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听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后, 韦念安露出满意的微笑:“我非六扇门中人,此事如何断决,还要请教伍大人。”
伍识道赶忙道:“通判哪里的话,您掌管寿州诉讼事, 自然比下官老道些。”
韦念安:“自从月楼不幸去世后, 这些天我一直在调查他的案子, 倒是有了些证据,伍大人可要一观?”
说话间, 早已经有侍卫捧了一只箱子上来, 伍识道略略揭开箱盖, 瞧见里面金光灿灿,晃人眼目,又掂了下重量, 不由面露微笑:“此案情节清楚, 下官回去写好卷宗,到时候再呈上来请通判过目。”
韦念安端起茶盏:“伍大人辛苦。”
她了解伍识道的性格, 知道此人就算不看在金子的份上, 也多半会抹平此案。不过比起权势压迫,韦念安觉得依靠利诱更能叫人心甘情愿微自己办事。
而且这箱金子也不用韦念安自己出钱——陆月楼身故后,他藏在府邸的许多钱财, 自然便被文博知用各种理由送向了通判府。
伍识道微微低头:“下官心中明白, 大人一切放心。”
目送伍识道离开通判府, 韦念安越发觉得问悲门那边给的计策不错,所以在沟通时也投桃报李,不该提的绝不提起, 讲述案情的时候,全程都小心规避朝轻岫的名字, 没让问悲门主的身影也一起出现在卷宗当中。
至于怀宜城那边的资料,当然也不会留下朝轻岫的痕迹,毕竟案件的首告是为王家老宅看门的那对老夫妻。
当然要是有哪位厉害的花鸟使忽然想要深入调查的话,可能会发现,那对老夫妻其实是王家兄弟的仇家——当日韦念安等人为了长期掌握王三王四等人的把柄,就压下了他们做的一些坏事,那对老夫妻被迫流落江湖,被问悲门收容,并在合适的时机,承担了一些特别适合自己的工作。
查四玉等伍识道离开后才从通判府中告辞而出。
她想着方才看见的场景,觉得难怪门主会点名叫伍识道来办这个案子,永宁府这些花鸟使,当真是各有所长。
比如眼下这个案件,交到别人手中,或许也能得出相同的结果,却要朝轻岫多费些心思,将案子做得铁证如山才好。
可换了伍识道来,只需要短短半个时辰,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
查四玉骑马回总舵,向门主报告今日的见闻。
途中,查四玉路过一家挂着不二斋牌子的食肆时,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
永宁府的街道上似乎永远行人如织。
路上已经有人摘了鲜花叫卖,有些店铺会将鲜花油炸或者腌渍,制作成各类带着甜蜜气息的吃食,吸引着过路人的注意。
伍识道走进这片人间烟火中,感觉自己逐渐被一种懒洋洋的氛围给包裹住了全身,一时间不大想要返回衙门。
——虽说花鸟使一向事务繁忙,幸而伍大人办案经验丰富,总能凭着自身远超众人的工作效率,总是能挤出足够的时间来休息。
伍识道已经跟韦念安达成一致,那箱金子也早被人送回府中,一时间手头也没要紧的事项,加上充盈在空气中的食物芬芳实在诱人,干脆顺路去了趟食肆,打算以好酒好菜犒劳自己一番。
食肆的掌柜与伍识道十分相熟,知道作者为花鸟使大人习惯在三楼用饭,本该在看见伍识道的时候就将人带去老座位,今日却面露为难之色,悄悄道:“今天不巧,小店的三楼已经被人包下了。二楼的视野也不差,大人讲究一二,随意吃顿便饭如何?”
伍识道有些不满,只是掌柜一直赔笑作揖还表示愿意免费奉送些酒水菜肴,一时间却也不好发作。
就在他打算坐在二楼时,恰好瞧见一位女使从三楼走下,对伍识道客客气气做了个请的手势:“来人可是伍大人?请大人上座。”
作为六扇门高官,伍识道遇见人请客是常事,心中丝毫没有疑心,当下冲着女使略点了下头,就直接上了三楼,随后看见包了全场后只却让人上了盆盐炒黄豆跟一盆肉汤的许白水。
伍识道:“……许少掌柜?”
许白水坐在椅子上拱拱手,笑:“伍大人。”然后态度随意地盛了一碗汤给对方,道,“先润润口。”
伍识道料想许家的孩子绝不至于在食肆中明着给自己下毒,就干脆接过喝了一口。
肉汤下肚后,伍识道的眉毛动了动,整个人的神情仿佛就此舒展开来,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汤?我怎么从未尝过。”
许白水回答:“鹌鹑汤。”
伍识道又仔细感受了一会,末了笑着摇头:“不大像,少掌柜诓我。”
许白水解释:“不是炖出来的汤,是将小鹌鹑腿上的肉用银针剃下来,然后放在鸡油里加料浸泡一段时间,大火快炒,直到起锅前才加进汤里。”
伍识道:“伍某常来店里,从未见过这道菜,可见是大掌柜家中的菜谱。”
他想,许白水不愧是许大掌柜的孩子,吃的东西都如此罕见,其家中豪奢可见一斑。
许白水摇头:“那是从京中传出来的做法,家母请了几名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厨子来店里,将这些当做招牌菜。”
她其实觉得鹌鹑汤的滋味只是中上,难得的是借了一点御膳的名声,所以永远有满怀好奇心的客人愿意尝试,卖出去时价格能翻上几番,充分彰显了许大掌柜做生意的眼光。
喝过汤后,伍识道又吃了点黄豆,目中又闪过一丝微弱的惊异之色——虽然食物的种类很寻常,难得的是盆中的黄豆炒得极好,火候上佳,调料也上佳,没有半点苦味,若是跟鹌鹑汤一起用,更是绝配。
他心中愈发服气,觉得难怪许白水那么多山珍海味不肯点,只要了眼前的两盆菜,可见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许白水又给伍识道倒了杯葡萄酒,两人碰了碰杯,各自饮下。
她端着琉璃杯,走到窗前,赞叹:“此处风景最佳。”
远处湖光隐隐,朦胧如画。
伍识道微觉纳闷:“这里竟能看到湖面?”
许白水:“本来不能,后来家兄觉得视野不好,就把湖边的房子买了拆除,如今没了遮蔽物,也就能瞧见一点。”
感受到许家人设计“财”华的伍识道:“……”
他又默默喝了一杯酒,用佳酿安慰自己被有钱人打击到的心灵。
葡萄酒甜美醇厚,不过两杯下肚,就让伍识道有种微醺感,赞叹:“好酒,好菜,好风景。”低头看一眼杯子,“这酒……”
许白水嘿嘿笑:“是从我哥那里翻出来的,他好像珍藏了挺久。”
伍识道:“……二位果然手足情深。”
他以前跟许白水没什么接触,今天碰巧与对方吃了顿饭,感觉对方明明也身在江湖,却有种万般烦恼不萦于心的松弛感。就算两人往日没什么交情,伍识道也愿意跟许白水多聊几句。
他想,难怪城府深如朝轻岫也愿意带着许白水跑来跑去,许家十七娘的性格的确充满了富贵人家独有的天真不谙世事感。
许白水摆摆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其实今日是忙里偷闲跑出来的,待会伍大人可别跟人说我在这里。”
伍识道也压低了点声音,道:“岂敢岂敢,在下也是一样,此刻正该在用心批阅公文呢。”
毕竟按照工作要求,比起食肆,衙门才是伍识道现在最该出现的地点。
沟通完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后,两位擅长摸鱼之人相视一笑。
许白水不与自己哥哥见外,也没让伍识道跟自己见外,跟对方觥筹交错喝得高兴,不过她自己只是浅酌,对方却是酒到杯干。
等伍识道喝完半坛酒的时候,许白水唤了女使过来,道:“换黄酒来,再将剩下的酒送两坛到伍大人府上。”又道,“伍大人,高兴时多喝两杯无妨,心中有事时却要节制。”
伍识道怔了一下,道:“见笑了。”
或许是主人招待得好,又一直没谈让他觉得不安的事,伍识道主动开口:“江南本来一向平安,近来却总是风起云涌,叫人不安。”
许白水悄悄道:“你说的是陆公子那件事?”
伍识道闻言,本有些奇怪对方竟不知自己是被朝轻岫点名去的通判府,心念微转间,又觉得凭许白水不二斋少掌柜的身份,未必会参与到问悲门的许多机密事件当中,不知此事也纯属正常,于是叹息:“正是。”
许白水:“我虽隐有听闻,却一直不知道陆公子是怎么去世的,门主近来又不让人过去打搅她。”
伍识道就把从韦念安那边得到的说法转述给了许白水:“说是杀了平民,想要逃脱罪责,才被通判府的府兵击杀。”
许白水听得直接呛了一口酒,一边咳嗽还一边笑:“没想到陆公子这人,唉,竟如此糊涂!”
以陆月楼的地位,若被六扇门把这种死因写在卷宗上,简直能让人把他从江湖首脑圈中直接开除。
伍识道附议:“可不是,我本以为他算个聪明人,不料竟这样就倒台了。”
许白水给伍识道倒了杯酒:“我看伍大人面上还有些忧虑之色,黄酒舒筋活血安神,大人饮上一杯,忘掉那些烦心的事。”
伍识道愁眉苦脸:“只怕朝廷未必知道是陆公子糊涂,说不定还以为是伍某办事不利,只问出这样的结果。”
许白水闻言点头,又道:“我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小时候母亲出门,我偷懒去玩耍,被发现后就会扯个幌子,说自己太过思念母亲看不进去字,想借此躲过一劫。”
第272章
许白水小时编织借口时, 显然也花了些心思。
毕竟同样是注意力不集中,惦记亲人与惦记玩耍相比,显然更容易获得长辈的谅解。
伍识道听到许白水的话,一时间微微出神, 觉得颇受启发。
在无法改变工作结果的情况下, 他可以给自己编造一个出色的工作态度, 借此获得上司的信任与谅解
当然此刻的伍识道并不清楚许白水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直到前往江南工作时也没有忘记, 完全是因为许大掌柜慧眼如炬, 根本没被女儿的说辞糊弄过去, 让许白水接受了与逃学相对应的丰富教导……
伍识道依靠着许白水提供的解题思路,心中的计划在慢慢成型
他的立身之基不止是工作能力,还有对丞相大人的耿耿忠心, 所以案子办得有些糊涂不要紧, 要紧的是取得丞相大人的谅解。
自己此刻虽然是屈服于韦念安的威势才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案件以所有人都满意的结论结案, 但等卷宗递上去后, 却可以说是为了丞相大人考虑才这样办的。
至于为什么不深究陆月楼之案是为了丞相大人考虑……
伍识道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可以将方才得到的那箱金子分一点出来,寄送给唐如化等深受丞相大人信赖的幕僚。
许白水侧首眺望窗外的景色, 面上带着快活的笑意, 此刻的她像是已经忽略了方才的谈话, 百无聊赖道:“江南风光与北地不同,等开春之后,去外面踏青倒是很好。”
伍识道:“少掌柜好兴致, 若能有闲暇,伍某倒也很想多出去走走。”
许白水笑:“错过踏春之期虽然可惜, 不过江南情况很是古怪,许多事情也的确离不了六扇门的裁度……”说到此处,她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压低声音,“伍大人方才是不是从通判府过来的?”
