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的心上人
“太子?”
刘据的眼中顿时有了光。
别看他抱怨自己身为皇子不如公主自由快乐, 其实很清楚皇子和公主的本质区别,以及太子之位意味着什么!
“父皇要立我为太子?!”
“是啊!”
卫子夫抱着儿子喜极而泣:“据儿, 开心吗?”
“开心!”
“你永远不需要嫉妒你的四皇妹,因为她再得宠也只是你父皇诸多女儿中的一个,而你却是他唯一的儿子!”
“儿子明白!儿子和四皇妹是不一样的。”
刘据信心十足。
卫子夫所生的三位公主听到喜讯,也纷纷恭喜弟弟。
“父皇终于决定封弟弟为太子了!”
“将来等弟弟登基,我应该也能被封长公主。”
“到时母后贵为太后,那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万万人之上!”
“瞧你们几个!这么早就思考这么远的事!”
卫子夫听了女儿们畅想的未来,嘴角勾起微笑,假装生气要打她们。
三位公主笑着跑开了。
刘据则一本正经地告诉卫子夫:“母后, 等据儿登基做了皇帝, 一定让天下人都尊崇母后,以母后为天下女子表率!”
“据儿, 你真是母后的好儿子。”
卫子夫倍感欣慰。
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命运将在数十年后和他们开一个疯狂的玩笑。
……
……
张汤手中早就掌握了淮南王刘安谋反的证据,随时可以发难,如今得到皇帝批准可以进入淮南王宫抓人, 甚至允许他的下属审问淮南王世子,自然不会浪费大好机会。
很快,淮南王宫就乱成一团了。
淮南王刘安本是个野心勃勃又瞻前顾后犹优柔寡断之人,所以才会谋划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将谋反付诸行动,眼睁睁看着刘彻的皇位越来越稳定,隶属于朝廷的军队打下的疆域越来越大,皇帝身边的能臣武将越来越多, 一再地错失良机却只能在淮南王宫对着自己的儿女心腹发牢骚。
如今,张汤在朝廷官员和军队的保护下拿着大把证据冲进淮南王宫, 领队的武将还是当年因为和淮南王世子刘迁闹矛盾被迫离开淮南王领地的雷被,刘安顿时心灰意冷,面对众人,色厉内荏地吼道:“孤的先祖是高皇帝亲封的淮南王,你们不得无礼!”
“王爷放心,我等此次前来是奉陛下之名调查世子谋反之事,不敢累及王爷!”
张汤底气十足地说着,示意同行将王宫内除淮南王刘安以外所有人——包括淮南王后、想自杀却因为怕疼只在脖子上切出一个伤口就扔下宝剑的淮南王世子等所有人全部逮捕,送回京城审问!
“你们!你们这是——”
淮南王刘向面色大变。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但他不甘心:“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孤!”
“王爷,您还是放弃吧!”
熟悉的声音响起,张汤身后走出刘向往日最为倚重的谋士伍被:“我昨夜拜谒御史大夫,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你说什么!”
刘向大怒:“孤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出卖孤!”
“昔日,我为王爷谋划大事,殚精竭力,忠心不二,王爷可曾听过一次?如今大势已去,我这么做也不过是顺应天意,不做垂死挣扎。”
“伍被——”
刘向暴怒。
但他手中已经没有抗争的筹码。
他的王后、世子还有王宫内所有的谋士宾客都被雷被带来的精兵抓捕,王宫内还搜查出各种谋反的器具,他暂时没有被抓捕入狱,却也彻底失去了自由,被软禁在王宫中等待长安的宣判!
“悔啊!悔啊!”
刘向恸哭流涕。
此刻他唯一还挂念的是远在长安的女儿刘陵,期望从小就聪慧异常的刘陵这一次也能凭借聪明才智逃过死劫。
可惜——
……
押送淮南王后、世子等一干谋反未遂的逆贼的囚车穿过长安街道,看到这一幕的长安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唯独一人神色黯然,痛苦不已。
他是刘陵的门客。
刘陵刺杀皇帝未遂被抓一事发生前几日,他归家探望母亲,侥幸逃过一劫。
如今,对他有大恩的翁主被陛下囚禁在宅邸等候发落,翁主的母亲、兄弟等一干人被关在囚车里由皇帝的军队押送回长安,王爷更是生死未卜,他怎能不痛心疾首!
他现在是淮南王势力唯一的幸存者,他要为翁主和翁主的家人报仇!
……
……
未央宫中,关于淮南王的讨论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椒房殿内,则是一片花好月圆的祥和气息。
“子夫啊,过了明天我们就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了!”
平阳公主开心极了,拉着卫长公主的手舍不得放下。
卫子夫也为长女能成为平阳侯的妻子感到高兴,笑着对卫长公主道:“大婚之后你就是别人的妻子,可不能和在宫里时一样娇气任性了!”
“母后……”
卫长公主声音低微。
她不想嫁给平阳侯曹襄。
她心意的人是冠军侯霍去病。
但是她——
看到准儿媳低下头,平阳公主以为她害羞,安慰道:“我当年嫁给曹襄父亲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年纪,也跟你一样面红耳赤抬不起头,但是女人终归要嫁人,等到了新婚之夜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害羞。”
“哈哈!”
现场的贵妇们顿时笑成一团。
也有胆大的贵妇看着与她们仅仅隔了一道竹帘的卫青等人,道:“陛下将卫长公主下嫁给平阳侯,又将王夫人所生的五公主许婚给陈家,就不知道将来嫁给冠军侯的是二公主、三公主和四公主之间的哪一位?”
“冠军侯心气高,看不上寻常贵女,哪怕是皇家公主,也得他喜欢的才行,陛下都不能强迫他!”
卫子夫笑容可掬。
昔日,陛下将卫长公主许配给世袭平阳侯曹襄时,霍去病只是个能够出入未央宫的侍中,连尚主的资格都没有,如今他立下逆天军功封冠军侯,前程无可限量,卫子夫自然希望霍去病的正妻也是自己的女儿。
为此,她不止一次在霍去病面前暗示,霍去病却每次都表现得好像完全听不懂。
不甘心的她又找卫青,希望弟弟在陛下面前请求将公主下嫁给霍去病,卫青的回答是:霍去病的婚事,陛下早有打算。
所以,当贵妇们询问霍去病的婚事时,她只能含糊其辞。
好在贵妇们不仅对霍去病有兴趣,也对霍去病的舅舅、地位尊贵的大将军卫青有兴趣。
“要不是我家那个待我还不错,真想和离以后与大将军成婚。”
“可是我听说大将军当年还是平阳公主的骑奴的时候就——”
说到这里,贵妇们纷纷坏笑起来,目光暧昧地看着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却也不恼,笑道:“大将军和我儿子就在帘子外,你们可别胡说八道!”
“可是大将军相貌英俊又性格温柔,身强体健,长公主您当真从未对大将军有过心思?”
贵妇们纷纷起哄。
公主出嫁后豢养美男子排解寂寞在大汉从来不是稀罕事,何况平阳公主现在的丈夫汝阴侯夏侯颇并非良配,曾是公主仆人的大将军却正当壮年,他们之间想让人不乱想都很难。
平阳公主确实也对现任丈夫颇有不满,对昔日的仆人如今的大将军有情谊,闻言,忍不住看了眼帘子外的卫青,唇角带笑:“我们之间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您为何还偷看大将军~”
贵妇们再次取笑起来。
笑声传到帘子外,男人们不禁面面相觑。
尤其是曹襄:“是我耳朵出了问题吗?怎么好像听见她们在谈论大将军?”
“你耳朵没问题!她们确实在讨论舅舅,”霍去病道,“一个个都想着做我舅妈呢!”
“哈哈哈!”
年轻人闻言,哄堂大笑。
唯独卫青笑容淡然,等众人笑完才缓缓道:“青早有心仪之人。”
“哇!”
众人顿时惊叫,围着卫青要他“招供”。
卫青自然不会回答,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有中常侍请大将军去未央宫商议国事。
卫青起身,前往未央宫。
霍去病也在传召之列,紧跟舅舅身后,一路追问:“舅舅,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能告诉我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啊?她已经不在世上?”
“春秋正盛。”
“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可能在一起?该不会……”
想到宫廷的某个传闻,霍去病会心一笑:“舅舅,你和她是不是很早以前就——”
“去病,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娶妻了。”
不愿正面回答外甥的问题的卫青选择转移话题。
霍去病摇摇头:“婚姻之事,我没有兴趣。”
“真的对谁家女儿都没有兴趣?”
霍去病没有回答。
卫青又问:“四公主如何?”
“四公主天资聪慧,可惜是女子,若为男子,必有一番大作为。”
霍去病显然没听懂卫青的暗示。
卫青无语:“我问的不是——算了算了!你小子活该到现在都没有女人!”
第32章 准备工作
卫长公主大婚, 下嫁平阳长公主长子平阳侯曹襄,婚礼当天, 前来观礼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皇帝赐给新人夫妻的大宅的街巷停满了马车,缝隙处则挤满了长安城的平民——人们拥挤在缝隙里,像被提着的鹅那样伸长脖子只为一睹皇家风采。
其中最奢华的是窦太主的马车。
她是先帝的亲姐姐,当朝唯一的大长公主,还曾是皇帝的丈母娘,可谓尊贵无双。
她并非第一个赶到婚宴现场,但当她的马车出现时,所有马车的主人都不约而同地命令车夫给窦太主让道, 确保窦太主的马车停在最靠前的位置。
“这还差不多。”
馆陶满意地看着退让的众人, 对身旁的陈阿娇道:“女儿,我们要下马车了。”
闻言, 陈阿娇蒙上面纱,在奴婢的伺候下缓缓走出马车。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大婚场景,她不禁恍然如梦,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怎么啦?”
馆陶扶住女儿:“身体不舒服?”
“只是触景生情。”
陈阿娇轻声说道。
昔日, 她嫁给刘彻为后,整个长安城都披着红纱为她庆祝,场面辉煌华美远胜今朝,任谁都没有想到那辉煌的尽头是无尽的争吵、怨恨与落寞。
如今她走出长门宫,在母亲的陪同下出席刘彻长女的婚礼,看着满眼的红色,难免泛起伤感。
馆陶见女儿因为想起自己与刘彻的失败婚姻而伤感, 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卫子夫若不是肚子争气生出皇长子,她能做什么皇后?!”
“母亲, 小心隔墙有耳。”
陈阿娇拉了拉馆陶的衣袖,两人一起走进大婚新宅。
……
汉朝的婚礼自昏时开始。
新郎曹襄穿着大礼服进宫拜见皇帝兼岳父,然后再入椒房殿跪拜皇后兼岳母,迎接盛装的新娘。
迎亲礼节妥当,公主上马车,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特意绕大半个长安城走了一圈,沿路散发喜钱无数,终于抵达皇帝赐给新婚小夫妻的大宅。
婚礼正式开始。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新妇身上,盯着她的面容,羡慕平阳侯的福气。
然而,身为众人焦点的卫长公主此刻却并不快乐。
从下车那一刻开始,她的目光就一直在人群中游走,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霍表哥,你可知道今日的婚服本该为你而穿,我真心想嫁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可惜,霍去病对卫长公主的少女心思不仅不知道,也从未关心过。
应邀出席婚礼的他此刻正与麾下的一干年轻军官们坐在一起,喝着流水般送上来的美酒,聊着大破匈奴的畅快。
“皇帝姨夫说了,下次给我两万精兵,想打哪里都可以!”
“那我们岂不是也能个个跟着封侯?”
“只要你们跟我在前线奋勇杀敌,封候拜将就在眼前!”
说到这里,霍去病见众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和曹襄行婚礼的卫长公主,豪爽地补充道:“尚主也不是不可能。”
“真的吗?我们也有机会尚主吗?”
众人沸腾了。
这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可是做梦都想着尚主!
一时间,气氛更加热烈。
这时,霍去病突然透过竹帘看到上首的窦太主身旁坐着一名陌生女子,女子低头,挽着妇人髻,发间装饰着金银步摇,可见身份显赫。
“她是……”
“听说是窦太主的亲戚。”
“哦?”
霍去病眯眼。
不知为何,即便隔着竹帘看不清女子面容,他依然能感觉到莫名的熟悉。
因为她是窦太主的亲戚吗?
霍去病没有多想,继续和兄弟们喝酒聊天。
窦太主这边——
被霍去病注视的时候,陈阿娇并非毫无觉察。
趁着婚宴现场喧闹,她推了推母亲,指着帘子外间的霍去病道:“那少年郎是谁?”
“少年郎?”
馆陶顺着陈阿娇的手指看到了霍去病,嘴角不觉泛起微笑:“他就是霍去病,陛下最喜欢的少年郎,四月出征的时候,他率领八百骑兵冲进匈奴腹地立下勇冠三军的功劳被陛下封为冠军侯。”
“原来他就是霍去病,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难怪陛下和姣儿都喜欢他。”
陈阿娇眼神火热地看着霍去病。
在霍去病身上,她看到了年轻时的刘彻。
当然,比起年纪轻轻就成为一国之君的刘彻,霍去病的气质明显要潇洒不羁多得多。
“若女儿的未来夫君是这小子,倒也不是不可以。”
“哪怕他是卫子夫的外甥?”
馆陶虽然欣赏霍去病年少有为,却始终记着卫子夫得了女儿失去的皇后之位的仇恨。
陈阿娇闻言,摇头道:“卫子夫是卫子夫,霍去病是霍去病,不能混为一谈。”
“可是陛下打算明年立卫子夫所生长子为太子,到时候——”
“陛下春秋正盛,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陈阿娇看得很透彻。
她太了解刘彻的薄情了。
他立刘据为太子,纯粹因为刘据是他的皇长子兼当下唯一的儿子,还有卫青、霍去病两个好外戚,若是刘据长大后表现平平而他又有了更优秀的小儿子,太子之位未必不会易主。
所以,她完全不会因为霍去病是卫子夫的亲戚就介意女儿喜欢霍去病,毕竟,她的今天很可能就是卫子夫的明天,何况,霍去病是大汉疆域内最优秀最出类拔萃的少年郎!
哪个女孩不喜欢英俊潇洒又武功盖世的少年郎?
“可惜姣儿如今才六岁,须得再等好些年才能成婚。”
陈阿娇略带遗憾地感慨道。
汉朝女子早婚,但也要至少十一岁才能出嫁。
而霍去病已经十八岁,说不定哪天就会——
“女儿放心,母亲一定帮你说服陛下,把霍去病留给四公主。”
馆陶许下承诺。
陈阿娇淡然一笑,不再说话。
……
……
卫长公主大婚过后,长安城开始忙碌册立太子的事情。
时间很快来到元朔六年(公元前122年)。
卧病数年的南越王赵眜终于去世,少年时便被父亲送到长安做汉朝皇帝的侍卫的赵婴齐顺利成为新的南越王。
赵婴齐在去长安做前已经在南越本地娶妻,生下长子,在长安又娶了长安女子樛氏为妻,生下次子。
登基为南越王以后,不敢得罪大汉的赵婴齐无视丞相等人反对,坚决立樛氏为王后,与樛氏所生次子为太子,并派遣使者送礼物去长安,礼物中包含大量鹦鹉。
因为大汉使者说,皇帝最宠爱的四公主喜欢鹦鹉。
……
大批鹦鹉送到长安,刘彻非常高兴,将其中最漂亮最机灵的几只赏给四公主,剩下的分别赏给妃嫔公主和朝廷重臣。
众人早就听说南越国有一种名叫鹦鹉的能学人说话的漂亮小鸟,如今得到陛下赏赐的鹦鹉,个个兴高采烈。
已为人妇的卫长公主也得到了一对漂亮的鹦鹉。
谢过父皇后,她带着皇帝父亲赏赐的鹦鹉来到椒房殿,向母后请安问候。
卫子夫非常得意卫长公主和平阳侯曹襄的婚事,完全没发现大女儿眼中并无欢喜,她看着卫长公主的随从提在手中的鹦鹉,笑道:“你父皇果然很宠你。”
“一对鹦鹉罢了。”
卫长公主有些心灰意冷:“听说南越国进贡的这批鹦鹉里最好的都被父皇赏给了四皇妹。”
“你父皇一向宠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卫子夫神色有些暗淡:“他甚至打算在册封据儿为太子的大典上把四公主也封为长公主。”
“什么?”
卫长公主大惊:“这于礼不合啊!”
“谁能拗得过你父皇?他说四公主与皇长子是一母同胞,可惜生为女儿身,不能享受同等尊贵,所以要破例封为长公主,以显示皇长子的尊贵。”
对四公主的来历心知肚明的卫子夫只觉得刘彻的这个理由很荒唐。
卫长公主不清楚其中门道,听完母后的“解释”,顿时深以为然:“原来父皇最爱的是弟弟。”
“哪个皇帝会不喜欢儿子呢?”
卫子夫喃喃道,目光游移间穿过窗棂落在正和皇长子在庭院打闹的四公主身上。
……
“据哥哥!据哥哥!你答应过我的,输了的话就为我解释这段文章的意思!不能反悔!”
李令月好不容易击败刘据,赶紧让刘据兑现承诺。
刘据无奈,接过妹妹手中的帛卷,一边回想博士的授课内容一边不解地问道:“这是教授帝王为政的文章,你怎么会有?”
