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了大约半刻钟,渐渐停歇下来。袈裟从自己头上拂开,视野光明起来,沈秀听到谛伽问:“沈秀,你可还好?”
她猜得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嗯了一声,道过谢之后,慢慢起身。
“噗!”她吐出嘴里的沙子,又赶紧拍脸上、头发、耳朵里的沙子。
谛伽把帕子递给她。这会子她也不客气了,接过帕子就擦。
达娜一边给谛伽拍袈裟上的沙子,一边道:“殿下,您没事吧?”
“无碍。”谛伽的目光一直定在沈秀身上,注意到她没擦到鬓发上的沙子,他提醒道:“这里。”
“多谢。”
达娜咂咂嘴。沈秀只是一个与殿下素不相识的汉人,方才刮风起沙,殿下竟将这汉人护在身下,殿下真是善良慈悲!
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善良,也就只有殿下了。
待收拾整理好,队伍继续前行。
沈秀眺望漫漫黄沙,她想问一问谛伽现在到哪里了,离凉羌还有多远,奈何语言不通,问不清楚。
天黑下来后,侍女侍卫们开始扎帐篷烧晚饭。沈秀也没闲着,跟着去扎帐篷。她弄不来西域的饭食,便只能帮着扎一扎帐篷。
“不用不用。”侍卫摆摆手,没让她帮忙。
哈里克凑过来,“有他们扎营就够了。汉人兄弟,我有好酒,要不要一起喝?”
他敲敲手里的水囊,“是葡萄和蜜瓜酿的甜酒,比你们汉人酿的酒好喝多了!”
哈里克是以为她渴了,所以要给她水喝?她并不渴。她摇摇头,“我不渴,谢谢。”
哈里克直接打开水囊,将将水囊凑到她鼻子底下,“喏,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甜甜的葡萄香和蜜瓜香混合着酒香入鼻,沈秀讶然,“果酒?”
“香吧?要不要尝尝?”他很热情,直接把水囊凑到她嘴边。
“不不不。”她连连拒绝。
“你不会是嫌弃吧?一个大男人,这么讲究做什么。”哈里克擦擦水囊口子,“喏,擦干净了,不脏,喝吧。”
盛情难却,沈秀抱着水囊喝了一口。
甘醇的酒里带着葡萄和密瓜的清香酸甜,香味浓郁,回甘有淡淡的麦香。沈秀点点头,“好喝!”
“好喝吧!等会儿你拿着这酒,配着烤肉吃,一口甜酒,一口滋滋冒油的烤肉,可香了。”
哈里克揽住沈秀的肩膀,哥俩好似的,“这是我娘酿的甜酒,不是我吹,我娘酿的甜酒是整个龟兹最好的酒!你若喜欢喝,以后你就去我家,想喝多少就有多少,保管你能喝个够!”
被哈里克揽住肩膀,沈秀僵了一下,她将肩膀抽出来。
伊拉瓦走过来,“你俩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哈里克撇嘴,“什么拉拉扯扯,他又不是女子,我和兄弟搂搂肩怎么了,哪里有什么体统不体统的?”
伊拉瓦直接站在沈秀和哈里克中间,将他俩隔绝开,“你们在喝酒?”
他直接去拿哈里克手里的水囊,“给我来一口。”
哈里克迅速往后退。这水囊,沈秀方才喝过,水囊口子都还没擦呢,怎能直接给伊拉瓦喝。伊拉瓦若是喝了,不就是和沈秀间接亲吻了么!
想到此,哈里克连忙要去擦水囊口子,还未擦到口子,他忽然住手,有些舍不得擦。他把水囊背到身后,“没有了。”
“没有了?”伊拉瓦狐疑,“我明明听到里面还有水声。”
“就剩最后那么一点,我得留给自己喝。”
“给我喝一口,我拿我的酒跟你换。”
“不行。”
哈里克紧紧护着身后的水囊,生怕伊拉瓦抢走他的水囊。
想喝沈秀喝过的水囊,目的没达成,伊拉瓦言语刻薄起来,“真是小气,龟兹没有你这样小气的男儿,以后你千万别说你是龟兹人,我嫌丢脸!”
