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下了七天。
七天后,祁越带林秋葵来到新的落脚点。——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角落长满青苔的丛林木屋到另一间更为完好的、舒适的农家小院。
林秋葵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人们口中的‘占山为王’并不单说某一座山,而是指祁越极其蛮横地,将周边所有相连的山脉都划为个人领域。
至于具体数量有多少,问他,他压根没记。
只管在2030区间模棱两可地嗯啊两声,摆出一副‘反正被我看到就是我的,谁不服捏死’的□□架势,紧接着老样子用链条锁住她,用茂盛的树林囚住她,自个儿拎起刀,掉头出门。
为防异能者靠近,祁越每天雷打不动地早晚各巡一次山。
结合山体数量,唔,不得不说运动量挺大。
往往用不了两小时,他再回来,活像拖着超大礼物袋的卷毛版圣诞老人,总能一声不吭地,稀里哗啦倒出一麻袋不知打哪儿搜罗(打劫)来的小玩意儿。
手机、音响、剩25电量的3、缓存各种综艺电影的笔记本电脑、老版dvd和几张破损的旧碟片……
最夸张的一次,他搬回一台巨大、全新的液晶电视,按照说明书一步一步装订到墙上——是真的填满了一整面墙。
再随机邀请(暴力胁迫)数名电系异能者,要求他们想办法在一个小时内搞定线路及供电问题,否则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院子。
……一台液晶电视而已有必要放这种级别的狠话吗?
靠墙排排站好的异能者们闻言露出耻辱却战兢的表情。
很快,电视装好了,能用。
然而由于极度缺乏常识,祁越似乎完全没想过世界末日与‘破烂电视为什么接收不到信号,也不再播节目’之间的必然联系。
无论异能者们如何绞尽脑汁地解释,都不理解‘笔记本电脑不能连接电视,不能投屏,c必须通过b才有可能连接电视’的复杂逻辑。
他甚至没听说过b,只发现dvd不好用,看到屏幕不停卡顿,当场沉下脸,在众人惊恐的表情中,把一堆不中用的机器零件全部拆掉,通通砸烂。
关键时候全靠林秋葵出声安抚,异能者们方能抓住时机速速逃窜,免去一场血光之灾。
电视安装计划宣告失败,不死心的祁越转头弄来一台末世前小学生必备点读机;两台能读绘本、背古诗、唱儿歌、实现初级语音对话的儿童早教机;n个家用版智能机器人,抱歉仅限联网使用……
综上所述,初秋的祁越,正不厌其烦地为林秋葵收集能够打发时间的玩具。即便那些玩具的结局十有八i九都是被他嫌弃地摔坏、踩碎。
也许对现代科技设备非常失望,也许认为小黑的死给她造成更大的不快,有一天,祁越反常地外出整整四个小时,夜里带回一只猫。
那猫通体雪白,皮骨绵软,以一片毫无杂色的纯白图块的形象进入林秋葵的视野。个头不满三个月的样子,瘦骨嶙峋,性格不像小黑的机灵活泼,反而娇气懒惰得很。
一进屋便理所当然地跳上桌,叼走一块烤鸡肉,接着抬起两条并不熟悉的前肢,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地冲刺——扑腾——扒拉床沿——拼命蹬腿,而后一个使劲,大摇大摆踩过被子,绕了两圈找到最软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开饭。
这惊人的适应性绝对值得所有人学习,堪称猫中楷模。
猫一天到晚赖在床边,能躺着绝不趴着,能趴着绝不站起来。它不分昼夜自顾自仰着肚皮能睡则睡,看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怪样,可但凡祁越拔一根毛,故意或者纯属无意间压到一点皮肉,它能瞬间睁眼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次次惹得林秋葵以为它被祁越暗地里捏断尾巴。
结果几块水煮肉到嘴,它甩甩尾巴,慢悠悠地舔舔毛,显出一脸不跟愚蠢人类计较的高贵气度,原地躺下,继续睡得香甜。
——恶心,晦气,找死的脏东西。
祁越每天至少要克制八次吃猫肉的。
猫挺好,但不是小黑,没过几天林秋葵让他把猫送走。