“据哥哥忘记了翁主姑姑吗?那日便是在此处,她当着父皇的面将家中整整十车藏书都送给了我。”
李令月淡定回答。
这几年,她总结上辈子的失败经验,得出三个教训:
第一,她不该已经发现李隆基是个威胁还对他心慈手软;
第二,身为女子,她在干政这件事情上有先天劣势,应比男性皇室成员更熟读帝王之术,笼络驾驭能臣;
第三,她需要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强大军队。
重生后的世界没有李隆基,第一条可以暂时不考虑,但是第二条和第三条——
前世的李令月本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从小就备受娇宠的她以为能就这样一辈子,直到第一任丈夫薛绍因为反对那时还没有称帝的母皇被投入监狱饿死,才猛然意识到她生在帝王家就必定要和权力纠缠一生,不论男女。
可惜醒悟来得太晚。
她意识到公主也可以像皇子一样追逐权力的时候,朝堂权力的格局已经固定,朝臣们或是依附母亲,或是支持她的几位兄长,夹在中间的她显得那么多余,即便她用数十年时间苦心经营,依旧无法突破女性在权力场的天然短板获得足够强有力的政治支持,更不必说像皇子一样学习帝王之术、建立属于自己的强大军队!
所以这一世——
她早早布局,随机应变地通过收拾刘陵获得背叛淮南王的雷被的忠诚,为自己在上林苑训练亲卫,又将刘陵这些年收藏的诸子百家的经典著述占为己有,仔细研读学习,遇到不懂的地方就通过刘据向五经博士们请教求解。
当然,只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她现在才七岁,有足够多的时间为将来谋划准备。
……
……
元朔六年四月,大汉皇帝正式册封皇长子刘据为皇太子。
这一天,身为皇后的卫子夫等了太久太久,以至册封仪式正式开始时,她竟然感觉自己在做梦。
她的据儿真的成为了皇太子吗?
还是说此刻发生的一切都——
“——为皇太子!”
礼官响亮的声音传遍未央宫,紧接着便是群臣山呼海啸般的行礼恭贺。
以皇后之尊坐在皇帝身旁的卫子夫终于清醒,被礼袖盖住的手指兴奋地抓住衣襟。
但紧接着,皇帝又颁布一条诏令。
册封皇长子刘据的同胞妹妹、四公主刘姣为敬武长公主,封地毗邻馆陶,暂由窦太主代为管理!
诏书中,皇帝表示四公主的名字源自《诗经·陈风·月出》,有月下佳人之意,尊号称“敬武”则因为四公主虽是女子却能为国家立下武勋,担得起一个武字!
然而,不论诏书写得如何文采斐然,有理有据,落在知晓皇帝与废后旧事的人耳中却是——
姣?娇!
敬武?金屋!
陛下终究还是念着她啊!
想到这里,部分人看皇后的眼神顿时有了几分微妙。
卫子夫却毫不在意。
她早就知道皇帝会在立太子的同时封四公主为敬武长公主,虽然膈应,可只要想到四公主再得宠也是没有皇位继承权的女孩、并且名义上是自己的女儿,她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比起介意远在长门宫的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某个人,眼前即将生产的王夫人明显更棘手!
……
卫子夫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
即便有女官告诉自己“王夫人没有太后命格”,她大概率不会生下皇子,但随着王夫人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卫子夫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不安。
女官见状,自告奋勇前去打探,不多时回到椒房殿:“禀皇后殿下,王夫人终于生了。”
女官领着阉人们用略带尖细的声音颤抖着禀告道。
“生了?”
卫子夫又惊又喜,急忙问道:“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是……是……”
众人面露犹豫神色。
宫人见状,催促道:“皇后问话,为什么不回答!”
之前一再表示王夫人不会生下男孩的女官跪下,连声道:“奴婢死罪!死罪!”
“死罪?难道说王夫人她——”
卫子夫倒吸一口凉气。
“——是个可爱的小皇子。”
女官气若游丝地说道。
卫子夫顿时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恶心。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据儿不再是陛下唯一的儿子!
所幸据儿已经被陛下立为太子,只要不犯下大错就不会被——
除非……除非……
除非陛下铁了心要废太子!
就像景帝朝的刘荣和栗夫人。
好在她还有四公主!
四公主是陛下最喜欢的女儿,只要四公主还认自己这个母后,王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就永远无法越过自己成为皇后!
……
……
得知王夫人为自己生下皇次子,正在上林苑打猎的刘彻心情大好,立刻派人前往祝贺赏赐。
王夫人知道陛下渴望男孩远胜女孩,但看到使者带来的琳琅满目的礼物时,还是忍不住想起五公主出生时遭遇的冷落,一口抑郁顺不过气,化为鲜血喷出。
“夫人!夫人!”
宫人们大惊失色。
都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但谁也没想到王夫人竟在生下皇子后突然吐血。
“定是皇子福泽太厚,夫人命薄,承受不住!”
负责在王夫人生产时祈福祷告的巫祝摇头晃脑地表示。
刘彻听说此事后,也没有多想,指示下面务必照顾好王夫人和新出生的皇次子,随后便继续一边打猎一边听张骞描述他出使西域期间的所见所闻。
……
刘彻派张骞出使西域原本出于军事目的,他想联合被匈奴逼迫不得不西迁的大月氏国,和大月氏国夹击包抄攻击匈奴。
然而,张骞的使团于建元二年(前139年)出发,历经十三年风霜雨雪,直到元朔三年(前126年)才回到长安,出行时百余人的队伍,归来时已经只剩下张骞和堂邑父两个人,并且由于大月氏国已经在西域找到了水草丰美的土地,不愿冒险打仗,预定的军事目的也没能达成。
但是,这场漫长的出使并非毫无意义,张骞带回长安的不仅仅是西域的各种新奇的植物种子,更有葱岭东西、中亚、西亚,以至安息、印度诸国的位置、特产、人口、城市、兵力等等重要信息。
现在,匈奴暂时被遏制,皇帝准备对西域诸国有所行动了。
“河西一带,朕要全部纳入大汉版图!然后掌控西域诸国,让匈奴再也没法从西域获得粮食和人口!”
说到兴奋处,刘彻举起马鞭,指着前方道:“从此以后,攻守易形了!”
话音落,随行的多名侍中发出惊叫:“陛下——你看!”
“嗯?”
刘彻循声望去,看到前方出现一只形态修长、似鹿又似马的奇兽,头顶长长尖角,身体表面覆盖闪光的金色鳞片,有五个蹄子,非常神异。
“这是什么?”
刘彻问东方朔。
东方朔不认识奇兽,现场胡诌道:“回陛下,此乃一角神兽,是麒麟的近亲!主兵戎,得之大胜!今日陛下遇见一角神兽,可见上天的启示!陛下来年出兵河西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好!好!好!”
刘彻知道东方朔的这番话是临时编出来哄自己开心的,但他不在乎。
他需要这个吉兆,以此向天下人证明他所发动的每一场对外战争都是上天的旨意!
“天赐神兽!大吉!从此,朕改国号为元狩!今年就是元狩元年!”
“陛下圣明!”
……
随着刘彻将元朔六年变成元狩元年,历时整整一年的关于淮南王刘安及其家人密谋叛逆案件的调查也终于有了结果!
罪证确凿!
罪无可赦!
朝廷的使者向被软禁的刘安宣布赐死的命令,刘安却只感到莫名的轻松,当着朝廷使者的面吞下往日炼制的丹药,就此一命呜呼。
押往京城受审的淮南王后、世子及一干门客都被处死,偌大的淮南王家族,只有不得刘安喜欢的庶长子刘不害全家因为举报有功得以幸免。
连夜跳反向张汤等人告发淮南王罪行的伍被原以为自己能够幸免于难,受审的时候不停地说朝廷好话。
可惜他的甜言蜜语让刘彻动了赦免之心却没能让张汤动摇,最终被张汤以“伍被最先为淮南王谋划反叛、罪不可赦”为由处死。
并且,几乎所有被处死的人,死后都被砍下头颅,放在匣子里,送到被彻底限制外出的刘陵的面前。
“翁主,陛下说了,他一言九鼎,该给您的头颅,一个都不会少。”
“不——”
刘陵彻底崩溃。
此外,针对谋反案的调查还迁出一桩陈年往事——
昔日田蚡还在的时候,他与淮南王刘向交好,因为陛下迟迟没有儿子,竟在与淮南王往来时说出“现今陛下没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亲孙,施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假如有一天宫车晏驾陛下过世,不是您又该谁继位”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看到张汤呈上来的奏报的刘彻不禁叹息:“舅舅若还活着,这句话足够灭他三族了!”
随后刘彻让张汤扩大调查范围,务必将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挖出来。
最终,淮南王谋反案共有万余人被牵连,其中不乏列候、世家、豪族,连与刘安关系亲密的衡山王刘赐也不得不自杀以免被朝廷追究罪责。
为了买命,列候、豪族纷纷向朝廷贡献大量金银,大量金银财富流入国库,刘彻终于可以出兵河西地带,实现驱逐盘踞河西的匈奴、把西域诸国逐步纳入掌控的伟大构想!
“霍去病,朕在长安等你的好消息!”
第33章 霍光来了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 丞相、平津侯公孙弘去世,谥号为献, 皇帝以李广之弟、乐安侯李蔡为丞相,张汤为御史大夫,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率领骑兵精锐一万,出陇西,击匈奴。
霍去病的军队转战六天,越过开满匈奴女子最爱的胭脂原料红蓝花的焉支山,杀匈奴折兰王,斩卢侯王, 俘获浑邪王的王子及相国、都尉, 共斩首俘获匈奴军士八千九百余人,夺得休屠王用以祭祀上天的金人。
为此, 匈奴人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失我今神人,使我不得祭于天。”
在他们眼中, 仅仅十九岁的霍去病是名副其实的草原梦魇,与他舅舅卫青齐名的大汉双璧、疾风杀神!
匈奴人的眼泪就是汉人的笑容。
前线八百里加急战果送到未央宫,刘彻大喜,下令增加霍去病食邑二千户,百姓也被大败匈奴的喜讯鼓舞,饮酒欢庆!
……
霍去病率大军回长安的那天,虚岁八岁的李令月正在馆陶大长公主家中玩游戏。
与刘彻初步和解后就搬出长门宫在馆陶府邸长住的陈阿娇站在高处, 温柔地看着在春花烂漫的庭院无忧无虑玩耍的女儿。
馆陶走到女儿身边,禁不住地问道:“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向姣儿挑明身份?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
“以前的阿娇可不是这样的。”
馆陶心疼不已地说道。
陈阿娇:“以前的我没有孩子, 没有顾虑,现在的我……我……”
“姣儿很聪明,非常非常的聪明,如果她是男孩,也轮不到刘据被陛下立为太子。”
说到这里,馆陶再次感慨:“卫子夫母子真是好命!在朝堂上有卫青和霍去病两个好亲戚帮衬,在后宫又运气极佳地在刘闳出生前成为太子!”
刘闳是王夫人在刘据被立为太子后不久生下的皇次子的名字。
不知是命薄还是天意,生下皇次子刘闳后不久,二十余岁的王夫人便像烈日下的鲜花那般迅速枯萎憔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已经命不久矣。
皇帝可怜王夫人红颜薄命,连带着对她生的皇次子刘闳也多了几分怜爱,日常种种赏赐不亚于太子,以至宫里宫外出现传言,认为皇次子刘闳如果能早点出生,太子未必能成为太子。
“运气本就是天命的一部分。”
陈阿娇如今早已看开。
她叹息道:“能在年轻美貌正得宠的时候去世,对出身贫寒又父兄无能的王夫人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女儿,你是在感慨你自己吗?”
“不,我是在羡慕卫子夫,”陈阿娇道,“虽然颜色衰败失了宠爱,却还有皇后之位,朝堂里也有弟弟和外甥作为依靠,将来也许可以成为太后。”
“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
馆陶笑容微妙。
历经三朝的她见证了太多的权力战争。
比起讨论皇宫里的事情,她更想知道女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娇,你现在既不想和姣儿相认,又不可能回宫给卫子夫下跪行礼,要不母亲给你找几个听话懂事又青春美貌的少年郎?”
“像董偃那种?”
陈阿娇反问。
馆陶闻言,讪讪一笑,道:“他虽然身份地位,但他知情识趣,处处顺着我,哄我开心。和他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舒服。所以啊,男人这东西,要么找自己喜欢的,要么找听话懂事又长得好看的。”
“可惜女儿认死理,除了刘彻,谁都不要。”
陈阿娇有些感慨:“我知道他不值得我爱,作为皇帝,他刻薄寡恩,作为男人,他喜新厌旧,但是……”
“但是你的心里只有他。”
闻言,陈阿娇沉默地低下头。
恰是此时,正玩耍的李令月不小心摔倒,侍女们赶紧围上前去担忧不已,陈阿娇也提着衣襟下楼:“姣儿!姣儿!”
“贵人放心,姣儿没事。”
在侍女的搀扶下,李令月起身,还未站稳便被陈阿娇一把抱在怀中:“真的没事吗?”
“当然没事啦~”
李令月不以为然。
她前世身为大唐镇国公主,敢在大殿之上与全副武装的禁军拔剑对峙,孩童玩闹造成的磕磕碰碰怎么可能放在心上!
然而,在身为母亲的陈阿娇看来,她的宝贝哪怕不小心掉了一根头发也让她感到心痛滴血,见女孩稚嫩的手掌有红肿擦痕,顿时心间滴血:“还说没事!你的手掌都出血了!”
“可是——”
“立刻让医者过来!”
陈阿娇不容分说。
女儿是她的命!
……
……
连血丝都没有的手掌擦伤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大碍,为窦太主服务的医者却碍于主人威严不敢直言,一通揉按敷药包扎,生生把李令月的手裹成大鼓包。
回宫的时候,陈阿娇对伺候四公主的女官们百般叮嘱,不许她们有任何懈怠疏忽。
“贵人,姣儿回去了!姣儿下个月再来找你玩!”
李令月挥舞小手向恋恋不舍的陈阿娇告别。
陈阿娇看到女儿小小年纪如此懂事,心里对刘彻也更加的爱恨交织。
……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来到宫门处,去年冬天被正式任命为校尉、负责统领敬武长公主的亲卫队伍的雷被下马,送公主马车进入皇城,然后率队回营。
他的队伍驻扎地毗邻剽姚营,今日又是骠骑将军率领大军回长安的日子,一路上不知遇见了多少剽姚营的兄弟,很快就被拉去一起喝酒了。
觥筹交错间,雷被有了醉意,朦胧恍惚的时候看到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你是……是……”
喝醉酒的脑子浑浑噩噩,支吾半天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最终,雷被放弃了,歪头睡下,鼾声如雷。
看到雷被昏睡,被雷被指着的男人也长舒一口气。
原来,他的真实身份是前面提到过的意外逃过一劫的淮南王翁主刘陵的门客。
为了给淮南王和翁主报仇,他隐姓埋名进入军营,凭借不凡的武艺和不怕死的狠劲成为剽姚营的精锐骑兵,随霍去病出征河西一带,立下赫赫战功。
当然,即便立下军功得到军爵,他对刘陵的忠心依然从未改变,为霍去病效力只是报仇大计的必要铺垫!
一旦时机成熟,包括卫青、霍去病在内,当朝皇帝倚重的所有人都将成为他的复仇对象,雷被这个带头冲进淮南王宫的逆贼更是罪无可赦!
……
……
李令月回到椒房殿,换好衣服去正殿向身为皇后的卫子夫请安问好,却在卫子夫处遇见了霍去病——他回朝后第一件事是觐见皇帝姨夫,得到允许后立刻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后宫见皇后阿姨。
此时的霍光还是个十岁出头的稚嫩少年。
第一次远离家乡的他静静地站在如天神般英武的兄长身边,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眼前奢华陌生得超出想象的宫殿。
“见过四公主!”
看到刘姣蹦蹦跳跳前来,霍去病笑得很开心,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黄金小马:“打匈奴的时候顺便缴获的,四公主喜欢吗?”
“喜欢!”
李令月接过匈奴人的黄金小马,目光落在霍光身上:“他是谁?”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单名光,字子孟。”
“所以他叫霍光?”
“对。”
霍去病微笑颔首。
霍光也非常懂事地对李令月行礼道:“小童霍光见过敬武长公主。”
“别这么客气,我们是一家人。”
李令月知道霍光在史书记载中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但没想到十岁的他第一次进皇宫就能表现得如此礼貌老成,难怪霍去病出征凯旋时特意把这个异母弟弟带回长安。
卫子夫显然也对霍光有好感,给他赐坐,还让女官端来上林苑种植的西域珍奇植物结出的果子。
霍光从未见过这些珍稀果子,却表现淡定自若,可圈可点。
“你这个弟弟很不平凡,将来多半是陛下的肱股之臣。”
“皇帝姨夫也是这么说的,他有意让小光做太子陪读。”
“如此倒也不错。”
卫子夫点头,决定替儿子收下霍光这个陪读。
此时,太子刘据完成本日的课程来椒房殿请安。
见到表哥,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不情不愿地喊道:“表哥,恭喜你打了大胜仗!”
“太子客气了。”
霍去病礼貌地说道,身旁霍光向太子行礼:“小童霍光见过太子殿下。”
“霍光?”
刘据再次愣住:“霍光是谁?”
“他是你表哥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卫子夫向刘据介绍霍光:“你表哥这次去河西打仗,经过河东的时候和他父亲见了面,凯旋时顺便把这个弟弟也带回了长安。”
“表哥的母亲是母后的姐姐……表哥的异母弟弟……”
一通扒拉后,刘据脱口而出:“那不就和我没关系!”
话音落,卫子夫表情尴尬,霍去病面露不悦,唯独霍光淡然自若,对刘据道:“太子所言极是。”
这下子,轮到刘据愣住。
他并非无知小儿,出口的一瞬就意识到说错话,正纠结要不要放下太子的颜面向霍去病道歉,没想到霍光率先——
“太子所言极是。”
“额……”
刘据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子夫赶紧和稀泥地示意宫人给小霍光喂剥好的水果。
霍去病看了眼少年老成的弟弟,又看了眼表情微妙的皇后和太子,目光最终落在沉默的四公主身上,缓缓道:“可惜这次我依然没有兑现对四公主的承诺。”
“什么承诺?”
