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刘扶光是一个更勇敢,更高尚的人,他想他会立刻开始着手弥补这六千年来犯下的大错,接受晏欢的歉疚,然后中和至恶,消释玄日,祛除残留在所有人心里、身上的浊心天残……他可以的,毕竟从一开始,他就被天意安排着要做这一切,去填补仙人们曾经犯下的过错。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被那个破败不堪、残缺不全的龙神所吸引,从此一往无前地挥洒着爱和怜惜,朝着悬崖下一头冲去。不过,也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傻瓜,所以,他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只想到逃避和躲藏。他心力交瘁,再也提不起年少时情热如火的精神了。
有时候,刘扶光甚至会好笑地想,他之所以爱上晏欢,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出于只有晏欢才能承受得起他的感情和爱?
他长久地缄默,悲哀地流泪。晏欢见状,立即将一颗勃勃跳动的龙心撒开到一边,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我的心,好的!没关系,不要也没关系,我这里……我这里还有你的元神,我一直蕴养在身体里,好好地保存着……”
说着,晏欢慌张地摸索着身体,双手深深插进九目之间的缝隙,将躯壳撕开了帷幕般的裂口。与之前那颗心相比,他这时的动作堪称谨小慎微,珍重到了极点。
金白色的光辉,从他触肢流转的真身内散发出来,他爱惜地捧出了一汪剔透若琉璃,清澈如水晶的事物,小心翼翼地笑道:“看……你看,扶光,让我治好你,治好之后就不会疼了……”
晏欢所言不虚,他被强行剥离出去的元神,放射着璀璨的辉光,比在他体内的时候还要明亮熠熠。但是刘扶光看着,心中唯余更深的悲哀和冷意。
过去很多年了……他一直记得那些期盼等待的日子。他的心永远在暗暗雀跃地跳动,等待着晏欢的回应,等待着他能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等待着有朝一日,晏欢可以放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真诚坦率地待他。
可惜,他最后等来的是什么,就不需要再多赘述了。
“我只要你回来,我还能要什么呢……”晏欢睁大眼睛,哀哀恳求道,“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我就是想治好你……我能感觉到,你一定还活着,所以我找啊、找啊,哪里都跑遍了,找了你好久……”
他语无伦次地道:“现在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啊,哪怕你杀了我,要我跳进海里,跳进火里,我也高兴得不得了,快活得要命……不、不!若你真杀了我,我心里才是最快活、最高兴的……”
“别对我说这些,晏欢。”刘扶光闭上眼睛,疲钝地道,“我从来一心一意地待你,不曾有任何隐瞒或是遮掩,可是,你对我下手的那那个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慢慢举起左手,抬起如玉雕琢的小指,指根残存着一圈浅褐色的印痕,仿佛火焰烧尽后的余灰。
“我们早已不再是道侣,”刘扶光低声说,“姻缘红线已断,我和你,是永生永世都做不得夫妻了。”
晏欢愣在原地,他的呼吸停了,在他耳边,世界一瞬寂静,像死了一样寂静。
“早已不是道侣”“红线已断”“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
刘扶光的嗓音那么轻而飘渺,他孱弱的身体,也无法支撑他大声有力地讲话,可这些字眼实在过于锋利、过于痛苦,剜得晏欢哆嗦不止,割得他从里到外地迸发出碎裂声。
龙神不再流泪了,五内俱焚,他的嘴唇间,不住涌出滚烫至极的黑血。晏欢保持着手捧道心的姿态,腰却不由自主地弓了下去,他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咳着,像是要把所有的血肉,全部的内脏也咳吐出来。
“你说,你只想治好我。好的,我会接受,我也没有理由不接受。”刘扶光的视线,亦变得模糊起来,“但你再想要求其它的,我是无能为力了。事情过去那么久,再要计较,又有什么用呢?”
