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望舒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耳边容玉烟的低语声催化下,无法自控地涌出来。
他低声呢喃:“舅舅,无论如何,都不要用那套精神力增强器。”
听到小虫的低语,容玉烟怔住。
一时间,容玉烟难以分辨,小虫是在说他自己不要用,还是让容玉烟不要去用。
不过,是哪种情况,都无所谓了。
容玉烟点点头,原本放在岚望舒脊背上的手,抬得更高,轻轻抚摸着小虫后颈处的碎发,轻声应着:“嗯。”
岚望舒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可双手却不愿意将怀抱的身体松开。
这还是第一次,两只虫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这样静静地拥抱。
感觉到自己怀中那身体散发的温度,岚望舒变得安心。
他有些贪婪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容玉烟的腰身很窄,岚望舒一只手臂就能轻松将其揽住,可此时却偏要用双手环抱住,又收得更紧。
甚至,手指在两侧腰腹间留恋着,来回摩挲着,隔着衣料,用指腹稍稍描摹着从肋骨到腹部的那几根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
容玉烟原本还在忧心小虫的精神状况,在感觉到腰间的异样之后,眼神中透出无奈。
他抬起手,握住小虫作乱的手腕,问:“打算抱到什么时候?再抱下去,饭就要凉了。”
“哦。”
岚望舒这才恋恋不舍地将手臂松开了。
饭盒打开时,炒饭还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岚望舒将饭盒拖在手中,盘腿坐在藤椅上,抓起勺子挖了几大口送进嘴里,两侧腮帮鼓成很高的两团,用力嚼着。
粒粒分明的米饭,裹挟着火腿的香味和蛋香,是比他雌父的独家配方要好吃太多的大厨水平,岚望舒吃得一本满足。
容玉烟见状,一边将手中的果汁拧开递到岚望舒面前去,一边轻声说:
“慢些吃,又没有其他虫和你抢,别噎着了。”
岚望舒这时抬起头,含含糊糊地问:“舅舅,你不要一起吃吗?”
容玉烟摇头,“审判团有安排工作餐,我吃过了,这炒饭就是从那边另外打包带回来的。”
岚望舒喝了一口果汁,将炒饭吞进肚子里,听到容玉烟提起“审判团”,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身份特殊,忍不住警觉地转过身,扭头看着房门处,
“你是审判团的成员,现在这样单独过来我的房间,会不会有问题?”
容玉烟轻笑,“不会,今晚的初步审讯结果,已经出来了,法尔亲王已经将结果递交进内阁的审议系统中,等到公安部门将现场证据还有其他涉案虫的笔录提交到最高法院,核实过之后,就算正式盖章定论了。”
“……盖章定论?”岚望舒略微有些诧异,“这么快?”
“嗯。”
容玉烟淡然回,“可能会根据之后补充的证据,对细节做一些调整,但是以我对法尔亲王的了解,针对你们这五只贵族小虫的判决,今晚提交出去的,应该基本上就是内阁给出的最后的结论了,不会再有太大变化。”
岚望舒轻声问:“最后的结论,是什么,我能知道吗?”
容玉烟笑着揉了揉岚望舒头顶,
“你和风,还有达斯特,排除全部嫌疑,明天一早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犹他,因为涉嫌参与四号空间站星源素失窃案,取保候审,等到失窃案有了进一步调查结果,再定罪处罚。
“至于韦恩……”
说到最后这个皇子,容玉烟停顿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情绪,
“韦恩,涉嫌非法联系ptg组织成员,暂时剥夺其作为皇子的一切特权,软禁于其寝宫内,待案件调查结果出来,追查到ptg的涉案成员,再行定论。”
听到这样的判决结果,岚望舒眉头拧起来,目光变得深沉。
针对他们五个的处置,算是情理之中,可又在意料之外。
岚望舒捏着手中的饭勺,久久没有再送一口炒饭到嘴里。
容玉烟见他这失神的样子,问:“怎么了,对这判决结果不满意,殿下?”
岚望舒被容玉烟那带着戏谑的一声“殿下”给唤回了思绪,他瞥一眼容玉烟,然后重新抬起手,送了一勺炒饭到嘴里,又把饭盒里边边角角的饭粒都刮干净,一起送进嘴里,然后一边用力嚼着,一边摇头,
“没有,几位阁老机智过虫、明察秋毫,判决的结果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我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再说我一个涉案虫,能摆脱嫌疑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资格对阁老们的判断评头论足。”
容玉烟将那带刺的话听在耳中,摇摇头,抬起手,轻轻捏着岚望舒耳朵,
“在我面前,还要耍滑头、打官腔?
