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一路往东,过衮州，入青州。
两千部曲黑压压不见头尾，众多轻骑头尾压阵,护卫中段&30340;马车。
丘陵地势起伏，虽然走&30340;是官道，但路途之颠簸，竟然超过了豫州西南&30340;山道。
中原多年战乱下来,元氏朝廷终于统一了北地,豪强溃败，满目疮痍。朝廷督促各处州郡官员追剿当地&30340;溃兵强匪，刺史领兵，太守抚民，各自州郡治下都是一堆烂摊子。连接各州&30340;官道，各处都觉得不归属自己治下,谁也懒得搭理。
阮朝汐头一次坐车出豫州,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局面,官道破烂不堪，半道上就被颠簸得面色发白。
道路太过颠簸不平，后方&30340;辎重大车翻了一辆后，车队减缓速度前行,当晚没能赶到衮州和青州交界处&30340;大城,改而在野外露宿。
星野垂阔,万籁俱寂,边境荒野无人烟，阮朝汐被颠簸得吃喝不下,搭配着重口&30340;咸豆豉,勉强喝了点清粥,蔫蔫地推开了面前&30340;炙肉。
“这可如何是好？”身侧&30340;郎君伸手过来，大袖在风中展开，指尖撘在她额头探了探温度，还好并未发热。
“出行两日，你就连喝了两日&30340;清粥。眼见着瘦了。出来是让你散心&30340;，若反而让你落了病，不如提前回去。”
阮朝汐坚决不回。难得出行一次，她心里有打算。
“官道年久失修，满地都是坑洼碎石，坐在车里实在颠簸，在马上会不会好些？”她苍白着面色，望向不远处策马来回巡视&30340;徐幼棠。
“我看骑马&30340;部曲，一个个精神健旺。”
“上马自然会好些。但你这身衣裙不妥。”荀玄微&30340;视线在她身上镶毛边&30340;华美长裙转了一圈。“你又未学过骑马。在车队行进中学骑术，不容易。”
阮朝汐听出话里委婉&30340;拒绝，目光从马背上&30340;矫健儿郎背影处转开，望向路边大车。
她又提出：“坐在车里颠簸不堪，我看那些车夫倒是一个个精神健旺。如果换我坐去车外，我自己赶车如何？”
荀玄微听得笑了。“从豫州到京城，从未见过哪家小娘子赶车&30340;。你啊，怎么满脑子&30340;新奇念头。”
阮朝汐坚持说，“坐在车外有风，不像车里气闷。应该会好很多。我想试试。”
荀玄微不松口让她学骑马，但异想天开&30340;赶车，倒是没有立刻拒绝。
“我们尚未入青州，官道崎岖，车行快了有翻覆风险，不能把车给你玩耍。等再行两三日，青州将要到海边&30340;那段官道，在青州东阳城辖下。东阳太守自己喜爱出游，征发民夫修过一次，那段官道平直，可以让你驾一段车无妨。”
阮朝汐依旧盯着路边大车，“当真？”
荀玄微莞尔，抬手替她仔细整理山野大风里吹乱&30340;青丝，“这么不信我？”
注视过来&30340;目光更加柔和三分，“你在豫州无趣，我便带你四处走走，很快要到海边了。你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提。我有&30340;，总给你便是。”
阮朝汐歪了下头，明澈&30340;目光从路边大车处转回来。她在西苑被沈夫人教导多年，极少做这种孩子气&30340;动作，发髻两边&30340;金线流苏俏皮地晃了几下。
“当真？那我提了。我不要等几日后到了青州东阳再驾车，我颠簸得受不住了，明早我就想坐去车外驾车。”
荀玄微失笑，“胡闹。”
野外横枝架起&30340;小铁锅里泛起咕噜噜&30340;滚水声。银竹掀开锅盖，拿木勺搅了搅，混合肉香和粳米香&30340;诱人香气扑鼻传来。
“郎君，鹿肉羹可以用了。”
荀玄微接过半碗热腾腾&30340;肉羹，舀起一汤匙，吹到温热，递到阮朝汐&30340;唇边。“鹿肉补气血，你多用些。”
阮朝汐垂下眼，香甜&30340;肉羹吞咽下去。
之前&30340;请求无疾而终，话题轻轻扯开了。
第二日还是清晨便出发。
头一日车里气闷，第二日前方&30340;车帘都掀起，窗帘也扎起，四面透风。
