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酉时拜堂,由于秀姐儿是招赘,她不用守在新房里等新郎官去掀盖头,反而是大大方方地跟着石天生和周家人一起向来客敬酒。

    现在在新房床上躺着的反而是两个不知事的幼儿。

    谢景行端着饭菜进了新房,周宁正在这里守着谢景君和谢若,双胞胎可离不得人。

    屿哥儿跟着谢景行进来,见到双胞胎就凑了过去。

    谢景行将饭菜放在桌上,让周宁先吃着,自己也去了床边。

    双胞胎作为这场婚事的压床童子,正坐在床上扒拉着拨浪鼓玩,谢景君见到谢景行,把手里的拨浪鼓往后一扔,手撑着床,几下就爬到了床边,朝谢景行伸出双手,想让他抱自己起来。

    谢景行此时身体又感觉出沉重来,只抓着他的双手摇了摇,没有将他抱起。

    谢景君张着双手又等会儿,发现谢景行确实没有抱他的意思,瘪瘪嘴,几步又爬回了谢若旁边。

    谢若没过来找谢景行,他正在和屿哥儿玩。

    屿哥儿趴在床上,和谢若脸对脸,谢若拿着拨浪鼓摇两下,等声音响完,屿哥儿就配合地“哇”一声,谢若等屿哥儿“哇”完,就又开始摇两下波浪鼓,来来回回,一大一小两张秀美脸上都带着大大的笑容,谢若咧着只冒出了个头的两颗下门牙“咯、咯”地乐出了声。

    屿哥儿太配合谢若了,导致谢景行一眼看过去,都没分辨出到底是屿哥儿在逗谢若,还是谢若在逗屿哥儿。

    谢景行身体不适,没有掺和进去谢若和屿哥儿之间的小游戏,只站在床边看着。

    谢景君爬回去后,坐直身体,看旁边两人玩得起劲,所有人都盯着谢若手上的拨浪鼓,不甘心被忽视在一边,也想加入进去,可他左右看看,他的拨浪鼓呢?

    他找得到才怪,刚刚被他随手扔开的拨浪鼓,此时正安静地被他坐在他屁股底下,喜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坐上去整个人都陷进里面,谢景君又穿得厚实,完全感觉不到异样。

    来回看了两圈都没找到,谢景君放弃了,没事,他的不见了,谢若的波浪鼓可就在他眼前。

    双手猛地抓向面前摇动的拨浪鼓,往自己身前一扯,谢若猝不及防,刚刚还在手里的拨浪鼓就被谢景君抢了过去。

    见所有人都向他看来,谢景君高兴地咧嘴笑,摇了两下拨浪鼓,可却没听到屿哥儿嘴里发出刚刚的“哇”,他疑惑地看着屿哥儿,又摇了两下,还是没听到声音。

    那边谢若已经在瘪嘴了,眼里慢慢蒙上一层水雾。

    屿哥儿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只能看向谢景行,“谢哥哥。”

    谢若也用雾蒙蒙的双眼看向他。

    谢景行被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求助地看着,心软得一塌糊涂,加上他可不愿惯着谢景君抢东西的习惯,就将拨浪鼓从谢景君手里抽了出来,还给了谢若。

    谢若发现波浪鼓又回了自己手里,眼里的泪意眨眼消失,又开始摇着拨浪鼓逗屿哥儿玩。

    谢景君懵逼地瞧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怎么……怎么又没了?

    发现那边又开始玩自己刚才没有玩成功的游戏,谢景君没有放弃,伸出手,想要故伎重施,把拨浪鼓又抢过来。

    谢景行和屿哥儿都发现了,谢景行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阻止。

    也用不着他插手了,出乎所有人意料,谢若许是被刚才抢走拨浪鼓后,一直防备着,余光看见谢景君有所动作,不等别人帮忙,伸出靠近谢景君的那只脚,一脚踢了过去。

    谢景君没有防备,加上他正探着身子想抢东西,没有坐稳当,被谢若一脚踢地往后连滚了两下,停下后,脸朝着红彤彤的喜被,木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猛然发出一声惊天大哭。

    “哇~”一波三折的惊叹声充分表明了屿哥儿此时的惊讶,比刚才逗谢若玩发出的声音真诚多了。

    谢景行一时也被谢若这一脚惊住,看来他家这柔柔弱弱的小哥儿也不是一个软包子。

    周宁刚吃完饭,正想收拾,被这边忽然响起的哭声打断,疾步走了过来,抱起哇哇大哭的谢景君,一边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一边问:“怎么回事儿?”

    谢若对着周宁露出无齿的笑容,满脸无辜。

    谢景行哭笑不得,看来谢若是个黑芝麻馅儿的,将因为谢景君离开,显露出来的波浪鼓拿起,拿在谢景君面前摇了摇。

    床很软,谢景君刚才并没有伤着,只是一时被吓住了,此时被抱在周宁怀里,又被谢景行手里摇动的拨浪鼓吸引,止住了哭声。

    谢景行刚被婴儿尖锐的哭声刺地头猛疼了一瞬,现在谢景君不哭了,好转了些,这才对周宁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周宁此时却顾不上谢景君为什么哭,他发现了谢景行不自觉微皱的眉头,担忧地问:“景行,怎么皱着眉?是哪里不舒服吗?”

    谢景行是周宁的第一个孩子,虽然因着双胞胎小,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双胞胎身上,可他却从未忽视过谢景行丝毫,仍是极为重视谢景行。

    谢景行被周宁问了,才察觉自己的动作,松开眉头,“没事,可能是人太多,有点吵,吵得我脑袋胀。”

    看周宁神情更为担忧,谢景行又连忙说:“不严重,就一阵一阵的极轻微的闷胀感。”

    外面吵嚷的声音传进耳里,周宁也知道谢景行不喜吵闹,看谢景行确实不像骗他的模样,周宁稍微放下了心,说:“是有些吵,反正现在外面只剩敬酒,你就别在上面呆着了,带着屿哥儿去下面院子里歇歇吧。”

    谢景行确实还难受着,面上却丝毫未显,点点头,应道:“好。”

    谢景行带着屿哥儿避开喧闹的人群,走出了周家院门。

    屿哥儿跟着谢景行沿着土坡往下走,看了好几次谢景行,他居然都没发现谢哥哥不舒服,最后还是没忍住问:“谢哥哥,真的没事了吗?”

    谢景行神情舒朗,离开周家,吵闹声逐渐远去,他确实感觉好了许多,反问道:“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屿哥儿盯着谢景行看了又看,确实没看出不对,才算真正放下了心。

    谢景行笑着摇摇头,这小哥儿,人不大,操得心还挺多。

    谢景行不自觉回想自己跟屿哥儿相处的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发现,屿哥儿明明该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的,他却很是反常的有着让人不解的讨好型性格。

    明明不喜欢被家里侍从一直看着、跟着,屿哥儿作为府里唯一的主子,却从没直接开口反对,更何况是喝斥侍从了,宁愿自己在心里委屈,也不想招惹其他人难受。

    谢景行早已察觉他这种性格的不妥,可他不想麻烦,屿哥儿毕竟不是他家的人。

    反正屿哥儿家里有一大票人在乎他,肯定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他就没必要插手了。

    谢景行找到了忽视的理由,理所应当将屿哥儿的不妥抛之脑后,其实归根结底,只在于谢景行没有将屿哥儿纳为自己人。

    屿哥儿不明原因地亲近他,甚至是讨好他,碍于屿哥儿和黄娘子表现出的权势,他是不能拒绝的,加上屿哥儿确实招人喜欢,又真得像他曾经在现代看上的那只布偶猫,谢景行完全是拿屿哥儿当别人家的猫主子哄,也会有喜爱和疼宠,心里却并没将屿哥儿看得很重。

    上辈子的经历使得谢景行心防极重,看似温和的表象下,内心却是非常疏离的,除了家里人,他是发自内心地亲近之外,对外人,他都只是面子功夫,只是他装得好,别人看不出来罢了。

    对屿哥儿,他已经算是将其放在了心上,只是分量不足以他打破自己不喜麻烦的原则而已。

    不得不说,屿哥儿也有着敏锐的直觉,就算谢景行表现的待他好,他在谢景行面前都是一直做着非常乖巧的样子。

    这副乖巧模样像是面具一样戴在他脸上,对着长公主府的众人,他是不想他们担心,才那么乖巧,面对谢景行时,他却觉得他不能不乖。

    思绪间,谢景行两人到了谢家院门,家里没人,院门是锁着的。

    谢景行正想掏出钥匙打开锁,屿哥儿不小心看到门上的一个洞,惊奇地问:“谢哥哥,你平时在家里练箭时,是将箭靶挂在门上的吗?”不然大门上怎么会有一个明显是被箭射出来的箭孔。

    屿哥儿弓箭使得好,对这种痕迹很熟悉,一眼就看出那个洞是被弓箭钉在门上留下的印子。

    之前被红色的福字挡着,现在年早已过完良久,福字早不知去哪儿了,箭孔就大咧咧地摆在门上,家里人都忙,也没将其处理掉。

    谢家人过来过去的,都习惯了它的存在,都没再管它。

    此时,箭孔就这么刚好被屿哥儿看见了。

    谢景行摸摸鼻头,“这是我刚开始练箭时,不小心脱靶射上去的。”

    经过几个月的练习,他现在已经能将箭准确地射在箭靶上了,虽然能射中几环还是看运气。

    屿哥儿当然清楚谢景行现在早不会脱靶了,可又一次见到谢景行曾经脱靶留下的痕迹,免不了多看了几眼。

    谢景行面对过去他射箭废物的证据,果断转移话题,“我练箭的地方就在山后,屿哥儿要去看看吗?”

    反正现在时间还早,在家里呆着也是闲着无事,倒不如带着屿哥儿去山上逛逛,一来一回,周家宴席差不多刚好结束,屿哥儿就该随着徐护卫回镇上了。

    屿哥儿当然愿意。

    两人一同去了谢景行练箭的山坡,走了这么长一段山路,屿哥儿难免有点气喘吁吁的,却一脸兴致勃勃地围着挂着箭靶的树干转。

    谢景行刚刚山爬到一半时,突然又感到很不舒服,可都已到半途了,总不能又回转回去,关键还是他提出的要带屿哥儿上山。

    坚持着到了地方,谢景行喘了两口气,平时完全不觉得远的路途,却走得谢景行手软脚软。

    他眼睛一直看着屿哥儿欢快地转,脑袋昏沉,这会儿在他的感官中,不止屿哥儿在转,他也在转。

    他站了一会儿,听见那边屿哥儿喊他的声音,最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猛地倒在了地上。

    第062章

    屿哥儿只觉得这里环境真好,树木郁郁葱葱,虫鸣鸟叫此起彼伏,还无人打扰,确实是练箭的好地方,他都想在这里试着射几次箭了。

    屿哥儿看了看四下,只见着箭靶,没发现弓箭,只能问谢景行,“谢哥哥,弓箭呢?”

    没有听见回应,屿哥儿疑惑地回头,谢景行往地上倒去的画面猛然印进他眼里。

    屿哥儿脸色大变,此时他哪还顾得上弓箭在哪里,脚步匆忙地跑过去,想要接住谢景行,却没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景行重重地砸在地上。

    跑过最后几步,他终于赶到了,跪坐在谢景行旁边,屿哥儿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最后只得将谢景行头抱在膝上,焦急万分地叫道:“谢哥哥,谢哥哥,你怎么了?别吓我。”

    谢景行耳朵里听见屿哥儿的喊声,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他摔在地上没觉着哪里疼,可他现在耳能听、眼能视,却就是做不出任何反应,费尽全身力气也动不了一根手指,更说不出话来。

    刚刚全身不适,现在谢景行却发现似乎所有的不对劲全部集中在了他的后颈。

    后颈正中一处位置传来了猛烈的异样感,好像里面突然要生根发芽长出某种东西,为了突破禁锢,将他全身所有力气全部吸去了那里,其他部位全无丝毫反应。

    屿哥儿的声音越来越惊慌失措,谢景行却一直无法回回应,除了后颈的异样外,谢景行全身无一处地方还存在一丁点的不舒坦,可他就是动不了。

    只能透过微微张开的眼缝,瞧着屿哥儿由原来勉强还能维持一些镇定,强撑着没哭,变成现在一副泪流满面的模样。

    屿哥儿哭喊了好一会儿,发现谢景行一直没醒转过来,茫然四顾,似乎期盼能在这里遇见个人帮忙。

    可这处地方是谢景行专门挑出的僻静之地,哪儿会有人来。

    屿哥儿又将视线落回谢景行脸上,两人上山时太阳就已落山,只剩余晖照耀着,可这里大树多,树冠层层叠叠,刚才屿哥儿还觉得很好的地方,现在却只觉阴森可怖。

    穿过树梢落下来的些许光线,让屿哥儿勉强能看清谢景行的脸。

    谢景行脸色如常,如若不是屿哥儿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看着只像是睡着了。

    屿哥儿找不到人帮忙,抽咽了两下强自停下哭泣,谢哥哥肯定是生病了,他自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多,很多时候,大夫都会摸摸他的脑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屿哥儿也学着记忆里大夫们的动作,用手去触摸谢景行的额头。

    可他手都在发抖,怎么也感觉不出异样来,干脆将手拿下来,低头将自己额头贴在谢景行额头上,还是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谢景行头枕在他膝头,任凭他施为。

    屿哥儿探不出原因,而谢景行还是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屿哥儿不知怎么办才好,好一会儿才用手轻拍谢景行的脸,“谢哥哥,你醒醒吧,不要再睡了,我害怕。”尾音又带上了丝哭腔,这下却没流下泪来。

    相处这么久,就算是将屿哥儿当个猫儿带着,谢景行也生出了些感情,何况屿哥儿是因为他才如此无助,听着屿哥儿哽咽的声音,谢景行心里止不住生出了些心疼,尽量将全部精力集中在了眼皮上,细密的睫毛上下动了两次,总算是将眼睛睁得大了点,透过无力的眼睑,两人对上了视线。

    屿哥儿惊喜地凑过去,“谢哥哥,你醒了,好些了吗?”