“到底哪里不满意了,直接说吧。”
岚望舒将头歪向一边,把耳朵从容玉烟手指之间拉出来,总觉得被容玉烟捏过的耳廓那里有些发烫,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现在这个判决结果,老们,是要拿四皇子韦恩去交差了?”
容玉烟微微一怔,小虫的话语虽然朴实,却是一针见血的。
这让容玉烟难掩惊讶,但回想起来,却又觉得是他的小虫能讲得出来的话,所以,停顿片刻,容玉烟半开玩笑地问:
“怎么?小朋友,不会是要替韦恩殿下鸣不平吧?”
岚望舒摇头,用精神力把吃完的饭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又拿起果汁灌了两口,这才开口:
“我想说的是,不管韦恩还是犹他,甚至是达斯特,他们中间,谁的嫌疑最大,其实,根本不是这次审判结果的决定因素,对吗?
“舅舅,这次的最高审判团,从成立的那一刻起,其实就注定了今晚的审判结果吧——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谁的嫌疑最大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涉案虫背后代表的那个势力,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是吗?
“我们几个晚辈在审判庭上的表现如何,根本不关键,站在我们身后支持我们的长辈,他们的强硬程度,才关键吧?
“到底谁是倒霉蛋,谁是幸运儿,全看审判团的态度,而不是被审讯对象的回答。
“从判决结果来看,法尔亲王选择力保犹他,而梵德.马克,选择牺牲一部分自己的利益,同时放弃在这次案件中,对韦恩的保护,才促成了现在这个判决结果,是这样吗?
“看起来,犹他是那个幸运儿,而韦恩,是那个倒霉蛋。”
岚望舒此时盘腿坐在藤椅里,抬起一只手,用精神力控制着果汁瓶在他手中悬空,像篮球一样在指尖旋转。
他讲出这番话时,视线始终落在面前旋转的果汁瓶上,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可是容玉烟看着小虫的侧脸,内心却很受触动。
这只小虫,是容玉烟亲自从地球带回来的。
小虫刚刚得知自己是虫族的皇子时,那青涩的脸庞上,浮现的诧异和无措神情,至今历历在目。
如今回到亚特兰,这么短的时间内,小虫已经可以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远超他的预期。
在地球上,容玉烟在那山间的小旅馆,和岚望舒初见时,情绪如潮水般翻涌。
因为这只小虫,长得和他雌父岚蝶衣,实在太像了,尤其是那隽秀的眉毛和琥珀色眼瞳。
可是现在,容玉烟才意识到,小虫和他雌父,在内里,是截然不同的。
这是一只克罗恩家的雄虫,他骨子里,其实更像当今陛下。
见容玉烟只默默看着自己不说话,岚望舒困惑地转头,回望着容玉烟,
“我说得不对吗,舅舅?”
容玉烟这才收敛思绪,轻笑摇头,
“不全是这样。
“内阁的审议程序,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用事实和证据说话,这是审判团,乃至整个内阁处理一切事务的基本准则。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哪怕是尊贵到摄政王法尔殿下这个位子的虫,想要单纯依靠自己的权力去影响整个内阁,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是这次审判团的处理结果,真的就完全公平公正吗?我想,当然也不是。
“这次审判团和被审讯的虫之间,亲缘和利益关系实在太紧密了,很难做到全然的客观公正。
“每个审判团成员,包括我自己,都有主观立场,都有自己要维护的虫。
“但身为内阁成员,基本的规则,还是要遵守的。
“审判团成员,不过是在尊重证据的基础上,从几个可能的事实中,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个。
“就像这次案子,显然,背后的最大黑手,是ptg这个组织,这是毋庸置疑的,而除此以外,几个皇宫贵族子弟中,到底谁和ptg有牵扯,牵扯有多深,罪名有多重,这些,却是可以随着审判团成员的立场,而变通的。”
听完这番解释,岚望舒放下指尖旋转的果汁瓶,靠进藤椅里,仰着头,视线重新落在青黑的夜色笼罩下的,那座冰冷的象牙白的宫殿上。
感觉到岚望舒情绪的异样,容玉烟轻声问:
“怎么了?”
