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甄岳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已是慢慢睁大了,“哪个周易,是……是真仙周易吗?”
九重宫上下,人人皆知师祖白雪剑仙与周易私交甚笃,就连那个鬼龙会提前苏醒的消息,也是他说给白雪剑仙,再漏下只言碎语到薛荔的耳朵里,使他起了狩猎鬼兽的心。
要真是周易,那救出师门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了一分吗!只是,他叫刘扶光为“仙君”,又是什么意思呢?
转念一想,又回忆起这一路上,他对周易假扮的老道人都是大大咧咧的混不吝样子,没什么礼貌,更别提恭敬,那点如释重负的欢喜,突然又变得后怕起来。一时间,雀跃、疑惑、心虚、侥幸……种种情绪交织显现,令甄岳脸上的神色五味杂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余下三人亦是惊怔不已,不知真仙伪装成寻常修士的模样,混在他们四人当中,究竟是要做什么。孙宜年的脑子转得快,惊愕过后,他稍加思索,便猜到了刘扶光身上。
——公子与鬼龙关系匪浅,真仙来这一趟,必然是为了他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一下复杂无比,却是不知,他们走进那间墓穴,唤醒沉睡日久的刘扶光,是否也是这个传说中能够算尽天机的真仙的手笔?
“勿要多想,勿要多言,”周易长叹一声,自从来到刘扶光身边之后,他叹气的次数就特别多,“既然仙君已经下定决心,你们愿意跟来的,就跟我们来,不愿意冒着个险的,拿着护符,随便想去哪都行。”
孟小棠呆呆地瞅着刘扶光,又看看周易,再望着手中那束蓬黑的断发,刘扶光现在完全就是吊着一口气,头发自然也没有半分柔润漆亮的光泽,握在手里,就像握了一把粗糙的细风。
她咬着嘴唇,低声说:“扶光哥哥,你去哪,我和师兄也跟着去哪就是了!现在师门都没了,我们还能躲到哪儿,逃到哪儿呢?”
一旁的薛荔只问了一句话:“你想我们怎么做?”
见四个人坚定地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周易在心里慨叹。
至善一去就是六千年,世人饱受浊心天残之苦,修道向佛,哪里有修魔向邪来得轻松快捷?要不是有仙人撑着,求真问心的正统道门,早就凋敝得不成样子了。
饶是如此,道门中人,还是少了太多心志坚毅、品德纯良的好苗子,人人都学着独善其身,能够奋不顾身地为旁人付出什么,已经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蛋才会做的事了。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由此可见,刘扶光对他们的影响,的确颇深。
他又从怀中掏出四枚锈迹斑驳的铜钱,分别递给四个人,道:“汤谷严禁真仙出入,即便是我,也不能闯进龙神的禁制,所以凡事只能靠你们自己。那儿的面积极为广袤,既为龙宫,又是日出之地,寻常修士御剑飞行,三年也未必能见到地平线的边缘,所以,你们要分开行动,有了护符,等闲魔修和鬼兽,都近不得你们的身。”
“此乃他心通钱,”仙人叮嘱道,“只要向上抛出,在心里念着你们要找的人或事物,在落下时,将钱币拍到手心,它就能引着你们去往正确的方向了。”
嘱咐完该说的,周易放出代步的金舟法器,先搀着刘扶光上去。
“仙君,仔细脚下,”他说,“等您去了龙宫,我就不能护在您左右了。”
刘扶光点点头,露出平静的笑容:“我知道,这一路上,多谢你在。”
周易叹道:“仙君,您身份贵重,本不应如此冒险……”
“你是不是觉得,万一我死在晏欢面前,世上就再也没有可以制衡他的人了?”刘扶光微微地笑着,“你放心,世间一切,皆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没有了我这个善,恶也将不复存在,他跟我,除了相互制约,更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周易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刘扶光看得比他更加透彻。只是没有了“善”和“恶”,三千世界又会变成何等混沌的模样,那就是他这个真仙也无力卜算的未来了。
“那我宁愿希望,事情不要走到那样的地步吧!”周易惋惜道,“正如我先前所说,我救下您,实在不是要看着您往死路上走的。”
长风浩荡,金舟朝着汤谷的方向驶去,刘扶光望着无星无月的晦暗夜空,不知这是否也昭示着自己的结局,自己的末路。
真仙的速度毋须质疑,周易将漫长的旅途压缩到了一个昼夜的距离,时隔六千年,刘扶光再次回到了他的故国,他早已消散在历史,为大多数人所遗忘的故国。