他懒得在一只不讨她欢心的猫身上浪费时间,第一天下午出门劈树枝时顺手扔在林子里,本以为这破猫必死无疑。谁能想到当天傍晚,距离扔猫不到五小时,正值晚饭点,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又一声娇弱的喵喵声,它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烦死。
趁林秋葵没发现,祁越一把捏起灰头土脸的猫,这回走得更远,更绕,把它扔在一片陡峭的岩壁上。
第四天夜里,院外响起嘶哑猫叫。
四十分钟后,又冷又饿的猫愣是自力更生,穿过篱笆,翻过窗户,脏兮兮臭烘烘地挤进被窝。
祁越无语。
接连两次,刚满两月的猫表现出十足的毅力。生存欲强到这个地步,再赶走它多少有点不礼貌。
于是猫就这样留了下来。
林秋葵没有取名天赋,黑的叫小黑,白的叫小白。新来的猫摇身一变新小白,上任小白自然而然升级成大白。
“祁越。”
“祁白。”
萧条的秋天,实在想不到该做什么的时候,林秋葵时常漫无目的地喊:“大白,老白,卷白。”
当祁越回过头,或放下手里的事,大步迈进屋,得到的答案总是一句:“没事,就叫叫你。”
……幼稚。
祁越扭头打饭,身后再次响起叫声:“祁越,祁白,大白,老白,白白……”
音色极其轻,淡,同秋夜里被弃山林的猫一样,或者比那更虚无一些。
——林秋葵需要他。
她的眼睛坏了,脑袋乱了,如初生的婴儿那样迫切地需要他,离不开他。
她一边想要逃避某种东西,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一种感觉或情绪,一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或命运,反正不是怪物那么简单;一边又想让他作为唯一的纽带将她与这个世界紧紧连接。
她想要奔跑,又想停下来休息,想要远远地逃开,又想留下来爱他。
祁越越来越能察觉到这些,不是通过语言、动作,任何肢体皮肤肌肉,而是另一种羁绊。
一种更深的羁绊。
爱没法让他全然理解,但到底让他一点点看清楚她,触碰到她。
就像漫长的等待没能让他变得温良,可终究使他明白,人只要活着就很容易受到一些抽象的东西、说不好的东西的伤害。
那种伤害带来的疼痛会比子弹贯穿你的心脏、刀片搅碎你的身体更严重,更长久,并且你越是爱,它就越令你痛。
想爱就得忍痛,不爱就不怕,也不痛。
有关林秋葵,在爱与不爱之间,祁越已经做出决断,觉得她也很早做出了有关他的。
但或许她还有些其它的决定要做。
那决定跟猫有关,跟唐九渊包嘉乐叶依娜有关,也可能跟死去的人有关,跟事到如今仍旧侥幸活着的人有关。
祁越不懂,不是特别懂。
这并不妨碍他耐心地等待。
他会一直等,等她做出选择,然后不计代价地替她完成,令她实现。以前如此,现在如此。
历来如此,始终如此。
“——祁白,饿了。”
林秋葵问什么时候吃饭。
祁越把碗勺放进她的手里说:“吃。”
“今天吃什么?”
“饭,鱼,菜,葡萄,一个不知道什么。”
“那我先吃不知道什么的什么。”
她握起勺柄,祁越夹一坨黑糊糊的东西过去。
林秋葵尝一口,破案了:“原来你没吃过皮蛋?”
“没有。”祁越说:“难看。”
这话代表他见过,单看着就不想吃。
“其实味道还不错,试试?”
“不要。”
“试试。”
她往前倾,他无声往后撤。
“就一口。”
林秋葵不依不饶,连人带勺还往前倾。眼看半截身体悬空,好在祁越及时接住才没一头栽下地。
“动什么。”他低低地斥责一声。
没关系,装凶罢了。
林秋葵坚持抬着勺子:“就吃一口,快点。”
用上没得商量的口吻,假装快要不高兴的样子。下一刻便被捏住手腕,指尖受到轻压。
果然——
“难吃死了。”
祁越语气嫌恶。
“还行?”
“难吃。”
“我就说还行。”
“不行,难吃,不好吃。”
祁某人特地换措辞,连续三次否定,表特否定。
林某人充耳不闻:“所以说好不好吃是一回事,好不好看是另一回事,以貌取菜的确是你的不对,太肤浅了。”
“不过你应该没听过这个词。”
“肤浅,名词,学识很浅、理解不深的意思。”
她摊开手:“来两颗葡萄,去一半皮的那种,谢谢,肤浅白。”
祁越:。
自从长眠中醒来,林秋葵差不多在安静发呆、自说自话、活泼孩子气和突发的抑郁不安这四种状态中来回切换。祁越习以为常,递一盘剥好的葡萄过去,顺便一肘子甩飞被饭菜香味吸引过来的蠢猫。
几丝午后的微光斜斜倾进屋子。
“皮蛋,不好吃。”祁越第四次这样说。
林秋葵咬着葡萄,有点儿疑惑地偏头:“什么?”
