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中,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一年轻隽美公子打马穿行,十六七辆满当骡车紧随其后,行进中,不时经过街口、铺面,骡车有序分散而去,只余那公子并三骡车及几个家仆小厮,一路向西。

    行了半日,一行人路过两座三间兽头大门的敕造国公府邸,拐了两道弯,在一三进院子门前停住,小厮跳下车辕,快跑上前叩门,宅内门房打开小窗,眯眼看清来人,面露惊喜,“大爷回来了!”

    接着便听内里一阵慌乱,“吱呀——”大门洞开。

    胤礽利落下马,马鞭丢予小厮兆利,大步进门,直往二门去,身后自有管事指挥家仆卸车抬箱,井然有序。

    出必告,反必面。

    离家七月有余,此间界父母信中多忧心,父亲此刻不在家,既回家必先面见母亲。

    如示,胤礽并非此间人士。

    他本是大清康熙皇帝嫡子,周岁被册立皇太子,后虽被废,终是为大清绵延宗庙社稷之祥三十余载,且监国有功,蕴养出了半身紫气。

    雍正二年,胤礽在咸安宫病逝,魂魄离体,地府勾魂无常竟无法近他身,踏入黄泉后鬼吏鬼役,甚至凡人鬼魂多被其紫气灼伤。

    又因他未登基,无权进入皇帝御用轮回祭坛,只能排队投胎,地府阎君、判官无奈,只得将他送回人间,困于黄花山陵寝,待紫气耗尽后再入轮回。

    昼夜交替,光阴荏苒,胤礽独坐陵上,不知时间、不知世事,只偶尔从守陵护卫和礼部祭祀官吏的只言片语中得到少许信息:老四累死案牍,新帝多次违背父志,好大喜功、奢靡无度,六下江南耗空老四背负骂名攒下的国库......

    胤礽差一步登顶,岂会品不出此中深意。

    他望天叹息,多年过去,身上紫气未消去多少,倒是大清国祚隐有倾颓之势。

    胤礽虽被废,但爱新觉罗之荣、皇父之愿景、四弟荣待后嗣之恩不敢忘,更兼“家国天下”四字自小刻入骨子里,由此种种,生出化紫气振兴国祚之心,甫一行动,便被地府察觉。

    地府判官即持一书而来,将胤礽吸入其中。

    恍惚间,胤礽似瞧见了书名,曰《红楼梦》,又在书页右下角瞥见一“曹”字。

    一道强光刺眼,胤礽出生了。

    初时,只以为是转世投胎,直至三岁启蒙读史,方知此间已是异世,唐宋元明之后,无清,“兴”取而代之。

    胤礽无力,不知他离开后,大清江山将走向何处。

    年岁再大些,通晓实事,胤礽对此间世界又有新得:此大兴朝,虽不是他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却处处透着大清的影子。

    如这皇位更替,先皇六岁登基,统御十八年,二十四岁驾崩,传位皇三子,新皇时年八岁,像极了顺治爷传位予皇父。

    再如异姓四王: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不论封号,还是所属藩地,都仿若大清未平之前的三藩:平西王、平南王、靖南王。

    四王虽还未撤藩夺爵,但几代皇帝接力温水煮青蛙,早在慢慢筹划中,相信不久,这四王也将不复存在。

    又如......

    皇太子逼宫失败被废,皇四子继位,新皇极其信重皇弟忠顺亲王等,及其他各方各面,无不说明大兴在影射大清。

    胤礽思虑多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让他投生至此又有何意?

    及至八.九年前,荣国公府得了一衔玉落草的哥儿,时人人称奇:“仿如仙人志怪话本中的主人翁,必有大造化矣!”

    胤礽灵光闪过,得出一荒诞猜测:他被吸入一卷书中......此方世界有无可能真是一卷书、一则话本故事?主角便是这生带造化的哥儿?

    近几年,那哥儿频频传出说“女儿水作、男儿泥作”、喜好吃丫鬟嘴上胭脂等荒言诞行,种种异象,更叫胤礽印证其想。

    他拊掌大笑,满怀凄怆,十几年纠结竟是一场笑话!

    也不由地借此发散思维:这传闻中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并江南甄家合在一处,不就是江宁织造府曹家、苏州织造府李家、杭州织造府孙家及三家的姻亲之族吗?

    同样寡居的诰命太夫人、同样的南巡接驾次数、几乎一模一样的联姻人选……以前忽略的细节倏地都有了对应。

    如此一看,那书页上的“曹”字亦有了来历。

    此书多半是曹寅后人依自家经历所著,因大清从顺治爷始便有文字入狱之罪例,曹家后人怕获罪,遂杜撰朝代,混淆视听。

    想来,那判官将他投入此无大清的书中,生在贾家,既阻了他的逆天之行,又想借贾家衰败之势化去他的紫气。

    毕竟如果坐在皇位上的真是老四,那甄贾史王薛只抄家夺爵一个下场,不用作他想。

    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胤礽模糊探得真相,灵魂似冲破缚障,身上的暮气和郁气散去不少,只觉神清气爽,心境开阔。

