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我们没见过!”

    林如海尚不知几番机缘巧合之下,自己已经在贾母那边挂了名。

    那日回来,京城里纷纷扬扬下起雪,落得满院一片白,原先秋日里那几盆菊花早就凋谢,只剩枯黄的枝丫,堆在墙角受冻。

    虽然这一段时日身子有起色,林如海还是不敢出去玩雪,顺便叮嘱嬷嬷和常安都多穿衣裳,宁愿多花两个铜板去雇人来扫雪,也不要出去受冻。

    林如海在屋里猫冬,苏哲和陈香等人不太出门,苏学士另有暖和住处,也不太往小院来。

    常安忽而十分想念江南,但也要开春才能回。

    林如海见他每日心不在焉,嘴唇都起皮上火,问常安:“这几日天冷,我也不出去逛了,你又有什么操心的?”

    常安拨着炭火,捡起一块火红的木炭,放进林如海的脚炉里,说到:“大爷见到什么公府老爷,说话还是谨慎些,小的瞧着他很不高兴。”

    公府老爷,自然是贾赦。

    贾赦算不得大奸大恶,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年轻时候贾母勉强压得住他,就是个浪荡样子,越往后,越不着调,单凭买女儿那事,林如海是看轻贾赦的。

    林如海道:“他不高兴,爷还不乐意呢。”

    常安见自家大爷也有气性,若是再劝就找不自在,只能埋头添火。

    ……

    崔氏做事甚有条理,虽贾母意动,她做媳妇的也是等几日,找着一个贾赦没有喝酒,脑清目明的机会,和贾赦提了一句,让母亲见一见林如海到底是什么模样。

    贾赦当即大包大揽,洋洋得意起来:“母亲有那样的心思,包在我身上。”

    “她总看不上我的眼光,不信让她去问老二,要不把东府那边敬大哥也叫来一问,林如海当真不错。”

    前儿贾母总抱怨贾赦不务正业,结交狐朋狗友,眼看贾母考虑妹子的婚事,贾赦忽而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也会看人识人呢!才不是什么眼空心大。

    崔氏怕贾赦今日就去把人弄来,笑意盈盈安抚他:

    “大爷真是多心,若母亲不信你,怎么会动那个念头,大爷也莫要今日脑袋一热,明天就要去做那件事。

    现下还有二弟娶妻,我叫人瞧过日子,等新妇进门,就让老太太领着我们去清虚观上香,那时候,老爷把人请来游玩,我们在楼上看一眼,可还妥当?”

    崔氏说了一轱辘的话,句句在理,贾赦也都听了进去,深以为然:“你想的周全,就这么办。”

    崔氏笑笑:“大爷莫要怪我多事,我管着这个家,妹妹帮了不少忙,这样的大事,再谨慎不为过。”

    贾赦只说她才多心,让妻子去问老太太,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合适,自己也好下帖子邀请林如海。

    定下这事,崔氏心里也大安,而后良辰吉日,贾政迎娶伯爵王家大姑娘进门。

    公府锣鼓喧天,丝竹不断,宾客络绎,忙了整整三日,此事才算完。

    王氏嫁进来已有五六日,她人生得清秀,看着个安静模样,贾政新婚燕尔,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瞧着比贾赦娶妻时安生。

    二儿子贾政比他哥哥要省心许多,起码贾母目前是这么认为的。

    办完贾政婚事,崔氏便着手预备安排清虚观上香的章程。

    这事本来就是要给公府大姑娘贾敏悄悄相看人家,崔氏不好让小姑插手太多。

    二房才进门的新媳妇,崔氏不便支使,又摸不清王夫人的脾性,不敢透露。

    忽而一个小丫鬟领着老二家那位的陪房媳妇进来问话:

    “大奶奶,二奶奶那边来人说,原先腾出的屋子不够放嫁妆,请奶奶示下。”

    崔氏眼也不抬,看着礼单子,继续吩咐:“二弟屋子后面还有一排房子,我已是让预备好,你们把钥匙送去。”

    丫鬟取来钥匙,交给二房的陪房媳妇。

    待人走远,崔氏这边的嬷嬷才垮下脸:“巴巴来这一回,生怕旁人不知,王家抬的嫁妆多。”