不用再问也知道,她忘了。
忘记几秒钟前的对话,也忘记几秒钟前的他。
这个阶段的林秋葵好似独自陷落在一个小世界里,一个漂浮的泡泡里,祁越挤不进去,也不敢抓住,怕一用力就碎。
“——你得体谅她。”前来治病的夏冬深一再强调:“不要勉强她,也不要给她太多压力。。”
是的,没错。
他本该体谅,本该隐忍,为什么总是感到不甘?
不甘被排除,不甘被遗忘。
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
这样的无力将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挨打的猫恼怒跳下床,祁越忽然倾身含住她的嘴唇,低声说:“我爱你。”
光影幢幢,葡汁迸溅,林秋葵思维迟滞许久,含糊地回以一句:“我也是。”
再过一会儿,阳光,葡萄,亲吻,一切记忆自她的脑海抹去。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吃过饭,不过祁越说刚吃,那就是刚刚吃过。
吃完饭,祁越照例收拾碗筷。
考虑到林秋葵的需要,这些天,他开始容忍夏冬深偶尔的到访,也接受唐九渊送来的食物。
仅限医生,仅限食物。
其他人碰面保不准还得挨打,因此懂得看脸色的唐妮妮一秒化身金牌骑手妮,每天定时定点悄悄摸摸地往院子里送饭盒,送完就跑,绝不停留。
没有其他人在,擦脸、洗澡、吹头发、打扫房屋、清理被铺、准备饭菜……许多正常情况下林秋葵应做的事,习惯做的事,理所应当地转移到祁越身上。
那一堆繁琐细致的活,放在以前他只会嫌烦,顶多压着性子随意敷衍两下完事儿。如今倒出人意料地做得不错。
面对这样的祁越,林秋葵有时觉得自己错过太多,有时转念一想又觉得还好。
毕竟随着时间流逝,祁越愿意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多,表达的情绪越多。除了比一年前稍稍沉寂一些,行为难测一些,以及很少再孩子气地吵闹撒娇。
除此之外的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还是她认知中的小狗,骄傲却亲人,不安且偏执。
也许他们以后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也许不能。
林秋葵想,也许他们都需要时间适应新的彼此。
比起祁越,其实她每天要做的事更少,却更像被长久地定格在过去。
他们所住的房屋原本作小型农家乐使用,共有三栋瓦房,一间单独厨房,外头围上篱笆作院子用。
主屋朝北,风大,屋里有炕。
林秋葵非常喜欢那张炕,鲜少下床。
因而好长一段日子,祁越最经常看到的画面便是她和猫一起,抱着被子卧在烘暖的炕上。她的视线越过半掩的门往外望。望院,望井,望渐渐零落的枝头与烂进泥土的叶。望天空,望大地,望那遥远起伏的山脉,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望。
在这里,分秒流走缓慢,生活也极其平静,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沉思,梳理,整合头绪。
她总是尽情放空自己。
异种。
。
系统。
以这三个词汇为中心,诸多想法发散。
她既不深入,也不制止,她什么都不做。
她任由它们肆意地缠绕,打结,以此换取一个喘息的间隙,径自用时间、用食物、用爱缓缓疗养受过重创的神经。
慢慢地,当秋天走向尽头,林秋葵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得以会见那位自秋季起便在山外候命多时的武装队最高指挥官。
“编号000023,原属邵京军区,桦国空军第三十六集团军,曾任第八师武装专师副师长。”
来者约一米八的身高,体格精健,站姿笔挺,张嘴一套标准模板似的自我介绍:“2022年7月7日晚8点,按新纪元第一任国防部长杜衡的最终指示,凡隶属邵京军区、归属他管辖的两百零九支武装队集中新编为「不死军团」,过去一年都驻扎于首都八十里外废城等候新任团长即您的指令。”
“在您失联期间,杜部长原定军团总副团牺牲,根据团内个人综合实力和经验排序,作为不死军团第23任临时副团长,我收到消息后以最快速度赶到青嶂山下,但因某不可抗力因素和个人能力不足无法上山,导致会面延迟至今。该行为已严重违反军团准则,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对方口吻冷肃,用词规正,完美演绎着普通民众对武装部队的刻板印象。
武装队铁一般的纪律与意志曾让无数人望而生畏,闻风丧胆,然时至今日仍旧如此吗?