闷气倒是不闷气了，深秋&30340;旷野山风往车里呼呼地灌，阮朝汐整个人裹在氅衣里，氅衣下摆严严实实地遮住蜷起&30340;腿脚。
“早和你说了，把小院里&30340;白熊皮带着，那张皮子最保暖不过。你却又不肯带。”荀玄微坐在她身侧，笑瞥来一眼。“怕什么。”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从杂物箱笼里摸了摸，摸出看到一半&30340;书卷，摊在小案上拉开。
荀玄微俯身过去看了两眼，“看史书也就罢了。怎么看起《道德经》了？”
“《汉书》连同注解都看完了，前两日无事可做，就去书房翻出这本看。”车内颠簸不堪，阮朝汐以指尖按着书卷字迹，避免剧烈颠簸中看串行：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之争。’这句话何意？我不明白。这段反复看了几遍了。”
荀玄微想了想，“有另一句话，你可以放在一处想，或许可以融会贯通。你可听说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阮朝汐&30340;视线从书卷里抬起。
“出自曹孟公读《孙子兵法》&30340;批注，我听杨先生提起过&30340;。一本是老庄学说，一本是兵法批注，为何放在一处，反而能融会贯通？”
她距离及笄已经半年了，精致眉眼渐渐长开，落在有心人眼里，一颦一笑皆动人。
心弦瞬间拨动清音，湖面吹皱涟漪，荀玄微&30340;眼神不知不觉温和下来。
“车内颠簸，看不了书&30340;，再看几篇就要头晕目眩了。你把书卷收起，听我与你解释。”
“天下诸子学说，虽然各有不同见解，但我们学时，不必存有门户之见。各取精华，触类旁通，反而更容易感悟到老庄学说所谓&30340;‘道’之本质。”
阮朝汐顺从地收起了书，正襟危坐，摆出受教&30340;姿态。
荀玄微啼笑皆非，“你这是把我当做杨斐了？”
他&30340;声线里带了笑意，推过去一个隐囊，让她不必坐得太端正，自己也随意地屈膝坐下。星眸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30340;意味，往她这里瞥过一眼。
荀玄微&30340;眼睛细看是典雅&30340;丹凤眼，眸光深邃，眼尾狭长。因为气质清雅出尘&30340;缘故，平日里并不怎么显得凌厉，带着笑意望过来时，多半显出温柔。
此刻&30340;眸光里便带了笑。略垂下了眼睑，那份慵懒笑意里却又带出点欲言又止&30340;钩子，只盯着她&30340;动作。
阮朝汐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他&30340;意图，把隐囊推去身后&30340;动作停下了。
面前&30340;郎君眼里&30340;笑意加深，果然倾身凑近过来，她&30340;后背靠着隐囊，无处可避，气息交融，落下一个温柔缱绻&30340;吻。
乌亮长发蜿蜒垂落，绯色窄袖和湖色广袖依偎重叠。温暖&30340;手掌抚摸顺滑长发，带有薄茧&30340;指腹勾勒弧度柔美&30340;轮廓，缓慢动作里燃起了漫天山火。
才卷起不久&30340;车帘子又拉下了。
私密昏暗&30340;车厢里，阮朝汐喘息着把人推开。
“说好&30340;讲给我听呢？不许糊弄我。路途无趣，我想听你多讲点老庄学说里&30340;‘道’。”
“怎&30340;像讨债&30340;。”荀玄微噙着笑坐起身，“你连道德经都未通读全篇，还是先从道德经读起。”
马车颠簸不平，暖玉温香抱在怀里，道德经&30340;长卷在面前拉开。
“莫要多看，颠簸中伤眼。我一句句解释给你，你听好了。”
——
车行中途确实颠簸得看不了书。
一本道德经，经义幽微奥妙。荀玄微熟谙老庄学说，讲解时并不只限于一本书，而是抓着关键处旁征博引，仿佛在一片榕树林中抓住一处粗壮枝干，顺藤便能够延伸到另一处枝干，条理清晰，脉络分明。
阮朝汐听得入了神，还要他继续往下讲，荀玄微喝了口茶，润了润嗓，不肯再说了。
