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是不是动过我电脑啦!”郑小阳大声问。
“嗯啊,刚帮你把桌子收拾了一下,又脏又乱。上次来人的时候,要不是我先帮你收拾了一下,你就等着丢脸丢到电视上吧!”
“根本没上电视!”
“丢人丢到网上很骄傲?”吴月霞一边数落着儿子,一边把饭菜端上来。
郑小阳抱怨道:“哎,你别动我的东西啊,给你收拾过的桌子,什么都找不到了。”
“你以为我想给你收拾啊,你不想让我收拾,你自己收啊。东西要放在固定的地方,看你那边乱得跟猪窝一样。”
“我的东西本来就是放在那里的,那就是它固定的地方!”
母子俩关于收拾桌子的问题,在饭桌上继续边吃边叨叨,非常有中国式家庭的氛围。
吃完饭,吴月霞又去上班了,郑小阳没再把鼠标变成左方向的事情放在心上,被妈妈收拾过的桌子发生什么事都是正常的,东西多了东西少了东西变了……都是正常的。
吴月霞到了厂里,她去生产线转了一圈,跟同事们打招呼,操作工们打牌的打牌,打麻将的打麻将,有人跟她挥挥手打招呼:“吴大姐,来上班啦?”
“嗯,你们怎么下了班都不走?”
“我不让他走的!昨天赢了我20块,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让他把这钱给吐出来!”
本月的生产任务在月初就完成了,不是厂里人多力量大,机器过于先进,人员过于聪明,而是厂子里的炼钢炉“停车”了……
此时澳大利亚的各个矿业公司还没有对中国下手,按理说,价格稳定,没有什么难度。
是厂领导把简单模式给玩成了困难模式。
1993年,苏州商品交易所就拴出了线材期货合约,之后,其他各地乱七八糟的交易所都开始推出自己的钢材期货。
厂领导是一群积极拥抱变化,愿意与世界共同进步的人。
经过学习,他们听说期货是世界发达国家的企业,用来套期保值,也就是用期货的价格与现货的价格对冲,可以保证公司的原材料进口价格稳定不变。
但是……玩着玩着,就从套期保值,变成了“买彩票”的投机活动。
一比十的杠杆比率,谁不喜欢这么迷人的游戏。
玩第一回赢了,就砸下去更多,赢赢输输输输输……不管在哪个场子里当赌狗,下场都不会太好。
按理说,现在全国大建设,一个冶金厂,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但是,赌狗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于是高炉停车等厂领导借钱,能借着,就有矿,就能开机,就能活。
弄不到钱,那就等下岗,等发散伙费。
厂里的人说是来上班,其实就是来坐着,免得到时候有人用缺考勤为由卡他们的散伙费。
吴月霞也是如此,家里儿子上大学要钱,丈夫老郑也就挣个死工资,她一生要强,她不想让家里的生活条件往下掉,更不想家里人委屈自己,于是她一直在努力寻找兼职机会。
她在街边小店接了缝毛衣片的私活,天天缝,缝一个月有一百块钱。
她又通过关系,接了一些有地位有想法的老人,想要出版回忆录的活,老人们用笔写,她敲进电脑里,再排好版,再交给出版社。这笔钱比较多,但是不稳定,敲完一本,下一本不知道在哪里。
她希望把晚班八个小时的时间全部挤满,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全。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有人招游戏教练,说是教练,其实都不是正经工作:《玉京战神》是代练,《海军司令》是陪练,价格都是一个月30块。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努力学习了两夜,理解之后,便加入了代练行列。
此时的游戏还要挖矿砍树,正好办公室里其他同事只爱打牌、打毛线、聊天和睡觉,不跟她抢电脑用。
于是,吴月霞的办公室八台电脑,就流水作业,每天开机,轮着把八个日常任务给做了。
没事干的角色就砍树挖矿,把单位电脑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挖矿机。
做代练,一个月有240块的收入,她自己的账号还掉出过一些传说级的武器,她在游戏交易系统里把武器卖了,得到人民币五百元整。
加上缝毛衣片的收入,加上半死不活企业发的工资,比过去赚得反倒要多一点。
只是这样的日子让她感到很不安稳,单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找她代练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厌倦这个游戏,不需要她再代练了……
愁归愁,人还是要吃饭的。
她又在继续发掘新的赚钱可能性。
然后,她看到了紫金科技举办电子竞技比赛的通知,第一名三千块。
她报名了,在紫金的报名表上,她是0001号。
由于她的账号上战绩过于厉害,为了保证战力平衡,让其他玩家觉得这个游戏还能玩,而不是被这个游戏玩,于是,赛事组安排她和另外十九个战绩相当出色的选手组成“明星组”,只有在各个网吧里杀出来的人,才能有机会与她对战。
打开电脑,进入《海军司令》……
“怒涛卷霜雪”一上线,好几个游戏里的好友都凑过来,求她带一局。
连帮了五场,没有要帮忙的了,才进入聊天模式。
一木天下春:“雪姐,前几天的网吧比赛你看了吗?”
怒涛卷霜雪:“没有,在哪看?”