不好说。
屋外黑压压的云朵堆积天空,屋里点着光线柔和的蜡烛。林秋葵抱猫坐在炕上,仰起头,朝他招招手,“走近点。”
不死军团编号000023——楼京生依言向前迈两步。
林秋葵:“低头。”
他不明就里,但服从指令。
模糊的面目自两米外到一米外,再缩短为半米,果然还是看不清。
林秋葵摆摆手表示可以了,楼京生直起身,随即迎来问话:“你们最后一次接到指令是在2022年7月7日,那之后,杜衡去哪了?”
“报告。”他道:“我无法回答。”
“不想回答还是不能?”
“报告,无法回答。”
“他有没有提过重编军队的原因?”
“没有。”
“目的?”
“没有。”
“为什么是我?”
“无法回答。”
“那就说点你能回答的好了。”
指尖拂过猫背,林秋葵话锋一转:“所有人都在说你们属于我,我想知道你们怎么看待我。”
楼京生言简意赅:“他们说的没错。”
“你们对我的忠诚有多少?”
他毫不犹豫:“武装部队永远服从命令。”
“从来没有变过?”
“武装队永远服从命令。”
永远两个字读重音。
“全员?”
“是。”
“你确定?”
“确定。”
“如果有一天杜衡重新露面,要求你们回归他的指挥……”
“他已经不具备发布新指令的条件。”
楼京生答得斩钉截铁,言下之意是杜衡出局了,除非林秋葵主动转让军权,否则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你看,这就是桦国引以为傲的武装部队。末世以来全球折损率最高的一支官方军队,同时又是国内所有兵种中效率最高、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其落伍的行事风格与变化莫测的新世界格格不入,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他们的结局:
一度成于忠诚。
也终将败于这份不懂变通的至死忠诚。
林秋葵垂下眼眸,有一下没一下捏着猫耳朵:“一十万是杜衡一年前留下的数字,你们现在还剩多少人?”
“截止我出发前,十八万三千两百七十七。”
在内外动乱外的大前提下,他们过去一年仅仅损失一万六千有余,伤亡率约为百分之八,的确担得上不死军团之名。
“异能者多少?”
“一千三百零一名。”
“这么多人食物怎么解决?”
“按照最后指令,在接到新指令前,军团内部分成200支中队,每支中队分20组小队,每组小队平均人数控制在30-50区间。”
“以中队为单位,每支每天各派十组小队外出猎杀异种,余下十组负责驻守军营、改进训练项目和作战策略、利用异种尸体打造兵器。”
“我们通过贩卖晶石和冷兵器换取物资,优先保障强实力队员生存,定期淘汰实力落后者、重伤者,从而减轻负担,有效提高战斗小组生存率。”
他以最冷静的语调说出最残酷的事实。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原来军队也实行这套。
“你们没有登记基地。”
林秋葵指出事实:“时局最混乱的时候,你们之中的一千三百名异能者本可以顺势隐瞒身份,打雇佣兵团的名义任意登记甚至入住某一个基地。”
“这样一来,你们不但能接到大量高薪任务,还能享受基地内异能者福利,以最优的比例实现兑换。而不是用最低的价格贱卖晶石武器,同时不得不用最高的价格购买有限昂贵的物资。”
她说这话时,楼京生缄默不语。
他们可以这样做,他们没有。
因为武装部队有牢不可破的准则。
“说说武器。”她换话题:“你们有多少枪?”
仅这一次楼京生没有给出具体数字,而是简略地回答:“很多。”
他们过去驻扎京区,肩负看管京区军械库的重责,撤离时自然带走所有库中兵械。
另外官民混战期间,许多抵抗不住攻击的官方基地主动联系他们,秘密转移库存——尤其是大量重型武器、大规模杀伤武器。
这样做一来从根源杜绝民间组织哄抢军械的可能;一来也增强了他们的威慑力,无形中吓退许多暗地里虎视眈眈的势力,这才使人人觊觎的不死军团独立存活至今。
一举两得。
换句话说,他们——也就是林秋葵现今掌控着大量枪弹车炮。那些人们梦寐以求的兵械足以摧毁国内任何一座基地城池,使她拥有至高的话语权。
楼京生以为她会欣喜,或者紧张,没想到她的表情平淡如初。
“你觉得你们有什么优势?”
她倏地抛出问题,叫人不解。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政府倒了,官方基地死了,这是异能者的时代,所有异能者都在以最快的速度提升等级。据我所知目前全球公认一只b级异种的杀伤力为一颗移动的原子弹,而一个b级异能者的战斗力相当于异种的十分之一。”
林秋葵说得十分直白:“他们能一敌百,敌千,对上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保不准以一敌万。对比起来,你觉得你们有什么优势?”