“真当我是教书先生了？”他卷起布帘，“看看外面，日头都往西了。即便是教书先生，也没有从早上说到晚上&30340;道理。今日到这里，明日继续。”
嘴里说着拒绝&30340;话，指尖却缱绻着圈着她&30340;发尾不放。
“行进中途无趣，可要我抚琴给你听？”
阮朝汐摇头，“颠簸得烦闷欲吐。不想听琴，想学赶车。这段官道确实坑洼不平，如果实在不放心&30340;话，可以叫李奕臣驾车，我坐在他边上先看起来。”
荀玄微极好声气地哄了几句，但无论她怎么请求，就是不松口。
“看那边。”荀玄微有意引开注意，引她去看某处野林，“那片林子高处有几群兀鹫徘徊不去。兀鹫食腐，林子里有不少尸体。或许发生了流寇截杀车队&30340;恶事。”
阮朝汐&30340;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视线专注地盯着远处野林高空盘旋&30340;兀鹫。距离过远了，不注意细看&30340;话，会当做是鹰。
“多少规模&30340;车队才安全？”她盯着兀鹫问，“非要我们这么大规模&30340;车队出行才算安全么？”
“要问安全与否，你需先知道路上&30340;威胁是什么。”荀玄微也望着远处盘旋不去&30340;兀鹫。
“中原连年征战，出行最大&30340;威胁，当然是遇到战事。我们这种规模&30340;车队出行，若不幸遭遇了朝廷大军攻打各处豪强势力，动辄十万八万兵力，几千部曲不足以保障安全。这就是为什么中原士族前几年经常传出名士殒身&30340;悲讯。”
“但各处豪强已经被击溃了。杨先生课上说&30340;。中原各州已经一统，不会再有战事了。”
“不错，中原再无大规模战事，我们这种规模&30340;车队出行，足以保证安全。因此我才带你出来游历。但你也需知道，“击溃豪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比方说前几年盘踞青州&30340;豪强左莘之，号称握有十万军。被朝廷击溃后，匆忙南渡，南边朝廷封了他官职。但溃兵不见得都跟随南渡。去了何处？”
他抬手一指野林，“散落青州各处，化为流寇。”
阮朝汐随他&30340;动作看向远处野林，视线里带了深思。
“那岂不是……各处都有流寇，处处都不安全。普通百姓如今出行，比五年前如何？”
“比五年前要好些。依旧不怎么安稳。”
荀玄微示意她去看前方空空荡荡&30340;官道，“官道上除了我们车队，为何没有其他车队行人？官道显眼，太容易被盯上了。除了大族车队出行，无人敢用官道。”
对着空无行人&30340;官道，不知是否存在窥探视线&30340;远处密林，阮朝汐沉默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把才卷起&30340;帘子又放下了。卷着她发尾&30340;指腹往上，轻轻抬起下颌。
“在想什么？一直盯着林子看。”
绵密&30340;亲吻落在额头，鼻尖，缠绵往下。阮朝汐偏了下头，避开唇瓣被堵住无法言语，轻声说，“在想……士庶不婚。”
“嗯？出游中途，盯着山野荒林，怎么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来了。”
“听霍大兄说，士庶不婚，是天下士族&30340;一道铁律。万一……”她略过中间心知肚明&30340;几个字。
“……遮掩不住，事情败露，士族铁律无情。不止会被乡郡里&30340;宗正官员弹劾罢黜，从此再不得入仕；就连士族身份都不见得保全。你谋划中&30340;大事怎么办。”
亲吻落到了鼻尖，耳廓，阮朝汐略躲了下，追逐&30340;炽热&30340;吻便落在唇边。车里&30340;话语声消失了。
良久过后，才有言语声响起，她极轻地往下说，“何必呢。”
“荀三兄，你总是问我心里想什么。有时候我也想问问，你又如何想&30340;。迎娶我，把我放在你身边，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不该这么做。”
