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塔。
恐吓完之后,陈瀚裕没能等到他惊慌失措的表情,撇撇嘴:“你可真没意思。”
“来说点你感兴趣的吧。”他双手抱肩,背靠墙壁,作思索状,“……你外婆怎么样?想见见她吗?刚出院不久吧,不知道她身体吃不吃得消。”
黎星川骤然抬起眼睛,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你!”
他的情绪变化取悦对方,陈瀚裕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就是这个表情!很好,我马上……”
话音未落,他的胸口穿出一截森白的骨刺!
原本笑得前俯后仰的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哇”得吐出一口血!
他第一反应是摸向脖子上的项链,手却落了个空,双眸瞪得几乎要跳出眼眶,表情霎时格外狰狞。
陈瀚裕浑身抽搐。
几秒后,手脚瘫软,慢慢倒下。
穿刺扎破心脏那瞬间,溅射的血液直直冲着黎星川的方向袭来,被虚空中的笼子外壳拦住,他倒地时,几滴猩红色液体也同时掉到地面上。
“啪。”
晕开。
陈瀚裕身后,慢慢走出一个人。
那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一件浅蓝色的微皱衬衫,十分年轻,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杀死陈瀚裕的骨刺受到召唤,摇摇晃晃地从胸口中拔出。
黎星川对他有印象。
填报志愿时的热心学长……林恩泽。
“晚上好,学弟。”林恩泽抬起手,那骨刺便回到他的掌心,“见笑了,请不要在意他说的昏话。”
陈瀚裕的衣领鼓了鼓,像是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要钻出来。
几秒后,一枚黑色方盒撕裂衣物,朝着林恩泽的方向飞去。
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是第三代潘多拉之主。陈瀚裕替我暂时保管信物,也代我行事。”
这个人的语气温和,文质彬彬的,却像他掌心的骨刺一般,冒着森然的冷意。
“很感谢他的付出,现在他完成了任务,我替他解脱。”他说。
黎星川就往后退了一步,背靠上空气墙。
刚刚那个姓陈的神经病对他滔滔不绝这么久,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心理压力,但看到林恩泽的那一秒钟,他脑中警铃大作。
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威慑,前者仿佛笑话。
黎星川的拳头缓缓收拢,突然感觉背后一空,惯性让他往后倒去,趔趄着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那笼罩着他的虚无空气笼,消失了。
骨刺升至半空,忽然复制出了几十柄与本体一模一样的武器,绕成一圈。
这个圈的圆心处,正是黎星川站着的地方。
森白骨刺的尖端,齐刷刷地对准他,蓄势待发!
陈瀚裕的惨状历历在目,黎星川心脏吓得几乎停跳。
“都说反派死于话多,我其实不是很想和你废话。”林恩泽说,“但是陈瀚裕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我实在有些受不了,如果你带着对组织信念的误解上路,我也会很困扰。”
“让普通人成为超能力者的奴隶?没有这种事。大家都是平等的。”
他慢条斯理地对黎星川解释——
“我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了拯救全人类。”
……义正严词,信誓旦旦。
联想到他们做的事,有种魔幻的荒谬感。
但林恩泽说得很认真。
“每个人都很痛苦。”
“努力生活的人被命运打击,本分老实的人被骗子欺骗,庸碌之人头脑空空过完一生一无所获,求而不得,失去挚爱……凡人的肉.体和精神都不能不朽,但痛苦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只有世界毁灭,人类灭亡,无休止的精神折磨,才能彻底结束。——所以世界必须灭亡。”
“很可惜,不是每一个‘深渊’成员都能拥有崇高的精深造诣,比如陈瀚裕这种蠢货。他们想当新世界的主宰,想成为给普通人带来痛苦的上等人,相当庸俗,不过这样的口号能吸引更多人加入帮忙,所以我允许这样的误解在组织中流传。”
“‘深渊’会帮助全世界解脱。”林恩泽摊开双手,微微仰头,心潮澎湃,“这才是,我们努力了十多年的终极目标。”
他看向黎星川:“嗯,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解释完了。”
黎星川皱了皱眉,喉咙口憋了一堆反驳的话,然而头顶悬着的尖锐骨刺,让他明智地保持沉默。
“陈瀚裕刚才似乎承诺过不会伤害你,很抱歉,这是他的个人决定。”林恩泽慢吞吞地说,“尽管组织和‘天灾’不可能合作,但只有你死了,‘天灾’发疯灭世才是必然的结果,所以你必须去死。”
“念在我们是校友的份上,我会让你走得轻松一些的,学弟。”
话音落下,近百根骨刺如同满弓之箭,一齐发射!
破空之声,杀气四溢。
视野被密密麻麻的骨刺占满,黎星川避无可避,牙齿咯咯发抖。
脖颈发凉,死亡从来没有离他那么近过。
“我要死了吗?”他想。
外婆怎么办?小姨一定能照顾好她。
可季望澄怎么办……?
在尖端即将刺穿他皮肉的瞬间,黎星川手背上的黑影骤然膨胀。
它的力量向外扩散,狂猛无比,原本凶狠的骨刺发出不堪受力的爆鸣声,节节崩断,彻底碎裂!
