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冕的这一次游说, 终于还是铩羽而归。而谢丕凭着一时义愤,虽然得占上峰,但事后回想起又难免忐忑不安。他正是怀着这样纷繁的心绪, 不顾父母的反对,自请来到浙江。他享受家族的庇佑, 自该为家族一份心力, 而他
而
谢云对此却没有太大的信心。他道“堂兄, 谁还会跟钱过不去, 更何况那还不是一笔小数目。咱们就算掏空家底, 也喂不饱一群恶狼啊。”
谢丕道“拼真金白银,咱们是斗不过的。论人脉耳目,我们亦是远远不如地头蛇。可有一样东西,却是只有咱们能许,旁人求不来的。”
谢云奇道“是什么”
谢丕一哂“
谢云恍然大悟,有道是宦海沉浮, 难以自拔,绝不是一句空话。人一入了官场,一门心思全部就放
想到此,他也有讪讪之意,谢丕叹道“利欲熏心,岂能不为人所制。”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来自京城的讯息。谢家四房的谢丛,见到信后已是喜不自胜。论辈分,谢丛是谢丕的堂兄,原本
谢丛
他忍不住
其子谢用樟忙将信又看了一遍,亦是喜得牙不见眼“爹,必是了。堂叔身为吏部天官,岂会无缘无故地提及圣上有意治理黄河,工部紧缺人才,这是想提拔您啊。”
谢丛抚掌道“是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
谢用樟忙道“那您就要调到京里去,这是要一步登天呐。”
谢丛摆摆手,极力平复心绪,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开玩笑,那可是京官京官大三级,你没听过吗”任你
谢用樟道“爹,那咱们是孝期一满就动身吗”
谢丛笑道“傻小子,哪有那么快的。没见你堂叔说了,忠孝一体,治国如治家,让我把家里的事,安置得妥妥当当了,再入京去。”
说到此,谢丛突然笑容一滞,谢用樟还浑然不觉“这是要您博个好名声,这就同举孝廉似得。那咱们再好好把祖母的坟修葺修葺吧”
谢丛对上儿子殷切的眼神,僵硬道“恐怕不是修坟那么简单。”
他道“那些生意,还
谢用樟一哽“爹,这何须问。这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
谢丛皱眉,立时换了一张面孔“有钱不赚是傻子,可要是疯了一样去揽财,只怕有钱也没命花”
谢用樟一窒,他道“这从何说起”
他腹诽道,以前花得最多的不就是你,什么名家字画,什么亭台园林,钱一到腰包,就一个劲儿地去搜罗。
谢丛扬了扬手里的信件“我算是知道,这信是怎么来得了。”
他们这些大族
谢丛叹道“以前人人都夸他们好,我还有些不服气,如今看来,人家的确是高瞻远瞩。”
谢用樟期期艾艾道“爹,那咱们该怎么办”
谢丛面上阴晴不定,不知纠结了多久,终于狠下心来“先把咱们家手里的那些丝织场都停了吧。”
此言一出,谢用樟疼得如割肉一般,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他刚看上了一位名妓,才貌双绝,正欲砸下千金,以求一亲芳泽,这要是停了丝织场,他的想头岂非全部落空了。
谢丛斥道“这么大的人了,眼皮子竟还是这般浅。那一点儿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等到去了京里,大权
谢用樟当着亲爹的面,自然不敢吐露真言,他道“爹,您这是哪儿的话,儿子岂会那么想呢。儿子是觉得,如今这摊子已经铺得这么大了,光咱们一房手有什么用,其他人不是一样照赚吗。要么不做,就大家都不做才对”
“都不做”谢丛若有所思,随即哼道,“哪有那么容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又不是人人都是书种子,身有功名。别说是内阁次辅,就算是皇爷,也不能给这些人都赏一个官吧。”
话说到此,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亦不知当从何处下手了。他们既舍不得未来的权力,又放不下眼前的钱利,只能苦思冥想,妄图求得一个两全之法。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说大房的谢云,六房的谢严等人,非但停了自家的织场,而且正
谢丛闻言亦是一惊,他忙差人去辗转打听,果不其然,他们也都到了来自京里的东西。
谢用樟还有些不忿“堂叔这是何意,敢情这十八房,他是一个都不放过。可京中哪有那么多的官位,这岂非是画饼充饥”
谢丛的神色阴沉“不,你错了,这不是画饼充饥,而是待价而沽。谁
想到此,他深感懊悔,不该因为一时贪心而迟迟不动作,以至于让旁人抢了先机。他急急道“叫我们家的人快停。要是让京里知道了,咱们明明知道利害,还
人性本贪,即便到了火烧眉毛之际,也不肯做出头的椽子。人性本愚,最知趋利避害,一旦有人退了,就不免生从众之心,自会乱了阵脚。这就如滚雪球一般,从开始的几个人,到后面整个谢家,都开始惶惶不安。
谢云得知这乱象,忍不住赞道“堂兄,还真有你的。你从头到尾就写了几封信而已,居然能叫他们都知道厉害。我们之前可是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啊。”
谢丕淡淡一笑“你难道不曾听过,三人成虎吗”
谢云一愣,笑道“妙啊,实
