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呼,卷起一地沙尘,路边杨柳也覆上了一层浅黄色的新装。
远处,数匹奔驰的马儿,也在快速向这靠近。
“前面不远就是寸心关,过了寸心关就到了江北地界,到时我们就可放缓脚步了。”赵宸昂首摇头,将打在自己面上的凌乱发丝,和沙尘尽数拂开。
“寸心关?”听到赵宸的话,正纵马奔于官路之上的陈寻,也下意识地抬头朝前看了看。
随即心神也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二十一岁时,就是在这里与江北画道奇才黄胜赵,以画争形式一决胜负。
而那一次,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更是最后一次的落败。
自那以后,他的人生就迎来了崩盘,他不再做画,反是沉迷于酒气当中。
人生三十年,春秋倏忽过,等他再回首时,陈家因他的雀起兴盛,也因他的堕落衰败,虽还未到破府迁家的程度,但也距之不远。
至于他的父母,更是因反复劝阻他无果,一个积郁成疾,于夜梦酣睡时猝然离世,另一个也在族内众人指摘中,为挽家族大厦而不倾,最后病死于案前。
而他,甚至没有参加过双亲的葬礼,因为那时的他,还在望江楼上,以天为被,地为床,醉酒卧眠。
想到这,陈寻额间青筋也不禁猛地暴起,心中也升起一股郁愤之情。
如果他没有接收过模拟中的记忆,他自然不会知道模拟世界中,他的为人是什么样,只会痛恨他的脆弱和胆小。
但偏偏陈寻有模拟世界中的记忆,所以他清楚的知道,模拟世界中的他本就早慧之人,从小也知道体己父母,虽盛名傲然于姜国,但也知道自己有诸多不足,待人接物仍是以谦和有礼为主。
这样的人,哪怕一时失败,也不可能就此颓唐下去,反而会越挫越勇。
可最奇怪的是,他与黄胜赵画争结束后,他就好像被蒙住了心智一般,再也没有了绘画之心,哪怕父母和族人再怎么劝他,他也无动于衷,仿佛周边的人,都不如他手中酒盏来得有吸引力。
若那时的陈寻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当自己真的是懦弱无能的话,在现在修炼有成的陈寻重新回头看来,却是能隐约觉察出来,自己应是被下了术法。
这模样,就好似他所修行的点墨修炼法中记载的,被夺去了画道精气神的人极为相似。
但黄胜赵这道术法所带来的后果,却又比点墨修行法掠夺他人精气神要大得多。
至少,点墨修行法只是让被掠夺者丧失画道技艺,而不至于让失败者连心神都被蒙蔽,从此沦为废物。
陈寻一祯祯地回想着与黄胜赵画争时的过程,面上神色也越发淡漠起来。
而一旁的赵宸却没注意到这一问题,在兴致勃勃地朝陈寻喊了两声,又不见对方有所反应后。
他又加大了力度,大声喊道:“我家在寸心关尚有几间铺子,陈兄若不嫌弃,也可进城歇息一会再走。”
“不必,”陈寻摇摇头,在将心中起伏不定的心思尽数压下后,他方是侧目看向赵宸,再是道:“赵兄为等我,在陈府已逗留近十日,而来回江北一趟又需十余日,这前后算下来,老太君寿辰也就在这几日之间。”
“若你我再在寸心关休息,恐怕就来不及赶上老太君寿宴。”
“还是先行赶路,等寿宴结束,你我再慢慢游历江北即可。”
赵宸扬鞭挥马跟在陈寻身旁,闻言面上也涌出一抹感激之色,他自然是想尽早赶回赵家,帮老太君好好贺寿一番。
可他与陈寻相识也不过十数日,纵是经常沟通,言谈的内容也不过是流于表面,不涉多少真心,所以一时间,他也很难摸清楚陈寻的心性脾气,也唯恐一招不慎,就凭白惹得陈寻生厌。
再者是他邀陈寻作画,是他求人,非是人求于他,他又哪敢随性而为。
更何况在这姜国,能跟陈寻有所并肩的,也就只有他的父亲赵淮承。
甚至在赵宸心中,他父亲也未必抵得过陈寻,毕竟前者已四十有五,后者才堪堪十二,连束冠都未曾。
一者为江河日下,一者为晨起红日,怎能相提并论。
当然这些想法,赵宸也只是在心里嘀咕,要是让他说出去,他也只会说家父确实不输陈寻。
赵宸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但嘴上也没忘记回应陈寻,道:“那便多谢陈兄,等过了老太君寿宴,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为陈兄引路观景。”
“那我也先谢过赵兄了。”瞧着赵宸因自己的注重老太君寿辰,而显露出的满脸感激模样,陈寻也在恍惚间,回想起了那天宗祠之内,父亲的重重叹息。
“你要是想去江北,自也可以,但除你阿娘的要求外,每逢初一十五你便需向家中寄信,让我们知道你的近况,不然我与你阿娘都会挂念不已的。”
陈怀安向来说话直接,并没有其他父亲用沉默不言的方式爱孩子,但这也更令陈寻有所压力。
明晃晃的宠爱是他几世都从未体会过的,陈怀安与芸娘在他这短短十二年的人生中,真的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被爱者。
所以有一瞬间,陈寻都想说自己不去江北了。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理智,在朝陈怀安点头保证,换得了陈怀安爱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便又听到陈怀安温声道:“少大不中留,为父向来知道,但我儿也需谨记,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与你阿娘所在之处便是你的家,我和芸娘会一直在你身后,要是累了,就回来。”
陈怀安说完,又将双手背于身后,再又道:“朱绳缚天狗,白羽射旄头。”
“少年驽把意气扬,方是人间最得意。”
为父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这个性子,所以我儿安且纵马放歌,游一游这偌大江湖。”
“为父,相信我儿。”
“孩儿,谢过父亲。”陈寻低着头,心中情绪不断翻滚。
“你我父子之间又怎需言谢?”陈怀安板着脸,敲了敲陈寻的头,“你一日是我儿,为父便护你一日,一辈子是我儿,为父便护你一辈子。”
“我儿当是九天凌云的鹰,父亲也自然知道这陈府关不住你,只是念着你尚年幼,才不让你出去。”
“但今日见我儿已然这般高壮成熟,为父自不会再阻止。”
说到这,陈怀安话语也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在眼中泛起一抹感慨之色后,才再又说道:“原先你阿娘还与我说过,你年岁渐长,该为你提前想字,免得以后为你负字时,太过仓促。”
“我那时还笑你阿娘太过着急,你年何几,何需这般急切。”
“可谁曾想,你能于短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多的传世之作,如今又远行在即。”
“故而这取字一事却是耽搁不得。”
“好在,”陈怀安稍稍吐了口气,又笑着摇了摇头,“那日你阿娘还是觉得取字不宜过晚,所以为父与你阿娘也为你早早定下了字。”
“愿吾儿品性如君子,自有气节在,一生无忧,顺遂安康。”
“号字为璟安,陈璟安。”
“不知我儿觉得如何?”
