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后半部分全是配角戏,大家注意
“屿哥儿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祝世维将手中卷着的书在面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屿哥儿每日上午去谢景行那里玩,中午会午休一段时间,之后才来祝世维这里读书。
他是长公主的小哥儿,不用去科举,祝世维也没想将他教成个书呆子,只是想通过读书熏陶熏陶他的性情,外加能明理就行。
屿哥儿聪慧,读书也认真,每日上课时,祝世维被屿哥儿一双眼睛求知若渴般瞧着,还一点就通,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成就感。
今日屿哥儿隔三差五走神,祝世维难免生出些好奇心。
屿哥儿又看了眼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的是京城的繁华景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诗,往日他见着也觉得画和诗都极好,今日却怎么看都觉得诗配不上画。
被祝世维问话,屿哥儿觉得今日可能是念不下去书了,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回家后被交给黄娘子的诗,还有那些字,黄娘子应该已经帮他装裱好了。
屿哥儿在京城时,为了不让家里人多担心他的身体,很多事情想做也忍着,只有读书,家里人不止不忧心他,还会夸奖他。
天长日久,加上天性使然,屿哥儿爱上了读书。
他父亲是饱读诗书的贵家子弟,母亲除了有长公主这重尊贵身份之外,未出嫁时还是京城声名远播的才女,两人成婚真真是配了那句“天作之合”。
他大哥也是自小读书,十几岁中举,二十郎当的年纪中了一甲进士,当得上一句"少年英才"。
唯独他的双生哥哥,不爱读书,偏爱舞刀弄棍,身份又珍贵,打地京城一干纨绔子弟见了就躲,屿哥儿觉得他威风极了。
就算如此,家里压着二哥读书,他也能读进去。
他们一家五口,就算算上他二哥,也勉强说得上是饱读诗书。
屿哥儿读书、读诗,也爱书、爱诗。
以往见着觉得极好的诗,现在却食之无味,他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谢哥哥念的那首诗,感受其中韵味。
祝世维略带疑惑地看着他,屿哥儿想了想,祝爷爷待他亲善温和,而且祝爷爷也是爱诗的人,他可以带上祝爷爷回去一起看,这样今日就可以不强迫自己坐在这儿读书了。
就今日一次,明日他就会收心,如以往一般,跟着祝爷爷认真念书。
“祝爷爷,谢哥哥今日给我写了一首极好极好的诗,您也会喜欢的,现在就在我家,我们去看看吧。”屿哥儿只是提到那首诗,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
祝世维好奇心更甚,谢家小子到底是写了怎样的一首诗,能让屿哥儿连用两个“极好”来形容。
屿哥儿被家里人熏陶日久,看诗的眼光可不低。
“谢家小子写的?”提到谢景行,祝世维心中不免又生出些感慨,可惜没有师徒缘分啊!
“不是。”屿哥儿摇头,“是一个名为‘李白’的诗人写的。”
祝世维被屿哥儿的话弄得有些糊涂,怎么一首诗还能又是谢景行写的,又是李白写的?两人合作的?
“祝爷爷去看了就知道了,走吧,我们一起去看。”屿哥儿将面前的书合上放在桌边,牵着祝世维的袖子往门外走。
房里的侍女、侍卫一连串跟着往外走去。
祝宅与屿哥儿家比邻而居,屿哥儿步子急,没一会儿就到了黄娘子院子。
黄娘子院子里有一处小温阁,比屿哥儿院子里的小些,她是长公主的陪嫁,与长公主形同姐妹,屿哥儿出生后又做了他的奶娘,在长公主府都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她正坐在温阁里喝茶,四面都是火墙,阁里暖和,黄娘子只穿着两层衣裳。
见屿哥儿急匆匆进来,她放下茶杯,快步上前,帮屿哥儿把披着的斗篷揭下,将他迎到桌旁坐下,才吩咐一旁的侍女为两人倒茶。
“奶娘,诗裱好了吗?”屿哥儿急巴巴地看着黄娘子。
黄娘子虽然跟在大公主身边几十年,可对诗文却没太大兴趣,倒是对做生意情有独钟,天下商行许多事情都由她处理。
来宁和镇之后,黄娘子是亲眼看着屿哥儿慢慢由安静变得活泼,心里十分欣慰。
装裱好的诗就放在一旁桌案上,黄娘子眼带笑意,扬手让一旁候着的人拿了过来。
屿哥儿既然喜欢,黄娘子自然将诗装裱得异常精美。
屿哥儿却顾不得夸赞黄娘子费的心思,直接将其展开,谢景行的字一行行显露出来。
祝世维本只带些好奇,倒也没抱太大期待,他心里总想着,不管谢景行有多神童,也才十岁多,写出的诗再好,也只能勉强入屿哥儿的眼,他这辈子见过的诗不知凡几,哪儿还会瞧得上一个十岁小儿写的诗。
诗展开时,他首先看进眼里的是谢景行的字,只见纸上的字笔酣墨饱,字形清新飘逸,结构缩放有力,如行云流水般铺在纸面上。
这字完全不弱于他识得的几位笔力弱些的书法家,“这字写得好啊!”夸赞脱口而出。
屿哥儿笑容更大,他的谢哥哥真棒,连祝爷爷都夸他字写得好。
“祝爷爷,你再看看这诗!”诗虽然不是谢景行自己创作的,可却是他默写出来的。
祝世维这才抽出神,细看那首诗,眼睛逐渐睁大,眼里原来潜藏着的一些不以为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叹。
“五陵年少……”,祝世维喃喃念出声,声音越来越大,连着念了三遍,忽然,他站起身,从屿哥儿手里拿过诗。
屿哥儿赶忙松开手,可不能弄坏了。
祝世维双手捧着,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脸上表情逐渐变得痴迷,“好啊!好!好!此诗只应天上有!老夫有生之年能见到如此精妙的一首诗,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祝世维是书痴,更是个诗痴,他书房和卧榻里挂着不少字画,每幅字画上都题着有一首好诗,这首诗入眼后,他原来无比珍惜的那些字画全成了鸡肋。
祝世维看看屿哥儿,瞧瞧手里的诗,又看看黄娘子,若不是这首诗是屿哥儿的,他不能也不敢夺人所好,真想抱了就跑。
好不容易他才冷静下来,将诗铺在桌面上,“来人,端壶酒上来,好诗得有好酒来配。”
边上服侍的人动作很快,不多时,一壶梨花白就被端了上来。
祝世维边喝边欣赏,将在场的其他人抛之脑后,眼里只容得下面前的诗。
屿哥儿也不觉奇怪,反而引以为傲,他就说谢哥哥默写出来的诗极好!
“祝爷爷,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屿哥儿也不嫌酒味臭了,跳下凳子,站到祝世维身旁显摆道。
祝世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屿哥儿果真没骗祝爷爷,谢家那小子有一手啊,居然能写出这般精妙绝伦的诗句!”
屿哥儿摇摇头,虽然他也觉得谢哥哥很厉害,可谢哥哥说了,这首诗只是他无意间听了记下来的,“不是谢哥哥写的,是这个李白写的。”屿哥儿将手指点在纸上最后两个字上。
祝世维怔愣了一瞬,放下手中的酒壶,他刚刚可没注意到这里,“你刚不是说是谢家小子写的,怎么又成了李白写的了?”
屿哥儿这才对祝世维解释,“诗是李白创作的,他是华夏唐朝人,谢哥哥只是记了下来,今日他给我念了这首诗,我觉得诗好,才央着他写在了纸上。”
祝世维明白了事情原委,又记起吴老大夫说的谢景行的奇异经历,华夏不就是谢家口中的“神仙国度”吗?
那“唐朝”定然就是神徒那些书籍里所说的“唐”了。
那这首诗真的是天上仙人写就!
他真是三生有幸!
祝世维大笑,“多亏屿哥儿,不然我就与这诗失之交臂了。”
笑完又问,“谢家小子还说过他记得有其他的诗吗?”那可是神仙之地,不可能只有这一首诗。
“没有,谢哥哥就只念了这一首。”屿哥儿已经很满足了。
“不行,明日我得跟着你去找谢小子,我得再问问他。”
谢景行不知有人又惦记上了他,安安心心把明日要用的材料准备好,躺到床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冬日洗漱好后窝进暖和的被窝里,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头天向大炎朝人展现了华夏的诗歌文化,虽然只是一个大炎朝人,还只是一个孩子,也不耽误谢景行的好心情。
莫名高兴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抵达天下商行后门。
今日等着他到来的,除了被裹成一个雪白团子的屿哥儿,还有一个眼熟的,让谢景行莫名觉得不妙的身影,正是祝世维。
“谢小郎君早。”祝世维殷勤地帮着谢家人摆好摊子。
连摊子上的杂活他都插上了手,全然不顾他曾身为朝廷命官的身份。
等生意闲下来后,谢景行不妙的预感得到了验证。
祝世维笑着走近谢景行,“谢小郎君,老夫昨日有幸拜读了那位李白诗人的诗,惊为天人,不知小郎君可还记得其他诗”
谢景行
他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屿哥儿在他这里玩了这么久,祝世维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今日突然来他这里了?原来是为了他脑袋里的诗。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他要是今日被祝世维一说,就顺了他的意,他以后肯定没安生日子过。
祝世维能为了诗放下身份找他,以后不定为了让他说更多的诗句做出什么事,谢景行脑里思绪转了几圈,更主要的是,这老头别因为他会背诗,突然又起了收他为徒的想法,“那首诗我只是无意间记下的,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谢景行语带歉意,说的跟真的一样。
祝世维相信了,心里哀叹,难道就算是在神仙国度,这么好的诗也少见吗?
可他已经享受过了珍飨,以后再也看不上俗物了。
呜呼哀哉,失了人生一大乐趣啊!
屿哥儿歪歪头,眼里夹杂着一丝疑虑,他怎么觉得谢哥哥有点不对劲,他平时说话没这种刻意呀?
谢景行瞟见了,屿哥儿真敏锐,可他不说,谁也不知真实情况,那他说的就是真的。
这边几人有人失望,有人遮掩,还有人疑惑,总体来说,日子如常。
另一边确有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石天生今日一大早,县城城门刚打开,就和来县城做活的一众周家村人往回赶。
大家都喜气洋洋,来县城几个月,吃着干菜馍馍,住着县城最下等客栈的大通铺,也不觉得辛苦难捱。
一行人相互帮扶,一人找到活就会叫上全部人一起出动,石天生虽是个少年人,可他有一匹马,也抵得上一个壮劳力。
此时兜里都揣着不少银钱,石天生也存下了快六两银子。
石父去世时,石天生迫不得已向三方村王地主借了三两银子,此次回去,连本带利需要还三两银子又三百个铜板。
还能剩下二两多银子,加上此前零零散散存下的,石天生能有近五两银子的存银,够去周家提亲了。
更何况,石天生拍拍旁边跟着的马兄弟的脖子,他还自带这么大一份嫁妆,怎么都不会让秀姐儿在村里丢脸。
秀姐儿翻年也要十七了,别家女子这个年龄不少都已定亲,有些甚至都已成婚、生子。
秀姐儿是周家独女,周家村人大概也知晓周家是想为秀姐儿招赘,对秀姐儿前几年一直未定亲也不奇怪。
可再拖下去,秀姐儿要是年满十八还未结亲,周家就算是想让她再做几年姑娘,旁人也会生出闲言碎语。
先将钱还清,石天生准备翻年就去提亲,到时候算个好日子,他和秀姐儿就能成为夫妇了。
时天生乐滋滋地想着,因为几个月的劳累更显黑瘦的脸上,笑容就没消下去过。
回到村里时,石天生看看自己脏乱的衣衫,可不能就这样去见秀姐儿。
几月未曾打理的房舍很是破旧,也缺乏人气,心里实在是思念的紧,石天生匆匆洗漱一番,去了谢家。
却得知谢定安带着谢景行和秀姐儿去了镇上做生意,石天生扑了个空。
心里有些失望,石天生无精打采地回了家,马回家就填饱了肚子,它在石家也是自由的,石天生从不将它拴起来。
马踢踏着走到石天生身边,用马头撞了撞坐着发呆的石天生。
石天生被他撞得一歪,回过神来,揉了揉马头。
刚好趁现在无事,他可以先去三方村,把钱还了,销了欠条,到时候无债一身轻,高高兴兴地去告诉秀姐儿这个好消息。
说做就做,石天生翻出银子塞进怀里,牵着马往三方村行去。
两个村子就在河道两边,相距不远,石天生路上没耽搁,一刻钟后他便出现在了三方村村口。
他步子快,相距挺远时他便瞧见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村口时赶上后,总算是看清了,是华子。
华子手里拎着一个竹篮,上面用布巾盖着,石天生看不到里面有些什么,他也不好奇,只顺口喊了一声,“华子。”
三方村虽有部分人看不上周家村人,可也有人不是这样,华子阿娘的娘家便对周家村一视同仁。
当年华子阿父看上华子阿娘后,遣了媒人上门提亲,没遭到什么磨难,顺利将人娶回了家。
娘家近,华子阿娘时不时就能从娘家拿回些好东西,当然,华子爷奶也会常让华子阿娘往娘家送些回礼。
这次华子阿父从县城回来,买了不少糕点瓜果,其中就有给岳父家的一份,华子阿娘忙着照顾自家好不容易回来的男人,抽不出身送去娘家,就让华子跑一趟。
华子一路溜溜达达的,比石天生早早出村,现在却被石天生赶上了,他刚刚也听见有声音,以为是三方村的人,也没回头,直直往前走。
这时被人唤了名字,声音还有点耳熟,惊讶回头,“是石头啊。”
两人年龄相差不远,也没有亲戚关系,直呼对方名字即可。
两人小时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玩伴,在石天生跟着石父上山学打猎后,才渐渐疏远。
同是周家村人,两人也不外道,相携着往三方村村里走。
居然就这么凑巧,王地主家就在华子外祖家不远。
石天生看着华子被引进了院子,才继续朝着王地主家走去。
王地主家门口几步远有一棵成人大腿粗的枣树,顶上还零散长着几颗透红的冬枣。
王地主家家门紧闭,隔着青砖砌的高高的院墙,石天生勉强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他上前叩响了门上挂着的铁环,声音传进去,院子里的声音立时便小了下去。
紧接着传出来一男子的声音,高声问:“谁啊?”
声音粗声粗气,王地主家是三方村一霸,凭着钱财,王地主才不到五十岁,就成了王家族老,连村长也得敬他一寸。
年轻时娶的媳妇还是三方村最德高望重的张家族老的女儿,之后生了两子一女,家里人口多了,王家和张家又联合在一起,愈发在三方村作威作福。
等家里两个儿子成人后,王地主不知怎么想的,对外装作一幅和蔼可亲的模样,内里却更是奸猾狡诈。
门被人粗暴地往里一拉,露面的是王地主的大儿子王大。
王大二十好几岁,跟石天生差不多高,却仰着头硬做出一幅居高临下的样子,“是你呀,怎么?来还钱?”
他眼神又落在被石天生牵着的马上,眼里快速闪过贪婪,又被他收了回去。
“是来还钱的。”石天生没有注意到,只从怀里掏出银子递了过去。
王地主也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一抹笑,正是那日谢景行在河边捕鱼时见着的那个让他直觉不喜的中年人。
从石天生手里把银子拿过去,在手里抛了抛,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小兄弟,这点银子可不够还清欠我的债。”
石天生疑惑问:“当日我借了三两银子,一成利,这里正是三两又三百个铜板,不多不少。”
“阿大,去房里把欠条拿来给他看看。”王地主将银子收进怀里,吩咐道。
王大冲石天生哼笑一声,进了屋很快拿出一张纸,递给王地主。
王地主将纸拿到石天生眼前,晃了晃,“瞧清了,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借三两银,今年年底十倍偿还。”
满意地看见石天生脸上浮起愤怒,还夹杂着些恐慌,“也就是说,你得还我三十两。”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进了石天生耳中。
石天生不可置信地重复,“三十两。”
之后才反应过来,大声说:“不可能,当日借钱时明明说好的只有一成利。”
石天生伸手过去,想要将欠条拿过来仔细看看。
王地主猛地收回,眼里的贪婪毫不掩饰,“小兄弟识字吗?来我给你念念。”
“石天生于泰安十九年借银子三两,定于泰安二十年底十倍偿还。”王地主将欠条折好,“这上面你还按了红指印,可赖不了账!”
王家院子里众人哈哈大笑,院外石天生脸色惨白,三十两,他要如何才能在年底前赚回三十两?
王地主拍了拍石天生的肩,“小兄弟,先别急,我给你指条明路。”
“只剩十来天,剩下的银子你肯定是凑不齐了,不过……”王地主终于将眼神放在了马上,当日正是见了这马,他才愿将钱借出去,还设了这一计,“你这马看着倒是还行,我大人有大量,许你用马填上空缺,如此,我再将欠条还给你,之后便两不相欠了。”
目的昭然若揭。
石天生脸色巨变,“不可能!”
先不说一匹马市场卖价怎么也需要大几十两,再者,石天生一直将马当做自己伙伴,别说几十两,就是几百上千两他也不会卖。
王地主脸上的笑意一收,面无表情地看着石天生,眼神恶毒,“这可由不得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王地主往后一退,“阿大,阿二,去将我们家的马牵回来。”
王大,王二两兄弟狞笑着走向石天生,院子里王地主的妻子将儿媳妇、女儿和孙子、孙女撵进了屋,眼看着要起冲突了,可别伤着他们。
她则站在院子里,打眼往外瞧。
寒风呼啸着吹过,石天生眼里的愤怒却灼热地像是要把眼前的王家人烧成灰。
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着马就要被王家人抢过去,石天生闷声一笑,“你们休想。”将手里缰绳往马背上一甩,狠心往马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嘴里吹了声奇怪的呼哨。
一人一马早在长久的相处中生出默契,听见呼哨声,马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一声,冲开王家人,往前一跃,快如闪电般,刹那消失在众人面前。
这时轮到王家人变了脸色,眼看到手的马跑了,王家人脸色黑沉,怒目瞪向石天生。
石天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你们绝不可能得逞。”
王地主气急败坏,“给我打,今日我定要让他出不了三方村。”
石天生不愿束手就擒,拼尽全力抵抗,就算心里再怎么不忿,他也渐渐落了下风。
华子拒绝外祖家里人的送别,自己出了院门,准备回周家村,突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华子好奇心重,往这边走了一段,探头看过去,那边王家几人一起围殴石天生的场景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同是周家村人,华子第一反应是去找外祖家帮忙,往回跑了两步又停下,不行,外祖家就在三方村生活,得罪了王家人,肯定会被报复。
可他就眼睁睁看着石天生被王家人欺负吗?
上次将方安康推进河里,面对方家人的悲痛,他迟迟不敢站出去说出实情,之后他差点被内疚压垮。
难道他一辈子都要这么懦弱吗?