“我们也有异能者。”楼京生道。
“但数量少,种类也少。”
武装成员们自小接受训练,大约被长达数十年的刻板训练磨灭了个性,据统计,部队间的异能觉醒率低得令人叹惋,仅为普罗大众的五十之一。
哪怕觉醒异能也多是基础体能、军械、空间等成长幅度极其有限的能力,末世前期尚有优势,越到后期越鸡肋,比不得外界五花八门的攻击异能。
楼京生无法反驳,又道:“我们有武器。”
“姑且不提一个异能者能抵过多少武器,也不管此前全国各地的军械库有没有外泄过。需要我提醒你吗?官民战争始于去年九月,结束于今年五月,而现在是十一月。他们有充足资源,有半年时间,难道还生产不出几百几千把普通枪支?。
“枪的话,只要经过练习人人都能用。”
换言之,他所说的优势人人都不难达到。
风吹动蜡烛,仿佛有什么东西割裂空气。
楼京生皱起眉:“我们有绝对纪律。”
林秋葵:“哪个组织没有?”
“我们有充足的战斗意志。”
“可惜不能用来提高生存率。”
“相关军事知识。”
“来自末世前常规战斗的知识?”
“近战能力。”
“c级以上,你们不会有近战的机会。”
……
几轮快问快答下来,他所说的一切皆被驳回,光荣的武装队竟被贬得一文不值。
楼京生不由得重度皱眉,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痕。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说完这句他就沉默了,一双冷冷的眼睛在沉默里说:你究竟想说什么,想要什么,何必拐弯抹角?
“我以为你们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
好似也被紧绷的空气打扰,猫伸着懒腰将将醒来,林秋葵目视前方:“就说登记基地的事好了,你们可以那样做却不做。假如当时的我或杜衡命令你们那样做,你们当然会做。”
“而一旦没有命令,哪怕理智上知道那样做更好,更合适,轻轻松松就能多保住几百条命。绝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可你们偏偏不愿意做。为什么?”
“我猜这和你们的智力水平没有关系,也无关审时度势的能力。大家都是聪明人,更没必要拿所谓‘武装部队的荣誉’或‘规矩’做文章。”
“……我们只是服从命令。”
楼京生说,语气有些微妙的迟疑。
“没错,这才是我们该讨论的东西,命令。”她点了点头:“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
楼京生:“我不理解——”
“你当然不理解,因为你根本没想过理解。说白了,你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也早就习惯了‘不用理解的好处’不是吗?”
“事先声明我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也许你不认同,不过我在社会里学到的第一个经验就是,所有人都得为自己的抉择付出代价。000023,请问这句话在你听来是什么感觉?奇怪?陌生?不知所云?它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完全没有意义?毕竟你们从没有真正做过决定,也就不需要为此负责。”
“从一年零九个月前那场在文莱城秘密召开的「七鸦会议」开始,他们之中拥有最高官职的人下令让你们包围严控政府大楼,你们照做。下令让你们焚烧两千个发烧者,你们也照做。”
“事后第一轮倒计时降临,几乎所有人都得到惩罚,遗臭万年,——除了你们。”
“你们接受任务,你们执行任务,你们才是亲手杀死那两千个人的侩子手,然而你们在这件事里集体隐身,有且仅有纪尧青一个人戴上背誓者的罪名,沦为武装部队的耻辱,外界的笑柄。”
“表面原因还仅仅是怀疑他违反武装部队绝不质疑命令的铁律,把相关事项越级上报给京区。”
“从七鸦会议开始,接着是齐安基地祝阿静,兽潮,光明制药集团,焦林精神疗养院,乃至杜衡。你们——至少是你们中的一部分人,一次次听从错误的指令,做出错误或不够全面的行为,直接间接杀死了无数人,但最终被推上断头台的永远只有向你们发布命令的人。你们也许没有受到应得的感恩和褒奖,却也不受任何仇恨和指责,为什么?”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000023?”
