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川看了眼蒋逊,她一脸平静,好像对方要打断腿的那人不是她。
他笑了下,拉过一把椅子,干脆坐到了床边,翘起了二郎腿,一脸沉思的样子:“你受贿是为了给你孙子凑医药费?”
“是。”
贺川问:“医药费多少钱?让我算算那几百条人命,总共值几个钱。”
王云山冷笑:“你不用讽刺,我不吃你这套。”
贺川又问:“你孙子的腿是她打断的?”
王云山咬牙切齿:“是!”
贺川看向蒋逊:“是你打断的?”
蒋逊没理他,贺川说:“怎么,平常伶牙俐齿,现
“不是。”
屋里的三人一齐望向门口,卓文拖着腿,慢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手足无措的阿婆。
阿婆叫了贺川和蒋逊回来,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去后面房子里喊来了卓文,两人刚刚进屋,谁知就听见王云山声嘶力竭的那句“打断她的左腿”。两人都愣了愣,直到听见贺川
卓文进来了,视线
王云山情绪激动:“阿文……”
“外公!”卓文望向他,“你知道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故意开快车?不是她车子失控?车子翻车,她一点事情都没有,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王云山急促地喘了起来,“你当年才19岁,她害了你一辈子,一辈子啊!”
卓文平静地说:“是我先对不起她,我给她下药,后来
王云山怒不可遏:“阿文!”
“是我咎由自取。”
卧室里安静下来,贺川看向蒋逊,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垂
半晌,“什么叫咎由自取?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却让这个女人毁了你一辈子,我告诉你,我不管你自以为是的咎由自取,这条腿她必须还!”王云山看向贺川,恨意滔天,“我要你打断她的腿,否则你什么也拿不到!”
“外公——”
“你给我闭嘴!你要把我活生生气死?”王云山涨红了脸,喊了声,“贺川!”
贺川晃了晃腿,懒洋洋地问:“你觉得我会帮你打断她的腿?”
“你会。”
“这么肯定?”
王云山说:“你执着了这么多年,一条腿换一个你想要的结果,这笔买卖很划算,你清楚。”
贺川笑着:“划算?最后让我坐几年牢?”
王云山问:“怕了?”
贺川讽笑:“有棍子吗?”
王云山说:“厨房有。”
贺川站起来,斜了眼蒋逊,走出了卧室。他去厨房看了看,锅子还冒着热气,里面蒸着奶渣包,灶头边上堆着一摞柴火,他随手抄起一根结实的木柴,又回到卧室,晃了下手中的家伙,说:“就这个。”
王云山期待着。
卓文把蒋逊拉到背后,王云山喊:“阿文!”
卓文说:“外公,够了!”
蒋逊被他拉着手,只能看见他的脖颈,听声音从前面传来:“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我们
“够了?你本来有大好的前程,将来会有份好工作,
卓文的指腹上有老茧,指甲上沾着木屑,他刚刚还
蒋逊低头看了会儿,说:“行了。”
她抽出手,从卓文背后站了出来,屋里的人都望向了她。
蒋逊走到贺川跟前,抽走他手里的木柴,往卓文面前一扔,扬了扬下巴:“你来!”
“蒋逊……”
“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要是不恨我,我把头砍了,现
“蒋逊!”
“你不敢?”
“我来。”贺川走到蒋逊身边,捡起木柴,看着她,用木柴点了点她的膝盖,低声说:“一下可能打不断,也许需要三下?四下?”
蒋逊想了想,“嗯”了一声。
贺川又说:“能忍着?待会儿别跟杀猪一样叫。”
蒋逊说:“能忍。”
“找个东西给你咬咬?”
“嗯。”
贺川把手递到蒋逊嘴边,蒋逊默默地看着他。
贺川晃了下手:“咬着。”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对话,王云山忍不住喊:“贺川——”
“你他妈闭嘴!”贺川木柴一指,冷下脸说,“老不死的东西,打断她的腿?老子先打爆你头,提早送你归西!你他妈装什么可怜,为了医药费?真他妈伟大,你要她赔你孙子一条腿是不是?我现
王云山气得
“06年,一个村200人,检查出11个癌症,07年,几个村2000人,33个癌症,08年,30个,09年,10个畸形儿,10年,55个后遗症无法再工作——”
王云山颤声:“不用跟我说,都是她!都是她!”
“——11年,10个癌症,12年,23个,13年,死了38个,去年体检,你猜多少人有事?”
王云山喊:“是她!”
“九年前,记者高安来采访,被人拦截,威胁、恐吓、打击报复,他老婆受不了,跟他离了婚,他从电视台辞职,现
王云山喊:“是她……还有你!你也是……”
“张妍溪,当年刚大学毕业,要捅破这件事,被他们关进了黑房子里锁了一个礼拜,出来后一度神失常!”