“说什么呢你!”哈里克瞠目,推了伊拉瓦一下。伊拉瓦也推了他一下。
两人怒目而视,似是要打起来了,沈秀满头雾水,不明白他们为何发生了矛盾。
她左手拉住伊拉瓦,右手拉住哈里克,把他俩分开,“住手!别别别!住手!”
被沈秀拉住,伊拉瓦与哈里克火气一消,纷纷盯向被沈秀拉着的胳膊。
被沈秀主动拉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与甜蜜从胳膊上传输至心口,哈里克想,他大抵是方才甜果酒喝多了,所以现在才满心都是甜甜的感觉。
而伊拉瓦,他也晕乎乎的。他寻思自己没喝甜酒,为何全身都甜甜的,每一寸肌肤都冒着蜜泡,甜得他快要顶不住了。
谛伽诵完经,注意到沈秀拉着伊拉瓦与哈里克,神情紧张地在说着什么。伊拉瓦与哈里克呆呆地点点脑袋。
她笑了下,放开他们。
目睹这一幕,谛伽眸子微微下垂。几许后,他轻声诵经:“悭贪嫉妒,愚痴侨慢,离三胜业……护佛法,当除侨慢,弃捐嫉妒。”
“弃捐嫉妒。”他静坐着,锦襕袈裟宝华流转间,他再次重复这一句佛经。
扎好帐篷,沈秀便躺进了帐篷里。行了一日路,她有些疲累,躺了一会儿便睡将过去。
侍女唤她吃晚食时,她睡得昏昏沉沉,只吃了一点饭食就又躺回帐篷继续睡。
夜里没再似昨夜那般刮风起沙,但仍然冷。沈秀多披了一块厚绒毯。睡得迷糊时,隐隐闻到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花香。
她迅疾醒来。黑暗的帐篷里,她四处张望,随之打开帐篷。
帐篷外面,只有守夜的侍卫。她钻出帐篷。侍卫向她打招呼,“你怎么起来了?现在还早,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她没听懂,只摆摆手,环顾四处。火把照亮的区域里,只有漫漫黄沙。
吐出一口气,她定定神,重新钻进帐篷里。
大抵是她太害怕太紧张,产生了错觉罢。她盖上被子,闭目再次睡去。
及至次日,沈秀早早醒来。谛伽拿着一支笔,用笔头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告诉她,大抵午时便能到凉羌。
快要到凉羌了。沈猜出来谛伽的意思,但并不知午时就可以到凉羌。她很是激动,想问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但无论她如何问,谛伽都听不懂也看不懂。
她便没再问。反正她知道快要到了就成。
“谛伽,多谢你,真的太感谢你们了。”她弯腰鞠躬。
谛伽笑了笑,紫罗兰色的眼睛映着晨曦,格外明亮澄澈。
骑着骆驼穿过无边大漠,快至午时的时候,凉羌小镇高耸的仪门远远地落入视野里,沈秀眸光亮起来。
她已经看到凉羌小镇,小镇离自己不远了。她转头对谛伽道:“谛伽!快到了!我已经看到仪门了!太好了,马上就可以到凉羌了!”
“是吗?”
熟悉的声音倏然出现在耳侧,沈秀惊住。瞳孔剧烈一收缩,转眼便见谢扶光抱着手臂,出现在队伍面前。
沈秀险些抓不住缰绳,差点从骆驼上摔下去,她面色惨白,血色尽失。
谛伽见沈秀似乎很怕前方这位陌生男子,他吩咐了一句,侍卫们立刻上前。
伊拉瓦与哈里克他们亮起大刀,“谁!”
谢扶光还未说话,沈秀第一时间道:“退后,你们都退后!”边说她边翻身下骆驼。
她冲到谢扶光面前,将伊拉瓦他们挡在身后,“我错了,我跟你回去,我们走吧!”
语罢,她捏住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沈秀怕伊拉瓦他们惹怒谢扶光。她不知伊拉瓦他们能否打得过谢扶光,但她不会拿他们的生命来冒险,所以她第一时间滑跪,想拉着谢扶光离开,远离他们。
之前在锦州时,那些侍卫被月摩珈杀死,他们为她枉死,她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身上已经背了很多条命,再也背不下了。
她抓紧谢扶光,拽着他就走,生怕下一刻他就挥手将谛伽他们杀掉。
猜出她此番行为的意图,谢扶光歪头,轻声道:“你怕我杀他们?”