楼京生喉咙微动,没有出声。
“看来你也清楚。”
林秋葵笑了笑:“多少人把你们叫做政府的走狗?他们把你们当作没有判断力的婴儿,完全不懂政治利益和人情世故的低等级生物。你们被视为一种长相酷似人类的杀戮机器,一种完美工具。所以不怪新世界到来的齿轮第一个碾压过你们的尸体,因为你们实在太听话,也太好用。”
“使唤你们不需要顾虑。”
“牺牲你们也不需要任何负罪感。”
“我会忍不住好奇,难道你们就这么满足于外人给予的定义?还是相比之下,对你们来说,成为‘人’的惧怕远远盖过‘走走狗’的麻木?因此你们不做反抗,你们不打算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理解您在说什么。”楼京生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漠:“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性。”
“究竟是人为培养的天性还是你们百试不爽的借口?”
“您认为国家制定的训练方针有误?”
“我认为它们已经不合时宜。”
林秋葵进入正题:“直接说吧,我想让你回到记忆的起点,想知道你——就只是你,楼京生。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有独立的情绪、判断,可你有没有过个人想法和指令相悖的经历?有没有过怀疑接到的命令是否正确的时刻?”
“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思考过这个问题?那就是武装部队绝不质疑命令的铁律,它究竟限制了你,束缚了你,还是以某种常人难以描述的形式放过了你?你喜欢或不喜欢它,享受或不享受它,它到底让你的人生变得更艰难,还是更轻松纯粹?”
“……”
楼京生说不出话。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节落进空气,昏暗中,好似突然伸出一只利爪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浑身一颤。
不过他确实难以自抑地战栗。
良久,他语调低沉地反问:“不死军团给你带来了麻烦,你说这些,目的是让我们解散?”
……明明是身经百战的成年男性,这会儿却像一只落进陷阱的笨重的熊,字里行间充满不解。
这就轮到林秋葵按太阳穴了。
怎么说呢?好歹是能当临时副团的人物,不至于听不懂她的用意。之所以这个反应,或许是他根深蒂固的部队思维,在阻止木偶脱离掌控吧。
算了,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猫摇摇脑袋跳下床,林秋葵食指点额,语气明显缓和下来:“不好意思了,刚才。”
“我说那些话的意图更接近激将法,事实上你们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很多,也挽救了很多生命。只不过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想要担得起荣誉和褒奖,就必须同时接受失误和被怨恨的可能。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毕竟就算秩序崩塌前最严格的法律法典,也不至于追究一批还没找到自我的人的罪责。”
“你们人太多,太招摇,我不可能带着你们到处走,也不能放任你们自生自灭。这样吧。”
“认不认同纪尧青违反任务偷藏几百名发烧者使其逃过一死的行为,你带这个问题回去。回答认同的编成a组,不认同编成b组。”
“a组原地待命,b组去谷舟基地找孙晴,暂时听她安排。——不过仅限基地日常活动,也就是巡逻和猎杀异种。除此之外不能介入任何基地间事宜,不能参与任何有第三方势力存在的活动,禁止携带除枪支弹药武装车以外的军械设备出行。”
“孙晴拒绝接收就改到狄索基地找姜苗。”
“如果她们中的任何一人超过两次要求或暗示你们交出枪械、询问其他人的动向、打探军团情报。你们立刻撤离,并以我的名义公开宣明和这两个基地为敌,以免她们再打着军团的名号做事。”
“我需要你们尽可能的收集情报,有关异种,异能,基地,所有信息越多越好,但必须准确。”
“比起异能者,我希望你们能更注意非异能者,延续官方政府的做派,尽可能维护他们的利益,好让不死军团成为普通人唯一信赖的存在。”
“另外多打听杜衡、石炳川的下落——后者是个近期活跃在地下拳市的30多岁男人,以前红头发,现在不确定。”
“a组照常运转,多去不同的联合基地兑换物资。听说那边有些残留的军队,包括且不限于武装队,长期处于多基地的联合管制下,想必日子不太好过。物资供给、晶石收买……随便用什么手段,反正做到随时为我们提供情报就行,”
“对了,你继续做副团,管b组。a组组长让他们自选,既然有想法,也是尝试灵活一点了。”
林秋葵一口气说完安排,恰好木门往里推开。
一个身形瘦长、眼角狭长的男人闯入视野。
他单是站着,分明什么都没做,却如宇宙黑洞般瞬间吸走屋内所有光线与氧气,令整个世界暗淡下来,连空气温度都直线降低。
很强的能量场。
——山鬼。
意识到他的身份,楼京生反手摸枪,极力抑制后退的本能。
谁知对方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一划而过,根本没有看他,径直走到床边。
“被子掉了。”
他说话了。
以一种低浊的怪腔,语气不算很好。
“有吗?”
