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文头一次在公安局熬了大夜。
等做完笔录,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他看了一会儿时间,把车开往市人民医院。
市人民医院离公安局不远,陆景文开了十分钟就到了,他先是在前台询问了林北石的病房在哪,又把医药费给缴了才乘着电梯上楼,出电梯的的时候,还迎面碰上了刚刚从病房里面出来的警察。
他礼貌地与两位警察打了招呼,知晓里面那位被撞了的倒霉蛋还没睡。
“我们儿也调查了那儿的监控,”戴着小眼镜的民警是外地人,隔两字就带一个儿化音,“车祸纯属意外儿,你和里面儿那位行人都没有过错的,这个赔偿的话就由你们自己协商啊,如果有不一致的这个状况,再联系我们调解吧。”
陆景文点点头:“好的,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小眼镜摆手说没事,拉着自己的同伴回公安局去了。
陆景文听见他们边走边说话,小眼镜语气古怪:“啧……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男扮女装的男……”
后面的话陆景文没听清。他在病房面前站了一会儿,抬起手敲了三下门。
“笃、笃、笃”
病房里传出来一声气若游丝矫揉造作的“请进”。
陆景文眼角抽了抽,轻轻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不是单人病房,除却那个叫林北石的倒霉蛋,还有一名正在输液的老太太,床边陪护的女人兴许是她的女儿,正在给她整理身上的被褥。
陆景文定住脚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
这人正吊儿郎当地半倚在床头,受伤的腿已经打了石膏。脸上干干净净的——那令人不忍直视的浓妆已经被卸掉了。他身上那套火辣的运动内衣和超短裙换成了病号服,显得人很瘦削。红色的八厘米高跟鞋被人放在床边,在洁白的病房里面显得有点诡异。
他长得极好,五官浓墨重彩,十足俊美昳丽,一双桃花眼极漂亮,瞳色也并不常见,是浅灰色的,眼角弯弯好似一直带着笑一般。
陆景文一时被这双漂亮的眼睛晃了晃神。
而更加让陆景文意外的是,这人的头发竟然不是假发,而是真的。
那头发还挺长,乌溜溜地披散在肩膀和后背,有几缕还不甚乖巧,勾着他的白皙的脖颈与下巴,遮掩了他笔直流畅的锁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货神情看起来很欠打,乍一看会让人觉得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但总的来说,眼前的人很漂亮,身上带着非常直观而具有冲击力的美。
很符合陆景文那苛刻的审美。
他不由得多看了林北石几眼。
那边林北石抬头看陆景文,眼里冒着精光,而后兴许是觉得这样看人也不好,又嫌自己的头发碍事,伸手把头发豪爽地往后一捋,开口道:“陆先生啊。”
陆景文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林先生。”
他一边答话,一边轻声慢步走过去,在林北石床边的椅子坐下。
林北石惨白着脸看了陆景文一会儿,弯着眼露出一个笑来。
眼前的男人眉目俊美而深刻,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起来十足深邃。他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腕骨上戴着一块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表,他神情平静,十指相扣放在膝盖上,整个人从头到尾透露着一股严肃精英味。
再联系一下撞了自己的那辆车的车标……
林北石仿佛闻到了铜臭味。
这人一定十分有钱!
“……林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这次车祸纯属意外。”
眼见林北石那愈加嚣张且毫不掩饰的神情,再联系林北石被撞之后不是喊疼找医生而是第一时间就要钱的行径,陆景文立刻会意,十分礼貌地开门见山:“关于赔偿,您有什么想法?”
“咳咳……”林北石觉得这精英儿还挺有礼貌,顿时感觉有点心虚,他抬手摸了摸鼻子,“陆先生,我呢是这么想的,十万块钱咱们私了,毕竟我这腿伤了,误工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伙食费、营养费、护理费还有后续治疗等等可都要钱啊!”
“我这人娇气死了,”林北石大言不惭,完全忽略自己刚才还在举着酒瓶子揍人,“这些肯定都要最好的,要您十万块也不过分吧!”