卫子夫附和着问道。
霍去病道:“我曾答应过四公主,要抓回匈奴人的王子、公主送给四公主做奴隶。这次大军凯旋,虽然带回了不少匈奴贵族王亲,但他们的年纪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适合做四公主的奴隶。”
“没关系,霍哥哥,我可以等你下一次凯旋。”
李令月爽快无比地说道。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
“嗯嗯!”
李令月起身,跑到霍去病身旁,要和他拉钩盟约。
霍去病伸出手,指腹包着薄茧的遒劲有力的手指和还未长大的柔软白皙娇嫩的手指缠在一起,轻轻一拉扯,便是最隽永的承诺。
“霍哥哥,姣儿等着你下次出征带回礼物哦!”
“放心,我下一次凯旋一定能抓到足够多的年龄适合做四公主奴隶的匈奴王子和公主。”
霍去病对自己充满信心。
李令月也对霍去病充满信心。
卫子夫见“危机”解除,也松了口气,请霍去病兄弟留下用膳。
霍去病婉言谢绝:“我此次凯旋,回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进宫见皇帝姨夫,连带弟弟也一路颠簸无法歇息,既然已经见过皇后阿姨、太子表弟和几位公主表妹,也该带弟弟回家拜见母亲和父亲了。”
“既然如此,我不挽留你们。”
卫子夫让女官领霍去病兄弟离开。
当然,临走前,她没忘记给霍光赏赐礼物。
霍光收下皇后的赏赐,安静地跟在兄长身后,走出椒房殿。
……
出椒房殿后,霍去病问弟弟:“子孟,你刚才为什么——”
他很介意太子刘据脱口而出的那句“和我没关系”。
霍光抬头,平静地说道:“因为太子说的是事实,子孟虽是哥哥的弟弟,却与哥哥并非同母所生,自然就和太子毫无关系了。”
“非要这么分析也没问题,但他身为太子居然当众说出这种话……”
霍去病沉吟些许,道:“太子陪读这个职位看样子不适合你。”
“子孟一切听从兄长安排。”
霍光低头。
他对兄长有发自内心的敬佩和崇拜。
“太子觉得你和他没关系,我们不妨去找皇帝姨夫,让你做未央宫的郎官,”霍去病道,“未央宫的郎官品阶不高,平日里要做的事情也很杂,但能随时随地见到皇帝姨夫和朝廷重臣,旁听国家大事,还可以进出皇家书库向五经博士们讨教学习,是个不错的工作。你哥哥我当年就跟在皇帝姨夫身边学了很久。”
“哥哥处处为子孟着想,子孟必定不会辜负哥哥的期待。”
“你呀——”
霍去病无语地看着弟弟霍光:“年纪小我将近十岁,说话口气却老成得好像你是兄长,我是弟弟。”
“哥哥……子孟并非……”
霍光低头,颇有些可怜。
霍去病自然不可能真的怪罪霍光,看似不满的抱怨中其实有几分得意。
他从小进出未央宫,见过不知多少名满天下的人物,其中不乏以镇定冷静著称的,但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在第一次进宫面圣时表现得语无伦次丑态百出。
反倒是弟弟霍光,一个才十岁的小孩,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长安,竟然在皇后、太子等人面前没有任何怯懦失礼的表现,这是成大事者才有的资质。
想到此处,他对霍光道:“舅舅和我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依靠的是皇帝姨夫的器重和我们自身立下的战功,而非与皇后、太子的关系。子孟,你记住,陛下用人只看能力不看出身,只要有能力,一定会得到陛下的器重。但如果没有能力,即便是陛下的亲兄弟、亲儿子,也只能做个闲散诸侯,一辈子碌碌无为。”
“子孟明白,陛下唯爱人才。”
霍光沉静地回答道。
霍去病满意地点了点头:“子孟,虽然这里是皇宫,但有哥哥在,你不用太拘束,十岁的孩子就该有十岁孩子的样子!”
“哥哥——”
霍光依旧非常拘谨。
这时,突然有蹴鞠球朝两人飞过来。
霍去病见状,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回去。
咚!
球被踢到了水池里。
奉命为太子捡球的阉人见到蹴鞠球飘在水面上,脱下鞋子就要下水捞球。
此时刚刚开春,池水冰凉刺骨,而霍去病经过两次大战历练早已不是昔日不知民间疾苦的纨绔,何况弟弟霍光还在身边。
他喊住阉人:“为什么想都不想就下水捞球?你的主人是谁?”
“奴婢是伺候太子的。”
“所以这个球是太子的?”
“是。”
阉人低头,不敢看霍去病的眼睛。
他跟在太子身边,知道太子方才出言不逊,得罪了冠军侯。
霍去病这边——
他虽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忍住了不悦,心中难免对太子有所评价,闻言,心生一念,反手拿起霍光的弹弓。
唰!
蹴鞠球被弹丸击破,当场破开,填充的丝绸流入水中!
阉人见状,大惊失色:“这……这下怎么办?”
霍去病:“你只需如实回报。”
“可是……”
阉人颤颤巍巍。
霍去病:“可是什么?”
您是陛下最为倚重的冠军侯、大汉的骠骑将军,我可是个随时能被太子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的阉人!
让我对太子如实汇报,那不是铁定被太子迁怒?
阉人心中疯狂嘀咕,嘴上却一个字都不敢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哥,他看起来怪可怜的。”
霍光知道哥哥用弹弓击破蹴鞠球是为自己出气,但阉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模样也确实可怜,拉了拉兄长的衣袖,有意——
“冠军侯!冠军侯!真的是冠军侯!”
清脆的女声响起,紧接着,多位宫廷贵妇出现在霍去病的视野范围。
因为男女有别,贵妇们和霍去病兄弟保持着百步距离,不少人还欲擒故纵地用扇子或袖子遮住半张脸——即便如此,霍光依然能感受到众位贵妇正用火烈热辣的目光看着哥哥。
“冠军侯身边的小孩是谁?他的儿子?”
“冠军侯才多大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儿子!”
“也对。”
“听说冠军侯这次回长安随行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多半就是这个小孩。”
“小孩长得眉清目秀,将来应该也是个美男子。”
……
贵妇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不顾霍去病兄弟就在眼前。
霍光见哥哥如此受贵妇们欢迎,忍不住问:“哥哥可有中意之人?”
“我满心想着为国效力,哪有时间思考这些儿女之事!”
“可是我看她们——”
正当霍光斟酌字句时——
“拜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随着此伏彼起的呼喊,与霍去病兄弟相距仅百余步的贵妇们突然纷纷屈膝行礼,让出道路。
道路的尽头站着一对稚气未脱的皇家兄妹,正是太子刘据和敬武长公主刘姣。
“太子殿下!”
阉人终于等到太子,赶紧脑袋扣地屁股撅高:“奴婢无能,没能捡回太子的蹴鞠球。”
“无妨。”
刘据还不知道蹴鞠球被霍去病用弹弓击破,漫不经心地说着,走到霍去病身前:“表哥——”
“太子。”
霍去病行礼。
霍光紧随其后。
刘据看了眼霍光,对霍去病道:“表哥,明天带他来未央宫陪我读书吧。”
“不用了,”霍去病道,“皇帝姨夫喜欢子孟的聪明机灵,有意让他跟在身边学习。”
“原来……”
刘据脸色不悦。
他都主动放下太子的面子找霍去病和解了,霍去病居然敢——
“好吧。”
刘据转头,看到了水面上的蹴鞠球——蹴鞠球被弹弓击破表面的熟牛皮,填充球内的丝绸溢出,被湖水浸透,正随着水波载浮载沉。
“谁干的!谁敢打破本太子的蹴鞠球!”
“是奴……”
阉人欲揽下罪过。
“是我!”
霍去病冷静道:“这个球不结实,我随便一踢就踢破了!”
“原来是表哥啊……”
刘据的笑容越发微妙。
他不相信蹴鞠球是霍去病不小心踢破的,但他不敢得罪霍去病,只能强迫自己接受这个解释。
“告诉下面的人,以后把蹴鞠球缝结实点!别再一踢就破!”
说完,刘据拂袖而去,
贵妇们见太子动怒,不敢久留,纷纷找借口离开。
唯独李令月留了下来。
人群散去后,她掏出腰间弹弓,笑道:“霍哥哥,你能教姣儿怎么一弹弓打破蹴鞠球吗?”
“哦?”
霍去病诧异地看着四公主:“公主怎么知道——”
“我诈你的,霍哥哥!”
李令月狡黠一笑,眼睛眯得像天边新月。
第34章 萌动
霍去病也跟着笑了起来:“四公主, 你——”
“霍哥哥放心,姣儿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皇兄的。”
李令月微笑着承诺霍去病。
“为什么?”
霍去病有了好奇。
李令月道:“因为姣儿不喜欢皇兄。”
“可是——”
“都是父皇的孩子, 凭什么男孩天然被优待,哪怕资质平庸甚至残暴也能成为诸侯王,而姣儿即便被父皇偏爱、破例封为长公主,也只能享受最低等级的诸侯王待遇?姣儿觉得这是不对的,皇子皇女的待遇应该像朝堂评定官员那样,有德有才的得到更多,无才无德的被冷落。”
“公主,你的这些想法……”
霍去病面色凝重。
和至今顽固不化坚持夷狄不可信的传统将领不同,霍去病的麾下有多位战将及大量骑兵都是匈奴人。
因此, 他非常认可李令月的唯才是举的观点, 可他同时又是皇后的外甥、太子的表弟,有义务维护皇后和太子的地位, 虽然他也觉得太子近来的表现有些——
“霍哥哥是不是觉得姣儿的这些想法很幼稚?但是姣儿觉得姣儿没有错,能力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而不是出身、性别。”
李令月昂头,看着霍去病。
在霍去病的眼中, 她看到了信任和认同。
霍去病回应了她的期待。
他说:“我相信以公主的才学,终有一天能够实现今日所想,坐在朝堂上与满朝公卿畅谈国事。”
“如果那一天到来时,朝堂上有人因为姣儿是女孩就反对姣儿、质疑姣儿的观点,霍哥哥会站出来维护姣儿吗?”李令月问。
霍去病没有正面回答,他告诉四公主:“我永远站在对国家、对陛下有利的那一边。”
“有霍哥哥这句话,姣儿放心了。”
说话间, 女孩跳起来,抱住少年的脖子:“霍哥哥, 姣儿的鹦鹉会喊‘侯爷威武’、‘将军威武’,霍哥哥要去看看吗?”
“时间不早了,下次吧。”
霍去病的脸颊在西下的夕阳照耀下红得有些不自然。
“好吧……”
李令月松开霍去病,掏出一袋金丸送给霍光:“这些金丸刻着姣儿的名字,子孟哥哥以后遇上不顺眼的家伙就拿这些金丸打他们!后果什么的算我头上!”
“谢敬武长公主——”
“跟我客气什么!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
“谢——”
“不许叫什么长公主!”
李令月打断霍光,强调道:“尊号什么的是给外人喊的,你直接叫我四公主甚至表妹都可以。”
“那……那……霍光谢过四公主……”
霍光沉稳中略带几分僵硬地接过沉甸甸的一袋金丸,随兄长出宫。
……
兄弟二人走出皇宫,骑上马匹,前往霍去病的继父、开国功臣陈平之后、詹事陈掌的住处。
路上,霍去病问弟弟:“四公主如何?”
“四公主聪慧无双,非常人可及。”
霍光如实回答。
“你喜欢她吗?”
“啊?”
霍光大惊,险些握不住缰绳:“兄长何出此言?”
“她送你金丸还承诺以后给你出头,而你没有拒绝,可见你对她很有好感。”
霍去病昂头,看着西沉的太阳:“恰好你们年龄相仿,或许以后——”
“哥哥错了!大错特错!”
霍光急切地说道:“四公主对子孟确实很好,但四公主喜欢的人不是子孟!她喜欢的人是兄长您啊!”
“啊?”
霍去病露出意外,但内心深处又有一个自己在连连点头,心底升起复杂微妙的感觉。
“我年长四公主那么多,怎么能是四公主的良配!即便她真的喜欢我,多半也是出于崇拜而非喜欢。”
“子孟不这样认为,子孟以为,四公主对哥哥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喜欢,并非一时冲动的崇拜——”
“你才多大年纪!”
霍去病不信,打断弟弟的话,催促他赶紧跟自己回家赴宴。
……
……
王夫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太医已经束手无策。
刘彻听太医说王夫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亲自前来探望。
王夫人躺在床上,面色惨白,虚弱到无法下床。
刘彻不忍看她被病痛折磨后分外憔悴的面容,于是隔着纱幔问王夫人:“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妾身想再看一看妾身的一双儿女。”
“好。”
刘彻命宫人将五公主和二皇子送到王夫人身边,又道:“你儿子将来会封王,你希望朕把哪里的土地封给他?”
王夫人想了一下,回答道:“陛下自会给妾身的孩子最好的封地,妾身哪有什么想说的。”
“虽然如此,如果可以选择,你希望你儿子封为哪里的王?”
“睢阳。”
王夫人回答得不假思索,显然早就反复考虑过。
“睢阳?”
刘彻瞬间变脸:“睢阳是武库所在地,更是天下要冲,自先帝以来,从来没有皇子封在雒阳为王。你换个地方吧!除了睢阳,哪里都可以!”
王夫人不做声。
她索要睢阳正是看中睢阳乃武库所在、天下要冲之城,儿子封在睢阳,将来或许可以——
刘彻看王夫人不吭声,自顾自地说道:“齐地如何?齐地东面靠海,人口众多,单单临菑城就有十万户,还有最肥沃的土地。朕之前承诺在齐地设置给五公主的封邑,现在再把给刘闳的封地设在齐地,你的一双儿女以后可以互相照应。”
听到这句话,王夫人终于高兴了。
无法下跪行礼的她艰难地抬起手敲打额头,表示谢恩。
刘彻见王夫人满意儿子分封齐地的安排,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和王夫人款款言语后便去新进宫的李姬那边小坐。
……
王夫人撑着最后一口气为儿子刘闳讨到最富裕的齐地作为封地的消息很快传到椒房殿。
卫子夫态度淡然:“陛下深情,怜她命薄,将富庶的齐地赐给她儿子作为封地,也算了却了她的心事。”
她清楚地知道,皇帝将富庶的齐地封给刘闳一方面是怜惜王夫人病重,看不到儿子成年那一天,另一方面则是遗憾刘闳出生太晚,若是生在皇长子被立为太子以前,或许——
“天命如此。”
卫子夫越想越高兴。
更加得宠的二皇子刘闳被确定封齐王意味着她的据儿的太子之位又稳固了几分。
女官此时突然道:“皇后殿下,李姬近来很是得宠,您不可不防啊!”
“李姬确有几分姿色,可惜她不爱学习,未必能长久得到陛下的宠爱。”卫子夫道,“老刘家的男人向来只宠两种女人,要么能歌善舞,要么聪明机敏,李姬出身贫寒,父兄并无才学,自己也不擅长歌舞,进宫后还不主动学习,全因眉宇有几分像陛下的一位故人才被宠幸。”
故人的名字是陈阿娇。
卫子夫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殿下所言极是。”
女官低头。
卫子夫又道:“太子呢?还在读书?”
“是。”女官回禀道。
“让他读书完毕立刻来见我。”
“喏。”
……
刘据不知道母亲有什么要紧事,收到女官的消息立刻向老师们告假,返回椒房殿:“母后!母后!”
“据儿。”
卫子夫招手让刘据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父皇将你弟弟封为了齐王!”
“儿子已经听说了。”
刘据年幼,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开心。
“王夫人命不久矣,刘闳又被封齐王,这意味着他很难再有资格和你争夺太子之位,但你依然要保持谨慎谦逊的态度,让你父皇喜欢你,相信你能承担江山的重任。”
卫子夫苦心叮嘱儿子:“类似之前的不谨慎行为,不可以再犯了!”
卫子夫口中的“不谨慎”指的自然是刘据在霍去病面前对霍光出言不逊的事情。
刘据闻言,一个劲地点头承诺道:“母后放心,孩儿早与霍光和解了!他说他从未记恨我!”
“真的吗?”
不知为何,卫子夫总觉得霍光这个孩子很奇怪,只比据儿略大一些,眼神却老练沉稳得像成年人。
“他现在给父皇做郎官,每次父皇招我回答问题,他都会提前教我怎么回答!”
刘据对霍光的表现非常满意。
“如此便是最好。”
卫子夫长舒一口气,对刘据道:“你能成为太子,不仅仅因为你是陛下的长子,更因为你舅舅还有你表哥都是大汉最为倚重的将军,如今你表哥身边有了霍光这个弟弟,你务必和霍光成为好朋友,让你表哥放心。”
“儿子明白。”
刘据不以为然地说道。
在他看来,舅舅卫青和表哥霍去病如今手握兵权,尊贵非常,但等将来他做了皇帝,他们作为臣子一样要向自己磕头行礼!
他们是臣,他是君。
君臣之间怎么可能存在真正的平等!