刘扶光的呼吸渐渐发颤,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在棺中的六千年里淌尽了。
凄凉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晏欢终于开口,他满嘴是血,哑声说:“我……以怨报德,做错了事。我不懂什么是爱,在你之前,我恨真仙、恨世界,最恨自己,毕竟我就是这么一个可悲的、可恨的恶神……”
他茫然地停顿片刻,继续道:“而你,你是……你曾是我的爱人。我原先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能遇见你,实在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事。我知道,你不再需要我的愧疚,不再需要我的回答,我的感情,可能也会让你觉得耻辱,但我得告诉你,你……我对不起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就已经爱着你了,只是我太愚钝,太蠢笨。”
刘扶光的眼睫发颤,他没有开口。
这简直不像真的,因为晏欢从不道歉,作恶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几乎是普通的生理需求。他也从不说爱。
“你勇敢、善良、慷慨、坚韧……命数把天底下最糟糕丑恶的东西全扔给了我,但我想,它到底对我发了慈悲。可以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弹指刹那的时间——你不知道我有多幸运。”晏欢喃喃地道,“是我不懂珍惜,等我学会它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迟了。我这辈子,好像都是在错位中过去的。”
他抬起眼睛,九目专注,仿佛凝尽了天下的痴狂。
“你不爱我,没关系的,真的!我不在意,一点儿也不在意。”晏欢淌着血一般的浊泪,他深深地伏下去,犹如跪拜一尊早已残破的神像,“我只想你平安。让我养好你的伤,你还能变回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世人全要艳羡你的天资……留下来,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求求你,求求你……”
在难耐的沉默里,刘扶光始终不曾说话。
他含着泪,悲哀地凝视着自己的道心,像照着一面能够通往过去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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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孟小棠正在汤谷中纵云飞翔。
汤谷乃是日出之地,又为龙神占据多年,这里几乎就是一个神国了。照理来说,凡人在神的国度,理应寸步难行,更不用说运用灵力,但她捏着刘扶光赠予的断发,好比拿到了在这里随意进出,畅通无阻的路引,一路飞来,连鬼兽也不会袭击她,只不过悬在她身后,紧跟不断,怎么甩也甩不掉。她刚开始还吓得不行,后来,见鬼兽确实仅是跟着,也就把悬着的心落下了。
一想到刘扶光,孟小棠不由心下黯然,满不是滋味。
扶光哥哥……他到底是谁呢?师兄和九重宫的薛荔都说,他与鬼龙牵扯太深,实在难得善终,而且真仙周易也叫他“仙君”,能被仙人称呼为仙君,他以前又得是什么身份?
如今他丹田破碎,实在没有几年好活,却愿意为了他们几个外人,亲自来与龙神交涉……不是抱了必死决心的人,是不能做到这一点的。
孟小棠咬着牙,在空中擦掉颊边的泪水。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她在心中呵斥自己,别浪费时间了,早点找到师门,方才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飞行在龙宫里,她就像一只寻不到出路的小小蠓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偌大浩瀚的龙宫,简直像极了一头庞大的活物,每一片嶙峋繁复的漆黑砖瓦,都透着若隐若现的血色红丝。
终于,他心通钱再次落在掌心,排除了无数错路、绝路之后,指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破开层层迷雾,孟小棠的面前,乍然出现了一座极其雄伟,举世无双的殿堂。
她的师门,就被关在这里吗?
左看右看,不见师兄和另外两个人的影子,孟小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眼一闭,将心一横,鼓着劲就往门口冲。然而,她还没冲到一半,一股强横无匹的魔气便横扫过来,直把她拍落云端,晃晃悠悠了好一阵,才有惊无险地重新飞上来。
自然,这完全是因为她有仙人灵宝护身的缘故,要是没有这枚铜钱,她早就粉身碎骨,连魂魄也被一把拍成齑粉了。
泛出血光的黑云迷雾内,传出一个阴恻恻的冷笑声音:“我当是哪里竟跑来了一只小虫子,仔细瞧瞧,这不是至尊点名要找的小丫头吗?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摸到宝库来了!这也是你能来的?”
说起来,玄日一照就是六千年,祸乱横行的末法时代,合该有天魔出世,可诸世虽有真仙,却无天魔,正是因为鬼龙出手干涉的缘故。龙神掌管至恶,几百年就醒一次,真仙是能躲就躲,天魔却没法藏起来。落在晏欢的九目里,强如天魔,也不过是一团凝聚不化的恶炁,尾巴一拍就散了,他可没那个心情,能给天魔以下犯上的机会。
是以跟从鬼龙的魔修,修为至多到达大乘期,再往上的渡劫期魔修,早早就藏到了自己的洞府老巢,不上赶着到鬼龙面前送死了。
修为之分,犹如天壤之别,她面前的魔修可能是金丹,也可能是大乘,而她不过仗着仙人灵宝,才得以喘息。捏着怀中的断发,想到师门上下那么多人,孟小棠勉力鼓起勇气,颤巍巍地道:“那你、你们守在这里,也是鬼龙叫你们守的?你们跟我一样,不过都是凡人,上赶着守到宝库来,不知道给谁做脸呢!”
叫她一下说中了心思,对面的魔修不由大怒。
晏欢确实没叫他们来宝库门口守着,别说一句吩咐了,他连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曾赏给追随他的魔修,盲目无理的龙神,本来也不必理会蝼蚁一样的人类。
所以,确实是这些魔修跑来献殷勤,他们见晏欢施展神通,轻轻松松地收了两个仙门,又随手撂在这里,便以“俘虏跑了怎么办”为理由,主动守在了殿门前,打算谄媚地示一下好。此刻,叫个黄毛丫头一朝点破,即刻恼羞成怒,想出了成千上万种折磨人的法子,要在孟小棠身上施展。
感到扑面而来的厉风,孟小棠惊叫一声,慌乱之下,将铜钱连着一截断发,一同举在身前,试图加以阻挡。
——有别于抓来的魔修,她身后齐聚的鬼兽竟率先发出凶戾的咆哮,直冲对面而去!