沈秀一凛,“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是无辜的人!”
“无辜?”谢扶光道,“收留你,带你去凉羌,给你好吃好喝,刮风时将你护在身下,你是逃犯,他们便是帮凶,有何无辜?”
沈秀惊异,他怎知谛伽刮风时将她护在身下?他昨日就已经找到她了?
她滞滞道:“你昨日就已经找到我了?为何现在才……”
“昨日?”他轻笑,“我一直在你身后,包括你遇见沙匪的事,我都知道。”
沈秀头皮发麻。也就是说,他一直跟着她。一直跟着她,直到她马上就要到凉羌,他才出来。
谢扶光:“空欢喜的感受如何?”
她握拳。他是故意的!她一开始就逃不了。
他藏在她身后跟着她,让她以为她已经逃脱。在她以为她马上就能到凉羌,马上就能看到回东陵的希望时,他出现在她面前,轻飘飘地打碎她的美梦。
希望落空,一切都只是一场空欢喜。这比没有希望更能打击人。
谢扶光这计谋,当真是歹毒,当真是可恨!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道:“不是,他们不是帮凶。全都是我自己的错,他们是无辜之人!请你,请您,请您放过他们!”
说着这话,她抱紧他,想以此阻止他出手杀人。可她忘了,谢扶光是一个不用动手便能杀人的武功高手。
听到身后人的躯体倒地发出的碰撞声,沈秀汗毛全部竖立而已。她缓慢转过身。
谛伽,伊拉瓦,哈里克,达娜,古兰朵……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们所有人都被谢扶光杀了。
一条又一条命压到自己背上,身上的命又多了很多条,这一刻,沈秀的脊梁骨再也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全部被压垮。
她用力锤打谢扶光,“疯子!你这个疯子!他们都是无辜的!”
“你什么都可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杀他们!”她用全部力气打他,“他们那么好心地帮我,是我的恩人,可我却连累了他们,我……谢扶光!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她转身,拿起伊拉瓦手边的刀,刺向谢扶光。
谢扶光没有躲开。
她狠狠一刺。
然而刀尖却刺不进去。他的身体仿若铜墙铁壁,刀剑无法入内。她又刺了几次,还是刺不进去。
沈秀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无法杀掉谢扶光。她杀不了他。
“哐当!”手里的刀滑落下去。沈秀无力又绝望。
她瘫坐在沙地上,看着倒在地上的谛伽,泪水簌簌而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帮忙的,我不该麻烦你们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如果他们没有遇见她,现在也不会死。她颤抖着指尖,抓住谛伽的锦斓袈裟,“对不起……”
忽然,她的身体悬空起来,谢扶光将她抱起来,在她耳边道:“他们没死。”
听到这话,沈秀立刻道:“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没死,只是晕过去了而已,他们都没有流血,不是吗?”
他们的确没有流血。沈秀心跳加速。谢扶光杀人,死者身上都会流出一朵曼陀罗血花,但他们没有。沈秀心里生出希冀来,“真的?你莫要骗我!”
他很有耐心地挥了一下手指。
一阵劲风扫过谛伽的身体,谛伽慢慢睁眼。看到被谢扶光抱着的沈秀,他急促道:“沈秀!”
他想起身,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随后他又被谢扶光弄晕过去。
确定谛伽没死,确定谢扶光没有骗人,沈秀被压垮的脊梁骨渐渐复原,她重重地松下一口气。
没死就好。她仿若从地狱回到了天堂。很快,她失去的理智全部回归。她意识到自己方才打了谢扶光,还想拿刀杀他。
完了,自己肯定要死了。或许谢扶光现在就会杀掉她。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那个……”她挤出干巴巴的笑,“咱们赶紧去高昌吧,早点到高昌,你也能早点吃到我不是吗?”
谢扶光微凉的手指放在沈秀腿上,“我不是说过,若你再敢跑,我就将你的腿砍下来吃了?”
他转向背着锅碗瓢盆的骆驼,“这里有锅,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