“就是这里了,汤谷。”无人搀扶,刘扶光支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慢慢地从船舱内走出来,“你们要找的师门,就在这里。”
在这片渺茫浩瀚,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日出之谷,单个人的份量,真比微末的灰烬还要渺小。孟小棠小心翼翼地出来,看到天空中来往护卫的鬼兽就像一股股细碎的流沙,朝着天尽头处的,拳头大小的悬空宫殿汇聚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找呢?”孟小棠怯怯地问,“万一鬼龙……我是说龙神,把我们的师门收在身上……”
刘扶光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眼睛那么暗沉,丝毫看不见笑的影子。
“不会的,”他轻声说,“晏欢的性子,总是脱不开傲慢二字,龙又是有收集癖的生灵,所以他从外面带回来什么,一般都堆在龙宫深处的某个地方,不会随便地放在身上。”
孟小棠讷讷不语,但她听着这话,刘扶光如此熟悉鬼龙的性情,活像是从前与对方在一块住了很久,彼此是对老夫老妻似的。
“我们走吧。”
在迈步前,刘扶光又扭过头,朝周易笑了笑。
“仙人,路途仓促,一直没能好好地感谢你,以后若有机会……”他顿了顿,遗憾地笑了起来,“以后若还有机会,我必定虔心报答,不负此恩。”
他说这话的时候,夜风吹散漆黑的鬓发,不仅衬得他面白如雪,连单薄的身体也像由白雪捏就,风吹即散、日照即化,哀凄得叫人心尖发凉。
仙人不能言语,唯有胡乱地点点头。
刘扶光随即转身,他带着四名年轻的修士,摇着那艘小小的金舟,朝着龙宫的方向前去。
周易不能再前进了,他立在原地,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直至在视线中,化成一个微茫的,灿烂的点。
“什么人,胆敢擅闯至尊的领域?!”还未挨近眼前,在最外围巡哨的魔修便蜂拥而至,凶神恶煞地围上前来,魔气冲天,堵得人无法呼吸。
真仙的金舟落在这些魔修眼中,无异于一团刺目的火。以为有正道袭击,最先冲上去的魔修不由惊异,他们只看到一位青年,身着一袭如雪如雾的白衣,极美也极孱弱,仿佛夜晚发着光的月亮,两手空空,静静地坐在船头。
他不笑,但也未曾露出一丁点儿的惧意,平淡得好像正撑船荡开满河的芦花,而不是在铺天盖地的魔修与鬼兽中穿行。
不知为何,看到他第一眼起,那些魔修心中便泛起了没来由的惶恐与贪婪,仿佛叫滚烫的火光灼烧了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
只是,他们刚对着面前的青年探长手臂,漫天汹涌而至的鬼兽,就已然发出刺耳惊裂的尖叫与咆哮。
——血雨残肢犹如淅淅沥沥的碎雹,在金舟边纷纷洒下。鬼兽毫不犹豫地撕碎了那些碍事的魔修,就像簇拥着一枚明珠的暗涌大潮,源源不断地在金舟边淤积徘徊。
没有了找死的虫豸,它们尾随在金舟下方,或是低低地哀鸣,或是缠连不舍地盘旋,像追求一个最美好的幻梦一样,紧紧不放地追着刘扶光。
任何稍微靠近他的鬼兽,身上的触须与血肉都在飞速融化、消解,化作高空翻飞的黑色流絮。然而,所有鬼兽全都甘之如饴,像舔舐蜂蜜的饥渴野熊,贪得无厌地舔舐着幸福而甜美的死亡。
亿万只密麻张开的眼睛,亿万个贪看着刘扶光的怖恶生灵,这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视线,也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关注,倘若有人要在此时置换到刘扶光的位置,那么他一定会被这样强烈到谵妄的目光,从里到外地活活烧死成一堆焦黑的余烬。
对这一切,刘扶光都视若无睹。马上就要与晏欢相见了,那是他曾经的道侣,谋杀未遂的凶手,以及他命中注定的半身……眼下刘扶光的心情,却冷静得使人吃惊。
金舟越过天门,缓缓停泊在龙宫的阶梯前,当刘扶光走下船的那一刻,船体同时在惊心的回响中分崩离析,瓦解成了成千上万片畸形的碎屑。
即便是真仙的灵宝,亦无法在鬼兽那扭曲的注视下维持本真面目,不过纯粹靠着刘扶光,才能勉强维持住稳定的状态,等到刘扶光也离它而去,它的下场就只剩下一个了。
“走吧,”刘扶光低声说,“去找你们的师门,这里有我。”
四个人攥着他的断发,犹如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极端的压迫与恐惧下,连一声都吐不出来,趁着还没有鬼兽注意到他们,仓皇地冲反方向驾云狂跑。
望着巍峨华美的龙宫,刘扶光踩上天阶,向上走去。
过去那些日子,他忽然想,当晏欢走上这些台阶,走向我和他的寝殿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当时的我,又在龙宫里做着什么呢?