何况——
博士说,新皇登基后,外戚往往会仗着是太后的亲戚,目无君上随意干涉国政,他身为储君必须早早防备,以免再生诸吕之乱。
第35章 我对他的喜欢
元狩二年夏天, 刘彻再次发动对匈奴的战争。
因为霍去病在河西地带取得的巨大胜利,这一次, 刘彻以霍去病为主将,曾冒着得罪馆陶大长公主的危险救过卫青的合骑侯公孙敖为辅佐,率领数万骑兵同时从北地郡治所位于今甘肃环县分两路出击匈奴,卫尉张骞和名门老将、郎中令李广也同时从右北平郡治所位于今内蒙古宁城县分路出击。
其中,主要由李广和他的儿子李敢率领的四千骑兵是先锋军,距霍去病率领的大部队约数百里,张骞率领的骑兵万余人负责大军殿后。
依照刘彻的构想,这将是又一场大胜,然而, 实际发展却完全出乎皇帝的预料。
首先出问题的是李广这边。
进军过程中, 素有游侠风范但被评价为“命奇”的李广很不幸再次落入匈奴大军的包围圈,四千骑兵被匈奴左贤王亲率的四万大军团团围住, 并且短期内等不到大军支援。
好在李广父子虽然打仗输多赢少,自身却拥有远胜常人的武力,眼看形势紧张,李敢带着数十名亲卫骑兵带头冲锋, 一路所向披靡,直穿敌阵,冲出后旁若无人地返回军营,被十倍于自身的匈奴敌军包围的汉军顿时士气大涨,在李广的带领下坚持到第二天,终于等到了张骞率领的万余骑兵。
匈奴左贤王不得不带领大军撤退。
但李广和张骞也因此贻误战机,无法完成预定的合围目标。
紧接着, 作为大战主力的霍去病和公孙敖这边也出现了状况。
因为中途发生状况,公孙敖没能及时与霍去病在指定时间完成会合, 等他来到会合地点时,霍去病的军队早已离开,深入匈奴地区二千余里,与公孙敖部彻底失去联络。
但是,即便没有公孙敖的支援,霍去病通过就地给养的手段,依旧率领部队跨越居延海(今内蒙古额济纳旗),经过小月氏(今甘肃一带),在祁连山生擒单桓、酋涂二部落的王,部落的丞相、都尉见势不妙,率众投降,另斩杀敌军三万零二百人,俘获被称为小王的地方首领七十余人,成为此次失败的大合围战略的唯一战果。
事后,朝廷按照四位将领的战场表现给予奖惩,霍去病战功显赫得到封赏自不必说,老将李广功过相抵,再次与封侯的梦想失之交臂,贻误战机按律当斩的公孙敖和张骞各自掏钱赎罪保了性命。
一时间,从长安到代郡、雁门,整个大汉甚至匈奴人的草原上空都回荡着霍去病的名字。
汉人憧憬他仰慕他,将他视为上天赐给大汉的福星,匈奴人憎恨他畏惧他,咒骂他是神灵降在草原上的灾难。
霍去病对此很淡定。
回到长安的他第一件事是进宫向皇帝姨夫、大将军舅舅详细描述此次出征的前后情况,第二件事是检查在未央宫担任郎官的弟弟霍光的工作和学习情况。
然后,他就在弟弟霍光处再次遇见了李令月。
“四公主,你怎么会——”
“说过多少次,霍哥哥可以直接叫我姣儿~不要喊什么公主~”
李令月撒娇地看着霍去病,心中却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历史记载,霍去病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三岁。
现在,他已经二十岁,还有三年就——
她曾无数次询问那个自称只要给出代价就能做到任何事情的系统,有没有办法改变霍去病英年早逝的命运。
系统的回答无比冰冷——
[代价太大,不仅你付不起,整个大汉也没有人能付得起!]
所以——
[天命不可违!除非你想逆天!]
逆天吗?
李令月不介意逆天,可惜系统至今没有开出具体的价格,她不免忧心忡忡。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如此英姿飒爽风采绝伦的人在三年后——
“你在想什么?”
霍去病出声,打断李令月的思绪。
李令月笑了笑,反问霍去病:“霍哥哥,你理想中的妻子是什么摸样?”
“为什么这么问?”
霍去病不解。
这不是八岁女孩应该问的问题,虽然——
李令月道:“姣儿听说长安城的女孩都想嫁给霍哥哥,却至今没有哪个女孩得到霍哥哥的妻子承诺,外面传言霍哥哥和卫青舅舅一样早有心仪之人,为那心仪之人特意将妻子之位空置。”
史书记载中,霍去病早逝,霍嬗继承冠军侯爵位后不久夭折,宣帝年间霍光将霍云、霍山兄弟过继给霍去病延续香火,而霍云、霍山兄弟的身世则历来存在霍去病庶出子之后和霍光同母兄长之孙两种说法。
当然,李令月本人并不在意霍山、霍云兄弟的来历,她甚至不怎么介意霍嬗——薛绍与她成婚前另有侍妾,武攸暨则是被母皇赐死了原配妻子后才与她成婚。
她只是想知道为霍去病生下霍嬗的女子现在人在哪里!
要知道,历史上霍去病是英年早逝,死因不明,霍嬗是唯一有明确记载的霍去病的骨肉,他生于元狩三年,按女子十月怀胎推算,霍嬗的母亲现在即便没有成为霍去病的妻子,她的家族也在计划与霍去病联姻了。
“我至今没有心仪之人。”
霍去病笃定地说道。
“可是——”
“可是什么?”
霍去病故作迟钝。
“可是我喜欢霍哥哥啊!”
女孩直言不讳。
霍去病闻言,笑道:“我也喜欢姣儿,不过我对姣儿的喜欢并非姣儿对我的喜欢,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喜欢。”
经过霍光提点,霍去病已然意识到四公主对自己存在男女之情,自己也可能对四公主——
但四公主如今才八岁,即便比同龄孩童更加成熟,她对他的喜欢也很可能只是小孩对英雄的天然崇拜,等她再长大一些、成熟一些,或许会改变想法。
李令月没想到霍去病会说出这种话,再次陷入沉思。
他说他对我的喜欢和我对他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他对我的喜欢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还是他觉得我对他的喜欢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
为了找到答案,她故作天真地问霍去病:“什么叫姣儿的喜欢和霍哥哥的喜欢不是一种喜欢?喜欢也可以分成很多种?”
“喜欢当然分成很多种,例如皇帝姨夫对朝臣的喜欢和他对后宫诸位夫人的喜欢,就肯定不是同一种喜欢。”
霍去病试图让四公主明白:并非所有的喜欢都是结为夫妻的喜欢。
李令月却道:“可姣儿觉得父皇对朝臣的喜欢和他对后宫女人们的喜欢没有区别,都是喜欢的时候很喜欢,不喜欢的时候就扔到一边。”
“这个……”
霍去病一时竟无言以对。
毕竟,陛下是出了名的对后宫只有宠没有爱,容色稍有衰退就可能失宠,对于朝堂文官、儒生的态度更是——
“姣儿,你现在才八岁,还无法理解为什么喜欢可以分很多种,等你再长大一些就自然会理解我的意思。”
“姣儿再过三年都可以出嫁了!哪里还是小孩!”
李令月强调道。
“这个……”
霍去病有些无奈。
好在霍光近在咫尺。
见状,他为兄长解围:“大哥,陛下要的那卷竹简,我找到了。”
说话间,他将竹简塞入霍去病手中。
霍去病随即以给皇帝送竹简的名义逃离。
李令月瞪了眼霍光:“你是故意的吗?”
“四公主,霍光不敢。”
“那你刚才——”
“因为兄长不知道怎么回答公主的问题,”霍光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兄长的心思全放在领兵打仗上,其他一概不问,能够意识到四公主对他有喜欢、他对四公主也有喜欢,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情况了。”
“这……”
李令月有点意外:“霍哥哥身边没有女人吗?”
“四公主口中的‘女人’指的可是能为兄长生育孩子的女人?”霍光明知故问。
李令月:“……”
霍光见公主露出羞涩神情,以为她担心长安城的女子会抢在她之前成为兄长的正妻,笑道:“全长安的女子都喜欢兄长,想要成为骠骑将军的正妻,但据我所知,兄长从未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放在心中。”
“是吗?”
李令月越听越凌乱。
霍去病如今年过二十,不仅没有娶妻生子,身边也没有关系亲密的女子!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系统口口声声说天命不可违,但允许史书上压根不存在的她站在这里,数百年后才出现的马镫也可以合法存在于这个时代,反倒是史书有载的霍嬗目前完全没有着落?
史书记载,霍去病去世的时候,霍嬗三岁上下,即便霍嬗当时是虚岁三岁,他现在也应该已经在娘胎。
但是他不存在,这是否意味着——
天命已经被改变?
所谓的“天命不可违”是系统在搪塞我?
想到这里,李令月对霍光道:“子孟哥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公主有何吩咐?”
李令月踮脚,低声叮嘱霍光:“若有女子自称怀了霍哥哥的孩子,你一定要带她来见我。”
第36章 旁敲侧击
“为什么?”
霍光感到困惑。
少年老成的他早早觉察到四公主对兄长的感情, 随侍皇帝时也曾听皇帝与大将军闲聊时提到等四公主满了年龄就给他们赐婚,为何公主突然——
虽然以兄长的样貌、身份与名望, 即便只能做妾也足以让长安女子挣破头,但——
“四公主,恕子孟愚钝,不懂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
李令月一阵无奈。
毕竟,她不能明说她的灵魂来自数百年后,她读的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着霍去病英年早逝,并且在二十岁时有了个叫霍嬗的儿子。
现在,霍去病已经二十岁,身边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儿子, 唯一能解答这个问题的系统拿天命难违搪塞她, 她必须自己想办法查出究竟是史书写错了还是历史改变了。
“我……我……”
“公主突然关心兄长身边人,可是因为皇后殿下?”
霍光试探性问道。
宫里一直有传言皇后有意将二公主和三公主之一下嫁霍去病, 但陛下和大将军都更属意四公主,霍去病本人则至今没有任何表示。
所以霍光怀疑四公主这番前后矛盾的话是皇后授意。
李令月见霍光误会,想起窦太主无意说起的一件事,于是假托鬼神, 道:“我前几日去窦太主处,听到一件与霍哥哥有关的事。”
“什么传闻?”
“长陵女子。”
闻言,霍光愣了一下:“四公主说的莫非是陛下供奉在蹄氏观的长陵神君?”
长陵神君是战国时期的一名女子,家住长陵,因为儿子夭折而悲伤去世,死后魂魄不散时常显灵,逐渐香火鼎盛, 成为远近闻名的长陵神君。
后,秦结束战国, 汉代秦而立,朝代更迭而女神君的名气却越来越显著,王太后的母亲年轻时就时常参拜女神君,相传正是受女神君指点,王太后母女才下定决心抛弃前夫金王孙,侍奉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
等王太后做了太后,她将神君请入宫中,皇帝也为神君在上林苑修建了蹄氏观用以供奉,传言长陵神君时常显灵,但每次显灵都只闻其言,不见其人,颇为神异。
窦太主与王太后关系亲密,自蹄氏观建成便时常前去参拜神君,宫里宫外都知道。
“窦太主说了什么?”
“窦太主说,她前些日子去参拜长陵神君,遇见霍哥哥也在蹄氏观,并且神君非常罕见地附身巫者,在霍哥哥身旁徘徊许久,似乎还对霍哥哥说了些什么,之后霍哥哥愤然离去。窦太主虔诚询问神君,神君却露出悲伤神色,说——”
“四公主,神君对窦太主说了什么?”
霍光脸上写满担忧。
李令月道:“神君告诉窦太主,霍将军精气少,命不长。”
“什么!”
霍光大惊失色,喃喃道:“精气少,命不长……兄长正是壮年,怎么可能……精气少,命不长……”
“窦太主也和你一样不信霍哥哥会精气少,命不长,但长陵神君素来灵验,所以就——”
“所以四公主才……”
“嗯。”
李令月点点头。
“四公主,您对兄长的感情,子孟铭记在心!”
“我只希望霍哥哥一生都平安无事,健康长寿。”
……
……
和四公主分开后,霍光找到兄长,询问长陵神君的事情。
闻言,霍去病努力回想很久,想起自己确实曾经因为好奇去蹄氏观拜见长陵神君,但在蹄氏观中他只见到了一个容貌冶艳的巫者,自称长陵神君,指名要与他欢好。
“兄长如何回答?”霍光问。
霍去病道:“普通人参拜神灵尚且要斋戒沐浴显示虔诚,她身为神君却提出这等荒唐要求,必定不是真正的神灵!我把她骂了一通,然后就走了。”
“这……”
霍光神色越加忧郁:“兄长,你可知道你……”
“怎么?”
霍光于是把李令月对他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得知长陵神君突然附身巫者向自己提出欢好要求是为了续自己的性命,霍去病大笑道:“若是神明真能给人续命,那他们也一定能提前结束人的生命。我领兵打仗杀了那么多匈奴人,怎么不见匈奴人请他们的神明向我索命?”
“万一……”
“供奉神明应以虔诚,而不是淫邪!”
见兄长态度磊落,霍光不好多说,只是内心深处忧虑浓重。
在他看来,无论是长陵神君附身巫者求爱还是“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都散发着浓郁的阴谋味道。
有人要害兄长,兄长却毫不在意。
但是四公主和我都在意。
想到这里,霍光主动换话题:“兄长可知皇后殿下有意将公主下嫁与你?”
“知道。”
“那你觉得哪位公主——”
“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
“可是四公主她——”
“四公主年纪还小,她分不清她对我的喜欢是孩子对英雄的崇拜还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慕,如果她错把崇拜当成喜欢下嫁与我,将来必定因此怨恨我。”
“那……”
霍光仔细想了很久,又问:“兄长你对四公主的感情是——”
“她很优秀也很聪明。”
“如果四公主长大以后依然喜欢兄长,向陛下请求下嫁兄长,兄长会接受吗?”
霍去病没有回答,只是嘴角有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霍光心领神会。
……
……
平阳长公主的长子娶了皇后卫子夫的长女,两家便是亲上加亲,只可惜平阳侯曹襄娶了卫长公主后便与公主搬入皇帝赐下的府邸,平阳长公主的生活顿时变得冷清了。
她与再婚丈夫汝阴侯夏侯颇是皇帝赐婚,彼此间本就没什么感情,何况夏侯颇品行不佳,平日里诸多不安分,甚至与父亲夏侯赐的侍妾有染,平阳长公主自然也更加看不上他了。
这日,平阳长公主进宫和皇后卫子夫闲聊。
两人先是回忆往昔的青春岁月,然后各自谈了些儿女的趣事,说着说着,话题不知不觉滑到当下。
平阳长公主顿时满腹抱怨:“他在外面养人也就罢了,在家里也和奴婢们不干不净,甚至有人瞧见他和他父亲的侍妾举止亲密!”
“汝阴侯怎么敢——”
“他胆子大得很,无非是畏惧我的身份,才不得不对我低声下气,”平阳长公主道,“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当初我就应该——”
“应该什么?”
“没什么!”
平阳长公主险些说出自己的真心所想,神色一阵慌乱,随后故作若无其事:“听说大将军至今未有正妻?”
“这件事,不仅我忧愁烦恼,陛下也时常催促询问弟弟,但弟弟每次都说他有意中人,正妻之位非那人不可以。”
卫子夫笑道:“不过现在我也想明白了,弟弟虽然没有正妻,膝下却有三个儿子,可见即便没有正妻也不会无后,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强求?”
“想不到大将军如此深情。”
平阳长公主心里有几分酸楚。
其实,早在卫青还是骑奴的时候,她就对这个英俊开朗的少年动了心。
可惜她不是窦太主,无法像窦太主那般不顾世人的议论,卫青也不是董偃,皇帝只给了他一点机会,他就能飞上九重云天,成为天下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也不知是哪位佳人能被大将军如此厚爱……”
“这个问题,不仅长公主好奇,陛下和我也都想知道。”
卫子夫婉转暗示平阳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却不敢往那方面多想,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问道:“三位公主的婚配,皇后可有人选?”
“这个嘛……”
卫子夫一直都想把一个女儿嫁给外甥霍去病,但霍去病至今没有娶妻的意思。
“按规矩,公主的夫君应该从列候中挑选,列候中最为年轻俊朗的是你的外甥霍去病,你真的没想过把外甥变成女婿吗?”
平阳长公主把话挑明。
曹襄前些日子曾向她抱怨,说妻子卫长公主心仪冠军侯,处处拿他和冠军侯比较,看不上他这个世袭列候。
平阳长公主对此很无奈。
毕竟,冠军侯是长安城内最优秀最年轻有为的未婚男子,几乎所有女孩都梦想嫁给冠军侯,哪怕做个没有名分的侍妾。
卫长公主喜欢冠军侯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身为母亲的她唯有旁敲侧击皇后,让卫子夫尽快给霍去病赐婚,绝了卫长公主的念想。
卫子夫也很无奈。
自从霍去病被封冠军侯,她就一直在计划着如何把外甥变成女婿。
可是霍去病这小子最近两年不是在外面领兵打仗就是泡在军营里训练军队,入宫通常只在未央宫与陛下及诸将研究兵法谋略,往往一整月都不来后宫探望她一次,以至于卫子夫至今都没有找到机会以长辈的身份和他讨论婚姻大事。
如今被平阳长公主当面询问,卫子夫唯有苦笑道:“去病这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正妻的人选,他想自己决定。”
“自己决定吗?”
平阳长公主再次黯然神伤。
她也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婚姻,但她中意的那个人却另有心仪之人——
“卫家的男孩就是这样的脾气,不论人生还是妻子,都是自己为自己选择。”卫子夫不知平阳长公主心事,感叹道,“也不知他最终会选择哪家女儿。”
第37章 故人归来
长安贵妇们为把女儿嫁给少年将军霍去病而绞尽脑汁时, 王夫人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她才二十多岁,正当青春美貌, 前一年又刚为皇帝生下皇次子刘闳——
即便薄情如刘彻,也难免伤心流泪,给王夫人的母家送去了不少赏赐安抚,对王夫人留下的皇次子刘闳更多了几分怜爱。
此时,匈奴再度来犯。
因为连续几次被汉军沉重打击,匈奴人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此次入侵甚至不敢久留,小股部队冲进代郡、雁门等地,一番烧杀掳掠, 立刻带着抢劫的牛羊人口和粮食逃离, 等到汉军赶来时,匈奴人已经逃入大漠, 无影无踪。
“这些年打匈奴也不是全无效果啊。”
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如今像过街老鼠一样不敢在汉人的土地久留,连一贯主张黄老无为、坚持和亲政策的保守老臣们也不得不感慨用兵匈奴确实有效。
与此同时,另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传到长安城。
好消息是——
生活在河西地区的匈奴浑邪王部和休屠王部本就因为河西战役而损失掺重,还因为连续的败仗被伊稚邪大单于猜忌, 大单于有意将浑邪王和休屠王召到王庭处死。
眼看河西地区在大汉的连续攻击下已经守不住,自己还可能被大单于杀死,浑邪王和休屠王凑在一起商量很久,决定向大汉皇帝投降。
通过往来河西地区的汉朝商人,浑邪王和休屠王送出了投降书信。
书信几经辗转最终抵达长安,刘彻对此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大汉自白登之围至今已有百年,直到他这一代才真正完成了对匈奴的攻守易形, 更打得匈奴部落主动求和依附。
忧的是匈奴前几日才有小股骑兵突袭代郡、雁门等地,劫掠屠杀百姓, 此番投降不知是真是假,该派谁前往受降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受降以后,突然多出的数以万计的人口又该怎么安置处理!