    谢景行只维持着微张的双眼就已是很勉强,无论如何也发不了声回答他,最后只能轻轻转动了两下眼珠。

    这么耽搁一会儿,树林里愈发阴暗,屿哥儿好不容易才看清他眼珠的动作,无措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谢哥哥你怎么动不了呢?我该怎么办才能帮到你?”

    谢景行给了他些反应,屿哥儿心里有了支撑,不再像刚才那般仓皇,可他现在还是没有办法。

    谢景行还躺在地上,现在只有他能帮上忙,屿哥儿没抱太大希望地又朝着四下张望了几次,果然没人,咬咬牙,屿哥儿望着逐渐陷入黑暗的树林,对谢景行说:“谢哥哥,别怕,我会帮你的,我这就去叫人来。”

    小心地将谢景行的头搁回地上,屿哥儿撑着地站起身,往来路跑去,没跑几步却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兽吼,吓得他呆立在原地。

    远处的树木隐隐绰绰,阴影里好像有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只等着他跑过去,屿哥儿心里止不住地生出害怕。

    回头看躺在地上的谢景行,谢哥哥还等着他,屿哥儿又冒出些勇气,强撑者继续往前跑。

    谢景行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的模样,心里心疼更甚。

    屿哥儿跑出没多远,迟疑着停下了脚步,他要是跑走了,留下谢哥哥一人躺在这里,谢哥哥又不能动,万一刚刚叫出声的野兽过来,把谢哥哥叼走了怎么办?

    谢景行眼看着屿哥儿又跑了回来,在他身旁蹲下,费力将他背在背上,用尽浑身气力才背着他站起身。

    正心下不解,就听到屿哥儿喃喃自语着,“不行,我不能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要是让野兽把你抓走了,我就找不回谢哥哥了。”

    谢景行心里震动,真是个傻孩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哥儿?

    屿哥儿与其说是背着谢景行,不如说是拖着他在山上走着。

    谢景行比他高一个头还多,就算屿哥儿将他使劲往上提,弓着腰往前走,他的脚也只能在地上拖着。

    可谢景行的注意力却丝毫没落在自己身上,他感观还是正常的,趴在屿哥儿的背上,他能感觉到屿哥儿身体的颤抖,耳朵也将屿哥儿剧烈的喘息声听得清清楚楚。

    屿哥儿从来没有背负过重物,更莫说是背着一个人行路了,拼着一口气往山顶走,刚刚还让他心生恐惧的黑暗,此时他也没有丝毫心力多关注了,只希望能早日带着谢景行回去谢家。

    山路本就难行,更何况是在晚间,到处是碎石、藤蔓。

    没有办法,屿哥儿只能先将谢景行放下,脱下外衫,将衣服当绳子把谢景行绑在了身上。

    两只手都腾了出来,屿哥儿手脚并用地往上行,“安屿,你娘是大炎朝长公主顾绍嘉,你爹是长公主驸马兼英护侯安淮闻,大哥是英护侯世子还能凭实力考中一甲进士的安庭远,二哥是能文能武的安庭轩,你肯定能坚持住的。”

    屿哥儿边爬边鼓励自己,手掌好像被不知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来,他却管都没管,颤抖着手脚继续爬。

    娘要是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肯定是要笑骂自己不懂礼仪的,屿哥儿心里开着小差,竭力忽视黑暗树林里传来的各种响动声。

    谢景行将屿哥儿的低语声听进了耳里,若是平时,他少不得得惊叹一番屿哥儿的来历不凡,可现在,其他什么都放不进他心里,他的心已经被满满的心疼装满了。

    旁边一处灌木丛里忽地传来越来越近的树枝被拨开的声音,屿哥儿僵硬地停下动作,没敢再动。

    声音越来越大,想到还在背上的谢景行,屿哥儿连忙自己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想把谢景行藏在身后。

    可谢景行体格比他大,哪里是他那小身板能挡住的。

    周家村每年组织村民进山狩猎,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防着野兽繁衍过多,到时会危害村里。

    谢景行曾听周广德说起过,小舟山与大舟山相连,白日还好,一到夜间,难免会有些野兽顺着来到小舟山上,只是他从前从没真遇到过,不会今日就这般倒霉,正好就让他们闯上了吧。

    动静越来越近,屿哥儿的身体也越来越僵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着传来声音的木丛。

    灌木丛忽地从中间破开,两只莹亮的眼睛望向屿哥儿和谢景行。

    屿哥儿身体一抖,想转身逃跑,又按捺住蠢蠢欲动的脚步,只瑟缩着拖着谢景行往后退了一小步。

    谢景行心里暗道不好,果然,本还在观察两人的猎手,发现面前的两足动物只是外强中干,不再犹豫,猛地从里窜出来,踱步到了距离两人越一米远的位置。

    是一只猞猁。

    体型不小,站立时差不多有七十几厘米,在屿哥儿弯着腰的情况下,能齐他的腰部。

    谢景行心里一松,又一紧。

    猞猁一般只攻击狼的幼崽和怀孕的母狼,很少主动攻击人类,毕竟人类对它们构不成威胁。

    除非,谢景行将眼神移向那只猞猁的腹部,很明显的突出,显然是一直怀孕的猞猁。

    这只猞猁应该是怀孕后离开了原来的伴侣,寻了一处这附近的地方做窝,还将周围当成了领地。

    谢景行和屿哥儿的出现,让怀孕时敏感的母兽感觉到了威胁。

    猞猁弓着背冲他们露出了攻击姿势,屿哥儿被吓得呼吸一顿,可他没有退缩的余地,喉头干涸,他好不容易才发出声,“猫猫,我很快就离开,你站那别动,我们马上就走,再不来扰你了。”声音干涩,几不可闻,

    身上的力气早已经快耗尽了,屿哥儿深呼吸两下,鼓起勇气,又提起一股劲,面朝猞猁慢慢往后挪。

    谢景行也全身心关注着猞猁,希望它能看在他们主动退后的份上,不要攻击。

    猞猁也确实没动,只看着他们退远。

    屿哥儿和谢景行离了猞猁有十几米远,两人渐渐放下心,屿哥儿仍然是后退着,不敢将谢景行朝向猞猁。

    顶上的月光只能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屿哥儿适应了后勉强能看清眼前事物,可他后退着,完全不知他脚后不远有一块突出的石头。

    抬起脚,屿哥儿正想继续退,脚后跟突然被绊了一下,“啊!”他本就如惊弓之鸟,猝不及防之下,惊叫出声。

    谢景行心脏缩了一下,马上看向对面的猞猁。

    只见猞猁一弓腰,四肢往地上一蹬,疾如闪电般向他们攻击而来。

    第063章

    屿哥儿被吓地眼睛都不敢转一下,脑里一片空白,却下意识张开双臂想挡住扑过来的猞猁。

    谢景行瞪大眼睛,盯着猞猁身上顺风而动的毛发,根根入眼,心里盈满绝望和恐惧,今天怎么就恰巧,他带着屿哥儿来了这里?

    眨眼间,周宁、谢定安、双胞胎,一个个从他脑海里闪现,感受最深的是身下人颤抖的脊背,他什么也来不及想,风呼啸着从耳旁闪过,连血液都应和着疾风在身体里奔涌。

    后颈处突然像是有东西冒了出来,谢景行身体一抽,一瞬间有了点力气,还来不及做点什么,那股劲又随着后颈冒出的东西全部消失。

    谢景行闭眼苦笑,自己这一世本就是白得来的,没了只能怪自己命该如此,自己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他却不敢深想,到时谢定安和周宁会多难过。

    还有屿哥儿,他明明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今日却要陪他殒命在此。

    “大猫猫,你是想跟我们玩吗?”耳边突然响起屿哥儿颤巍巍的声音。

    谢景行猛然掀开眼皮,发现刚刚还一脸凶相的猞猁,这时正带着满身的慵懒,绕着他们来回转圈,不是抽动鼻子深嗅。

    “怎么回事?”谢景行不禁在心里默默问。

    屿哥儿像是知道他的疑惑一样,说道:“谢哥哥,刚刚这只大猫猫都要抓着我了,却突然一扭身跳到了一旁去,然后就开始绕着我们转啊转,刚才还用鼻子在我腿上闻了闻又避开,好奇怪。”

    危机眼看已经过去,他也学着猞猁抽了抽鼻子,嗅了一口微冷的空气,“咦!”

    又嗅了一下,鼻尖传来了一股清晰又浓烈的像是草木的香味,“好好闻!”随着香味丝丝缕缕地逐渐弥漫在进鼻尖,屿哥儿刚才因为害怕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谢景行这才注意到身周的异状,他也闻到了一股草木香,香味充斥在他整个鼻腔,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这是分化成天乾了。

    祝世维的嘴是开光过的吗?

    才说他极有可能分化成天乾,他就真分化了。

    可周围所有人都没曾提到过,分化时身体会有这么多异常,要是他知道,怎么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带着屿哥儿进山。

    这香味还有点熟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前世大学时宿舍老大的脸在记忆里闪现,“是缬草香!”

    老大曾为了一门考试失眠很长一段时间,他女朋友给他送了一瓶缬草精油,说是可以温神安眠,安抚狂躁情绪和缓解焦虑。

    也确实有用,老大用了当晚便睡了个好觉,就是用了多久,就做了多久刷题的梦,关键梦还特清晰,每每醒来后都拉着寝室众人吐槽。

    谢景行原是闻不习惯缬草味,可他散发出的缬草味兴许是变异了,里面那股让谢景行不适的味道一点没存在,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中草药的味道。

    猞猁的异常表现也能解释得通了,绝大多数猫科动物可都抵抗不了缬草的味道。

    难怪刚才凶猛的猞猁,现在恨不得一直跟谢景行两人挨挨蹭蹭。

    屿哥儿没有再多耽搁,抓住谢景行的双臂硬往上提了提,“大猫猫,我们不能跟你玩了,谢哥哥还生着病,我得赶紧带他回去。”

    背着谢景行,屿哥儿总算是满头大汗地爬上了山顶。

    猞猁也跟了上来,这里已经到了它的领地边缘,

    猞猁看面前的两脚兽还要往下走,恋恋不舍地用头蹭了屿哥儿一下,低吼了一声,转身三两步跳进树丛中,消失不见。

    屿哥儿呼了口气,没有大猫猫陪着他了,“没事,谢哥哥还陪着我呢。”

    他却不知谢景行现在心里是何等的担忧,屿哥儿只顾着往前行,浑然不觉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上升。

    谢景行耳边听着屿哥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脸颊贴着屿哥儿的侧脸,只觉一片滚烫。

    屿哥儿发热了,温度还不低!

    谢景行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焦急地不知怎么办才好,病急乱投医,将自己的信息素,一刻不停地往外散。

    许是天性使然,谢景行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信息素如指臂使,乖乖地从他后颈腺体溢出来。

    山脚下,周家村的农户中,已经零星地点起了烛火,透过稀疏的草木,屿哥儿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周家。

    头脑逐渐变得昏沉,后颈一处位置里面,好像有个虫子想往外钻一样,闷胀着疼,“可能是背着谢哥哥太累,都出现幻觉了,皮肤里面怎么可能会有虫子呢?”屿哥儿舔了舔下唇,眼睛迷蒙了一瞬。

    “快了,很快就到了。”屿哥儿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伸出脚踩实了才往下走。

    下山更比上山难,尤其是在背着个人的情况下,屿哥儿的腿剧烈颤抖着,身体也越来越无力。

    谢景行逐渐闻到了一股荆棘玫瑰香味,某一瞬间,玫瑰香浓烈的让人迷醉,却又转瞬即逝,变得若有若无。

    小拇指神经般地一抽,玫瑰香不会是屿哥儿的信香吧?

    不等谢景行坐实心中猜测,身体忽然失去重心,屿哥儿脚底一软,带着他一起摔下山去。

    两人一起翻滚着向下,那件一直谢景行系在屿哥儿身上的衣衫,半途散开,两人分别滚向了不同位置。

    谢景行眼前景物不断变换,碾过杂草矮树,最后停在了一块坡地中间的排水沟里面。

    他没有关注自己被各种树枝擦破的皮肤,也没有理会砸在地上时磕到的左腿。

    谢景行焦急地转动着眼珠,现代城市里几乎在也看不到的满天繁星,也勾不住他的心神,屿哥儿掉哪去了?