林秋葵完全没感觉:“没事,不冷。”
祁越才不听她瞎说,面无表情地压实被角。
动作倒很细致,楼京生想。
想起他还在,林秋葵道:“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尽快落实安排,早日出发吧。”
“收到。”
楼京生转身出门。脚步迈出门后说不清出于什么想法,竟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低矮的灰瓦房里,烛火摇摇晃晃,蒸熟的米饭、青菜……各种食物味道飘飘荡荡。
他看到传闻中暴戾残忍的堕落者弯下脊骨,低下头颅,将两只毛绒拖鞋整齐地摆在床下。
也看到肤色莹白的年轻女孩搭着前者肩膀,缓慢自床边站起。长发凌乱披垂,素裙长度过膝。她把光裸的足尖抬起,脚腕被另一只长茧的手握住,宛若一只被掌控的轻盈的鸟。
这时,她稍一偏头,冷不防朝门外射来视线。
那双悄然发红的眼眸仿若具有魔力,令人不敢直视。虚无的凝视戳穿皮肉,直直刺向猎物的心脏。
“——你害怕做‘人’,是吗?难怪比起做一个自主的人,宁可做一台被设定好的机器。”
对方冷锐的话语回响,院里升起一缕缕飘渺的青色气体。
大雾伴随袅袅炊烟一齐涌向瓦屋,它们萦绕着她们,烘托着她们。恍惚间,在烛火连同膨胀的阴影构建下,他背起她,她伏到他的背上。
两个活生生的人不知怎的好似无比扭曲地捆绑到一起,刹那间使得整幅画面形状、情感冲撞鲜烈,犹如阴郁的鬼与依附鬼背而生的失明少女。
究竟是鬼囚禁了人,抑或人诱惑了鬼?
处在旁观者的角度,你会情不自禁地问。
然她们之间毋庸置疑,她才是那个主导者。
头脑中猛然蹿出这个想法,楼京生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收回眼神,转身往外走。
一阵狂风拂过,依稀吹来那两人的对话:“说完没?”
“说倒是说完了……”
“什么?”
“可能说得有点狠了,不知道管不管用。”
“随便他。”
“那也不能放着不管,好歹关系到十八万人,要是孙晴那边……”
“弄死她。”
“应该没到那个地步,她……”
断断续续的交谈灌进耳膜。
楼京生不禁加快步伐。
……
楼京生走后,山又回复平静。
两天后,许久不见的夏冬深带着一堆专业医疗设备,用五个小时给林秋葵里里外外做了一番检查。
得出的结果还不错。身体营养满足后,部分因长期昏死、血液供给终止而萎缩的肌肉得到一定恢复。撇开视觉问题始终查不出病症根源,叫人无从下手外,她的生理状况总体称得上良好。
“精神和大脑状况也不错。”
收回异能,一层由白光组成的膜自体表渐渐褪去。
“好像清除了一些‘杂质’,脑神经紊乱的现象明显减轻。”夏冬深含笑道:“上次见面我问你,有什么让你恐惧,是什么让你犹豫着逃避。虽然你不愿多说,不过我能感觉到,不管那是什么,现在的你已经完全克服它们,也做出了决断。”
“丽娜让我提醒你,不死军团的动作引起大量关注,近来想要见你,为此不惜强行闯山的人越来越多。连吕长虹、姜苗等人都在打听你的近况,据说有重要的任务想要委托。时间不多了,秋葵,或走或留,你得尽快拿定主意,付诸行动。”
“不管发生什么,至少我们的态度没有改变。这也是丽娜和我希望你知道的事实。”
“过去我们作为队友朝夕相处过很长一阵子,我想你应该清楚,我也好,她们姐妹也好,包括乐乐,我们这些人并没有宏伟的志向,也没有任何过度的野心。既不奢想拯救世界,也没有愤世嫉俗到毁灭世界的程度。我们不过是这个时代变化中最微不足道的几个人,最典型的缩影,非要询问理想,也许只有‘活着’和‘不要遗忘’。”
“我们不是那种敢于拥有力量的人,缺少坚定的信念和斗志去改变世界。所以秋葵,同军团、武器无关,一直以来我们所担忧的不过是你和祁越处境,你们的安危,仅此而已。”
“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你曾经救过我们,收留我们,事到如今即使不能轻易相信我们,至少应该合理利用我们。”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记住,无论有何种需要,你可以随时通知我们。”
“——随时。”
他把话说得很明白,把一些人的劣根性,以及人们本该压进心底的怀疑揣测尽数摆上台面。
说完,那张苍老的面容线条软化,他用历经岁月沉淀的手掌轻拍林秋葵的肩膀。
那代表一种即将被淘汰的老年人对年轻人的鼓励与安慰,一种时代责任的自然转移,大致可以看做一种仪式,却又远比杜衡的行为来得温和。
近似一片宽广的海洗涤去疲倦,带走不安,轻轻地将你托上沙滩,将你送回你该走的道路上去。
这种感觉好比林秋葵捏碎异种心脏的那一刻。濒死的异种突然效仿起它更低级的同胞,以残留的「韩少功的情感思维」发起最后对话。
吴澄心还好吗?