伍识道:“通判大人有事吩咐,伍某自然要走一趟。”
许白水面露了然:“莫非伍大人今日是为京城那边到通判府内打探消息去的?果然忠心耿耿!”
伍识道:“……”
他闻言下意识连连摆手表示否认,片刻后却怔了一下,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光辉。
虽然事实上不是,面对许白水时也得说不是,但对着孙侞近那边,伍识道觉得自己干嘛要否认自己是前往韦念安身边打探消息的呢?
许白水一笑:“许某明白,许某明白,必不会将闲谈之语随意告诉外人。”
伍识道同样露出笑容。
他被许白水提醒,听到那句“打探消息”跟“很是古怪”时,觉得自己可以从此下手,编造借口——伍识道想,自己可以送信区京畿,就说他其实查到了一些线索,为了不去打草惊蛇,所以假装糊涂,顺着韦念安的意思结案,打算留此有用之身,接着为丞相打探消息。
至于线索是什么,到时候随便编一点就是,横竖他在破案上的能耐虽然有所不足,但在结案上的本事却很是老道,早已经受过了各种风波的考验。
就在伍识道为自己后路打算时,许白水的视线在对方身上扫过,然后端起琉璃盏,微微笑着,又饮了一口酒。
许白水当然清楚伍识道今天外出的真实原因,也很清楚韦念安给陆月楼定了什么样的罪名——作为一个离开上司身边就会将自己闲置已久的脑子拎出来用用的人,她出现在此,显然是为了进一步收尾整个事件,并为门主的接下来的棋做铺垫。
至于伍识道会恰巧出现在包场吃饭的许白水面前,也是经过了某位棋手不着痕迹的安排。
今天查四玉是等伍识道进入通判府后才去找的韦念安,考虑到劝说通判需要时间,伍识道跟韦念安沟通也需要时间,等这位花鸟使大人离开后,感到饥饿是大概率事件。
依照朝轻岫等人对伍识道工作态度的了解,这位花鸟使大人在离开通判府后,未必会立刻将精力投入到六扇门的工作当中,而很可能会到街上走一走,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觉得饥饿的伍识道就有很大可能,会在熟悉的食肆前停留。
许白水今日一早前来食肆,出手豪气地直接包下三楼,却只要了两盆菜。
如果她大摆宴席,庞然或者会觉得对方是有意点了菜在等自己,然而许白水面前的菜肴只有两样,任谁看见这一幕,都不会对她一个人出来游玩的事情抱有疑问。
后面伍识道被请上三楼,果然并不觉得许白水就是在等自己,而是将今日的相遇归结在机缘巧合上面。
伍识道没多想,自然就没有提防,很方便许白水借机对其施加影响。
在这一次随手布局中,许白水的身份也很要紧——她固然是朝轻岫的下属,身上却同样有着不二斋少掌柜的标签,甚至后者的影响还更深一些。
就像许鹤年虽然身在永宁府,也一直愿意为主君效劳,却始终被陆月楼敬而远之一样,只要在谈话时稍加诱导,伍识道也会觉得,许白水是一个跟她哥哥定位相仿,游历在问悲门核心管理圈以外的人,自然更容易听进去她的“随口之言”。
至于许白水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朝轻岫身边,自然是因为她性格天真开朗,无法引起朝轻岫的戒心。
吃饭期间,许白水一直在暗中观察伍识道的反应。
她面上的笑容随意又愉快,看不出丝毫阴霾。
其实伍识道此人从来不以坚定意志闻名,朝轻岫完全可以用强硬的手段要求他为自己办事,但作为一个花了不少心思在下棋上的人,朝轻岫很明白,一直依仗武力迫使人帮自己办事,旁人明着不敢反抗,暗地里也难免会使坏。
所以能够潜移默化的时候,朝轻岫会选择柔和一些的方式来影响旁人。
比如上次,朝轻岫曾让伍识道告诉黄为能奉乡城去世的大掌柜家中有不少财货,借机完成了整个案件的布置,但此类行为非但对伍识道自己并没有损害,也与黄为能搜罗钱款的工作内容相契合,再考虑到伍黄两人关系不睦,朝轻岫相信伍识道自身也很愿意借机除掉讨厌的同僚。
今日的安排也差不多,伍识道只要依照朝轻岫的吩咐行事,就能够依靠结案的权力来卖韦念安一个人情,同时获得金钱上的收益,朝轻岫这边还会帮他想一个借口出来,用来敷衍京中的质询,让伍识道带着满满的收获全身而退。
许白水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手放在桌子下面,摸了摸自己的荷包。
荷包里面装了枚白子,是从朝轻岫的棋盒里拿的——不知为什么,许白水总觉得随身带着门主的棋子,能让自己的脑子更加好使。
*
繁华的永宁府中,需要使用自己少掌柜身份的人并非只有许白水一个。
自从陆月楼去世后就一直没公开露过面的许鹤年,等自己伤好得差不多后,换了身干净鲜明的衣服,前往通判府请安。
许大掌柜声名赫赫,所以无论通判府再如何忙碌,不二斋少掌柜的拜帖总能及时递上韦念安的案头。
看见拜帖上的人名时,韦念安很明显愣了一会——因为许鹤年与陆月楼的关系太过疏远,哪怕通判府事后软禁了陆月楼的许多重要下属,连宿霜行都没放过,却未曾想起来还有许鹤年这么个人。
韦念安问:“你可知许公子来做什么?”
侍卫也挺疑惑:“许公子只说是来请安。”
韦念安:“罢了,先请他进来。”
许鹤年上门时带了符合礼数的礼物,他很客气地问候过韦念安后,随意地谈些闲事,然后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要返回家乡的意愿。
韦念安:“许公子要回家探亲?”
许鹤年:“我在外已久,过年时又没回去,近来正好有空,就想回家探望母亲。”
韦念安:“那么许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永宁?”
许鹤年:“今后若有机会,许某一定回来。”
韦念安点点头——按照社交辞令来理解,许鹤年这样说,基本就是不打算再回江南。
“许公子在永宁府多年,与韦某的交往却不算多,今日又要返乡,下次见面还不知在什么时候,当真令人遗憾。”韦念安叹息几句后,又问,“许公子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许鹤年:“其实不急,我毕竟在江南住了那么久,家里总得收拾一二。还有就是临行之前,许某想去陆公子坟上祭奠。”
韦念安跟着露出哀戚之色:“是了,我记得你与月楼也有来往。”
许鹤年的视线在韦念安面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对方态度很轻松,显然并不觉得击杀陆月楼是一件可能引起许鹤年敌意的事情。
就算陆月楼死在通判府手中,对不二斋而言,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次高额的下注而已——别的也就罢了,堂堂不二斋少掌柜,难道还会损失不起钱吗,又怎么会在已经损失投资的情况下,进一步与韦念安交恶呢?
似乎整个江南,只有朝轻岫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许鹤年怀有忠义之心。
许鹤年想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一点笑。
——知遇之恩,知在遇之前,总得是个了解他想法的人,才值得自己为其肝脑涂地。
韦念安的目光落在许鹤年此刻的面孔上,心中因陆月楼而生气的些许微弱怀疑,就像放在温水中的碎冰,开始逐渐融化,很快就了无痕迹。
瞧把人许家的孩子快活的,一想到陆月楼已死,表情居然就如此温和。
第273章
说到此处, 许鹤年面上微露犹豫之色,停顿片刻后才开口:“此外还有些事情需要劳烦通判。”
韦念安:“许公子何须与在下客气,但说无妨。”
许鹤年:“通判也知道,因为我与陆公子频繁来往的缘故, 家里有些东西放在他府上, 如今他的府邸暂不开放, 我又急着返乡……”
韦念安彻底明白了对方今天的来意。
之前许鹤年待在陆月楼身边,是代表不二斋对他进行投资, 期间不断给予金钱方面的支援。
如今陆月楼已死, 往日的投资打了水漂, 许鹤年肯定得想法子回收点本金。
韦念安:“论理月楼府中的东西都要查封,不过许公子既然开口,我会请公子去看看哪些东西是你留下的, 只是连日来兵荒马乱, 只怕有所损耗,不能全部找回。”
许鹤年心领神会, 拱手:“多谢通判, 我也并不指望拿回太多。只要能找回一点,跟家里有个交代就成。”
在离开永宁府之前,许鹤年不止需要拜会韦念安, 也得到其他亲故家里转一转, 期间还光明正大地往问悲门跑了一趟, 还得到了朝轻岫赠送的两盒玉棋子。
等该见的人都见过一面后,许鹤年终于开始收拾家业。
他卖掉包括宅邸在内的大部分产业,同时也买进许多东西, 派人一波一波送回老家。
对于许鹤年而言,无论是买进还是卖出, 都属于回家前的正当行为,起码韦念安那边,就没人在意许鹤年近期获得了多少据资金,又准备将那些资金花到了什么地方去。
河边的柳条上已经绽出了嫩绿的新叶,墙角的山莓却还是光秃秃的,完全没有蓬勃生长的模样。
朝轻岫趴在窗口看了一会,感慨:“还是温度不够。”
许白水提出意见:“要不然给这些草浇点热水试试,说不定能有所改变?”
朝轻岫点点头,面露赞许之色:“是啊,当真浇点热水下去,这里很快就能用来种植其它作物了。少掌柜好主意。”
许白水嘿嘿一笑,又问:“门主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待会要去帮十一哥收拾行李,他那边有许多东西不方便携带,准备送一些出去。”
朝轻岫神色温和地摇了摇头:“劳你费心,不过不用。”
许白水也不奇怪朝轻岫的回应——许鹤年那边最有价值最适合作为礼物送人的就是各类葡萄酒,奈何朝轻岫的饮食习惯在养生程度上也就比徐非曲差一点,无论在家还是外出,都是滴酒不沾。
*
在许鹤年惨遭妹妹帮忙整理江南一带的产业时,朝轻岫一直保持着低调的行事作风,老老实实地待在总舵养伤并处理门中事务,让诸自飞等常常见不到上司的人颇感欣慰。
因为注意养生的徐香主没给朝轻岫安排太多工作,所以闲暇之余,她又在思齐斋内摆了副新的棋局。
徐非曲进门时,视线移到棋盘上,然后问:“门主今日下了多久的棋了?”
朝轻岫放下棋子,一本正经:“也没太久……”
刚从哥哥家里回来的许白水同时开口:“门主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对着棋盘出神。”
“……”
朝轻岫平静地看了许白水一眼。
许白水默默起身,以“给门主倒茶”的理由离开了思齐斋,身形之迅捷,尽显许氏家传轻功的优势。
徐非曲了然:“看来门主已然静极思动,都顾不得好好休息。”
朝轻岫:“我只是随意想想现在的局势,算不上劳累。”又道,“许多事情的实际布置还得非曲来,那才是当真辛苦。”
徐非曲不再纠结上司是否认真养伤,直接汇报工作情况:“如今容州的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左文鸦与薛何奇两位主事之人,势力也算相差无几……”
朝轻岫笑:“也算?”