    紧咬住后槽牙,脖颈上青筋暴起,谢景行仿若要耗尽生命力般,才总算让头部转向了一侧,眼睛慌张地四处看,他记得屿哥儿是往这边滚的,人呢!

    “嗬…嗬、嗬…”谢景行竭力从喉咙里憋出了声音,“屿哥儿。”

    屿哥儿是撞进了一处灌木丛才被拦了下来,迷迷糊糊地撑起身,“谢哥哥。”

    没有得到回应,屿哥儿又低低地说:“好疼啊。”

    谢景行察觉到了那边的响动,眼睛一顺不顺地听着晃动的灌木丛。

    看到屿哥儿摇摇晃晃站起身,“屿哥儿。”

    听到谢景行在叫他,屿哥儿转动着身体朝向了这边,眼睛好不容易才聚焦在沟里躺着的谢景行身上,“谢哥哥。”

    随即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距离一米远时,谢景行眼看着屿哥儿脚一软,身体偏了一下,连忙喊道:“小心!”

    屿哥儿没有稳住身体,在身体快要落下时用手掌撑了一下地面,没有站起身,他的脚实在没有力气了,小手臂撑在地上使力,往前挪到了谢景行面前。

    “谢哥哥,你能说话了,真好。”屿哥儿咧着嘴笑了一下。

    谢景行看着他白净的脸颊上沾满污迹,心脏一抽,“嗯,多亏屿哥儿带着我。你呢,有没有哪里受伤?”

    屿哥儿摇摇头:“没有。”

    他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谢哥哥,我没力气了,暂时背不动你了,等我先休息一会儿,很快的,很快的。”话语声逐渐减弱,最后消失,屿哥儿的头落在了谢景行的手臂上。

    谢景行大骇,“屿哥儿,屿哥儿。”

    浓烈的玫瑰香又散了出来。

    “景行。”

    “小少爷。”

    隐隐传来了有人叫喊的声音,谢景行侧耳倾听,是谢定安和徐护卫。

    “这里。”谢景行连忙回应。

    谢定安听到谢景行的嘶喊,打着火把找了过来,看见两人的惨样,“你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走近后,缬草和玫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浓烈得刺鼻,谢定安当即明白,谢景行这是分化了,而且,屿哥儿也在不断散发信香。

    谢定安是天乾,当然知道屿哥儿之前身上是没有信香的,虽然天乾地坤成年前只有刚分化时浓烈,之后信香会变得微弱微弱,知道成年身体发育成熟后,使信香才会再次浓厚,可也不至于一点味道都没有,加上屿哥儿一直在吴老大夫那里治病,他心里或多或少猜到了屿哥儿的情况。

    没想到谢景行分化和屿哥儿能散发信香撞到了一块。

    谢定安一脚跪地,摸了摸谢景行的额头,“别害怕,天乾分化时会有一段昏睡时间,期间会全身无力,有时会伴随高热,时间有长有短,我当年昏睡了一天一夜,你别强撑着,先睡,我马上带你回去。”

    谢景行根本顾不上自己,“阿父,你先看看屿哥儿,他全身发烫,还昏倒了。”

    “好好,你别急,地坤身体比天乾弱些,分化时也会有同样情况发生,是正常的。”

    屿哥儿虽然生来就是地坤,可他一直没有信香,现在被谢景行分化刺激,开始散发信香,就和普通女子分化成地坤一样,不吝于是在经历一场分化,少不得也要有这些异常反应。

    “他还从山上摔下来了,得带他去看看大夫。”谢景行还是担忧。

    徐护卫刚离这里远了些,现在才赶过来,看见屿哥儿满身狼狈地躺在地上,脸色大变,冲了过来,随即他也闻到了两种味道,脸上神色尽管还是不好看,可眼里却冒出了一丝惊喜之色,屿哥儿居然也能散发信香了。

    谢定安对徐护卫说:“我们先将他们送下去,你赶着马车来的,现在马上赶回镇上,他们都需要大夫检查一番。”他看出来了,谢景行和屿哥儿都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

    再不多说,一人抱起一个,脚步匆匆地下了山。

    谢景行本该在刚开始分化时就昏睡,只是硬撑着,刚才在分化期还强行控制了信息素的释放,消耗更大,再坚持不住,也昏了过去。

    第064章

    谢景行醒来时,正对上周宁红彤彤的双眼。

    周宁连忙倒了一杯水给他,“先喝点水润润喉,你睡了一天两夜,肯定渴了。”

    谢景行确实觉得口渴,接过水几口喝完,把杯子递回给周宁,“阿爹,屿哥儿怎么样?”

    坐直身,他才发觉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这是哪里?”

    房间一看就少有人住,里面摆设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除了谢景行躺着的床之外,房中央还放着一个带桌帏的实木方桌,边上几个木凳围着,博古架上有些装饰用的花瓶、香鼎。

    “是屿哥儿家,前日你们晕倒后,徐护卫直接带着你和屿哥儿一起来了这里,让人去请了吴老大夫上门来看诊,屿哥儿也没事,你们都只是些擦伤,不严重。”周宁话音一顿,眼里又红了些,“景行,都怪我,我若是能更仔细点,发现你是在分化前期,不让你们出门,那日你们就不会遭受这番罪。”

    谢景行诧异说:“我自己都没觉出不对来,怎么能怪阿爹呢?”

    上前一把抱住周宁的肩膀,谢景行作出一副小儿情态,“阿爹,我分化成天乾,该是高兴的事,笑笑。”

    谢景行少有这副样子,周宁被他逗着,心里虽然内疚,但还是随了他的愿,笑了。

    谢景行也跟着笑,转头张望,“阿父呢?”

    “他刚见你有转醒的迹象,去厨房拿些吃的过来,你肯定饿了。”

    说曹操,曹操到。

    谢定安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谢景行闻到饭菜的味道,才觉出腹中饥肠辘辘。

    托盘上是一碗粥和几碟小菜,谢定安边摆放碗筷,边说:“快过来吃点,屿哥儿家里厨子一直备着有这些好克化的饭食,你睡了这么久,正适合用这些。”

    谢景行刚刚才醒过来没有注意,现在谢定安走进来,他才觉出屋里的几种不同味道来,缬草味很淡,就算是从他后颈散发出来,他也只能闻到很轻微的味道。

    周宁离得近些,他的信息素是一种说不出的青草香味,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

    谢定安虽站在屋中间,离得最远,可他是天乾,信息素侵略性强,谢景行能清楚地闻到那股厚重的檀木香味。

    他们可真不愧是一家人,信息素都是草木系的。

    谢景行抽抽鼻子,看来他以后得慢慢适应这种时刻被各种味道环绕的生活了。

    “你们都在这里,双胞胎吗?”

    周宁跟着坐在桌边,“双胞胎你外祖母带着。”

    既然周宁已经说了屿哥儿无大碍,谢景行也放下了些心,准备先解决腹中饥饿,收拾好再去看他。

    回想起前日的屿哥儿,谢景行夹菜的手快了几分,嘴角带笑,他居然也会有因为一个人那么动容的一天。

    算了,他心胸宽广,还有很大地方供一只猫活动,不过,他可不喜欢猫一直怯生生的,要是能再活泼点就更好了。

    这边谢景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边黄娘子眉头紧蹙,给躺着的屿哥儿理了理被子,起身走到吴老大夫身边,担忧地问:“屿哥儿怎么还醒不过来?真的没有大碍吗?”

    吴老大夫正坐在一张翘头条案后,拿笔写着方子,屿哥儿虽然已经能散出信香了,还是需要用药稳定稳定。

    搁下笔,吴老大夫对黄娘子说:"确实无碍,他现在睡得久,是因为散发信香消耗大,多休息能让身体更快恢复,是好事。"

    看黄娘子还是一脸担忧,吴老大夫犹豫了一下,说:“不知可否屏退左右?”

    黄娘子一怔,心下莫名,但还是让周围人全部退下,只留下了徐护卫,他们两人都是长公主府的心腹,没有隐瞒必要。

    吴老大夫也知道,这两个人就是这个府里能做主的,没有意外徐护卫留了下来,沉声说到道:“既然屿哥儿已能散出信香,那我也不再隐瞒了。虽然我一直坚持为他调养身体,可不过是想着能让他身体康健些,对于他是否真能完全好转一事,我其实没报太大期望,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黄娘子身体一震,“吴老大夫,之前怎么不曾明说?”

    都到了如此地步,吴老大夫也不再想着置身事外,屿哥儿能散发信香和他好友之子脱不开关系,后续也需谢景行帮忙,他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做了决定,将以往准备烂在肚子里的事情和盘托出。

    吴老大夫眼里闪过一道莫名情绪,或许在他心下不忍,答应治疗屿哥儿时,他早就已经卷入其中了。

    盯着黄娘子的一双眼睛移到躺在床上的屿哥儿身上,“屿哥儿身为哥儿,天生注定就是地坤,为何却一直不能散发信香,相信黄娘子比我更清楚。”吴老大夫垂下眼帘,他早已上了年纪,眼皮松垮,但表情和善,给人的感觉极为无害,保安堂许多病人对着其他两位大夫都是唯唯诺诺的,可若是恰巧能让吴老大夫看诊,胆子便会大许多,连病情都会说得更清楚。

    保安堂每每都有三位大夫坐诊,吴老大夫面前总是大排长龙,也只有当他实在顾不过那么多病人时,其他大夫旁边才会有人去。

    黄娘子眸色一冷,“吴老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徐护卫也用冷厉的目光看了过来。

    “两位不用紧张,我就是一位普通大夫而已,对两位背后有什么人、隐藏着什么事全不在意。”吴老大夫仍然是一副带笑的模样,言语坦荡。

    黄娘子和徐护卫对视,眼里的情绪只有他们二人能明白,最后,黄娘子嘴角也扯上一抹笑,“既然如此,还请吴老大夫明言。”

    “我第一次为屿哥儿把脉时,就觉出有异,他是早产吧?”吴老大夫既已准备坦明,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问道。

    黄娘子回道:“是。”

    “他早产应该不简单?”平常人早产多是体弱或意外,而屿哥儿却不一样。

    三人之间暗潮汹涌,没人注意到屿哥儿的睫毛颤了颤。

    黄娘子的笑没坚持多久,一双美目死死盯着吴老大夫。

    吴老大夫也没想等他们的回应,继续说道:“前朝宫廷里有一副汤饮,名为‘生胎汤’,这名字取得好啊,不清楚的人只以为是有助于女子怀胎、保胎的,可它却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汤饮,未孕女子喝了不易受孕,而怀了孕的女子喝了,面上显得容光焕发,肚里胎儿似乎也在茁壮成长,殊不知汤药里的毒素全被胎儿所吸收,生下的孩子自幼体弱,喝的时间越久,孩子受影响越大,夭折的概率也越高。”

    黄娘子和徐护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始终没有打断吴老大夫。

    “‘生胎汤’出自前朝后宫一位宠妃,她出自医药世家,因意外无法受孕,被嫉妒所控,研制出来了这种汤药。最后事情败露,家里受牵连,被诛了九族,‘生胎汤’的方子也被前朝毁掉,少有人知。”吴老大夫说到此,停了下来。

    黄娘子本是站在一旁,此时却是坐到了吴老大夫对面,“既然已被掉毁,你又是如何得知?”

    徐护卫也走到了门口守着。

    屿哥儿躺在床上,黄娘子还坐在床边时,他就已开始清醒,只是还有些迷糊,便没有动作,等发现几人开始谈论他身体时,屿哥儿已完全清醒,却还是闭着眼躺着,佯装出还沉睡的样子。

    “为什么阿父、阿娘和大哥,还有家里所有人从没说过自己和二哥是早产的?难道他从小体弱就是因为早产吗?他和二哥是双生子,若是他早产,二哥也该是早产才对,可二哥的身体明明很是强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屿哥儿的睫毛剧烈颤动,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来回转动,若不是另一旁三人间气氛沉凝,早已能发现屿哥儿的异样。

    “宠妃知道事情败露,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还牵连族中亲人,伏诛前拼其所有送了亲近的侍人出宫,那侍人也算能耐,拿义庄一具小儿身体毁了面目,混进大牢,将族中一位孩童换了出来,一路逃亡,最后两人改名换姓定居在了通州府,一代一代将此事口耳相传,并立誓后代行医救人,再不可掺和进宫廷权宦之中,也不得有害人之心。”吴老大夫还在继续说,他这是主动将自己的把柄送到黄娘子身上,再一次表明自己绝无恶意。

    “想必吴老大夫跟此人有关了?”黄娘子端起一盏茶,喝了一口,茶早已凉透,她却一点没注意到。

    “正是,前朝覆灭,大炎朝建立后,此事该已翻篇,这百多年间,此事也早已被淡忘,我是无意间翻出祖宗遗物,得知了这幅药饮的存在。”吴老大夫坦言道。

    黄娘子安静地看着吴老大夫,没有说话,她不知吴老大夫知道多少,不肯轻易透露其他。

    “上面还记录了服用‘生胎汤’的孕妇产下的胎儿症状,屿哥儿全都一一验证了。”吴老大夫又看了一眼黄娘子微沉的脸色,将心里一直装着的话说了出来,“‘生胎汤’还有一个作用,孕妇如果提前喝几幅‘生胎汤’,等到了时间,只要断掉汤饮,便可立即产出胎儿,因为喝的时间短,生出的孩子不至于夭折,可体弱多病却是少不了的,但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胎儿的产出时间,可以由孕妇控制。”

    黄娘子掌心一紧,这件事极为隐秘,只有几个人知道,还全是心腹,守口如瓶,居然在这么寻常的一天,就这么被吴老大夫极为平淡地说了出来。

    “屿哥儿就是如此出生的吧?”吴老大夫虽是在问黄娘子,语气却甚为笃定。

    黄娘子和徐护卫顿时脸色大变。

    第065章

    屿哥儿心神巨震,指甲刺破掌心,却全无所觉。

    那边黄娘子沉默良久,才问:“除了吴老大夫,还有其他人清楚此事吗?”

