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三郎冷漠一眼,罗纨之心安不少。
并且为自己“神乎其神”的化妆本事暗暗得意。
就连谢三郎都察觉不出,其他宾客就更加不会发现现在的小芙蕖换了人。
人都有惯性,当某种特征放大到极致后,就常常会忽略其他,是以小芙蕖这眉间红痣就是最显眼的标志。
周围的光暗下,唯有中央舞台被光照亮。
所有的人再次目不转睛望着舞姬们,裸.露的胳膊和时隐时现的腿并不再是他们关注的,反而是有张有弛、刚柔并济的形体,平和、放松与自然美好的神情。
她们宛若不再是供人取乐的对象,而是带上一种神性的神使。
谢昀手里拿着薄瓷茶杯,目光追随着里面舞动的女郎。
有了怀疑,他就能摒除所有干扰,故而仔细盯着细节。
譬如那女郎的半张脸都被遮住,唯有妙目露在外面,眼尾上挑,比罗纨之的更显妩媚,但是罗纨之会化妆易容,他虽没有见识过,但是想来对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这女郎的神情没有其他人的镇定,反而有种误入歧途的紧迫,好似只盼望快些跳完这曲,而不是努力多多展现自己。
她的后颈雪白,手臂上数个细金钏叠在一块,比其他舞姬卡得紧些,并不能上下滑动。
再而她侧身抬腿起飞势,脚踝上还有处磕伤的淤青,而其他舞姬则没有。
舞者惜身,不会带着伤痕出现,即便有不小心伤到的地方也会尽量上粉掩饰。
显然她就没有这般顾及。
谢昀侧头,低声道:“苍怀。”
苍怀马上俯身听命,只听郎君只是问了句:“罗纨之今夜去了哪里?”
“南星说过,是打算回罗家。”
谢昀眸光凝落前方,“你找人去往常她经常下车的侧门找找看,若看见南星就回禀一声。”
苍怀讶然抬头,下意识望舞台中望了一眼,低头领命去吩咐。
不多会苍怀就把南星揪了进来,南星懵懵懂懂跪坐在一旁,谢昀侧过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南星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光这一眼他就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恐怖。
顿时缩起脖子不敢吱声。
怎么了,罗娘子不是常来千金楼么,今日她就是说想过来见识一下热闹……
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南星百思不解,同时忽然被召去得了吩咐的千金楼堂倌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跑出去给掌事的人传达。
“熄一半的蜡烛?”掌事再三确定。
堂倌点头如啄米,“我没听错,谢三郎就是这么跟我说的,错不了!”
掌事拿不定注意。
熄一半的蜡烛,那岂不是连人都看不清了?
他立刻跑去找雪娘,雪娘心道这谢三郎是难得的贵客,他的要求即便不合理也不能不重视。
不多乎,看客们发现两旁的蜡烛逐渐被盖灭了一半,他们努力睁大眼睛都有些看不清舞台中心的人儿,只能依稀看见那些舞动的肢体和金饰以及乐器上的反光。
“这是怎么了?”
“妙啊,雾里看花美极!”有会捧场的客人当即又赞了起来,其他人虽然有不满,但为了表示自己也有欣赏的能力,故而没有抱怨出来。
陆国舅以玉箸轻敲着琉璃杯,斜眼看着那边的谢三郎、九郎,吊儿郎当道:“稀客啊,不想两位谢家郎也下凡到人间,尝这庸俗红尘味?”
九郎笑了下,“本想给陆二郎庆贺,不想二郎这会居然不在。”
他和陆二郎交好,来此也情有可原。
虽然陆二郎有官身,值得庆贺,但是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谢三郎才是真正位高权重的那个,他来了定然是要抢走陆二郎所有风头。
陆国舅重重哼了声。
谢三郎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旁边的成海王,成海王眉蹙不展,几次想要起身离席但又不知道顾及什么,强忍不动。
“成海王果如传言,对侧妃隆情盛意,时刻不离。”
皇甫倓瞥他一眼,饮尽杯中酒,嘲笑道:“若连区区一个小女郎都不能紧握掌心,何以掌天下事?你说是吗,三郎?”