    上辈子汲汲营营五十载,未曾体味父母骨肉亲情、无缘踏足锦绣河山,今生俱得,幸哉!夫复何求,唯有倾情以赴。

    且说胤礽大步穿行,腰间环珮叮当,络子荡漾,进了内院,绕过影壁,就见母亲贾林氏早得了信儿,站在正房石阶上着急张望,见他来,仔细打量,见上下周全,无病无灾,显眼见的松了口气。

    胤礽近前请安,贾林氏快走两步连忙托住,未语眼先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去梳洗用饭,歇一歇,明儿再来回话。”

    胤礽轻笑,点头称是。

    贾林氏又叮嘱儿子身后小厮好生伺候。

    胤礽退出二门,管家严路候在门口,快步跟上,回报他离家时日里家中大小诸事。

    一问一答间,回了前院。

    半年多无主的院子,窗明几净,香室宜人,可见母亲爱护之心。

    胤礽进到内室,热水、换洗衣物俱已备好,小厮上前伺候他解衣脱袜,待没入浴桶,适宜热水包裹身子,胤礽舒慰叹息,闭上眼问,“李家怎回事?”

    管家隔着屏风毕敬躬身,声音吞吐,“......李家二姑娘殁了。”

    “因何殁的?”胤礽冷声。

    李家二姑娘是父亲贾敦同年李尽仁之女,亦是他第二任未过门的妻子,去年重阳节两家交换庚帖后,胤礽曾见过她一面,不像个不康健的。

    两月前,母亲去信告知他人殁了,却只让他专心眼下事,无需赶回,更不用服丧,言辞间透着冷漠与愤怒。

    贾林氏一贯温柔心善,如此行径与她作风不符,可见此事不简单。

    严路踌躇片刻,方开口道:“李家来报丧,说是夜里犯了急症突然去的,老爷太太痛惜不已,不想宁荣街上、私塾里,甚至大爷爱去的茶馆,一时间都起了大爷克妻的流言,老爷听了生气,着人去查李姑娘到底是何病症,才......”

    严路顿住,像在思考如何措辞才好。

    “才什么?哎哟...我的爷爷哎,您可真是急死个人!”小厮兆利听得直跺脚,大爷最不喜下人们办事说话不爽利,现儿又刚入京,舟车劳顿的,哪容得人跟这儿半截半截说话,听得不够累的。

    况且未来奶奶又殁了,此是大事,怎吞吞吐吐的,老管家往日里可不这般没眼色,兆利冲着老管家挤眉弄眼,提他赶紧说,大爷生气可就麻烦了!

    严路暗自叹气,他如何不知兆利之意,可此事儿真是不好启齿。

    “直说,无碍。”胤礽睁眼,眸色发沉,撩起一把水浇在肩上,水珠顺着健壮肌理滑落。

    家中人人态度有异,只怕有甚腌臜事在里边儿。

    “老爷着人去查了好几日,发现李二姑娘病发前一个月里,李家主人没请过医、延过药,只一个粗使婆子到城南的一家小药铺买过一帖打胎药。

    婆子买药没两天,李二姑娘就殁了,老爷叫人沿此往下查,发现李二姑娘与投住在李家,李夫人的外甥来往过密,经査,两人...确是私通,”

    这位外甥公子姓何,家境一般,借住在李家准备春闱,李夫人专派了一小厮伺候,这小厮不满何外甥吝啬打赏,平日里伺候起来就没鼻子没脸的,见有人愿给五十两银子,眼睛都冒光,将主家卖了个干净。

    “是李夫人先发现李二姑娘有孕,将消息透给了李二姑娘的奶嬷嬷,”

    李夫人是继室,李二姑娘是先头原配留下的,继女和亲外甥有来往,李夫人管着一大家子人,自是知情的,两人过了界,眼看就要坏事,李夫人自然向着亲外甥,想让李二姑娘自去了那腹中孽胎。

    “那奶嬷嬷自认隐蔽,找了个联系不到她的外院粗使婆子去买药,粗使婆子找的那家小药铺,从坐堂大夫到抓药伙计都是半吊子,老奴让他们照原样儿抓了一副给葛大夫验过,其中一味药有误,一味多一钱,药性烈上许多,若是服用者身强体壮还好,细养着能养回来,若身体娇弱一些的,多半受不住......”

    严路叙着,兆利没听见里间动静,不知大爷怎想的,可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奸夫淫.妇!大爷何等风流人物,竟被这等小人糟践,也是他不在都中,不然非活撕了这对狗男女不可!

    严路话未停,“李家那小厮还递出消息来,李二姑娘装殓当日,李家烧了些她的常用之物,其中有浸血的褥子和衣物……

    大爷克妻的谣言,亦是从李家流出的,李夫人担心老爷太太深究此事,影响她外甥科举,索性先下手为强,将事情引到大爷头上……”

    毕竟大爷前头就丧过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别人也易相信些。

    叫严路说,李夫人到底画蛇添足,若她不弄这些流言,老爷太太只怕就信了李二姑娘是急病去的,自家多半也会往大爷克妻上头想,太太少不得又要去那些平日里不喜欢的庙里寺里求签问卦去了。

    “此事老爷如何处置的?”胤礽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并无不妥,不见恼气,平静的腔调将兆利气得快升天的七窍按了回去。

    对对,兆利悄悄点头,老爷是如何处置的,若是没处置,一定让他去,好好教训教训这挨千刀的李夫人跟何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