    这种表现,显然是默认了吴老大夫的话。

    “再无他人。”吴老大夫摇头。

    黄娘子勉强镇定下来,距离吴老大夫第一次给屿哥儿看诊,已经过去多半年,吴老大夫一直守口如瓶,不知今日又为何突然提出来?

    “奴家在此多谢吴老大夫保密。”黄娘子站起身,双手交叠放于身侧,对着吴老大夫福了福身。

    吴老大夫连忙扶起他,笑着说:“黄娘子倒也不用如此抬举老夫,我本是打算将这秘密烂在肚子里,今日对着你们坦诚相告,全然是看在屿哥儿和我那好友之子谢景行面子上,你们放心,除了在场几人,这件事绝不会从我之口传入其他人耳里。”

    徐护卫在一边一直打量着吴老大夫,他沉默寡言,却最善于观察人,此时他能看出吴老大夫话说得真心诚意,便对着黄娘子点了点头。

    黄娘子见了,将心里忧虑按下,宁和镇离京城千里之遥,吴老大夫又是前朝犯人后代,绝不会同太后一党有所牵扯。

    关键是,吴老大夫该是不知他们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天下商行的话事人,屿哥儿的事在吴老大夫眼里,说不定只当又是一桩普通富贵人家后宅隐秘。

    事情也确如黄娘子所想,吴老大夫一直以为屿哥儿是后宅勾心斗角的受害者。

    回想起吴老大夫刚刚的话,黄娘子才发现他似乎提到了谢家小子,“此事如何和谢景行扯上了关系?”

    “以屿哥儿之前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他都是难散发信香的,而他这次能突破身体限制,据我推测,应该是受了景行分化时散发的信息素的刺激。”

    黄娘子不解,“屿哥儿身边也有不少天乾和地坤,他之前为何没受刺激?”

    “这个我也说不清原因。”吴老大夫摇头,可他心里有一个猜测,许是天乾地坤之间存在着某种他们不清楚的适配性,适配性高,对对方造成的影响就越大。

    “那吴老大夫是想?”

    “屿哥儿此时的状况还不稳定,除了还需服药之外,我想着还是让景行和他多些时间相处,应该对他情况有所帮助。”吴老大夫是真心想要帮助屿哥儿,如果能解了屿哥儿身上受到的“生胎汤”的毒性,他也算是了了心中执念。

    “若是顺利,等屿哥儿信香完全稳定下来,配上用药,加上地坤本身的身体素质,说不定能将他身上余毒清除得八九不离十,到时他身体就该全好了。”

    黄娘子脸上一喜,“此话当真?”

    吴老大夫回答:“当真。”话说得斩钉截铁。

    此时,其他事情再不重要了,黄娘子闻言大喜,“既如此,那便拜托吴老大夫,若是屿哥儿真能好转,我定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屿哥儿心乱如麻,边上几人的谈话一句句传进耳里,难道他早产真是阿娘有意控制的?

    阿娘那么疼他,怎么舍得用那个什么“生胎饮”,只为了能控制他的出生时间,绝对不可能。

    可黄娘子的话语打破了他的幻想,阿娘真的服用了“生胎饮”!

    过往他生病时,阿娘常常暗自抹泪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屿哥儿不敢相信,为什么?

    他自小体弱多病,原来不是天生的,而是阿娘导致的,说不定

    阿爹、阿娘、大哥眼里的深藏的愧疚之色,所有人都把他当个易碎的物件一样保护起来,说不定家里人都知道,只瞒着他!

    难道所有宠爱都是假的吗?

    屿哥儿眼泪顺着眼角留下,可他控制着没有发出声音。

    奶娘和徐护卫也知道,他们都在骗他。

    屿哥儿只觉自己现在正被困在一个满是泥沼的无底洞中,满满的淤泥包裹住他,他怎么都挣扎不开,连呼吸都好费力。

    对,谢哥哥,谢哥哥肯定是没有骗他的。

    “谢哥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屿哥儿不断在心里呼唤,像是想要从这三个字中获取一点力量。

    谢景行猛地捂住心口,手指将心口处的衣裳紧抓成一团,怎么心脏突然无缘无故地剧烈疼痛了一瞬,难道分化成天乾,还会影响到心脏不成?

    周宁现在时刻注意着谢景行,见他不对劲,紧张问:“景行,又不舒服了?”

    疼痛转瞬即逝,谢景行心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念头,屿哥儿在找他。

    周宁没得到回答,更担心了,“景行,你哪里不舒服?我们马上去找吴老大夫,他就在屿哥儿府上。”说着,他抓着谢景行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谢定安也跟着看了过来。

    谢景行才回过神,他刚才好像听到了屿哥儿叫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入了神,现在被周宁一扯,赶忙说:“没事,没事。”

    周宁不信,前天他就是谢景行的话,疏忽大意,险些造成他无法承受的后果,现在他就如惊弓之鸟一般,谢景行一点动静他都不敢放过。

    谢景行连忙安抚,“真没事,我就是想到屿哥儿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提到屿哥儿,谢景行又开始神思不属,被呼唤的感觉愈发强烈。

    周宁半信半疑,“听旁人说,屿哥儿之前还睡着,不知道现下醒过来没?”

    谢景行骤然站起身,“阿爹、阿父,我要去看看屿哥儿。”

    随后,他大步走出了门。

    周宁和谢定安俱是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惊,赶忙跟了上去。

    谢景行出了院子,不等旁边候着的侍从询问,说:“我去找屿哥儿。”

    却不等侍从指路,自己循着心里莫名的直觉,转向右边,一直往前走。

    侍从是一直在府里服侍屿哥儿的,没少听屿哥儿念叨谢景行,哪敢拦他,只得跟在后面,往前想要追上前面疾步而行的谢景行。

    谢景行速度快,侍从连走几步都没赶上,心里疑惑,他都没有指路,谢景行是如何得知屿哥儿的院子所在的?

    这处宅子是黄娘子来宁河镇前,派人赶过来置办的,只有三进院子,远远比不得京城的大公主府邸,可在镇上也算得上是很不错的住宅,没来过的人怎么也不该如入自家,熟知路线。

    可谢景行径自穿过一个半大门,绕过影壁,又从一处厅堂走过,就到了屿哥儿的院门外。

    他像是本就生活在这里的主人家,根本用不着侍从指路,周宁和谢定安面面相觑,“许是屿哥儿从前跟景行提起过,景行记性好,一直记在心里的。”

    周宁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来如此。

    旁边侍从听见了,也放下了心里疑惑。

    谢景行却知道事情到底如何,屿哥儿可从没对他说过这些,但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原因,只能默认。

    黄娘子让侍从出了房间,侍从们就守在外间,防止有人进去,谢景行一到,便被院门旁一左一右两个侍从伸手拦下了。

    谢景行总不能强硬进入,勉强按下心中急切,“麻烦两位派人进去通传一声,谢景行求见。”

    侍从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身穿黄衣的女子说:“稍等,我去问问黄娘子。”

    徐护卫只听着吴老大夫和黄娘子的谈话,面朝院外,防止有人偷听,侍从进来看他站在门口,得到徐护卫示意后,过来悄声告知了他谢景行过来的事情。

    话已经谈完,现在当然能让谢景行进来,刚刚几人才决定多让谢景行和屿哥儿相处,现在谢景行就送上门来,也是巧合。

    谢景行没等多久,就看见黄娘子出了房间,到了院子里,侍从也松了手。

    他走进去,对着黄娘子说:“黄娘子,不知屿哥儿现下如何我能否进去看看他?”

    黄娘子盯着谢景行,眸子里种种复杂情绪翻涌,最后还是想让屿哥儿身体好转的迫切占了上风,“景行,屿哥儿还在床上歇着,你进去吧。”

    谢景行没有注意到黄娘子的神色,直接去了房内。

    刚刚吴老大夫突然出口说出屿哥儿体弱原因,黄娘子一时被惊住,心神震荡之下,没有多想就在屿哥儿房间里进行了这么久的交谈,现在谢景行过来,后面还跟着周宁和谢定安,这许多人,屿哥儿房间定是不方便的,黄娘子见谢景行进去后,带着周宁和谢定安去了旁边待客的院子。

    屿哥儿躺在床上,神思不属。

    谢景行过来时,只见着他脸色苍白,身体轻微地发着抖,满脸泪意。

    连忙上前,将手搭在屿哥儿的额头上,没有再发热,担忧问:“屿哥儿,做噩梦了吗?”

    谢景行将手拿下来,才见着屿哥儿有些迟钝地张开眼,眼神怔忡,看向自己时,他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极为惊喜。

    屿哥儿没想到谢哥哥真的出现了,他没有再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谢景行眼睁睁看着屿哥儿突然放声哭泣,不明原因,急忙将他扶起身:“怎么了,哪里难受?”

    屿哥儿摇摇头,只顾着哭。

    谢景行心里焦急,没有难受的地方,怎么又会哭地停不下来?“我去叫吴老大夫过来。”

    屿哥儿现在不愿见到旁人,尤其是黄娘子和徐护卫,叫了吴老大夫过来,他们两人一定也会跟着来,扑上去一把抱住谢景行的手臂,屿哥儿连连摇头。

    谢景行没有办法,只能在旁边守着他哭。

    过了好半响,屿哥儿才停下眼泪,只是还抽抽噎噎的,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第066章

    谢景行去倒了一杯茶过来,让屿哥儿喝下了,哭了这么久,少不得会缺水。

    看见屿哥儿脸上乱七八糟的,转头四顾,想要找张帕子给他擦擦。

    屿哥儿发泄了情绪,“咕嘟咕嘟”几口喝完水,看到谢景行找东西的动作,问:“谢哥哥,咯你在找咯找什么?”

    谢景行无可奈何地道:“你脸上全是泪,不得找块帕子擦干净吗?”

    屿哥儿把杯子放在一边,自己从枕头下摸出了张手帕,“在咯在这里。”

    谢景行把杯子放好,回头就看到屿哥儿拿着帕子眼巴巴看着他。

    他站着没动,屿哥儿眼里逐渐有了失望,最后瘪瘪嘴,准备自己擦。

    谢景行见状,挑挑眉,“想要我帮你擦脸?”

    屿哥儿眨巴眨巴眼睛,点头。

    谢景行拿过屿哥儿手里的帕子,“那你就得说出来,有哪些是你想要的,哪些又是你不喜的,你不说,别人就算看出来了,也完全可以当做不知,知道吗?”

    “可是咯这样的话,在乎咯的人会难受。”屿哥儿又回想起刚刚得知的事情,垂下眼帘,他在乎阿父、阿娘还有大哥、二哥他们所有人,可他们在乎他吗?

    谢景行被他抽噎着说话的样子逗笑了,最后抹了一把屿哥儿的脸,笑着说:“你这样说话不难受?”

    屿哥儿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想回话,猝不及防地又抽噎了一下,只能苦着脸点头。

    谢景行把手帕扔开,捂住他的口鼻,他曾听说过憋气对这种情况有用,“憋会气,试试看看能不能停下来。”

    屿哥儿乖乖地憋住气,良久,谢景行放开手,“你再说话看看?”

    屿哥儿眼里都憋出了一层水雾,大口喘气,“好像真的不打嗝了。”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谢景行,“谢哥哥真厉害。”

    谢景行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看,你夸人时不就夸得很自然吗?以后就这样,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如果是对象在乎你,他肯定不会愿意你不开心,若是不在乎你的人,你还管他干甚?”

    屿哥儿似懂非懂,但还是习惯性点头。

    谢景行轻声叹息,算了,慢慢来,他就不信了,天长日久的,他总能将这只猫养得会使劲闹腾!

    “你刚刚怎么哭得撕心裂肺的?”谢景行还没忘记刚才屿哥儿哭的惨样。

    “我…我…”屿哥儿想跟谢景行说,可他想到黄娘子和徐护卫那么严防死守,不能让外人得知的样子,又犹豫了。

    刚刚黄娘子知道他能治好时欣喜若狂的反应,其实也被他听进耳里,只是他沉浸在突然得知的秘密中,没功夫去想罢了。

    现在冷静些后屿哥儿不免开始多思,奶娘的表现一定程度上也能代表阿娘的态度,阿娘肯定也是想治好自己。

    想到这个,屿哥儿开心了些,可转瞬又想起“生胎饮”,自己会体弱多病全是阿娘导致的,他又蔫了。

    谢景行看他脸上神情一会一变,问:“怎么?不能说?”

