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骁的腰在虎岭关时受过伤,军医一直让他静养,但在边关那档子地方,没有人能当真遵得了医嘱,静是静不了的,嘴上嗯嗯两声答应得快,转身掀帘出了军医的帐子,休养几天便继续当他的差去。
他尚且年轻,恢复得快,过了个把月便好全了,只是落下暗伤,平时倒不会如何,可一但僵硬地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多少会有些发胀酸软,需要缓一缓。
并不是多严重,但总是不舒服的,宋青梧又抱得紧,尤其谢淮骁还不习惯同别人这样亲密,因此将自己的腰板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正,酸胀感也更重。
谢淮骁在心里叹了叹气,手伸到腰侧,在宋青梧圈来的手背上拍了拍,说:“太子殿下,抱够了吗。”
拍得很轻,带着轻柔的、哄小孩子的语气落在宋青梧的耳边,宋青梧的鬓发都被他的呼吸拂开了,在脸颊上轻轻点着,宋青梧被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又圈紧了一些。
但只紧了一瞬,快到谢淮骁还在疑惑他是不是真的又贴得紧了一点时,宋青梧便松开了手。
松是松了,但人还在谢淮骁面前站着,两人之间一拳的距离,怕是宋青梧只要稍稍抬手,便能捉住谢淮骁的袖口。
谢淮骁暂且没注意到这个,他看着宋青梧,微微俯视只能见到对方饱满的天庭,眼神又在朝下落,颇有些说不上的委屈可怜之意。
宋青梧倒不是故意的,他的眼神始终不敢落在谢淮骁的脸上,嗯了一声,算是在回答谢淮骁刚才的话。
他不敢开口说长句,他太紧张了。
故此,宋青梧才连看也不敢看谢淮骁,可又不能当真不看,落着的眼神游移几瞬,最终落在谢淮骁的脖子上。
圆领的袍衫严丝合缝地贴着肩颈的角,离开雁都那会儿还有着少年人的圆润,如今回来,却带着初熟的霜雪棱角。
人天生会趋利避害,宋青梧的视线落下来本就是为了不被谢淮骁看出什么端倪,但偏偏,女娲捏小人儿的时候偏心,给谢淮骁的,各处都是好看的。
圆领下,一根浅色青筋蜿蜒缠了上来,似工笔游走过的痕迹,勾勒了线条雅致修长,最后收束于颈后。
漂亮的人,随意一处都缠着勾人线,宋青梧再想别开脸逃避,但身上就好像被绳子缚住了那般,动弹不得。
谢淮骁啧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小时候的宋青梧倒是喜欢一直盯着自己看,赶也赶不开,这会儿大了几岁倒是懂矜持了,但可惜太软弱,还不如小时候那会儿。
他抬手用虎口卡住宋青梧的脸,扬起来轻轻一捏,说:“好了,宋青——太子殿下,不要垮……颓丧个脸,看看你爹,再看看你爷爷——的画像,他们可不会露出你方才那样的眼神,瞧着畏畏缩缩、可怜兮兮的,就是因为这样,怡妃娘娘才敢抬手就给你一道巴掌。”
宋青梧被捏着脸颊说不了话,又被迫抬起头看他,谢淮骁眉心的红痣跟太阳一样,烫眼得很。
“储君也要有储君的威仪。”谢淮骁眯了眯眼,说,“只有没主人的狗才会被人踩在脑袋上,你不学着多靠自己,日后我离开了雁都,谁还能像今天这般护着你。”
说完,谢淮骁便撒开了手。
宋青梧白净的脸颊被捏出了红印,这倒是让谢淮骁愣了愣,一挑眉,心道他这点倒是没有变,稍微用些力在宋青梧身上留久一些,就会出痕迹。
这点体质,倒是也帮了宋青梧大忙,他在允安宫虽然被当做空气一样养着,但宋知雨偶尔还是能记起这么个弟弟,允安宫的那些宫人顾忌着她,平时背着的时候,最多克扣些饭食,并不敢当真对他动手动脚。
林海潮和关宁在谢淮骁虎口卡出去的那一瞬就瞪圆了眼,还来不及让他住手,便又猝不及防地听见了后头的话,双双黑了脸。
“谢淮骁!”林海潮上前去拍了他后脑上,瞪着他,说,“怎么能对殿下说这样的话!”
林海潮心里翻起滔天浪,差点忍不住破了自己君子礼仪破口大骂,临门一脚时憋了回去,却还是在心里对谢淮骁狠狠骂了几遭,这小子明知在从前,太子殿下过的是何种日子,偏偏还要往殿下的伤口上撒盐!
况且——
宋青梧忽然出声,打断了林海潮的思绪,直直看着谢淮骁,问:“谢哥哥会离开雁都?”