华子咬咬牙,在心里为自己鼓了鼓劲儿,他可是周家村人,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只会往后缩,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华子冲了上去。
那边王家人怒气上头,只想将石天生狠狠揍倒在地,没注意到华子。
石天生却看到了,就算华子冲上来,也是白送人头,趁王家人不备,他一脚横踢出去,将王家人吓地往后一跳。
趁这会儿工夫,石天生遥遥对华子喊:“回村叫人。”又马上冲上去缠住王家人。
“喊人?来了也没用,手印是你按的,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还钱。”
华子刹住脚,狠了狠心,抛下石天生往周家村跑去。
第052章
谢景行今日生意也不错,除了祝世维的那一打岔,整个上午都很顺利,只等着将东西全部收回院子里,就可以回村。
祝世维虽被谢景行的话打击到,心情低落,可做事也算有始有终,中途也没有离开,甚至还让谢景行给他甜口、咸口各煮了一碗汤圆。
众人说说笑笑着搬东西,屿哥儿搬着跟长凳跟在谢景行身后,“谢哥哥,奶娘说过两日可能会下雪,到时你还来吗?”他知道雪后行路难,到时可能就见不着谢哥哥了,可还是想再确认一下,万一谢哥哥觉得下雪也没影响呢。
“真要下雪?”谢景行惊讶,他们这里都多久没下过雨了,这时确定能下雪吗?
通州府有一条大运河,境内还有许多支流,尤其是宁河镇,有不少小溪、小河,若是连宁河镇都觉得会干旱,其他地方可能会更严重。
“嗯,奶娘身边有一个会看天时的人,他说的应该没有错。”
“要真能下雪可是件好事。”谢景行可没少听周广德和周忠义担忧明年的情况。
瑞雪兆丰年,现在能下雪,明年旱的可能就降低了,虽然还是会受到今年半年不下雨的影响,收成会差点,却不会如原来所想那般,几乎没有收成。
“若是下雪,今年应该就不会再来了,山路本就难行,下雪后出山更是艰难。”
屿哥儿肉眼可见的失落。
商行后院里栽的花草,不少在入冬不久后就凋零了,现在只余一些在冬日也能残留绿意的矮小灌木。
谢景行见他垂头丧气,安慰道:“本就决定再做几日就收工,现在只是提前了两天而已,临近过年,屿哥儿在家快快乐乐过完年,元宵过后我们就又能见面了”。
屿哥儿勉强扯出个笑容,却没坚持多久,“可是还要好久。”
一个多月,要有三十几天见不到面,自己又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院子里。
府里众人看他时,总担心他时刻要碎掉一般,屿哥儿不喜欢。
秀姐儿端着几个碗跟在后面,“屿哥儿,过年很快的,吃吃喝喝,感觉没有几日就又翻过了一个年头。”
“那是,尤其是有人快要上门来提亲的时候,到时候有人相伴,日子更是快得流水一般。”谢景行压低声音调侃秀姐儿,话语声只能被他们三人听见。
屿哥儿仰头看他们,似懂非懂。
秀姐儿抿嘴,没有回话,心里又不禁想到那人,也不知他现在在何处,回来了没?
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凌乱,谢景行几人都看了过去。
方安成着急忙慌地跨进院子,险些被门栏绊倒,身旁一起跑来的华子气喘吁吁地扶住他。
方安成不等站稳,看见谢景行和秀姐儿,立即焦急地喊:“不好了,石头哥被送进县衙了。”
恍若大冬天兜头泼下一盆冷水,秀姐儿刚刚的羞热退得干干净净,“怎么会进县衙?是不是搞错了?”天生哥从不是惹事的人。
谢景行也问:“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子不明白方安成为什么非要来镇上通知谢家人,可谢景行既然问了,他肯定是要回答的,他更清楚事情原委,喘着气将今日发生在三方村的事从头到尾说给了谢家人听。
“……我和村里人到王地主家时,石头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村里人怎么可能白白让石头被欺负,眼看着就要冲上去围殴王家人,这时三方村村长带着人也来了,两村人械斗可不是小事,两个村长勉强将快起火星子的场面压了回去,可王地主无论如何不放人,除非石头将马送到他家。”华子言简意赅说明情况,说了太多话,一时间差点没回过来气。
方安成是不小心看到村里人怒火冲天往三方村去,悄悄跟上去的,后面的事他也看见了,“石头哥当然不愿意,王地主那大坏蛋就说要将石头哥送去见官,不将马送过来,就让他蹲牢房!”
石天生绝不可能同意,王地主见他铁了心,气急败坏地叫上自己两个儿子,扭着石天生就往县城去。
这是两村之间头一次将事情闹进了衙门,两村长没法,也叫上人跟去了。
方安成和石天生关系好,担心石天生真被王地主送进牢房,焦急中想起了谢景行,石天生和秀姐儿有情,谢景行是神童,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一定能救下石头哥,就硬拖着华子赶到了镇上。
秀姐儿担心地咬住下唇,没等众人再说,她忽然想外跑去。
谢景行也知她着急,可跑着去镇上得要多久才到!
牛车已经收拾妥当,一把扯住秀姐儿的手臂,谢景行拉着秀姐儿几步跳上去,“阿父,快,我们去县城。”
屿哥儿见谢景行甚至来不及和他打招呼,就不见了身影,明白那个被送进县衙的石天生肯定和他谢哥哥有关系,不然谢家人不会这么着急,“祝爷爷,有什么办法能帮忙吗?”
祝世维是个清贵读书人,初入官场便进了翰林院,可到底当了几十年的官,对这些事情也有一些了解。
如若刚才两人所说为实情,这是说白了就只是一桩欠债还钱的小案子,轮不到县令出面,县里典史判决即可。
屿哥儿来了宁和镇,长公主定然已经把这里的县令打点好,县令是县城最大的官,若是能找他出面,事情定能解决。
这事还得找黄娘子,他现在只是个闲散居士,也不清楚长公主在中兴县做的安排。
秀姐儿一路紧蹙着眉,手指紧扣在板车边上,用力到指关节发白,被头顶的日头晒着,也没觉出丝毫暖意。
两边的山快速地向后退去,绕过一座又一座山,松柏树在冬季也长着绿叶,还有许多冬季也维持常绿的植物,使得山野青翠。
绵延不绝的大山,却是旷静无声。
谢景行是第一次去县城,他却没心思多关注路边的景色,他还要时刻看着秀姐儿的情况。
秀姐儿心神不定,牛车速度快,路又颠簸,可别不小心摔下去。
一路没停,总算在午时末到达县衙门口。
大炎朝百姓们心里对官老爷总是存着一份惧意,少有人会将事情闹进衙门,县衙的公堂已经久未开张过了。
去年他们这里突然新换了一个县令,新县令耸眉拉眼的,看着就不像是个能干实事的官,县上不少大小政事还是由原来的主簿、县丞和典史负责。
今日居然有人在街上找了个穷书生写了份状纸,又大张旗鼓敲响了县衙前的鸣冤鼓,看着还是一群泥腿子,一起被请进了县衙大堂。
县衙附近长街上的百姓被惊动,纷纷前去看热闹。
县城监察和刑狱由典史负责,中兴县典史姓何,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下巴上蓄着长须,看着很是严肃。
王地主一被带进衙门,就悄悄给跟着的小吏塞了一两银子。
那小吏把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朝王地主露了个笑,“先等着吧。”接过王地主手里的状纸,往里间行去。
王地主点头哈腰地应是,待小吏不见踪影后,立即起身对着周家村人不屑一笑。
何典史正在梳理县衙今年的案件典册,就等分类归理完,他便可以过个好年,结果临近过年居然闹出了案子,心里没好气。
有人报案,他总不能一直晾着,接过小吏递过来的状纸,听小吏添油加醋地一说,深觉是那无赖不愿还钱,他待会儿只需询问几句,再让书办记录下口供,将人压进刑房看押,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这才压下火气。
何典史着人升了堂,遣人宣了原告和被告上堂。
三方村和周家村人分成两拨走了进来,石天生被周忠义扶着走在前面。
后面有不少中兴县人跟着,站在公堂外,挤挤挨挨地围了好几排,一群泥腿子来县城告状,这可少见。
有皂隶喝了一声,“上了公堂,还不下跪。”
进来的一群人被厉声一喊,全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有的人甚至将额头也磕在了地上。
王地主心里也一哆嗦,他能来县衙,是心里的贪婪作祟,其实他对衙门官员也是怕的,可又想到他刚刚忍痛拿出去的银子,只要大老爷判了案,自己就能得到一匹马,心里又变得一片火热。
他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刚一跪地,嘴里就开始叫屈:“青天大老爷,你要为我做主啊!这贼小子去年家中父亲去世,没钱下葬,我见他可怜,善心借了他银钱,他父亲才得以入土为安,当日我们可是签下欠条的,白纸黑字,说好年底还债,可他现在却要赖账。”
只是将石天生告于公堂还不满意,周家村一行人刚刚可是快要打到他头上来,“还有周家村人,仗着人多势众,居然欺到我门前,想要将石天生这不义之人抢回去,差点将老头子我打倒在地。”
谢景行几人就是在此时赶到的,秀姐儿不顾自己女子身份,从人群中钻过去,抢进了公堂。
谢景行赶忙跟上。
周广德和周忠义也在,不出意外石天生将成为周家的上门孙/女婿,秀姐儿一颗心全挂在他身上,他们必须得出面。
此时他们都跪在地上,石天生被王地主家几个大男人围殴了好一段时间,此时全身都痛,可着秀姐儿跑进公堂,再不顾及堂上大老爷的审问,挣扎着起身接住了她。
秀姐儿看着石天生鼻青脸肿的模样,未语泪先流。
两人没来得及多说话,何典史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缘何擅闯公堂?”
两人只得又一起跪下,公堂里只剩谢景行站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何典史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善,难道这个小儿居然敢藐视公堂?
谢景行犹豫了下,形势没人强,最终还是跪了下去。
闭眼又睁开,他没有任何资本反抗。
何典史才放环脸色,继续问话,“你有何辩驳之处?”
石天生先磕了个头,直起身之后才说:“大人明鉴,小民并非想赖账,今日去往三方村,目的便是还钱,可当日我所借银钱只有三两,说好一成利,今日却变作十倍偿还。”
他苦笑一声,“三十两,我要是能拿出三十两,怎么可能还需要借钱葬父。”
“休要乱说,你敢胡言欺骗大人?”王地主转头冲石天生大声道,“你家明明还有一匹马,那马毛色斑驳,只是一匹劣马,我愿意让你以马抵债,你却强制将马赶跑,分明是想赖账。”
然后王地主又朝何典史拜了一拜,“大人不要听信他一面之词,当日可是他自己说的十倍偿还,我两个儿子都在一边听着的。”
旁边王大、王二连连点头。
他们是一家人,都想谋得石天生的马,失心疯了才会不站在自己这边。
王地主又从怀里掏出欠条,双手举起置于头顶,“大人请看,这红指印可不是我逼迫他按的。”
那个收了王地主一两银子的小吏跑过来,拿起欠条,殷勤地拿去交给了何典史。
何典史看了看欠条,就将它放在堂案上,问石天生,“这红指印是否确实如他所说,是你所按?”
石天生无力地点头,“是小民按的,可那是因为……”
王地主打断他的话,“大人听见了,他自己也承认了,小民句句属实,可不曾冤枉他,我身旁的都是三方村人,都知道我平时与人为善,从不坑骗他人,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此话当真?”何典史问趴跪在地的王村长。
王地主和王村长对了下眼,垂着的眼皮下,眼睛里有着丝狠意。
王村长身体压得更低,“确实是句句属实,小民不敢诓骗大人。”
谢景行跪地笔直,“大人,请容小子说一句,那王大、王二都是王地主家的儿子,他们所说的话乃是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而王村长肯定站在自己村人一边,大人何不看看,若王地主真如他口中所言,与人为善,怎么会将石天生打成如此模样,这与那流氓地痞又有何异?”
“你胡说。”王地主怒目瞪着谢景行,王大王二也恶狠狠地看着他,若不是在县衙里,真恨不得上前将他捂住他的嘴,让他再说不出话来。
谢景行丝毫不惧,“大人你看,我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他们便这般神情,能是那种善良人家吗?”
外间凑热闹的群众将堂上情景看得一清二楚,顿时议论纷纷,“这确实也不像什么好人家!”
有人持反对意见,“要是谁欠了你三十两银子不还,你不急?”
谢景行眉目清正,神色肃穆,“再说那欠条,我身边被打这人从小在村里长大,不曾读书识字,还不是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分明是这王地主诓骗于他,骗他摁了手印,才欠下这三十两银子。王村长可以为王地主作证,周家村人也可以为石天生作证,他自小踏实肯干,从不偷奸耍滑,待人真诚,前几月进县城做活,就是想赚钱还账,今日才刚回周家村,就立即去往三方村还钱,若不是真以为只有一成利,他怎么会这么积极,且只带着三两有三百文进了三方村。”
方村长听完后,强压下心中对县衙里官大人的畏惧,说:“却如景行所说,石天生绝不可能是那种欠债不还之人。”
石天生双手撑地,将头重重砸在公堂铺的青砖上,留下一个血印,“大人,小民不认字,借钱时王地主确实同小民说的是一成利,小民才敢借,不然,小民就是向天借了胆子,也不敢接那三两银子。”
秀姐儿扶起他,眼角又流下泪来。
王地主见大好的形式被谢景行一个黄口小儿几句话破坏掉,眼睛淬了毒似地盯着他,这个小子可以留待后日,到时候随便就能解决了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大人先判了这桩官司。
王地主和谢景行并排跪着,挨得很近,借着外面看热闹之人的吵嚷声,王地主从牙缝憋出几个字,“小子,你等着。”声音只有他和谢景行听见。
谢景行转头看他,只见王地主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谢景行顿感不妙,这老家伙肯定还有倚仗。
何典史不好决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情拖在这儿,到时候定会耽误他下衙,必须得早点做出判决。
王地主微微直起身,同何典史身边小吏对上了眼神,状若无意地将手按在怀上,又将手张开,比了个五。
旁人见了,只当他被气得心口疼,毫不清楚他和小吏之间的眉眼官司。
小吏却是心领神会,他刚刚才从王地主手里得了一两银子,现在都还搁在他怀里,垂下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王地主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周家村众人,心里连连冷笑,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群穷鬼还想让大人为他们做主,梦里想去吧!
“大人若是暂时下不了判断,可以问问您身旁之人,小民乃是大人治下,一切听凭大人决断。”王地主低眉敛目,好一副顺民模样。
小吏立即朝前一步,低头对何典史说:“典史大人,既然双方各执一词,端看谁有证据就成。”说着他抬眼飞快看了眼谢景行和他身边的周家村人,“这欠债的人说的只是空口白话,可债主却是有实实在在的证物,现在只等大人判决了。”
何典史又将欠条拿在手里,沉思片刻,点头道:“说的是。”
堂下谢景行几人将话听得明明白白,谢景行只觉得荒唐,这是怎样一个糊涂官,案子不调查清楚,随意就做下判决,这得造成多少冤假错案。
他眼睁睁看着王地主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笑容,可他人微言轻,难道无权无势就只能任人宰割吗?
按大炎朝律,欠债十两银子不还便可施以杖刑,根据所欠银子不同,杖刑也有所增减,何典史手悬在公案签桶上,犹豫了下,最后从里头拿出两根红头签子,往地上一扔。
红头签子在地上跳了两下,最后落在了谢景行膝前,他很快便懂得了这是什么意思。
书办停下笔,已是将堂审内容全部记录好,此时高声唱道:“罪人欠三十两银子不还,责令先罚杖二十大板。”
有衙役上前将石天生往旁边长凳上拖,秀姐儿想拉住他却被衙役粗暴地一把甩开。
谢景行急忙伸出手接住差点摔倒在地的秀姐儿,抱住她,惊怒交加地看着石天生被按在长凳上。
此时他却无能为力,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道?无权无势的人受了冤,就只能百口莫辩吗?
看着周家村众人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王地主嘴角笑意再无遮掩。
“慢着,还有案子还没审完,一起审了,到时一起受刑也不晚。”没等王地主等人多得意片刻,一个声音忽然传出来。
所有人都见着,公堂后面走出一个人,身着县令官服,背着手大步行到何典史面前。
何典史见他出来,赶忙起身,拱手一拜,“县令大人。”心里却疑惑,他们这新来的县令大人自上任后,便跟个甩手掌柜一样,将县衙大小政务全交给了他们三人负责,很少露面,今日是哪股风将他吹了出来?
可何典史和主簿、县丞却不敢小看他,只凭他能在非官员交任时间,将上任县令调走,自己来做了他们中兴县县令,就知他背后竟然有人。
到任时,还是有府城里府兵头领带着手下亲自送来,更是表明他来头不小。
新县令到来后,也没大包大揽,只要不动他们的利益,他们之间也就相安无事,他和主簿、县丞只需将新县令当个佛像供起来就成。
县令坐在了公案后的宽椅上,何典史才又问:“不知县令刚才何意?这桩案子已经下了判决,该是审完了。”
谢景行见事有转机,虽然不明原因,仍然和秀姐儿一起去将石天生搀扶回来。
县令端坐好,才回答说:“这桩案子是审完了,可还有桩案子与此有关,不若一道审了。”
说完不等何典史表示疑惑,直接喊:“带原告上堂。”
谢景行这才往外看去,没想到进来的人居然是祝世维和屿哥儿。
祝世维脚下慢行,屿哥儿却三步并做两步,走向谢景行,站在他身边,笑盈盈地看着他,“谢哥哥,别担心,马上就会没事了。”
祝世维这时才走过来。
不等祝世维和屿哥儿有所动作,县令先说:“祝居士乃是京官致仕,身上仍有举人功名,可见官不拜。”说完后还命人搬了两张椅子过来,让祝世维和屿哥儿坐着听审。
现在轮到王地主等人心慌了,只看来的那小哥儿的动作,就知道来人是站在对方那边,连县令都要给几分薄面,他们可奈何不的。
王地主强按下过快的心跳,没事,他们有欠条,谁也找不出他们错处。
第053章
这边屿哥儿已经悄悄递了一份状纸给谢景行,也没去一边坐着,就站在谢景行旁边。
新县令姓高,本是在通州府另一个中县任县令,政绩平平无奇,可却不是因为他没能力。
高县令与安淮闻是同届进士,只不过是二甲,中进士时不过二十余岁,算得上是少年英才。
可是却不小心得罪了太后党羽,在京城蹉跎日久也没分得一官半职。
安淮闻与高县令有过数面之缘,见他日渐颓废,再不见初见时那股意气,不忍他日渐消沉,费了些心思,给他谋得了县令之位。
高县令得罪之人很受太后器重,官职越来越高,现在已位居吏部考功司郎中一职,掌文选官、武选官升官、变动。
如此,就算他政绩再好,又有什么用?
对方来头实在是大,大到他就算奋起反抗,也只是蚍蜉撼树,无能为力。
渐渐便得过且过,安淮闻去年来信向他求助,他便来到了宁和镇,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护得屿哥儿周全。
谢景行将手中状纸展开,其上所写映入眼帘,惊喜地看了又看,若是真的,说不定能救下石天生。
屿哥儿扯了扯他后衣袖,“谢哥哥,快别看了,你要先告状才成。”
谢景行眼神复杂地看了屿哥儿一眼,将状纸举起来,“县令大人,小子要状告三方村王地主,告他违背大炎朝律,私自发放高利印子钱,利息高达十倍,远远超过大炎朝律利息不过百分之二五的规定,还望大人秉公处理,还石天生一个公道。”
这世上总有些某些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办到。
之前的小吏可以在何典史面前耍些小聪明,现在有高县令坐在公堂上,他也只能龟缩到角落里去,再不敢插手。
还是堂上的书办过来接过了状纸,递给了高县令。
高县令拿过后只是扫了眼就放在了公案上,状纸是他写的,他还能不清楚上面是什么?