最终,刘彻决定派霍去病去处理浑邪王和休屠王的事情。
一方面,浑邪王和休屠王是被霍去病打垮的,他们部落的匈奴人对霍去病的军队有发自骨髓的的畏惧,即便有诈,霍去病也能随机应变镇住场面威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刘彻需要卫青帮他处理和浑邪王、休屠王的投降书信同时送到长安的那个坏消息。
江都王谋反!
江都王刘建是个比大部分的诸侯王更加荒淫无度之人,时常滥杀无辜,欺凌虐待身边的侍从。
他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于是和妻子行巫蛊之术,试图咒杀皇帝,后来听说淮南王刘安伙同衡山王有意谋反,竟然也打起谋反主意,在王宫中准备大量谋反物品。
现在,淮南王刘安自杀,同谋者或是被诛杀或是被下狱,江都王刘建面对朝廷大军,也不得不走上自杀道路,和他一起诅咒皇帝的王妃等人全数处斩,只有女儿刘细君因为年幼得以幸免。
卫青带军队前往江都王领地,迅速稳定当地局势,镇住周边蠢蠢欲动的越人部族,派马车送刘细君去长安。
刘细君虽然年幼,却也知道父王母妃是罪有应得,去长安的一路上都非常安静。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未来。
……
……
听说卫青派人送刘细君回长安,李令月顿时来了兴趣。
她听过细君公主的名字,知道这位未来的和亲公主会在乌孙国度过苦闷短暂的人生,留下愁苦的《悲秋歌》……
这让她不禁想起前世挚友上官婉儿。
一样的因家人犯罪而身陷囫囵,一样的满腹才华却身不由己,一样的……
“刘细君,难不成你是上官婉儿的前世?”
如此想着,李令月来到未央宫前,翘首等待。
进出未央宫的侍中、中常侍们看到四公主在未央宫前等待,无不好奇驻足:“公主殿下在等待什么?”
“姣儿在等细君姐姐~”
李令月直言:“姣儿听说细君姐姐和姣儿只差两岁,却已经擅长音乐会做歌赋,姣儿想和细君姐姐做朋友~”
“可是……”
侍中们露出犹豫神情。
刘细君虽有才女的名号,她的父母却犯下了谋逆大罪,即便她因为年幼加上是女孩被免除一死,这一生怕也要在永巷度过。
“你们为什么露出奇怪的表情?是姣儿说了可笑的话?”
“微臣不敢。”
侍中纷纷低头退让,并将四公主心仪罪臣之女刘细君的事情告诉皇帝。
刘彻原也没打算严惩刘细君,至多不过将女孩送去永巷生活,听侍中们说四公主喜欢刘细君,笑道:“那就把刘细君送给姣儿吧!”
“喏!”
此时,送刘细君来长安的马车终于抵达未央宫前。
……
瘦小的刘细君走下马车,怯怯地看着眼前巍峨高耸的宫门以及分列宫门两旁的手持利刃身披铠甲的皇家禁军们。
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但她确信,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走出永巷再得自由。
所幸奉命带她进未央宫的中常侍态度非常和蔼,快要抵达未央宫时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主动凑上前:“你就是江都王的女儿细君姐姐?长得和姣儿梦中几乎一模一样。”
“罪女正是刘细君,您是——”
刘细君低头,小声回答。
女孩闻言,主动勾住她的胳膊:“我叫刘姣!”
“……敬武长公主殿下!”
刘细君大惊,要跪下给女孩行礼。
李令月牢牢拉着她,不许拥有上官婉儿容貌的刘细君下跪:“细君姐姐,姣儿带你进去见父皇~”
“谢公主殿下。”
刘细君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别怕,姣儿已经和父皇说好了,细君姐姐才不会被关进永巷!”
“那……那我会……”
“你会成为姣儿的好朋友~”
说着,女孩拉起刘细君的手,与她一起走进未央宫。
……
刚满十岁的刘细君初次进入未央宫,内心的惶恐顿时如山岳般压过来,看着帷帐后威严肃穆的君主投影,听着两旁的侍中臣子们的窃窃私语,双腿沉重得几乎都不动路。
“罪臣之女刘细君拜见皇帝陛下!”
她屈膝跪地,三拜九叩,带着绝望和恐惧。
“起来吧!”
刘彻无意为难小孩,许刘细君起身。
刘细君颤抖着直起身体,却看到帷帐后的君主身旁多了一个小人儿。
女孩正在撒娇:“父皇~”
“怎么?”
不同于对待臣子的冷峻威严,与宝贝女儿说话时,刘彻的声音充满温柔与慈爱。
“你答应过姣儿要让细君姐姐留在姣儿身边,要说话算数哦~”
仗着得宠,小女孩当场索要。
刘彻早在得知女儿对刘细君有兴趣时就已经决定让刘细君做女儿玩伴,闻言,笑道:“好好好~朕说话算数~以后刘细君住在椒房殿做姣儿的朋友~和姣儿一起读书学乐~”
“还要和姣儿一起外出打猎~”
李令月笑容可掬。
她本就因为上官婉儿的缘故对刘细君有几分怜爱,想把她留在身边,如今发现她样貌与上官婉儿几乎如出一辙,自然要将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都分一部分给刘细君。
至于刘彻在卫青死后将刘细君封为公主和亲乌孙这件事——
她相信,只要她逆天而行,留住霍去病性命,将来用霍去病主持军政,大汉帝国就不必用和亲乌孙来维持大汉在西域的影响力!
刘彻不知道他的小月亮正谋划逆天,宠爱女儿的他答应了李令月关于刘细君的几乎所有要求。
原以为自己要在永巷度过大半人生的刘细君听到皇帝命人带她去椒房殿做四公主的玩伴,顿时喜极而泣:“罪臣之女刘细君谢陛下恩典,谢敬武长公主殿下厚爱!”
“谢什么!这些都是父皇承诺给姣儿的~”
李令月拉着刘细君就跑。
刘细君在来长安的路上一直都担惊受怕茶饭不思,如今突然被李令月拉着在宫里奔跑,顿时体力不支,气喘吁吁,没走几步就——
“不行了!不行了!我……我……跑不动了!”
说话间,刘细君险些摔倒。
李令月赶紧扶住刘细君,并让路过的侍中帮忙喊太医:“是姣儿不对,忘记细君姐姐这些天一直都赶路颠簸,你的脚没事吧?”
“没……没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没想到细君会被四公主厚爱。”
刘细君感激涕零地说道。
她这种有罪的宗室女,能免除一死在永巷生活已是万幸,如今因为四公主的偏爱不仅不用进永巷,还可以和公主一起接受皇家教育,甚至陪公主外出骑马打猎,这是刘细君在来长安的路上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细君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公主!”
“细君姐姐不用谢姣儿,是姣儿先喜欢细君姐姐才要对细君姐姐好。”
“可是——”
刘细君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四公主。
“梦里见过也是见过。”
李令月看着刘细君那与挚友几乎如出一辙的面容,斩钉截铁道:“庐山神君托梦给姣儿,说细君姐姐是上天赐给姣儿的好朋友,要姣儿一定好好对细君姐姐~”
“庐山神君……”
刘细君一声叹息。
庐山是越人的圣山,她的母亲成光曾让越人巫女诅咒皇帝,没想到最终却是——
……
……
得知妹妹一通撒娇便从父皇手中将罪臣之女刘细君收为陪伴,太子刘据有些吃味,对卫子夫抱怨道:“父皇真宠四皇妹!将来她出嫁,怕不是还要效仿周礼给她的夫君一个大司马的职位!”
大司马是上古时最崇高的官位之一,传到秦时废止,汉承秦制,设太尉不设大司马,但自从刘彻建元二年(前139年)废了太尉之职,朝堂便一直有声音恳请陛下效仿上古重置大司马之位。
因为出生时间相差无几,刘据从未意识到四皇妹与他并非同母兄妹,此时的抱怨无非是嫉妒四皇妹比他更得父皇宠爱,担心四皇妹的未来夫婿过分位高权重,在自己登基以后无视自己的帝王权威。
卫子夫宽慰道:“据儿不必担心,大司马这等高位,即便重置也只会授予对国家对社稷有显赫功绩之人,以你父皇的性格,纵然再宠你妹妹,也不会给如此高位!”
“是吗?可是父皇他……”
“你妹妹平日里向你父皇讨要那么多的骏马、鹦鹉之类的玩意,你介意吗?”
“为什么要介意?那些不过是玩物。”
“不错,他们只是玩意,”卫子夫道,“刘细君也一样,至少,在你父皇眼中,她和那些随便送人的猫儿狗儿没有区别,甚至可能还不如漂亮珍贵的猫儿狗儿。”
“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
听了母后的宽慰,刘据心情大为舒畅。
……
将刘细君带回后,李令月亲自为她打扮,拉着她去上林苑玩耍。
此时是秋天,上林苑的树木大半变得红黄相间,午后的阳光下,斑斑点点的金色、红色落在身上,仿佛置身美好的梦境。
更让女孩们惊喜的是,林子里到处都是熟透的果子。
有的鲜红如血,散发迷人的甜香;有的绿中带黄,隐约透着青涩;有的红中泛白,泛白的部分光泽温润如玉;更有果子早已熟透,从枝头上沉甸甸地垂下来,饱满的果肉在太阳照耀下亮得透光。
“这些都是张骞大夫从西域带回来的珍奇果子?”
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珍奇植物的刘细君感到不可思议。
李令月点点头,让阉人过来,帮自己摘下一串剔透美丽得仿佛用紫水晶雕刻而成的葡萄,递给刘细君:“这是西域的蒲桃(葡萄),你尝一下!”
“蒲桃?”
刘细君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试了一口,顿时口中满是酸甜多汁的味道:“好甜~”
“再试试这个!这是安石榴,来自安石国,所以父皇给它取名安石榴。”
李令月递出一个已经切开的安石榴。
看着安石榴那鲜红如血又整齐好像牙齿一样的果肉,刘细君惊叹道:“安石榴的模样好生奇怪。”
“但是味道很好吃。”
刘细君试了一次,深以为然。
之后,李令月又给刘细君品尝胡桃、底实(无花果)等西域带回的果子。
这些东西都是仅在上林苑种植的珍奇植物,刘细君曾贵为江都王翁主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物,今天终于尝了它们的味道,不禁又感慨又感动。
“四公主,你对细君实在太好了。”
“谁让姣儿对细君姐姐一见如故呢?”
说笑间,李令月拉着刘细君在林子里奔跑,一起采集漂亮如宝石的果子、秋天盛开的野花,混合五彩缤纷的树叶,用珠玉穿成绚丽的花环戴在头上。
“好看吗?”
“好看!”
刘细君出神的看着李令月,女孩本就头发乌黑柔软,圆润的脸颊白里透红,一双眼睛闪亮如天上的星辰,如今又得花环映衬,竟让刘细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九歌》中的美丽神女。
“屈原大夫心中的神女,应该就是四公主这般的钟灵娟秀吧?”
“细君姐姐,你才是姣儿心中的湘夫人!”
李令月开心的笑着,与刘细君在林间畅饮蜜酒还有各种美味小食,直到太阳落山才在宫人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回宫。
……
她们回到皇宫时,已是月上枝头的夜晚。
未央宫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被皇帝器重的年轻精英们忙碌地进出着。
李令月瞅准时机抓住霍光:“嘿!”
“四公主?”
霍光淡然自若地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不禁大失所望:“为什么你被姣儿突然拉住居然一点都不震惊?”
“因为子孟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四公主突然拉住了。”
霍光微笑着回答,目光友善地看了眼跟在四公主身后的刘细君:“细君翁主。”
“我早不是什么翁主了。”
刘细君低头垂眸。
霍光不为难她,转而看向李令月:“四公主突然拉住我,可是有要紧事?”
“没事就不能拉你问话?”
李令月不爽,眼角余光瞥见站在未央宫前的一抹熟悉身影:“赵破虏?”
“是。”
霍光道:“兄长正在未央宫中向皇帝陛下禀告此次接收主动投降大汉的匈奴浑邪王、休屠王部落的前后始末。”
“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李令月担忧地问道。
史书对这段往事的记录非常简略,大意是浑邪王和休屠王商议决定投降后,休屠王出现反悔,浑邪王果断斩杀休屠王,强行吞并休屠王的部落,投奔前来接受投降的霍去病。霍去病到来后,又杀了八千多人才镇住浑邪王部落的哗变,将投降的数千人带到黄河的另一边。
然而,这看似简单轻巧的记录,实际包含的内容却充满了无法想象的危险。
想象一下,刚刚度过黄河的大汉军队,面对号称十万之众的匈奴部落,并且这些匈奴人名为投降内部却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哗变叛乱,在这种危机形势下,霍去病临危不乱,镇住匈奴军队,更亲自率军冲入浑邪王大营,与浑邪王见面,确定他的投汉诚意!
这一系列的行动,只要有一步踏错,反悔的匈奴人就可能一拥而上,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将前来接受投降的汉军绞杀,拥护休屠王的两个儿子逃回大漠!
但是霍去病做到了!
他不仅成功镇住局势,还斩杀了企图抵抗、逃跑的匈奴人八千多名,将浑邪王带来的人全部带着渡过黄河,还顺便俘虏了休屠王的妻子儿女等一干人,其中包括时年十四岁的休屠王之子金日磾。
“当时确实发生了一些意外……”
霍光将情况叙述了一遍,内容和后世史书记载并无差池,只有一点细节出乎李令月的意料。
霍光说:“休屠王可能是前朝后裔。”
“啊?”
李令月震惊。
霍光口中的“前朝”指的显然是大秦嬴氏子孙。
“前朝不是都已经……”
众所周知,秦二世胡亥是个疯子,在赵高和李斯的阴谋帮助下成功登基的他先是矫始皇帝诏书逼死公子扶苏与蒙氏兄弟,又屠杀兄弟姐妹,手段残暴至极,令人发指。
之后秦末乱世,西楚霸王项羽入咸阳,杀死向高祖俯首称臣的秦王子婴,焚烧皇宫,本就所剩无几的嬴氏子孙再遭灭顶之灾。
“赢氏直系虽陆续被二世、项羽屠灭,但依然有少量幸存者,为避战乱,这些人北上投奔蒙氏残部,和当地的匈奴部落融合成为休屠王部,因为有秦军残部同行,他们很快就成了休屠王部落的王族,并模仿始皇帝铸十二金人往事铸造了祭天金人。至少,休屠王部落的相国在解释祭天金人的由来时是这样宣称的。”
“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李令月点头表示赞同。
休屠王家族是不是嬴氏子孙后代,她并不在乎,她只想知道金日磾一家现在何处,能否收为己用。
“休屠王的家人被安排在哪里?”
“四公主对他们有兴趣?”
“当然!”
李令月搬出往事:“霍哥哥说过,要送匈奴的王子、公主给姣儿!现在长安城里终于有了匈奴王子,姣儿当然要赶紧去看看!”
“四公主,你——”
霍光无语。
一旁的刘细君也忍不住开始怀疑“神君入梦”的真假了。
但不管“神君入梦”是真是假,四公主都是值得自己付出生命的恩人!
而且,不知为何,她对四公主……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握着公主亲手为自己戴上的花环,刘细君陷入深思。
……
霍光此时是个在未央宫做事的郎官,即便有霍去病弟弟的身份,素来谨慎的他也不可能擅离岗位带李令月去探望被俘的休屠王的家人。
一番歉意后,霍光离去。
李令月留在未央宫前等了很久终于堵到禀告军务完毕的霍去病。
“霍哥哥!”
李令月突然冒出,拦在霍去病面前。
霍去病无奈,单膝下跪与李令月平视:“怎么啦?”
“姣儿听说霍哥哥这次去征带回了休屠王的两个王子,等不及找霍哥哥兑现诺言啦!”
说话间,李令月摘下用上林苑的野果、野花和五色落叶编制而成的花环,戴在霍去病头上:“花环戴在霍哥哥头上变得更好看了~”
“你想用一顶花环换两个王子?”
霍去病唇角带着宠溺的笑容。
女孩闻言,义正词严地更正道:“不是换!是兑现!霍哥哥说过要送匈奴的王子、公主给我!”
第38章 爱过
未央宫前清脆活泼的嬉闹传到刘彻耳中, 君王的嘴角不由绽放会心笑容:“年轻真好啊!”
“陛下您也才三十出头,春秋正盛——”
中常侍试图拍马屁, 刘彻却摇摇头,道:“不年轻了,精力和体力都远远不及刚登基那时候啦!”
“陛下——”
“连当年和朕一起出游玩乐的人也有很多已经不在了。”
叹息间,刘彻眼前再次浮现熟悉的面容,于是对中常侍道:“准备一下,朕要去窦太主那边。”
“陛下想与窦太主叙旧,可以召窦太主入宫,何必屈尊降贵深夜外出?”