    屿哥儿点头,犹豫着说:“我有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总有一天你能弄清楚,现在你只管开开心心长大,你说你一个孩子,心里什么都要想,累不累?”谢景行也不强求,揉了揉屿哥儿头发凌乱的脑袋,“重要的是开心,懂吗?”

    屿哥儿被他揉得东倒西歪,哪里还能想七想八。

    日子还是得过,有谢景行陪着,还被祝世维天天压着背书,屿哥儿哪来儿来那么多时间伤春感秋的。

    散学的时间又到了,谢景行看着祝世维挥手让他们离开后,又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去了书房。

    最近祝世维常常这样,谢景行问了他,他却总说没事。

    谢景行没法,只能当做没看见。

    谢景行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跟着屿哥儿进了他府里,去了马厩,两人一人牵了一匹马出来。

    那日将屿哥儿哄好后,谢景行本是准备和谢定安夫夫回周家村,双胞胎从没离开周宁这么久,现在不知道已经闹腾成什么样子了。

    黄娘子却没立即送他们出门,而是说:“这次屿哥儿能激发信香,多亏谢小郎君。”

    谢景行诧异,他害地屿哥儿受伤,黄娘子居然不止没责怪他,居然还感激上他,还有,屿哥儿激发信香,又怎么跟他扯上关系了?

    黄娘子将吴老大夫的说辞告知,解了谢景行的疑惑。

    谢家几人这才明白,谢景行道:“黄娘子不必言谢,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这次我分化时,如果没有屿哥儿在身旁,才真正是吉凶难测,该是我道谢才对。”

    黄娘子面上带笑,“既如此,我们便不必谢来谢去了。现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谢小兄弟认真考虑考虑。”

    谢景行心里疑惑,不过能让黄娘子如此郑重其事,定然是与屿哥儿有关,“不必如此客气,黄娘子明说就是。”

    “屿哥儿的身体状况,谢小兄弟和他相交多日,大抵也知晓几分。”

    谢景行点头。

    “今日吴老大夫又为屿哥儿诊过一次脉,言到他若是能与谢小郎君多相处,与他身体有利,待他信香稳定后,说不定还能帮助他身体状况完全好转。”黄娘子坦言,除了“生胎饮”,全部如实相告。

    谢景行已经知道黄娘子的请求是什么,这与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屿哥儿现在可是他地盘里的猫,他当然有责任让他变得更好,谢景行心里暗戳戳想着,可不敢当着人家长辈的面,说他将人家宝贝着的孩子划到了自己地盘。

    谢景行面上一片泰然,“我们每日一起在老师那里读书和练箭,若是再要多相处一些时间,只能午后在老师那里多温习些功课了,就是不知道屿哥儿能不能坐得住?”毕竟屿哥儿年龄不大,性子再沉静,也不太可能一坐坐一整天,还只能读书,“而且,成日坐着,对身体也不好。”

    黄娘子倒是早有打算,说:“倒也不必整日坐着读书,谢小郎君进学日久,练习射箭也有一些时日,应也知骑射不分家,府里闲养着有几匹马,不若你们二人午后随着徐护卫一起,出城去骑马玩玩?”

    谢景行倒是没想到黄娘子考虑得如此周到,不止顾虑到了屿哥儿,连带着还将他考虑了进去,毕竟,学习骑马对他未来也有好处。

    谢景行自然不会拒绝这等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当然可以。”

    现在已过去那日一个多月,谢景行对骑马倒是有些天赋,跟射箭比起来,那可谓是天壤之别。

    谢景行牵着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快成年的马,四只马蹄上都带有白色斑记,颈部修长有力,头上生有冠毛,站直身比谢景行矮不了多少。

    屿哥儿身边的却是一匹小型马,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眼睛,背部很短,斜肩上是散开的鬃毛,尾巴跟向上翘着,踢踢踏踏跟在屿哥儿身旁,显得很是温顺,屿哥儿站在马身边,比马高出一整个肩膀加头。

    很明显,这两匹马都是黄娘子为两人特别挑选出来的。

    宁和镇比山而建,除了平常百姓们进出的东城门外,西面也有一处城门。

    东城门宽大,从中兴县来回的百姓都从此门进出,集市也多靠近东城门,显得很是热闹。

    西城门却不同,在这里进出的只有离着西城门更近一些的村落百姓,行人稀稀拉拉的,城门处也只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城卫守着。

    不过西城门外也是官道,虽只有东城门外关道一半宽,可比起人来人往的东城门外官道,显然西城门外更加适合谢景行和屿哥儿两个初学骑马的人跑马。

    宁和镇上没有专门的马市,当然也没有专门的马场,要想跑马,只能在城外官道上。

    两人这时牵着马,就是准备去西城门外官道上跑跑。

    行到外院大门时,屿哥儿脚步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

    谢景行与他并排走着,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摸了一把打着响鼻的马脑袋,谢景行默不作声跟着,权当不知道。

    徐护卫和另外一个黑脸侍卫以及几个其他男女侍从等在大门处,那个黑脸侍卫姓杨,谢景行和屿哥儿学骑马就是由他和徐护卫一同教授。

    自从谢景行和屿哥儿开始学马,徐护卫便和杨护卫一起随候一旁,可能是上次屿哥儿在周家村出了事,黄娘子担心他,原来还只有徐护卫跟着屿哥儿保护,现在却是不论屿哥儿走到哪儿,后面都跟着好几人,生怕他再发生一丁点意外。

    谢景行知道屿哥儿不喜欢这么多人跟着,可他没有插手,而是想看看在他的潜移默化之下,屿哥儿能不能自己跨出那一步。

    眼角余光瞄见屿哥儿努力冷着脸的模样,谢景行将手里的缰绳在手里挽了一圈,看来今日,屿哥儿是不准备再忍着了。

    果然,屿哥儿站在徐护卫面前,沉着脸说:“徐护卫,我和谢哥哥已经会骑马,今日起,我和谢哥哥出城跑马,你们不用跟着了。”

    虽然声音奶声奶气的,再怎么端着也装不出盛气凌人的模样,可总算是表达了明确的拒绝之意,有进步,谢景行欣慰地想。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同以往一样,禁不住劝。

    “小主子,跑马有危险,还是让我们跟着,以免发生意外。”徐护卫说。

    上次一时疏忽,害得屿哥儿受伤,徐护卫回来后自请受罚,挨了十鞭,后背伤痕才好不久,长公主将屿哥儿交给他和黄娘子照顾,他们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屿哥儿抿了抿嘴唇,悄悄看了眼谢景行。

    谢景行状似无意地把头转向牵着的马,摸着紧实的马脖子。

    第067章

    屿哥儿无法,只能又看向恭敬低着头的徐护卫,“徐护卫叫我小主子,小主子命令你们今日不许跟着。”

    板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眼睛水润,话语声清脆,谢景行余光看着屿哥儿的样子,捂着额头笑了出声。

    屿哥儿一脸懵地看向谢景行,是有哪里不对吗?怎么谢哥哥突然笑了?

    算了,还是别难为他了,“徐护卫,今日就我和屿哥儿去吧,你放心,我会多注意着他,一定会将他安然送回府。”

    屿哥儿忙点头。

    徐护卫极为固执,不然也不会自请罚鞭,这时当然不愿意,两个孩子出门,哪里能保证安全,上次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太……”

    “当然可以。”黄娘子走了过来,她是来送谢景行和屿哥儿出门的。

    “不安全”三个字被黄娘子的话打断,徐护卫皱眉看着她。

    “真的?”屿哥儿惊喜地问。

    黄娘子走上前,帮屿哥儿理了理一衣领,温柔地说:“当然是真的,屿哥儿只管去好好玩就成。”

    屿哥儿高兴地上前抱了她一下。

    谢景行对着黄娘子微一拱手,和屿哥儿一起出了门。

    看两人背影消失,徐护卫不赞同地说:“万一又出事怎么办?”

    黄娘子撇了他一眼:“知道离开京城前,主子为什么特意嘱咐,让你听我的吗?”

    徐护卫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看来你也清楚,你太过固执,遇事直来直去,丝毫不懂变通,屿哥儿不乐意你们跟着,你非要跟,硬要惹得他不高兴吗?”黄娘子语气淡淡地说。

    徐护卫没回话,眼里是满满的不赞同。

    “呆子,你就不知道可以等他们瞧不见你后,偷偷跟上去?”黄娘子扯了扯他耳朵,也不知她年轻时怎么看上了这么一个人,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到现在都心甘情愿。

    徐护卫眉头立即松开,脸色舒缓,对黄娘子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后,招呼杨护卫一起跟了上去,偷偷跟着,这个他熟。

    黄娘子莫可奈何地摇头,这么多年也没点长进。

    站在门边,黄娘子看着屿哥儿消失的方向出了神,长公主要是能看到现在的屿哥儿,该多好。

    谢景行和屿哥儿毕竟都还是骑马的新手,骑得不快,只在官道上慢慢骑行。

    谢景行比屿哥儿高,手长脚长的,两人虽是同时学习骑马的,谢景行的骑术却比屿哥儿好上不少。

    谢景行驾驭着马时刻跟在屿哥儿身旁,他也担心屿哥儿伤着,从马上摔下去可不是说着玩的,看着屿哥儿因为只有他们两人,高兴得神采飞扬,谢景行往后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权当没发现后面的徐护卫两人。

    好在屿哥儿的小矮马性情温顺,一人一马相处得也融洽,一来一回也没出什么事,谢景行带着屿哥儿安安稳稳地回了屿哥儿府上。

    此时已是申时过半,太阳斜挂在西边山头上,谢景行将马拴好,又给喂了草料后,才和屿哥儿一起往大门走。

    屿哥儿一路都很兴奋,跟在谢景行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谢景行嘴角带笑安静听着。

    屿哥儿前段时间不知因为什么事,心情时好时坏,这两天才总算是好了点,谢景行注意着跟着的屿哥儿,时不时应和两句。

    走在抄手游廊上,再过一道外仪门就到大门了,屿哥儿才安静下来,今日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还一次成功,他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谢哥哥,我今天话是不是有些多?”

    谢景行缓步前行,“哪里多了?我没觉得啊。”眉头微皱,他佯作不解。

    屿哥儿笑逐颜开,谢哥哥不觉得他烦就成。

    游廊已走过大半,外仪门就在眼前,谢景行和屿哥儿不慌不忙,反正现在汤圆摊到申时末才收摊,不用着急。

    两人间气氛闲适,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外如是了,谢景行刚准备跨出门槛。

    “荒唐!”祝世维的声音从外院大堂传过来,话里的怒意像是要刺破空气一般。

    祝世维平日里就是一个学富五车又慈祥善和的读书人,谢景行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脚步停下,往大堂望了过去。

    祝世维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踱步,步子又重又急,满脸怒意,嘴里连珠带炮地说:“上次得知消息,本以为事情还有回转余地,没想到最终还是只得到这个结果,朝廷里那批酒囊饭袋,商议一个来月,居然只得出这么一个解决办法,这安平省上下百姓共百万余人,难道就不是大炎朝百姓了吗?”

    声音都算得上是在咆哮了,连谢景行和屿哥儿隔了一个院子都听清了。

    安平省?通州府不就是安平省下属的一个州府吗?

    脚步一转,谢景行往大堂行了过去。

    屿哥儿也赶忙跟了上去。

    外院大堂里除了祝世维,黄娘子也在,她坐在凳子上,眉头轻蹙,显然对祝世维口中的事情心有不满。

    徐护卫比谢景行两人早回来,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现,眼神里却也有怒意。

    很明显,这几人都知晓祝世维口中那件与安平省百姓有关的事情。

    谢景行匆匆忙忙走进大堂,看见祝世维连手都紧握成拳,心知事情定是不小,结合祝世维的话,看来他前段时间忧心忡忡的也是此事了。

    “老师。”谢景行不顾祝世维三人的沉默,先唤了祝世维。

    黄娘子收到来自京城的信件,才看完祝世维就赶了过来,她就将信给了祝世维。

    祝世维看完后,直接把信拍在了条台上,力道之大,使得上面的茶壶、杯盏都跳了跳,很是喘了几口气,还是没憋住心里那口气,怒火中烧下,没有控制住声音,招了谢景行过来。

    堂里几人都看着谢景行,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谢景行环视了三人一圈,视线停在了祝世维身上,“不知老师刚才的话是何意?学生是否可以得知一二。”

    祝世维沉默了几息,叹道:“就算我不说,过几日你也会知道。”

    不出意外,朝廷的政令这几日间就会下发到安平省,到时告示一张贴,用不了多久,安平省上下都会传遍,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激起多大的民怨。

    “去年天下大旱,除少数几个省地水源充足,靠着引水灌溉,勉强保下地里收成外,大炎朝绝大多数地方都受了影响。”祝世维没有直说,而是提起了前事。

    谢景行当然知道去年天气异常,他心里还曾想过,他所在的宁和镇都快干透了,其他地方不知会是何等惨状。

    “虽有一些地方官员处理及时,勉强度过,可也不过是护住治下百姓没有流离失所罢了,有几个州府甚至都快沦落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想要如期、如实缴税是绝无可能,京里晟王体恤受灾百姓,请旨免了受灾地区一年赋税。”祝世维淡淡地说。