一双眼睛里满是惊讶,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仿佛在他这里,谢淮骁和雁都是连着线的,扯不断,他在雁都留多久,谢淮骁就会在雁都留多久。
谢淮骁拍拍他的头,展颜一笑,说:“当然了,我的家又不在这里。”
他额前两边各落下的一缕碎发被吹过眉,眼里潋着光,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宋青梧甚至觉得看见了谢淮骁身上将断的绳索,那绳已经很旧了,磨得粗糙不堪。
那绳还能缚在他身上,无非是谢淮骁他“乖”。
宋青梧垂下眼,没有再提别的。
不过,尽管谢淮骁嘴上说得轻松,一副第二日睁眼起床便能驾着马车晃晃荡荡回荆城模样,他其实做好了再熬好几年的准备,正如宋青梧方才说的,如今陛下龙体康健,要熬到山陵崩,那会儿谢淮骁觉得十年都算不上多。
但偏偏,这年还未到年关,他们都以为会长寿的陛下便突发恶疾,驾崩了。
怡妃魏杳不信,认定是有人暗中加害陛下,她虽然未指名道姓,可和明示也无二区别,宋青梧这回倒是比上次坚定了些,按着不让发丧,直到太医们彻彻底底检查了尸身,确认恶疾是真恶疾,并无任何中毒迹象后,才昭告了天下。
新皇登基大典在先帝下葬之后,宋青梧虽然已经顶着了和他年岁不慎相的称呼,但上朝时还是未坐在龙椅上,而是在御案边另外支了桌椅。
帝王的红白喜事都需大赦天下,如今两件事撞在一起,力度大于往常,谢淮骁作为先帝召来的质子,也在这次的赦免之列。
谢淮骁对先帝本就无所谓尊敬之意,早早让钟石青和谢康着手准备回荆城之事,并亲自给沈妤和谢孟宗去了信,朝他爹要了折箩山下的那处湖边院子,拾掇出来,当他回家后的第一个生辰礼。
那院子不算大,同靖南王府自然无法相比,甚至比雁都的谢府还要小些。
但谢淮骁喜欢从那院子主院卧房的窗望出去的景,折箩山被框下,山顶终年覆着皑皑白雪,晨昏日落,偶尔穿上金红衣,在冷澈的湖水面上留下身影,草甸深林,四季之色皆有不同。
就连那湖里钓来的鱼,尝着也比寻常街面上的更美味,这么多年,他在梦里也还会惦记。
信寄出时,距离宋青梧的登基大典还有半个多月,谢淮骁特意在信里嘱咐了沈妤和谢孟宗这次不用回信,毕竟山高路远,一来一去花费不少时间,真等他们读到自己的信时,怕是连他自己都已经行在回荆城的路上了。
谢淮骁趴在青檀院的小阁楼窗上,窗沿下垂着紫藤花,在风里一飘一荡。他看见信差拿了今日最后的一封信后便匆匆策马赶出城去后,便一直勾着唇角,不曾放下过。
只不过还没等信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谢淮骁的视线里,谢康来敲了他的门,关宁公公带着陛下口谕来的,宣谢淮骁即刻进宫。
谢淮骁从虎岭关回来后,先帝暂时命了他任户部左侍郎,可一直未下旨意让他去户部上任,他在家里乐得清闲,便也不主动提起这事。
但这样被宣召进宫的事倒是常常有,先帝会宣他,宋青梧也会宣他,谢淮骁不以为意,只道和平时一样,应下后自去换了面圣的朝服,帽子戴得端正,一丝不苟,但走起路来,上头的帽翅便轻快的晃晃荡荡,显然和端正沾不上什么边。
关宁亲自驾车来接谢淮骁,一路到了辰阳宫外,领着他去了正殿,宫殿门大开着,林海潮已经在里头了。
谢淮骁见林海潮面容严肃,勾了一路的嘴角也不免展平开来,没见到宋青梧,便问:“怎的不见陛下?”
林海潮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到内殿里。
内殿是宋青梧休憩的地方,明黄的床帐放下了一半,半月前见时还挺精神的少年,此刻正病恹恹的,闭着眼,面容苍白的躺在床上。
谢淮骁变了脸色,几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宋青梧的额,没觉得高热,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林海潮背着手,走到榻边,说:“太医来看过,陛下自登基后便一直不曾好好休息过,绷着神经,焦虑着,以至于离大典越近,连睡觉都变得困难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已经有六七日,都没有去上过朝了。”
谢淮骁眉头紧皱,刚想开口问找他进宫是何意时,便听见床上的人轻咳几声,柔柔弱弱地睁开了眼。
“……是我不争气,辜负了谢哥哥。”宋青梧,半合着眼,视线落在旁的虚无的地方,“或许我当真当不得皇帝。”
“休要胡说。”谢淮骁说,“陛下做得很好。”
“可是,谢哥哥。”宋青梧说,声音蓦的大了一些,但旋即就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弱了下来,“……我只要想到自己要坐在那里,一句话、一个点头、一个抬手,就能决定天下百姓的疾苦,就觉得惶恐不安,浑身发凉,几乎要晕过去,那张椅子会吃了我的,我不敢坐。”
谢淮骁只觉得荒谬,古往今来,天下多少人为了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都只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
但偏偏宋青梧说不敢。
谢淮骁眯了眯眼,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可根本从里头找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甚至,他的目光和他被册封为太子那日一样,畏惧着、惶恐不安,谢淮骁不得不承认,大半年了,宋青梧根本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淮骁叹了气,说:“但你是陛下,又有林先生在,还有别的大人,他们会辅佐你治理好这个天下。”
“……那谢哥哥不能陪我么?”宋青梧直直地望着他,“我想你也在,我会更安心。”
“不能,陛下。”谢淮骁说,目光柔和,却说着对宋青梧来说,如坠冰窖的话,“您仁慈,大赦天下,臣是要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