中常侍很是不理解。
刘彻摇摇头,道:“朕此刻真正想见的不是窦太主, 是幼年时在窦太主和她一起玩笑打闹的岁月, 那时朕和她都还是孩子,每日无忧无虑, 尽情玩乐……”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安排。”
……
……
刘彻此次深夜拜访窦太主府邸,事前甚至不让通报。
因此,车驾抵达时, 窦太主正和女儿在别苑下棋。
刘彻命人拦住欲通传的奴仆,缓步走进安静得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啪啪声响的房间,站在半透明的丝绸屏风前,看着被灯火投在屏风上的熟悉侧影,犹豫不决。
“陛下,您——”
刘彻抬手,示意闻讯赶来的董偃安静。
董偃点点头, 站在刘彻身旁,弯腰哈背, 战战兢兢。
然而,窦太主已经觉察到不对。
她抬起头,看到屏风外多了数道人影却鸦雀无声,对一旁伺候的奴婢道:“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喏。”
奴婢起身,走出屏风,见来者是皇帝,吓得扑通跪地:“奴婢——”
“嗯?”
中常侍急忙捂住奴婢的嘴巴,不许她发出声响,坏了陛下的兴致。
“谁在外面?”
屏风内,窦太主再问。
刘彻看了眼董偃。
董偃乖巧地回答道:“主人,外面是我。”
“原来是董郎啊。”
窦太主的声音顿时柔和:“董郎,外间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多人?”
“回主人,宫里的使者奉命给主人和贵人送东西。”
“宫里的使者?”
背对屏风而坐的陈阿娇闻言,不由来了兴致,捏着棋子的手迟迟不落,在屏风上投出一道纤长精致的影子:“四公主派来的?”
“……”
董偃看向刘彻。
刘彻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发挥。
董偃无奈,硬着头皮道:“贵人猜得对极了,使者确实是四公主派来。”
“姣儿!姣儿!”
陈阿娇的声音蕴藏着无限欢喜:“快!快把姣儿送的东西拿来给我瞧瞧!”
“喏。”
董偃一口应下,只觉脑子都要炸开,可怜巴巴地看着皇帝:陛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刘彻却只是淡定一笑,推开急得都快瘫软的董偃,蹑手蹑脚绕过屏风,走到陈阿娇身后。
馆陶看到“使者”竟是皇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欲起身行礼却被刘彻用眼神拦阻,只能低头垂眸做出恭顺姿态。
陈阿娇此时不知皇帝就在身后,见“使者”迟迟不把女儿的礼物送到面前,催促道:“怎么还不把东西送过来?”
“贵人……”
屏风外的董偃有苦难言。
坐在陈阿娇对面的馆陶也不知如何处理此时的微妙状况,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暗示女儿。
陈阿娇:“母亲,你怎么啦?眼睛不舒服?女儿送你回——”
“不!不用了!我……我只是……”
馆陶的声音都结巴了。
陈阿娇见状,赶紧起身要搀扶母亲,却在转身的瞬间——
“你——陛下!”
看到刘彻在身后,陈阿娇脱口而出“你”,随后迅速回过神,低头行礼:“陛下——”
窦太主等人见状也长舒一口气,纷纷向刘彻叩拜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
刘彻让众人起身,命除陈阿娇外所有人都退下:“阿娇,朕突然想你了。”
“所以你就深夜来我母亲这边找我?还借姣儿的名义欺骗我?”
陈阿娇无语。
这男人还真是万年不变的唯我独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刘彻闻言,理直气壮地狡辩道:“用姣儿的名义骗你是董偃自作主张,朕今晚可没说过类似的话!”
“没有你的默许,他敢撒谎吗!”
陈阿娇冲刘彻甩出大大的白眼。
刘彻也不生气,他紧紧抱住陈阿娇,轻声道:“王夫人走了。”
“那又……”
陈阿娇想说你宠爱的女人去世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看着刘彻此刻伤心的模样,想到王夫人正是风华正茂却香消玉殒,又见外间秋月寂寥落叶纷飞,她顿时也不忍苛责刘彻了。
刘彻看陈阿娇没有生气,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朕以为朕很喜欢王夫人,可她去世才几天,朕就记不清楚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是个很美丽很懂得讨朕喜欢的女人……”
“然后呢?你又有了新的宠妃?”
陈阿娇的声音带着没有感情的平静。
“新的宠妃……是说李姬吗?”
刘彻抬头,苦笑道:“朕确实有段时间非常喜欢李姬,她长得像你年轻时,漂亮艳丽,热情活泼。但她终究不是你,每次朕只要坐下来和她说几句话,朕就会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你。”
“她本来就不是我,我也本来不是她,你硬要在她的身上寻找我的影子,找到的必然只有失望。”陈阿娇嘲讽地说道。
刘彻却道:“不仅如此,她最近还怀孕了。”
“这难道不是好事?”
“怀孕是好事,可是……看到她挺着大肚走来走去的样子,朕居然感到恶心!”
“恶心?”
陈阿娇越加困惑。
“朕的记忆中,你从没有怀孕,即便我们之间有了姣儿,我也不曾见过你怀孕的样子。所以,看着长得有几分想你的她挺着孕肚,朕便不自觉地感到恶心,因为朕从未见过你怀孕的模样!”
“你……你真是个……”
陈阿娇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
自私无情?刻薄冷漠?
还是——
“卫子夫呢?母亲说你最近越来越疏远你的卫皇后,但在朝堂上,你又很倚重卫家人。”
“卫青和霍去病是朕的左膀右臂,朕需要他,至于皇后——”
刘彻唇角冷笑:“她老了,看着她那越来越稀薄的头发和渐渐不再光滑的皮肤,朕会觉得自己也正在慢慢变老。”
“所以你越来越疏远她,整天和年轻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
“那又如何?”
刘彻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他有权享受最好的。
但陈阿娇接下来的话却让刘彻怔住了。
她说:“刘彻,我也老了,我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年轻模样。”
“不,你不一样,你在朕的心中永远都是初嫁时的年轻美丽的面容,朕对你……”
刘彻抓住陈阿娇的手,深情道:“回宫吧!回到朕的身边!朕需要你,姣儿也需要你,皇后虽然贤德,但她毕竟不是姣儿的——”
“我不会回宫的。”
陈阿娇沉静地说道:“你现在觉得我好,因为我现在不属于你,但如果我回到宫中做你的女人,你很快就会像厌恶卫子夫那样厌恶我,不想再见我逐渐苍老的面容,何况……”
“何况什么?”
“这些年的起起落落让我越来越清楚,即便我还是当年的青春模样,和你在一起也只有短暂的甜蜜,之后就是长久的痛苦,像现在这样的若即若离反而是最好的。”
“你……”
刘彻哑然。
但是他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你说得没错,我们只要在一起就会无止境地相互伤害,分开以后才会因为彼此的距离重新感觉到爱意,但是朕……朕是天子啊!为什么天子不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像普通百姓一般承受感情的痛苦!”
“因为你终究不是神。”
陈阿娇淡然苦笑。
夜风忽来,带着桂花的馥郁浓香,配上姣姣明月,引两人想起曾经的甜蜜。
“不要再谈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好吗?”
刘彻搂住陈阿娇:“风清月明,桂花满树,我们该聊一些快乐的话题,不是吗?”
“什么样的快乐话题?”
陈阿娇反问。
刘彻:“姣儿的婚事。”
“嗯?”
陈阿娇愣了一下:“她才八岁——”
“八岁已经可以开始筹备婚礼了。”
刘彻柔声道:“朕属意霍去病,你觉得如何?”
“我的意见有用吗?”
“你是她的——”
“但是我无法以母亲的身份出席婚礼,我甚至不能对她说出真相,虽然她隐约已经猜到。”
刘彻哑然。
因为他的自作主张,陈阿娇生下的刘姣却成了皇后卫子夫的女儿、太子刘据的同胞妹妹。
“朕……朕这也是为了姣儿!没有皇后嫡女、太子同胞妹妹的名分,即使是朕也无法将姣儿封为长公主。”
“她本就是长公主,如果我没有被废!”
陈阿娇寸步不让地争辩道。
刘彻:“可是她出生的时候,你已经不是皇后了。”
“我知道,所以我……”
陈阿娇叹了口气:“我也只能接受。”
……
刘彻并非没想过让陈阿娇回宫,但是——
一方面陈阿娇不想重蹈覆辙;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也深切意识到他现在挂着她念着她,只因为她已经不属于他。
如果她如自己所愿回到皇宫成为笼中鸟,他对她的爱就会因为完全的占有而迅速流失,最终,感情变得寡淡无味,相处时只剩下无数鸡零狗碎的不开心。
由此可见,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永远不如得不到。
想到这一处,刘彻换了话题:“江都王的女儿刘细君被送到了长安,姣儿很喜欢她,不许朕把她关进永巷。”
“你答应了?”
“这么点小事情,哪能不答应?”
刘彻道:“如今汉匈关系逆转,大汉已经不需要每隔几年就挑一个宗室女封为公主送去给匈奴和亲了。”
“如此看来,刘细君生在了一个好时候。”
陈阿娇有些感慨。
她出生的时候,大汉还外有匈奴强敌内有诸侯作乱,皇帝都难免受制于人,如今不过三十余年,不可一世的匈奴就被大汉骑兵打得远走漠北,大汉再也不用屈辱地给匈奴人送公主,强势傲慢的诸侯王也被推恩令收拾得服服帖帖,七国之乱成为永远的过去。
“刘彻,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想我还是会喜欢你,但是——”
“但是什么?”
刘彻兴致盎然地问道。
“但是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一次经历甜蜜的深爱在大婚后不久就只剩下无止境的争吵、嫉妒、怨恨,最终化为深深的痛苦……”
陈阿娇的声音有些低沉。
她在回想往昔,那些甜蜜的、痛苦的、酸楚的、冰冷的……点点滴滴掠过心头。
“你让我爱又让我恨,让我嫉妒又让我发狂,我无法不爱你,同时也无法回避爱上你以后不得不面对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唯有选择爱你但远离你……”
说到这里,陈阿娇不由潸然泪下。
她想,如果刘彻是个普通人该多好,她可以用尊贵的地位强迫他磨去刺人的锋利,做个低眉顺眼讨自己喜欢的小夫君,就像董偃对母亲那样。
但她又很快想到,如果刘彻是个甘心为权势磨去一身锋芒的普通人,她还会爱他吗?
“阿娇……”
“嗯?”
陈阿娇抬头,看着月光与烛光交错照耀下有些朦胧恍惚的面容。
“朕近来时常想,如果你没有尊贵的身份,和朕后宫的其他女人那样出生低微,为了博得朕的喜欢想方设法地迎合朕,我们的关系是否会变得很美好?”
“真的吗?”
陈阿娇嘲讽反问。
刘彻也觉得这个假设充满了嘲讽,自嘲地说道:“应该会很甜蜜,但只是短暂的甜蜜,甜蜜过后就是无尽的厌倦和冷落。毕竟,朕是皇帝,愿意对朕千依百顺的年轻美丽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变得柔顺的你和其他的女人没有本质区别。”
“你呀……”
陈阿娇叹了口气,数落道:“我是你的皇后的时候,你总是怪我不够温柔体贴,现在我成了废后,容貌也逐渐老去,你却说你喜欢的正是我的不温柔不体贴,甚至觉得如果我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你会对我索然无味。”
“但是朕确实喜欢你……哪怕你青春不再,脾气依旧……”
“你——”
陈阿娇有些生气,但最终没有拒绝刘彻。
她终究是爱过他的。
就像他现在也依然爱着她。
……
……
霍去病拗不过李令月的坚持,带她来到休屠王家族成员处。
休屠王已然伏诛,霍去病没有为难休屠王阏氏和她的孩子们,不仅没把他们关进牢房,还为他们准备了一处整洁的屋舍,只是门口有军士把守。
见将军亲临,军士们纷纷行礼。
霍去病示意他们开门,亲自带李令月进入。
刘细君也壮着胆子穿过手持利刃的军士队伍,跟在李令月身后。
此时,阏氏和两个孩子都已经醒来,母亲站在前面,手持油灯,身后是寸步不离的金日磾和金伦兄弟。
“霍将军深夜来访,可是要——”
“敬武长公主对你们有兴趣,想见见你们。”
霍去病向休屠王阏氏介绍李令月。
闻言,休屠王阏氏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她领着金日磾兄弟向李令月行礼,声音颤颤巍巍:“匈奴休屠王阏氏领休屠王太子、二王子拜见大汉敬武长公主殿下!愿长公主殿下——”
“别这么小心翼翼,姣儿不会吃掉你们!”
李令月笑嘻嘻地打断休屠王阏氏。
休屠王阏氏看李令月的眼神却更加惊恐了。
原来,在来长安的路上,她曾听霍将军身边的一个校尉说,霍将军与汉皇帝最喜欢的四公主有约定,要将匈奴人的王子送给四公主做奴隶。
而军臣大单于最信任的汉人中行说曾说过,汉皇帝经常阉割样貌清秀的男孩充作奴仆,伺候他的后妃、公主们,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因为父母犯错沦为奴隶的贵族男孩。
早在成为俘虏送往长安那一刻开始,休屠王阏氏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论是被汉皇帝羞辱玩弄还是当成战利品赏赐给汉将军做奴婢,她都会忍耐接受,只求她的孩子们能够平安活下来。
谁承想,霍将军竟然深夜带汉帝国的四公主来看他们!
那个想让她儿子做奴隶的四公主!
那岂不是——
休屠王阏氏不介意自己被羞辱,但是她的孩子们——
“长公主殿下,您此次前来可是要带走我的孩子们?”
休屠王阏氏颤抖着问李令月,心想,如果汉公主真要阉割她的孩子,她就和汉公主拼命,宁可因此被霍将军现场斩杀也不能眼看着她的孩子们受这样的屈辱!
此时还没有被赐姓“金”的金日磾看母亲在发抖,小心地靠近她,握住她颤抖的手,用匈奴语安抚说:“妈妈不要怕,日磾会保护你。”
“他们很害怕。”
能听懂大部分匈奴语的霍去病见状,对李令月道:“休屠王阏氏似乎以为四公主要伤害他们。”
“为什么?”
李令月不解。
霍去病:“可能是因为匈奴那边对大汉有很多一些不好的传闻吧。”
当然,霍去病并不在意。
连续几次的对匈战争胜利,让他和舅舅卫青一起成为匈奴人口口相传的死神煞星。
“你在害怕什么?担心姣儿杀死你和你的孩子们?”
李令月问休屠王阏氏。
阏氏回答道:“罪女不怕被公主杀死,罪女只是害怕我的孩子们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羞辱。”
“羞辱?什么羞辱?”
李令月一时困惑。
刘细君小声道:“公主殿下,阏氏多半是怕您用宫刑对待她的孩子们。”
“为什么?姣儿做了什么让她以为姣儿要……”
李令月更加困惑了。
霍去病无奈,提醒道:“四公主曾说要匈奴王子做自己的奴隶,而在大汉宫廷,通常只有阉人才能进出后宫。”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令月恍然大悟,道:“姣儿确实想让匈奴王子做奴隶,但不是所有的奴隶都必须待在宫里伺候主人。日磾兄弟生得这么高大强壮,姣儿若能得到他们,自然要派他们去上林苑养马训鹰,学骑射功夫,将来做保护姣儿的将军。”
闻言,休屠王阏氏长舒一口气,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拉着两个儿子给李令月下跪:“汉公主殿下,您一定要收下我的两个孩子!”
李令月抬头,看着月光下身材高大健壮、头发乌黑、双目如电的金日磾兄弟:“你们可愿意去上林苑为姣儿养马训鹰学骑射将来为姣儿效力?”
“若是汉皇帝允许,我们兄弟必定誓死效忠公主殿下!”
“那……”
李令月想了一下,对刘细君说:“细君姐姐,你帮姣儿想个办法吧!”
“公主殿下想要什么?”
“姣儿不想他们母子三人被分开,想把他们都收到名下,然后派去上林苑,那边靠近霍哥哥的军营,还有雷被大叔,有他们帮忙照看,阏氏母子绝对不会受委屈。”
听到这里,休屠王阏氏眼中泪水涟涟。
虽然她从小接受父死子承、兄死弟及的教育,也在来时路上做好了和儿子们分开、被汉皇帝当成物品赏给别的男人的准备,但是——
内心深处,她始终希望能够和儿子们永不分开!
“尊贵的敬武长公主殿下,从现在开始,我们母子三人就是您的奴隶!任您驱使!”
担心再生变故,阏氏拉着两个儿子向李令月下跪。
李令月:“别……别……你们别现在就跪!姣儿还没有向父皇开口呢!万一父皇不答应……”
“放心吧,不会有意外的。”
霍去病承诺道:“我明日会在皇帝姨夫面前提起这件事,绝对让四公主得偿所愿!”
“真的吗!”
霍去病笃定地点了点头。
李令月大喜,跳着抱住霍去病:“姣儿在这里提前谢过霍哥哥!”
第39章 造纸术
第二日早朝, 皇帝刘彻首先嘉奖霍去病接受浑邪王、休屠王部落投降时的卓越表现,增加食邑一千七百户, 随后封赏随霍去病来长安觐见的浑邪王为首的一干匈奴王侯,其中浑邪王被封漯阴侯,食邑一万户,部下呼毒尼等四人也全都被封为列侯。
关于匈奴投降部众的安置问题,刘彻也早有考虑,诏命黄河以南的五个郡县划出土地供他们居住,允许他们保留原本的生活习俗。
皇帝对投降的匈奴人如此优待,难免惹来守旧老臣们的非议,其中喊得最响的是汲黯。
好在这些年下来, 刘彻对汲黯动辄大喊大叫、怒斥皇帝肆意妄为败坏传统的做派早已习惯, 虽然生气却没有惩罚这个顽固迂腐的老人,只把他当成一个笑话。
最后, 轮到被俘的休屠王阏氏和她的儿子们了。
“朕听闻匈奴阏氏样貌极美,与我大汉公主相比,如何?”