    崔氏将礼单子合上,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王家占着海贸生意,稀罕物件自然比我那时候多。”

    嬷嬷见不得这样爱炫耀的做派,打量旁人不知王家财物如何来路不正。

    伯爵王家舍得将家中一个姑娘给金陵皇商薛家当媳妇,早几年就定了亲,只能年岁到了抬进门,两家互相勾结,皇商得便利,赚到的五六分都进的王家口袋。

    嬷嬷鄙夷道:“老婆子就算没多少见识,也知那一家的钱往何处来的,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崔氏见她越说越上头,下人的嘴最难管,还容易生事,她瞥一眼,冷下眉眼:“这样的话,不要再说,那边新妇刚进门,成何体统。”

    老嬷嬷不敢多话,悄悄退下,心底却留着意,生怕自家奶奶吃亏。

    崔氏也无心理论二房的事,新妇进门,就算要作妖,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熟悉府上各处关节。

    大房二房各自有各自住处,只要少些牵扯,一时还闹不出毛病。

    崔氏让人去清虚观里外打扫一遍,又把冬日里烤火的熏笼、手炉等物预备好,将清虚观的地笼疏通一遍,那日要烧的炭火也齐备。

    贾赦支了五百两银子,去外定下一个京中行头最新的戏班,诸事打点好,亲自‘礼贤下士’去林如海住的小院下帖子请人。

    旁人不请,独独请林如海。

    贾赦诚恳道:“这一班子戏真的十分稀罕,你若不看,必然抱憾终身的。”

    去清虚观看戏,老太太也去,现如今的贾赦总不至于在家庙中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林如海拱手而笑,仿若春风已及,带着三分暖意。

    “大人厚爱,在下岂敢推辞,恭敬不如从命。”

    贾赦大喜,这才是上道的青年才俊,他也不是白骂林如海几回,先前林如海那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想搭理自己。

    林如海这厢乐意,乃是想着若可以拜会贾母,去未来岳母跟前露个脸也成。

    唯一可惜贾赦说此次只有贾母领着两个媳妇进香,他说的这样明白,想必贾敏是不会来了。

    第二日荣国府的马车早早来接林如海,常安找出一件前儿才去成衣铺买的大衣裳给林如海换上。

    林如海的打扮与素日没几分差别,又让常安多带点碎银,并一些金叶子,主仆二人乘上车往清虚观去。

    林如海去时,贾母一干女眷已经进观,男宾都在外面小楼。

    贾母没让进去拜见,林如海也不好主动提及。

    贾赦等人像是真真来听戏取乐的,看着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一出醉打山门,十分入迷,林如海被咚咚锵锵吵得脑袋发胀。

    这些爷们熏的香和道观中的香烛味混在一起,裹着林如海,熏得头晕。

    林如海只得借口更衣,自楼上下来,寻个僻静去处暂且透气。

    林如海不知贾府此行的目的,但聪慧如贾敏,外加贾赦那个脸上不藏事的兄长,她早已把事情猜出七八分。

    贾敏心中还记着仇。

    前儿自己不过是就事论事说两句,和那人是什么林如海、李如海有什么相干,哥哥就嘲笑她女生外向。

    若自己真遂了他的心,大哥哥指不定就要拿这件事笑他。

    贾敏才不会叫大哥哥得逞,趁着大家不注意,自己先披着斗篷溜出来,保管叫她们找不到人,还相看什么。

    贴身丫鬟如心捧着手炉紧跟着自己姑娘,惴惴不安:“姑娘,您自己一人过来这边,一会儿老太太找你呢!”

    贾敏冷哼一声,避到帐幔后面,借着帐幔挡风:“那便到时候再说,你莫要装了,谁不知今日为着什么?”

    丫鬟无语,大老爷和大奶奶做的这般明显,谁看不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贾敏才十五岁,素来在家中娇养,说话很有分量,她拿着垂在帐幔上流苏,缠在纤细的手指上把玩,负气道:

    “我看他做什么,岂不是真应了哥哥说的女生外向?”

    “我看哥哥就是厌了我,巴巴要把我嫁出去!”