    谢景行瞧清了祝世维眼里的不屑和嘲讽,“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晟王虽是为了得民心做出此举,对受灾百姓也确实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只是免税一年,国力尚可支撑,可晟王听了民间夸赞,明明地方上已经开仓放粮,可他居然请了旨,又再送了一批救灾粮给所有受灾州府。”祝世维一声冷笑,“这倒是全了他的贤名,可国库却快被他掏空了。”

    谢景行都明白这个道理,过犹不及,既然免税一年已经可以让灾情顺利度过,后面这项举措属实没有必要。

    “皇帝就任由晟王如此行事?”谢景行疑惑问。

    “皇帝?”祝世维看了一眼屿哥儿几人,他都辞官了,也没甚可怕的,“你要科举,这些事你也该了解了解,光死读书可不行。”

    黄娘子牵着屿哥儿坐在了凳子上,又给他倒了茶,仿佛祝世维口中的人和事和她毫无关系。

    屿哥儿可没黄娘子的城府,谢哥哥和祝爷爷突然说到他舅舅,他是被嘱咐过要隐瞒身份的,连忙端起茶盏,掩饰地喝了口茶。

    谢景行当没看见他满脸心虚。

    祝世维继续说:“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倒也是个好人,却算不得是位好皇帝。”

    原来在位的泰安帝是先皇后所出,先皇后去世后,先皇将其养在了当时素有贤名的当今太后宫里,那时太后膝下无子,对泰安帝很是关爱,泰安帝爱读书,就随他成日呆在宫里藏书阁读书,养成了一副书呆子性子。

    先皇年轻时受过伤,登基后政务繁忙,积劳成疾,旧伤发作,于壮年过世,泰安帝居长居嫡,太后当时只有腹中孕有一子,肯定是要扶持泰安帝登位的。

    泰安帝顺其自然成了皇帝,可他十四岁登基,对帝王之道懵懵懂懂,唯有仰仗太后。

    “距今已有十九年,太后亲子晟王已快弱冠,泰安帝却仍是事事指望太后,如此下去…”看在屿哥儿和长公主的面子上,祝世维咽下了后面大逆不道的话。

    可谢景行已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有朝一日,说不定大炎朝皇位就换了晟王来坐。

    “此事又如何与安平省扯上了关系?”谢景行实在不解,无论如何,安平省也该是置身事外的,未曾受灾,自然不用免税,也用不着救济粮。

    “呵!”祝世维冷笑一声,“宫里太后成日里喜爱礼神拜佛,恰逢明年过五十大寿,晟王经此事名声大胜,朝廷里惯会有些只会溜须拍马的,就提出要专为太后设一所庙宇,在里面摆上神佛之位,为方便太后前往,又要在其附近新建一座行宫,为其贺寿。”

    顿了顿,祝世维又说:“太后推辞不过,同意了,还言道,待庙宇建成,她定会在庙宇里为大炎朝百姓祈福。”

    谢景行就算不懂,也知修建一座行宫耗费巨大。

    “事情定下后,晟王全权负责此事,又博得一番孝顺名声。可行宫建了一半,户部却再拨不出钱来了。”祝世维怒瞪着眼,咬牙切齿地说:“户部当然没钱,国库都被晟王连番举措掏空了,只要不是所有户部官员全糊涂了,都还得留出供朝廷支出的银子,又哪里再挪得出钱来修行宫?”

    “既然都没钱了,不修行宫不就行了吗?”屿哥儿说。

    “晟王和朝廷里那么多官员可都不乐意,修建行宫是他们提出来的,也由他们一手包揽,修了一半放在那儿,好显得他们无能吗?”祝世维满脸嘲讽,十岁小孩都懂的事情,他们怎会不懂?

    “那钱从哪儿来?”谢景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从哪儿来?”祝世维几乎是从牙里挤出话,“当然是从几乎没有受灾的省地来!”

    第068章

    谢景行微眯了眯眼,“安平省?”

    祝世维此时将满腔怒意压了压,看着谢景行,眼里沉痛又无可奈何,说道:“要修建一所庙宇和一座行宫,耗资甚巨,现在只是修建一半,户部就已经拨了快五百多万两银子,晟王定要将它们都修缮完,最起码还需要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银子。”

    谢景行倒抽一口气,也就是说,晟王花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只为了表现自己孝心。

    按大炎朝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平常的一家五口庄户人家,只需七两银子左右就可以供一年花销,他的心里大概换算一下,一千多万两足以让大炎朝七百多万人口衣食无忧一年,要知道,整个大炎朝也才九千多万人口。

    “受灾省份免税一年,国库又已快被他掏空,那群达官贵人绝不可能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剩下的缺口只能由大炎朝剩下三个受灾不严重的地方填补,其中就包含通州府所在的安平省。”祝世维嘶哑着说。

    谢景行心脏缩紧,眼睛死死盯着祝世维。

    “在朝堂上吵了一个多月,这么大亏空居然还是要由百姓补上,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祝世维拳头握得嘎吱作响,“按照户部的测算,安平省明年需往京城送去两百万两的税银。”

    谢景行喉头干涩,问:“往年安平省每年应交税额是多少?”

    祝世维闭眼,声音艰涩:“不足百万两。”

    谢景行心直往下沉,厉声道:“安平省虽然不用朝廷救助,可也受了干旱影响,往年风调雨顺,才只能交上去不足百万两税银,今年如何能缴纳两百万两的税银?”

    他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平日里那张总带着笑意的俊美脸庞,此时目冷面寒,露出了他藏在骨子里那份桀骜。

    他今日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衣衫,配着他这副神情,更是衬得他锋芒毕露。

    屿哥儿悄悄缩了缩脖子,谢哥哥现在看着好吓人。

    被谢景行质问,祝世维也没觉得冒犯,他都恨不得提剑杀去京城,又如何怪得了谢景行。

    本来紧握的手无力地松开,“安平省治下所有百姓,今年税收翻倍。”短短一句话,几乎是从祝世维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荒诞不经!”谢景行脱口而出道。

    祝世维心里何曾不是这般认为。

    “朝堂里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就无一人反对?”如若真是如此,大炎朝真得是烂到根里,无药可救了。

    “如何没有?”祝世维从谢景行身旁转到了大堂门口,望着天,苦笑着说:“英护侯安侯爷奔走月余,长公主专程去灵佛寺求了万佛图送给太后,还有一众官员恨不得血溅金銮殿,可人微言轻,太后和晟王是铁了心要将庙宇和行宫盖好,及至今日,事情已成定局。”到底还是因为皇位上的那位太过懦弱无能,才让大炎朝朝廷上下快成了太后一党的一言堂。

    谢景行无言,再一次感受了身处封建王朝,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无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僵硬地扯着嘴角,谢景行吐出了这八个字,切身之痛,不外如是。

    屿哥儿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脸带担忧,“谢哥哥,你没事吧?”

    谢景行低头看向他,“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他家还只有两亩地,田税翻倍,虽有损失,却也还支撑得住,再不济他家里还有一个汤圆摊,到时就算生意差点,要糊口还是不难。

    可外祖家呢?周家村人又如何?还有安平省上百万百姓又该如何?

    阻了屿哥儿的脚步,谢景行向在场众人辞别,脚步略显沉重地出了大堂。

    “此事当真?”周广德眉间深皱,嘴里发苦地问。

    “是。”谢景行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怀里抱着谢若,院子里周家和谢家人都在,皆是一脸凝重。

    “这是要逼着我们去死吗?”陈孝珍拍着大腿叫道,“税收翻倍,光是田税就得十税六,再加上火耗银,这可让我们今年怎么活?”

    “再过两天就要张贴告示了?”周广德这次没有搭理陈孝珍的话。

    谢若被陈孝珍突然的大声吸引住,他虽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可却能感觉到陈孝珍的情绪不对。

    他趴在谢景行怀里,小手放在谢景行的下巴上,使力往陈孝珍那边一转,担心地“啊”了一声。

    谢景行顺着他的力道转过去,陈孝珍正哭丧着脸,心里一叹,谁听到这个消息能好受。

    拍拍谢若的后背,谢景行肯定地道:“老师说就是这两天了。”

    周广德苦笑:“这是要赶在夏收之前啊。”

    快到五月中旬,正是夏收的时节,因为过年的几场大雪,翻年后又隔三差五地下雨,周家村冬小麦长势还算好,这几日村里人来往地里和山头,脸上都乐呵呵的,野菜吃着都觉得香了。

    可现在朝廷突然决定税收翻倍,周广德都不敢想村里人得知后,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唉!”长叹一声,再没心思吃晚饭,周广德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烟杆搁在一旁,“你们先吃晚饭,我去找村长和族老们说说,总得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不然交税时哪个莽撞的又惹得官差不高兴,说不定又要挨一顿排头。”

    谢景行看着周广德走出院门,周广德平时脊背挺直,走路大开大合,现在他看着,觉得周广德连背都弯了些。

    村子里知道后是如何吵嚷哭骂,谢景行没亲眼看见的,可他也猜得到几分,任他在心里如何痛斥税收翻倍这条政令,也改变不了本来喜气洋洋的周家村变得悒悒不欢。

    不止周家村,宁和镇上也是如此。

    谢定安每日汤圆材料只准备了以往的三分之一,就这样,有时还需到日落才能勉强卖完,谢景行和屿哥儿骑完马后,若是还没卖完,就会重操旧业,帮忙招呼客人。

    粮税上交后,百姓手里也余不下多少粮食,镇上粮行里粗粮、细粮或多或少都涨了几文,糯米现在是十三文一斤,精粮也长到了十一文,就是粗粮,贵的也要七文,现在稍许便宜一些的只剩下一被虫蛀过的黄豆、高粱了。

    谢家汤圆摊上却没有涨价,来摊子上吃汤圆的,也有家里做生意的人家,大致一估摸就清楚,以现在的米粮价格,谢家汤圆摊是挣不着什么钱的。

    客人们都道谢家人仁义,可即便如此,来的人还是少上许多,毕竟不只粮税,行商税也翻了一倍,大家手里的钱都少了,哪儿还舍得如往前一般,三五不时就往谢家汤圆摊上跑,只有实在想得慌了,才会来这里买一碗解解馋,还得是家里条件中上的才舍得花这个钱。

    夏税是交了上去,可再过几月还有秋税,到时不少人家都得吃糠咽菜。

    “你说太后娘娘为了给天下百姓祈福,还要专门修建一座庙宇,这天下最珍贵的女人到底不同于我们平民百姓,普天之下,哪个省地没有寺庙、道观?”身穿棉质衣衫的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边吃汤圆边对同伴说。

    “可不是!”同伴穿着一身黑色锦衣,摇着手里的竹扇回答。

    “关键是晟王殿下,孝敬老母亲不用自己私库里的银子,非要让安平省几个省地的百姓出钱,你说说,这到底算是晟王孝敬太后的?还是咱们孝敬太后的?”

    絮絮叨叨的声音不大不小,摊子上所有人都听得见,一时接二连三响起了笑声。

    大炎朝不以言治罪,百姓们对谈论朝廷的那些权贵也不畏畏缩缩的,只要不当面被逮着,私下里讨论可不少。

    这时另一桌上的一个妇人高声答道:“当然是算咱们孝敬太后的,不愧是太后娘娘,上有百岁老人,下有牙牙学语的儿童,几百万人省吃俭用为她凑钱修庙宇、修行宫,不知她晚上想起,会不会同我们一样,‘高兴’地睡不着觉。”

    ‘高兴’二字,被重重地吐出牙关,同话语里的讽刺一起,被全部人收进耳里。

    谢景行并不奇怪妇人嘴里的‘百岁老人’之说,大炎朝有天乾地坤,而这两者许是因为基因突变,寿命也比普通人长,虽不至于长命太多,可活过一百岁的并不少见。

    “我刚开始还真当晟王是位难得的贤王,现在看来,哼!”

    “只我们这三个多交税的省地百姓这么认为,大炎朝全部十五个省地,其他十三个省地都受了晟王的好处,百姓们可都心心念念着他就是‘贤王’呢。”

    “可不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失了我们三个省地的名望,却能博得了天下十之八九百姓的拥护,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屿哥儿也侧耳听着大家的谈话,“两权相害取其轻”,他看向说此话的人,是一位身着蓝衣的男子。

    “你们待在宁和镇里,还不知道外面情况吧?”身着蓝衣男子已经吃完了汤圆,却没离开,听着众人闲谈,这时才插话,又问大家。

    “唉,快别吊人胃口了,你快说说,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坐在他身旁同一桌的客人,用筷子敲了敲碗,催促道。

    那男子说:“着什么急,我正要说呢。”

    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男子瞅了瞅袖口,继续道:“我们宁和镇,不,应该说是中兴县还好,临山、临水,实在没吃的了,往山里一钻,也能勉强填饱肚子,辛苦一年,反正税收只这一年翻倍,明年就正常了,心里有个盼头,日子也还过得去。”

    “是啊。”有客人赞同道,又感叹说:“以前旁人指说中兴县穷山恶水,可是灾荒和战乱年代,这般穷山恶水的地方才能救下命来啊!”

    “可安平省不少地方,却没我们这条件,那些家里实在贫困的人家,为了活下去,只能卖儿卖女,听说,牙行里人市可热闹了不少!”那一开始吊人胃口的蓝衣男子也没再闲扯其他,直接说。

    “什么?”

