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家,雁都上下,谁不晓得谢淮骁要回家。
先帝一死,谢淮骁身上的枷锁就断了,他想回便能回,又逢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没人能怪罪他。
这道理宋青梧晓得,更别说林海潮还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这过件事,说谢淮骁是他接来的,如今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全须全尾地回荆城去,倒是落下了心里一块巨石,身心轻松,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靖南王夫妻疼爱独子,这事办好了,也能让宋青梧的朝廷在谢孟宗那里得个好名声,消除一些靖南王府同雁都的嫌隙。
他站在床榻边上,宋青梧那张在谢淮骁眼里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落在林海潮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这几日,宋青梧状态多差,他是看在眼里的,整个朝廷只余下这么个独苗,他也不能就这样放着宋青梧出事。
“你回去吧,谢哥哥。”宋青梧忽然说,翻身背过去,“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我自己熬一熬,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三天、四五六天,我总能有一天敢踏进太和殿坐龙椅的。”
这话多少有一些使性子,对宋青梧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他想搏一搏谢淮骁对他的怜悯心,但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谢淮骁说:“这就对了,陛下。”
他替宋青梧拉高了被子,又仔细掩好,说:“累了就休息,事情是做不完的,但累坏了自己,便什么都做不成了,臣请张太医来多看看陛下,陛下放心便是。”
说完,谢淮骁站起身,顺便贴心地替宋青梧放下了这一侧的帘幔,挡下太盛的光,把他严严实实藏在了里头,好安心睡觉。
关宁觉得不妥,可里头那位不出声,一副是默认的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淮骁告退,接着,林海潮也以不打扰陛下休息为由,出了辰阳宫。
谢淮骁正在银杏树下等他,层层叠叠、油纸伞抖开后那样的枝丫伸着,灿黄的叶挂满,风一吹就会落下一些,林海潮过来时,谢淮骁正好拍掉落到头发上的银杏叶。
林海潮单手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摇头,并拢双指对着谢淮骁的方向点了几下,说:“你顺着陛下一些,又有何妨,他不像先帝,总归不会拦着你回家。”
谢淮骁笑了笑,说:“但直言不讳,也没什么不好。”
待林海潮走近,谢淮骁便同他并肩朝外走去,说:“大赦天下却独不放我,陛下刚刚登基,犯不着给自己惹来这些非议,况且,学生这嘴哪儿比得上太和殿里的言官大人们,等陛下日后位子坐稳了,他说一,言官们手一抬就要怼二,接二连三,受委屈了,还得寻学生来哄他不成。”
这话说完,谢淮骁自己都笑了。
非亲非故的,他可不喜欢哄小孩儿。
林海潮叹息一声,说:“陛下幼时过得苦,允安宫当年碍于皇命接纳了他,并非情愿,安宁公主又非心细之人,陛下不愿让她知道的,她便都不知道,而你对他的好,他全记在心里,十六岁的少年要独自挑起社稷,任谁都会害怕惶恐,下意识依赖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谢淮骁勾了勾唇,装作未听见后面半句,只说:“如今他同公主的感情甚笃,周太妃又仍住在宫里,周家人不会亏他。”
“你啊你。”
林海潮拿他没法子,他教出的学生里,最疼爱的便是谢淮骁和宋青梧,手心手背都是他的心头肉,两人较真起来,只他一个老人家掺在中间为难。
两人在宫门处分别,谢淮骁朝他拱手作揖,仔仔细细的,行了躬身的大礼。
林海潮知道他这是去意已决了。
