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食堂,就不得不提制衣厂厂长吴道昌。
“制衣厂厂长被大家戏称食堂厂长,你知道为什么吗?”郑希望吊林北胃口。
林北摇头。
郑希望清了清嗓子,继续吊林北胃口:“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六九年,一个长得有些着急的年轻人拎了一网兜生活用品,另一只手拎着行李箱来到淮市三景制衣厂大门口,他正要进厂,一个穿衣服等于没穿衣服的“泥猴子”倒在他眼前,年轻人救了他,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
“故事里的年轻人是三景制衣厂厂长吴道昌,“泥猴子”是景制衣厂前食堂主任杨文华。当年大家以为唐猛当厂长,谁也没想到最后来了一个关系户,还是一个那么年轻,长得那么着急的“老”小伙,大家不看好他,联合起来针对他,希望他识趣点自己卷铺盖滚蛋,由于大人们谈论吴道昌没有背着我们这群小孩,我们这群孩子受到大人影响也不喜欢吴道昌,就凑到一起编了一首关于吴道昌长相的口水歌,看到吴道昌出现,就跑上前对吴道昌唱口水歌,吴道昌没揍我们,也没撵我们,反而蹲下来给我们讲故事,但是杨文华看到我们出现在吴道昌面前,就会抽出别在腰间的铁勺撵我们,后来,大人们接受了吴道昌,我们这群孩子也喜欢上了吴道昌,你猜为什么?”
郑希望自问自答:“因为吴道昌是签订单的一把好手,自从他上任后,厂里的机器日夜不停工作。吴道昌能签订单成功和食堂有直接关系,这里就必须提到杨文华,杨文华是正儿八经的湘菜传人,做红烧肉是一绝,吴道昌每次领合作对象到食堂吃饭,杨文华就会做拿手菜招待他们,他们离开后对红烧肉念念不忘,忍了一段时间实在忍不了了,不请自来到制衣厂食堂蹭饭,蹭饭蹭久了,他们也有点不好意思,就把单子给了景制衣厂。这就是食堂厂长的由来。”
两人进入制衣厂,郑希望在前面领路,林北问道:“你刚刚说杨文华是前食堂主任,他不在制衣厂了吗?”
“不在了,一年前他带媳妇孩子回老家了,据说他在老家开了一家湘菜馆,生意特别红火。”说到这里,郑希望特别忧心,“我爸说人不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落叶归根,吴道昌不是淮市人,我妈担心吴道昌哪天也会像杨文华一样无声无息离开,人早已走了,他们才知道人走了,都不知道到哪里找他。”
“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两只麻雀孤独的生活着,有一天他们有了一个鸟蛋,他们照顾鸟蛋,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有一天雏鸟破壳而出,他们盘旋在鸟巢上空欢快啾啾,眼底里却藏着一丝担忧,担忧雏鸟羽翼长硬了,翱翔蓝天,去追寻属于他自己的天空,他们无力改变,只能尽力多多陪伴他,离雏鸟振臂高飞还有不到3个月的时间,其中一只麻雀迷路了,寻找不到回家的路。”林北声音平稳说。
郑希望抬头寻找麻雀,肥墩墩的麻雀在电线和香樟树上窜来窜去,他实在想象不出这小东西孤独的样子,更想象不出小东西拳拳父母心的样子。
他实在忍不住了,哈哈笑,笑得腮帮酸疼:“哥们,苦了你了,为了逗我笑,居然编出一个这么好笑的小故事。”
郑希望探身凑过去,让林北看清楚他一丁点儿也不难过。吴道昌会不会离开还是一个未知数呢,如果他现在难过,万一吴道昌一直干到退休,在淮市养老,他不是白难过嘛。
林北推开他,郑希望停下来,眼珠子滴溜溜转打量林北,他咧嘴欢喜笑,推车呼呼跑到林北身侧:“哥们,你说你一次下几万订单的大老板,穿粗布做的裤子,还穿我爷爷那辈人穿的褂子,是不是太埋汰几万订单了,”他推车跑到林北前面,挺起胸脯抬起腿,“你瞧我这身咋样,如果你觉得合适,我现在给你量尺寸,当然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包里还有一册设计图纸,你看图纸挑款式,多挑几个款式。”
“等我和制衣厂谈妥了,我找你做身衣服。”林北看了他一眼,推车从他身边走过去。