食指点着公案桌面,高县令不耐烦多说,直接问王地主:“你可知罪?”
王地主脸色惨白,再也不见刚才的盛气凌人,“大人,大人,冤枉!小民实在不知大炎朝律对利子钱利息有规定,当日只是随口一说十倍偿还,没想违律。”
高县令不禁笑了笑,将公案上另一方的欠条拿起,“你是不知大炎朝律。”又一指石天生,“他是不识字,怎么他能判罪,到你这里就是冤枉了?我手里这欠条上可是明摆着的‘十倍偿还’。”
将欠条猛地又拍回公案上,“何典史已经下了判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官也认同,合该他挨二十杖。”
伸手过去,从案头签筒里同样拿出了红头签子,“既如此,你这十倍可是超过百分之二五整整四十倍,算你一倍一杖。”
高县令嘴角勾起一抹讽笑,“四十杖,也不耽误大家回去吃午食,二人一起打了吧。”枯瘦手指将往上一抛,噼里啪啦摔在地上。
谢景行心中一紧,二十杖,也不知石天生能不能坚持住。
王地主彻底慌了,整个身体趴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大人饶命,是小民记错了,是小民记错了,就是一成利,没超过百分之二五,没超过。”
他害怕地语无伦次,衙役手上的板子比他小手臂还粗,四十杖打下来他哪里还能活下命来。
面对惩罚,原来无比惦记的马也顾不上了,马哪里比得上他命重要!
“可刚刚这里所有人都听着的,这欠条是铁般物证,谁也躲赖不得,你自己也说一切但凭大人决断,现在是要反悔?”高县令收敛笑意,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王地主。
“小民不敢。”王地主只能在三方村村民在面前作威作福,有点胆子也只能使在刚刚收他银钱的小吏那种人身上,面对正儿八经的官大人,他只能全身瘫软在地上,任由皂隶向他走来。
四个皂隶两两分组,分别抓住了王地主和石天生。
谢景行刚刚一直冷眼旁观,情势已到此地步,他怎么可能任由石天生被打,“大人,既然这利息不合规定,而石天生确实已将三两又三百文钱还给了王地主,不知是否可以免与挨杖?”
高县令点着案桌的手指一顿,他本就没想真打石天生,原本他是想等着石天生和王地主都被按在长凳上后,再逼着王地主做决定,现在却被这小儿打断了兴致,算了,本也没什么意思,他就想看那为非作歹之人是怎么后悔地痛哭流涕,又是怎么祈求被害人的原谅,现在也一样。
高县令走下公堂,绕着谢景行和屿哥儿走了一圈,“说的也是,可刚刚何典史已经做好判决,这欠条是王地主犯罪的证物,同样也是石天生欠债不还的证物,有它存在,两边才都是铁板钉钉的犯罪。”若是如谢景行所说,石天生犯罪不成立,那王地主刚刚所说只是写错,他的罪名同样也可以推脱掉。
谢景行一怔,这是让他们选要么两人都受罚,要么两人都无罪释放,可石天生就白白被揍成这副模样吗?
不等谢景行犹豫出结果,高县令脚步停在被压着的王地主面前,“不若你问问旁边这位小兄弟的意思?”
高县令拿手指点了点石天生,“若是他同意,就拿他的二十杖抵了你的二十杖,这样他不用挨打,你也只用扛过二十杖,如何?”
现在选择权到了石天生手里,他是宁愿拼着自己挨二十杖,也要让王地主没了命,还是放自己一马,同时也放过王地主一马。
别说四十杖,就算二十杖他也要丢半条命,王地主没有犹豫,挣脱开抓着他的皂隶,连滚带爬扑通跪倒在石天生脚前,“石天生小兄弟,是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贪你那匹马了,就看在我确实借钱让你父亲风光下葬的面子上,你救救我!”
石天生瞧着地上涕泪横流的王地主,心里几番思量,他年轻力壮,二十杖,他咬咬牙也能扛过去,可他真要如此吗?
秀姐儿在一边泪眼婆娑地看着石天生,她不想石天生再挨打了。
谢景行面无表情看着,没有出声,这个事情只能由石天生自己决定。
公堂上顿时只余王地主凄厉的嚎啕声。
王大、王二,还有三方村一行人在县令出来后就再不敢吱声,看着王地主此时的惨状,更是噤若寒蝉。
石天生这么一犹豫,王地主的心跳得七上八下,“石小兄弟,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说完并齐三指,“我王大善对天发誓,若是以后再起坏心为谋得他人钱物,设计陷害他人,就天打五雷轰。”
这时他已是再顾不得隐瞒,只想保下一条命,边上围观众人顿时哗然,真相已是被王地主自己亲口说了出来,丁一确二,再无回转余地。
王地主对旁人对他的唾骂充耳不闻,只紧紧盯着石天生,期盼他能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来。
石天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视线挪向秀姐儿,两人目光交汇,心下做了决断。
衙役早已是放开了石天生,他朝着高县令深深一揖,“县令大人,我愿用自己的二十杖抵了王地主的二十杖,请县令大人成全。”
高县令眼眸深沉,还真是良善啊!如若是他,若有机会,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拉上害他的人一起坠向地狱,他为什么愿意从一个中县县领跑到这下县来窝着,除了报恩以外,很难说不是因为他想见到安淮闻一派的胜利。
到时候他真想见见那高高在上的太后党羽,是否也如面前这人如丧家之犬一般,拼了命地伏地求饶。
高县令意兴阑珊,一挥衣袖,“行刑吧。”
碗口粗的木杖被狠狠拍在王地主的屁股上,惨叫声响彻公堂。
见恶人受罚,围观人群只觉心中痛快。
谢景行的心绪却复杂难言,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了。
而他,视线环视石天生、秀姐儿和在场的所有百姓,他们,都是“虾米”。
最后眼神定定落在屿哥儿身上,他呢?能轻易让县令出面,来头不小吧!居然能纡尊屈贵在他谢家一个小小汤圆摊上当了这么久的收钱小二,还真是委屈他了。
屿哥儿觉得谢哥哥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心里惴惴,“谢哥哥,我有哪里不对吗?”低头瞧了瞧自己身周,没有问题啊。
谢景行看屿哥儿一如往前,那边王地主的痛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已是再无气力大声叫喊,只是身体还随着板子落在身上一抽一抽的,“不怕吗?”
边上人群已有大人捂住了自己小孩的双眼,也有孩子自己悄悄躲在大人身后,用大人的衣裳遮住自己脸面,只微微露出一只眼睛往这边探看,面上都有着一丝恐惧。
屿哥儿愣了愣,眼睛看向已经有气进没气出的王地主,“犯错了就要受罚,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为什么要害怕?”脚步往谢景行挪了挪,屿哥儿仰起头看他,眼眸微弯,“我可乖了,才不会犯错,谢哥哥信我。”
谢景行怔怔地看着屿哥儿,是啊,犯错受罚,天经地义!可这话也只有小孩子能当真。
他不能再这样天真下去了,在这人吃人的古代,他该怎么才能护住他所在乎的人?
屿哥儿见谢景行视线怔松涣散,以为他才是害怕的那个人,赶忙拍拍谢景行的手臂,“谢哥哥,别害怕,以后要有坏人害你,我会帮你的。”
谢景行就算是有种种思绪萦绕心间,也不禁失笑,难道他还能指望屿哥儿护他、护他家人一辈子吗?
上辈子种种经历告诉他,万事只能靠自己!
心下有了决定,谢景行只觉周身一松,前路豁然开朗,可以躲得一时,总不能躲避一世。
二十大板很快打完,衙役们收了木杖,又拖着王地主压回了公堂。
王地主死猪一样趴在公堂地板上,只有嘴里呼呼喘出的粗气显示他还活着。
高县令没有心思再拖下去,直接坐回公案后,“案子已结,犯人也已认罪、受罚,二人之间欠账一笔勾销。”起身挥挥手,“都回吧!”
王大、王二此时才敢扑上去一左一右托起王地主,再不敢看周家村人一眼,带着三方村人脚步匆匆离去,赶着去寻大夫。
秀姐儿搀扶着石天生,想要带他去医馆看看,石天生却说:“我这都是皮外伤,家里还有父亲留下的伤药,回去擦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好,没必要浪费钱。”
最后是周广德拍板,先回去再说。
谢景行跟在后面,身旁是屿哥儿和自过来就没再出声的祝世维。
祝世维刚刚就跟个吉祥物似的,只坐在那儿眼看着事情发展,都有县令出马,也用不着他再多余做什么事,他只需表明态度,然后在一边给谢景行撑场子即可。
谢定安正和周广德将周家村人安置在牛车上,比走路总是要快些。
屿哥儿和祝世维是驾着马车赶来的,谢景行将二人送至一旁候着的马车,徐护卫抱臂站在一旁等候。
屿哥儿没有立即上马车,想要让谢景行跟他们一起,他看谢定安牛车也很是拥挤,他们马车里只有他和祝爷爷两个人,坐着也舒服些。
可他还没说话,谢景行却先对着祝世维一拜,“祝老先生,当日你曾说想收我为徒,不知此时可还作数?”
屿哥儿和祝世维顿时都是一愣,紧接着屿哥儿眼睛发亮,难道谢哥哥愿意跟着祝爷爷读书了?那到时候他们不就可以一直一起了吗?
祝世维反应过来,立即联系上了刚才公堂发生的事情,不愿面前这少年心里带怨,“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不公平的,我们能做的唯有端正己身,读书可以是为了明心、懂礼、知事,也可以是为了科举入仕,将一生所学报以国家、报以百姓,绝不可一时意气,为报复他人,失了本心。”
屿哥儿没听懂,却担心祝世维拒绝,明明祝爷爷之前就想收谢哥哥为徒,怎么现在谢哥哥想拜他为师,祝爷爷却不立即答应呢,他急地说:“祝爷爷,快答应吧。”
谢景行目光坚定,“不是为报复,此事已了,我以未将其再放在心上。只是我有家人,有软肋,我不想再在有他人想对他们不利时,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罪,现在小子已明白,唯有自己先立起来,别人才会有所顾忌,还请祝老先生成全!”
“可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人站在你顶上,你可知站得越高,望得越远,天地越广阔,你的对手也会更强大。”譬如他,譬如高县令,还不是落了个前程惨淡的下场。
“可我总得去搏一搏,而且……”谢景行寸步不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世间昏官常有,我做不到遍扫天下贪官污吏,却也想尽其所能,试试能不能为一方百姓保一时清朗天地。”
“好一句‘为天地……’,这话是你想出来的?”祝世维听得眸中异彩连连。
谢景行诚实摇头,“是我无意间听别人所说。”
祝世维觑他一眼,这小子还想瞒他,等他收他为徒,看他不将他肚子里这些存货全给掏出来。
更关键的是,谢景行表现出来的这种坚定和无畏戳中了他的心坎,“当然作数,你回去准备好六礼,我在府中等你,到时你去天下商行任找一个伙计,让他领你来。”
谢景行闻言,又是一拜,“多谢先生。”
屿哥儿惊喜地上前抱住谢景行手臂,脚下微微跳了两跳,动作幅度不大,可这也能将他的兴奋完全表露出来,“太好了,我终于能和谢哥哥一起读书了!”
谢景行也笑,“行啦,不早了,屿哥儿先回去吧,我还是同村里人一起回村。”
屿哥儿心里有了期待,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很听谢景行的话,和祝世维一起上了马车。
谢景行一直目送着马车远行,转过街角,才回到牛车边,跟众人一起回了周家村。
周广德带着周忠义、石天生去了县城,这么久也没个信传回来,不会石天生真被王地主送上公堂后,遭了牢狱之灾吧,那晚间秀姐儿回来知道了可怎么办?
陈孝珍和廖文慈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周宁抱着谢景君和谢若上来周家,做了午饭三人吃了,虽然吃得没滋没味的,好歹是没有饿着肚子等消息。
周宁心里也有些焦急,秀姐儿是他的侄女,两家关系也好,怎么可能不担心?
看了看太阳,往日这时谢定安和谢景行早已到家,今日怎么还没个动静,别是也出了什么事?
陈孝珍和廖文慈一直拿话互相安慰,都说青天大老爷不可能胡乱判案,定会让石天生同周家村众人一起回来,可随着时间推移,心里却是各种念头胡乱蹦出来。
“不行,我得去村口看看,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陈孝珍两只手搅在一起,在家里等着,心都快焦了。
廖文慈也立即起身跟上,两人大步出了屋子,朝院外而去,周宁只能在后面喊:“走路慢着点,有消息了就快回来告诉我。”他手里还有两个孩子,可不敢跟上去。
本以为没这么快,两个孩子都攀在他身上,他强耐心急,想先将两个孩子哄着睡个午觉。
才将谢锦君和谢若放倒在小床上,就见着陈孝珍和廖文慈又匆匆忙忙赶回来,后面跟着周广德、周忠义,却不见其他人。
周宁心里一咯噔,石天生呢?不会真进了大牢吧?
他连忙迎上去,“怎么不见石天生?是送回他家了?还是……”
周广德看他担忧的模样,忙说:“石天生也回来了,可他家几月没住人,现在扫出来也来不及,而且他受了伤,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家里还什么都没有,想喝水都不方便。”
周宁松了口气,只要没进大牢就行,受伤了能养好,可要是进了监牢,他们就是想使力也不得其门而入。
周广德又继续说:“他和秀姐儿还没定亲、成婚,还是要先避着点儿,定安让石天生在你家先休养一会,我们上来拿些得用的物事送下去,再去帮他把家里归弄归弄,再送他回去。”
陈孝珍过来抓起他的手,“总算是没事,还得多谢景娃还有那屿哥儿,不然这次天生真得遭罪了。”
周宁一愣,“怎么和景娃扯上关系了?”
周广德又将今日在县城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
周宁听完,放下心,紧接着也跟着忙碌起来。
等将所有事情弄清楚,又把石天生送回他家,天已经见黑了,谢家也只剩下一家五口。
在谢定安和周宁回房之前,谢景行拦下了他们,三人对坐在堂屋中,屋里烛火明亮。
“阿父,阿爹,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之前陪吴老大夫来家里一次的祝老伯。”谢景行看向谢定安,“今日被县令请坐于公堂之上的人,便是他。”
谢定安点点头,“京官致仕,仍有举人功名在身。”
周宁也回忆起了带着屿哥儿一起过来的祝世维,跟着点头。
“上次他来我家时,曾提出想收我为徒,让我跟着他读书,那日我拒绝了。”
谢定安和周宁惊讶地互相看了看,他们从没听谢景行说起过。
“今日我主动问起,祝老伯没有改变初衷,仍愿意让我随他读书。”说到这儿,谢景行和谢定安、两人分别都对视了片刻,才说:“阿父,阿爹,我已决定跟着祝老伯潜心读书,将来踏上科举之路,改换门楣。未来若是有幸谋得一官半职,也想为如我们这一般的贫苦百姓撑起一片天地。”
周宁担心,“可我听许多人说,读书科举太累……”
谢定安将手搭在周宁放在桌面的手背上,拍了拍,阻止了他未尽的话,“别担心,景娃心里有数。”
谢定安瞧着谢景行眼里的坚决,道:“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们都赞成,你放心大胆地去,身后有我们。”
周宁只是不想谢景行过于辛苦,听了谢定安的话,将担忧压下,也笑着说:“只要你保重好身体,我便什么也不求了。”
犹豫了一下,周宁还是补了一句,“你只需要跟着祝先生认真读书,科举慢慢来,别着急。”
谢景行双眼濡湿,何其有幸,他有一双在这个朝代无比难得的开明双亲。
送六礼,拜圣人、祖师。
自此,谢景行正式踏上了读书科举之路!
第054章
从祝府出来,谢景行只觉身心俱疲,比在摊子上忙一上午生意还累。
谢定安随谢景行一同来了祝府,拜师读书可不是小事,怎么可能让谢景行一人前来?
两人上了牛车,谢定安问:“景行,现下我们直接回去?”
自从谢、周两家得知谢景行将要读书进学,家里人便觉得再叫谢景行为“景娃”稍显不妥,众人商议之下,决定改了称呼。
谢景行摇摇头,“老师方才送了我一套《性理字训》和《小学》,让我回去熟读记忆,开年后再随着他一起进学,中间这么长时间,我想先将上面的字记熟,这样少不得边写边记,先去书肆买些纸笔带回去。”
谢定安疑惑,“你不是会认字吗?”
谢景行坐在谢定安身边,解释道:“华夏爷爷教给我的字是简化版的,和大炎朝的字有些不同,我认识大炎朝的字,也能写出一部分,可稍不注意就会写成简化版的字体,需要多练练,在正式进学之前改正过来。”
谢定安明白过来,转过这条街,往书肆而去。
谢景行看向手里的几本书,忍不住回忆起刚才拜师后,祝世维考校他的情况。
按理来说,拜师后谢景行须拜见师母,而祝世维只在年少时曾娶过一门亲,妻子是父母挑选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成亲没几年,妻子生重病过世,他没再娶,独自一人到了这个年岁。
这时,只他一人端坐于上首,喝了谢景行递过的拜师茶。
放下茶盏后,祝世维扶起谢景行,脸上露出了亲近温和的笑容,“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弟子,我会将一生所学尽皆传授与你。”
谢景行恭敬一拜,“多谢老师,学生定会刻苦学习,不辜负老师教诲。”
谢景行已经下定了决心,此时当然不会后悔。
祝世维让谢景行在一旁坐下,他这里没这么大规矩,必须让弟子站着回话,沉吟片刻后,说:“也不瞒你,吴大夫像我推举你时,曾跟我大概提起过一些你的情况,可却不甚清晰,我只知你能识文断字,却不知到了何种程度?”
既然已成师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谢景行老实答道:“弟子读的书很杂,却都跟科举无关,连大炎朝的蒙学读物都未曾见过、读过。”
可上次在周家村借口考屿哥儿想探一下谢景行底时,谢景行不是知道‘夫业每荒于嬉而必精于勤’出自《圣谕广训》,且看他的模样也知晓《增广贤文》,祝世维心下疑惑,也直接问了出来。
谢景行才回想起这一茬,忙说:“这两本书都是我犯了错,罚背下来的,除此以外,倒也学过一些《论语》、《孟子》中的句子,可也没学全。”
祝世维回想起谢景行之前无心科举,如此便也说得通了,“既然学过一些,那里便把还记得的背过一遍吧。”
按照大炎朝的教学顺序,应是会让学子先按顺序学完《性理字训》、《小学》、《圣谕广训》、《增广贤文》等蒙学书籍,待识字后,再读《大学》和《中庸》,明白其中道理,知道读书的意义,之后才会教学《论语》、《孟子》。
也不知华夏这个神仙国度是如何教学?怎的先教了《论语》和《孟子》,还不教全,看来他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也参不透神仙国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谢景行心里无奈,算上这辈子,他都已经多少年没学习过这些了,大学毕业后,更是将初、高中语文抛之脑后,也不知还记得多少,可他新拜的老师既然问了,他也只能尝试回忆。
谢景行沉下心,挖掘脑袋里的记忆,越挖越心惊。
之前谢景行只以为他能记得大学时参赛的那些唐诗宋词,一是因为时日较近,他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在周宁肚子里时,为了抵抗时刻承受的剧痛,他常常默背的缘故。
可现在随着回忆加深,他连小学时曾学过的课文都能记下来,难道,这辈子刚投胎时,脑袋的剧痛还使他的大脑进化了不成?
