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头黑熊被抬入泊汋城府衙的时候,身在此地的人看着面前这头野兽尸体都陷入了沉默。
负责制作羊皮靴的工匠倒是先被推到了那黑熊的面前。
“能将熊皮完整取下来吗?”李清月开口问道。
“能,当然能!”那工匠端详了一番熊身上的伤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个判断。
只有三支箭而已,还几乎都在黑熊的头部贯穿而过。
对于工匠来说,这就是一张再完整不过的料子!
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能将其好生取下来,那就是他们这些工匠没本事!
“真是厉害的箭术。”工匠又绕着这黑熊尸体走了两圈,啧啧称奇。“我听当地人说,太白山脉之中的黑熊不仅狡猾还力大,以往都需要十几个青壮才能将其拿下,就算是这样,还动辄出现伤亡,又或者是因为黑熊的临死反扑,在皮上弄出不少痕迹,还从没见过能以这等干净利落的手法杀熊的。”
能开一石弓的,在军伍之中并不少见。像是黑齿常之就能拉到两石之高。
但箭术精准,还能以这等方式射杀熊罴的,却当真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安定公主今年才九岁!
也难怪在去年,公主能亲自参与到那场覆灭高丽的会师之战中,还在其中拿下了头功。
“行了,少夸两句吧,把皮给我好好弄下来就行。”李清月想了想,又提醒道:“对了,把皮鞣制得软一些,也别留下血腥味在上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好好打理它。”
“公主放心,这点不用您提醒,我们也有数的。”
这个时间足够了。
听到公主打算趁着这个吉兆,将黑熊皮好好剥离下来,而后敬献给天子,这些工匠哪里有敢懈怠的。
若能将此事办好,就算不能在天子面前露脸,也能在公主这里博取到一个好印象,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或许那些采药人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此前山中的惊变随着公主的开弓射箭而落幕,哪怕他们的心绪其实还没从中平复下来,在公主让他们继续将人参挖出的命令中,他们也还是让自己强行稳定住手上的动作。
他们当然得好好地将那株罕见的百年人参完整出土,否则怎么对得起公主这番卓绝表现!
那人参的上半部分花了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下半部分则用了整整一个时辰。
但这份用心显然没有白费。
这株根须完整的百年人参,现在已被放置在了盒中,而后放进了府衙的凌阴之内暂时保存。
这样一来,现在的这份黑熊皮也不能太差才对。
李清月交代完了这些,转头就见姚元崇已在跟围拢上来的卢照邻、王勃等人说着当时的情况,就连向来稳重的澄心都在旁边听得入神。
李清月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姚元崇在说:
“我们从山上下来的途中,士卒在半山腰位置稍事
休息,公主让随行的采药人碰碰运气,看能否寻到太白山中的人参。要说运气还真是不错,居然真叫那些采药人发现了一株百年人参……()”
≈hellip;危险就是降临在猝不及防之间。()”
“我看到那只黑熊出现的时候,是真没反应过来。”
“对,我早年间是有点捕猎经验,但我打的是山鸡野兔,又不是黑熊。我要是有这本事,我早就从军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公主弯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
“然后射中了黑熊的眼睛?”姚元崇低头,就见说话之人居然是祚荣这个靺鞨部的小不点。
这家伙平时在跟着学中原文化的时候喜欢摆着个臭脸,也不知道这么大的脾气是跟谁学的,今天倒是因为这份摆在脸上的求知欲,看起来可爱多了。
“没有,射在了黑熊前方的地上。”
祚荣撇了撇嘴,结果下一刻就被姚元崇蹲下来捏住了脸蛋。
“你这小孩懂什么啊,就是这一箭才干得漂亮。要不是因为这一箭先逼退了黑熊的动作,公主后头的两箭哪能射得如此之准。再说了,若是从黑熊胸膛上穿过了,这皮毛也就没有现在完整了。”
“换了你,你能一箭射左眼,一箭射右眼吗?”