他问。
她答牺牲了。
吴澄心的助手□□呢?
没听说过,不过她的工作被原副部长杜衡接替了。杜衡只有一个秘书,叫卫春元。
研究所的副所长呢?
他说,危难时刻,所里的同志们拼出性命吸引怪物的注意力,拖延时间,让他们带着备份资料逃出地底。死了那么多人,要是能够成功就好了。
她答,好像没有成功,所有人都死去了。
“我也死了吧?”他反应过来。
“是的。”
“哦,原来我们这群老家伙都死了。”
“竟然把这些烂摊子全都丢给你们年轻人,自己撒手跑了,真是有点不要老脸。”他语气带笑,语速缓慢:“事情突然变成这样,你们心里都不好受吧?没事的,不要着急,也不用灰心。”
“这颗星球大约形成于四十五亿年前,我们人类经过几千万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来没那么容易消亡。何况人是自然界最懒惰又最勤快的动物,在安逸的环境里躺平、摆烂——你们年轻人流行这样说对吧?到了艰苦的环境反而能拼命跑起来。”
“再来,我们是很稚嫩的一个种族,好比3~6岁期间的孩子,好奇心旺盛,创造力惊人,一百多年才刚刚经历过工业革命,对真理和宇宙的探索还如此浅显。即使文明的历程到此为止,不免让人觉得遗憾,可你若能跳脱出人类的思维局限,以更大的视角去看待,一个种族灭绝,另一个种族诞生、强盛,像这样种族与种族的交替其实是宇宙间必然要有的过程,而在此期间文明与文明的交汇博弈,更是漫长时间轴上迸发出的最绚丽的花火。”
“我们常说猿人是人类却也不完全是人类,因为它们的认知和生理结构都与近代人类相去甚远。就某种层面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灭绝和新生?”
“而智人的统治地位也来源于最原始的杀戮和与争夺,几乎每天每时每分,自然界,动物间,就连我们身体内部的亿万细胞都在不停地繁衍取代。我们凭什么又为什么要例外呢?”
“所以就这样放宽心地走下去吧。”
“结局变成什么样都不妨事。人类应该尽力地生存,但也不必畏惧蜕变。纵然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走到尽头,可你们新生代的道路才刚刚开始。不用着急,也不要放弃,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韩少功,夏冬深,来自年长者的关怀常常带有独特的温度。倘若时间倒退十数年,年少的林秋葵听到这些话,搞不好会当场失控地哭出来。
然而今非昔比,当下的她不再彷徨,也不再急需他人提供指向,只回以一句:“好,我再想想。”
“……”
权势会拉远人和人的距离,过于强大的力量也是。
它们使人成长,也迫使人变得孤高难及。
至于阔别一年的队友们是否初心未变,到底值不值得信赖,也许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夏冬深静静地看了林秋葵一眼,而后敛起眉目,整理好设备,在祁越的注视下缓步离开。
他走后,林秋葵倚靠灰墙,侧头眺望窗外,膝头卧着猫,一个人在屋里走神许久。
她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专注。
祁越知道这点,就没有打扰。
山下有的是人在打斗,他无所事事坐在院外,单手托着下巴,隔着窗,也目不转睛地遥望她。
屋里屋外灰暗的幽静蔓延,直至时针指向深夜十一点,名为林秋葵的石像微微一动,祁越这才起身走进屋子,用微凉的臂膀紧紧拥抱住她。
他问她饿不饿。
她像寒冷的小动物那样亲密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脸庞埋在肩上,突发奇想地问明天天气如何。
祁越没法给出确定的回答。
谁让辽阔的天空从一年前就不再归属人类,它被「龙」掌控,刮风下雨一切都取决于龙的心情。
“明天,要是出太阳的话。”
林秋葵说:“我们就去放风筝好了。”
好。祁越说好。
无论多么天马行空,多么难以理解难以实现的想法,只要她说,他就再也没有拒绝过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