徐非曲:“姓薛的实力更强一些,但左文鸦与之相比,至少能做到四六开。”
朝轻岫颔首:“势力失衡可不利于长久合作,既然如此,咱们就帮两位大人平衡平衡。”
之前已经安排许鹤年去请朱蛾的人出手精简容州的人马,在得道准确情报后,朝轻岫就将计划进一步优化为了借机多精简一些薛何奇的人马。
徐非曲想了想,点头:“我会知会许兄弟的。”
她当然理解上司的意思——朝轻岫希望用最少的力量制造最大的混乱,左文鸦势力弱一些,若是遭遇削减,很容易被另一方吞并,而薛何奇势力更强,手下人马若有损伤,原先的平衡就很容易被打破,引起内讧。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倘若朱蛾那边只对薛左两人中的一方动手,也方便挑起另一方的疑心,怀疑同伴是否与敌人有联系,否则无法解释容州遭遇的打击为何如此有针对性。
朝轻岫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除了许兄弟外,咱们还有韦通判的事要多多上心。”
徐非曲:“我近来听闻,自从陆公子死后,韦通判虽然用心整编,麾下人手的损失依旧可观。”
朝轻岫微微一笑,这件事显然在她的意料之中。
徐非曲在心中为韦念安等人点蜡。
既然有朝轻岫在旁出谋划策,损失可观是必然的事。
徐非曲:“陆公子还有一些忠心的旧部,不满他被益天节击杀,有意向通判府寻仇。”
朝轻岫轻声:“韦通判在江南多年,选择与她为敌,陆公子的旧部只怕会独木难支。”
徐非曲请示:“以问悲门的能耐,倒是可以在旁襄助一二。”
朝轻岫摆了下手:“暂且不必。”
徐非曲等着上司后面的话。
韦念安那边情况越是混乱,越是方便别人浑水摸鱼,以朝轻岫把握时机的能力,多半不会放任机会从自己眼前白白溜走,不去为陆月楼的旧部提供帮助,肯定是有别的考量。
朝轻岫一边想一边道:“咱们跟韦通判的关系也不错,不好坏她的事,不过陆公子以前也说了将我当做朋友,那我自得略尽朋友之谊,事后可以稍稍放些风声出去,让容州那边觉得,陆月楼的确发现了王家老宅中的秘密。”
徐非曲沉思。
借刀杀人之计,朝轻岫早就用得熟练无比,如今已经能做到无视当事人的意愿帮对方出刀。
比如现在,她显然是打算挑拨孙侞近的势力来对付韦念安,无论之后是成是败,仇恨值都乱不到问悲门头上。
此计一旦成功,容、寿两州的局势定会大改。
徐非曲分析:“只怕薛、左两人有意以静制动,不想出手……”
薛左两人能在容州安安分分待到现在,明显就不是莽撞冲动之人,就算遇到挑衅,只要情况不过分,多半会以忍耐为主。
朝轻岫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册样的事物来放在桌子上,她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却让徐非曲听出了一种笃定而冰冷的意味:“不想出手,只是因为诱惑还不够。”
一身白衣的问悲门主面上露出一点温雅的笑,不紧不慢道,“若是以此为饵,薛左两人只怕难以继续作壁上观。”
徐非曲目光落在桌面的纸册上。
那是朝轻岫从王家老宅中挖出来的东西。
朝轻岫当然不是要把纸册拿给容州那边看,只是会从册子中选择一些内容,派人宣扬出去,让对方产生“纸册或者已经落到韦念安的手中”的错觉。
至于让谁来传这份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都想到了一个人——闵绣梦。
此人原本是陆月楼的手下,如今故主亡故,闵绣梦必然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职业方向。
这个时候,闵绣梦本人对今后的事业前景自然很难有太清楚的认知,所以才需要亲友的出谋划策。
徐非曲向朝轻岫拱了下手,显然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哪怕闵绣梦自己不敢,她也会想法子在旁施加影响,让对方带着“东西就在韦念安手中”的秘密投靠容州。
朝轻岫:“这些事情就由非曲去办,不过不必着急。”
徐非曲:“门主是打算……”
朝轻岫:“时机尚未成熟,等我预备进京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徐非曲:“问悲门主进京,必然引发各方关注。”
朝轻岫向她眨了下眼:“所以我不能自己想要进京,得让别人要求我进京。如此一来,纵然朝某再怎样不想离开总舵,因着人情世故,也不得不外出一趟。”
她说话的同时,还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
徐非曲看着朝轻岫,心领神会地一笑。
正事已经谈得差不多,徐非曲目光随意一瞥,正好瞧见放在架子上的斗篷。
朝轻岫注意到徐非曲的视线,道:“且不谈之后的事,我现在已经悠闲了许久,也是时候去替韦通判出谋划策。”
徐非曲:“门主不怕做得太多,让韦通判有所觉察?”
朝轻岫:“就算她毫无觉察,一样会提防于我,而且我一向觉得,人总会习惯性地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想来那位通判姊姊也不例外。”
*
虽说陆月楼生前笼络了许多江湖势力,却并非人人都对他忠心耿耿。
第274章
那些人里, 有些是被利益驱动,有些则是被捏了把柄在手中,还有些只是对陆月楼颇有好感,很乐意帮这位名声很好的公子的忙。
相较而言, 受到利益驱动还有被掌握了把柄的江湖势力很容易被通判府接手, 至于其它势力则难免看韦念安有些碍眼, 很想要为其添堵。
朝轻岫自己未曾出面,却让姜遥天诸自飞等人递了几次话出去, 让曾属于陆月楼的江湖势力稍安勿躁, 当然考虑到问悲门的立场, 安抚时用的理由也并非保护韦念安的安全,而是说大家都是江湖豪杰,莫要因为私人恩怨擅自争斗, 引得江南百姓恐慌。
姜遥天一面帮忙传话给淳朴的武林同道们, 一面在心中感慨朝轻岫真是个善于通过调整措辞来影响旁人感官的人,同时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眼熟, 好似自己也曾遭到过类似的忽悠……
问悲门毕竟是江南武林魁首, 哪怕去年刚刚经历一场大变,势力似乎不如以往,许多人也乐意遵奉问悲门的号令, 暂时不去找韦念安的麻烦。
矛盾还未激化就迅速平息, 通判府那边也很快得知, 经过问悲门的晓以大义后,原本削尖脑袋想去通判府行刺的绿林豪强,瞬间少了三分之二。
朝轻岫派人安抚陆月楼的旧部之余, 自己也抽空去了趟通判府拜访。
韦念安表现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加热情,一见朝轻岫过来, 便起身离座,携着她的手往里走,同时笑道:“这次的事,还得多谢朝门主!”
朝轻岫:“叫江南武林保持安定乃是朝某该做之事,通判为何如此见外?”
韦念安深深看了朝轻岫一眼,点头:“是,今日我不与朝门主见外,日后朝门主若有所需,也千万不要跟韦某见外。”
朝轻岫闻言,露出一点迟疑之色,然后道:“其实朝某此来,确实有些事情想与通判说。”
韦念安的神情微不可查地凝固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朝门主才说韦某见外,你自己却也见外了。”她面上露出郑重之色,声音听起来更是诚恳无比,“无论朝门主有什么话,都尽管直言。”
朝轻岫:“江南武林风声鹤唳,难免给外人可乘之机,还是尽早稳定下来为好。此事我会尽力,通判整肃府邸时,对陆公子的旧部不妨宽和一些,免得有人心中生怨。”又道,“还有府中众人也需安抚,比如益大人,他身份要紧,通判莫要让益大人觉得你仍然在为当日之事怀恨。”
韦念安听着朝轻岫的话,表情渐渐肃然,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才笑道:“门主是个坦率人。”
考虑到双方间的关系,韦念安确实没想到朝轻岫会如此直接地给出意见。
然而她仔细想了想,竟觉得对方的意见非但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很是为自己考虑,算得上贴心之至。
朝轻岫欠欠身:“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通判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莫要与我计较。”
韦念安点头叹息:“门主肯与我说这些,可见其意真诚。”
朝轻岫笑:“我是知道通判不会怪我,所以才敢开口。”
韦念安又瞧朝轻岫一眼,忽然间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任的问悲门主的确是个小女孩。
十六七岁的年纪,再怎样稳重,都必然比中年人更热血、冲动以及真诚。
她能被拥戴为自拙帮帮主,又成为问悲门主,多半跟颜开先、岑照阙乃是一路人,这种人的特点就是仁侠豪迈,很能与人倾心相交。
所以自己选择与朝轻岫合作才是对的。
对方跟别的年轻人一样真诚,却不像别的年轻人一样冒失,只要愿意表现出对她的信任,就能得到充分的回馈。
韦念安:“我当然不会怪门主,门主若觉得韦某会怪你,可是看低了韦某。”
朝轻岫此刻神情与韦念安一样真诚,她清清楚楚道:“我若不信通判,如今便不会坐在这里了。”
韦念安:“这几天没见到门主,韦某一直很惦记你,想要上门,又怕门主不方便。”然后道,“说来今日下面的人又找到了几本棋谱……”她看着朝轻岫的表情,补充,“准备送与门主,不必劳烦你总是过府来看。”
朝轻岫一瞬不瞬地看着韦念安:“通判事务繁忙,竟还能将在下这点癖好放在心上,在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通判惦记我,那么也让朝某帮通判办一件事罢。”
韦念安:“不知朝门主有何谋划?”
朝轻岫抿唇一笑,神情中竟带了点天真:“通判始终未曾与益兄将话说开,所以我想制造一个机会,让通判可以安抚益兄。”
韦念安听见朝轻岫的话,心中迅速转过许多念头,面上却只是含笑点了点头。
她当然会答应——无论是否信任朝轻岫,韦念安都想看看对方打算做些什么。
如朝轻岫所言,韦念安确实很忙。没了陆月楼,没了定期给陆月楼上供的许鹤年,她已经连着几天睡眠不足两个时辰。在注意到通判大人的黑眼圈后,朝轻岫很知趣地告辞,拿了棋谱后就与韦念安道别,不过她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在通判府中转悠了一会,然后去找了益天节说话。
许多积极投身于工作的通判都有一群更加积极投身于工作的属吏,此刻益天节脸上的黑眼圈比韦念安更重——在上司连轴转的情况下,能够做到置身事外的下属,大约许家那两位少掌柜。
他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朝轻岫,下意识皱紧眉毛,然后语带警惕地询问:“朝门主怎么到了我这边,莫非是迷路了么?”
朝轻岫缓缓摇头,神色坦然:“并非迷路,而是有些事情一定要提醒益兄。”
益天节眉头已经松开,心情却更加凝重。
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态度和气的朝轻岫时,他比面对以前的陆月楼还要紧张。
这位朝门主名声固然极盛,许多人更是说她心狠手辣,可益天节看过卷宗,知道许多传言跟朝轻岫有关的血案并非她所设计。
比如当年的黄为能之死,根本就不是朝轻岫下的手,只是传到外面,人人都以为是朝轻岫的安排,不过从案卷的记录看,益天节觉得朝轻岫的反应固然不慢,手段却不够老辣,而且跟燕雪客云维舟等正道侠客一样不习惯杀戮。
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了解燕雪客等人的人品,觉得清正宫出身的花鸟使不至于为了朝轻岫隐瞒案件真相——益天节的想法固然没错,燕雪客的确不会为朝轻岫隐瞒案件真凶,却也不会刻意在卷宗上记录某些只有猜测却缺乏证据的恐怖假设。
有郑贵人的关照,益天节从不怕燕雪客,甚至不怕卓希声,所以他就更加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朝轻岫存在一种直觉性的忌惮。
朝轻岫:“我来找益兄,是因为通判的事。”
益天节皮笑肉不笑道:“未曾想到朝门主竟这般惦记韦大人。”
朝轻岫翘起唇角,温声道:“通判姊姊一直待我很好,在下自然该投桃报李。”接着道,“近来江南武林中有不少人因陆公子之事对通判心怀敌意,虽然问悲门已经出手压制过,但陆公子的旧部已经因此迁怒通判,想要消解恩怨,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
益天节僵硬一瞬,然后道:“会惹下这样大的乱子,全都怪在下当日行事急躁……”
朝轻岫语气恳切:“此事并不与益大人相干。我明白,通判姊姊更明白,她性格宽和,又倚重益兄,绝不会因此事责备你。”不等益天节说话,就继续道,“但益大人是通判姊姊的下属,所以我希望你能担下此事。”
益天节:“……什么?”