他走得很慢,但再怎么慢,通向龙宫的道路总是固定的,无数只鬼兽拥堵在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他,带着不可置信的欢喜和恐惧,目送刘扶光走进那扇宏伟的大门,鬼龙所在的巢穴。
大殿中,晏欢正呆愣愣地立在他的御座上,手中捧着一副展开的画卷。
他像是坠在不真实的梦中,以至于完全痴了,他望着刘扶光的神情,就像迎面遭了一记重击,彻底失去了平衡,只能依靠外力撑住身体。
六千年的悔恨与沉梦,要使他自我凌迟千万次的剧烈痛苦中,他从未想过这一幕:龙宫的大门洞开,他寻找了那么久、那么久的道侣,就从门外缓缓地走进来,苍白消瘦,如同一抹幽魂。
——是耶,非耶,其梦耶?
“晏欢,”刘扶光停住脚步,隔着空旷的宫室,他平静地说,“你找我,我来了。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他望着踉踉跄跄,似乎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的龙神,恍惚中,刘扶光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件小事。
在他们成亲的好几年后,他仍然扮演着善解人意的妻子角色,晏欢则始终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丈夫角色。他身上有那么多无处发泄的恨和愤怒,他憎恨仙人,憎恨诸世,因为真仙抚养他长大,他同样深恨他们试图用来束缚他的孝道。在他眼里,亲情不过是用于征服血亲的畸形纽带,因此,他甚至打算掠夺刘扶光分享给家人的爱,他认真地尝试了很久、非常久的时间,不让刘扶光与他的亲人见面、书信、通话,直至截断了一切联系。
“你应该只看着我。和无关紧要的人来往,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捏着刘扶光的肩膀,笑容天真又狂躁,沉浸在病态的偏执里,“你当然应该只看着我。”
那是第一次,刘扶光在他们的婚姻中濒临崩溃。
他讨厌高声说话,用这种方式夺走周围人的注意力,但对着这样的晏欢,他真的气得两眼发花,声嘶力竭地与他撕扯了许久。直至晏欢明确认识到,他是没有办法独占刘扶光全部的情感的,他才很勉强的,极其不情愿地放宽了与东沼国的通讯,允许信使来访。
龙的贪欲没有止境,龙的怪异、恶毒、冷血,同样没有止境,当然,这是刘扶光在过去许久之后,才切身体会出的道理。
“这是……梦吗?”他听到晏欢哆嗦不止的声音,“求、求你,求求你,这是梦吗?”