随着他沉默的时间变长,祝世维眼中逐渐出现狐疑之色,难道谢家小子一句都没记下来?
谢景行瞧见了,猛然回过神,可不能刚拜完师就给老师留下不学无术的印象,记忆的事情可以等回去再弄明白,现在当务之急是先过了老师的考校。
谢景行收敛思绪,开始默背。
真的跟才学完不久一样,谢景行背得流利,中间没有一点磕巴。
祝世维听着谢景行的背诵,满意地点头,他也是于万千人中考取的举人、进士,自然是将四书五经牢记在心的,谢景行背的这些可没有一丝错处。
谢景行一口气背完后,口都干了,赶忙端过一旁的茶盏喝了几口水,顺了顺气。
祝世维听得高兴,额首称赞,“不错。”又问:“可知其中含义?”
谢景行点点头,他们可是原文、译文一起背的,以他的习惯,是先将译文理解,再背诵原文,这样只需两三遍,便可将一篇古文背得八九不离十。
没等祝世维再问,他又大概将含义说了说。
祝世维心下更是满意,“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多花时间教你蒙学读物了,你已习过《圣谕广训》、《增广贤文》,那我便送你《性理字训》和《小学》两本书,你自己回去好生记忆,待开年后,我会考教上面的内容,若是过关,我便开始直接教你《大学》和《中庸》。”
谢景行应道:“是”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谢景行婉拒了祝世维留饭的好意,没有多留,和谢定安出了祝府。
宁和镇上最大的书肆既会卖儿童的蒙学读物,也卖科举用书。
当然也少不得读书必用的笔墨纸砚。
谢景行上辈子练过书法,心里有打算,拿了一只羊毫和狼毫合二为一制成的兼毫笔,一斤松烟墨,又随意挑了一方石砚。
兼毫笔价格不上不下,比不得那金银做管,紫檀做芯的昂贵毛笔,是用普通竹子制成,价格只需一百文。
通州府多松树,大松树也极多,原材料广,松烟墨常见,一斤松烟墨不过两百文,墨用量大,练字练得勤的话,一斤墨用不了多久。
石砚是最常见廉价的砚台,普通学子家里几乎都是用石砚,那些十贯百贯一方的砚台他可用不起,也只有这一百文一方的石砚,他才能忍下心疼。
难怪寒门难出贵子,读书人也少见,只是进了一趟书肆,读书最大的消耗品纸还没有买,就已经花用了四百文,贫苦百姓一家吃穿用度节省着点,够用一月了。
至于纸,有价钱昂贵的宣纸,也有价格适中的竹质纸,最便宜的莫过于用麻头、破布、稻草等制成的印书纸,所有纸张一百张为一开,印书纸一开二十五文,竹制纸三百文,宣纸不论是生宣还是熟宣便宜的都要九百文一开。
谢景行想都没想就拿了五开印书纸,反正他只打算将繁体字练熟,用不上好纸。
谢定安在一旁将谢景行选中的东西拿着,拿去柜台,让掌柜的结账。
掌柜的见谢景行十余岁的模样,买的东西又是笔墨纸砚一整套,手上还抱着书籍,猜出他是刚进学的孩童。
“小郎君,容我多说一句,我见你拿着这许多印书纸,许是为了练字,我这店里还有些名家字帖,不知小郎君是否需要?”
谢景行犹豫了下,他虽觉得自己的字也不差,可也不清楚大炎朝科举有没有规定必须用哪种字体,还是问了掌柜,“若是想考科举,不知该练哪种字帖?”
掌柜的走出柜台,从众多字帖里翻出了一本,“若要科举,必是要练馆阁体的,这个便是。”
馆阁体谢景行没练过,幸亏他多问了一句。
谢景行的字体大气又美观,可既然科举规定要用馆阁体,那他也只能从头练起。
可别千辛万苦读书一朝,最后却因字体不符被罢取,到时候真是哭也没地方喊冤。
最后谢景行花了六百多文才走出书肆。
钱花的可真快!
牛车被书肆的一个伙计照看着,谢景行两人取回牛车,今日进镇上的目的已全部完成,该回家了。
街上人来人往,牛车的速度快不起来,谢景行坐在牛车上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路过天下商行后门那条街时,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清澈圆润的双眸。
那双眼本来还失望的微垂着,见到谢景行后,圆圆的猫眼瞪得更大,从失落到惊喜不过一瞬。
屿哥儿甩开身后的徐护卫,向着谢景行跑来。
屿哥儿本来准备今日一早就去祝世维家中等着谢景行到来,可黄娘子告诉他,拜师这种大事,不便有外人在场。
听黄娘子这样说,屿哥儿只能乖乖待在家中,派了侍从在门外守着,等谢景行出门时,他再跟谢景行贺喜。
可谢景行在祝府待的时间太长,屿哥儿一遍又一遍地问,催得侍从也开始着急,看见谢景行两人从旁边祝府大门出来,都没叫住他们,先跑进去告知屿哥儿。
等屿哥儿出来,早已不见人影。
屿哥儿亟亟追出来,本以为谢景行没走多远,可一直找到天下商行这边也没见着人。
谢景行跳下牛车,屿哥儿刚好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
还不等谢景行反应过来,屿哥儿就将手上的东西到了他手里。
谢景行垂眼一看,居然是一个牛角扳指。
谢景行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屿哥儿送他扳指作甚?
看谢景行拿着扳指翻来覆去地看,一脸疑惑,屿哥儿才反应过来,他见到谢哥哥太高兴了,都没来得及说他为什么给他东西,后面的许护卫这时也过来了,屿哥儿立即从他手里接过了一副弓箭。
弓装在暗红色的弓囊里,只露出了一点弓梢,看着带点清淡红棕色,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木头制成的。
另有一个同样暗红色的箭囊,里面有二十支箭,木质末端有雕羽。
将弓箭递给谢景行,屿哥儿笑意吟吟,“谢哥哥,这是送你的礼物,庆贺你成功拜师。”
谢景行拿着弓箭惊讶地瞧屿哥儿,倒不是因为屿哥儿送礼给他,而是屿哥儿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哥儿,居然送他一副武人常用的弓箭,这难免有点出乎他意料。
“怎么送给我这个?”
屿哥儿出身于名门贵族,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就算是读书人也得习“射”艺,可不真如大众所知的那样,读书人都是些文弱书生。
寒门读书人确实大都文弱,可那是因为在进入正规书院前没机会、没途径学习“射”和“御”,等入了书院才能修习,可已经远远落后于小小年纪就会被家中长辈教习的同龄富贵子弟,“射”是一种公卿大夫必须习得的技艺,在读书人的聚会上常常会作为一种礼节被展示,若是不会,难免会被取笑。
屿哥儿的二哥更是喜欢舞刀弄剑,他体力不足,家里担心他受伤,他二哥就悄悄教了他射箭。
可家里的事情哪里瞒得住父母,尤其是将屿哥儿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长公主。
屿哥儿本以为会被阻止,再不允许碰箭,没想到安淮闻却说习箭本就是读书人必须的,还给屿哥儿专门做了一副更适合他的弓箭,大哥和阿娘也为他寻了一些好使的弓箭等他以后用。
送谢景行的这副弓箭就是从他的收藏里面挑出来的。
听完屿哥儿的解释,谢景行总算是弄明白,但还是诧异地看了好几眼屿哥儿,他以前只知屿哥儿乖巧可爱,没想到居然还会射箭。
谢景行现在的身高已经比屿哥儿高了一个头不止,他摸了摸面前抬头看着他的屿哥儿的脑袋,说:“谢谢,我回去后会好好练习的。”
屿哥儿笑意更深,“到时候我们可以比试比试,我肯定不会输给谢哥哥的。”
谢景行被他感染,心情畅快,脸上染上了一丝兴致,“好。”
石天生随他猎户父亲学过射箭,他回去后要好好向他请教一番,到时候就算输,也不能落后太多,不然面前的屿哥儿鼻子不得翘到天上去。
辞别依依不舍的屿哥儿,谢景行两人真正踏上了回家的路。
有牛车确实方便许多,带着这许多东西,两人也在日头当顶时,到了家。
厨房里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周家男人坐在堂屋里等谢景行拜师的结果,虽然谢景行说了祝世维已经决定收他为徒,可事有意外,家里长辈还是提着一颗心,生怕横生枝节。
谢定安把牛车停好,谢景行跳下来,不等谢定安帮忙,自己将今日买下的东西抱进了怀里。
弓箭也被他夹在臂弯。
两家人自听见牛车的声音,就到了院子里,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看谢景行满怀的东西,众人不用他说,就知道该是成了,纷纷露出欣喜的笑容。
周宁也放下了心,他是担心读书辛苦,可他更不愿谢景行失望。
谢景行把东西放回了屋,才随家人一起进了堂屋坐下。
谢景君和谢若在小床上睡得香甜,屋里人说说笑笑,也没被动静吵醒。
周广德满脸慈祥地看着谢景行坐在火炉旁边,“以后我们景行也是读书人了。”
陈孝珍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往后我们谢家、周家可也算得上那那什么耕读之家了。”她以前曾听别人说起过,这时想了起来,难掩话语中的骄傲。
边上几人都点头。
周广德听见“耕读之家”几个字,叹了口气,确实,若是谁家有着这几个字支撑,脊梁都挺拔些,“景行,你也知道周家村的情况,在周围村子里,周家村为什么被不少人看低,有我们是山民搬下来的原因,可也跟周家村没一个读书科举的人有关,大炎朝重文,可周家村偏僻穷困,能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都殊为不易,能得一个功名之身的更是没有。”
周广德脸上浮现了一些自嘲,“对岸三方村都有几个童生,虽然都不小年纪,想再考秀才兴许不成,可光是童生在这山间农家已经很是了不得,人人见到他们,皆要让三分。”
又紧紧盯着谢景行,“景行,你若是有一份天赋,真能得中微薄功名,别说谢家、周家,就是整个周家村也能得到好处。”
谢景行本就是冲着科举及第,踏进官场去的,此时也不觉周广德给了他多余压力,可他还是端正了态度,“我会努力的。”
谢家总共三间正房,谢定安、周宁一间,谢景行一间,剩下的一间专门拿来放粮食,再没有多余的房间能腾出来作书房,谢景行只能在自己房间里学习。
好在他房间里有一扇大窗户,光线充足,倒也不用点着油灯或蜡烛看书,只不过谢景行房间里只有一个矮桌,无论是读书还是练字都不适用。
这样的话,谢景行就还需要一张尺寸合适的长桌。
也不知道周家村有没有人家可以现做桌子,得根据谢景行身高量身定做,周家人肯定更了解周家村情况,谢景行当即问了周广德。
周广德思索了下,回道:“周家村是有两家会做木匠活的,但不精通,可在农家也算得用,你要用来读书、练字,还是要用好点的,最起码抛光要做得好,这样的话,只有去村长家问问,村长二儿子方大材好歹在镇上木器行当过几年学徒,手艺要好不少。”
谢景行点头,他只和方大礼打过交道,仅限于见过几次面,村长另外两个儿子他都对不上号。
饭后,谢定安带着谢景行去了村长家。
村长家在周家村中心,小舟山下的一处凹进去的一处平地,除了村长家,这里周围还有十几户人家。
谢景行面前的是一个半是青砖半是泥砖围着的院墙,院门大开,走进去就见到村长正在院子里抽着旱烟,微眯着眼睛,边晒太阳边消食。
除了旁边牲口不时发出声响,院子里很安静,看来村长家里的孩子吃完饭后就出去玩了。
谢景行的脚步停在了村长面前,“村长。”
方村长这才注意到谢景行二人,坐直身,“怎么得空来我家了?快坐。”
院子里散着还有几个矮凳,村长招呼两人坐下后,又朝屋里喊:“老婆子,快倒点水,定安带着他家景行过来了。”
谢定安拦着说:“别忙了,我们吃了饭后过来的,现在不渴,不用费力。”
“那怎么成,难得来我家,不能一口水都喝不上。”村长把旱烟在地上磕了磕,烟灰全落在地上,开了句玩笑,"我家要是连水都不给,你们以后不上门来了怎么办?我还想跟着蹭点景行的福运呢。"
谢景行心里起了点尴尬,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福娃的名头。
这时,村长妻子王福华端了水出来,先递了一杯给谢定安,才笑眯眯地将剩下的那杯递给谢景行。
谢景行两手接过,道谢,“谢谢王奶奶。”
谢定安在来的路上,给他讲了讲村长家里人,他记下了。
王福华笑容更大,“真乖,快喝,奶奶家没什么好东西,就兑了点糖水,你别嫌弃。”
谢景行连忙将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好喝。”
水甜丝丝的,在农家,这点糖水可是待客的好东西,只有贵客和极为亲近的人来了家里,才会拿出点糖招呼,平时难得一见。
“那你喝完了,我再给你倒。”就是不提谢景行为村里捉鱼的事,谢定安可是救了她几个儿子,一点糖,她不心疼。
“好。”谢景行嘴上回答,可手里的水却没再喝,农家糖精贵,就算是村长家也一样,他不能真让人破费。
谢定安这时才说话,开门见山道:“不知大材哥在家吗?我想麻烦他帮着做一张长桌。”
村长说:“在。”
又对王福华道:“老婆子,你去叫他出来,成天待在他那房间里,要做事也不知道在院子里做,院子里多亮堂。”
王福华白了他一眼,“他那么多东西摆在屋子里,抱来抱去的你也不嫌麻烦。再说了,他那屋子也亮堂,在屋子里做还不会挡事,那工具那么多,孩子常在院子里跑,万一不小心伤着,你不心疼?”
方村长讪笑,他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招来这连珠带炮的一长串。
方大材很快出来,身上还带着木屑,显然刚刚正在做木活。
问了谢景行的要求,他似想到什么,说了句,“你们等着。”
又匆忙进了屋里,不多时搬了张长桌出来,“你试试,这个可以吗?”
谢景行惊讶,这么巧,居然有现成的。
起身比了比,桌子齐他腰部,正适合,惊喜道:“多谢大材叔,刚好能用。”
村长有些好奇,这种长桌平时多是用来放牌位的,可谢家应该用不着才对。
第055章
谢景行要去读书的事情,周家村里暂时还只有谢家和周家知晓,方村长自然不清楚谢景行要这样一张桌子做什么。
方村长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问:“怎么买这么一张桌子?这能做什么用?”
村里人早晚会得知谢景行读书的事情,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必要躲躲藏藏的,谢定安回道:“景行准备读书,已经拜了宁河镇一位先生为师,只等明年正式跟着先生习学,这张桌子是专门买回去让景行读书、练字用的。”
“真的?”方村长惊喜地叫出声,难道他们周家村也要出个读书人了?
“确实是这样。”谢定安点头。
谢景行被方村长发亮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农家读书人是少见,可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可他却不知道,就因为周家村没有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们村吃了多少亏。
不说每年交税找不到人说情,交税时装粮食的藤筐会被收税的官爷多踢好几脚,那粮食哗哗地从框里落在地上,他们也只能再补上,低声下气地求官爷让他们通过,每年要平白多缴许多粮食。
还有每次服徭役,都会被分到最苦最累的地方,多少村人回来都瘦脱了相,甚至还有受伤看大夫的。
林林总总,不知凡几。
可村里有了有功名之人后就不一样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可不单是嘴里说说,大炎朝处处都能表明读书人的地位之高。
身有功名之人可以直接求见县里官员,普通百姓求爷爷告奶奶也诉不了冤,他们只需一张状纸就能面见县令。
那些税官、衙役少不得给一份薄面,万一被一状告到顶头上司那里,他们也得吃亏。
若是谢景行能有出息,他们也跟着沾光,方村长能不高兴吗?
谢景行实在不想再被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盯着,要是屿哥儿还好,最起码可可爱爱,可方村长都几十岁了,面有沟壑,这样看着他就有点不像话了。
既然桌子合适,可以直接付钱搬回去,谢景行问方大材:“大材叔,这张桌子多少钱?”
他想赶紧付钱走人了。
方大材拍拍身上的木屑,说:“不过是练手之作,都在家摆了几个月了,也没见有人买,你这算是帮我处理了,给六十文就成。”这是成本价,人工费都没算进去。
谢定安当即数出六十枚铜板递给了方大材,算是银货两讫。
没有再跟村长闲聊,见谢定安扛起桌子,谢景行和村长说了声,回了谢家。
没两天,果然如屿哥儿所说,宁河镇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山里彻底是出不去了,雪都齐了脚踝,出门可不方便,周家村串门的都少了,家家窝在家里猫冬。
尽管冷,村里人却终于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太心焦明年地里的收成,现在能下下来雪,解了地里干旱,看这样子,明年应该是不会大旱了,周家村寂静里透出一片喜气洋洋。
谢家人也在家里猫冬,不过,谢景行倒没完全闲下来,他这时正在屋里写字。
为什么不背书?
想到这个,谢景行就算再沉稳,心里也抑制不住地惊喜。
“造化本原,广大精微;进学之始,未易骤窥;夫苟茫然,不知梗概;求端用力,何所底止;列诸篇端,究其名义;终身响望,是为极致。”注
谢景行现在默写的内容正是出自《性理字训》,全文一共3280字,谢景行只看了一遍就记得差不多,再读一遍就全记下了,连每个字怎么写都清清楚楚。
本以为要改过写了二十几年的简体字习惯,需要很费一番功夫,可谢景行只要注意着点,现在已经能写出一手漂亮的繁体字了。
虽然还是需要是不是提醒自己,别一时顺手又写成简体,可比之谢景行原来的打算,进度可快了不知多少。
正好现在家里闲着无事,谢景行准备彻底改过写简体的习惯,能做到就算不刻意控制,也能自然而然地写出繁体,根据现在的情况,谢景行觉得要达成这个目标应该快了。
这真的需要感谢自己的大脑,看来他前十年没白头痛,他现在的记忆力堪比过目不忘。
过了几日,谢景行才从刚发现时的欣喜若狂,变成现在这副看似冷静的模样,心里到底如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种记忆力在古代读书科举能起到多大助力,谢景行现在就有所体会。
不说他原来曾学过一些的《小学》,《性理字训》可全部是古文,虽然声韵相合,能有助于记忆,可如果谢景行仍是上辈子的记忆力,要做到全部记下来并脱口而出,不惧任何考校,得花好几天,可现在整整3280字的古文,只需看一两遍就能刻在脑子里,他如何能不高兴。
这得少花多少时间在记忆上。
科举用书可是好几十万字!