朝轻岫目光一瞬不瞬地瞧着他:“若是益兄愿意,我可以让问悲门的人放出话去,说陆公子之所以会遭遇不幸,都是你与他起了冲突,之后益兄再请求通判当众重重责罚你,也算是对陆公子的旧部有了交代,如此一来,或者能减轻旁人对通判姊姊的迁怒。”
益天节听得面皮抽动,很想拍桌子表示岂有此理,只是考虑到朝轻岫身边有简云明等武功高强之人随行保护,不敢付诸实践。
他理解朝轻岫的思路——陆月楼的旧部会怀恨韦念安,是因为那些人觉得击杀陆月楼是韦念安的意思,若是益天节出面承担了责任,事情就从通判府想要陆月楼的命,变成了同僚冲突时的不幸意外。韦念安责罚过益天节后,陆月楼的旧部就更可能放弃恩怨,继续为通判府效力。
益天节想,朝轻岫的思路很周全,只是丝毫不曾顾及他的安危。
朝轻岫仿佛看穿了益天节的想法,摇头:“我并非不顾及益兄的安危。”然后道,“你为主君担当此事,主君也会为你担当。如今益兄是通判身边最得力的臂助,只要你肯为她承担骂名,那么她是不会抛弃益兄的。等陆公子的旧部消了气,再慢慢告诉他们,那天的事,其实是陆公子误会在先。”
益天节几乎冷笑出声:“为何不现在就告诉他们是陆月楼误会在先?”
朝轻岫不紧不慢道:“现在说,陆公子的旧部如何肯信?多半还得以为是咱们往陆公子身上泼脏水,总得先等他们平静一点,顺着台阶走下来,才好慢慢劝解。”说完后,她站起身,向益天节拱手,“此皆肺腑之言,还请益兄细想。”
第275章
说完今日份的肺腑之言后, 朝轻岫不给益天节留下反驳的机会,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通判府中种了许多花木,树木的阴影笼罩在朝轻岫的身上,让她清亮的目光变得一片晦暗。
朝轻岫并不在意会有别人听见自己与益天节的对话——毕竟朝轻岫这次是在特别认真地在帮通判府出谋划策。要是益天节愿意, 那的确是降低陆月楼旧部仇恨值、保全通判府势力最好的方法。
可作为一个才因为陆月楼之事跟韦念安之间生出嫌隙的人, 益天节当真愿意这样为主君剖肝沥胆吗?
朝轻岫面上露出一点隐约的笑影。
在朝轻岫跟人聊天时, 简云明始终静静跟随在上司身后,此刻看着对方的背影, 他长期处于拒绝思考状态的大脑中, 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跟很多人想得不同, 朝轻岫其实是会认真出谋划策的,所出的主意甚至都不算坏。
但不知为何,每每在朝轻岫真心帮忙的时候, 许多人却并不会按照她的意见办事, 而在她明显打算挖坑给人跳的时候,对方却容易产生“朝门主此刻的意见不错”的想法。
两相对比, 当真充分凸显了在她身边放弃思考的正确性。
*
从人口中说出的话语会插上翅膀, 飞向所有好奇的角落。
如朝轻岫所料,她与益天节的对话固然没有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很快传到了韦念安的耳中。
韦念安沉默地听着手下人汇报, 一直没有开口。
朝轻岫给益天节的建议虽然有点天真幼稚, 说的道理却没有丝毫问题。
她先劝做主君的要态度宽和, 再去劝做下属保持的忠诚。若是当真能够如此,通判府今后必然可以上下一心,迅速走出陆月楼身亡的阴霾, 击退所有心怀不轨的敌对势力。
韦念安想,朝轻岫此人敏锐, 坦率,而且具备大局观。举止中因为年纪产生的些许幼稚,如今看来简直能算是优点了。
与她相比,益天节的犹豫与不满就让人难以忽视。
韦念安忍不住想,益天节并不是笨蛋,而且与朝轻岫相比,胜在办事老道,难道就想不到这个解决通判府困境的办法吗?
他却为什么始终没有提出类似的建议呢?
“朝门主真是年轻人,说的都是些孩子气的话。”过了一会,韦念安语气轻松地对向自己禀报情况的下属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她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些,其实就算告诉旁人事情是天节做的,月楼的旧部也未必会因此不再憎恨我,又何必再牵连上天节呢?”
*
蜜蜂嗡嗡地震动着翅膀,停在通判府温室外的花芽上小憩。
朝轻岫过来的事情,在通判府中引起了一些议论。
没人知道她跟韦念安说了什么,然而朝轻岫事后跟益天节的交流内容却并非秘密,很快就以“我跟你说”、“今天那谁谁过来”的形式传遍了整座府邸。
通判府的一角。
宿霜行晃着手里半满的酒瓶,似已有了醉意。
在问悲门时,她很少饮酒,等回到陆月楼身边后,更是滴酒不沾,做足了靠谱下属的姿态。
但等陆月楼一朝身故后,宿霜行就学会了用酒精来打发时间,等进入通判府后,更是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酒水的滋味。
宿霜行偶尔找个清静的地方独酌,更多的却是跟旁人一块喝。
哪怕凑在一块的人谁也不认识谁,却不妨碍大家一块痛饮。
今天,宿霜行就一群护卫待在一块,找了个没人监督的角落窝着喝酒,顺便聊些闲事。
来往此地的大多是府内的文职人员,因为武力值有限,所以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道路,一般不会对那些护卫是否是在工作期间跑出来喝酒之事感到好奇,但今日,一个人本已经走了过去,却又退了回来,往侍卫处看了会才道:“宿姑娘,真的是你?”
秦以笃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会在护卫溜号喝酒的墙角看见宿霜行。
问悲门的宿五娘子,昔日也是江南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人物,在身份暴露之前,她应该待在问悲门的核心区域,依靠自己杂学上的才能为门主出谋划策,影响着寿州的局势。
等离开问悲门,回到陆月楼身边后,宿霜行就变得寡言少语了,但那个时候的她至少还是清醒的,依旧可以带着自己的兵刃,护卫在主君的身侧,为其奔走。
然而现在的宿霜行却坐在草地上,后辈依靠在一堆酒坛上,仿佛是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
听见那句“宿姑娘”后,宿霜行好一会才勉强睁开眼,用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才迟疑道:“你是,秦大人?”
对方话语中的犹豫不决让秦以笃确定宿霜行真的饮酒过量。
宿霜行是个有本事的人,在通判府势力受损的现在,未必没有被韦念安重用的机会,一念至此,秦以笃便打定主意,在宿霜行情绪低落时送些温暖给她。
秦以笃走近,双手扶着宿霜行起身,然后叹息道:“我的住处就在旁边,宿姑娘不介意的话,过去洗把脸罢?”
冰凉的井水让宿霜行清醒了一些。
秦以笃语气关切:“你可好一些了?”
宿霜行:“已经无事。今日我一时失态,秦大人见笑了。”
秦以笃:“凭姑娘的本事,一定会被通判重用,何必萎靡不振。”
宿霜行微微摇头,然后道:“我今天还要去给公子扫墓……”
秦以笃微觉诧异:“今天?”
宿霜行:“今日是公子的头七……”
秦以笃沉默片刻,才点明了事实道:
“陆公子去世,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显然不想给尚未完全清醒的宿霜行带来太大的打击。
宿霜行面无表情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伸手扶住额头:“是了,头七那日,我已经去祭拜过了一次。”她晃了晃头上的水珠,道,“对不住,这些天在下一直不大清醒。”
秦以笃:“事情发生得突然,也难怪你不能接受。”
宿霜行:“我好些日子没关心外面的事,不知近来府中是否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
秦以笃就随口说了一些通判府下属被江湖势力袭击的事,然后道:“对了,今天朝门主还来了一趟。”
宿霜行目光锐利了起来:“……朝轻岫?她来做什么?”
秦以笃就将之前的事情简单告知给了宿霜行。
宿霜行闻言,立刻露出冷笑:“此人还没成为通判的心腹,就开始排挤府内的旧人了么?”
秦以笃心头一跳,问:“你是觉得……”
宿霜行沉默下来,她移开视线,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对那位朝门主有些偏见,所以不愿相信她的话,秦大人无需在意。”
她说得轻描淡写,并没有劝秦以笃相信自己,而是让秦以笃忽略自己的口不择言,可越是如此,秦以笃却越发觉得宿霜行所言有理。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秦以笃意识到朝轻岫的行为确实像是在通过展示自己的大局观来排挤通判府的老员工。
虽然秦以笃跟益天节的关系一般,但在排斥外来势力方面,双方的利益又是一致的。
何况随着陆月楼身故,通判府势力损失惨重,秦以笃虽然是奉郑贵人的命来永宁府,有监视之意,却也需要帮对方稳定江南局势。
打定主意后,秦以笃送走宿霜行,又寻了几位信得过的同僚商量了一番,等第二天,就找了机会去见韦念安,劝说对方千万不要大动干戈。
“……益大人追随通判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韦念安确实并不打算将益天节如何。
之前朝轻岫已经说了,只是给韦念安创造一个机会跟益天节把话说开,再施一次恩给对方,让后者在明白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过失之余,感念韦念安的恩义。
韦念安本该顺坡下驴,表达心意,可她同时也觉得,这两天来劝自己的人,实在有些太多了。
她更期待出现的情况是别人也觉得益天节的行为带来了麻烦,怂恿自己处置益天节,在这种情况下,韦念安若是出手捞益天节一把,对方一定能将自己的恩德记在心上。
可现在有太多人为他说情,那么到了最后,益天节是会感激韦念安不计较自己的过失,还是觉得是因为自己人缘好,才逃脱大难?
这样的情况下,益天节就算心怀感激,感激也会分成很多份,每个为他说情的人都能捞到一份。
韦念安看向前方,心头微沉——今日,甚至连某种程度上可以算作郑贵人代表的秦以笃都在为益天节开口。
这人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重要了?