黑影们环绕在黎星川的周身,如同忠诚的骑士,守卫着他寸步范围内的领土。
黎星川愣了,而林恩泽看到这一幕,也发出了颇为疑惑的声音。
“哦?”他说,“看来‘天灾’留了东西保护你。”
他显然对季望澄的力量有所忌惮,站在原地,与黎星川对峙了足足半分钟,没再轻易动作。
黎星川趁机往大门方向跑去,但门上了锁,又另外布置了结界,任他如何撞击,纹丝不动。他巡视一番,绝望地发现对方布置充分,这里肯定没有容他逃生的通道了。
这样一来,只能正面对上敌人。
眼见失去了退路,他反倒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的能力是‘无效化’。”
“你是执棋人,最强的超能力者,你不允许的,绝不能发生。”
……
……该死,指导话术听过太多,具体要怎么做?
“我真的有超能力吗?”黎星川此时大脑一片乱麻,“超能力真的存在吗?我可以吗?无效化、无效化,快点无效……”
半晌,林恩泽拍了下手掌。
塔内空空荡荡,啪的一声,如同扔到水面上的石子,绽起层叠的涟漪。
“我想到了。”他笑眯眯地开口,“据我所知,天灾的分.身,也继承了他的记忆和情感,对吧?”
一道刺目无比的光芒,自他手中射出,直直冲向黎星川。
这一记攻击,自然被黑影拦截在半道,流星般的光线碎成渣滓,在空气中游弋,打着圈,不断散播。
原本缓慢流动的黑雾们沾到光斑,忽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星川稍显担忧,碰了碰离他最近的那一丛,眼前忽闪过画面——
幼年的季望澄在打电话。
“您好,黎星川在家吗?”
话筒里传来一声阴冷的笑,饱含恶意。
“黎星川啊?”
“他死了。”
季望澄整张脸失去血色,难以置信地撇下听筒,往楼下跑,步伐慌乱失序,眼睛霎时便染上了水光。
他跑得很急,在下楼梯时摔了一跤。
这一跤显然是摔狠了,他缓上好几秒,捂着脚踝,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闪……闪闪……”
慌里慌张的保姆赶来,抱着他上车送医,祸不单行,路上出了连环追尾事故,季望澄的伤愈加严重。
他彻底晕死过去,生命体征一度相当危险。
再度醒来时,他坐在病床上,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脚底的影子如游龙般在地板上蜿蜒前行。
黎星川眨了下眼,这一幕便消失了。
他心中大骇。
这是什么?
这就是那场车祸的真相吗?
原本凝固在原地的黑雾,忽然朝着他冲来,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听到尖细而吵嚷的叫声,仿佛小孩子在委屈地放声大哭。
【闪闪……呜哇……闪闪……】
【闪闪……闪闪……】
它们连声喊着他的名字,拼命往他袖口里钻,摸到他的体温和脉搏也不能放下心来,必须时时刻刻贴在一起。
黑影紧紧黏着他的皮肤,揪也揪不下来。
突如其来的记忆,如涨潮海水般淹没他的口腔,黎星川喘不上气。
林恩泽微微挑眉:“明明看见了自己的噩梦,居然还能迅速稳定情绪,真是难办……”
黎星川完全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是了。他想。那时候,他被外婆接走,去首都看病,好一段时间没有找过季望澄……对方在那时变成了“天灾”。
……原来是这样,黎淑惠,那个曾经是他噩梦的女人,竟然还背着他做出过如此过分的举动,而他在八年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真相。
黎星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多余的恨,因为已经恨到极致了。
他恨了黎淑惠很多年,一度凭着对抗她的念头活下去。
黎淑惠深信什么,他就否定什么;黎淑惠是什么样的人,他就必须成为截然不同的存在。他要证明自己比她过得更好,也要成为比她明亮的人。
然而,无论他怎么做,黎淑惠都不会认为自己才是过错方,无从得报的仇恨与怒火,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厢情愿。
“恨”作为内驱的燃料,终将陷进自证的怪圈。
想要得到谁的认可,就会成为谁的奴隶。
黎星川看着自己的掌心,突然无所谓地笑了下。
他终于将超能力的成因联想到自己身上,行动组的成员们开玩笑地喊他“唯物主义战神”,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的能力来自不服输的反叛,而非坚定的本心。
过去那么久,他早就懒得恨她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大概是在中学的某一天,在光荣榜上看到成绩的那一次。
他与季望澄,玉城到首都,距离是1400公里,时差是春秋冬三个季节,一旦落到纸面上,足足两百分的差距。
他那颗不甘的心加速跳动起来。
好像很远,也没那么远……要不要试试看?
“真是让我觉得很难办。”林恩泽自言自语,向前迈了一步,“只能这样了。”
数百万光点在他背后升起,凝聚成万千箭矢,每支箭矢之间仅隔了极其微小的距离,形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列阵,将整座塔身内部挤得密密麻麻,如同黑云一般,气势汹汹地压在黎星川的头顶!