祚荣摇头。
他虽然觉得,自己迟早是个部落中武力卓绝的奇才,这才在唐军北上靺鞨部作战之时,完全不顾自己尚且年幼,也要让自己和这些叔伯长辈站在一处,绝不苟且偷生。
但他也知道,这样的箭术怎么也得等到他成年才有可能施展出来。
姚元崇松开手,转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还差得远呢,哪里能领会到公主的厉害。”
“而且你们知道吗,那黑熊着实狡猾。明明身中两箭还都在要害之处,居然在倒地后并没有当场死亡,而是想要等着有人上前来,让它在死前再行反扑。说不定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反败为胜,或者趁乱脱逃。”
“哪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见公主安抚了那些采药人,持弓上前,一箭射入了那倒地黑熊的咽喉。然后就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这一记补刀可真是让姚元崇开了眼界。
也让他越发觉得,自己被选作公主的伴读跟在她身边办事简直是莫大的幸事。
身处公主麾下,他不仅不会参与到什么皇室继承人的争斗之中,还能学到真本事!
虽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了公主的声音,“元之,你不去讲说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连“说时迟那时快”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看来姚元崇现在只是和那些高丽少年人打交道,实在是有点浪费他的本事。
姚元崇后背一凉,连忙在转身间努力端正了神态,朝着李清月行了个礼,“公主,我这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而且我敢说,今日随行的那些士卒说出来的描述必定比我精彩得多。”
“不过,要我看来……”他正儿八经地分析道:“虽然难免会
()
有以谣传谣之嫌,但这九岁猎杀熊罴之事若能在此地传开,对于公主吸纳更多人前来泊汋,有着莫大的好处。”
反正,这份奇异的山中经历是公主自己达成的。若无她要亲自见证红根子草的防寒效果、若无她想令采药人采摘人参献于长安,也不会有那只横空杀出的黑熊,和公主应对的三四箭。
这出令人拍案叫绝的反应,与这辽东过冬要事联系在一起,在姚元崇看来,简直是最适合用来与此地百姓拉近关系的话题。
夸张?
民间传说夸张得多了!
……
“这或许也是养成厚脸皮的大好机会吧。”李清月努力如此说服自己。
她今日戴上了斗笠,穿着寻常的衣物,往泊汋城的街道上逛了一圈,就发现,在姚元崇口中还算是在写实、只多了点抑扬顿挫语气的描述,到了那些同行的士卒口中,就成了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样子。
泊汋城中的百姓早就因近来府衙频频做出的举动,对李清月有着十足的好奇,所以当今日有这样的大消息传到面前,便各自都抱着好奇心来看听一番。
可众人口口相传,简直是最容易发生事实扭曲的途经。
最开始还只是公主力大无穷,能一箭射穿黑熊的头颅,随后就变成了“公主三箭同发,一箭封锁了黑熊的退路,两箭穿过了黑熊的双目”,再后面就变成了,“那黑熊乃是山中精怪妖灵,守卫百年人参而来,公主要以神药献给李唐天子,当即以弓箭守卫……”
李清月望天。
她真是谢谢这些人没来个什么天赐神箭,公主射日的说法。
然后她途经了城中的医馆,听到参与到此行的士卒来取冻伤药,顺口就跟路人说起了此事。
李清月到的时候,就听到这家伙扯着嗓子嚷嚷: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我亲眼所见好不好?我要有这样的箭术,我今天就只背着弓箭上街,其他都不穿了。谁敢质疑我的行为,我就用弓箭让他看看,是不是真有如此准头。”
“……”
那倒也大可不必。
为了防止自己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发展,导致她这个英明神武的形象在众人面前维系不住,李清月果断选择,还是安分留在府衙中,先把其他事情给商榷完毕。
比如说,那株人参到底要如何处理。
“公主是想用干参敬献还是鲜参?”医官问道。
李清月托腮看着这株圆润饱满的人参,答道:“能让参中营养减少流失,自然是鲜参。但我阿耶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
像李治这样的情况,无论是孙思邈还是长安御医给出的建议都是,过分增补益气的东西,千万不能过度使用,否则反而会引发反面的效果。
人参,可以用,适量的情况下还能补气活血,多了就不行。
就算真送上了鲜参,哪怕是不等她从辽东回返,直接就让人将其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去,这东西大概率还是要进行晒干炮制的。
因为在鲜参败坏之前,陛下用不完,除非他愿意将其分担给旁人一起用。
但此物既然是安定公主为了陛下的健康而敬献上来的,他大概也不会将其分出去,只能将其浪费掉。
“那就还是只能用干参?”医官思忖,“可这样一来,在品相上就不如鲜参好了,用来送礼的话可能不够好看。”
李清月摇了摇头。
不错,正如医官所说,这样在品相上不够好看。
作为一个“礼物”,还是要表现出“亲自采集得来”的礼物,就有点不够看了。
她缓缓说道:“那只能既保留鲜参的形态,又选择一种能延长其存放时间的方式。”
有这种方法吗?放在现代当然有,那就是用酒!用高度的白酒!