几乎是一瞬间,韦念安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韦念安露出一个和气的笑:“秦兄多虑了,其实我正要去找天节,好生安慰他一番。”
秦以笃看着面前的通判大人,对方的神态还是那样温和,也赞同的自己的提议。
他语气很是欣慰:“通判能这样想,咱们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韦念安笑着挥了挥手,让女使端了些茶点上来。
吃点心的时候秦以笃想起昨天宿霜行的话,又委婉道:“咱们是官府中人,与江湖道上的人关系和睦也好,却终归不是一路人,该防备时得防备一些。”
韦念安闻言,目中掠过一丝奇异之色。
她当然也对朝轻岫并不放心,但这话从秦以笃等人口中说出,却仿佛是在排挤愿意为通判府效劳的新势力一样。
如果朝轻岫当真做了不好的事情,秦以笃等人再借此劝说,倒还正常一些,可对方明明什么错失都没有,却已经开始受到攻击。
韦念安和气道:“秦兄所言,我一定谨记在心。”
秦以笃心情越来越安定,他想,还是多亏了自己愿意对落魄之人送温暖,才看明白了朝轻岫行为下的问题。
第276章
宿霜行抱着酒瓶, 跃上屋顶,躺在瓦片上,对着天空独酌。
她清楚记得当日简云明传过来的话。
朝轻岫承诺,若是宿霜行选择站在自己这边, 她就帮宿霜行杀益天节。
虽然传话是通过旁人进行的, 然而简云明在复述时, 宿霜行似乎可以透过那位原本很熟悉的金兰之交,看见那位一身白衣的问悲门主正含笑站在自己面前。
这段时间宿霜行借着酗酒, 不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同时像“偶遇”秦以笃那样, 不着痕迹地影响着后者的想法。
有时候决定局势的,就是心中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偏向。
宿霜行仰头望天,天上只有白云, 她却似乎能看见, 无形之间,有一道越来越鲜明的裂痕横亘在韦念安与她的下属之间, 推动着这位寿州通判一步步走上陆月楼的老路。
*
初春的天气算不上温暖, 通判府内每日还得用上许多炭火。
韦念安就带了一些木炭、绵被等物,去探望益天节。
无论心中想法如何,这位寿州通判都在众人的劝说下, 好声好气地抚慰了益天节一番, 无论声音还是表情, 都显得格外情真意切。
益天节也十分感动,当下跪倒在地,真诚忏悔自己办事时的莽撞, 随后再被韦念安亲手扶起。
双方相视一笑,彼此间的关系似乎正重新变得融洽起来。
宿霜行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 怀中还抱着一坛酒。
——朝轻岫有问悲门的事务需要处理,不会次次都在旁指导她该如何挑拨,不过经此一事后,宿霜行已经完全明白了后面的解题思路。
难怪韦念安跟陆月楼是结义姊弟,这两人的确算是同一类人,对韦念安而言,估量下属的忠心程度,平衡下属的势力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
宿霜行也不能说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然而被派去问悲门的岁月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属于江湖的痕迹。
*
给下属送温暖的韦念安也收到了许鹤年的分别礼物。
就在这一日,不二斋的少掌柜终于备好车马,准备离开自己待了数年的永宁。
虽然生长于北边,可如今的许鹤年,无论是说话的语音,还是生活习惯,都染上了属于江南的影子。
他想,自己大约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段经历。
临走前,许鹤年特地绕路去了陆月楼的墓地。
二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连刚堆成不久的新坟上都已经开始长草。
许鹤年看着墓碑上的字,良久,将一瓶葡萄酒放在坟前。
暖室中的葡萄早已成熟,他也成功酿出了一批味道还算不错的葡萄酒。
春风微凉,吹动了许鹤年的衣摆,他向前深施一礼,然后毫不犹豫转身上马,离开了这个困住自己许多年的地方。
人马远去,只有陆月楼坟上的草还在风里轻轻摇晃。
跟旁边的无名野坟对比,陆月楼的墓并不算凄凉,每天都有新鲜的祭品可以帮助野生动物改善伙食。
那些祭品有些是江湖人送来的,也有些是他府中的属吏送来的。
比如那只烧鸡,就是荀慎静托人上供的——她倒是想亲自来看几回,却因为被看管的缘故,暂时无法自由行动,一时间大有归隐之心。
文博知倒是亲自来了,他本就是韦念安派到陆月楼身边的人,回归之后,自然很受信任,连通判的起居之地都能自由出入,似乎比益天节更像心腹。
要说韦念安身边还有谁比文博知更受信任,大约只有自幼在她身边服侍的老婆婆。老婆婆也姓韦,武功据说比文博知更强,似乎就是韦家的世仆。
文博知在韦念安身边已久,知道那位婆婆其实并没看起来那样年迈,听说只是以前练习内功时出了岔子,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自从那件意外发生后,文博知每日都工作到深夜,他需要将陆月楼隐匿下来的许多财物转移过来,同时笼络原本属于陆府的江湖势力,劝说对方继续为通判府效命。
文博知本来不用这般辛苦,奈何原本可以分担他重任的同僚里,荀慎静并不愿意出力,宿霜行倒是愿意,但她近来染上了酗酒的坏毛病,每天顶多能清醒地工作一个时辰。
他将金钱、江湖势力等内容整理成册,禀报给韦念安知晓,后者本来遗憾陆月楼身亡,现在却也觉得,此人颇为可杀。
韦念安只要想到在不知不觉中,陆月楼已经有了如此深厚的势力,就觉得心惊胆战。
对方也是怀有野心之人,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取自己而代之。
当日刚拿到假兵书时,陆月楼还曾提过,说愿意将功劳全部让给自己——韦念安想,若非她当初藏了一手,没让陆月楼知道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到时候假货送上京去,郑贵人发现不对,一定会对韦念安心生不满,说不定会因此选择扶持陆月楼。
夜色已深,虽然房间外面还有灯光亮着,周围却已经听不到人声。
一身疲意的文博知放下文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准备迎接自己下班后的生活。
就在他走到长廊上时,身周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寒意。
文博知立刻转身,一道冷光映亮了他的双眼。
银色的长剑如毒蛇吐信,无比狠辣地刺向文博知的脖颈,全程竟是无声无息,未发出引人注目的动静。
刹那间,一道血花飞入空中。
树枝随着夜风轻轻摇动,带着站在上面的文博知的衣袍也一阵轻晃,他面色微微肃然,手中折扇呈现半张开的姿态。
方才电光石火间,文博知察觉不对,立刻点地后退,同时向后挥出一扇,扇风逼退长剑,并在长剑主人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满园树影微摇,来人一击不中,立刻遁回到夜色当中,撤离得毫不犹豫。
文博知见状,面色更加阴沉。
通判府内明哨暗哨无数,论起防守之严密,整个寿州,大约只有问悲门有资格相提并论,如今却被人潜进了心腹重地。
文博知心想,陆月楼身死为韦念安带来的影响,果然没那么容易轻易消除。
方才那位黑衣人身法剑路都堪称变幻莫测与迅捷无伦,不似寻常江湖人物。
如今暗杀者已经显露行迹,府中各处都陆续传来当当当的巨大敲击示警声,火光照亮天空。
文博知立刻前往韦念安的住处,确认上司的安危。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韦念安的卧室房门大开,此刻一群穿着夜行衣的刺客倒在地上,空气中还飘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甜香。
老婆婆手中拿着半柄扫帚,剩下那半柄扫帚都回归了细枝的状态,被打入到刺客们的穴道当中。
韦念安面沉如水。
自从她成为寿州通判以来,已经很久没遇见过袭击之人直接杀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了。
*
全城戒严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永宁府,有些人觉得不安,也有些人并不在意,还有些人,则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既然事涉通判府,问悲门弟子自然要在第一时间将消息送给自家老大,朝轻岫被唤醒后,干脆披衣坐起,准备给自己煮茶。
徐非曲拿着一盏灯,向朝轻岫走来——她一向忙碌,有时加班太晚,就在思齐斋的厢房中睡下,十分方便应对紧急事务。
朝轻岫一面盯着壶中的水,一面道:“许兄离开江南,也有半个多月。”
徐非曲环顾一圈,感觉在这里煮茶很是危险——旁边的架子上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各类毒药丸子跟制作毒药丸子的原材料。
她记得那些青色的瓷瓶,放的就是朝轻岫通过云维舟的关系自清正宫那边买来的蛇毒。
蛇毒难制取,更难保存,就算是清正宫这样包罗万象的大门派,会的人也不多,这几瓶药粉据说还是清正宫那边负责给皇室炼丹的一位李横溪姑娘提炼出的,她惯与群蛇共居,在家里时,总会将蛇笼打开,让上门拜访她变成了一件极具危险性的行为,客人须得小心,万一跟李横溪起冲突,可能被毒蛇们当做攻击目标。
因为社交方面存在毒抗上的障碍,导致李横溪朋友十分有限,收入更有限,此次能卖出点蛇毒,也是为了在正式工作以外,多赚点研究经费。
朝轻岫拿到东西后很是高兴,立刻尝试将蛇毒跟仿制的异香“不审”调制在一起,此情此景,让习惯了跟在上司身后的简云明都不由倒退了好几步。
徐非曲:“门主放心,给郜方府的信,上个月就已经送去了。”
朝轻岫微微一笑:“虽说我们已经有所准备,终究难保万一。”
徐非曲:“其实郜方府有师父跟颜大堂主她们坐镇,门主无需太过忧心。”
朝轻岫转身望向窗外。
皎洁的月光映照在她的眼眸当中。
虽说寿州与施州相隔甚远,却也在同在江南的天空之下。
郜方府。
此刻正值深夜,街道安静得骇人,道路旁的一间间房舍仿佛一口口沉默地棺材,听不见半点活人的动静。
第277章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分, 一道黑影鬼魅般从街上急速闪过。
四周无人,在江湖中有“毒性绝刀”称号的吴灭生本没必要全力奔掠,然而在他今日潜进自拙帮总舵,想要干掉几个堂主香主来杀一杀自拙帮的士气时, 却觉得情况很是不对。
作为一个通晓毒药学的杀手, 吴灭生刚刚自侧门潜入, 就敏锐地感觉自己身上多了种奇怪的气味。
一个名字浮现在吴灭生的心头——北臷异香“不审”。
真正的“不审”并没有如此鲜明的气味,所以自己染上的多半只是仿品, 然而吴灭生尝试多次,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除去身上的气味,
其实在染上气味的时候,吴灭生并未被自拙帮的人发现,然而他生性谨慎, 虽然还未确定自己当真落入陷阱时, 也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他一掠数丈,毫不停息的奔行了大半个时辰, 感觉身后郜方府的城墙轮廓已经模糊了, 才终于停下。
