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羡摸着那一叠子衣裙,不觉赞叹,老祖宗的技法果然不是现代工业流水线的产物能比的。
掌柜见她的目光凝在一件暮色紫描金的衣裙上,感慨道:“姑娘果然好眼光,这条裙子是为前朝永寿公主及笄礼时备下的,结果她还没上身,这前朝就亡了国,这才辗转流落到咱们铺子里。您瞧,光这衣襟就用足了二两金线呢。”
云羡笑笑,道:“前朝灭国也有几十年了,衣裙这样的东西娇贵,如何存得下来呢?掌柜定是在诓我了。”
掌柜笑着道:“姑娘是行家,自然知道这东西的好,即便不是前朝公主用的,也差不多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的将那裙子展开,果然,在阳光之下,那裙子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他见云羡颇为满意,便接着道:“其实金线还是其次,这裙子最金贵的地方在于它……”
“用了缂丝。”云羡与掌柜一道说出来,不觉相视一笑。
萧叙白站在云羡身后,微微掀起眼皮,看向云羡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
一个凉州长大的姑娘,如何认得出缂丝这种技法呢?缂丝一寸便值一金,便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女子也未必见过。
他眸光一凛,渐渐的冷下去。
“陛下今日谴了福公公来,恩威并施的要我把阿念的名字加到选秀名单之中,我瞧着陛下的意思,大约是非要阿念入宫不可了。叙白啊,我们两家虽未言明,却是早已有结亲的意思的。若是阿念进了宫,把云羡嫁给你,你可愿意?”
“嗳,你先别着急拒绝,回去想想再告诉我。”
萧叙白脑子里闪过刘行止的话语,不觉蹙了蹙眉。刘行止是他的老师,他无从拒绝,可若是他能证明眼前的云羡根本不是那个从凉州来的女子,也许,就能借此脱身。
“哎,愣什么呢?付钱啊。”云羡推了推他的手臂。
萧叙白回过神来,道:“选好了?”
他一直是那副冷漠淡然的神色,云羡倒未曾多想,只顺着他的话道:“选好了,衣裙要这件,首饰要这个。”
萧叙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她挑中了一套青玉的首饰,不觉鄙夷,淡淡道:“青色的首饰配紫色的衣裙……倒像是你能选出来的颜色。”
云羡瞪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意思?”
萧叙白解下腰间的钱袋,放了一錁金子在桌子上,道:“无他,明珠蒙尘,可惜而已。”
云羡嗤笑一声,道:“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还有什么配色比得上晚霞的秀美奇异呢?”
萧叙白的瞳孔猛地一缩,顿时觉得醍醐灌顶,倒是他小器了。
掌柜在一旁听着,不觉肃然,伸出大拇指来,称赞道:“姑娘好眼光,不是我夸口,若是姑娘能来我们铺子里,一人便可顶得上十个老师傅呢。”
云羡摇头笑笑,道了声“不敢”,便吩咐了小厮送到丞相府去,大步走了出来。
当铺二楼缓缓走下一个人,那人身量很高,青玉冠束发,披着黑色的大氅,手里不合时宜的握着一把扇子,那扇子上的扇坠隐隐的泛着紫色的霞光。
他似笑非笑、似醉非醉的看着云羡离去的背影,无端的,便带了三分凉薄之意,“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还不算太蠢。”
掌柜恭敬的走上前来,见他看着云羡离去的方向,便躬身道:“大人,方才那姑娘也极爱暮色紫,她一眼便相中了那身紫色的衣衫,还配了青玉的首饰。与大人这一身,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话音未落,便见福瑞急急忙忙的从二楼跑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大人,您别生气,似她那样的庶民,怎么配用青玉和紫色呢?奴才这就派人撕了她的衣服,抢了她的首饰……”
那人抽出扇子,遮了福瑞的嘴,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桌上云羡挑中的衣服和首饰,道:“走了。”
福瑞忙住了口,跟在那人身后走了出去。
*
云羡和萧叙白走到丞相府门口的时候,刘念已在门口等着了。
她着了一件水红色的披风,领口上镶着灰鼠皮毛,映衬着小而尖的脸越发美丽。
刘念本就是氛围美人,如今雪景红衫之下,她晶亮的眼、冻得发红的脸颊、捂着嘴的素白的手,如雨后的山水,洗炼之后,显得愈发清冽温柔。
她冲着萧叙白娇俏一笑,连云羡这个女子看了都觉得颇为动心。
萧叙白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情绪,甚至连眼底都平静无波,他只是静静的望向她,道:“你怎么在这里?”
刘念走上前来,凑在他身边,轻轻的拽了他袖子的一角,道:“自然是为了等你……和姐姐。”
云羡自是不愿当电灯泡,她摆了摆手,道:“我累了,你们继续,我先回去歇着了。”
言罢,云羡便朝着自己院子走去。
萧叙白看着她的背影,不觉有些出神。
“萧哥哥?”刘念轻声唤他。
萧叙白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她,道:“我找恩师还有事,先过去了。”
刘念还没反应过来,只觉手里一空,便见萧叙白已离开了。
刘念咬了咬唇,赶忙跟了上去。
书房里已上了灯,刘行止斜靠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本书,正对着灯光细细看着。
他似是没想到萧叙白会来,忙理了衣衫,坐起身来,道:“今日可还顺利?云羡没给你添什么乱罢?”