那个名字就含在他的唇齿间摩挲滚动,他不敢太轻易地喊出刘扶光的名字,他实在害怕,万一叫破了这个梦境,就再难见到这么真实的爱侣了。
刘扶光默默地望着他,在晏欢朝他凝视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空置了数千年的丹田,再次感到钻心剜骨的剧痛,直疼得他近乎抽搐起来,像是有刺骨严寒的火焰在烧。
这就是神明的愿力,当晏欢回想起他昔日在钟山的所作所为,回想起他是如何挖出刘扶光的元神,如何使他道果破碎的同时,刘扶光便要再一次,或者说再经历许多次的苦痛的轮回。
不过,令他感到诧异的是,看到他倏然白得透明的面色,发抖抽动的手臂,晏欢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龙神凄厉地大叫一声,仿佛同样感同身受到了煎熬的折磨。他手足并用、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刘扶光面前,不仅九目淌着泪,本应盲眼的脸孔上,同样流了两行扭曲的血痕。
他哭了,晏欢竟然哭了。
刘扶光不禁惊讶地瞧着他。
“……扶光,”晏欢嘶哑地道,他终于还是叫出了道侣的名字,“扶光……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刘扶光低下头,真奇怪啊,他还从来没在这样的高度看过晏欢呢,毕竟,他是那么高傲,又深埋着自卑的龙神。
“是,”他静静地说,“好多年不见了。”
隔着太久远的时间,太浓烈的爱和恨,太艰涩的纠葛孽缘,刘扶光与晏欢的双目交接,一方疲惫而安宁,另一方痴狂且怔忡。
晏欢的喉咙来回吞咽,他有过多的话要说,反而把他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哑巴,嘴唇蠕动着,却不知从何提起。
良晌,他呆呆地道:“扶光,你……你要不要我的命啊?”
见刘扶光的表情一愣,他急忙露出讨好的笑容,像个蹩脚的推销员,期期艾艾地道:“你、你可以要走我的命啊,反正它也对我没有用啦,我很想你的啊,很想你的……过去这段日子,我思考了好长时间,我想着要怎么补偿你,怎么对你道歉。后来,我就想到,是了,你可以把我的命拿走的!我要它干什么呢,总归活着只剩下难过和痛了……”
他这么颠三倒四地讲着话,舌头好像也打结了。刘扶光怔怔地看着他,问:“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呢?说实在的,其实我不恨你,我学不会,所以……”
听到刘扶光说出“我不恨你”这四个字,刹那间,晏欢的脸孔扭曲如斯,几乎要把虚假的眼眶挣碎了。
他急急忙忙地叫嚷道:“不要不恨、不要不恨!恨我啊,扶光,你不要不恨我,你恨、你恨……”
他的双手发着抖,猛地剖进自己的胸腔,骨肉撕裂的刺耳声响中,他淌了满手满身的血,捧出一颗尚在跳动的,冒着热气的龙心,吃吃地往刘扶光身前举:“你看、你看……这是我的心,我把我的心给你啊,扶光,我知道错了,你踩它、捅它、切碎它,拿它做什么都好,你不要不恨我,不要的……”
这一刻,刘扶光的眼眶酸涩难耐,一滴冰凉的泪水,从他的面颊坠到嘴角。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像年岁日久的古井一般无波,可是望着这样的晏欢,他猝不及防,还是狼狈地落了泪。
“你现在这样说,又算什么,”他轻声问,“你真的后悔了吗,晏欢?”
晏欢依然保持着举心的姿势,沙哑地道:“后悔……我后悔!我真的后悔了,你别走,扶光……我愿意付出所有,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你,你看看我,看看我,扶光,你看看我的心啊!”
刘扶光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他的嘴唇卷曲着,只是不停发颤,最后,他放弃了。
“我尝试过,晏欢,我尝试过很多次……太多次了。”他疲倦地低声说,“一个人是不会永远保持耐心、温柔和笑的,但看着你身上的尖刺,它刺伤你,也刺伤别人,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我只能永远对着你笑,尝试包容你的一切,让你感觉到安全和放松。”
“六千年了……我睡在棺材里,我不停地想,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已经给了你我能给的一切。”刘扶光摇了摇头,“到后来,我感觉我的心开始变冷了,它变得像冰一样冷,冷得我浑身哆嗦。慢慢的,我也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他抬起眼睛,悲哀地看向晏欢。
“你这时候想找到我,可你还需要什么呢?我的魂魄,我的血肉,还是你曾经想拿,但没能拿走的命?我给你,我全都可以给你,我累了,晏欢,我实在太累了。”
晏欢举着自己的心,他绝望地淌着眼泪,哭得浑身发抖。
“你……你什么都没做错,一切因为我……因为我是个白痴,是个胆小鬼,骨子里自私卑劣,”他仰望着刘扶光,嘶声道,“我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