虽然只是死记硬背,不解其意,可那不是还有老师嘛,老师的用途就是传道受业解惑,到时候再好好理解掌握即可。
谢景行收笔,看自己写几行字,不尽满意。
他现在还是用的原来的字体,打算等过几日再练馆阁体,记忆力可不能帮他练字,毛笔字不费精力是见不到成果的。
放下笔,谢景行搓搓手,手被冻得通红,写出的字不免受到影响,有些地方笔画转换不够自然。
“景行,练了许久,出来休息一下吧。”周宁时不时会从谢景行的窗户看看他的情况,见他停下笔,轻声对他说。
“好。”谢景行本也准备歇息,不止手冷,手腕也有些无力,看来他得把练箭提上日程,想写出一手好字,手的力量也不可或缺。
谢景行出了房门,先在院子里打了两遍八段锦,舒缓筋骨,缓解颈椎和腰椎的压力后,才到了堂屋坐下。
火炉变成了火盆,这样大家可以热热闹闹地围成一圈,谢景行还专门仿着上辈子见过的烤火桌,弄了个架子,架在火盆上,又在架子上放块厚木板,再搭一块厚实的防火布,将腿伸进去,很是暖和。
火盆边暗火的地方还可以煨个红薯或是土豆之类的,捧在手里吃,能一直暖进胃里。
村里人来串门见着了,几乎都回去做了同样的家里用,现今周家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
这样的方式,火盆里的火不需要烧得很旺,不费碳,就是贫苦的人家也能使,这个冬天受冻的人家都少了许多。
和家人闲谈,不时逗逗小床上的两个弟弟,日子过得很是安逸。
日子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六。
山间还有零星白雪,可这也挡不住周家热闹的气氛。
今日是石天生来周家提亲的日子。
周家所有人都满脸喜气,自己家秀姐儿要定亲了,可不是出门子,是往家里招赘个男人。
招赘可是女子、哥儿一方出钱去提亲,而他家居然还是男方来提亲,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说明秀姐儿值得,脸面挣得足足的,每个人嘴角眼梢都是笑。
早在从县城回来的那日,石天生就透露出了他想在年前来周家提亲的想法,当时可把周家除秀姐儿以外的其他人吓了一跳,毕竟秀姐儿可是要留在周家招赘的,石天生却说是来提亲。
可别事到临头,两个年轻人郎情妾意,却因为这关键的事情没说清,事情出了变故,到时可不好收场。
看周家人脸色大变,石天生才意识自己没说清,闹了个乌龙,赶忙解释清楚。
自那以后,周家人心里就一直敞亮着。
别说,石天生这小子进了周家门肯定招人喜欢,光是提亲这一招,就让周家人更是喜欢他。
今日提亲,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不会招到为难。
谢景行今日停了练字,他姐姐要定亲,他肯定也要在场。
石天生家里早已没有长辈,男方提亲时只一人前来,可不像样。
为表郑重,石天生提了礼请了王福华作底媒,王福华是村长媳妇,村里妇人大小事都会找她帮忙,她也能说会道,只要找到她,多少难缠的婆媳、妯娌关系,她一通道理、人生经验说下去,帮忙去了心里弯弯绕绕,大家敞开天窗说亮话,事情大都能被解决。
请她作底媒,也显出了石天生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一大早,谢景行就上去了周家,等着石天生前来,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大炎朝定亲,心里存着好奇,不知道是个什么流程。
巳时中,也就是上午十点,王福华带着石天生准时扣响了周家院门,同时大声喊道:“周家有女贤良,今日石家郎君有意与之结亲,不知周家同意与否?”
大炎朝习俗,提亲时要先征询女子或者哥儿方同意才能进门,这也是为表对女子、哥儿的尊重。
周忠义扬声同意后,王福华和石天生才进了周家院门。
周家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端正坐在堂屋,谢景行作为陪客,坐在一旁。
人已经齐全了,王福华将石天生想与秀姐儿结亲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之后才开始说石天生准备的聘礼。
聘银五两,草屋三间。
大炎朝农家娶一个普通女子,五两聘银是中规中矩的价钱,更何况,谁家提亲还有一间屋子的。
三间草屋是不值钱,地下的宅基地可不便宜。
周家人没有佯装不满意,当即同意。
双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生辰八字,当然,石天生的生辰八字是他被石猎户捡回家的时候,肯定是不准的,在场的人也不在意,拿出黄历挑选吉日,最后确定来年三月初五成亲。
石天生当即乐得合不拢嘴,秀姐儿也翘起嘴角,低头掩饰红了的双颊。
谢景行等两人含情脉脉的眼神挪开后,才起身走到石天生面前,“石大哥,姐姐是周、谢两家的掌上明珠,今日你们定亲,以后成为一家人,希望你也能如珠如宝地待她。”
他是谢、周两家下一代最长的男丁,也是现在唯一能出面的和秀姐儿同代的男子,谢景君现在还在婴儿床上睡得吐泡泡呢。
今日,谢景行会坐在这里,目的就是为秀姐儿撑场子,就算石天生和秀姐儿两情相悦,他也得出面,表示周家下代还有人,秀姐儿后面还有他这个做弟弟的撑腰。
秀姐儿一双眼瞧着谢景行,里面仿佛笼上一层水雾,欣悦地笑了起来。
石天生也站起身,郑重其事地道:“我必不会让秀姐儿受委屈的,你放心。”
定亲过后,双方就可以随意走动了,再不用担心闲言碎语。
石天生现在就常会来周家,看是不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可都快过年了,周家哪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谢景行却有,之前谢景行一直想练箭,可石天生刚开始伤没好,后来又紧着忙提亲的事情,现在他俩都有闲时间,谢景行刚好可以找石天生请教。
他自己盲目摸索,可别反伤了手,而且射箭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入门的。
石天生先帮着谢景行在谢家院子立了个靶子,准备工作做好了,谢景行将屿哥儿送他的弓箭拿了出来。
弓体一从弓囊里全露出来,石天生就“咦”了一声。
谢景行看向石天生,“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石天生摇头,几步走到谢景行身边,“你这弓身可是上好的枫木制成,硬度和稳定性都远远好于其他材质的弓身,关键是同等气力,枫木弓身弹性还更好,射力也大,很适合初学者,尤其是气力小的孩子。”
孩子,谢景行,木着脸,看了看石天生手里的弓箭,很明显,他手里的这把弓箭颜值也异常突出,屿哥儿送的这副弓箭真是处处体现了他的用心。
石天生是典型的古代粗神经男人,没注意到弓箭好不好看,只关心好不好用,“这把弓箭,景行可以放心大胆地使,枫木稳定性高,不容易伤着使用之人,寿命也长,不容易断裂。”
谢景行点头,两人正式开练。
左手伸开,握住弓身,右侧肩胛骨连带着使力拉开弓弦,左手臂直推,右手臂直拉,一前一后在同一条直线上的手纤细白净。
屿哥儿背部使劲,眼睛顺着箭头和弓身瞄准对面院墙上靶子的靶心,左右手往相反的方向用力,力道顺着手到全身,整个身体姿势自然、协调。
右手拇指一松,箭急如飞云,破浪般飞射而去,直直冲向箭靶,准确地命中靶心。
屿哥儿高兴地抿嘴笑笑,看来他射箭技术没有退步。
他刚一接触射箭,准头就不错,练了一段时间后,连二哥都比不上他射箭的准头。每每比试,都会输给屿哥儿。
“屿哥儿,练了许久了,休息一会吧。”自从谢家汤圆摊不开张,屿哥儿几乎又没再出过门了,祝世维也给他放了假。
想到开年后要与谢景行比试射箭,屿哥儿就开始天天练习,到时候定要让谢哥哥吓一跳,自己射箭可厉害了。
等侍从将靶子上的箭全部取下来,屿哥儿接过黄娘子手里的果茶,喝了一口,茶香浓郁,弥漫在他鼻尖,沁人心脾,是他最喜欢的茶,“我再练习一会儿,谢哥哥现在肯定也在练,他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学会了,明年比试,我输了怎么办?”
“不会的,屿哥儿射箭是我见过最好的,谢家小子再怎么聪颖,也比不上的。”黄娘子说的是真心话,屿哥儿射箭的天赋顶尖,少有人能及。
“会的,谢哥哥那么厉害。”屿哥儿有时也很固执,他不想射箭输给谢哥哥,是想给谢哥哥看看,他也有很厉害的地方,想要得到谢景行的夸赞。
可现在黄娘子说谢景行比不上他,他又不乐意。
不等黄娘子再劝他,屿哥儿伸手又抽出一支箭,食指和中指扣住弓弦,拇指上扳指紧靠箭尾,小脸严肃,手稳稳握着弓箭,眼、箭头、靶心成一条直线,手指一松,撒放的动作又轻又稳,弓箭刹那离弦而出。
箭“咻”地一下射出去,险险擦过谢定安的肩膀,插在了院子大门上,箭尾左右抖动了好几下,才终于停了下来。
“阿父,你没事吧?”谢景行放下持弓的手臂,大步跑到刚走进院子的谢定安身旁,担心地看了又看。
谢定安手里牵着一头羊,站在院门口,脸上带着丝惊吓,任谁随意地走在路上,迎面射来一枝箭,无论射没射中,都得被吓一大跳。
周宁也赶忙过来,他刚刚在堂屋里看谢景行练箭,虽然准头差了点,十箭里能有八箭挨不上靶子,剩下两箭,运气好的时候,能离靶心近点儿,其他都是凌乱分布在靶子上。
没想到,这一箭偏得这么远,靶子可是在院门右手边院墙的中间,离院门隔着有十几米,还恰好在谢定安进门时射了过去。
谢定安没被箭碰到,看谢景行两人焦急地围着他转,忙安抚道:“就是被吓了一下,没伤着。”
谢景行两人才放下心。
周宁接过谢定安手里牵着的羊,将它牵到一旁拴着,等着谢定安歇过劲儿后,再来杀掉。
大山里湿气重,尤其是到了冬天,下雪后能冷到骨子里。
方安成家里养着那么多羊,几乎都是在入冬后杀了卖钱,都是乡里乡亲的,周家村人在方家买羊会便宜许多。
鲜美的羊肉饺子,熬成乳白色的羊骨汤,在冬日里吃上热腾腾的羊肉,手脚都能暖和起来。
周宁自入冬后,晚上睡在床上手脚冰凉,谢定安帮他暖半天才能热过来。
冬天进补对身体好,尤其能补元气,周家村几乎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会买些羊肉回去,只不过都是几家合买一头羊。
方安成家也会杀了散卖,有那实在钱不趁手的,也可以只称个一斤两斤的,过年了,总得让嘴里、肚里有点油水,日子才能有个盼头。
想着周宁的情况,谢家人商量后,决定干脆买一整头羊,冬日里寒冷,也不用担心放坏,谢家五口人,可能吃羊肉的只有三人,能吃一整冬了。
谢定安就是忙完家里活计后,去方安成家买的羊,没想到回来家里后,劈头射过来一箭。
谢定安是缓过神来了,谢景行却是惊魂未定,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挫败,石天生教他射箭教得详细,还给他演示了不止一遍。
他听懂了,可一上手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冬日里练箭,手冻得通红不说,箭还总是脱靶,练了两天也没什么进步,今日更是险些伤了家里人。
难道是因为大脑进化太快,手跟不上脑子?
周宁见谢景行木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垂头丧气的,不发一语,小心翼翼地说:“景行,要不我们先不练了,手冻,难免不听使唤,等过完年,雪化之后再说。”
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也没几天。
谢景行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不过,“我先将靶子换到小舟山背侧那处山林里,那里少有人去,今日这种事可千万不能再出现了。”
他过去拆了靶子,抱起来出了院子。
院门外,院墙上门楣、门框处本是什么都没有,今日周家翻出了去年剩下的红纸,拿到谢家,让谢景行写了对联和福字,贴了上去。
往年,要么是去镇子上花钱买现成的对联和福字,要么带上东西去三方村找老童生写,今年有了谢景行,再用不着这般麻烦。
对联,谢景行见过的也不少,上辈子过年时家家户户也会贴,他随随便便就想到了几个意头好的,提笔写好。
谢家、周家高高兴兴地将对联、福字贴好,年味瞬间重了起来。
谢景行这时却没心思看自己写的对联和福字,出了大门,拐弯往山上爬,他选的位置离谢家不近,他先爬上小舟山顶,再翻下半山腰,才总算是到了地方。
将靶子放在看好的那处位置,挂在一棵谢景行张臂都抱不住的大树上,树冠密密实实,完全用不着担心雨淋。
谢景行拍拍手,等过完年,他就跟这弓箭耗上了,他就不信邪了,他真是对射箭一点天赋都没有?
上坡再下坡,谢景行来来回回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去谢家。
谢家不止谢家人在,周广德、周忠义也在。
还有不少村里人,都快将堂屋围了个满满当当。
“哎呀,景行回来了。”先看见谢景行的一个老妇人喊道。
谢景行往后退了一步,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众人七嘴八舌的,谢景行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事情原委,原来周家得了谢景行写的对联和福字,周忠义前不久刚得了个好赘婿,侄儿又这么出息,心里高兴的没边,去找了村里相熟的兄弟显摆。
这下,村里不少人都知道谢景行会写对联和福字,裁了红纸,手里拎着些过年时可以用上的物事,求上门来。
不少人心里还想着,有了谢景行的对联和福字,说不定明年他们也能走点福运。
就这样,不少人撞在了一起,大家一起来了谁家。
周忠义看着谢景行,眉眼深邃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舅舅可真能给他找事做。
外甥似舅,谢景君和周忠义眉眼极为相似,现在做舅舅的周忠义一不小心就坑了谢景行一把,谢景君长大后可千万不要坑哥!
谢景行能怎么办?只能动手写。
得了,看来过年前,他是闲不下来了。
第056章
这个年节,谢景行过得无比充实,过完初三,谢景行每日会花几个时辰,坐在桌前,默写《性理字训》和《小学》,硬生生将十几年写简体字的习惯改了过来,顺便将两本书背得滚瓜烂熟。
他现在的记忆力虽然好,可就像是复制、粘贴一样,刚开始只是生硬地刻在脑子里,年后谢景行开始逐字逐句地咂摸,梳理了这么多日,才算得上是融会贯通了。
又仿着字帖练馆阁体,他有练书法的底子,现在改变字体也不特别为难。
唯独射箭,后来他又找石天生教过他几次,动作、姿势他都学得到位,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射不准。
想到石天生和秀姐儿去树林里看他射箭时,一个捂脸,一个掩嘴偷笑的模样,谢景行不禁叹了口气,看来他是注定要输给屿哥儿了,而且还是惨败。
桌边放着的练过字的纸堆了厚厚一叠,谢景行纸用得节省,纸的两面都写上了字,现在再没一处地方可以书写,剩下的用途只能拿去引火了。
将那一叠纸拿在手上,谢景行出了屋子,将纸给了周宁,让他在烧火盆时可以垫在下面,再将炭搁在纸上,比那些枯草、稻杆,炭在纸上更容易被引燃,还没那许多柴灰。
周宁当着谢景行的面应了,等谢景行不在旁边,他就将纸全部收了起来。
纸上都写了字,那字还写得那般好看,周宁可舍不得就这样烧了。
等谢景君和谢若长大,甚至是谢景行以后有了孩子,他还可以将这些保管下来的纸张拿给他们看,看看他们的哥哥/父亲是多么努力,又多么厉害。
谢景行去上了个茅房回来,拿起火盆旁的火著,在火盆里掏了掏,从里掏出了一个外皮烤得焦黄的红薯。
他也不嫌烫,只略微吹了吹灰,撕开薄薄一层皮,咬上一口,味道很是香甜。
烤红薯的味道可不是一般的香,谢景行还没往嘴里多塞几口,那边谢景君和谢若就闻着味儿,咿咿呀呀地叫出声来。
谢景行依稀记得宝宝四个月之后就可以适当地喂些辅食,烤红薯也是可以吃的。
可他现在手里只有个红薯,笑着看了两眼朝着这边使劲伸着身子的两个孩子,谢景行将红薯放在烤火桌上,起身去厨房拿了个小勺子过来。
刚一踏进堂屋,谢景行惊讶地发现谢景君和谢若居然都坐起了身,双手扒在小床边的围栏上,脖子朝红薯那边伸着,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滴。
谢景行顾不得其他,走到小床边上,握着两小只的爪子,“你们可真是两个小吃货,为了个红薯,居然会坐了。”
谢景君和谢若是去年近六月底出生,现在再过十几日就满七月了,俗话说“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其实很多孩子在五月时就能坐起身,也有少部分晚点是七月才能坐。
可他们俩却一直没见着能坐起来的动静,谢景行私下里还担心,可能是早产影响了他们的身体发育。
现在两个孩子突然坐起身,还是两个孩子一起,在没有其他人辅助的情况下,谢景行满心欣喜,看这样子,两个孩子就算受了些早产的影响,到底还是跟上了普通孩子发育的步伐。
谢景君往前伸的动作更大些,一直没将红薯吃到嘴里,他开始抱着小床的围栏啃。
谢景行忙将红薯拿过来,点了点谢景君的小鼻子,“要是有照相机,我一定得给你拍下来,等你长大后再给你看,让你瞧瞧你小时候到底有多嘴馋。”
用勺子先将红薯压成泥状,才轻轻刮了一些在勺子边,谢景行先喂给了谢景君。
两个孩子的两颗小米牙只冒了个头,嘴巴一扁一扁的,很快将红薯咽下了肚,又张开嘴。
谢景行一人喂了几勺,就停下了动作,待会儿两个孩子还会喝奶粉,他也不知道孩子吃辅食能吃多少,还是别喂太多。
将剩下的红薯几口吃掉,谢景行冲两个孩子摊手,“没了。”
谢景君和谢若睁着眼睛四处看看,没有再瞧见红薯,香味也渐渐闻不见了,便也没有在张嘴讨要。
谢景君立刻又躺了下去,开始抓着自己的小脚玩。
谢若却对着谢景行咧着嘴笑,直到被谢景君猛得抓住衣衫往下一拉,才躺回床上,两个孩子又开始玩着自己才知道乐趣的扯来扯去的小游戏。
你扒拉我一下,我扒拉你一下,两人其乐融融,谢景行被用过就丢。
农家闲散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六,周宁给谢景行装了几块腊肉,作为礼物送给祝世维。
年后见的第一面,谢景行要正式跟着祝世维读书,他家里没有啥好东西,送些腊肉就只是尽尽心,祝世维也不差东西。
谢家汤圆摊子也准备在这日重新开业,刚好可以每日将谢景行送去镇上,再等着谢景行一起回来。
车上除了谢定安和谢景行父子俩以外,秀姐儿是肯定在的,谢景行要去读书,屿哥儿要跟他一起随祝世维读书,不会再来收钱,摊子上就只剩谢定安和秀姐儿两人,肯定忙不过来。
谢景君和谢若现在还离不开周宁,摊子上又必须加人,最后谢、周两家商量,让石天生随着去镇上帮忙,刚好石天生家没有地,开春后没有农活忙,正好合适。
谢景行打扮地规规整整,手里再抱着书,再不如往日农家小子一般,俨然是一幅读书学子的模样。
跟往常一样,卯时过半,谢定安赶着牛车到了镇上,先将谢景行送到了祝府门口,才转头去了往日摆摊的那条街。
谢景行拎着几根腊肉,目送着谢定安几人消失在路口,才扣响祝府大门,被门房迎了进去。
祝世维上了年纪,在冬日也起得早,此时早已经坐在大堂喝热茶。
见谢景行进来,手里居然还拎着几条肉,祝世维忙示意旁边的侍从将腊肉接过,拿了下去,“我之前吃你家腊肉汤圆,就觉得味道甚好,只是糯米不好克化,不敢吃多,现在这几条腊肉倒是可以做些其他菜,今个中午就吃这个。”
谢景行一只手里空了,又将另一手的书放在一旁矮桌上,双手合拱,对着祝世维长长一揖:“弟子拜见老师。”
祝世维将他扶起身,“没必要如此多礼,为师不重这些繁文缛节,以后再不必如此,就像往常一般相处就是。”
谢景行也不推据,尊敬装在心里也一样。
笑谈完了,祝世维起身踱步到谢景行放书的矮桌,拿起上面的《性理字训》,问道:“一个年节过去,不知你这两本书记下了没?”