    大炎朝建国后,治下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先皇时期,可是号称全天下都见不着一个乞丐,这足以表明百姓们日子过得好,不说极为富足,却也都是饿不了肚子的。

    再加上人口本就受重视,家里能添丁,高兴都来不及,极少有人家能舍得将子女卖出去,也难怪大家这么惊讶。

    “大炎朝开国后,卖儿卖女已经少有了,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还祈福,我呸!”

    “太后母子两不是啥好东西,可皇位上坐的那位也脱不了身,若不是他懦弱无能,会纵得太后母子两这么肆无忌惮吗?”

    “嘘!”还是有稍微理智些的客人,示意大家都小声些,虽然不以言治罪,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喝骂皇家,被有心之人告上去,官府随便找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就可以压着大家挨板子。

    众人立即反应过来,噤了声,心里生出后怕,赶忙结账走人。

    谢景行面无表情地过去收拾碗筷,屿哥儿也过去帮忙,跟着来来回回,偶尔悄悄抬眼偷瞄谢景行的脸色。

    看他忙完了,屿哥儿才扯扯他的衣角,“谢哥哥,你别全听他们的,皇……泰安帝,我曾听人说,他人可好了,会抱着小辈念书,还会给小辈做些风筝这些小玩意哄小辈开心,也没有皇帝架子,甚至会让小辈骑在脖子上玩。”

    屿哥儿本想说皇舅舅,立即反应过来,改了口,生怕谢景行不信,还又说了句,“真的。”

    这些都是泰安帝对他做的,他绝没说谎。

    背着人时,泰安帝甚至比长公主府的人还宠他。

    谢景行蹲下身,看着屿哥儿,“我相信你说的,泰安帝是个很好的人。”

    他勉强牵起嘴角,“可屿哥儿,好人可不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第069章

    谢景行和谢定安几人坐在马车上,不到一个时辰就从宁和镇到了周家村村口。

    原来的牛被周广德牵去下地了,夏收过后就是夏种,有牛翻地,干起活来会轻省很多,等把地翻完后,就要种玉米、花生和大豆这些粮食,田里水稻也要移栽,夏种也不清闲,关乎秋收的收成,庄户人家都是小心仔细着。

    田里一年到头的总收成中,秋收要占差不多基七成,容不得粗心。

    尤其是今年税收翻倍的特殊情况,周家村人恨不得长在地里,今年是再也不想着卖粮,换回家里吃穿用度的银钱,能收紧裤腰带,填饱家里人肚子,就已是极大的好事了。

    换了马车,回家的时间早,谢景行吃完饭后,还没完全黑透,这些日子,他压抑得狠了,把《孟子》放回了房里,起了去山上走走,散散心的想法。

    到院子时,刚好撞见把双胞胎清洗好后,出了房门收拾的周宁。

    周宁见他要出院子,问:“景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出去吗?”

    谢景行点头,说:“我觉得有点闷,出去逛逛。”

    周宁知他最近心情不畅,也知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可这是不是一人一家的事情,周宁也不知如何宽慰他。

    不说谢景行,就是周宁自己,常在村里待着,对周家村的变化体会更深刻,心里也不好过,“那你早去早回,晚了会看不清路。”

    谢景行点头,答道:“好。”

    谢景行此行没有目的地,走到哪儿算哪儿,不知不觉就到了小舟山与大舟山相连的山沟里,躺倒在一个干净的大石上,看着远方郁郁葱葱的森林,出了神。

    他还没参加科举,更没有进入官场,不知道大炎朝朝廷是个什么情况,听祝世维的描述,以及他这段时间听到的宁河镇百姓们的谈论,好像很不清明,这却和大炎朝底下百姓们过的日子似乎并不相配。

    大炎朝百姓的生活,虽然比不上华夏建国以后人民的生活,但在封建王朝,已经是排在前列的好过了,也不知在上层官员绝大多数都由太后一党控制的情况下,基层官员是如何做到使地方政治维持得相对还算清明的?

    如若不是这次税收翻倍的事情,谢景行还真当大炎朝上下官员大都勤勉尽心,虽然还是少不了像上次石天生被冤枉的事情,总体来说,也算得上盛世之治。

    看来还是前面几任皇帝打下的基础太过扎实!

    谢景行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太阳余晖很快就不见了,天色逐渐变得黑暗,翻身站起,谢景行拍了拍衣摆,准备回家。

    还没等他抬步离开,就听见大舟山方向传来一群小子们的说话的声音。

    都这么晚了,又不是成年汉子,这群半大小子们怎么这时从大舟山里出来?

    遇见野兽了怎么办?

    谢景行打眼看过去,华子和方安康也在,其他人自然就是他们常在一起玩的伙伴。

    “安康。”谢景行先叫了自己比较熟的人,“华子。”

    那边一群人听见叫喊声,齐齐朝这边看了过来,看清谢景行后,所有人眼里都是惊讶,谢家神童怎么在这里?

    对谢景行是神童一事,现在周家村几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方安康和华子眼里还有惊喜,上次谢阿娘去在汤圆摊上找茬,他们叫了祥婶子去帮忙后,三家关系又走得近了些。

    不说其他,谢景行常用的炭笔就是华子和方安康帮着一起弄出来的。

    不然,谢景行只记得炭笔是由木炭粉和粘土混合而成的,可两者比例为何,他却是不清楚的。只靠谢景行自己琢磨,还要动手实验,得出木炭粉和粘土的最佳比例,他又要跟着祝世维读书,哪儿挤得出那么多时间?

    方安康做事认真仔细,炭笔又是他救命恩人谢景行想要的,他听完谢景行描述后,花了好几天,最先将炭笔芯试验了出来。

    华子憨实,脑子没那么活,但他大哥会做木活,只是比不上村长二儿子做得精细,应付庄户人家使用还是以,华子跟着他大哥学了几手,炭笔杆就是他做好套在炭笔芯上的。

    谢景行拿到成品时,上手试了试,惊喜地发现,虽然比不上现代用的铅笔,只要小心仔细着些用,用着也大差不差。

    三人关系也更加拉近了些,最起码方安康和华子看到谢景行,不会再哼哧着说不出话来,能自然地对着他打招呼了。

    一群半大小子你推我、我推你地走了过来。

    “景行。”

    面前一大群人一起叫了他一声,就不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两边干瞪着眼算什么事儿?谢景行挑了一个比较熟的人问:“安康,你们这是?”

    方安康挠了挠头,腼腆地说:“最近家里忙着夏种,奶奶和娘也要下地帮忙,腾不出手上山挖野菜,我们一群人商量着,就趁着有时间上山帮着找点。”

    “怎么不就在小舟山上找?去大舟山上,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野兽春季繁衍,进夏后野兽活动就会慢慢变多,现在正是山中野兽活跃的季节,上次谢定安还因为老虎受过伤,这群小子胆子居然还这么大。

    “小舟山上都是小姑娘和一些小孩子在上面扒拉野菜,我们总不能和他们抢,就干脆来了大舟山。”方安康解释道。

    看谢景行脸上隐隐有着不赞同之意,又连忙说:“我们就在大舟山外围,里面是一点不敢去的。”

    谢景行这才放下心,村里十几岁半大小子几乎全在这里,要是出点啥事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灭顶之灾。

    就说几句话的功夫,天色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幸亏头顶还有一轮圆月和满天闪耀的星星,明亮的月光照在山间小路上,谢景行和村里小子一起往回走。

    “景行,你刚刚怎么会在那里?入夜了,你一个人在大舟山下可不安全。”有个身材高大些的小子走到了谢景行背后,担忧地问。

    声音耳熟,谢景行转头看了一眼,“志平哥。”

    是周忠良的儿子周志平。

    “我出来散散步,不知怎么就走去那儿了,你们下山时我正准备回家。”谢景行回说,周忠良和周忠义关系好,两家又是亲戚,同在一个村子里,来回走动频繁,自然谢家和周忠良家交往也密切,谢景行和周志平算是小有往来。

    之前下山时周志平一直待在后面,被人群挡着,谢景行没注意到他,现在他赶到了前面来,谢景行少不得得多问几句,“志平哥怎么也去大舟山上了?”

    周忠良有三个孩子,周志平是老二,上有一个大哥周志安,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周玉乐。

    周玉乐才三岁,平时倒腾着小短腿,跟着这个二哥跟得紧,今日居然放周志平和村里小子一起上山,倒是稀奇。

    “地里活做得差不多了,爷奶说地里用不着我帮忙,大伙去家里叫了我,我才跟着大伙一起上山的。”周志平说。

    谢景行回想他家的情况,周忠良家地也不少,都是同一个周家祖宗,也不存在厚此薄彼的情况,两家家境也差不了多少,甚至周忠良家里日子过得比周广的家还更加好些,原来周广德家可是没牛的,周忠良家里确是早几年前就买了一头牛回来使。

    周志平爷爷是周广德的大哥周广山,周广山早早将家里子辈分了家,他是跟着周忠良生活的,周忠良上头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家族后代子孙都不少,关系也亲近,像地里的这些活计,也都是一家做完就去帮其他家的忙,也不多计较谁干的活多谁干的活少,日子过得极为顺遂。

    这还是谢景行第一次知道,周家人也会跟着村里人上山找野菜吃,不说日子较为好过的周忠良家,就是陈孝珍和廖文慈也顶多在家里田间地头摘些野菜回去换换口味。

    看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村里日子确实难过了不少。

    “你哪里是因为我们叫你出来,你就出来的性子,前几月我们叫你出来玩,你可都推说要带你家妹子拒绝了,这次还不是因为你也想摘些野菜,还可以顺便在山上给你妹子找些野果子,回去给她甜甜嘴。”突然另一个小子走近,将手臂搭在周志平的肩上,调侃着说。

    “严春杰,你别说我了,你自己兜里可以没少装野果,你家里几个侄子侄女怕都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去吧。”周志平用手肘顶了顶看着他的严春杰。

    “哈哈,这里有哪个人没带着野果回去,谁也别笑谁!”

    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声。

    谢景行刚才就看见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大背篓,现在借着月光才瞧见他们腰间还系着一个布口袋。

    许是都怕把椰果伤着了,布口袋被细心地挂在腰前侧。

    “都怪这该死的税收,往年我们哪里用得着去大舟山上到处找野菜、野果吃,光是小舟山上就够村里人吃用了。”

    “可不是吗!我奶和我娘现在是遇到跟野菜就会扯回去晒成菜干,说是担心今年冬天到明年夏收前会饿肚子。”

    “我爹也是,以往去镇上或县城卖了山货,都会省出几个钱给家里妹子、小弟带块饴糖回来,现在也不舍得了。”他家条件在村里还算过得去的,日子都过得这么难,也不知原来家里就难的,现在怎么样?

    方安康垂着眼没有说话,他家里就是村里家境倒数的那一批,现在家里人几乎都是在吃糠咽菜,爷奶爹娘都心疼他,每天在锅里挑挑拣拣,将粗粮粒子尽往他碗里舀,非得他快急哭了,才能在他们满碗绿的野菜中看见少少一点粗粮影子。

    “说到这个,我又想起今天没追到的那几只野鸡,要是抓到了,每个人也能分得一点。”

    “野鸡?”谢景行疑惑地问。

    方安康一直跟在谢景行一侧走,说:“我们早就打算出大舟山,结果在出山的路上见着有好几只野鸡,大家都很惊喜,商量着准备一起上,将几只野鸡给逮住,结果追了半天,毛都没摸着,都已经追到快半山腰了,大伙再不敢往上,这才放弃往回赶,恰好撞上你。”

    谢景行点点头,他家日子还过得去,可他不能拦着这群半大小子进山里谋食,显得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只能劝道:“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尽量在待在大舟山边缘,别往深里去,太危险了。”

    “嗯,我们会多加注意的。”方安康回答。

    “对。”华子见谢景行看向他,连忙点头。

    后面的人见状,又是一阵笑。

    谢景行回头看向他们,这群小子可别天不怕地不怕的。

    严春杰挂在周志平身上,笑得最大声,看谢景行看向他们这里,才忙收敛笑容,“放心放心,我们都省得。”

    “小神童。”人群里有人期期艾艾地叫谢景行。

    谢景行朝他看过去,是有一个稍微有点白胖的小子,这个小子他倒是没太大印象,只隐约记得他姓方,住在方村长家附近,“怎么?”

    见所有人都看过来,他卡壳了一下,才问:“你有法子在河里抓鱼,有没有法子能从山上抓住野鸡?”

    谢景行顿住,这个他确实不会,别说他生活在城市里,就算他前世也是个农家小子,他也不敢,野鸡那可是写在野生动物保护法里面的,他可不想吃牢饭。

    他还没回答,旁边的方安康没再沉默,说:“景行是要认真读书的,哪里有时间想着抓野鸡,要真想抓,我们找个时间去问问村里汉子,让他们教我们下套子就成。”

    严春杰走过去,“就是,我听说景行明年就要下场考试,耽搁了他读书,到时候你去帮他考吗?”说完还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那小子也不生气,嘿嘿笑,“我就是突然想到,就顺便问问,没想耽误小神童读书。”

    “问也不行。”严春杰又拍了他一下,看向谢景行,说:“你只管安心读书,别操心这些没用的事。”

    谢景行看着面前所有人,笑着说:“人之一生,离不开吃喝拉撒,吃可是大事,哪是什么没用的事情?”