王云山指着蒋逊:“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这一切都不会……”
贺川打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举着说:“她叫冬冬,06年出生,畸形,一辈子走不了路,被人扔进了福利院,那天听说你来做检测,张妍溪抱着冬冬想来找你,就是那天,她被人关了起来。”
照片上的小女孩天真可爱,拿着一个塑料球玩,塑料球落
贺川说:“这九年,大大小小300百条人命,有的死了,有的
蒋逊一直定定地望着贺川,卓文震惊地叫了声:“外公……”
贺川冷冷地看向卓文,扬起嘴角,敲击着手中的木柴,“她犯贱,每年把钱打你卡里来偿还,没用,还不了你一条腿。你们告诉我,你们做了些什么,偿还这300条人命债?”
王云山双眼通红。
***
雪停了,整个巴泽乡陷入了昏暗,四下空空旷旷,很远才能见到一星灯光,沉静清冷。
卓文走到后房子,看见蒋逊站
蒋逊回头:“你外公没事了?”
“睡着了。”卓文问,“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没什么事,随便走走。阿婆也走了?”
“嗯。”
蒋逊问:“你外公说什么了?”
卓文说:“没说什么,他很累。”顿了会儿,“我不清楚他的事,那个贺川……”
他也不知道该问什么,说了几个字,又不说了。蒋逊问:“他人呢?”
卓文说:“
“抽烟?”
卓文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说:“嗯。”
蒋逊笑了笑,搓了搓手,随口说:“这里挺冷的,你能适应这里的气候?”
“一开始不适应,呆了一年才习惯的。”卓文说,“进来吧。”
他开了后房子的门,把灯打开了,让蒋逊进来坐一会儿。里面只有一张凳子,有点脏,他拍了拍,机油拍不干净,蒋逊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没事。你要工作?”
卓文说:“剩下一点点活,后天要交人。”
“你做什么?”蒋逊打量了一圈,“茶桶?”
“嗯。”
卓文坐到一个矮矮的板凳上,拿了一块银片,低头刻起了花样。蒋逊问:“这是什么?”
卓文说:“錾花……包到茶桶上。”
“跟谁学的?”
“跟这里乡亲学的。”
“卖到哪里?”
“木喀县城。”
“运输方便吗?”
“有驴。”
“……”蒋逊望了眼外面,“驴?”
卓文说:“借给乡亲了,现
“看他什么时候走。”
“他呢?”
蒋逊说:“拿到他想要的,他就会走了。”
卓文问:“要是我外公没有呢?”
“你外公会有的。”蒋逊肯定的说,“你外公一定拿着什么东西。”
卓文低下头,又錾了一会儿花,蒋逊捂着手,哈了几口气,问:“你刻的是什么花样?”
“吉祥八宝。”
“
“嗯。”
“哦。”
卓文拿着刻刀的手停了下来,他沉默半晌,才开口:“我不恨你。”
蒋逊笑笑:“是么?”
“刚开始恨……后来不恨了。”
“其实你也没资格恨我。”
卓文看向她,笑了声:“那你内疚什么?”
“也没太内疚。”
卓文想了会儿,说:“我真不恨了,真的,是我先对不起你。”
蒋逊问:“那你恨了我多久?”
“醒来之后……大概一两年。”
“后来为什么不恨了?”
“想明白了,你没对我做什么,当初如果我没抢方向盘,以你的水平,你不会撞车的。”
“我就不能故意撞车?”
“你不会。”卓文说,“你只是
“你以为我要跟你同归于?”
“嗯。”
蒋逊讥笑,过了会儿又问:“后来转院去了哪里?”
“美国……你找过我?”
“找过,找了很久,找不到。”
“找了多久放弃的?”
蒋逊想了想:“大概一两年。”
卓文笑道:“时间差不多。”
卓文錾好了两个银片,把它们包到了茶桶上,朴素的木质茶桶一下子变得华丽起来。蒋逊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卓文会做手艺活,靠手艺来谋生,她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
卓文说:“我还要做很久,你先回去吧。”
“嗯。”
等蒋逊走了,卓文才再次抬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
卓文突然想起还没给他们安排房间,扔下东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已经看不见蒋逊的身影,他回到家里,客厅里一阵烟。
贺川坐
卓文问:“蒋逊呢?”
贺川说:“不是该问你?”
卓文又去看了眼厨房,还是没人。
贺川说:“丢不了。”
卓文站了一会儿,说:“家里就一个空房,今晚你跟我睡,其他的明天再说。”
“不用。”
卓文看向贺川。
贺川接着说:“我跟蒋逊一间房,她挺怕冷,有没有热水袋?”
卓文沉默了一会儿,说:“有。”
“给她备个热水袋。”贺川站了起来,“我去找找她,你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