当然,刘彻说这话并不是因为他对休屠王阏氏的美色有兴趣。
他只是想起大汉开国至今连续百年都不得不和亲匈奴, 被送去塞外的宗室女不计其数,其中不乏绝色,却没有一个能在匈奴王庭长久生活,也很少有和亲公主成为大单于的大阏氏,不免想知道匈奴人心中的美貌阏氏是什么模样。
“塞外酷寒,烈日风沙,纵然天生丽质, 也是花期极短,又怎么能比得上长安城的和风细雨滋养容颜?”
卫青从霍去病处知道四公主想帮休屠王阏氏母子, 故在刘彻面前贬低休屠王阏氏的容色。
“是吗?匈奴女人老得很快吗?”
刘彻顿时索然无味。
通常情况,他只对年轻漂亮的女人有兴趣。
“舅舅,不,大将军所言正是。”
霍去病附和道。
“既然如此,那就——”
刘彻问霍去病:“他们是你抓回来的,你想怎么安置他们?”
“匈奴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擅长养马,陛下何不派他们母子三人去上林苑负责照顾马匹?”霍去病道,“四公主的亲卫也在上林苑接受训练,可以——”
“去病你绕这么大一圈子,原来是为了兑现你当日给皇儿的诺言!哈哈哈!”
刘彻大笑:“朕许了!休屠王阏氏母子三人派去上林苑照顾马匹,他们平日的衣食开销由敬武长公主封邑负责!任何人不得轻薄怠慢!”
“喏!”
……
……
不管什么时候,打胜仗都是让人开心的事情,何况此次有将近十万匈奴人主动向大汉投降,是大汉立国以来未有之盛事!
虽然安置这些人难免引发了朝堂和民间的一些冲突,但对正在兴头上的皇帝而言,都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欢愉之余,刘彻决定在上林苑设宴庆祝,还要在宴会上展示霍去病带回的休屠王部落的祭天金人。
“朕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朕成就了亘古未有的大事啊!”
当着所有人的面,刘彻毫不吝啬对霍去病的喜欢,笑问道:“去病啊,朕打算在长安造一座大宅赐给你,如何!”
“陛下,匈奴还未除尽,臣暂时不考虑私人问题。”
“朕问的是你要不要大宅,又不是要给你赐婚!紧张什么!”
刘彻脸上满是宠溺。
他实在太满意这个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了,恨不能立刻把女儿嫁给霍去病,好让霍去病从此名正言顺地喊他“父皇”。
霍去病闻言,露出羞涩的笑容。
刘彻没有追问,命人将太子刘据叫过来:“以后每天上完课,你要来未央宫旁听国事至少一个时辰!”
“喏!”
刘据又欣喜又惊恐地向父皇行礼,回到椒房殿后,立刻将此事禀告母亲卫子夫:“母后,父皇让我从明天开始去未央宫旁听国事!”
“真的吗!”
卫子夫大喜。
允许才八岁的孩子旁听国事,可见陛下对太子的器重。
她赶紧叮嘱儿子:“在未央宫旁听国事,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随便发言,如果有非说不可的,就先询问你舅舅和表哥,他们会帮你出主意的。”
“为什么?”
刘据露出不满情绪:“我是太子,太子的地位仅次于陛下,为什么我还要开口前先问舅舅和表哥?”
“因为——”
卫子夫面色尴尬。
刘据见母后神色隐忍,以为母后因为父皇长久不来椒房殿过夜而患得患失,愤愤道:“那些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父皇成天和她们在一起!完全不顾及母后!”
“他是皇帝,皇帝是天下的主人,本就有权享受全天下最好的一切,包括女人。”
“那母亲还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刘据不服。
卫子夫苦笑道:“皇后也是皇帝册封的。”
言下之意便是皇后可以被皇帝册封,自然也能被皇帝废掉。
刘据听懂了母亲的苦闷,疼惜地抱住母亲,承诺道:“等我登基做了皇帝,一定把那些讨厌的女人都抓起来关进永巷给母后出气!”
“你呀——”
儿子有这份孝心,卫子夫很开心。
但她更怕儿子言行不谨慎,惹皇帝生气。
毕竟,后宫并非只有刘据一个皇子!
王夫人早逝,但是她留下皇次子刘闳,皇帝怜惜刘闳年幼丧母,承诺把土地肥沃的齐地给他作为封地,而且刘闳有个同母姐姐,襁褓中就许给了隆虑公主的儿子,将来指不定是什么情况!
还有那李姬!
这女子仗着和陈阿娇有几分相似便得皇帝宠爱,虽然因为宫里又来了新人,得到的恩宠日益减少,却已经怀孕,肚子大得惊人,太医们都说她怀的是双胞胎!
想到这里,卫子夫额头一阵隐隐作痛。
身为后宫之主,她必须大度对待每个得宠怀孕的后宫女子,但只要想到李姬可能一次生下两个皇子,她就无法——
“我现在越来越理解陈阿娇当年的心情了。”
卫子夫忍不住自嘲道。
陈阿娇被废后住进长门宫,而她贵为皇后,同样被困在名为椒房殿的冷宫。
“母后——”
娇嫩的声音响起,卫子夫抬头,看到四公主:“姣儿?”
“母后!”
李令月快步跑到卫子夫身前,身后跟着刘细君:“皇后殿下——”
“不用多礼。”
虽然刘细君因为父母犯错失去了身份,但她毕竟是宗室女,卫子夫不敢过分怠慢。
刘据也向这个远房堂亲表达了应有的礼貌。
刘细君低头表示谦顺。
李令月则拉着卫子夫的衣袖,道:“母后,父皇把霍哥哥带回来的休屠王阏氏和两个匈奴王子都赏给了姣儿!以后姣儿有匈奴王子做奴隶了!”
“是吗?”
卫子夫努力露出笑容。
李令月:“姣儿安排他们住在上林苑,那里虽然比不得宫里舒服,但是比在宫里自由。”
“上林苑啊……”
卫子夫有些感慨。
弟弟卫青当年就曾经在上林苑建章营做事,被馆陶大长公主迁怒绑架,因祸得福,从此一飞冲天。
“母后想去上林苑?”刘据问。
卫子夫摇摇头:“我现在贵为皇后,哪能随便外出。”
“可是母后看起来——”
“皇后虽然尊贵,却也注定失去自由。”
说话间,卫子夫看向李令月:“姣儿近来为何时常去窦太主处?”
“窦太主对姣儿好,每次都给姣儿准备很多好吃好玩的。”
李令月装傻。
她知道卫子夫在担心什么。
卫子夫闻言,心里也是一阵嘀咕。
窦太主显然是以外祖母的态度娇宠着四公主,万一她哪天忍耐不住向四公主挑明身世,自己该如何——
“姣儿,母后待你如何?”
“母后待姣儿自然是极好的。”
“如果有人在姣儿面前说母后的坏话,例如母后不是姣儿的亲生母亲之类,姣儿会相信吗?”卫子夫试探着问道。
李令月笑了笑,回答道:“姣儿会让说这话的人拿出证据!拿不出证据就把他送去御史大夫那边治罪!”
“万一他拿出证据呢?”
卫子夫担忧不已。
李令月:“拿出证据又如何?谁敢保证这些证据不是伪造的?反倒是母后待姣儿的好都是真真的。”
“如此……如此……甚好……”
李令月的回答让卫子夫提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一旁的刘据听得云里雾里:“母后,你为什么突然问四皇妹这种奇怪的问题?我们是母后亲生这种事难不成还能被有心人拿来搬弄口舌?!”
“世间之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卫子夫心虚地敷衍着儿子。
此时,中常侍来到,向皇后、皇太子及诸位公主贵人禀告道:
“陛下有意选良辰吉日在上林苑设宴,向满朝文武、后宫佳丽展示霍将军带回来的匈奴祭天金人。届时,所有宾客都要为陛下献上自己精心准备的节目,御用文人画师也会现场歌赋绘画,记录盛世。”
“陛下这次是真的很开心啊。”
卫子夫笑容可掬,心中却莫名有了一丝担忧。
李令月听到届时会有御用文人、画师现场“歌赋绘画”记录盛事,顿时想到一件对文人而言极重要的东西!
纸!
早在秦末汉初时,被称为赫蹏或方絮的漂絮法制取丝绵的副产物,就已经出现并在贵族圈里小范围流行过——将恶茧、病茧以漂絮法抽取丝绵,飘絮完毕,篾席上会遗留残絮,日积月累形成薄片,晾干后剥离下来,可用于书写。
但是,用这种方法制成的原始版纸张,不仅繁琐昂贵,产量低,质量也很粗糙,只能当消遣玩物。
直到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制备纸张成本大大降低,纸张质量大幅提升,纸才逐渐取代竹简、木牍和丝帛,成为最主流的书写工具。
之后造纸术被历代改良精进,在李令月前世的隋唐时代,用桑皮、山桠皮等为原料制成的皮纸已经同时具备纸质柔韧、薄而多孔、纤维细长、交错均匀等优点,她的前世挚友上官婉儿生前也曾试图用竹子作为原料制作纸张。
李令月不知道制作纸张的具体细节,但她前世读过《齐民要术》,记得纸张制作的大概流程,可以此为依据让工匠们自行完善,做出皮纸,甚至——
挚友上官婉儿希望做出却没能完成的竹纸!
“告诉父皇,姣儿或许会在上林苑大宴上给父皇送一份特殊的礼物!”
“喏。”
……
得知最喜欢的女儿要在数月后的大宴上给自己献上特殊的礼物,刘彻很开心:“姣儿果然处处让朕开心!哈哈哈!”
“若是四公主真在大宴之日给陛下献上珍贵礼物,陛下准备回赐什么宝贝给她?”中常侍哈着腰问道。
刘彻想了一下,道:“朕有心效仿始皇帝行泰山封禅大典,届时带四公主同行,并允许她向天地神灵进献祭品。”
闻言,不仅中常侍倒吸一口凉气,一旁伺候的史官司马谈更双目放光。
自上古以来,登高山封禅就是帝王的头等大事,正所谓“报天之功,故曰封;报地之功,故曰禅”,在被誉为“天下第一山”的泰山封禅更是无比隆重的盛典,只有立下震古烁今的大功绩才可以登上泰山向天地宣告自己的功绩。
想到自己将成为大汉第一个见证并记录泰山封禅的史官,司马谈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而刘彻也确实考虑把匈奴驱逐出漠北后登泰山举行封禅仪式,让天地见证他为大汉创下的丰功伟业,让百姓发自内心地认识到他是受命于天的皇帝。
“前朝的泰山封禅礼仪记录已经遗散,司马谈,你身为太史令,知道该怎么做!”
“喏!”
被皇帝委以重任,司马谈的心情越加激动了,恨不得立刻和儿子司马迁从浩如烟海的竹简中找到并整理出完整的遵循周礼的泰山封禅仪式全过程。
“朕近来诸事顺心,就不知道伊稚邪那边是不是咬牙切齿!哈哈哈!”
想到匈奴大单于伊稚邪此刻多半已经收到浑邪王率领部落近十万人投降大汉并被汉皇帝封为列候的“噩耗”,刘彻的心情更好了。
……
……
制作皮纸需要树皮、稻草、嫩竹等材料、宽阔的场地和经验丰富的工匠,李令月当下还是个八岁小孩,即便得到皇帝的特别宠爱,衣食住行都享受长公主待遇,毕竟没有独立的府邸,拥有大群可随意支配的奴仆。
一番思量后,她带着刘细君来到馆陶大长公主处。
“窦太主——”
“姣儿来了!”
看到外孙女来访,馆陶眉开眼笑,立刻打发奴婢去通知女儿陈阿娇。
陈阿娇得知女儿到来,喜上眉梢地走来:“姣儿~”
“贵人~”
李令月抱住陈阿娇,并把身旁的刘细君介绍给她。
刘细君给陈阿娇行礼:“罪女刘细君拜见陈贵人。”
“不必多礼,快些起来。”
陈阿娇对刘细君非常和气,一方面因为她是女儿的玩伴,另一方面则因为刘细君算起来和自己也是亲戚。
刘细君抬头,小心地端详着陈阿娇。
比起这些日子在后宫见过的正值青春的美人们,陈阿娇居然毫不逊色,即便她的脸上有了细微的皱纹、皮肤也不如双十年华的女子那般紧致光滑,但她周身散发着历经波折后看淡人生的成熟优雅气质,让本就明丽华美的面容更多了几分雍容与舒展。
“为什么盯着我的脸?”
发现刘细君出神地注视自己,陈阿娇笑问道。
刘细君低头,小声道:“因为细君在贵人身上看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美。”
“哦?说来听听。”
“细君不知该如何形容,贵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像早春时节盛开的辛夷又像雨后香气更加浓郁的桂花,明明是浓烈张扬的美却让细君感觉很舒服,光华四射中透着玉石的温润。”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陈阿娇回答道,“过去的我是一团肆无忌惮的烈火,连陛下的面子都不放在眼里,最终落得废后的结局。”
“但是您确实——”
后半句话,刘细君不敢说出口。
早在看到陈阿娇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到了不寻常。
不仅因为陈阿娇的容色远比她的预想更加姣好美丽,也不仅因为她发现陈阿娇的面容和四公主有至少八成的相似——
坊间传闻,陈阿娇被废后迁居长安郊外长门宫,不可外出,不见外客,可眼前的她却是住在窦太主的府邸,锦衣玉食,行动不受任何限制。
由此可见——
陛下心中,陈阿娇是特别的!
陈阿娇知道她想说什么,笑着表示:“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随后,奴婢们端上美味的蜂蜜水和各式精致点心,更有二十几个由董偃精心培训出的擅长蹴鞠的奴婢在庭院的空地上列队等候。
“这些蹴鞠女子是我让董郎特意为四公主挑选培训的,届时上林苑大宴,四公主可以让她们给陛下表演女子蹴鞠。”
馆陶对外孙女向来宠爱有加。
李令月闻言,也觉得这个主意极好。
若不是心中有了更好的打算,她一定毫不犹豫在上林苑大宴上献上这份贺礼。
“窦太主——”
“又想要什么?”
馆陶看外孙女大眼睛转溜溜就猜到她有所求。
李令月见状,很干脆地把自己想在长安郊外弄一块靠近河流的空旷场地、雇佣一批擅长熬制石灰浆的熟练劳工以及采买大批量的楮树老皮、鲜嫩竹麻、陈年稻草、石灰岩的想法说了出来。
“姣儿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陈阿娇好奇,以为女儿小小年纪就染上时下流行的炼丹求长生的毛病:“炼丹吗?”
“不是为了炼丹,”李令月道,“姣儿这几日研读查抄淮南王宫获得的书简,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想找一块场地试验一下。”
“试验可以,做出来的东西千万不要吃嘴里。”
陈阿娇很担心。
“贵人放心,姣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令月满口承诺。
时间紧迫,她必须立刻行动。
……
馆陶大长公主身为皇帝的姑姑兼前丈母娘,食邑堪比诸侯王,又继承了窦太皇太后的巨额财产,堆放在库房的闲散钱币都以千万计,自然,李令月要求的东西,三两天就准备妥当,并且投入运作。
坐马车去往场地路上,李令月以一包金饼为代价,向系统要了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记载的楮皮的完整处理以及楮皮纸的具体制作流程、注意事项。
看完皮纸制作工艺,李令月的马车抵达了临时搭建的造纸工坊。
场地内热气惊人,工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制备石灰浆。
他们用铁石木棍等工具将深山开凿运出的石灰岩敲成碎块,送进煅烧窑,制备成生石灰,再将生石灰运送到石灰塘中,混入大量清水搅拌制成熟石灰……
整个过程酷热恐怖,热气冲天,工匠们赤着上身,穿梭在白烟中,汗流浃背。
公主的马车自然不可能停在这种又脏又热又闷的地方。
窦太主派来此处负责管理的小吏穿过蒙蒙白雾,来到马车前,哈腰行礼:“拜见敬武长公主殿下!愿敬武长公主殿下——”
“本公主没空听你的客套话,东西准备得怎么样?”
马车内,想起女孩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小吏不敢抬头,将当前情况介绍一番,无非是工匠们已经开始制备石灰浆,四公主要求的楮树老皮、鲜嫩竹麻、陈年稻草等物陆续运来,堆放在库房里。
李令月闻言,撩开车帘,看到工匠们在小吏的安排下正井然有序地工作,于是将写有纸皮的制作方法的竹简交给小吏,命他按竹简上的内容对楮树皮、嫩竹麻、成年稻草进行配比和预处理。
“处理完毕后,分成三份,一份加入芙蓉花汁、一份加入松针汁、一份加入黄蘖汁,另外需要准备明矾用于浸泡纸张……这些工作完成以后,等本公主的下一步差遣。”
“喏。”
小吏将李令月的话记下,一次不落。
此时的他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四公主将在上林苑大宴上给帝国带来怎样别出心裁的惊喜与震撼。
第40章 三份大礼
工匠们日夜赶工努力, 第一批纸很快做了出来。
因为是第一次制作皮纸,工匠们经验不足, 加上赶工,时间有限,最终成品质量远不及李令月前世使用的皮纸,只能勉强达到纹理细腻纤维绵长质地柔韧,吸水性极强:
加入芙蓉花汁的那份成品透着淡雅的粉红色,加入松针汁的纸表面微微青绿带着松针的清香,浸泡过黄蘖汁的纸张颜色明黄,质感已经非常接近后世的黄麻纸。
因为用明矾浸泡处理过,纸张表面非常光洁没有毛躁感, 墨汁滴在上面不会轻易化开。
“公主, 这就是您准备献给陛下的礼物?”