陆景文挑了挑眉。
狮子大开口啊。
他前去缴费时就已经问过林北石的状况,他是轻度骨折,无需动手术,只需打石膏,而他腿上的石膏两周后就可以拆除静养,大约两个月左右伤处愈合,经过一些恢复训练,就能正常走路了。
整个过程,加上林北石算的那些零零总总的赔付,最多不过两三万。
再说了,这次事故不过是一次意外,按照法律规定,陆景文转着食指上的银色素环,自己赔付医疗费已经是仁至义尽。
而眼前这人居然想要自己赔付十万块钱……
陆景文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心中想,难道我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虽然十万块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个极小的数目,洒洒水一样简单——他家里的弟弟一个月零用钱都不止十万块。
但是这也并不代表自己就是个会因为一句话就出钱的冤……
陆景文的目光倏然一顿,对面这个男妖精弯着眼对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陆先生。”
陆景文的思绪一下子被这个笑冲得烟消云散。
然而他的手机叮咚一声脆响,陆景文不得不低头打开屏幕。
他浅浅扫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陆先生,您快要回来了吗?今天陆老爷子又打小少爷了,小少爷被关在阁楼一晚上了,一直在哭呢。”
陆景文的长眉往下压了压。
又来了。
他抬起眼,目光触到林北石身上,后者脸上还挂着那灿烂的笑,浅灰色的眼睛映着点光。
陆景文又被这张漂亮脸蛋给晃了神。
他定了定心绪,强行把自己的思绪从“这人长得真好看”给掰回“先把这里的事情解决了,马上回去解决家里的事情”。
那头林北石见陆景文不搭话,啧了一声,嘴里道:“不可以吗?那我酌情……”
不可以也没事,反正也没指望真的能给十万,林北石想,傻子才赔那么多钱。
这就跟商业街老板卖衣裳似的,先叫一个高价,遇上冤大头能卖最好,遇不上就逐步降低,拿捏消费者心理,顺势取得一个好价。
而面前这个精英儿,林北石想,明显不像冤大……
“可以。”
头。
林北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靠!还真有冤大头啊!
“把你银行卡号给我,”陆景文目光转到屏幕上张妈继续发过来的消息,开口道,“我现在就给你划账。”
就当给看了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付费了,陆景文想。
林北石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这有钱人看着精明其实是真的冤大头。
他坐在病床上利索地报了自己的银行卡号,没过一分钟手机屏幕就亮起来了,银行的短信呲溜进了手机:[网上支付收入人民币100000.00元,交易后余额100257.83元。]
陆景文即刻起身,对着林北石礼貌地点头:“钱已经赔了,我家里面还有些事情处理,就不打扰林先生养病了。”
林北石愣愣的点了点头,看着这救他水火的“财神爷”出了门。
“财神爷”走了一会儿,林北石扑棱扑棱单脚跳着下了床,准备去前台把医药费缴了就跑路。
人美心善的护士告诉他:“哦,刚才来看你的那个人帮你缴了。”
林北石顿时兴高采烈。
这冤大头人还怪好的。
又省下一笔钱。
林北石不顾医生反对,火速办了出院手续,再临时买了件短袖外加裤衩和一对六块钱的凉鞋换上,把那高跟鞋和超短裙一起塞进黑色塑料袋里面,蹦跶着出了医院门口,跳了十几分钟,在附近垃圾桶里面捡了跟没人要的钢管充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回了出租屋。
他租的洪兴路周围一旧小区的地下室,十五平米的小单间,黑咕隆咚的,连个窗也没有,林北石按了门旁边的开关,昏暗的灯光照下来,堪堪能照明白这一屋子鸡零狗碎。
这不大的单间里面塞着张九十公分的单人床和一张在某夕买的折叠起来的塑料床椅。
单人床床脚和小马扎上堆着十几本书,是初中课本和几本教辅资料,床头还有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不知道从哪淘来的廉价化妆品。
灶台上摆着个某夕买来的电煮锅,以及一把面条,几根焉了吧唧的小青菜。
靠门的角落里面整整齐齐堆着一大堆拆开折叠好的纸盒子和废铁疙瘩,是林北石起早贪黑和附近大爷大妈抢垃圾桶积攒的成果。
除此之外,目之所及,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林北石用手接了把水洗脸,然后瘫在了床上。
腿上的疼痛不可忽视,他脸色泛白,额角还带着细汗。
林北石深吸一口气,眼眶带着点红。
他掏出手机看着短信里的银行卡余额,数了好几遍。
个十百千万十万……
直到数累了,他才停下,然后吧唧一口亲在了屏幕上。
而后他抱着手机就像抱着爱人,心满意足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