谢景行应道:“已经是全部掌握于心了,老师尽管考校。”
祝世维随意将书翻开,对着翻开的那页,“‘形而上者,无声无臭,是之谓道。’”
这句出自《性理字训》第一章 “造化”,谢景行早已经烂熟于心,几乎是祝世维话音刚落,便接了上去,“形而下者,有方有体,是之谓器。”
祝世维听着谢景行背书,看他背了一句就停下,说:“继续。”
谢景行只能继续往下背:“自然之理,是之谓天;主宰万化,是之谓帝”
祝世维等着谢景行背了一长段,才翻过好几页,问:“修道明伦,以觉乎人,是之谓教。”
谢景行被骤然打断,幸亏他后面又花了些功夫,游刃有余转到“学力”这章,道:“未知未能,必效诸人,是之谓学”
“纯粹无妄。”
“天理之名,是之谓善”
“气动而健,能始万物。”
“其数也奇,是之谓阳”
一句比一句急,顺序也被打乱,谢景行第三章 跳回第一章,应对自如。
“‘若动若静,各止其所,是之谓定。’出自哪本书?”祝世维突然换了问题。
谢景行答道:“出自《大学》”
“何意?”祝世维猛地将书合上,紧盯着谢景行问。
谢景行卡了一下,才回答,“动其所动,静其所静,动静有常,则动亦定,静亦定。”注
古文有的很好理解,有的却是需要经过成体系的学习后,才能弄清释义,谢景行有学古文的基础,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基本上能清楚《性理字训》和《小学》两本书上内容的含义。
祝世维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点头,“不错,我就不继续考校了,待会儿我给你这两本书的注解,你自己回去好生研读就成。”
谢景行恭敬答应,这次却是没有作揖。
外间的侍从见里面考校告了一个段落,走了进来,询问是否进膳。
祝世维才觉出腹中饥饿,吩咐了侍从摆膳,又看向谢景行,“你跟着一起吃点吧。”
谢景行是在家里吃过才来的,周宁早早起床给他做了一碗羊汤面,他吃完后身体暖热,过来一路也没觉出冷,现在腹中还是饱的,就拒绝了。
祝世维也没勉强他,“以后早上都来这里吃,我一个孤寡老头独自吃饭甚是无趣,你就当是来陪我了。”
“好。”
“那你先坐会,等屿哥儿上门来,我们再继续学习。”祝世维往门外走去,“你们一起学,也算有个伴。”
谢景行只得在大堂等着,顺便闭眼歇息。
不过坐了两息时间,门外就传来了轻快地脚步声。
脚步急,却不重,谢景行心中一动,睁开眼看过去。
果然,是屿哥儿。
屿哥儿也看见了他,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翘,“谢哥哥。”
谢景行让他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这么高兴?”眼睛都亮闪闪的。
“能和谢哥哥一起读书,当然高兴了。”屿哥儿穿着一双白毛包边的短靴,他本端正坐着,这时脚却悄悄来回踢了两下。
谢景行没放过他这动作,眉眼上也染上笑意,有屿哥儿陪着,兴许读书生涯不会太枯燥。
一刻钟后,祝世维带着谢景行和屿哥儿到了书房。
谢景行刚跨进门里,书房里挂着的一副书法就撞进他眼里,上面的字体龙飞凤舞,看着很是潇洒,可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书法有多好,而是上面写的内容。
赫然是当初他默的李白的那首诗!
瞧着谢景行直勾勾地盯着那边,屿哥儿也看过去,“那是祝爷爷去年专门去信找人写的,上面是谢哥哥送给我的那首诗。”
拉着谢景行的手,屿哥儿两人走到书法跟前。
祝世维笑得得意,“好诗得有好字来配,你写给屿哥儿的那副字我是不能想了,只能找了擅书的老友,舍了我一坛子上好的梨花白,才总算是得了这一副勉强配得上这首诗的墨宝。”
他没说的是,大炎朝读书人都爱诗,他那老友也不例外,不止给他送回来了这一副墨宝,为了感谢祝世维让他读到了这首好诗,还倒送给祝世维一壶他珍藏许久的雾里花和几块好墨。
喜地祝世维当晚一边欣赏诗和字,一边把整壶雾里花全喝了,醉倒到第二日晚间才醒转过来。
谢景行又一次体会到了大炎朝读书人对好诗的狂热追捧,可他之前曾告诉祝世维,他只记下了这一首诗。
现在成了祝世维的弟子,他当然愿意再给他默几首诗,可他该怎么推翻自己说过的话?
祝世维眼睛痴迷地看着诗,谢景行移开眼,天长日久的,总能找到机会,现在还是先读书吧。
三人坐定,祝世维端坐于上方,下面一左一右摆着两套桌椅,谢景行和屿哥儿分别坐在凳子上,两人间约有一臂的距离。
祝世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对着下面两张脸先是露了个笑容,之后才严肃了神色,“景行,你既然决定要踏上科举之路,我便先给你说说科举流程,你心里得有个底。”
科举六试,前三试是县试、府试、院试,合为“童试”,过了童试后就是秀才,成了秀才才算真正踏上了科举路,不然就永远只是个读书人,或是老童生。
有了秀才功名后,就具备了开设学堂,招收学生的资格,除此以外,秀才还有许多好处。
相较于普通老百姓,秀才可以将屋门加高,表明地位,可以见官不跪,甚至免除部分赋税和徭役,犯罪后,县官也不能直接惩罚,先得报于上级,免了秀才功名,才能施加刑罚。
秀才虽已经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可却不能做官。
只有通过“乡试”,获得举人功名,才算是有了踏入官场的敲门砖,如若考不下去,可以在县衙里招收杂官时,上门应试,虽然机会少,竞争也大,可录取后便也算是有了官身。
这样得来的官身是末流中的末流,终其一生也只能当个芝麻官。
要想轻松些进入仕途,唯有继续科考,通过“会试”和“殿试”,成为进士。
看谢景行听得认真,祝世维继续说:“‘县试’、‘府试’每年一次,分别在二月和四月举行,‘院试’三年两试,每一次考试都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于成千上万读书人中脱颖而出,才能继续下一次的考试。如此,你可明白了科举之艰难?”
谢景行点头,没显退缩,他也是曾在万千人中成了高考状元的人,根本不会被祝世维的话吓住。
他有着成年人的灵魂,比其他人自制力更强,还有着堪称作弊的记忆力,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悟性差,言而总之,谢景行不信自己会太过落后于人。
祝世维暗中点点头,年轻人就该有些锋芒,不畏艰难,才能拔得头筹。
又说:“前些日子,临近年关,我心知那种阖家团圆的情况,你该是不能完全静下心,便只让你回去背诵记忆。今日起,我就会开始教你《大学》、《中庸》,明其意,懂其礼,由浅入深,再慢慢学做文章,今年二月的县试,你定是来不及参考的,可要想通过明年的县试和府试,甚至是院试,你必须得需要下苦工才成。”
谢景行答应道:“学生必将全力以赴。”
屿哥儿发现祝世维训话完了,也连忙说:“我也会努力的。”
严肃的气氛骤然松懈,谢景行送了口气,他还是喜欢轻松地学,若是课堂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学起来会有负担,难免会影响心情。
祝世维也收齐脸上的严厉,笑着说:“屿哥儿我是不担心的,就是不知你们俩到时谁会学得更好些?”
有竞争才会有动力嘛。
想到竞争,祝世维看向谢景行,“等你考中了秀才,就得去县城书院读书了,科举路上形只影单可不成,总要寻三两志同道合的友人,不然,人生只余科举,也甚是无趣。”
谢景行明白这个道理,还有,闭门造车终究会走向死胡同,他有祝世维做老师引导也不够,就算一时取得成功,迟早也会落后、失败。
屿哥儿脸上笑容顿收,浮现出一丝急色,“那我呢?我又不能参加科举,到时谢哥哥去县城书院学习了,我怎么办?”难道他只能同谢哥哥一起读一年书吗?
祝世维有了这段时间的了解,知道屿哥儿同谢景行亲近,却没想到屿哥儿能这么不想离开谢景行。
谢景行转头看着屿哥儿,眼见着他眼里的快乐消失,轻声说:“没事,还有一年多时间呢,说不定过段时间屿哥儿就厌烦了,不想和我一起读书了呢。”
屿哥儿第一次对谢景行大了些声音说话,“才不会,谢哥哥乱说。”脸上表情焦急,他是绝对不可能厌烦和谢哥哥一起读书的。
谢景行本只是想安抚屿哥儿,没想到反惹得他更急了,连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屿哥儿别当真。”看屿哥儿还是显得不高兴,他又说:“是我太想和屿哥儿一起读书,刚刚我是担心屿哥儿不愿,才说了试探你的。”
屿哥儿将信将疑,“真的?”
谢景行点头,“千真万确。”
“我永远不会不愿的,我会一直、一直、一直喜欢和谢哥哥一起读书。”屿哥儿连说三个“一直”,将自己的喜欢表达的明明白白。
谢景行怔住,屿哥儿常会说些他无法招架的话,接着又失笑,只有孩子才会轻易地把“永远”诉之于口,世事无常,永远哪有这么简单?
可好不容易把屿哥儿哄好,谢景行没有在将心里话说出来,只是笑了笑。
屿哥儿也跟着谢景行笑,没过片刻,又带着了点忧愁,“可是只有一年。”
祝世维一直观察着谢景行和屿哥儿的动作,听到屿哥儿这么担心,说:“县里书院也有女子、哥儿读书的课室,屿哥儿要实在舍不得,到时一起去县城书院读书不就成了。”
屿哥儿惊喜地睁大双眼,“真的吗?”
祝世维故意马下脸,“屿哥儿就这么不信祝爷爷,老夫何时骗过你?”
脚步轻盈地走上祝世维所在的位置,屿哥儿摇了摇他的衣袖,“没有不信祝爷爷,我是太高兴了,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的。”
脸上佯装的怒色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屿哥儿真真是惹人疼。
看祝世维笑了,屿哥儿偷偷对着谢景行眨了一下左眼,笑容狡黠。
居然还会做wink,谢景行可爱都说腻了,可又有哪个词能更适合表达他见着屿哥儿这动作和神情时的感想呢?
谢景行没想到。
真的和猫猫一般可爱。
祝世维作势咳了咳,“行了,回去坐好,我还没说完呢。”
“好。”屿哥儿几步回到座位坐下。
“其他都离你太远了,只说县试,县试要考五场,正场、初复、再复三场,再加上两场连复,考试内容包括诗词、九章、经义等,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今日我先讲《大学》第一章 。”
谢景行端正坐姿,将桌上摆着的《大学》翻开,他不是那种仗着记忆力好就随意应对的人,双目炯炯地看着祝世维。
祝世维被下面两个小学生认真盯着,心中澎湃,不能做官,他还可以育人。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祝世维先是自己抑扬顿挫地将第一章 通读了一遍,又让两人一句一句跟读。
谢景行清朗的少年音和屿哥儿温润绵软的声音交杂错落,很快,两人便将第一章 读熟了。
祝世维开始讲解其义,一般老师只会用朱熹注解讲义,他却不同。
“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按照“道”的原则修养叫做‘教’。”注
祝世维先将朱熹注解说了一遍,没有停下,又说:“这句话不外乎‘遵从本性’四字,纯净无私的天性来源于上天,遵从本性,遵寻天地万物自然变化,平衡自身,理解并实践自身的‘道’,最终自我完善,与天性合二为一。”
一段话说完,祝世维喝了口茶,缓解了嘴里的干咳,“以大炎朝开国皇帝来说,他一开始只做一个天下处处可见的本分农民,可在上天降下灾祸后,又一步步成为开国皇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就是在遵从本性,一步步实现天人合一,如此才为大炎朝平顺度过一百多年奠下基础。”
谢景行和屿哥儿听得连连点头,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祝世维。
祝世维越讲越得劲儿,也愈发投入,将深奥道理融于史实讲解。
谢景行也喜欢这种教法,身心投入。
不知不觉太阳就升上了头顶。
第057章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祝世维意犹未尽地停下,面对两个聪慧好学的学生,他只用洋洋洒洒一通讲解,就能收获两双豁然开朗的双眼,其他不提,光是这其中的成就感就让他恨不得再多讲几篇。
还是腹中传来的轰鸣声止住了他,“你们二人回去后,将今日所讲再多复习巩固几遍,明日抽查。”
谢景行觉得祝世维讲学很有现代语文老师的风范,引经据典,口齿翻飞,让众人不自觉将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专心致志听他讲课。
午间,祝府厨房果然用腊肉做了几道好菜,三人都吃得满足。
饭后,祝世维没有让谢景行和屿哥儿立即离开,而是拉着两人去花园里散步消食,顺便放空放空大脑,一直绷紧神经,不利于往后发展。
谢景行沿着小道走,天朗气清,饭后走这么一会,确实是舒坦。
一阵风吹来,大脑瞬间清明不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屿哥儿见了,也跟着谢景行做,可他一时没注意力道,岔了气,呛地咳嗽了起来,脸咳得通红。
谢景行赶忙矮下身,用手轻拍屿哥儿的后背,“还好吗?”
屿哥儿勉强抑制住咳嗽,抬头对着谢景行露出个笑容,“没事,就是呛到了,很快就能好。”
谢景行一直没停手,直到屿哥儿停下了咳嗽。
祝府的小花园是一个长方形,中间有一处圆顶亭子,从长方形四个角各有一条小道通往那里。
侍从已经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放好了茶点,才刚吃完饭,三人吃不下点心,一人端起一杯茶慢慢喝。
“看来屿哥儿的身体强健许多,冬日能照常出门不说,现在被呛咳后也能很快缓过劲。”祝世维语带欣慰,长公主于他有恩,屿哥儿也乖巧懂事,他当然乐于见到屿哥儿身体越来越好。
祝世维还在京城做官时,就知道长公主府有一个身体差的小哥儿,每逢天气转换,三五不时就得召唤太医去诊脉,常听知情人说那小哥儿身子太差,跟个药罐子似的,三天两头就得喝药。
离开官场来到宁和镇,与吴老大夫结识后,得知他对小儿体弱很有一手时,虽然很可能是做无用功,祝世维仍然写信给了长公主府,言明吴老大夫的医术。
信里对吴老大夫多番夸赞,大多数人都觉得民间大夫及不上宫中太医,可祝世维却觉得民间高手如云,吴老大夫说不定就能治好屿哥儿的体弱。
信寄往京城后,许久未曾得到回信,以为长公主府是不信任吴老大夫的医术,祝世维也只能长叹一声,奈何不得。
没想到没有书信回给他,长公主却直接将屿哥儿送了过来。
祝世维为人再怎么耿直,也清楚长公主将屿哥儿送来宁和镇不单只是为屿哥儿治病。
要真单单只为治病,以长公主的性子,只会派人将吴老大夫接往京城,哪儿会不顾路上艰苦,千里迢迢将屿哥儿送来这般偏僻的镇子上。
即已脱离官场,祝世维没有在插手京城暗流的想法,只作不知,全当屿哥儿来这里就是为了治病。
而现在,屿哥儿的身体确实好转良多,他也算报了长公主府的一分恩情。
就是他收的这个弟子,祝世维看了眼谢景行,眼里情绪翻涌,又被他压了回去。
决定要去闯荡官场,到时肯定会卷入京城各方的明争暗斗之中,也不知谢景行能不能坚持住,千万别像他一样,如丧家之犬般败逃官场。
“我天天都在喝药呢,每次都喝得可干净了。”屿哥儿骄傲地说,他一直记着的,爹娘是送他来治病的,等他病好了就能回去见他们了。
“可是吴老大夫说我还得喝好久,等哪天我能散发信香后,才能断药。”屿哥儿想到他每天必须喝得一碗药,像是又感受到了那股苦味,小脸皱成一团。
谢景行是看得出屿哥儿身体不太好的,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医馆,y让吴老大夫看诊,听到屿哥儿的话,他却是不知身体差跟信香有什么关系,好奇地问:“‘信香’?”
屿哥儿眨巴眨巴眼睛,“就是信香啊。”这不是常识吗?他该怎么跟谢哥哥解释。
两人大眼瞪小眼。
祝世维在一边看得发笑,“景行你现在是普通男子,许是不太清楚信香的事情。”
站起身在亭子里踱步,活泛活泛身体,祝世维继续说:“你知道大炎朝有天乾地坤,而天乾地坤都能散发出信香,这信香只有同是天乾地坤的人才能闻见,也算是一种身份象征了。”
屿哥儿连着点了两下头,看向谢景行。
谢景行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下,也只能跟着点头,这个他是晓得的。
“男子一般十岁到十八岁分化成天乾,若是过了十八还没分化,无特殊情况的话,一辈子就是普通男子了,女子也一样,只要分化成功,都能散发信香。唯有小哥儿例外,小哥儿生下来就是地坤,几乎满月后就能散发特殊的信香,身体好点的会提前,身体差些的会延后,可几乎都是在周岁前。”话语一顿,祝世维瞧了一眼屿哥儿。
屿哥儿脸上笑意收敛了一些,见祝世维和谢景行都看着他,赶忙又扬起大大的笑容。
“都怪我二哥,在娘肚子时就跟我抢吃的,我又抢不赢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屿哥儿“哼”了一声,“所以二哥现在得处处让着我,什么好东西都让我先选。”
祝世维心里暗叹,难怪屿哥儿是长公主全府上下所有人的眼中宝,连宫里龙椅上的那位都明目张胆地偏爱与他,这么懂事,他都不免将他当亲孙子一样疼爱。
谢景行看不惯屿哥儿强扯着笑的样子,“我看着屿哥儿现在身体也不太差,相信过不了多久就有信香了。”
屿哥儿歪着头看着谢景行,笑得很甜,“嗯。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在意的,真的。”说完,还像模像样地点了一下头,仿佛曾经被其他天乾地坤嘲笑时,偷偷难过的人不是自己。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我连天乾都不是,只是个普通男子,也不觉得我会比天乾地坤差。”谢景行都做了几十年的普通人,虽然知道这个世界有天乾地坤,却总是没有太大实感,若不是家里有这样的存在,他能完全把天乾地坤抛之脑后。
祝世维看他全不在意的样子,“景行,我记得你家里双亲好似就是天乾和地坤结合?”
谢景行点点头。
“那你可能也会分化成天乾,天乾地坤结合生出的孩子,大多都会是天乾地坤。”这也是天乾往往只会和地坤成婚的原因。
“真的?”不会吧,谢景行有点子蒙。
“是这样的,我在家里时,也曾听过这事,听说好多家里有天乾的人家,早早就会四处打听哪家有地坤出生,好早日去提亲呢?”屿哥儿是无意间听其他同是天乾地坤的孩子说的,小孩子说话不会遮遮掩掩,还拿这个嘲笑屿哥儿,说他肯定找不到天乾做相公,谁家天乾会找个没信香的地坤?
“那也还是有例外吧?”谢景行在心里默默推演了一下孟德尔遗传定律,莫非天乾地坤的遗传基因都是隐性基因,也只有全隐性基因结合,遗传给下一代的才会保证是同一稳定性状。
不过孟德尔遗传定律应该只适用地球生物吧?谢景行心里吐槽,或者是适用全宇宙?孟德尔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这么牛逼吗?
