寒烟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当机立断乘胜追击。
她毫无滞涩地挽了个令所有人都眼花缭乱的剑花,流云剑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再次朝着空青袭去。
剑风裹挟着剑意,瞬息而至。
噗嗤——
空青左肩一痛,愕然垂眸。
灰扑扑的剑身不偏不倚没入他肩膀,只差一寸便要刺入他命门。
流云剑盘旋了一圈,悠然飞回主人身侧。
剑柄被一只莹白的手稳稳接在掌心。
白衣翩然的女子手腕翻转,垂眼轻描淡写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
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剑身再次恢复一片灰蒙,滴血未沾。
流云剑是云澜剑尊亲手为温寒烟打造的。
听闻他曾奔波于数十个秘境,遍寻天材地宝,耗费九九八十一天,只为心爱弟子的一把流云剑。
空青一阵恍惚。
他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慢条斯理将剑尖抵上他心口,轻点两下。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很冷淡的语气陈述事实。
“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的确,只需要一招。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如此。
春夏秋冬,四时交替。
无数个日夜之间,就在这棵梨树下,白衣少女手持一把木剑,无数次轻而易举化解他的剑招。
“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她主动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词不达意地安慰,“宝剑锋从磨砺出。空青,你的天分很高,早晚会进入内门的。”
那时的他脱力般将手中的木剑扔到地上,喘息着艰难问:“进入内门,就可以像寒烟师姐一样厉害了吗?”
白衣少女一愣,随即笑了。
“那可不行。”她认真道,“我也是会进步的哦。”
是啊,她永远不会停下她的脚步。
哪怕她昏睡了五百年,而他日夜兼程。
他还是追不上她。
……
鸿羽剑“当啷”一声坠地。
“寒烟师姐。”空青声音干涩,“对不起。”
温寒烟却垂眸盯着剑尖,没有回应。
她在心里问识海:【刚才是你做的?】
它竟然能够为她修复反震带来的伤势。
【对啊对啊,是不是非常威风?】
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只要你的经脉能够承载灵力,我就能够在你触发系统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
一边自卖自夸,它一边默默感觉有些心虚和古怪。
……通常情况下,它们龙傲天系统充其量只能做到越一级必杀。
但像温寒烟这种直接从凡人越到驭灵的,还真的很少见。
它真的这么厉害?
原来它这么厉害!
系统没有多想,只短暂打了个岔,便继续开始自吹自擂。
【越级绝地反杀的感觉很不错吧?】
还真的挺不错。
温寒烟感觉周身经脉又开始隐隐作痛,强弩之末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复往昔。
伤上加伤,她却只觉得畅快。
她从来不是弱者。
也不需要怜悯。
“空青师兄竟然……输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外门弟子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怔怔望着不远处那道的身影。
重伤沉睡五百年,女子清减不少,一身白裙随风飘动,更显得身材纤细,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
可她坚定地站在那里,一人一剑,便像是能硬生生撑起一片方寸大小的天地。
……这就是五百年前为苍生献祭、一剑惊艳九州的温师姐吗?
仅凭一把没有灵力的剑,靠着剑意就一招胜了驭灵境的剑修。
如果温师姐还在巅峰时期,那该是怎样的风姿?
外门弟子又是向往,又是心头大骇。
——他们先前竟然敢那样编排她。
此刻目光再望见那身材清瘦、面色苍白的清丽女子,谁都不敢再小瞧她。
温寒烟没再看脸色灰败的空青,抬手收剑欲走。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剑芒仿佛一根碧竹射来,轰然呼啸落在温寒烟身前,阻住她向前的去路。
季青林颀长的身影下一瞬便落下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身上还沾着几片烟粉色的桃花。
——那是朱雀台拜师大典仪式的一部分,师尊洒落桃花瓣至弟子身上,象征着一种福泽和庇佑。
温寒烟盯着他恍然大悟,没觉得意外。
原来季青林方才匆匆而去,是赶着去朱雀台观礼。
季青林神色稍有些不虞。
他单手执着凌云剑柄挡在温寒烟身前,扭头随意瞥一眼肩头染血的空青:“让你们守着寒烟,就是这样守的?先去后面站着,稍后自去领罚。”
空青抿着唇角,望着温寒烟眸光闪烁,像是有些迟疑。
可片刻后,他低下头,捂着肩膀退到季青林身后。
季青林这才看向温寒烟,向来温和的脸上染上几分凉意。
“寒烟。”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说,“回去。”
“为什么?”
温寒烟真的不明白,季青林、空青……为什么所有的人见到她苏醒,除了起初那一定点喜悦以外,眼底都只剩下忌惮。
戒备着她、警惕着她。
就像是在防一个贼。
季青林没有回答,态度少有地有些强硬:“回去。”
“我不想。”温寒烟攥紧了流云剑。
她直视着季青林的眼睛,“我说过了,我想去朱雀台。”
季青林眉间紧皱,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生出几分不悦:“你为何如此不听话?寒烟,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温寒烟面容冷淡,半分不退让:“师兄又为何不愿与我说实话?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从前,毕竟,你从前也不会这样对我。”
季青林薄唇抿了又松,脸上神情变幻。
良久,他才像是妥协了一般,周身凛冽气势一松,又有几分恢复成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兄模样,语气也稍微软了几分。
“寒烟,你这又是何苦?”
季青林看着院落里被剑气扫荡的一片狼藉,他从来不知道温寒烟的气性竟然这样大。
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一番,态度也有几分微妙。
“师尊只是觉得纪宛晴资质不错,再加上结了因果,所以才收了她做弟子。”
季青林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愈发觉得温寒烟自苏醒起就大闹落云峰显得格外莫名其妙。
可毕竟是当作亲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师妹,他还是耐着性子哄,“但你依旧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
“师兄,你不明白吗?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个高下,只为了旁人心中一席之地。”
温寒烟顿了顿,冰凉的眼底染上几分情绪。
她看着季青林,低声道:“师兄,他食言了。”
自从温寒烟成年以来,她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她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伤口。
记不清有多少年,季青林再也没有见到温寒烟对他如此亲近的模样。
他一愣,心口不自觉滚烫。
“寒烟……”
但很快,季青林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心底还未完全热起来,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再次冷下去。
“当年那个约定……那不过是口头的戏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青林指尖蜷了蜷,静默片刻,下意识反驳,“你难道真的当了真?”
这语气,就好像谁当了真,谁就是天下头一号蠢货。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不堪其扰般揉了揉额角。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执着于一句五百年前的戏言,寒烟,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算师尊收了新弟子,那又怎么样?”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旧是我最宠爱的师妹,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只不过,从前我们只有三个人,如今多了一个纪宛晴。”
“她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并不难相处。时间长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温寒烟静静看着季青林诉说他想象中的未来,眼底的情绪逐渐褪去。
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