孟小棠叫到一半,就哑了嗓子,无言地望着眼前一幕。
作为从龙神的血肉里诞下的造物,鬼兽在这里的级别,肯定高于身为人族的魔修。望见那些闻风丧胆,再也嚣张不起来的修士,孟小棠不禁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望着手里的一截黑发,心中更加困惑刘扶光的身份。可时间不等人,她来不及想太多,抓紧朝宝库的大门急飙过去,还没等她想个办法,从哪里钻进殿内,眼前的数十扇高耸大门,便齐齐地打开了。
不仅有护送的保镖,瞌睡还有人送枕头?
孟小棠一脸懵,她速度不减,冲进龙神用于收集财物的宫殿,只觉得闯入了深不见底的暗渊,黑暗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拥堵上来,她好像是瞎了,唯有怀里的头发,还散发着淡如月晕的光芒。
借着这点稳定的光,孟小棠一次又一次地甩动他心通钱,在龙神的宝库里,时间似乎也成了不可计量的东西,她好像在里头七拐八拐了好几年的时间,总算望见了远方的两个小小白点。
那是九重宫和两仪洞天的护派真仙,纵然被关进龙神的巢穴,他们身上仍然能够散发出先天的灵光。
“师祖!”孟小棠差点喜极而泣,她叫唤起来,全力向前奔去,“你等着,我来救你了!”
持盈真仙眼皮微颤,他惊讶地睁开眼睛,望见一个年轻的小弟子,正在自己下方又蹦又跳,吱吱哇哇地挥着什么东西。
白雪剑仙也睁开眼睛,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冷不丁地问:“这你家的?”
锁链哗啦作响,持盈真仙飘向地面,他看不出任何幻术与蒙骗的成分,那居然是个真的小丫头,而且似乎还有点眼熟……
“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持盈真仙不可置信地道,“你不过是练气期的……”
眼神一错,他瞥见了孟小棠手里的铜钱,顿时了然:“周易叫你来的,是吧?简直胡闹!你修为甚低,几近与凡人无异,来这与找死有什么区别?你还是快快离开罢!”
两个仙人都捆索加身,关在半透明的气泡状囚牢里,孟小棠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兴冲冲的,一心只想把人放出来。
“我看看……”她转着圈地研究眼前的牢笼,但真仙都破不开,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想了半天,还是把刘扶光的头发拿出来,当成个万用灵药,试着往气泡上贴。
宛如雪遇火即化,盐进水即消,看似坚不可摧的牢笼,贴上那截脆弱的断发,竟真的像极了虚幻的泡沫,咕嘟嘟地散在了半空中。
真仙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孙宜年也从另一个方向摸过来了,他看到孟小棠,先松了口气,又望见持盈真仙,急忙纳头便拜:“师祖!炼器峰门人见过师祖,是弟子来晚了,还望师祖见谅!”
……不是,你也就是个筑基期快结丹的修为,你来早还是来晚,都不影响你的没用啊,为何摆出这么一副“不好意思啊挑大梁的来迟了”的语气啊?
持盈真仙实在纳闷得要命,等薛荔也带着甄岳抵达这里,放出白雪剑仙之后,他心里的纳闷和不解,简直要到达一个新高度来。
周易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送了这么四个小辈来这……更可气的是还救成功了!这下,他可不知道要吹自己是“神机妙算”,吹到多少年以后。
“你们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白雪剑仙低声问。
真仙发话,门人犹豫片刻,也只得应答。薛荔低声道:“……是一个人的头发。”
持盈真仙紧追其后:“谁的头发?”
“他……他姓刘,”孙宜年支吾道,“名扶光。弟子在路上遇到他,见他人品贵重,便邀他一路同行……”
“刘扶光?”持盈真仙愣怔道,“不是,这好耳熟的名字啊。扶光、扶光,扶……”
白雪剑仙寂然片刻,低声道:“至善。周易下了六千年的棋局,终于等到他下出了至善。”
没有一个人乍然出声,四名门人不说话,是因为他们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持盈真仙则是过度震惊导致的失语。就在这时,周遭忽然剧烈地颤晃起来,孟小棠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了个跟头。
甄岳仓皇道:“糟了,龙神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持盈真仙苦笑道:“发现?这座龙宫就是祂的巢穴,是祂延伸出去的本体,从始至终,我们就在祂的躯壳上活动,还有什么发现不发现的?只有祂想不想要我们的命的区别了。”
晏欢确实知道,有四只小虫飞进了他堆放杂物的宫室,最重要的是,他们手上还拿着刘扶光的头发。但相比眼下的正在发生的,一切全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刘扶光静静地望着他,轻声说:“你想我留下养伤,可以。”
晏欢倏然狂喜,他的喜悦是如此强烈,以至龙宫和汤谷,全都在无与伦比的幸福中觳觫不已,发出激越的哀鸣。
“但是,”刘扶光接着道,“我要你放了那两个仙门的人,使大日恢复如常,不再放射玄光……”
“好的、好的、好的!”晏欢满口答应,即使刘扶光要他去死,他也觉得甘美无比,何况是这些微末条件?“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照做,我……我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都听!”
刘扶光的身体,已经在过度的疲劳中微微发颤,他倦怠地闭上眼睛,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