此地是一片滩涂,滩涂上,栖息着一群野鸭子。
吴灭生纵身掠出, 双臂平展, 轻飘飘落到鸟群当中, 他身法之轻,竟没惊动这群警觉野鸭,偶尔有几只振翅欲飞, 也被他及时用袖风拂落。
他的劲力堪称柔韧若水,那些野鸭重新跌落在地时, 虽然头晕眼花,却并不觉得疼痛。
吴灭生很了解“不审”的效果,知道这种异香一旦沾上,一时半会很难甩脱,于是手掌轻拂,将身上香气缓缓送出,意图熏染周围的无辜水鸟,感觉火候差不多时,猛地一跺脚。
感受到了跺脚的震动,水鸟们受到惊吓,立刻嘎嘎大叫着振翅飞走。
按照吴灭生的设想,水鸟们会带着“不审”的香气飞向四面八方,就算自拙帮有追踪之力,也会因此晕头转向,不知该去何处寻找闯入总舵的刺客。
然而不过片刻功夫,那些已经飞入空中水鸟们却一个接一个簌簌跌落,同时发出凄厉的长鸣,一副中毒身亡的模样。
见到这一幕,吴灭生心中顿时大叫不好。
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些水鸟其实也是陷阱的一环,自拙帮那群人猜到沾染了“不审”异象的人会利用飞鸟来模糊追踪方向,所以提前在野鸭子身上下了另一种毒,这种毒素跟“不审”相混合,瞬间就能剥夺野鸭子的行动能力。
吴灭生反应极快,见状立刻转身要走,然后仅仅奔出数步,就如石化办重新凝在当场。
岸边的柳树后,缓缓步出了一名穿着宽袍大袖的读书人,她手中还托着一部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万昌文集》四字。
夜冷风清,许多水鸟的尸体横呈在滩涂之上,这位读书人的态度却像是白日里漫步于自家花园中一样淡然从容,她越是如此,反而月壤吴灭生觉得情况不妙。
来人正是应律声,她很是斯文地向前微一欠身:“吴兄大驾光临,自拙帮有失远迎。今日既然来了,又何必匆匆离开。”
吴灭生冷笑:“素闻应山长大名,如今竟甘愿缩在郜方府,听一个小孩子指派。”
应律声微微一笑:“自拙帮位于江南,自然要遵奉问悲门号令。”
她说话时一本正经,仿佛现任问悲门主不是她家自拙帮帮主一般,与此同时,应律声手中书册无风自起,犹如漫天飘舞的芦花,一页又一页飞向毒行绝刀吴灭生。
应律声坐镇重明书院多年,能让江湖宵小不敢来犯,武功修为自然堪称强横。
吴灭生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气随着纸页向自己袭来袭来,他当即举刀横拦。那些纸张分明又脆又薄,但从应律声手中发出,强硬处竟不下于钢铁。
只听“锵锵”数十声连响,吴灭生手中长刀的刀刃竟被薄薄的纸张硬是撞出了一块缺口。
野鸭栖息之处野草丛生,应律声肩头微微一晃,人已经越过滩涂,距离吴灭生不过数丈之遥,那身长袍广袖的衣衫上竟没溅到半点污泥,连野草也没碰落半根。
吴灭生身形愈发紧绷,他反应不算慢,知道此刻选择躲避,等于是将后心要害卖给敌人,只好挥刀就砍,手中刀光犹如乌云中亮起的一道闪电,刀锋凌厉森寒,刀影中还夹杂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他的外号叫做“毒行绝刀”,毒药自然与内功融为一体,那阵古怪的刀风刚刚触及在吴灭生四周飘飞的纸页,所有纸张表面就迅速变得焦黑。
不远处,应律声宽袍缓带,姿态雍容地抬手屈指,隔空弹了数下,动作急徐不定,优雅美妙,她发出的指风分明无声无息,然而击中刀背时,却可以发出悠长的清鸣。
吴灭生此刻感觉仿佛是有人用铁棍在自己手腕上重重连敲数下,然而以他的功力,真要是有人用铁棍打他,反而不必放在心上。
应律声每点出一指,便向前稳稳走出一步,片刻间,已经向着吴灭生走出四步。
吴灭生知道这是应律声的绝学之一《千劫指》,使用时极耗内劲,一指必比前一指重,若想就此停止然后从头用出,至少也得等待上一刻功夫气息才能调匀,而且一不留神就有走火之虞。
这门武功对内力、佛法、悟性都有要求,即使应律声已经收徒,却并未能将《千劫指》传给徐非曲,她平时也想点拨朝轻岫这门指法,可惜后者与佛法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最后只勉强学了一点运劲的法门,却始终无法了解其中真意。
此时此刻,应律声将自身绝技接连用出,可见自从前往施州以来,悠闲的退休生活让她的武功更上一层楼。
此刻吴灭生身前是敌人,身后是河,进退无路,于是干脆不再思考逃离之事,他聚集全力,再度挥动长刀,刀风卷地,周围河水竟随之而起,共同击向应律声。
半空中水流如龙,刀风凄厉,若有人在远处旁观,一定会觉得应律声的处境大为不妙。
然而吴灭生的感觉却很怪异。
自己的对手明明就在面前,刀风也在不断涌向对方,却有种一直在跟空气斗智斗勇的错觉。无论吴灭生怎样攻击,都缺乏击中对手的实感。
只见应律声宽袍飘浮,若动若定,仅仅闪避对方的攻击,却并不继续拼斗。
吴灭生长刀横扫而出,随后以他为中心,荡开一道扇形的光幕。
直到此刻,应律声终于再度点出一指。双方劲力相碰的刹那,吴灭生已然腾身而起,当头挥下一刀。
随风而起的剩余书页于同一时间书页被纷纷击碎。
眼看刀光就要落下,吴灭生的身形却突然清晰起来,他的长刀也跟着凝在空中。
距离丈许之处,应律声保持着骈指虚点的姿态,而吴灭生的头上,也出现了一个剑伤般的血洞。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中写满了不甘与怨毒。
作为一个被六扇门通缉多年却始终逍遥法外的杀手,吴灭生考虑过自己无法得手,却没想到会当真折在郜方府。
——凭他的轻功身法,若非野鸭高鸣示警,绝不可能轻易被人看出行踪,而凭他这一身毒功,除非应律声这样内功精深且自幼修炼佛门正宗武功的高手,交手时也必然多有顾忌,很容易让吴灭生找到逃生之路。
应律声神色宁定地望着吴灭生渐渐被河水淹没的尸体,末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解决这位后,自拙帮将滩涂包围起来,并派人在河水撒入大量硫磺白矾等物,免得吴灭生死后,他身上的毒性流入水中,对郜方府周边的生态环境造成影响。
三日后,吴灭生死于应律声之手的消息在信鸽的接力赛飞下被顺利传入了永宁府。
**
通判府被攻击跟自拙帮总舵被攻击两件事相距极近,自然很容易被人混为一谈,让人觉得江南武林正在遭遇其它势力的袭击。
韦念安之前就心生怀疑,听到消息后更是有七八分把握,觉得事情其实是容州那边做的。
——考虑到在容州那群人眼里,整个江南就是一个巨大的红名聚集地,再加上孙侞近手下太多,成分过于复杂,所以连他们自己人此刻都有些疑虑,猜测近些时日的纷争的根源可能是哪位同僚正在为恩相分忧解难。
而且韦念安的想法有一半是对的——前段时间,容州那边当真遇见几次严重袭击,损失相当巨大,险些连内部势力的稳定都保持不住,左文鸦跟薛何奇两人倒还勉强能够保持稳定,没有立刻走到内讧的老路上。他们彼此一碰头,调查了下资金流向,立刻对韦念安生出怀疑。
虽然薛左两人的消息也算灵通,可某些太过隐秘的情报还是无法得到及时的更新,他们虽感觉到资金跟寿州官府那群人有些关系,进而怀疑到韦念安头上,却并不知道,陆月楼被杀之后,许鹤年已经默默转移到朝轻岫麾下效力。
容州怀疑韦念安对已方下手,也立刻还以颜色,趁着韦念安那边局势不稳,想要威胁对方的人身安全。
朝轻岫既然说了愿意为韦通判出谋划策,此时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她一面帮忙稳定永宁府情况,表达了决不允许容州的人来此撒野的决心,同时也没忘记向韦念安献策,建议对方重点攻击薛何奇的势力,同时放过左文鸦,也好引起容州内乱。
在向韦念安献策时,简云明当然如影子一般跟随在侧,他听着上司真诚的意见,感觉室内的温度都下降了好些,也让他进一步意识到当日岑大哥将门主之位交给朝轻岫,究竟是一件多么明智的决定……
第278章
江南的消息正雪花般送入都城定康。
丞相府中的幕僚们近日心情十分惆怅。
按照孙侞近的想法, 他并不预备现在就跟寿州起冲突,但薛左两人好像有自己的节奏,竟莫名奇妙地跟韦念安斗了起来。
孙侞近派人去问的时候,薛何奇与左文鸦两人都表示是寿州那边先动的手, 自己只是被动防御。
丞相大人颇为头疼, 就将麻烦丢给幕僚们处理。
唐如化作为唐门出身且深受主君信任的幕僚, 不断阅览着容州那边送来的资料,一时间只觉困惑不已。
韦念安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稳住寿州局势, 她失心疯了非要跟容州过不去做什么?
还有问悲门, 一直肩负着武林正道的责任感, 出人出力帮着抵御来寿州作乱的外地高手,想来韦念安就是吃准了朝轻岫性格仁厚侠义,才会选择借她之力, 与对手抗争。
唐如化当然知道朝轻岫擅长查案, 但擅长查案不代表她懂得该如何蛊惑人心,至于为什么觉得此事是问悲门被韦念安利用, 则是唐如化基于对正道人士一贯的了解所得出的结论。如果换个评价目标的话, 倒是具备很强的正确性。
再不想跟寿州起冲突,在韦念安主动挑衅的情况下,唐如化也不能要求薛左两人, 只能让这二位自己注意, 见好就收。
写完给容州的回信后, 唐如化又去处理其它事情。
丞相府每天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判断消息的重要性也是幕僚的责任,今天, 唐如化就得知了一件事——许家十一郎离开江南,准备返乡, 途中经过定康。他入京后,毫不掩饰自己纨绔公子的本质,到处撒银子请客,很快就结交了不少好朋友,连丞相府这边也曾派人去结交过。
其实京畿一带的巨富要首推华家,这家人因为之前曾与皇室联姻的缘故,在朝中名声更为响亮,可不二斋贯通南北,许家人也有许家人的风采。
加上许鹤年毕竟来自江南,而且久在陆月楼身边,跟他打好关系,就算不能探听到江南武林的消息,谈一谈做生意的经验也不坏。
不过许鹤年性子外松内紧,平日里并不刻意与人谈论武林中事,好在他爱好葡萄酒,偶尔喝多之后,才会漏出几句口风。
从探子们得到的情报看,许鹤年似乎很为陆月楼的身故感到惋惜,可别人若是追问下去,他却像是惊得酒醒了一半,立刻闭嘴,再不肯谈论一字半句。
唐如化看着情报,微微沉吟,在纸条上写下“继续打探”四字。
*
这一日,逐渐沉迷于定康繁华的许鹤年又在酒肆中摆了宴席,他并没有派人将酒楼封住,只许自己跟自己邀请的客人进来,而是在酒肆门口设下纸笔,无论是谁,只要能以一首诗词相赠,就可以入内随意饮宴。
许鹤年让店家准备了许多菜肴供客人取用,自己的吃食很质朴,面前只有一壶酒,一碗鸡汤煮的萝卜,还有一小碟煎肉而已——肉是鸭肉,油则是海鱼的鱼油,这道煎肉表面只抹了海盐,再加少许茴香。
在炖煮为主的大夏,煎肉的确不大常见,多在北地流行。
几名女郎看见许鹤年自斟自饮十分有趣,也要了一份相同的菜肴。其中有一位女郎看着颇具英气,正是拏云军指挥使程白展的女儿程清英。
因为父亲的缘故,她身份贵重,去哪里都免不了被人拉拢,倒是在这边,许鹤年并不刻意与谁结交,大部分时间只是纯粹吃喝玩乐而已,反而让许多人觉得轻松。
许鹤年正与新结识的人喝酒时,一位年轻公子带着数位同伴走了进来,这名公子的容貌不过中上而已,衣服也不算太过华贵,然而举止从容,气度雍容,与旁人迥乎不同,他身边那些同伴,有的英气勃勃,有的俊美倜傥,此刻却仿佛只是随从而已。
之前的程清英一眼瞥见对方,神色微敛,在几位同伴的遮掩下,转身走上了二楼。