陈寻抬眸看向陈怀安,唇齿也微微颤抖,欲说之言千千万,可最终出于口中的也仅有一字“好。”
陈怀安见状,也宽慰地笑了笑,眼中显露着的,是对陈寻满满的自豪之色。
不过过有片刻,他又微微收声,朝陈寻的肩膀又重重地拍了拍,挤眼笑道:“为父已经答应你的要求,你记得回去替为父好好在芸娘跟前说些好话。”
“方才我不答应她让你出去,她应是有些生气的。”
陈寻看了一眼有些哀愁的陈怀安,面上感动之色也换成了满脸笑意,随即连声道:“父亲放心,我这就替你去说好话。”
陈寻笑着冲陈怀安摆手做了一礼,随后转身便朝宗祠外快速走了出去。
而陈怀安也再度回眸,看向陈寻新作的千山抱鸟图,久久无言。
……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放眼望去,只见彩旗招展,人山人海。
“赵兄,这可是宴席已开?”陈寻侧目看了一眼赵宸,有些讶然出声。
“看情况,应该是了,”赵宸回应着陈寻,面上也涌起少许困惑,“按照时间来算,至少还有两天才是老太君寿辰,哪怕前两天开始准备,也不至于现在就鸣鞭放炮。”
赵宸有些不解地翻身下马,随即抬手将站在一旁的候门小厮招了过来,“怎么把老太君的寿诞提前了?”
小厮一路从门前跑来,方才的鞭炮烟雾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只隐约瞧见有人冲他招手,等到他走近才发现是自家少爷。
当即脸上喜色也显露出来,随即解释道:“老爷前些日子传信回来,说近几日归家,但因为京中事务繁多,可能等不到老太君寿诞。”
“所以老太君跟家中亲眷商量了一下,提前两天办寿宴,刚好能跟老爷归家来个双喜临门。”
“这有什么好喜的?”赵宸臭着张脸,“自己母亲九十大寿,他却等不住多留两日,还要让老太君提前办寿宴。”
“他自己不知羞吗?”
“这……”小厮低着头,一时也不知道回些什么,好在赵宸也没指望他回答,在低声骂了一句后,就摆手示意他将自己和陈寻等人的马匹牵到后院放着。
随后又再是看向陈寻,略带歉意说:“原以为提前两天回来,还能休息一二,竟不想这寿宴也提前了两天。”
“陈兄且随我进府休息休息,待到老太君真正寿辰那天再作画如何?”
“今日也无不可,”陈寻摇摇头,他自然知道赵宸是怕他心生不悦,不再作画,毕竟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能早两天到达,然后养精蓄锐做幅好画。
偏偏这计划又被赵宸自家人给打破,要是让陈寻这前脚刚到赵府,后脚就去堂前作画贺寿。
莫说赵府丢不起这个人,就是他赵宸也丢不起。
不过陈寻对此倒没什么在意,他本就修炼有成,连日奔袭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再者赵宸邀他前来,就是想在一众亲眷面前出风头,要是让他再等两日,确实还可以再出风头,但影响定然会小上许多。
而这也定然跟赵宸的期愿,有所出入。
想着赵宸连日来的细心对待,在赵宸还要推拒时,陈寻也再次开口道:“莫不是赵兄认为,这连日奔波会让影响在下作画,做一幅劣图给老太君?”
“怎么会,怎么会!”赵宸连忙摆手摇头,“我是觉得陈兄已连日奔波,好不容易来到这,又不能歇息,便强行登堂作画,实在是不妥。”
“这非是我赵家的待客之道!”
“此皆无碍,”陈寻摇摇头,“只要赵兄不是认为我作画会差,这画今日我自然能做。”
“陈兄之名早已享誉姜朝,莫说这画,画与不画,光是陈兄能够来此就已令赵家蓬荜生辉。”
“更何况,陈兄的画,又怎会差。”
“既如此,那便入府更衣,为老太君贺寿吧。”陈寻见赵宸不再拒绝,当下也提步往赵府走去。
赵宸见状也忙跟了上去,随即拍着胸脯,低声言谢说:“陈兄恩情大义,小弟实难为报,往后陈兄一句话,小弟赴汤蹈火也愿。”
陈寻斜睨着赵宸,见对方满脸诚恳,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笑了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
“记住好!”赵宸用力地点点头,真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