刘细君惊叹不已。
本能让她觉察到这些质感近似丝绸但比丝绸更多了一份绵密灵动的轻薄之物比丝帛更合适书写绘画。
“父皇每日需要批阅处理竹简至少百斤,繁重累赘, 耗时耗力,若是能用此物取代竹简,不仅父皇的工作会轻松许多,天下读书人也可能因此受益。”
“四公主所言极是。”
刘细君深以为然。
要知道, 竹简写书可是非常繁琐累赘的事情,首先把竹子劈开,打磨、烘烤、晾晒制成竹简片,然后用专门的小笔在上面书写,错字还不能涂抹修改,完成以后需晾干再用皮革串成又沉又重的竹简,小心保存。
而四公主让工匠制造的轻薄之物, 好像丝绸却比丝绸更加轻薄柔软,书写的时候也比在丝帛上写字更加轻松方便, 还能通过添加花草汁做出不同的颜色,散发花草的天然清香。
“四公主打算为此物取什么名字?”
“纸,”李令月道,“姣儿将他们命名为纸。”
之后李令月拿出《论语》、《道德经》、《诗经》等经典,安排刘细君带领女官们誊抄,淡粉色的芙蓉纸用于誊抄《诗经》名篇、散发松针香味的松纸抄写《道德经》、加入黄蘖汁浸染制成的黄麻纸书写《论语》选段。
众人第一次接触到纸,无不感觉新奇,试验过后又无不被四公主的奇思妙想折服。
分派完抄写工作,李令月自馆陶处弄来蜂蜡、胶清、金粉、贝粉等物,指示工匠对纸张进行涂蜡、碾压摩擦等处理,最终制成阳光下闪烁金光的冷金纸、像珍珠一样在月光下折射五色彩光的珍珠纸、金丝银霞交错闪耀光芒的金银纸等。
“父皇应该会喜欢姣儿准备的礼物。”
……
……
上林苑大宴,所有居住在长安的高官、列候都有资格出席。
大家知道皇帝的习性,准备的节目多是歌舞,至于那些不知道该准备什么节目的,索性提前备好赎罪的黄金和骏马。
大宴当天,上林苑内停满马车,举行大宴的宫殿附近,挤满了笑颜如花的歌姬舞女——她们或是战战兢兢,害怕歌舞表演的时候出差错丢掉性命,或是踌躇满志,准备在表演时一鸣惊人,得到贵人青眼,飞上枝头变凤凰。
毕竟,当今皇后都曾是平阳公主府上的歌女,身为歌姬舞女的他们也一样有希望成为后宫的夫人美人,或是某位侯爷的爱妾。
咚……咚……咚……
伴着悠长的钟鸣,宴会正式开始。
王侯将相依照身份高低依次进入宫殿,向最高处的皇帝行叩拜大礼,帘后的后宫美人们也在皇后的带领下行礼,一时间,珠玉交击,暗香浮动,山呼万岁,一派盛世气象。
刘彻洋洋得意,命宫人给诸位大臣倒上用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珍奇植物蒲桃酿造而成的深红色酒水。
“此物名为蒲桃,酿成的酒就叫蒲桃酒!”
“谢陛下恩典!”
大臣们纷纷饮酒,甘甜如蜜的口感让所有人都眉目舒展,感叹不已。
“这等美味,定是上天赐下的甘露!”
“深红如血又芳香四溢,西域果然是一处宝地啊!”
“陛下得天地眷顾,开凿西域,必定万世歌颂!”
“……”
臣子们的歌颂赞美让刘彻心情越来越好,命乐府献上歌舞。
雅乐奏响,歌姬舞女们开始表演,歌声如鸟雀般清脆明亮响彻行云,舞蹈像杨柳随风招展又好似天上的白云飘逸温婉。
又过了几轮歌舞,得汉皇帝封侯的浑邪王亲自下场舞蹈助兴。
他的舞蹈动作粗狂野蛮,隐约粗糙中蕴含强大的生命力,气势盛大,不知不觉间就占满舞台,原本要献舞的美女们挤在一旁,不知所措。
刘彻见状,皱了下眉头。
他今日举办大宴是为了向百官昭示他作为天子的威严和丰功伟绩。
浑邪王当众献舞,他很开心,但看到匈奴男性用野蛮粗俗的舞步压得汉家女子不知所措,他又感到深深地不悦。
李令月的座位距离皇帝宝座不远。
快满九岁的她隔着竹帘见父皇面露不悦,又见大宴中央匈奴人正粗狂舞蹈,想起前世的爷爷、太宗皇帝李世民当年以《秦王破阵乐》款待突厥可汗,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她趁着旁人不注意,从系统处得到可用编钟演奏的《秦王破阵乐》谱,低头对身旁的刘细君耳语。
刘细君听后惊得目瞪口呆:“四公主,您确定——”
“父皇现在不开心,不能让他继续皱眉。”
“喏。”
刘细君起身退出,找到霍光,将四公主的叮嘱告诉他。
霍光听了刘细君的叙述,顿时被四公主折服:“难怪诸皇子女中,陛下最爱四公主。”
“此事可行吗?”
刘细君担忧地问道。
霍光道:“这正是陛下想看到的。”
……
视线回到宫宴现场。
浑邪王的舞蹈还在继续,刘彻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但是眉宇间隐约已经——
霍光来到兄长身旁,将四公主的建议附耳告知。
霍去病点点头,起身对皇帝道:“陛下,今日四海初定,匈奴来朝,臣愿为陛下舞一曲,以祝天幸!”
“哦?”
刘彻眯眼。
霍去病的建议正中心怀。
卫青见状,道:“霍去病是大汉的宝剑,当用利宝剑!”
“仲卿所言极是。”
刘彻挥手,立刻有阉人双手奉上宝剑。
霍去病却没有立刻接剑。
他拿起酒杯,饮下杯中酒,这才“锃”的一声拔出长剑,随便挥了一下,顿时寒光冷冽,杀气弥漫。
“好剑!”
赞叹过后,剑眉挑起,英武之气飒然迷茫,满殿宾客俱是一惊,不知剑舞刚烈如斯。
啪!
杯盏落地,本就是沙场杀神的霍去病握剑而立,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乐师李延年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依四公主所赠乐谱敲击编钟,刚毅辉煌的盛世之音惊天动地袭来,沙场气势席卷全场。
长剑当空,划破天地,满堂的剑意杀气流转于他的眉宇间,雷霆震怒,群龙飞舞,激烈时如疾风骤雨,温婉时若深夜柔情,飘逸似乘风而去,凝滞是猛兽蓄势。
恍惚间,人们仿佛看到一线狂潮随他的剑席卷而来,声如奔雷,势不可挡!
唯有他如山岳般坚毅巍峨,立在潮头,与剑下的汪洋浩瀚刚柔并济,最终——
锃!
长剑入鞘。
铛!
编钟止乐。
排山倒海的剑气与端庄辉煌的音符一起化为四海升平。
“吾皇万岁万岁!”
“好!好!好!”
刘彻大喜。
霍去病的这场剑舞可谓气势磅礴,惊天动地,不仅完美化解了匈奴歌舞带给皇帝的不悦,更进一步彰显了汉家天下的武德充沛!
可谓风华绝代又完美无瑕!
“去病,你要什么赏赐?”
“臣暂时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臣恳请陛下允许臣留下这个承诺,等臣想到想要的东西再来讨要。”
“依你!”
刘彻此刻心情极好,没有不答应的。
随后,各位王侯给皇帝献礼物。
有人准备了精心编排的歌舞,有人献上万里挑一的骏马,有人搬来珍奇贵重的“祥瑞”,还有人直接给皇帝送黄金……
刘彻一一笑纳,并让中常侍把霍去病从匈奴带回的休屠王部祭天金人取来供大家观赏。
众人原本以为祭天金人是匈奴人模样,谁承想,中常侍抬来的半人高的祭天金人竟穿着汉人的衣冠,梳着汉人的发髻,无不啧啧称奇。
“祭天金人乃是休屠王部效仿始皇帝的十二金人铸造,故而样貌与我等并无不同。”
东方朔再次出场,道听途说加上胡编乱造,哄得皇帝很开心。
刘彻闻言,点头道:“由此可见,浑邪王部与休屠王部所居的河西本是华夏故土,此番收复,霍去病当居首功。”
“霍将军威武!”
众臣赶紧跟着恭贺。
霍去病淡然一笑:“我只是听从陛下的指挥。”
“陛下英明!”
众臣再次附和起来。
此时,轮到后宫的皇子皇女们进献礼物了。
依长幼尊卑,第一个献礼物的自然是太子刘据。
刘据为今日亲自手抄刻写五经,礼物不贵重但情谊真挚。
随后是公主们。
卫长公主已经出嫁,与丈夫平阳侯曹襄一起献上玉璧。
二公主与三公主准备的也都是玉石珍珠之类的珍宝。
唯独四公主的礼物是个漆盒,盒子内厚厚一叠东西,似丝绸又不是丝绸。
“这是什么?”
“姣儿为今日准备的礼物。”
李令月取出三本手抄书:“这是第一份礼物,姣儿与细君姐姐制作的手抄书,分别是《诗经》、《道德经》、《论语》。”
“拿来给朕瞧瞧。”
刘彻好奇手抄书的材质,以为是新样式的丝帛。
“喏。”
中常侍上前,将手抄书送到皇帝面前:“陛下——”
刘彻接过手抄书,发现女儿准备的手抄书写在一种像丝帛又不是丝帛的柔软绵长细腻光滑的材质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娟秀优雅,无比清晰,没有洇开的墨汁,也没有尖锐的划痕,散发着淡淡墨香,与往常见过的所有丝帛抄本都不同。
“姣儿,你献给朕的手抄书是用什么制成的?”
“回禀父皇,姣儿献给父皇的手抄书是用一种名为纸的东西做成的。”
随后,李令月从漆盒中取出表面刷了混着金粉的胶的闪闪发光的冷金纸、像珍珠一样折射五色彩光的珍珠纸、将金银粉末化成金丝银霞花纹印刻在表面的金银纸等在前世的大唐皇室也只有顶级贵族才能使用的特色纸,献给刘彻。
“这些也是纸,只是表面加了金粉、珍珠粉、金银细丝。”
“哦?”
刘彻接过熠熠生辉的纸张:“姣儿的这份礼物有新意,朕很喜欢。”
“父皇,姣儿准备这份礼物,真正的目的是为父皇分忧。”
李令月抬头,微笑着说道:“父皇每日需批阅各地送来的竹简至少百斤,若是改成用纸,所有人的辛苦都会减轻。”
“如此说来,确实……”
意识到纸推广使用后如山的竹简奏报会变成一叠薄薄的纸书的刘彻命中常侍将三本手抄书传阅周围。
文官们接过手抄书,摸着散发淡香的绵软光滑纸张,看着上面清晰干净的墨字,眼中的不屑逐渐变成震惊,最终转化为佩服。
“这……这确实是……比竹简好太多了!”
“此物果然甚好!甚好!”
“四公主才思敏捷,非寻常人可及!”
“陛下,臣恳请陛下允许臣将此物带回家中细细揣摩!”
“……”
看到文臣们被女儿精心准备的礼物惊得目瞪口呆、心服口服,刘彻心情好极了。
只有汲黯一人直到此刻依然——
“陛下,此物确实极好,但若造价太贵,强行推广,必定劳民伤财!于天下有害!”
“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让朕不开心!”
刘彻板下脸,要训斥汲黯。
李令月急忙道:“汲黯大夫的担忧,姣儿早就想到。姣儿第二次献给父皇的纸中加了蜂蜡、金箔、螺钿贝母粉、金银粉等物,熠熠生辉,价值不菲,但姣儿第一次献上的三本手抄书所用的纸只需石灰、树皮、稻草、竹子便可制成,长安城的寻常富户都能用得起。”
“此话当真?”
汲黯依旧板着一张脸,但是眼睛里已经隐约透出喜欢。
“千真万确。”
李令月笑颜如花。
“可是公主您——”
汲黯想问得更清楚些。
刘彻担心女儿吃亏,强行打断道:“今天是宴会的日子,汲黯不要再说煞风景的话!即便非说不可,也须等到明天!”
“喏。”
汲黯憋着满肚子的火气和疑问,退在一旁。
……
宴会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刘彻却是意犹未尽,在以皇后为首的后宫美人及诸位皇子公主的簇拥下,在初冬的上林苑中漫步行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养马的区域。
此时,上林苑内大部分人只要没有必须立刻完成的工作,都自觉或是不自觉地跟在周围,是不是地偷看着皇帝和皇帝身边的美人们。
刘彻向来享受众人的崇拜目光,对此自然不会在意。
他看到心爱的骏马被养得膘肥体壮,兴致勃发,想挑一匹骑上。
中常侍得令,欲取马具,却见前方走来一个英俊少年,双手捧着画卷,走在离皇帝百步远处突然将手中画卷高举过顶。
“他是谁?过去问问。”
“喏。”
中常侍上前,与少年带到刘彻身前,并呈上画卷:“陛下,这少年是休屠王太子日磾,所献画卷是他们兄弟为陛下绘制的《天马图》。”
“天马图?”
刘彻心动,展开画卷,见所绘之马身形矫健宛如游龙,神骏非常,另有八个大字——“日行千里,汗色如血”。
“世间真有天马?”
“有。”
日磾抬头,看着刘彻:“日磾曾在伊稚邪大单于处见过。”
“哦?”
刘彻眯眼,端详匈奴王子,发现少年初次面圣,却是不卑不亢,态度自若,样貌还极其出色,五官深刻俊朗,皮肤异常白皙,眼睛隐约带一点蓝色,顿时心动。
“你可愿在朕身边做事?”
“这——”
日磾没有立刻答应。
中常侍提醒道:“陛下,您先前把他和他的母亲、弟弟赐给了四公主,他们现在是四公主的奴仆。”
“哦哦哦。”
刘彻看向女儿:“小月亮,父皇向你讨要一个人,可以吗?”
“姣儿的一切本就是父皇赐予的,父皇想要便拿去,只是——”
“只是什么?”
“日磾是匈奴名字,容易让父皇身边的其他侍中介意排斥,姣儿恳请父皇给他赐个汉家姓氏以示尊宠。”
“姣儿——”
“父皇……”
李令月欲擒故纵:“他是娇儿最喜欢的东西,父皇必须承诺好好待他,姣儿才会心甘情愿将他交给父皇。”
闻言,刘彻还未有所表示,日磾的眼中已经有泪光——四公主,您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刘彻看到日磾眼中泪光,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又想到今日大宴展示的祭天金人本是休屠王部落之物,于是道:“从今以后,赐你金姓,为金日磾,你的弟弟与你一道来未央宫做侍中。”
“谢陛下!谢公主!”
金日磾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金日磾的母亲休屠王阏氏听到消息,也在二儿子的陪同下来到汉家皇帝跟前跪地谢恩。
刘彻见休屠王阏氏虽年过三旬却样貌艳丽不输二八年华,难免心动,但她的两个儿子正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身边又围着年纪还小的儿女们,不得不改变主意:“休屠王阏氏虽非汉人,却育儿有方为天下表率,朕赐你宅院一座,画师画像收藏,你可愿意?”
“妾叩谢皇帝天恩。”
休屠王阏氏叩首谢恩。
金日磾和金伦跟随谢恩。
……
帮金日磾兄弟得到皇帝赐姓和侍中职位后,李令月趁胜追击,假装生气地拉着刘彻的手:“父皇耍赖,说是只要金日磾,却把金伦和阏氏都要走,姣儿要父皇给补偿!”
“姣儿想要什么补偿?”
刘彻本就喜欢这个女儿,如今又正在兴头上,自然什么都能答应。
李令月眼珠转动,目光落在卫青身上:“姣儿想要两百骑兵!”
“两百骑兵!”
刘彻都被女儿的胃口惊呆:“姣儿,你知道养两百骑兵需要多少钱财粮食吗?”
“不知道,但姣儿相信姣儿的食邑养得起!”
“也对!”
刘彻从不觉得女儿拥有骑兵亲卫可能对皇权造成威胁,何况,女儿今日献出的礼物和金日磾兄弟的价值远胜两百骑兵:“仲卿,明日从北军调拨两百精锐骑兵归到四公主名下。”
“喏。”
卫青领命。
李令月笑逐颜开:“父皇真好~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父皇~”
“那是因为姣儿你又可爱又懂事,让父皇不喜欢你都不行~”
刘彻宠溺地笑着,冷不防看了眼一直很安静的刘据:“可不是哪个公主皇子都能从朕手中要到骑兵的。”
“陛下所言极是。”
卫子夫低头附和。
刘据不情不愿地跟着低下头。
……
……
从上林苑回来,皇后为首的后宫众人本应回住处,但因为皇帝对纸产生了兴趣,四公主一行被特许留在未央宫。
金日磾兄弟跟随伺候。
看到这一幕,太子刘据气得肩膀发抖,好不容易忍到回宫,立刻发作。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母同胞,父皇却只偏心四皇妹!我也是父皇的孩子!我还是皇长子!是太子!只在父皇母后之下的太子啊!”
“据儿!”
卫子夫冷面镇住儿子,训斥道:“你是太子,你将来要继承皇位,要担负天下,你的任何一点差池疏忽都可能造成天下的大灾难。正因如此,你父皇才用对君主的苛刻标准对待你,而不是像普通人家的父亲那般娇纵宠爱孩子。”
“可是我真的好羡慕四皇妹,好想和她一样被父皇……”
“如果你父皇真像对待你四皇妹那般待你,那便意味着你将来最多只能做个诸侯王,诸侯王和皇帝的差距,你在未央宫旁听国事那么多天,难道还不清楚?”
卫子夫严厉教训儿子。
刘据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虽然心中依旧不甘、羡慕、嫉妒。
另一边——
未央宫中,刘细君专心研磨,金日磾兄弟将四公主特意为此刻准备的足有三尺见方的黄麻纸在桌案上小心铺开。
“陛下,请——”
“好。”
刘彻拿起吸饱墨汁的毛笔,下笔龙飞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