岚望舒缓缓开口:
“莱格,白天还鲜活地存在在这个世上,晚上,便突然离开了。
“那是一条年轻的生命啊,他离开了,他的长辈们,却完全不在乎在这座宫殿里,究竟谁才是参与杀害他的那个帮凶,大家在乎的,竟然只有如何帮自己荫蔽下的晚辈,脱罪。
“莱格是法尔亲王的外孙,外孙意外离世,亲王不显得悲愤,也不想着揪出帮凶,一心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活着的孙子和外孙。
“因为,死去的外孙,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活着的孙子和外孙,才是他在这座宫殿的明争暗斗中,剩下的基本盘。
“这样想来,在这座白色宫殿里,住得久了,感情,就不重要了,生命,也不重要了,唯有利益,才是永恒的,才是他们唯一在乎的。”
讲到这里,岚望舒抬起头,想要看一看头顶的那座白塔,没能成功。
这时,容玉烟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也不尽然是你说的这样。
“这座宫殿里的最高掌权者,科尔陛下,便是个例外。
“这次的判决结果,在内阁审议结束后,会以密函的形式,通过帝国最快通讯渠道,发送给陛下。
“陛下已经离开边境星群,在赶回亚特兰帝国核心星群的路上了,密函抵达陛下所在星舰的时间,应该不到三天。
“所以,一周之内,我们应该就能收到陛下针对本次命案还有审判结果的意见了。”
岚望舒闻言,收回了放空的视线,看向容玉烟,“你觉得,对这次审判结果,陛下不会满意?”
容玉烟摇头,“我不知道。毕竟本朝自建朝以来,从未出现过皇子被谋杀的案例。
“我想,法尔亲王这次给出的判决结果,也是根据他对陛下的了解,在赌,赌陛下的底线在哪里。
“可是,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亲王殿下这次赌输的概率,应该不小。”
听到这里,岚望舒撑着手肘坐直了些,“陛下有可能驳回这次判决?那他会给出什么处置的意见吗?”
容玉烟摇头,“我不知道。
“这是法尔亲王和陛下之间的一次博弈,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岚望舒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重新靠回藤椅里,陷入沉思。
科尔陛下一直在边境星群征战,边境星群位于银河系猎户座旋臂的末端,地理位置偏远,通讯滞后,哪怕是以帝国现有最快的通讯渠道发送消息过去,也要几天时间才能送达。
所以,至今为止,岚望舒和这位父亲的仅有的一次交流——如果单方面的旨意也算交流的话——是他收到的那份婚书。
他的这位雄父,究竟是怎样的一只虫?
岚望舒正想得出神,这时,唇角倏忽被一根手指触碰到,打断了他的思绪。
温热的唇角,被冰凉柔软的指腹轻轻擦过,带起异样感觉。
岚望舒转过头,怔怔望着容玉烟。
容玉烟这时已经将手指拿开了,笑着说:“唇角沾到了一片小辣椒,傻雄子。”
说罢,他将手收回来,正要抽出手帕擦干净手指,垂头看到空荡的口袋,想起来刚才在审判庭随手将手帕给了犹他擦眼泪。
手指在空中停顿片刻,最终容玉烟将指尖送进嘴里,将指腹舔干净。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钟,容玉烟动作自然,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可鼻息之间,却嗅到了一丝突兀的玫瑰香气。
容玉烟微微一怔,转头朝身边小虫看过去,发现小虫正直勾勾盯着他送进嘴里的那根手指看。
“怎么了?”
容玉烟轻声问。
岚望舒慌张将视线收回来。
他可不想被容玉烟发现自己此刻脑海中浮现的那些旖旎画面。
努力将那些废料从脑海中清空,岚望舒想到另一个问题:
“舅舅,你今晚,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
既然岚望舒明天就会被无罪释放了,那容玉烟完全可以等过了今天,直接走正规流程来接他,根本没必要非要今晚和他见面吧?
难道,容玉烟和他一样,也想他想到睡不着觉?
想到这里,岚望舒看向容玉烟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簇小小的期待的火苗。
而容玉烟的回答,让岚望舒眼底的火苗,彻底绽放成烟花。
容玉烟眉眼间带着笑意,看似随意地说:
“因为,我们明天一早,要去民政局。”
岚望舒脑海中瞬间炸开,难以冷静思考,磕磕巴巴问:
“……民政局?去……干什么?”
容玉烟抬手揉了揉岚望舒的头顶,
“傻雄子,当然是去领结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