年轻公子的到来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此刻已经有人让座,那位公子却道:“不急入席,得先谢过请客的主人。”他一眼看到许鹤年,向他微微点了下头,很是矜持地道了句,“叨扰。”
许鹤年心中微动,却并不过去,只是遥遥拱手回礼,笑道:“兄台自便,此地人多,在下就不招呼了。”
那位年轻公子笑笑,也没去通报姓名,自顾自赏玩其他人写的诗词,偶尔饮一杯酒,随口点评几句,许鹤年只听身边人喊他“二公子”或者“陈公子”。
许鹤年将视线从那位年轻公子身上移开。
他没去问对方的身份,不过许鹤年相信,早则今天,迟则数日之后,一定会有人主动将消息送到自己面前。
自从进京以来,许鹤年除了顺路查一查家中买卖的账目、为母亲跟兄弟姊妹们挑选礼物,剩下的就是宴饮游玩,他性格开朗,出手豪阔,很快就认得了不少酒肉朋友,那些人舍不得这么个有钱又豪爽的少掌柜,苦苦挽留许鹤年,让后者预定好的启程日期因此一拖再拖。
许鹤年也确实值得旁人挽留,他出身大富之家,很有些斗鸡走狗的本事,甚至能让鸡犬配合起来表演,而且鸡犬的行动间甚至可见阵法之形。
某位新与许鹤年结识的世家子不由感叹:“足下不愧是不二斋许氏的人,连游戏也玩得比咱们精致。”
许鹤年却摇头:“家母从不肯纵着孩子们胡乱玩耍,只是我们几个年轻些的姊妹弟兄们闲时不爱读书习武,反而凑在一块变着法地去淘气,大家集思广益,才折腾出了这些玩意。”
不少人眼馋许鹤年的斗鸡与走犬,很想花钱买下,最后甚至叫到五千两银子的高价,就在众人感叹着许鹤年的生意天赋时,这位少掌柜有大手一挥,很干脆的将鸡犬送给某位刚认识不久友人。
不二斋中自有巡养动物的熟手,斗鸡跟走犬的成本其实并不高昂,却让他获得了一个赠人五千两礼物的名头。旁人更因此大肆夸奖许公子的慷慨,并为听到故事心动,产生了买点同款商品来看看的念头,直接拉动了不二斋的动物销量。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本来很多人都觉得觉得许鹤年进京,除了查账游玩外,肯定有着打探京中消息的目的,
现在则是认为,许鹤年进京多半也负担了帮着本地商行做大做强的任务——毕竟自他出现以来,周边不二斋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
许鹤年非常勤快地外出游玩,数日后,在一次以踏青为主题的饮宴中,他又与那位陈二公子碰面。
数次相见中,许鹤年都没有表现出主动结交的意愿,那位陈二公子反而像是起了点兴趣似的,走来与许鹤年说起了话。
一个好奇,一个爽快,两人很快聊到了一起,他们不谈朝野之事,只说各地风土人情。
许鹤年没有去陆月楼身边时,曾随商队走过许多地方,也听各地掌柜说过许多故事。
陈二公子对那些故事很感兴趣,两人一直聊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告别。
一位世家子走过来,笑:“许兄讨人喜欢,连二公子也高看你一眼。”
许鹤年发现跟自己说话的人乃是一位侍郎的公子,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怎么连你也直接喊他二公子……”
那位世家子微笑不语。
许鹤年沉吟片刻,随后“啊”了一声,面露了然之色,拱了拱手:“多谢兄台提醒,许某明白了。”
当今天子宫中曾有一位陈贵人,他很喜欢陈贵人,可惜这位贵人寿岁上有所不足,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并在去世后被追封了皇后。
被追封的陈皇后生前只育有一子,那位皇子正好在家中排行第二,不过因为老大早逝的缘故,算是天子年龄最大的孩子。
二皇子跟其他年长些的姊妹弟兄们一样,都与孙侞近走得比较近。
据说二皇子是个十分恬淡无为的人,个人资质只算中上,更可惜的事母亲已经不在,平时并不像王贵人跟郑贵人的孩子那样跟皇帝亲近。
虽说谁也不觉得殷二殿下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但他到底是皇帝亲子,能够与他结识,对于商业世家而言,也不是坏事。
许鹤年:“我得回去打探打探,看看这位二公子喜欢什么,若他也能喜欢不二斋的东西……”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完,不过众人都很明白,许鹤年看中的绝对是殷二的带货能力。
民间一向喜欢追捧贵人们的吃穿用度,擅长赚钱的许大掌柜就很注意收集各类御膳方子,哪怕做出来的菜肴味道平平,也能卖出好价格。
方才的世家子哈哈一笑,道:“那就祝你财源广进。”
许鹤年也跟着笑。
他结交殷二,卖货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受朝轻岫之命,打入本地社交圈子内部,为对方前来定康做好准备工作。
第279章
在离开江南前, 许鹤年曾经跟朝轻岫徐非曲等人讨论过殷家几位殿下的性格。
眼下宫廷内的情况泾渭分明,主要是以王、郑两位贵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为主。其中王贵人在皇帝登基前就随侍在侧,是后宫内资历最深之人,她亲生的孩子只有殷三、殷五两位, 但殷二、殷四、殷六、殷七平常也都很受王贵人照顾, 对她来说, 也算半个亲生儿女。
至于郑贵人,则有十四、十六、十九三个孩子, 最大的刚刚十五岁, 眼看就要成熟懂事起来, 进入储君之位的竞争当中。
郑贵人举止低调,加上王贵人在前,多年来, 竟没人发现, 她同样变成了未来太后的有力人选。
其他零散的皇家子女要么老老实实过日子,要么在郑王两人中找一方依附。当然还有殷二这样, 看似依附王贵人, 实则存在感十分微弱,整体充满了挂件色彩的凑数份子。
许鹤年还在江南的时候,曾经就殷二是否关于真的恬淡无为产生了一点分歧, 其中朝轻岫的态度是, 即使殷二不是一个恬淡无为的人, 作为一名缺乏家族势力支持自身能力也不出众的皇子,考虑到抢皇位之事的风险过高,成功率又太低, 换做她,说不定能表现得比殷二还恬淡无为。
许鹤年觉得“说不定”三字就很有神韵, 含蓄地表达了朝轻岫在此类境况下的另一种选择。
他放下酒杯,眼角的余光扫过殷二乘车远去的背影,觉得是时候按照朝轻岫的计划透露点风声出去,引动旁人对寿州的怀疑。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的朝轻岫,也正在盯着书房内的棋盘。
朝轻岫下棋时,唇边带着柔和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非常美好的事物,她看了桌上的残局许久,末了轻轻放下了一子。
徐非曲从棋盘旁路过,偶尔瞥了一眼,霎时间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瞬。
黑白厮杀,风云变幻,天下的局势,又不知在被多少只手掌暗中搅弄。
*
定康城似乎永远都是繁华而热闹的。
如果一个人只去过永宁府,大约会觉得天下最繁荣的地方莫过于那座陪都。然而与定康相比,永宁便瞬间黯淡了下去,这里街上的行人甚至有一种别处很难具备的矜贵之色,好似住得离皇宫近一些,就能沾染上大夏皇族的气息。
站在旁观的角度上,定康的繁华与热闹当然令人感到愉快,但作为需要从每天发生的各类大小事件中提取有效情报并琢磨出合适的利用方法的人,丞相府的幕僚们则为此深觉头疼。
唐如化按着自己因为疲惫而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正在考虑要不要用蝎子毒泡茶喝,说不定能起到以毒攻毒的良好疗效。
最近一段时间,丞相府中得到的情报数量呈现出明显的增长趋势,其中许多都有许鹤年的名字。
虽然许鹤年出现的频率很高,但无论是酿出了特别难喝的葡萄酒,还是一掷千金用东海那的珍珠煮茶——据说这道茶汤方子名叫“珍珠奶茶”,是许鹤年以前从某位江湖异人手中得到的——都并不值得过分警惕,唯一让人稍微在意的,是这位少掌柜又双叒叒提升了不二斋某些商品的销量。
虽然许鹤年的敛财能力令人羡慕,不过他赚钱之余,也从没忘记各处打点,往各个势力中分送礼物,再加上许大掌柜声名在外,连华家都不去在意不二斋抢生意的事情,其他人更加不想为难这位少掌柜。
丞相府书房中,一位幕僚道:“虽然不二斋京中有买卖,许无殆却并不往这里派儿女,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许家的孩子来此游玩查账。只是许十一郎更出风头些,玩心又重,不似他家年长些的那几位一样稳重,才总被咱们注意到。”
另一位幕僚笑道:“我倒不这么想。”
之前那人好奇道:“不知有何高见?”
幕僚:“他哪里是玩心重!派去的人听其口风,似乎是因为在江南没做出成就,干脆努力拉动一下定康一带的营业额,免得亏得太惨,让大掌柜责罚。”
众人闻言,再联想到许鹤年近来的许多行动,一时间都觉有理。
还有人道:“其实近来有咱们的探子注意到了一些事情,这位许家的十一郎虽说对谁都不失礼,却不肯与郑贵人那边的人走得太近,之前程家大小姐想回请他,派人送了几次帖子,都被婉拒。”
唐如化皱眉:“这又是为何?”
从许鹤年的表现看,那已经不是不肯走得太近,而是在刻意疏远。
唐如化敲了下桌子,叮嘱:“此事看着有些奇怪,记得让手下人多多留心”。
其余幕僚赶紧应声称是。
许鹤年的履历是公开的,此人曾为陆月楼卖命,陆月楼死后便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而众所周知,陆月楼是韦念安的结义弟弟,算是郑贵人的党羽。
丞相府的幕僚们开始是怀疑陆月楼待许鹤年不好,导致许鹤年与韦念安之间的关系也格外疏远,进而牵连到了郑贵人——这个猜测刚出现的时候,就得到了许多幕僚的质疑,毕竟很多人都觉得,许家的少掌柜们应该更会表现得更加审时度势一些。别说因为与陆月楼之间的旧怨牵连郑贵人,以许鹤年的性格,就算陆月楼当真对他不好,恐怕都未必会因此而对韦念安不满。
后来有人查得许鹤年曾去郊外寺庙为陆月楼做过法事,类似的猜测便更少了。
从许鹤年做法事时的情形看,他多少念着点故主。
可他既然心念故主,又为何疏远郑贵人?
此类情报递到唐如化手上时,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伍识道传来的消息。
陆月楼的案子就是伍识道处理得,对方结案结得很有丞相府的风格,一看就知是在找理由敷衍。
唐如化深知伍识道是个官场老油条,曾怀疑过对方是有意糊弄上司,才暗中传信来定康,表示最近永宁府情况不对,必须低调行事,免得打草惊蛇,无法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然而唐如化现在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改变,越是像伍识道这样这样油滑的人,对当前情势往往有着越为敏锐的感知能力。
唐如化知道陆月楼是被韦念安所杀,再联想近来收到的情报,心中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猜测——韦念安杀害陆月楼的理由让许鹤年觉得不满,所以他才会刻意疏远郑贵人一党。
一念至此,唐如化忽然心跳如鼓,立刻调了案卷来看。
宰相门房七品官,虽然唐如化身上没有六扇门的职衔,可他为孙侞近办事,任何时候,只要想看卷宗,自然有亲近丞相的捕头将东西送来。
唐如化将卷宗逐字逐句看过,目光停在一个词语上头,他轻声念出:“墩山……”
他立刻想到一件事——王家老宅,不是就在墩山当中吗?