但这一次,黎星川没有后退。
黑影绕在他的身侧,警惕无比,时刻准备反击。
箭矢尾部燃起火光,将塔身照得灯火通明,幽幽的鬼火密匝,营造出地狱行刑一般令人窒息的景象。
而黎星川恍若未闻,脑海里重复播放着那一句话。
——要不要……再试试看?
那就,试试看。
黎星川抬眼,直直看向头顶的箭阵。
刹那间,周身黑雾破开,正欲袭来的刀光剑影立刻静止,火焰扑簌簌熄灭,塔身内部恢复晦暗。
像是被滴落的树脂裹住,动弹不得,结结实实凝在半空,即将化成僵硬的琥珀。
变化幽微,逆转陡生。
林恩泽意识到了,终于维持不住从容的假面,愕然至极。
他看着黎星川,像是从未认识他一般。
对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令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臣民不敢直视君主,草食动物不敢直视天敌,越级的挑衅必以失败告终。
如此强烈的压迫感,他只在“天灾”身上感受过。
林恩泽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你们好像很怕小季。”黎星川突兀开口,“其实他一点都不聪明,演技奇烂无比,好骗,听话,骗人被拆穿也理直气壮,像动画片里的笨猫。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是‘天灾’,但是……”
空气中发出震动的嗡鸣声,所有箭矢一齐发出不堪受力的吱呀声,箭身轻轻摇晃。
黎星川往前走了一步,鞋底叩击地面,发出细微响声。
一声令下,箭矢齐齐消失!
只剩微茫点点,像灰尘一般,伴随着塔顶的天光一齐降落。
“认知类”超能力从没有失去后重铸的先例。
算计组织,算计天灾,唯一没算到,黎星川竟然能够重新拥有超能力。
……他究竟是谁?
林恩泽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神情僵硬,下意识往后稍了稍,肢体语言演绎着生动形象的忌惮。
他在恐惧,他害怕了,如同置身深海,温度褪尽、无法呼吸,连牙齿都在咯咯发抖。
攻守逆转。
这次,是黎星川向他迫近。
黎星川脚步由慢转快,迅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肩膀打开,挥拳——
他步伐飞快,而林恩泽在他的注视中不敢移动,呼吸困难,于是结结实实地受下了这一记发泄情绪的拳头。
“嘭!”
一拳便将他打得头晕眼花,跌到在地。
黎星川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揪起来:“你在嚣张什么?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夺取别人的生命?你懂不懂什么叫尊重?你怎么敢仗着自己更厉害就替别人做决定!”
“嘭!”
第二拳砸中他的面中,鼻血汩汩。
林恩泽咬牙切齿:“等一下……等……”
黎星川打断,并将他的句式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念在我们是校友的份上,我会留你一条命的,放心。”
“嘭!”
第三拳袭击左脸。
林恩泽眼冒金星。
大约是依赖超能力的通病,林恩泽不屑使用物理武器,体能也堪称羸弱,根本无法和运动习惯良好的黎星川对殴。如果他留了陈瀚裕一条命,尚且能有转机,但一对一的情况下,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几分钟后,林恩泽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提不起反抗的力气。
“天灾惹我生气都得诚心诚意道歉。”
黎星川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又算什么东西?”
对方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应,把这人往角落一丢,走向正中的法阵。
法阵的纹案神秘至极,似乎是由特制颜料绘制而成,萦绕着几不可察的淡淡灰色。
他准备进一步查探,然而影子们拉住他的衣角。
【闪闪!不去!】
【不好!】
【回来!】
它们兵分几路,一撮牵他的裤脚,一撮牵衣摆,还有一小撮飞来飞去地充当路障,试图阻拦他前进的脚步。
黎星川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从影子们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是好东西,甚至有点危险。
那么,就不必接近了。
“深渊”将其视若珍宝,大约是觉得它有召唤陨石雨毁灭世界的奇效,听着怪玄乎的,但事实上确实发生过……
黎星川用目光描绘那神秘图腾,若有所思。
他展开了丰富的联想,片刻后,没能想出丝毫关于它的神秘学信息。这是他认知以外的内容,他不能理解,既然如此——
“真的这么厉害吗?”黎星川想,“我不信。”
“——我觉得不行。”
…
“轰——!”
黎星川意念否定的那一秒,地面钻出星星点点的微光,逐渐汇聚成一条线,众多平面,最终集合为光柱。
它冲破地板上的法阵,两方力量碰撞,光芒刺目,再一眨眼时,胜负已分。
光柱急速伸展,向着穹顶发射,几秒后,它毫不留情地撞碎塔身外缘的屏障,剧烈的爆炸响声在旷野中回荡,刺目的金白光将阴沉的天空撕裂,大半灰蓝天际都染成了灿漫的白金色。
【我不相信,即不存在。】
整座城市都目睹了这一天地变色的奇景。
玉大校园内,今天刚返校的罗颂,正走在教学楼之间的天桥上。
身边的女友忽然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单手指向天空:“你看那是什么?”
不止是他,周边所有人都保持着驻足仰望的姿态。
罗颂抬头。
天穹变成调色盘,一半是花花闪闪的白金色,另一半灰蓝,泾渭分明。
入目瞬间,心神震荡。
这是,如同神明降临一般的瑰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