一木天下春:官网的讨论区里。
吴月霞左手执鼠标,连点几个跳转,进入讨论区,然后,她就看见了处理过的小视频,虽然高糊,但她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五人正中间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丈夫:
头戴两朵白云形状的耳机,坐在支楞着两只白色小翅膀的粉红座椅上,指挥起来的模样,还真有许多年前,他担任青年突击手,抢修大坝电机时候的模样,那是她心动的开端。
这么多年了,儿子都这么大了,本以为爱情已经彻底转化为亲情,再也找不到一丝丝心动的感觉,没想到,在这个高糊视频里,她居然又找回了年轻时的冲动。
老郑几次失手,她都看得很清楚,就是慢了,这无法责怪任何人,也无法找到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
吴月霞还听出给为比赛做讲解的声音,是自己的儿子,在看到比赛输掉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刚开始,吴月霞报名参赛的原因是赚钱。
现在是:这个家里,总得有一个人能赢吧。
对于明星队,尤其是游戏时间超过正常时间的人,赛事组会专门确认,并进行专门的采访,想了解一下他们为什么可以玩这么长时间的游戏。
这倒不是为了了解一下自家游戏到底有多么吸引人,好加油改进,而是出于宣传时的社会影响因素考虑。
如果最后拿下比赛冠军的人,是不学习、不工作,对家人不管不问,闷头只打游戏那种……安夏能理解后世的宅男宅女,可是在这个时代,这种人绝对是被当成“反社会”一样的存在。
冠军,是需要被宣传的。
但是,如果这个被宣传的人被传出来,会引起巨大的反感。
现在都在讲拼搏,讲发展,讲人人奉献……后世的宅啊、躺平啊、不内卷啊拿到现在来就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于是,安夏要求赛事组一定得弄清楚情况,如果那几个强人真的是躺在家里连饭都要人喂到嘴边的死宅,那就无论如何也要在宣传上找到闪光点,而且绝对不能说假话,免得被人掀出来翻车。
其他选手,不是青年下岗工人,找不到工作,在家心里苦闷,又无处排解,就是本来就无所事事的街溜子,有了游戏之后,他们就不在现实里当街溜子吓唬年轻姑娘,转而去游戏里找存在感了。
二十个“明星”找完,最正能量,最积极向上的,居然是四十一岁的吴月霞。
拜访吴月霞的同事刚刚二十三岁,在他的心中,四十一岁就是跟他的妈妈差不多年纪,应该坐在沙发打毛衣,一边择菜一边听广播,吃完饭跟楼下的各位邻居们扯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
吴月霞的长相和气质很符合他的预想,但是一开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采访者:“看得出来,您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连玩玩也这么用心。”
吴月霞:“玩玩?当然不是,我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玩,既然对面有对手,那就赢了啊。”
吴月霞:“既然是竞技,就要全力以付,这也是对对手的敬意。”
采访者:哈哈,您说话挺像经常上网的。
吴月霞:不是经常,是确实天天上网,我们需要了解国际形势……
吴月霞笑道:“你们不会以为我们是什么都不懂的老古板吧?我们国家也有过中苏友好,中美蜜月的时候啊,还有日本无息贷款的那个时候,积极学习国外先进经验,是我们厂评优秀工人的一个条件。
你们现在中学学英语,我们学俄语,七几年基辛格来的时候,我又自学了英语,说句不谦虚的实话,我是看着中国互联网出生的,计算机所搭建的时候,好多设备是从我们这里买的呢!”
她是一个完美的形象代言人:当年大寨的铁姑娘队成员,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卫生员,在工厂里工作也坚持妇女能顶半边天,干体力活都从不往后缩,哪怕世事无常,让厂子不行了,她还在为她的家庭而奋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所在的战队赢得冠军。
“安总,要不要在比赛的安排上稍微……安排一下?”赛事组的同事问道。
他知道安夏想让吴月霞赢,如果在抽签的时候动点手脚,把吴月霞的队伍安排到弱于她的队伍里,或者安排正好被她的长处克制的队伍……可以有效提高胜率。
“不,那就没有意思了。明星队的id都是公布出去的,这些人以前打成什么样,有不少人都记着,要是给她一路开绿灯,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有问题。以后还要不要办比赛了?打假球也不能打得这么明显。”
赛前倒数五天,吴月霞在线下与一起玩的队员们第一次见面。
除了吴月霞之外,另外几个都是年轻人,还有两个是街溜子,在吴月霞的厂子旁闹过事,对着路过小姑娘吹口哨什么的,吴月霞曾指着一个的脑门:“要是在82严打的时候,打死你都不过份!”
他不以为意,还冲吴月霞做鬼脸。
当时要不是厂里的工人们都出来,他可能已经被吴月霞一巴掌拍进医院了。
现在,他看见了自己最崇拜的团长就是当初揍他的这个“凶老娘们儿”,呆立当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吴月霞皱着眉头盯着他。
她可能是中国互联网史上,第一个感受到匿名社交跟线下社交区别的人:隔着屏幕,你不知道跟你说话的是人还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