“当然有例外,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祝世维刚好走到谢景行身后,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若说普通男女结合生出天乾地坤的几率百不足一,天乾或地坤和普通男女是十不存一,那天乾地坤结合就是十有六七了。”
那看来是存在基因突变了。
总算是给这没有常识的弟子把天乾地坤解释了清楚,祝世维歇了口气,问:“现在你清楚你将来分化成天乾的几率有多大了吧?”
谢景行脸上神情几经变化,最后捂着脸点点头,看来他这辈子的人生真是不同寻常!
“你这小子居然还一脸不高兴,要知道这世上多少人做梦都想分化成天乾地坤,就算自己不成,想尽无数办法也要和天乾地坤成亲,就为了自己下一代是天乾或地坤。”祝世维看着谢景行摇头,身在福中不知福。
“为什么大炎朝百姓会对天乾地坤如此狂热追求?”谢景行一直弄不明白,不就是一个特殊的性别分化吗?
这小子莫非是在神仙国度见惯了神赐之物,“天乾地坤可是上天赐予大炎朝的福气,谁不想拥有福气呢?”
“可这福气看不见摸不着的,不也都得为了吃喝拉撒汲汲营取?”
“这是一种象征,象征懂吗?”祝世维恨铁不成钢地道,“前朝为什么会灭亡?不就是因为上天降下灾祸吗?只要天乾地坤存在,就说明大炎朝、大炎朝百姓是为上天所偏爱的。”
祝世维如此激动,谢景行生怕自己再刺激到他,尽管还是不能理解这种想法,还是做出了一副被他说服的模样。
屿哥儿在一边偷笑,他可发现了谢哥哥眼里的不以为然,心里的微波荡漾开,谢哥哥都看不上天乾地坤,那肯定不觉得他作为一个小哥儿却没有信香很奇怪。
满意地坐下,祝世维喝了口热茶,孺子可教也。
谢景行摸摸额头不存在的虚汗,价值观不同还是不要强行融合,他退一步就是。
“就算不说福气,我们来谈谈作为天乾地坤看得见的好处,你才十来岁,很多东西说了你也不能真正体会,只说跟你密切相关的。大炎朝读书人可不只是把书读好就成,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全都得学,其中射和御虽然不要求比武官更精通,却也需要熟练掌握。”祝世维就是个普通男子,没少在这两项上吃亏。
“天乾地坤往往在某些方面有着异常突出的天赋,因为天赋不一定点在读书上,所以礼乐书数四项大都和普通人起点相同。可他们的身体素质却普遍都比普通人好,射和御自然也比普通人更容易掌握,读书人聚会时,除了谈论诗词歌赋,比试礼乐书数外,射和御也必不可少会拿出来展示,输一次没问题,若是次次都输,你这读书人的名声就好不到哪去了,到时候就真成了个‘文弱书生’了。”在大炎朝,‘文弱书生’可不是夸赞。
最后,祝世维看着谢景行总结到,“你想要在科举这条青云路上登顶,除了精通礼乐、长于书数外,射与御也必须强加练习,若是能分化成天乾,在修习射、御两道时,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谢景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若是分化成天乾,能不能挽救他那糟糕透顶的“射”艺。
祝世维微微一笑,忽然,想到谢景行家里的情况,问道:“你家可有地方让你练箭?如果没有,我让管家在这小花园设一处靶子让你练习。”
谢景行点头,说:“我已寻了一处地方,专门用来练箭,多谢老师关心。”
屿哥儿本在一旁安静听着两人谈话,听见两人开始说射箭,眼睛一亮,转头看向谢景行。
谢景行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觉得背心发凉,还能感觉到旁边一道灼灼的目光紧盯着他。
他侧头看像屿哥儿,挑了挑一侧眉梢。
屿哥儿腼腆地笑,“谢哥哥,年前我们不是约定好要比试射箭吗?”
祝世维之前可不知道这事儿,立即问:“当真?”
屿哥儿乖巧点头。
“正好,你们就在这小花园里比试一场,我恰好能当个见证人。”
谢景行犹豫着说:“这就不必了吧,这里也没场地不是?”
刚刚祝世维一番长篇大论将射和御说得那般重要,今日要真和屿哥儿比试这一场,他已经有预感,祝世维从此以后就会将他当做个“文弱书生”了。
祝世维“哈哈”一笑,“这个不难解决。”,说完当即吩咐旁边候着的侍从,去取了两个靶子固定在小花园一处空地。
捋了捋胡须,打量了谢景行和屿哥儿两眼,“就是这弓箭可能会和你们不太搭配。”
祝府的弓箭都是祝世维用来自己耍玩的,尺寸和拉力都是以他的用箭习惯制作,这倒是个难处。
不等祝世维多想办法,屿哥儿先说到:“我院子里有许多弓箭,很快就能拿过来。”
事情就这般定下了,谢景行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睁睁看着一切前期工作准备就绪。
谢景行和屿哥儿各自握着一幅弓箭并排站着,两人前方三十米开外都立着一个箭靶。
祝世维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
比试开始前,谢景行看见箭靶两旁还有几位侍从站着,隔着箭靶有两三米远,想来是方便将射过去的箭取回来。
回想了自己射箭的场面,谢景行实在不信任自己的技术,对祝世维说:“老师,还是让前面几位大哥到我们身后去吧,别站在前面了,等比试完再将箭取回来。”
弓箭脱靶不要紧,若是伤着人就不好了。
祝世维狐疑地看了一眼谢景行,不明白他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不过这只是一件小事,也没什么妨碍,他也就依了,招呼对面的人站到了后面。
屿哥儿一贯是不反对谢景行的。
谢景行和屿哥儿各有三只箭,最后以三箭的总环数决定胜负。
在决定两人射箭顺序时,谢景行很是无所谓前后,反正都是要输的,早输晚输都一样。
屿哥儿积极很多,当先说道:“我先来。”
谢景行无可置否地点头。
就由屿哥儿率先出场。
将弓箭对准箭靶时,屿哥儿仍然笑意盈盈,可眼神却没见原来的绵软,多了一丝锐利之色。
拉弓、放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谢景行的目光不自觉被屿哥儿吸引,没想到平时可可爱爱的屿哥儿居然还有这一面,倒是出乎谢景行意料。
连冬日的冷风都像是在为屿哥儿射出的这一箭助力,弓矢猛地飞出,直直撞进了箭靶中心。
谢景行瞪大眼,射得这么准?
屿哥儿悄悄地吁了口气,太好了,发挥没有失常。
抬头看向谢景行,屿哥儿一脸求表扬的神色。
谢景行从不吝啬夸赞之言,“屿哥儿真厉害。”
他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射中一次靶心,“该我了。”
将箭搭在手指上,谢景行沿着箭头看向对面的箭靶。
箭靶上共有五环,最中心被不知道什么颜料涂成了红色,这便是靶心了,靶心上又有一个小黑圈将其分成了靶心内环和靶心外环,当比试两人都射中靶心时,内环比外环成绩高。
除靶心以外,箭靶上没再涂其他颜色,只用黑线画了一个个圆圈,用以区分不同的靶环。
谢景行视线往前看,箭头正对准靶心,一撒一放,箭矢射了出去。
一声轻微的闷响传来,谢景行送了口气,没脱靶。
屿哥儿不可置信地看箭靶边缘的箭矢,睁着圆圆的眼睛,又看了看谢景行,怎么谢哥哥将箭射到那里去了?都快脱靶了。
祝世维还是乐呵呵的,射箭嘛,少有人能次次射中靶心。
谢景行伸出一只手冲屿哥儿示意,“继续吧。”
屿哥儿掩下心中疑惑,将弓拉开,又是一箭射出,又是正中靶心。
“屿哥儿这一手射箭可不得了。”祝世维也惊讶了,他未曾想到过屿哥儿居然拥有一手这么好的射箭技术,他可远远及不上。
谢景行心中再未起波澜,反正今日他是输定了。
管他是惨败还是毫厘之差,他都无所谓。
将弓拉成弯月状,一支利箭破风而出,只看谢景行稳如老狗的表情,还当他是稳操胜券,可箭却出乎所有人意料,除了谢景行。
只见箭掠过箭靶,又往前飞了一段,最后砸在了地上。
屿哥儿一脸呆滞,怎么还真脱靶了?
祝世维想去捋胡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兴致盎然的笑容僵住。
一时间,小花园里落针可闻。
“不就是脱个靶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谢景行仗着脸皮厚,若无其事地说。
祝世维和屿哥儿现在总算明白刚才谢景行为什么要将侍从叫到身后了,这要是还有人站在那里,说不定那箭就不是射在地上而是射在人身上了。
“你是怎么做到架势摆得这般好,箭却射得这么偏的?”祝世维不解地问,第一箭他还只当谢景行发挥失常,好家伙,原来还是超常发挥了吗?
“没办法,我每射出一箭就当是在做一项挑战,箭要是落在靶上,便是挑战成功,若是脱靶,也只是寻常。”谢景行心态良好地说。
祝世维无话可说,他算是不用担心谢景行以后在官场不好混,这般厚脸皮,能有几人及得上。
屿哥儿遥遥领先,却反而手足无措地不时抬头看看谢景行,现在怎么办?
谢景行破罐子破摔,还剩最后一箭,怎么着也得射完,输归输,半途而废可不是他的风格,输也要输得光明磊落。
“继续。”谢景行对着屿哥儿说道。
屿哥儿迟疑着抬起手臂,要是谢哥哥输得太难看会不会不高兴?他将箭悄悄往旁边偏移了一寸。
谢景行记者出身,观察力可谓是傍观必审,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的小动作,他还不至于让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哥儿让着。
谢景行皱眉,正欲说话,却见屿哥儿又将箭移了回来。
“谢哥哥,若是我这一箭又中靶心,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可好?”屿哥儿笑容明媚。
谢哥哥输了箭不一定会不高兴,可他觉得,要是谢哥哥知道他故意放水,才一定会不开心。
谢景行挑挑眉,屿哥儿这又是想干什么?
不过,看在他认真比试,没再想着偷摸放水的面子上,答应他又如何?
屿哥儿这般乖巧懂事,该是不会提什么难为人的要求。
屿哥儿一直紧盯着谢景行,丝毫没有离开视线,等着他的答案。
“可以。”谢景行答应道。
没有出现意外,屿哥儿这一箭仍然射中了靶心,甚至正正好射在靶心的正中央。
屿哥儿粲然一笑,面向谢景行,等待他也将最后一箭射出。
谢景行不出意料地又脱靶了。
耸耸肩,谢景行愿赌服输,“屿哥儿要提什么要求?”
第058章
屿哥儿并没有拖拉,“日后谢哥哥每日腾出半个时辰,和我一起练箭吧。”
祝世维被谢景行差得离谱的箭法震撼良久,“我看可行,你们每日来我这里,一日里给你们讲解过多,也不便吸收转化,课只上到中午就成,午时用完膳后,来小花园里再练半个时辰的箭,既能放松放松,也希望屿哥儿带动景行的箭法可以进步些,我也不想着能一日千里,能长进到将箭稳定射在箭靶上,也不错了。”
谢景行被祝世维盯着,那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先生放心,我一定跟着屿哥儿好好练习,咳,争取能不再脱靶。”
见谢景行态度端正,祝世维当下对他说:“今日就到此为止,我待会儿再让管家将花园里布置一番,日后方便你们练习。”
谢景行当即道谢。
祝世维摆摆手,放谢景行和屿哥儿回去了。
得知谢景行要去汤圆摊子那里同谢定安等人一起回去,屿哥儿径自路过自家大门,头也不回跟着谢景行一同过去,刚好现在奶娘在天下商行里忙碌,他可以去接奶娘再同奶娘一同回来。
谢景行也不拦着他,反正屿哥儿身后还跟着徐护卫,若是不行,徐护卫自会阻拦。
谢家汤圆摊上几人是要等谢景行一起回去的,可总不能干等着,反正要做买卖,干脆边做买卖边等。
谢定安今日带的材料比往日多了许多,现在天气仍然寒冷,就算卖不完放一天也不会坏,今日之后便能估算出谢景行每日何时放课,之后再根据谢景行上课时间调整每日做买卖的时间。
没想到今日的生意甚是红火,本来是准备用作一整日的材料,不过未时初,卖得就差不多了。
谢景行和屿哥儿过来时,有熟客先看到了他们,“小老板和小哥儿来了,还以为你们不来摊子上了。”
谢定安几人才看到他们,秀姐儿现在换到了谢景行原来站的位置,在炉子前煮汤圆,石天生则负责收捡、清洗碗筷。
秀姐儿连忙问:“吃午食了没?我先给你们煮几个汤圆先垫垫肚子。”
谢景行喊住她:“姐姐别忙了,我在老师家里吃完过来的,现在不饿。”
倒是屿哥儿一点不客气,“姐姐,给我冲一碗醪糟汤,好久没喝了,有点想。”
有那刚吃完准备离开的客人听了,接嘴说:“可不是吗?一个来月没吃到这里的桂花醪糟和汤圆,真是想得慌,年后来看了好几次,总见不到来摆摊,又贪一口甜的,害得我多去了好几次点心铺子,那点心铺子多贵,多花了许多钱出去。”
那边坐着的几位客人连连附和。
谢景行说:“总吃汤圆也会腻,偶尔换个口味也不错。”
他在这边和客人们闲谈,那边屿哥儿已经亲亲热热地到了秀姐儿身边,等着喝醪糟汤。
秀姐儿应道:“好,马上就好。”说完,手脚利落地从旁拿了个碗过来,虽然她也算是和屿哥儿相处日久,可还是觉得对屿哥儿她需要更细致些。
先用滚开的清水又将碗烫了一遍,“加鸡蛋吗?”
屿哥儿摇头,他只想喝碗轻轻淡淡的醪糟汤。
果然很快,屿哥儿手上就捧上了那一碗醪糟汤。
谢景行怕他烫着,和客人推脱开身,从他手上接过,放在了空着的桌上。
屿哥儿亦步亦趋跟着他,眼里带着馋意,桂花醪糟汤的香味完全勾住了他的心神。
“小馋猫。”谢景行点点他额头,“慢点喝,小心烫,这么喜欢,我明日给你带一坛到老师家,你拿回去,想喝就让侍从给你做。”
接着他又露了个略带兴味的笑,“就当作是你教我练箭的报酬了。”
屿哥儿摸着被轻戳的额头嘿嘿笑。
一碗醪糟汤下肚,屿哥儿觉得身体都暖暖的,把碗递给了石天生,“谢谢石大哥。”
他虽只上次在县城见过石天生,那时石天生还一副狼狈模样,可他还是认出了人。
挪到谢景行身旁,“以后就让石大哥在摊子上帮忙了吗?”
谢景行在帮谢定安搓汤圆,也没几个了,快点煮完,他们能早点回村。
拿过旁边的帕子擦干净手,谢景行回道:“对。”
屿哥儿刚刚就发现石天生和秀姐儿不时会互相看一眼,有时还会相视一笑,心里觉得奇怪,“石大哥和秀姐姐奇奇怪怪的。”
谢景行好笑地问:“怎么奇怪了?”看了那边朝着秀姐儿笑得憨傻的石天生,要说奇怪,石天生确实表现得过于呆了。
屿哥儿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犹豫了才说:“感觉黏黏糊糊的。”
描述得很精准,谢景行也觉得黏糊,“他们是未婚夫妻,相较旁人肯定会亲近些。”他还是给两人挽了挽尊。
屿哥儿眼睛睁大,双眼皮都被撑开了,上睫毛浓密卷翘,睫下的眼珠晶亮,“未婚夫妻?”
“年前定的亲,准备今年三月初五成亲。”
“这么快?只有不到三个月了。”屿哥儿实在惊讶,京城里要成婚,等三媒六礼走完,最少都得半年。
“农家没那么大规矩,提亲、择吉日,双方只要不是那等刻意端腔作势的,很快就能走完流程。”谢景行解释,又说:“三月初五已经是最近的吉日了,不然还能更早些。”
“哦。”屿哥儿点了点头,不再琢磨时间问题,而是抓住谢景行的衣袖,“那我也要去,到时我肯定送一份大礼给秀姐儿压妆。”
去年他有个堂姐成婚,阿娘是这样做的,他就记下了。
谢景行笑了笑,“那你该送礼给石大哥压妆。”
屿哥儿又懵了,压妆礼不是该给女、哥儿方的吗?难道他记错了?不应该呀!
可真好懂,一张脸将心里想法全表现了出来,谢景行欣赏了一下屿哥儿满脸怀疑的表情,才施施然说:“秀姐儿是招赘,石大哥才是要带嫁妆进门的那个。”
屿哥儿惊讶地张嘴,转头看向石天生,又看看秀姐儿,他第一次知道还能这样。
谢景行捏了捏他侧脸,比他第一次见到时多了点婴儿肥,和家里两个弟弟的手感差不多,“少见多怪。”
屿哥儿缓过神来,“那我也要去,我可以跟着秀姐姐去迎亲。”说着,自己还兴奋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婚事,肯定好玩。
“行,肯定少不了你的。”
那边谢定安已经开始在收摊子了,谢景行说完后,走了过去帮忙。
屿哥儿也过去拿起了一张凳子。
“屿哥儿。”
正准备往后院走的屿哥儿停下脚步,往声音传来处看去。
林涵大步走了过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他已经过来看了好几次,都没见着屿哥儿。
谢景行见此情形,知道林涵定是有事专门来找屿哥儿的,他接过屿哥儿手里的凳子,让两人去一边说话去了。
屿哥儿和林涵往一边走了走,见不会影响谢家人收拾,就停了下来。
林涵先问:“屿哥儿以后都不来这里帮忙了吗?”
屿哥儿说:“不来了,我现在每日都和谢哥哥一起读书、练箭,没时间过来了。”
林涵清秀的脸上满是敬佩,“屿哥儿真厉害,还会读书、练箭。”
屿哥儿被朋友夸得高兴,抿嘴笑了笑,“林涵哥也很厉害,我听奶娘说你做的竹扇比做了几年的老手都好,都有人特意买你做的呢。”
两人相视而笑,屿哥儿才问:“林涵哥找我有事吗?”
林涵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从怀里掏出一柄竹扇,“这是我制的竹扇,专门给你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屿哥儿惊喜得接过来,“哇!做得真好!谢谢林涵哥。”把竹扇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林涵见屿哥儿是真的喜欢,放下了心,这时还用不上,等入夏后屿哥儿就能用了。
看扇面上什么都没有,林涵有点不好意思,“我只能勉强认些字,也不会画画,更不懂得好诗,得麻烦屿哥儿自己找人绘扇面了。”
屿哥儿可不觉得麻烦,明日就让谢哥哥把李白的诗写在这扇面上,到时候他也跟那些读书人一样,走哪都带着,也让他炫耀炫耀。
林涵送完礼物就走了,他还急着回去继续制作竹扇,自从屿哥儿求黄娘子找人教他和父亲制作竹扇后,他家情况改善很多,父亲躺在床上也能靠做竹扇能挣着钱,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只能拖累家庭的废人,人都精神了。
林涵不知道该怎么表示自己对屿哥儿的谢意,仔细地做了他能制出的最好的竹扇送了过来,幸亏屿哥儿不嫌弃。
屿哥儿不仅不嫌弃,甚至还拿到谢景行面前,炫耀地张开又合上,“看,这是刚刚林涵哥做了送我的,好看吧。”
谢景行将竹扇接过来,竹子制成的扇骨平滑细腻,上面勾画着细致的花纹,扇边用好几层宣纸装裱起来,雪白的宣纸扇面,除了扇面上空无一物外,确实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折扇。
制扇在华夏,自古以来就是“百工”之一,拥有很高的历史、艺术、文化和经济价值。
其工序复杂,想要做出好的竹扇,每种工艺都要尽善尽美,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学习才能制成一把像模像样的折扇,对能拥有这种手艺还将其发挥的淋漓尽致的人谢景行一项是佩服的。
“林涵做的?”林涵要是一早有这手艺,还至于一碗汤圆都舍不得买?