谢丕道“行了 。不过是疑兵之计,能唬得住一时,却唬不住一世。”
谢云点头“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丕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重阳节,快到了吧。”
九九重阳,是祭祖的大日子。到了节日当天,谢家门口是车马纷纷,家中的族长、二族、房长、父老和其他男丁,俱穿戴齐整,要往宗祠去参加秋祭之礼。各家的老爷、少爷,再加上小厮随从,黑压压地将两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一众人天不亮时就出门,却硬是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才全部到达宗祠。随着谢家人丁的兴旺,势力的高涨,家族宗祠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众人浩浩荡荡而来,一眼就看到了公祠前的门楼。这门楼足有两层高,正额题着“四门谢氏始祖祠堂”八个大字,笔力遒劲,质朴浑厚。正额之下则是圆拱门,拱沿施仙鹤祥云图,仙鹤秀美轻盈,祥云瑞气红绕,富贵之中又显露文气。
穿过门楼,引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湖泊,名为汝仇湖,波光粼粼,清澈见底,上有一道拱桥,名唤龙舌桥,宛如一道长虹,连接两岸。众人依次度过龙舌桥,才至主祠堂。
主祠堂上悬“宝树堂”三个大字,乃是五开间,极为阔朗,中间供奉的是宋迁余姚始祖长二公神主,东西分奉十八房昭穆神主。
各家弟子依照次序跪好,不多时,庭院中就燃起了鞭炮,奏起鼓乐,声势之浩大,任谁见了不赞一声钟鸣鼎食之家。
奏乐完毕后,就是一系列叩首、奠酒、献礼、祝文、依次奠祭等繁琐仪式。好不容易到了分胙肉的环节,这十八房的老少爷们都气喘吁吁起来。年高德劭者虽然仍能保持仪态,可捧肉的手都忍不住打颤。
谢云侍立
谢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谢云不由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领着族人于东偏房落座,共享午宴。没曾想,宴席还没开场,就有人先
最先开口的,就是十六房的谢遇。这些偏房份属旁支,家中又没几个做官人,本来分享族里的资源就少。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生财的门路,刚过上几天花天酒地的日子,没曾想族里又开始嚷嚷要停丝纺场了。
谢遇道“当着祖宗的面,我也不说空话了。近日有人四处号召大家捣毁水转纺车,停止丝绸生意,请教族长,这可是您的意思”
谢述老神常
谢遇勉强压住火气“请教族长,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要这么干”
谢述冷笑一声“与蛮夷勾连,往海外走私,这也能说得上好好的吗”
谁也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把遮羞布都扯下来了。他慢条斯理道“以前族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顾念你们生计艰难,想为你们补贴一二,可没曾想,尔等得寸进尺,不仅暗地走私,还行通敌之举,如再任你们放肆,岂非要带累家族。”
谢遇道“大哥我敬你是族长,才对你客气三分,可你身为一族之长,说话要有凭据,怎能信口雌黄。”
谢述呵呵一笑“你要凭据,我就给你凭据。你们除了卖给佛朗机人丝绸,还卖铁锅吧”
此言一出,旁支之人就是心里一慌,嘴上却是一口否定“没有的事我等皆是正经行商,何尝做过这种事。”
谢述冷哼一声,谢云闻声立马呈上账本。他躬身对谢遇道“堂叔,这可是从您家账房里取出来的,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我们诬赖。”
谢遇的脸一时铁青,却仍
谢云一笑“堂叔真是大手笔,我还没见过,谁家用优质铁料铸锅来卖的呢。”
直到这时,一些仍
族长谢述道“还能做什么倭人身处穷山恶水,所铸的倭刀却是良锋利,杀人如麻。他们能有这么多铁炼刀,离不开我们家人的支持啊。”
四房的谢丛虽然早就被说动,可此时听到这样的事,仍是悚然一惊。走私丝绸,还能描补成随大流、补贴家用,可这走私铁,妥妥就是通敌叛国,怎么洗都洗不出来了。
他不由喝骂道“堂叔,你这是疯了吧”
谢云道“还不止呢。双屿港地势狭窄,只能做交易之所,却不是久驻之地。蛮夷倭寇紧缺的粮食淡水,亦有咱们家的一份供奉,所以那些倭寇连保护费,都会分给堂叔一成。你们说,这不是通敌,是什么”
这好似
谢遇起先还有几分愧悔,可眼见这群道貌岸然之人,亦忍不住反唇相讥“行了,少来装模做样的我算是明白了,今儿这就是鸿门宴,专门杀鸡儆猴来了。你们要问罪是吧,那干脆报官来,把每一房都抄上一抄,看看是不是只有我黑心烂肺,做了这丧天良之事。”
谢遇指着谢丛腰间道“丛哥儿这新佩得是蓝田水苍玉这样价值千金的宝物,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谢丛面上一烧,还不待搭话,谢遇又立刻调转炮头,对着六房的谢严道“听说你又置了一处外宅,纳了两个美姬。”