“好嘞。”郑希望攥紧拳头给自己鼓劲,推车跑步跳一下给林北带路。他直接带林北找吴道昌,吴道昌正在和车间主任汤敏娣聊天,他从窗前经过,瞥见吴道昌头发花白,郑希望眼睛猛地一怔,他昨天下午还在家属楼下见到吴道昌,他清楚的记得吴道昌的头发是黑的,怎么一夜之间吴道昌的头发全白了。
林北停好车,抱着白棉布靠近,视线穿过玻璃落在一男一女身上。
一男一女的谈话声穿过墙壁钻入两人耳中。
“上面划经济特区划对了,经济特区吸引了大批港资澳资,大量资金注入,在经济特区内大规模建厂。就拿制衣厂来说,因为港资澳资的加入,他们接到了大批外贸单,日夜不停赚外汇。”吴道昌摩挲简报上的黑白图片。
“我以前坚定说这是一个错误的政策,时间证明了这个政策是正确的,是伟大的。”汤敏娣眼里熠熠生辉,转瞬,她脸上浮现苦笑,“经济特区的制衣厂如朝阳,我们的制衣厂就是夕阳。”
“我们要相信它会焕发新生。”吴道昌坚定道。
“一个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大的订单我们做不了,小的订单做了不划算。这些小的订单连针线面料起订都达不到,我们咋做,它咋焕发新生?”汤敏娣被吴道昌盯得不自在,她赶紧投降,“我说错了,景制衣厂一定枯木逢春。”
吴道昌再要说些什么,意外瞥见窗户外站了两个人,他合上简报,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郑希望被抓到偷听,他一点也不心虚,两步窜上前嘿嘿笑说:“吴叔,这是我半个小时前认识的朋友,他想做跨栏背心和手提布包,我就带他过来了。”
吴道昌被他前半句话整的左眼皮跳了几下,又被他后半句话弄得心花怒放,热情的请林北到屋里谈。
林北到屋里,自己介绍自己,并且和吴道昌、汤敏娣握手。
“林老板,您坐。”待林北抱着白棉布坐下,吴道昌把茶水放到林北手边,他坐下来问,“您打算订多少件跨栏背心,多少件手提布包?”
无意中听了吴道昌和汤敏娣的谈话,林北立刻做出了细微的调整:“一百件跨栏背心,最低六万件手提布包,高的话,至少是原定的一倍。我十月一号之前要跨栏背心,十二月下旬要手提布包。跨栏背心和手提布包用同一种布和针线,不过两者的图案有非常大的不同,我这里目前只有跨栏背心的设计图,一个星期后能出手提布包的设计图。”
林北掏出跨栏背心设计图,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一百件跨栏背心均均码’,又掏出一张纸,在上面画手提布包,在旁边标明尺寸,特意标明做布包的布得是双层布。他把两张图纸推到吴道昌手边。
吴道昌拿图纸到隔壁桌子和汤敏娣商量,汤敏娣认为既然背心和布包用的材料一样,他们可以接这个单子。
吴道昌双手拿着两张图纸看了一会儿,他回到林北对面坐下:“林老板,我们可以先给你做跨栏背心,但是你得先付一半货款。”
林北平静的问道:“价格怎么说?”
“布包的图案不能过于复杂,和背心图案大差不差,如果这样的话,由于背心量少,一件背心五毛,一方面手提布包量多,另一方面手提布包用双层布,一件手提布包四毛五。”吴道昌准备建议林北拿出布包设计图再谈价格,但背心出货急,一旦他提出建议,林北肯定转而找其他制衣厂做货,因而吴道昌吞下即将说出口的建议。
“我不让你降背心的价,你把手提布包的价格降一降,毛,我订十二万件货,十二月下旬出一半货,八四年一月下旬出另外一半货。”林北说完,吴道昌立刻摆手。
“不行,你还是背心、布包一起降价,或者布包用单层布。”说实话就一百件背心,就算林北一分不给,和给了有什么差别,但是布包不一样,十二万件货呐,降一厘都能要他的命,更别说降一毛五了,吴道昌坚决不同意。
礼品商店做的是精品礼盒,即便他对外说布包是赠品,他也不愿将就,所以林北不同意用单层布,他说:“布包十五万件货,两毛九,先付成货款。”
吴道昌摆手。
“二十万件货,两毛六,成货款。”林北。
吴道昌拍桌子,高喝一声:“好,二十万件货,毛,就按你说的先付成货款。”
当隐形人的郑希望膝盖一软,身体往下坠,他赶忙扒住桌子。
正在算十二万件布包工期的汤敏娣手一抖,钢笔在本子上划了一道长长的斜杠,她盯着斜杠愣了一会儿,撂下钢笔跑过来阻拦吴道昌:“厂长,我们手里还有一些老人脉,他们过了国庆节找我们做冬款,你一口气接这么大的单子,我们肯定做不了他们的货,你这不是自己斩断自己的人脉吗?”