萧叙白似是对光线有些不适,微微的眯了眯眼,道:“没有。”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着刘行止的眼睛,道:“她很老练,眼光精准。”
刘行止听出他话里有话,便命人去斟了茶来,道:“坐下说罢。”
萧叙白道了声“是”,在刘行止对面坐下来,道:“恩师眼睛不好,日头晚了便少看些书罢。”
刘行止将茶盏递给他,道:“无妨。”
萧叙白接过茶盏,只浅尝了一口便将茶盏放了下来,道:“今日我陪着云羡去当铺采买,她眼光毒辣,更胜于我。对于一个凉州长大的姑娘来说,这似乎是无法习得的本领。”
刘行止没说话,眉头却紧紧的蹙了起来,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拱起,沉吟道:“你想说什么?”
萧叙白缓缓开口:“恩师,您有没有察觉到,云羡生病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刘行止倏的抬起头,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刃,他死死的盯着萧叙白,却并未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一丝犹疑,他是那样的笃定,笃定到连刘行止都忍不住起了疑心。
“去唤大小姐来。”刘行止强压着怒意冲外面喊道。
躲在门外的刘念握紧了拳头,转身跑了出去。
*
“跪下!”
云羡甫一进门,便听得刘行止中气十足的一吼。
云羡略一迟疑,正要跪下,便见徐慈心急急走了进来,她一手捂着胸口,护在云羡身前,道:“老爷,这是做什么呀?”
刘行止只觉得太阳穴旁的青筋跳得厉害,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徐慈心下意识的瞥了刘念一眼,忙道:“我想着……”
刘行止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似是懒得听她的解释,道:“罢了,你先坐下,阿念也坐下。”
徐慈心“嗳”了一声,她回头看了云羡一眼,低低的叹了口气,终是走到刘行止身边坐了下来。
刘念挨着徐慈心坐定,乖乖巧巧的靠在徐慈心的肩头,她看着云羡,微微的勾了勾唇。
虽是黄昏时候,天色却不算太暗,书房里的灯烛却全都燃了起来。刘行止坐在中间,阴沉着一张脸,萧叙白和徐慈心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皆是一言不发。
“你自小在凉州长大,如何辨得出那些金银首饰的真假?生病之后,又为何性情大变?”刘行止冷冷的看着云羡的眼睛,道:“云羡,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羡还未开口,刘念便插嘴道:“我也觉得姐姐这些日子变了许多,上次兰蕙受罚的事,不像是意外,倒像是姐姐知道兰蕙要混说,这才带了兰蕙在身边的。”
她甜甜一笑,道:“从前,姐姐倒没有这么深的心思。”
徐慈心心里乱得厉害,忙看向刘行止,道:“老爷,您难道是怀疑,云羡不是咱们的女儿么?可杳娘临死时亲口说了,她就是咱们的女儿呐。”
刘行止似是耐着性子到了极限,他没理会徐慈心和刘念,只咬着牙道:“听她说。”
云羡心里明白,刘行止定是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她挺直了腰背,目光直视着坐在主位上的刘行止,没有半分闪躲,道:“父亲,我是杳娘带大的,她虽不是我亲生母亲,却也不算苛待我。她是一等的扬州瘦马,自是从小见惯了好东西,她又爱美,虽没钱穿戴,可每次见到了好的衣服、首饰,也总要细细讲给我听的。”
云羡尽力搜罗着记忆中杳娘的样子,胡乱编纂着,她吸了吸鼻子,道:“至于父亲说我性情大变,我不过是因着病了一场,犹如洗髓,想通了很多事罢了。阿念说我心思深,我是万万不敢认的,我是因着倚重兰蕙才带了她在身边,她会说什么、做什么,又岂是我能算得出的?”
言罢,云羡看向刘念,道:“阿念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刘念闪躲着,想要避开云羡的目光,却猛地撞到了萧叙白的眼神,他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可就是这份平静,才让她不安。
她未曾想到云羡会说出杳娘是扬州瘦马这件事,她虽未在杳娘膝下长大,可杳娘毕竟是她的生母,若是萧叙白因此嫌恶了她,该当如何呢?
刘念紧紧的咬着唇,心里乱得厉害,再顾不得与云羡争辩什么。
云羡回过头来,迎着刘行止的目光,端端正正的行了礼,不卑不亢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一切任凭父亲发落。”
刘行止似是舒了一口气,连身子都放松了许多,道:“起来罢。”
徐慈心赶忙走上前来,扶了云羡起身,长叹道:“可怜的孩子,跟着杳娘能有什么好的?她教不了你什么正经的东西,倒教你这些,也难怪你父亲不喜。你放心,往后母亲教你。”
云羡抿唇笑笑,点了点头。
徐慈心挽了她的手,道:“不说这些了。”
她转身看向刘行止,笑道:“老爷,过些日子便是及笄礼了,子宁来了消息,他要回来给两个妹妹贺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