“嗯。”屿哥儿好似懂谢景行的疑惑,解释道:“去年你还在村里时,林涵哥的父亲病了一场,去了保安堂看病,我刚好遇上了,他家里困难,林父是心病,觉得拖累了家人,没了活下去的动力,林涵哥哭得眼都肿了,我看着不忍心,就寻了奶娘帮忙,奶娘让人教了他们制作竹扇。”
谢景行将竹扇还给他,“那他挺有天赋。”
“我也觉得。”屿哥儿点头。
第059章
“景行,已经收拾好,我们要回村了。”秀姐儿站在牛车边,三人早已收拾好,正等着谢景行。
“好,马上就来。”
谢景行把手里的折扇递还给了屿哥儿,“我要走了,明日见。”
屿哥儿应道:“好。”
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谢景行遵从前世学习习惯,课后复习巩固,课前预习,屿哥儿也跟着他一起,不知不觉两人已将教学进度提到《论语》和《孟子》。
相较屿哥儿,谢景行被管教得严格许多,他也未曾有过任何怨言,毕竟大炎朝只有男子能科考,他要参加科举,屿哥儿却是不用的。
这世界上总是有很多事情是不公平的,更何况是古代,谢景行早已深有体会,不然他也不会踏上科举之路。
谢景行眨了一下因为看书而显得有些干涩的眼睛,转换心神去听祝世维抽查屿哥儿。
刚好听到祝世维问道:“子谓仲弓,曰:“‘犁牛为之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棒舍诸?’何解?”注
屿哥儿清朗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孔子在评论仲弓的时候说:‘耕牛产下的牛犊长着红色的毛,角也长得整齐端正,人们虽想不用它做祭品,但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注
谢景行在下面端坐着,心里默默将其翻译成了白话文,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他老人家认为,人的出身往往不是最重要的,高风亮节的道德情操以及卓然不群的才干才更为重要,只要德才兼备,自然会受到君王重用。
谢景行默思默想,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官者少不得任人唯亲,科举几乎算得上是寒门出贵子的唯一一条康庄大道。
“不错,回去坐下吧。”祝世维满意地点头,他对屿哥儿要求不高,能知其意即可。
屿哥儿坐回座位,中途悄悄敲了谢景行一眼,谢景行微不可察地朝他点点头,表示赞扬。
屿哥儿心里更为高兴,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和谢景行一样抬头认真看着祝世维。
祝世维也不用拿书,书本里的知识他早也熟记在心,“今日我们仍学一篇论语和一篇孟子。”
谢景行将书翻到《论语·子罕篇》,今日该学习这篇论语。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同样是先通读后讲解,论语的这一篇章中有很多谢景行在现代已经耳熟能详的句子,比如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还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注
因此,这篇论语谢景行学起来很是轻松,甚至还能在心里评判哪些是精华,哪些又是糟粕。
毕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谢景行人生格言之一。
转眼间,祝世维已经讲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注
这句话祝世维并没有讲得文绉绉的,直接说道:“孔子认为要完善道德,使人格得到提升,就要杜绝这四种弊病,即‘毋意’-不要主观臆想;‘毋必’-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毋固’-不要固执己见;‘毋我’-不要有自私之心。”
祝世维看着底下两个弟子,“当然,人无完人,孔子能做到杜绝这四种行为,所以是圣人,我们只需努力朝着这四个目标靠近即可。”
这句话谢景行发自内心地同意。
因为他自觉做不到,他要读书科考便是出于私心,想要凭科举入仕为官,在许多人看来也是他抱有的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他佩服能做到的人,可他自己确是完全不打算改正,这也算得上是固执己见了吧。
时间转瞬即逝,一篇论语很快讲完,祝世维接着讲解了《孟子·滕文公章句下》,这篇全文共十章,内容较多,花费的时间更长些,学完两篇,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巳时末。
要知道谢景行可是在卯时中就到了祝府,从正式教学开始,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还没到放课的时间,本以为祝□□跟之前一样让他们消化今日所学。
没想到祝世维却只让屿哥儿继续温习,招手让谢景行去他旁边。
没在讲学的祝世维看着温和亲善,说:“这两月间,我讲了这许多东西,你也掌握的很是不错。有了这些做基础,从今日起我便慢慢开始为你讲解科考文、诗作法,为日后作准备。”
谢景行一怔,这么快就要开始学作文、诗了,可他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是。”
祝世维依照这个教学计划来,肯定有他的理由,他接受安排即可。
祝世维深深看他一眼,倒是乖觉,“我也没想让你现在就作出合范式的文体来,只是让你对科举作文有个了解,先从仿开始,慢慢的就能合规了。”
谢景行长身而立,眼神真诚,“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祝世维点点头,说道:“大炎朝科举制式文体为八股文,其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等几个部分组成,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自股中又有正反相对两股,故称之为‘八股文’。”
“八股文”三字入耳,谢景行心里就是一跳,他自然是知道八股文的,作为明朝中后期和清朝科举文体,八股文具备特殊的体制,清代后,八股文更是集众多文体之所长,经学性中融入文学性,很得考官及普通学子所喜爱,甚至在现代,都有很大一部分读者对其也甚有兴趣。
谢景行一心二用,听祝世维继续讲道:“八股文由古至今,大体格式便是如此,却也时而有所变化,题目不同、人也不一,有些题目在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格式中可以不用遵循对股要求,还如‘大结’,在考试和平时书写文章时,有些文人喜欢以文赋义、以文赋情,‘大结’所占篇幅不小,可以有些文人干脆将‘大结’抛之不用,也是可行的。这些全待日后为你细细讲解,今日我只拿一本《大炎朝时文文集》予你,你且回去多看多记。”
伸出双手接过祝世维递过来的书,谢景行只大概扫了一眼封面,就又继续听祝世维讲课。
祝世维很是满意谢景行的郑重其事,八股文可不是能随意应付的,“除了八股,制诗也甚为重要,《诗经》你前些日子已经读过,可科举主要是以五言或七言诗为主,大炎朝从上到下所有读书人对诗都极为推崇,制诗也是科举必不可少的一道题目,为师多年收集的好诗尽皆集于这两册诗集上,这可是我当年还在做官时,费尽心思收录好,批了书号,才刊印售卖,刚一发售便被抢购一空,可见其受欢迎程度。”
想起往事,祝世维心下唏嘘,“可惜之后不久我便蒙冤,承蒙贵人相助洗脱冤屈后,就辞官赏游天下,没在多花心思在这上面,诗集就没有再版。”
谢景行好奇地自己拿过桌上摆着的诗集,翻开看了看,最后心里还是忍不住吐槽,都怪他见识太广,见过的真正的好诗太多,他原以为,能被祝世维看进眼里的诗,该是极好的,没想到还是远远比不上华夏诗,只能勉强称的上一句‘不错’。
当然,比之当日谢景行在汤圆滩上看到的那几个学子竹扇上的诗,这本诗集上的诗质量倒是好上许多,反正让谢景行写是写不出来的,可他口味刁啊。
他毕竟是从小在唐诗、宋词熏陶下长大的高等院校毕业的文科大学生,能被谢景行看在眼里,还称得上一句不错的诗,在大炎朝已经算得上是顶尖了。
祝世维看出了谢景行淡漠表情下的不以为然,“这些定是比不上你之前默写的李白的诗句,可仙品难遇,考试时能写出这般的诗句就已能得到考官批复的最高评级,你可别好高骛远。”
谢景行心知祝世维是为他好,连忙恭敬应是。
屿哥儿坐着看上面师徒两人训话,他不用科举,自然不用学习八股文,习文练字随兴即可。
这一天就又在读书、练箭中过去,后日便是三月初五,秀姐儿和石天生成亲的日子,谢、周两家早已忙碌数日。
这天散学后,谢景行向祝世维告了假,后面三日他是不能再来读书了,谢、周两家他这一代中,秀姐儿最先成婚,且是周家唯一一个,谢景行是脱不开身的。
大炎朝习俗是晚上举行婚礼,远方来客要歇息一日,第二日才离开,谢景行这才请了三日假。
这是事假,而且情有可原,祝世维没有为难,只让他若能抽出空,将文集和诗集多看看。
屿哥儿也挨着祝世维,绵软地说:“祝爷爷,我也要请假,秀姐姐成亲我是要去送礼的,这三日我也不过来了吧。”
越相处,祝世维就真的将屿哥儿当做亲孙子一样了,相处也愈发亲近,“你个小滑头,去吧、去吧,老头子我同意了。”
明明屿哥儿是后日一早才会去周家村,却连明日也不来上课,不过是谢景行不在,他不愿一人而已,祝世维当然知道他的小心思,只是不舍拆穿而已。
屿哥儿用食指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左脸颊,“谢谢祝爷爷。”
两人并排走出祝府,屿哥儿跳下最后一步台阶,“谢哥哥,我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就等着后日送给秀姐姐了,好期待呀。”
谢景行止住脚步,“看着点路。”一直偏着头看他,摔了怎么办?
“哦。”屿哥儿连忙侧过头,乖乖看着脚下。
不过几步就到了屿哥儿家门口,谢景行对着还想跟着他往前的屿哥儿说:“今日你直接回家去,出发时我跟阿父已经说好,他在城门口等我,我这会儿直接去找他们,不过去天下商行。”
谢景行朝屿哥儿家敞开的大门指了指。
门房正在门口候着,他也是可怜,每日早早大开大门等候小主人回家,却每每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主人路过家门而不入。
屿哥儿怏怏地点头,停下脚步。
“快进去吧,后日我去村口等你。”谢景行摸了摸屿哥儿的头,温声道。
屿哥儿又立刻笑了起来,“好。”
谢景行已经习惯他这般好哄,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才转身向城门而去。
第060章
三月初四这日,周家先接收了石天生送过来的嫁妆。
成婚后,石天生就随着秀姐儿在周家生活,石天生孤身一人,他家房子几乎可以说是再也不用回去了,他几乎是将石家所有东西全部搬过来,只剩了一套床被,等成婚后再寻个时间拿到周家,石家就真算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秀姐儿早前送过去的迎亲礼自然也是全部送了过来。
谢景行合着能抽开手的谢、周两家男人,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才总算把东西全部收好。
破家值万贯,各种盆盆罐罐、杂洒物事,还有石天生存下的粮食,不一而足。
最贵重的就是那匹差点让石天生遭受牢狱之灾的马了,许是知道自己的人类兄弟有喜事,被关在马厩里的马这两日也很是神气,踏着马蹄精神充沛地在马厩里到处乱转,但一直没有离开马厩。
马可没有被套上,它想跑随时都可以,可石天生将它牵过来后,只拍着马头低声跟它说了几句,它就乖乖地待在里面。
谢景行有时看着它,都觉得它快成精了。
大炎朝普遍认为,嫁装越丰厚,成婚后就更有底气。
石天生带的嫁妆,别说只是在周家村,就算拿到周围十里八乡所有村子,也算得上是独一份了。
更何况,在周家村其他人看来,石天生可是十分看重秀姐儿,他可是入赘,该是秀姐儿花钱去石家提亲,可石天生却是自己花了五两银子上周家提亲。
周家也是良善人家,石天生都这么表现了,等石天生进门,那肯定是也会待他好的。
倒也不少村里人觉得石天生和秀姐儿早前是不是就私下有情,说不定早已暗通款曲,只是他们不知而已。
听上次县城回来的男人说,上次石天生被告进县衙,周家和谢家都有人去帮忙,连秀姐儿也去了,回来不久石天生就上了周家提亲。
周家村人虽在心里猜测,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没什么特殊的,只要没在婚前做出违礼的事情,这郎有情妾有意的,应该乐见其成才是。
更何况,石猎户去世后,石天生孤家寡人,周家只一独女,正想招赘,双方又合意,可真真是天作之合。
这么一桩好亲事,周家村人大多都是心怀祝福的,只有极个别心眼小的,心里妒忌周家平白多了这许多财产,还得了石天生这么一个壮劳力,可在周家村的大环境下,也只敢憋在心里,可不敢说出来惹众人厌恶。
周家早在前几日就已通知周家村人来参加喜宴,得亏周家院子大,摆下十桌还绰绰有余,到时候将来客分坐三轮,就差不多了。
谢景行此时正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张,和厨房、院子里准备好的菜蔬、肉类比对。
谢景行看见案板上被拔完毛、剖开肚子的鸡,对照单子上的清单,在“六只鸡”几个字后面用自制炭笔打了个勾。
这笔用来练书法肯定不行,可用来记录学习时的思路、做做笔记、画个思维导图是极为方便的。
单子上还有许多东西,谢景行到天色擦黑时,才总算是将单子上所品类清点完毕,一个都不少。
明日宴席,只等村子里的妇人们来帮忙了。
陈孝珍可是请了周家村手艺最好的几位大婶。
谢景行抻抻脖子,收起纸笔往周家堂屋而去。
路过秀姐儿窗户时,听见里面传出了低声谈话。
他耳朵尖,一不小心将大舅母的话听了个正着,她正在教秀姐儿新婚之夜的事情,女子、哥儿成婚前都是需要家里同性长辈教这些方面事情的。
谢景行脸色一变,大步走开。
他这么急着离开,倒不是因为害羞,作为一个穿越人士,虽然他一心打工挣钱,从没谈过恋爱,可现代信息发达,耳濡目染之下,哪个现代人也不能说自己有多纯洁。
谢景行当然也不例外,只是秀姐儿是他的姐姐,他一贯是尊重家里人隐私的。
忙碌的一夜很快过去,谢景行如自己承诺屿哥儿的一样,天刚蒙蒙亮就到了村口等候,他之前答应了屿哥儿让他跟着一起去接亲,屿哥儿肯定会赶在迎亲队伍出发之前过来。
也是因为石天生家和周家离得近,迎亲队伍不用出发太早,屿哥儿今日一早从镇上赶过来也来得及,不然他非得昨日就来周家村不可,谢家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这金尊玉贵的小哥儿住宿。
太阳刚从东边矮山上冒出个头时,谢景行听到了车轱辘传来的声音,不用多想,他就迎了上去,这个时辰能驾车过来的只有屿哥儿。
马车由徐护卫赶着,很快到了近前,感觉到马车停下,屿哥儿探了个头出来,恰巧撞上谢景行的视线。
徐护卫让谢景行上了车辕一侧,方便他指路。
谢景行只匆忙对屿哥儿点点头,就动作轻巧地跳上马车。
屿哥儿自见到谢景行后一直往外探着身子,看谢景行坐好后,才说:“谢哥哥,我没来迟吧?”
谢景行先给徐护卫指了路,后说:“没有,时间刚好。”
屿哥儿干脆将车帘挂在了一边,这样更方便说话,“我本来早该到了,都怪祝爷爷,他之前同我说好,秀姐姐成婚这日,他会和我一同前来,可今日我在家中等了他有小半个时辰,他却只派了个侍从过来,言说他有事要去一趟县城,让我帮他带一份随礼。”
屿哥儿侧身指了指马车,谢景行看过去,马车里茶桌上放着的一个红纸包好的方盒,应当就是屿哥儿嘴里所说的随礼。
屿哥儿虽然嘴上抱怨,还是帮祝世维直接解释道:“祝爷爷肯定是有急事才无法前来,他心里定是想来的,只是脱不开身。”
谢景行当然不在意,按理说来,祝世维作为谢景行的老师,只有谢景行双亲和亲兄弟姐妹有喜事时,他才需要来贺喜。
莫说祝世维只是事有意外,才无法亲临,就是他根本不将秀姐儿成婚放在心上,也是应当的。
毕竟,在大炎朝人看来,秀姐儿只是他的表姐,祝世维是不用来的,祝世维有这份心,已经表明他极为看重谢景行。
“我知,等这几日忙完,再去老师家时,我一定要好好感谢老师。”
屿哥儿又往前面凑了凑,手搭在谢景行肩上往前看,他就知道谢哥哥不会介意。
谢景行让徐护卫先将马车停到了谢家院子里,周家现在可没地方再停这么大一辆马车,收拾妥当后,谢景行才带着屿哥儿二人上了周家。
屿哥儿进了周家后只好奇地四处看了看,就紧跟着谢景行,也没再待多久,就到了去迎亲的时辰。
谢景行今日一起床,便感觉头脑有点昏沉,在村口等屿哥儿的那一会儿,被风吹了吹又好转许多,他只当是这两日忙碌,晚上没睡好,也没多在意。
现在走在迎亲路上,突然又感觉头重脚轻的,一路上秀姐儿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他全没注意到。
可等接上石天生,在村里绕了一圈后回到周家时,神奇地又好转了,谢景行只觉莫名其妙,不能是感冒了吧?
可现在还有一项重大事情等着他做,身体再无异样,他也只能先按下心中疑虑,端坐在周家院子门口摆放的桌椅上,等着村里人过来,他需将村里人送的礼写在礼簿上,到时候别家有喜事要办时,周家才好还礼,他今日最后一项任务就是这个。
屿哥儿拉着徐护卫首先站在了桌前,谢景行今日就算身体不舒服,却也一直维持着脸上的笑意,秀姐儿成婚,他也确实高兴,屿哥儿一路虽跟着谢景行,注意力全被第一次跟着女方去接男方这种稀奇事情吸引,根本没有察觉到谢景行的不适。
现在谢景行状况好,屿哥儿更是没发觉,只是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谢哥哥,这是我随的礼钱,六两银子。”
谢景行手中的毛笔一顿,听着后面排队的村里人瞬间交头接耳的声音,还是将其写上了,毕竟是屿哥儿的心意,只六两银子,很明显他已经是考虑过秀姐儿家里条件才送出的。
屿哥儿是第一次以个人名义为朋友送礼,看了好几眼礼簿上谢景行写着的,安屿:礼钱六两,才转过桌子坐到谢景行旁边,开始干自己已经做习惯的活计,收钱。
徐护卫也递过来一个红封,“礼钱三两。”
他要一直随在屿哥儿身边保护他,而屿哥儿又在谢家汤圆摊上帮了许久忙,不可避免的,他也和谢定安几人打了不少交道,秀姐儿成婚,他不来就算了,已经到了周家,他肯定也是要随礼的。
屿哥儿接过来放到木箱里,等着下一位。
周家此时也有其他亲戚在帮忙,屿哥儿和徐护卫送这么一份礼,在农家可是很了不得,现在屿哥儿在帮着收礼钱,暂且不说,许护卫可不能怠慢了,就有那胆子大的不顾徐护卫一张严肃脸,拉住他的手臂,招呼他去院子里吃茶。
屿哥儿见状,不等他拒绝,笑眯眯地说:“去吧,我就在这里帮着收钱,待会儿也都在这院子里。”
大喜日子,可不好闹地主人家抹不开面子。
许护卫也觉着村里没啥危险,他也清楚屿哥儿不喜他们跟得紧了,就提步跟着去了。
走过谢景行背后时,一阵风吹来,徐护卫忽然嗅到一股特殊的味道,那味道转瞬即逝,时间太短,徐护卫来不及分辨就消失了,他就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