但在唐代人的想法里是没有这一条的,因为酒水的度数不够,不足以将人参之中的药性给浸入酒中。
就连被定性为“烈酒”的,放在现代来看可能也就一十多度。
相比于浸泡人参药性所需的四十度以上,还差了不少。
可现在已经有了这个机会。
三四月间李清月从长安启程途经洛阳的时候,孙思邈就向她抱怨过,说她怎么还将他这边的从医弟子派到那回纥商人的地方去,让他们帮忙研究什么酒水提纯的工作。
李清月反正是觉得这事情很有必要的。
唐璿所在的梁州供给葛萨的第一批小麦,在年初已经酿造完毕,可这样的一批酒虽然因为酒方酒曲不差,不会让葛萨亏本,甚至还大有得赚,但要用于占领洛阳长安等地的市场份额,却还远远不够看。
李清月只能再次提供场外指导,让他们尝试着以蒸馏之法造酒。
在她前来封地之前,这些人就已经用前朝的蒸馏器摸索出了规律。
五月里梁州收获的冬小麦应该已经被葛萨再度收购走,正是要按照这种新法酿酒的。
口味如何姑且不论,那酿造出来的蒸馏酒估计也要静置一段时日才能送到市场上去供人品尝——
在其只是要用作药酒底料的时候,却显然没有那么多要求。那么这正是一种合适的保存手法。
等等!
李清月忽然目光一亮,离席而起。
在想到这个方式储存人参的同时,她可能也找到了另一条更为恰当且安全的赛道,将酒给兜售出去。
对于喝得起好酒的人来说,能将药性更多地保留在其中,就是一句最了不得的广告词。
光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也没人胆敢砸了葛萨的饭碗,让大家都少了延寿的机会!
她连忙先对着眼前之人说道:“你先将人参妥善阴干,放在合适的地方,保存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然后我会给它找个妥善去处的。”
得到公主这条指令的医官虽然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她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来处理人参,但反正到时候没办法了再做成干参也不迟,还是先接下了指令。
而后
,卢照邻又被她叫到了面前。
“公主,我还在负责那个语言班的事情……”
卢照邻很是无奈地听到李清月说,让他先往海州去一趟,让那里的工匠选一块足够通透干净而且体积大一些的白水晶雕刻成瓶罐,然后往洛阳去找商人葛萨,从他这里拿到几坛新出的烈酒,然后再折返回到泊汋来。
很好,他又要去当跑腿的了。
“你给他们布置这大半个月里需要做的事情不就行了。”李清月理直气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要和海州打交道,又要和葛萨来往,还得办事利落得我信任,舍你其谁啊!”
“你看,留下来的人说不定还要被我出个命题作文,写写这泊汋的治理现状,写写我那射杀黑熊之事,相比之下,是不是跑腿这个事情更好办一点?”
卢照邻:“……倒也未必。”
文章诗赋这个东西,明明就是他的老本行。
结果他刚不小心将这话说了出来,就见公主笑逐颜开:“那行,你在回去的船上多写几句吧。”
“……啊?”
卢照邻抗议无效,又踏上了返程之路。
但想想他要去的两地又确实是由他来沟通最不影响事情,便觉公主所说不仅没错,还显然是对他的重视。
而且,公主都亲自杀熊为礼了,他这个做下属的怎能落后太多。
公主此举,分明是要将手下能动用的产业都在这出送礼中联动,达成利益的最大化,那在任何一环都不能掉链子!
或许不仅是卢照邻这样想,黑齿常之也是这样想的。
公主亲自测试出的防寒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红根子草就是对于当地百姓来说的最优解。既然这些草生长在距离泊汋城有一段距离的白山黑水之地,那就由他去将其带回来好了!
“都说了是秋游不是作战,不要拿出这种请战的气势落人话柄……”李清月嘀咕了一句,却没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黑齿常之所表现出的战意与自信,也未必就是坏事。
在日渐于辽东站稳脚跟的事实面前,有些避让也确实没这个必要。
李清月下达了指令:“八月你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