    说到此处,贾敏眼眶又发红。

    如心连忙道:“大爷历来就是那个脾气,姑娘何须同他置气,一会姑娘只说看不中,太太肯定舍不得。比起那等盲婚哑嫁的,大爷和大奶奶这样用心,怎么说也要让姑娘看到人,姑娘真是有福。”

    其实如心说的很有几分道理,贾母巴巴让儿子弄这样一出麻烦事,就是怕把女儿随便嫁了,将来婚事不妥。

    贾敏手上仍旧绕着络子:“反正都下来了,我一会儿再上去,免得她们拿我取笑。”

    说完,贾敏也不气了,见香案上有上供的檀香,既是来叨扰神佛,不上几注香,反而显得不敬。

    贾敏拈了三根檀香,在烛火上点燃,插进香炉中拜了三拜。

    忽而殿上帐幔一动,如心和贾敏皆被吓一跳。

    “你、你是何人?!”

    不等主仆二人找个地方躲避,长长的帐幔已经被人挑开,露出一张温润的脸。

    来人似是有几分尴尬,垂着眼,浓密的睫毛也乖顺的伏在面颊上。

    眉峰浓而不锐,鼻梁英挺但不见逼人锋芒,唇角被冻得发白,头发规规矩矩盘上,想是未及弱冠,只顶着巾帕。

    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此人的通身气韵,与相貌浑然天成,比唱戏扮相的书生清俊十分,和贾赦那等富贵装扮天壤之别。

    至于二哥贾政最爱弄些文人风雅,和此人一比,贾政那等强装出来的清高,着实只配得上‘附庸风雅’一词。

    贾敏只听那人又道:“在下姑苏,林如海,不甚迷路,不知姑娘在此处消乏,多有叨扰,万望海涵。”

    如心被吓得不轻,这样僻静的地方,姑娘竟然遇到了登徒子!

    尤其这幅模样,这样的场景,和嬷嬷们讲的什么采花大盗,如出一辙的套路。如心焦急望向堂外,张口要喊。

    温润少年抬眼,眸中一凛,声如冷箭:“你若真为着你们姑娘,切莫将此事声张,只当今日在下与姑娘,未曾相见。”

    贾敏见如心已经乱了方寸,也是回身在如心手臂上掐了一下,皱着眉头,微微摇头。

    如心不解,满心都是姑娘被掳走,或是被侵犯的恐慌。

    “姑娘?!”

    贾敏也沉下气,侧身安抚如心,小声道:“你没听见吗?若是为着我的名声,此事就连母亲也不能说。”

    不等贾敏答话,林如海垂首,深深作揖,又挑开帐幔,恍若此处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头也不回,大步翩然离去。

    如心总算回魂,蹑手蹑脚把幔子拉开一角,见少年果然下楼去,没有过分纠缠,行走间十分潇洒,看来真是无意间撞上的。

    贾敏看向丫头如心,目光嗔怪。

    方才如心那般举止,反而显得她们公府小家子气,贾府祖辈将门出身,她还不至于见个外男就被吓得失去方寸。

    如心知道自己过于胆小了,讪讪笑道:“奴婢想说,这林如海瞧着还、还不错……”

    贾敏把手炉接过去,垂首若有所思,平复气息,方才又道:“莫要多话。”

    话毕,贾敏也掀开幔子,飞快穿过走廊,若无其事回到众人人听戏的小楼。

    常安依着大爷的吩咐,在这个廊道守着,见林如海下来,一脸不解:“大爷,好端端,还未成婚,去拜什么送子观音啊?”

    就算要拜观音,也不必要常安守着门,还不让旁人进,拜观音的人多了去,他们大爷未免也太霸道了。

    林如海抬头一看,匾额上慈航普度四个大字,方才他见到贾敏的小佛堂外垂着尝尝的黄色幔子,刚好将外面视线都挡住。

    林如海心底波涛浪涌,脸上却看不出丝毫起伏,就连答话都是一板一眼:“那是慈航真人。”

    常安垫着脚,伸着脑袋往上看,勉强能看见观音手上的玉瓶的一个边,还有一侧的红衣童女。

    他挠挠头:“可小的看着,就是送子观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