他可是见过罗纨之,成日往外跑,野心勃勃,就没有几分心思是放在谢三郎身上。
她这样野惯了的女郎,回头都不知道该怎么侍奉郎君才是。
谢三郎略抬手中的薄瓷杯。
“有些事就如同这个杯,你越想攥在手心里,越用力——”
瓷杯薄在他的指间“咔嚓”声碎了,他把碎片随意扔到桌上道:“杯子会随碎,而碎片会让你流血疼痛。”
皇甫倓盯着那些碎片,忽然起身离去。
这时舞姬们放下乐器,手捏起薄绢做的芙蓉花,长梗为飘帛,花头十八瓣,沿边金镀。
如此美景,即便朦朦胧胧也觉得十分动人。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只见那些舞姬分立圆台的十二点位,脚勾手挽自上垂落的薄纱,腾空而起,不少看客吃惊地站了起来,周围的烛光已从温暖的颜色变换为神秘而清冷的浅蓝,宛若自带竹岚仙气,让人叹为观止。
升至半空舞姬们将手中的娟莲往天上一抛,也不知道那里面夹带了什么东西,金莲中央簇起一团火,金光四溅,犹如一朵小小的烟火,随后沿着花瓣烧成了火莲,碎金如雨屑纷纷而落。
犹如天女撒金。
薄纱带领着十二舞姬荡开,她们的衣裙披帛在空中翩然若飞,可随后她们就发现落脚点并非是她们彩排时水中的立柱,而是直接跨过了水到了贵宾席前。
罗纨之一落地,冰凉的金砖就让她足下发寒,忍不住蜷起脚趾。
她也看清自己面前的诸人,后背发麻。
谢家两位郎君不说,旁边
还有陆国舅、常康王、几位不太记得名字但也知道是高门子弟。
心思活络的千金楼娘子已经明白了这个安排,无非是雪娘嫌她们站的远了,客人看不清,故而用了这个法子让她们近距离表演。
罗纨之愣愣随着未停的音乐摆了几个动作。
谢三郎低头喝茶,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
可他的容貌气度搁哪里不引人注意。
几名娘子已经踩着乐点舞到了他的几案前,罗纨之余光看见远处的其余人皆是如此。
俨然是一副“神女”下凡,深入人间。
罗纨之也不好太特别,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但是谢三郎前面人太多了,她只好往谢九郎面前站,谢九郎吓了一跳,握着杯子像是被定住了,如临大敌。
罗纨之心道九郎莫非也是第一次来?
她不及细想,也是趁着此处暗,随便糊弄了几个动作,刚刚还在谢三郎面前舞的娘子又一股脑挤到谢九郎面前。
罗纨之疑惑不解。
“那位郎君跟木头一样……”有个舞姬在罗纨之耳边留下一句抱怨。
罗纨之因为不争不抢所以不知不觉又被挤出来,这时她的前面是静坐饮茶的谢三郎。
谢三郎果真连抬眼都不曾,就好像入定的老僧,什么人或物都不能引他心动。
如此想来,罗纨之敷衍的动作就变得认真许多,飘帛随着旋转时不时从郎君的身上划过,若近若离。
她“卖力”跳了好一阵,对谢三郎完全无用,这才理解那些娘子口里说的像根木头是什么意思了。
她眼里就露出一副“所言极是”的赞同。
可不想,恰好这个时候侍蜡烛的婢女们又重新归来,她正好看见抬起头的谢三郎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眼睛。
罗纨之不禁脸上一烫,鬓角溢出热汗。
她连连眨眼,忙不迭转过身混入立场的舞姬之中往外赶。
回到小芙蕖的屋中,罗纨之摘下面纱努力喘气平复紧张,可脑海里忍不住不断回想猜测谢三郎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心慌意乱地来回转。
又时不时听门口的动静,盼望小芙蕖快些回来与她交换。
她左等右等,终于听见门打开随后关上又落闩的声响。
然喜色还没跃上眉梢,惊意就笼罩心头。
因为那脚步声沉稳,完全不似小芙蕖的脚步轻盈。
不是小芙蕖,难道是那些色胆包天的宾客前来偷香窃玉了?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罗纨之环顾左右,可惜她站着的地方全然没有躲藏的地方,只有条案后有一扇窗,窗外若她没有记错应该还有棵枝干茂盛的枣树……
罗纨之当机立断爬上桌,正要去推窗,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她慌张转身,立刻踹出一脚想攻其不备,然攻势被来人轻而易化解,并且她的脚踝还惨遭擒获。
微凉的丝质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同时生出了点熟悉的感觉。
她倏地睁开双眼,看清正朝她俯身伸手的谢三郎,不禁喜出望外又惴惴不安地轻声唤道:“……三郎?”
谢三郎是什么时候发现是她?!
谢昀用手腕轻蹭掉她额头上的红点,幽沉的眼睛往下对上她呆怔傻住的脸。
“你这是在做什么?”
罗纨之抿着唇完全不敢作答,刚刚借着昏黑作乱的心此刻都化作了浓浓的悔意。
他启唇又溢出一声轻哼,“我似木头?”
罗纨之无意识轻轻“啊”了声。
没想到谢三郎耳朵如此之尖,居然听见那舞姬对她的耳语。
她手撑在身侧,随三郎俯身压低的趋势微微后倒,脸色泛红,犹如不饮而醉。
紧张到忍不住求饶般轻声道:“三郎……”
谢三郎持住她脚踝,把她还赤着的脚往身.下带,直到贴住一处。他眸光凝沉,深如掩藏于浓雾下的危潭,等着将人慢慢吞噬。
他温声低语再问上一遍,“我似木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