阮朝汐闭着眼。自从她被强留下来，这么多天过去，早晚不得安睡，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她实在累了。厌倦了。
“如今我知了自己&30340;身世，你放了我，我也不会去找十二郎了。乡野之人，自然应该回返乡野。荀三兄，我们实不般配。”
“般配不般配，是旁人&30340;说法，不必理睬。”
清冽&30340;气息落在鼻尖。他今日身上佩了龙脑香，冰雪香气沾染了衣襟，只要近身便能闻到。
“心悦你，想迎娶你，事情遮掩得住，护得住你。这便是我&30340;想法。你呢？”
“我&30340;想法？”薄茧指腹搭在小巧&30340;下颌，轻轻往上抬，阮朝汐仰起了头，承接温存缠绵&30340;吻。
鼻音喘息&30340;间隙，她抽空说出一句话。
“我&30340;想法重要么？我发现一件事。……荀三兄，但凡你想做&30340;，都能做得成。但凡我想做&30340;，总是做不成。”
“对我还是满腹怨气。”绵密&30340;吻落在唇角，温柔里带着挑逗，形状漂亮&30340;粉唇再也没空说话。
车里安静良久，才又响起温柔劝慰&30340;嗓音。
“都带你出游看海了。你要听学，刚给你说了几个时辰&30340;老庄之道，说&30340;口干舌燥，还不够？”
“你自己想带我出来，我才能出来。你想说给我听……我才能听到。”深吻结束，气喘吁吁&30340;润泽粉唇终于被放开，亲吻改而落在眼睑。
阮朝汐闭上眼，任由长指亲昵地摩挲着她&30340;脸颊。“我想做而做不成&30340;事多了。”
“比方说？”
阮朝汐伏在他&30340;怀里，脸颊贴着柔滑&30340;布料，鼻下尽是龙脑清冽香气。她&30340;视线望向侧边行驶&30340;大车。
“比方说……我想学骑马，不可。想学赶车，不可。现在只是想要坐在外头吹吹风，李奕臣赶车，我看着，还是不可。”
一个吻缱绻落在浓密眼睫上。
“李奕臣和你身份有别，当然不可。等带你去海边，见识过了“千里海涛升明月”，我带你去东阳那条新修&30340;官道，清空道路，我教你赶车。只要我得空时，多抽时间陪你。”
荀玄微心平气和说，“以后长久相伴，你知我，我知你。日久见人心。”
阮朝汐闭着眼，冷淡地转过了头。
变故，就在这天傍晚间发生。
车队已经穿过衮州，刚进入青州境内不久，前方开道&30340;徐幼棠遣人回来急报。
“郎君，大事不好！”探哨在车外回禀，“前方出现大批朝廷官兵，至少有两千众，步兵骑兵俱备。步兵在前方摆开方阵，一口道破郎君&30340;身份，喝令车队停车！徐二将军急问郎君，是停下还是冲过去。”
马车停下，荀玄微从容询问，“听起来不是夜袭，而是明堵。就算是对手，也不是你死我活&30340;对手。——对方什么身份，可挑明了？”
“号称是京城禁军，不知是真是假。领军而来&30340;据说是宣城王殿下。徐二将军遣人过去觐见了，回来说是真！”
“宣城王殿下？”荀玄微听得笑了。“原来是他。我知道他为何领兵来了。唔，原以为回程时可能被堵在豫州境内，他倒是实诚，怎&30340;堵到青州来了。”
阮朝汐坐在他身侧。车队停下时，已经戴上了幕篱。
听到‘宣城王’三个字，她侧了下身，幕篱细微地晃动起来。
荀玄微注意到这边&30340;动静，安抚说，“无事。宣城王殿下今年还未满二十，是京城一批浪荡子弟里难得&30340;实诚性子。这次既然是他领兵，大事只会化作小事，有事也会化作无事。”
豫州被那位平卢王祸害了多年，阮朝汐听到宗室王爵&30340;头衔就心生警惕。
“宣城王……也是皇家宗室？他来做什么？”
“是宗室。宣城王是当今圣上&30340;侄儿，刚刚出仕不久。在京城时和我关系尚可，遇到了难事常来问我。至于他为什么领兵来青州堵了前路——应是奉了圣上密旨。”
荀玄微&30340;声线里带着几分歉意。
“这趟青州看海，只怕去不成了。若我没想错&30340;话，阿般，我们很快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