陆月楼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在去过墩山之后就撒手人寰,实在显得情况诡异。
唐如化相信,如陆月楼那样深谋远虑擅长自保的人,绝不会因意外身故,也不可能是被别人害死,否则通判府必然会为其报仇,所以他的死必是韦念安刻意为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唐如化的心中升起——莫非陆月楼当真在墩山有所发现,韦念安除掉他,其实是为了灭口。
唐如化豁然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中来回踱步,不多时,额头上就生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并非他多思多虑,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此事很有可能。
毕竟若非是韦念安为了灭口,陆月楼根本没有必死的理由。
仔细想想,就算陆月楼近年来势力有所膨胀,已经让韦念安心生忌惮,然而真想除掉自己手下,韦念安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干掉,这样做,岂不明着告诉那些忠于陆月楼的人,事后应该找韦念安报仇。
作为一个对各方人物都有充分了解的幕僚,唐如化想,按照那位通判的性格,肯定会先软刀子割肉,一点点削除陆月楼的羽翼,最后再视情况选择要不要送人上死路。
击杀得这样仓促,倒像是出现了某种意外,逼得韦念安不得不出此下策。
若非陆月楼拿到了墩山内的宝物,又想私自昧下,韦念安有什么理由现在就干掉他?
唐如化又觉紧张,又觉得激动,既然生出疑心,自然得想法子验证自己的想法,他停下脚步,对手下一字字郑重叮嘱:“近来多多注意那位许家十一郎的动向……”
手下虽然不解,还是躬身称是。
或许是因为许鹤年身上不二斋少掌柜还有陆月楼下属的痕迹太重,唐如化在思考陆月楼的死因时,全程都没考虑过江南还有一个叫做问悲门的势力。
当然他也的确不容易联想到问悲门,毕竟朝轻岫行事低调,从未在陆月楼的案卷上留下过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
对丞相府的暗探来说,打探许鹤年的想法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作为一个经常出门玩,也乐意请客的人,许鹤年身边总围绕着许多新朋友,那些朋友有些来自官宦之家,有些则是富商的儿女,甚至还有瓦肆中说书弹唱的优伶或者某个恰巧在街道上与他多说了几句话的路人。
只要对方看着跟郑贵人没太密切的关系,许鹤年都乐意与人说笑几句。
今日金鱼门街卖烧肉的章家的女郎摆了赏花宴,宴席上请了个古琴上的大家。因为章家跟不二斋有生意来往,常向后者供货,加上许鹤年素好雅乐,便被新结识的友人们拉来赴席。
第280章
不断有人跟许鹤年敬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面上很快就泛起微红,话题也开始有些漫无边际。
席上有人聊起了江南,又提到许鹤年曾在永宁府待过许多年, 于是好奇打听:“许公子, 江南一带可有什么好景致没有?”
许鹤年就顺着说了几句江南风光, 众人赞叹之余,又提起江南的武林人士, 然后话题就慢慢牵扯到了陆月楼身上。
有人开口:“听说那位陆月楼陆公子, 是许公子的好朋友?”
听见旧主的名讳, 许鹤年明显怔忪了一下,随后微微笑道:“其实我与陆公子并不亲近,亲近他的人, 如今都还留在永宁府中。”
他说得很含蓄, 席中不少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菜饮酒。
从表面看, 似乎是陆月楼不放心这位少掌柜, 所以不让许鹤年参与机密事务,导致他在陆月楼身死之后,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江南, 然而仔细想想, 却又能从他的话里品出更深的意味——许鹤年与陆月楼不亲近, 但世上总有与陆月楼亲近的人,那些陆氏心腹如今都处于暂时监禁的状态,无法从永宁府离开。
许鹤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后仰脖一饮而尽
他很清楚,自己在宴席上说的话很快会原原本本流传到某些人的耳朵当中, 然后在那些人的揣测推敲下,逐渐变成另一个模样。
但他甚至没有说谎。
许鹤年回想出发前朝轻岫的叮嘱与布置,除了感佩新主君的信任之外,也不由有些心惊——门主的布局素来不动声色,比如这一局,就算她成功挑得孙侞近那边生出对永宁府的疑心,别人都未必能猜到她在整件事情中起到的作用。
再比如陆月楼的事情,恐怕连死者、杀人者,还有作为上司的韦念安三方,都还以为事情发生的原因是同僚间的仇恨、上司工作安排时的不严谨,还有一点小小的意外。
一坛子酒差不多喝完,琴曲也弹尽了,许鹤年最后还吃了些章家的烧肉,味道确实很好,他当场夸赞了几句,还表示要给家人都买了一份。
数日后,在章家烧肉的销售额度直线上升的同时,包括许白水在内的许家人,都收到了来自许鹤年的诚挚关怀,部分还回赠了礼品。
大夏的物流业受地理距离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为了送点吃的如此费钱费力显然不是一件合算的事情,但考虑到这样做的人是许家的孩子,一切又都正常了起来。
许鹤年身边竟无人曾怀疑过,他是否接着送烧肉的机会送了点消息出去。
定康永远是繁华的,然而这座城市的繁华总能让人联想起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散发着一种只可远观的虚幻之美。
富贵权势像是一席华丽的裘衣,遮住了所有天子不愿被人看见的疮疤,遮住了所有黑暗、压抑、绝望的喊叫。
然而总有些带着鲜血的声音能传递到天子的眼前——章家的赏花宴后的又过了大半个月后,京郊处发生了一件命案。
定康是全大夏花鸟使最密集的地方,哪怕死的人是威定公或者孙侞近,都有足够的人手负责,可今次情况却不一样——身亡之人,是一位皇子,而被牵扯到这件命案中的,还有一位指挥使的女儿。
消息传到宫中,天子愕然大怒,原本打算将整件事交给卓希声处理,奈何卓希声前段时间恰好出京去北地查案,一时半会实在赶不回来。
朝堂上,大臣们吵吵嚷嚷了一通,各抒己见,奈何谁也无法用道理说服对方,导致判案人选依旧悬而未决。
孙侞近当然竭力推荐自己的门人,却遭到清流一脉的坚决抗议,最终御史甚至提议由威定公亲理此案。
威定公:“……”
他倒是不介意多加点班,只是按照皇帝的心意,并不愿意让司徒元插手这件跟皇子死亡有关的大案当中。
天子虽然不擅长治国,却很懂得制衡。
恼怒之下,天子甚至想要召回卓希声,却被所有人联合劝住,连孙侞近都一脸诚恳地表示,北地的案子也极为重要,卓大人不可轻离。
被抢了台词的清流闻言,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附议:“……正是。”
卓希声回不来,别的人选又定不下,天子被吵的头昏脑涨,干脆拂袖而去。在返回后宫的路上,他甚至有些感叹,觉得同属大夏疆域,江南一带为何就没有那么多麻烦?难道是那里的花鸟使格外擅长查案,还是说江南民风淳朴,格外懂得不给官府添乱的道理?
*
与距离案发地点近所以消息通畅的京畿周边相比,问悲门又过了些日子,才终于知道定康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收到消息姜遥天带着信赶往思齐斋,一见面便立刻回禀:“京中出了大案。”
朝轻岫听说此事时,只是扬了下眉,笑道:“定康不总是在出大案,好在丞相大人擅长结案,任凭什么为难的事情,落到他手上,只消动上几板子,就能尘埃落定。”
姜遥天:“……”
她觉得自家上司对孙侞近的评价总有一种诚实的微妙。
就在此时,姜遥天又听朝轻岫问:“不知死的是哪位?”
姜遥天:“是七皇子。”
朝轻岫目光微凝,旋即点了下头:“原来是他,我记得此人不算一位有权势的皇子,与皇帝的关系也只是平平。”
她说得不错,在皇帝的诸位儿女中,殷七是行事相对跳脱的一个,这样的性格,小时候还能说是顽皮,如今已经算是顽劣了。因为身份贵重,殷七做事难免比较张扬,算是继承人选中声望值最低的一位。
姜遥天皱眉:“虽则如此,到底是一位皇子,而且京中骤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朝轻岫说话时的语调舒缓且轻柔:“也算不上骤然。”又道,“其实京中局势本就足够险峻,早就呈现一触即发之态。这时候,只要有人按耐不住,在旁轻轻推一下,原本的平静便能毁于一旦。”
姜遥天叹息:“的确如此。”
她能感觉到局势的千疮百孔跟摇摇欲坠,之所以依旧觉得生活平静,不过是因为问悲门远在江南。
姜遥天:“不过此事不止死了一个皇子那样简单。七皇子去世时,正跟友人们在京郊别庄中游玩,当日指挥使家的程清英程姑娘也在那里……”
她汇报时,担心自己解释不清,干脆将收到的文书递到朝轻岫手中。
那座被死者选中作为案发地点的幸运别庄名叫松友山庄,本质上是皇家的炼丹之所,因为负责管理别庄的人来自清正宫,所以属于比较正规等闲不往丹药里添加水银的那种。
对此朝轻岫颇感遗憾,然而大夏既然有武林人士存在,各种灵丹妙药定然不少,大门派的底蕴尤其深厚,流传下来的丹药虽然不能让服药者长生不老,却可以够延年益寿。
比如清正宫,平日为皇室炼的就是紫参保元丹——当今天子从登基起便不知保养,加上资质平庸,无法静下心修炼内功,哪怕有高手帮忙疏通经脉,也只练出了一点浅浅的内力,若用侦探系统的标准衡量的话,皇帝的战斗力约在四十上下。
这样的战力值其实还算不错,换到普通帮会中,绝对能混个中小头目的身份。
奈何皇帝并不甘愿止步于此,他舍不得皇位带来的权势享受,无视之前那么多同行的平均年龄,一门心思地希望可以依靠外力来让自己保持健康,并乐观地认为自己绝对可以成功。
平日里,天子除了让清正宫等比较受朝廷信任的大门派帮自己炼丹外,也没忘记面向整个江湖求贤纳士,期盼能遇见靠谱的高人。此类举措虽然遭到许多大臣的反对,却也有许多大臣乐意帮忙,表示当今天子乃千古难逢的圣明君主,只要能让皇帝千秋万载,加一点税收不算什么,只要天子延寿后可以励精图治,绝对能够补上之前的成本。
问悲门的库房中也有三瓶清正宫送来的紫参保元丹,朝轻岫曾经见到过,还拿出来研究了一下,发现这些丹药疗伤养气祛毒的效果都不错。想要再往上找,就是玄真绛霞砂那一类可遇不可求的神药——作为丹药拥有者之一的朝轻岫,显然不打算将东西进献给天子,就连孙侞近等人,无论嘴上说得如何好听,并借此机会聚敛了多少钱财,等到当真找到了神药的时候,也肯定希望留着自己服用。
皇帝一面被孙侞近等人描绘出的大饼所诱惑,一面也不忘督促清正宫一类的大门派提高炼丹的技艺,他往松友山庄中派了高手,又找了靠谱的医师驻扎其中,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心愿得偿。
松友山庄距离定康不远,周围山明水秀,很适合踏青。
可城外的风景太好,对城内的年轻人来说反而是一种残忍。因为治安问题,京城贵胄之家的儿女一般不敢随意外出——大夏到底是个高手横行的世界,诸位殿下在外行走时难免会遇见不将官府放在眼中的侠客,官府很担心那些豪强会依靠减少人数的方式,帮天子降低皇室子女的支出。
所以相较而言,松友山庄就是一个相当合适外出散心的场所,庄内有大内高手、有清正宫高手、有六扇门的高手,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山庄客人的安全性。
七皇子当然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