    可他面对此时村里情景,也确实爱莫能助。

    “这周围大片山林,到处都能找到吃的,今日我们追野鸡时,还遇到一大片竹林,我看里面的竹笋都在冒头了,过不了多久就能长到能吃的大小,到时候招呼村里人去挖回来,晒干了就又是一种粮食,饿不着肚子,反正你只管读书,别操心这些。”方安康把往后沉的背篓往上提了提,说到。

    “啊!快别说竹笋了,一提我就回想起那又涩又麻的味道,肚子里都要冒酸水了。”

    “你还嫌,有的吃就不错了。”

    谢景行没管那边打打闹闹,问方安康:“大周山上有很多竹林?”

    “对,不止大舟山,我听我爷说,整个通州府甚至安平省,都产竹子,所以安平省每家每户家里很多物件都是竹子制成的,你没发现吗?”

    谢景行倒也发现了,只是没放在心上,竹席、竹刷、竹制的簸箕、甚至是竹耙犁,他家里林林总总也有不少都是竹制品。

    可能正是因为竹子多,每家每户都会自己用竹子做些东西出来使,就用不着去镇上、县城买,镇上、县城卖这些的店家也少,反正谢景行是没没注意到过。

    一丝灵光从脑海里闪过,谢景行来不及深想,忽然被一道呼喊声打断。

    是谢定安喊他的声音,看来是家里见他许久不回,担心地出来找他了。

    和一众人道别,朝着站在前面的谢定安跑过去。

    第070章

    谢景行两人回到家,刚走进院门就听见周宁在房里哄双胞胎的声音,“你们阿父已经去找哥哥,马上就回来。”

    双胞胎“啊啊”的声音响起,谢景君的声音尤其响亮。

    “快进去看看他们,找你半天了都,见不着你怎么都不愿睡觉。”谢定安拍了拍谢景行的肩,准备闩上院门。

    谢景君、谢若在床上躺着,不时侧头看着房门,哥哥平日都是从这里进来的,今日怎么还不进来。

    谢景行刚一出现,四只眼睛唰地就亮了,小手小脚一起用力,翻身坐起,对着他“啊啊”叫着,控诉他这么晚才出现。

    “回来了。”谢景行坐在双胞胎小床的床沿上,拍拍手伸向谢景君,他爬得快,两只小手撑在前面,几下就爬到了床边。

    谢景行托在他的腋下,站起身举起他又放下,来回好几次。

    谢景君“咯咯”笑得直乐。

    谢若也到了床边,对着谢景行伸直双手,张着小嘴着急地“啊啊啊”,该轮到他了。

    谢景行把谢景君放躺在床上,又抱起谢若,如法炮制。

    夏季的夜色里,谢家小院里到处都充斥着孩子们的笑闹声。

    谢定安走到周宁身旁,和他一起看着。

    “也不知道这两个小崽子是怎么想的,明明我们也可以跟他们这样玩,偏偏不愿,就要等着他哥哥来。”周宁抱怨说,满脸满眼都是幸福。

    谢定安揽住他,也不用回话,安静地听着。

    谢景行和双胞胎一人来回玩了几次,才将笑得喘不过气的谢景君和谢若拍拍放在小床上,“好了,今日游戏已结束,你们到时间睡觉了。”

    拿过一旁的软巾搭在双胞胎的肚子上,软巾又轻又薄,正适合在夏季夜间用。

    这个流程已经走了很多次,双胞胎知道不能再玩抛高高的游戏,哥哥要哄他们睡觉了。

    谢景行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沿,开始按顺序背《唐诗三百首》,他也没听过什么能哄孩子睡觉的小故事,头一次被双胞胎眼巴巴看着时,灵机一动,开始给他们背诗。

    没想到双胞胎还挺给面子,躺在床上乖乖地听他背,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睡着。

    这次也是一样,谢景行不过才背十来首,双胞胎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变缓,睡着了。

    夏至后,气温虽然升高不少,但周家村坐落在大山里,晚上温凉,夜间睡觉倒是舒服,可满山飞的蚊子却不饶人,只有放下蚊帐才能睡个安稳觉。

    周宁走过去,“景行,你先回房去,明日还要早起,快些去睡觉。”

    本来这时谢家早该都入睡,谢景行今日是在外面耽搁了点时间,双胞胎一直在家里盼着他回来跟他们玩,闹着不肯睡觉,这才晚了些。

    “行。”谢景行站起身,转身欲回房,却突然看见周宁从他和谢定安睡的大床上拿过一个大蒲扇,开始给双胞胎的小床上扇蚊子,等他再找不到一只蚊子的踪影,就迅速放下两侧的蚊帐。

    谢景行抓住了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汤圆摊上寒风凛冽时四位学子手里的竹扇,屿哥儿笑颜如花地将折扇在他面前炫耀,林涵和林父学了制竹扇手艺后,家里日子日渐好转的情况,都被谢景行从脑海里翻了出来。

    大舟山上有这么多竹子,而竹扇又这么受到大炎朝人民的喜爱,尤其是读书学子,和富家公子、小姐、哥儿,更是喜爱竹扇,如此,何不让周家村人制竹扇卖钱?

    可他在现代只接触过些制好的竹扇,对竹扇的制作步骤,他却是一概不知。

    谢景行又想到林涵,既然黄娘子能让人教授林涵做竹扇,说明她手下的人会的竹扇手艺,应该不是什么不传之秘。

    再有,屿哥儿都会央着他将诗写在竹扇上,好让他能时刻带在身边欣赏,那大炎朝其他人是否也爱在竹扇上题诗?

    竹扇做出来后,在一把漂亮的竹扇上,无论是刻还是写,他脑袋里这么多诗,题在竹扇上后,相信不少读书人都抵抗不了,只要引起风尚,还用担心竹扇卖不出去吗?

    “景行,你怎么还傻站在这儿?”周宁疑惑问。

    “哦,我出了会儿神,没事,这就回。”谢景行对着周宁说完,大步走回房,现在首要问题是先跟黄娘子商量,是否可以让她手下人教周家村人制竹扇,若是这步不行,他想再多也是白搭。

    谢景行洗漱好后躺在床上,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他要和黄娘子谈一谈,到时候最好带上屿哥儿和祝世维,他就不信他脑袋里这么多好诗,还全是华夏几千年留存下的精华,连现代一些对诗无甚偏好,甚至不懂诗的人都能觉出其中精妙的诗词,还打动不了祝世维和屿哥儿这两个爱诗之人。

    到时候有这两人相帮,应是能说服黄娘子。

    如若能成功,谢景行压抑住心里的激动,控制不住地在脑里学习描绘关于竹扇、诗词的蓝图。

    第二日,谢景行仍是早早起床,周宁已经将洗漱用的东西放在了厨房门外,把帕子盖在脸上,使劲搓了搓脸,谢景行才完全清醒过来。

    昨晚因竹扇的事情,他很晚才入睡,幸亏他这副身体还小,一天两天没睡好,不会受太大影响。

    谢定安还是将他送到祝府门口就离开,与往常一样,谢景行进了祝府。

    竹扇的事情可以午后再谈,这时还该是认真读书的时候。

    陪祝世维用完早食,谢景行坐在读书的桌前,抓起毛笔,开始用已经写得勉强能入眼的馆阁体复习昨日所学。

    提笔先写上《尚书·西伯戡黎》,这一篇讲的是“慎用刑罚”,比较简单。

    然后另起一行书写原文,每一行之间流出的空隙较大,等将一整篇原文抄完,又紧挨着原文的下面将释义默了上去。

    原文字体更大,释义相对小些,有助于区分。

    祝世维在一旁站着,倾身看他书写,等他写完大半,才笑着点点头,去了上面讲案上坐下。

    屿哥儿进来时,谢景行刚刚停下笔,看着面前他默好的原文和释义,谢景行心里默默想着:“若是有蓝色或红色的墨,用以区分开就更好,到时将所有篇章装订在一起,就更像初、高中时用到的语文参考书了。”

    蓝色或红色的墨祝世维这里没有,别处却是有类似的染料,谢景行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当真。

    等两人都坐好,祝世维就开始细讲《尚书·康诰》,讲完后让屿哥儿去一旁记忆,拿着前日谢景行写好的文章出来,叫了谢景行上去,开始一一给他讲解他有哪些问题,又有哪些作得好的地方。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谢景行有感于祝世维的认真负责,全神贯注地听。

    祝世维指着谢景行开头两句说道:“你写文爱直抒胸臆,开头总喜顺破和正破,倒也不是顺破、正破不好,只要文章写的好,哪种破法都一样,只是你还需将反破、逆破也练熟,到时考试时,你不用没关系,可必须得会,到时写文时也能更得心应手。”

    这是谢景行从前世遗留下来的坏习惯,上辈子写作文时,他就爱开篇点题,文章末尾再以抒情陈贯全文。

    做了记者后,更是常用,新闻报道如果不能首先抓住看官的眼球,那新闻是决做不好的。

    谢景行点头,他是该多注意点,下次写文时就专练反破、逆破,尽量练到和正破、顺破一样用得那般自然。

    “今日回去时,我给你拿一本童试的历年题集,里面也有些优秀范文,你回去再多琢磨琢磨,你的文章写得也有些火候,进步甚大,其他的我便不再多说。”祝世维花了快半个时辰才将他一整篇文章讲解完,还顺便给他布置了课后作业。

    谢景行对写文是不惧怕的,毕竟也算两辈子都和文字打交道,只不过由现代文改成古文文章而已,只要肯静下心花功夫练习,对他来说不算难。

    谢景行原来什么文体没写过,什么记叙文、抒情文、说明文,还有议论文甚至是散文,他每种都是拿过奖的,高考一篇议论文还是满分作文,可是被省城报刊刊登过的优秀范文。

    八股文,说白了就是一种特殊格式的议论文。

    议论文有议点阐述、论据引入、论证和总结四个部分,而八股文有破题、承题、起讲和大结,他习惯先用现代写议论文的方法将论点和论据准备好,再按照正规的八股文格式,将论点、论据一系列填进去,就算得上是一篇标准的古代八股文章了。

    对谢景行来说,现在写八股文,唯一的难处是,八股文论点和论据必须出自四书、五经,而他现在只是将祝世维教授过的文章记了下来,不说还有几本书没学全,就是已经学过的,他要将他们融会贯通于八股文中,还需要勤加训练。

    领了作业回去后,今日的讲课便已结束。

    屿哥儿在谢景行认真学习时,只会安静待在一旁也跟着静下心读书,等谢景行结束后,他才过来陪着谢景行悠闲地踏出课室。

    “屿哥儿,今日我们歇一天,午后的骑马先断一日,明日再继续。”今日的书读完了,谢景行才又开始打算竹扇之事。

    屿哥儿双手背在身后,落后谢景行一步,踩着谢景行的影子往前走,“可以啊!”

    他习惯性地先答应了谢景行的话,才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问:“为什么?谢哥哥今日有事要去做吗?”

    谢景行心里有了打算,觉得竹扇之事极有可行性,自从知道税收翻倍后,一直沉甸甸的心松快了些,也有心情跟屿哥儿说笑,“都没听清就先答应,当心哪天我把你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

    屿哥儿往前跳了一步,与谢景行并排而走,“谢哥哥才不舍得。”

    谢景行笑笑没回话,这个一直怯生生的小猫,终于被他养的胆子大了些。

    “谢哥哥还没说为什么今天不去练马呢。”屿哥儿偏头看着他问。

    “今日需要去找黄娘子商量一件事情,来不及去骑马。”谢景行抬手把屿哥儿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东张西望的,小心别撞在廊下摆着的花盆上。

    “找奶娘商量事情,什么事?”屿哥儿自然而然地顺着谢景行的力道靠近,完全不反抗。

    “先吃午食,待会儿我先跟老师说一声,到时你和老师跟我一起去,就知道了。”谢景行走进饭堂,将抱着的书放在一旁,吃完饭再过来拿。

    “跟我说什么?”祝世维也听到他的话,问道。

    “今日我想去与黄娘子商谈一桩生意,到时还需老师帮忙,烦请老师饭后随我去天下商行一趟。”谢景行站在祝世维身旁,恭敬地行礼请求。

    祝世维一项不喜这些繁文缛节,谢景行也知道,自拜师以后,恭敬只放在心里,再没如此行事,祝世维有些稀奇地看他,看来事情不小,不过他只这一个关门弟子,帮忙也是应该,他也不问是什么事情,只点头道:“行,先吃饭,吃完我们就一起过去。”

    谢景行感激地又行了一礼。

    祝世维对他摆摆手,“这么多礼作甚?”

    又问已经坐下的屿哥儿,“黄娘子今日午后在天下商行吗?”

    谢景行这才想到他疏忽了这点,还没确认黄娘子的去向,也跟着看向屿哥儿。

    屿哥儿点点头说:“在的,今日是奶娘和徐护卫一起送我到的祝爷爷府上,离开时说过,她和许护卫今日会一直待在天下商行二楼处理事务,让我到时和谢哥哥一起过去后,上去找她就成。”

    谢景行舒了口气,幸亏没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掉链子,到时候他找上门去,却见不到人就离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