谢淮骁也这么以为,他在辰阳宫里头,已经和宋青梧说得够清楚,只等他登基大赦后,便会离开雁都。
他自觉想得周到,若宋青梧放得痛快,那他便偷偷带他去找林闲一起吃酒,这可是林海潮坚决不同意的,但宋青梧每次见到他喝,都会馋,不过若是反了过来,宋青梧放得不情不愿,继续使性子耍赖,那便不带他去了。
离开皇宫,谢淮骁回府前去找了张致和,一面问了宋青梧是不是在装病,他的状态实在让谢淮骁匪夷所思,但从张致和这里得知宋青梧确实是劳累过度且有心疾征兆,一面便又请他多多看照宋青梧。
张致和自是不需他多说的,他是太医,这本就是他分内的事。
谢淮骁见他应下,神情重新放松,步子轻快起来,回府去了。
他相信娘亲家这位远房亲戚的医术,有他的承诺,等自己离开雁都,宋青梧也能好好的。
这是他秉持的最后一点年少情谊,他自觉在辰阳宫里的直言不讳定是要被宋青梧狠狠记了一笔的,当皇帝的人,哪个日后不是小肚鸡肠,陈年旧账翻得比翻脸还快,这会儿不计较,日后不经意时,就拎出来摊开摆到面上。
谢淮骁并不奢望宋青梧当习惯了皇帝之后,还能记得他当年的这点点芝麻大小的恩。
谢府的临行准备做得井然有序,谢淮骁不打算卖宅子,雁都里的生意虽然带不走,但他也没有转手的打算,让现在的管事继续做着,日后再让娘亲派个信得过的人,过来做领事。
他这边有条不紊,宫里却翻了天,宋青梧半点不见好,甚至还愈来愈严重,抗拒上朝,甚至还开始抗拒见林海潮,连辰阳宫的宫门都不愿意出。
谢淮骁得知的时候,宋青梧的登基大典已经在第二日天明,他正收拾着大典上要穿的朝服,要戴的官帽,还没弄好呢,谢府的大门便被人拍得震天响。
他人在青檀院,自然听不见,钟石青匆匆去开门,当即便被吓着了。
来雁都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阵仗,林海潮身后跟着别的大臣,每个人都肃穆着神色,身上穿着隆重端正的朝服,气势逼人。
林海潮打头,见了钟石青便开始拱手行礼:“钟伯,淮骁可休息了?”
钟石青哪儿敢受,慌张躲开时也行礼回去,说:“不知林大人深夜前来,是有何事寻世子?”
林海潮目光定而灼灼,又重复一句:“淮骁,可休息了?”
钟石青从未在这位先生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威严气势,往日里的林海潮总是儒雅随和的。
“罢了,钟伯,让林大人他们进来吧。”谢康从后头走来,手里提着荷叶灯,恭敬地朝门外的人行礼,“世子还未休息,还请各位大人同我来。”
青檀院里,谢淮骁仔细配好了第二日的衣裳,正准备叫康哥儿进来拿去熏一熏,却怎么喊都没有人来。
他仗着底子好,又刚沐过浴,身上热着,孟冬天里只穿了一件松散的袍,道士头梳得不稳当,走一步,顶上的小圆揪便晃一步。
谢淮骁才刚出了青檀院的砖雕门楼,便听见沉沉且密集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过来,他停住脚步,等了一等,便见到谢康提着灯,慢慢走进。
灯照开了谢康身后的黑,那些别的、又密又沉的脚步声走了过来,从阴影处,一个接一个的显露了来人面容。
谢淮骁看见了林海潮,目光在林海潮身上停了一瞬,又从恩师身上慢慢挪开,在他身后的大臣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又落回了林海潮的脸上。
谢淮骁开口,声音蓦的喑哑滞涩,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说:“……这对我不公平。”
林海潮上前,走到谢淮骁跟前来,捉住他的手,望着他,眼神里同样有着难言的挣扎。
但话中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
林海潮说:“四年,淮骁,只要等到陛下及冠,你便自由了。”
谢府点的灯将他的神情照得格外明晰,握着谢淮骁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谢淮骁后撤了半步,眼里满是惶然。
“辅佐他当一个好皇帝,”林海潮察觉到了,松开他,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师父接你来的,四年后,也亲自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