谢严立时也不敢吭声,谢遇越
他话音刚落,就闻身后有人朗声道“堂叔是自觉黄泉有伴,所以才毫无羞恶之心吗”
一声语罢,房门大开,谢丕一身儒衫,昂首阔步而来。谢家族人眼见他来,皆是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到了宁波。
饶是威风八面如谢遇,一时也哑了火“你、你这是”
谢丕一揖后道“诸位族老叔伯容禀,事已至此,如再坐视不理,抄家灭族,也就近
阁老的公子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了些惧色。
谢丕继续道“我此来不是问罪追究,只为消弭祸患。还请各方房长肩挑重担,先捣毁纺车,表明立场。”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大部分人都不敢吭声,先点头称是。可还是有几个刺头心下不服,他们才不管什么国家大义,粮食安全。漂亮话谁不会说,他们可是生生要绝财路的人。
谢遇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我就说,怎么突然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大侄子你衣锦还乡。你们的担忧,叔叔我不是不理解,只是你做事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谢丕皱眉道“您这是何意”
谢遇道“你许给他们什么,让他们甘愿破财,当然也得补给我们一份才是啊。”
谢丕虽早有准备,也被此等寡廉鲜耻之言气笑了。谢云忍不住大骂“堂叔,这家私又不是二房一家的,明明是为了咱们一族考虑。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贪啊”
谢遇斥道“少来这些空话套话,要让我们全部都停,这也简单。连圣人都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正好大侄子也来了,我知你们二房身居高位,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不如由你做个见证,只要再公平分割家私田产,十八房共同承担损失,我绝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此话一出,又轮到前几房炸了。四房的谢丛叫道“主旁有别,乃是天理,你又来扯什么公平。”
六房的谢严道“你们贪得无厌,将自家的产业败光了,只能去走歪门邪道,如今邪道走不通了,倒想戕害起隔房的兄弟来。”
“厚颜无耻至极”
涉及利益,谁都不肯再让一步。话说得这般难听,再谈也是无益。这群衣冠楚楚之辈,竟开始大打出手,一时之间叫骂声此起彼伏。
东偏房距神位只有一墙之隔,香烟袅袅升腾而起,如慈悲的神明,静看着这人心污浊,尘世纷扰。直到一声大喝后,这一场闹剧才就戛然而止。
谢家人愕然抬头,只见谢丕已然手持火把,站到了龙舌桥对岸,而
族长谢述颤颤巍巍地开口“丕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谢丕的目光划过他们蓬乱的头
众人只见火花燃起,本能就察觉不对,忙前仆后继往桥上奔去,可已经晚了,伴随着一声巨响过后是地动山摇,宛若长虹的龙蛇桥,竟生生被炸断。
谢家人呆呆望着断桥,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这是想把我们都困
还有一些善水的年轻人,立刻脱了鞋就要往湖里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对面的仆人搬来一个一个竹筐,将一只只肥胖的猪婆龙往湖里倒,吓得这群人逃也似得往岸上冲。
大家见了这猪婆龙,才知他是来真的。谢遇怒急反笑“大侄子,你这是何苦,你还能关我们一辈子不成你就不怕我们出来找你算账吗”
谢云也跟着叫“堂兄,你怎么把我们也关起来,我们我们
谢丕淡淡道“一笔岂能写出两个谢字,既是一家,便该和和睦睦,要是一时想不通,那就
语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侍卫披坚执锐日夜镇守。祖祠的大门一关,此地的叫嚷求饶就彻底无人听闻了。
谢丕骑马直奔自家二房的宅邸,直至进了家门,他才终于显露疲态。他一边净面,一边问道“李夫人怎么样了,今日看着还好吗。”
家中老仆忙道“回二爷的话,那边一大早就来传话了,说请您空了过去一趟,夫人有要事同您相商。”
谢丕动作一顿,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无声滚落,他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好冒犯,让她们有什么事传话就是了。”
老仆期期艾艾道“我也这么说了,可夫人那边说,事关丝纺车大计,还请面谈为宜。”
谢丕一愣,他仍摇摇头,半晌只说了四个字“礼不可废。”
已迁居此地的贞筠,得到这样的回音,只觉瞠目结舌“他以前还没这么迂腐,怎么现下反倒越来越死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