吴道昌示意汤敏娣跟他到外边,两人来到树底下,吴道昌低声分析道:“他要货要的时间巧,那时候厂里的单子几乎做完了,集中精力给他做货,能赶得上时间交货。”
说完,他回到办公室跟林北确定细节,等他俩确定好细节,他俩反反复复磨合协商,信用社快关门了,他俩才签了两份合同,林北到信用社取了一万八千块钱,把货款给制衣厂财务,让财务给他开新世纪礼品商店订货款收据,他从兜里掏十五块九分钱给财务,让财务给他开稻花村建筑工程队订一百件跨栏背心订货款收据。
吴道昌留林北吃晚饭,被林北婉拒了。
林北放好收据,抱着白棉布离开财务室,郑希望推车跑过来,林北把白棉布递给郑希望,郑希望单手抱着白棉布,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册设计图递给林北。
林北翻看设计图,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皮都在跳,这哪里是设计图,分明是照片,照片的背景不是淮市,应该是繁华大城市。
“如果你想要标,我可以给你弄一个标,一个标两分钱,还保证你穿出去没人说你穿假货。”郑希望自信道。
林北:“……”
搞了半天原来这货是做假货的。
“我做的货淮市没得卖,你想买还得搭上火车票跑到深圳、沪市买,不划算,还是在我这里下单好,你多下几单,下的单数越多,你赚的越多。”郑希望诱惑他。
女士的衣服比较多,剩下的全是男士衣服,没有小孩衣服。林北指了几套女士衣服,又指了几套摩登的男士衣服,郑希望趴在车坐垫上写编号,林北指着空白地方,他报余好好和小孩的尺码,让郑希望记下来:“这几套男士衣服你全部按照小孩尺码做。”
林北又指了一套男士衣服:“衬衫颜色白灰深蓝,裤子颜色亚麻、黑、深蓝。”
“……不是,”郑希望停笔,“哥们,你好不容易做新衣服,咋不多做几个款式?”
林北穿衣服,穿的全是纯色衣服,款式几乎一样,他觉得舒服、安心,如果一天换一个款式,颜色花花绿绿,能难受死他。
林北谢拒他的好意,又说:“这半匹白棉布,你全部做纯色背心,能做多少件,你就做多少件。对了,你能弄到棉花吧,给我做床六斤棉被,被里被面从你那里拿。”
郑希望激动的手都在哆嗦,边写边念叨:“你放心,我这人做事认真,绝对不会糊弄你。”毕竟这位大老板是他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二位豪气的顾客,他肯定服务好他。
郑希望掏出卷尺给林北量尺码,让林北先给他五十块钱定金,林北给了他钱,留下了地址,拿收据骑车离开。
郑希望盯着地址嘀咕:“这个地方咋这么熟悉?大老板的名字倒是普通,最近一段时间,我走到哪,好像都能听到这个名字。”
郑希望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把钱装兜里,快活地抱着白棉布,弯腰肩膀扛起二八大杠跑出制衣厂。
路人:“……”只见过人骑车,没见过车骑人,这次倒是长见识了。
到了路口拐弯的林北瞥见这一幕,林北:“……”能不找这货做衣服吗?
林北离开,先回店里看了一眼,桑超英还没有回来,他决定再等桑超英一天,如果桑超英还不回来,他明天晚上乘坐火车到曲酒产地走一趟。
林北骑车到工地看一眼,便骑车回淮大职工宿舍楼,通往宿舍的路上,能够看到格瓦登湖,湖上建了迂回的桥,几棵一九二几年种的银杏树立于河畔,湖面上蓝天为幕,倒映黄绿渐变的色彩,像是孩童在蓝天上乱涂留下的童趣。林北挺直身体眺望远处的银杏树,依稀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圆点坐在银杏树下,他迟疑了一秒,骑车过去,推自行车走在木桥上,到了对岸,林北把车停在湖畔,走到一大一小身后,他伫立着不动。
晚上有英语课,余好好正在努力读单词底下的汉字和拼音。尽管计丽老师上课从不复习上节课上过的内容,也不找大家起来读单词,但余好好还是严格要求自己,在下节课上课前,她必须读十遍上节课学过的内容。
余好好读一遍中式发音,林聪撑着脸颊看湖面发出比余好好标准的发音,余好好开始矫正自己的发音,一遍矫正不了,余好好慢慢摸索,努力寻找怎样让自己发出标准发音的途径,一次次靠近比较标准的发音。这是林北观察发现的。
林北弯腰指飞机,?”
余好好抖了一下,慌乱之下盖住课本。全班同学都这么搞,她囧个屁,余好好移开手。
林北重新指飞机,林聪先看了一眼爸爸,然后伸头看飞机:“爸爸,飞机。”
“怎么用英语读它?”林北问。
林聪偷偷拽余好好衣服:“妈妈,我能跟爸爸说妈妈没教,我不会呀吗?”
余好好:“……你会!”你老母亲刚刚不停地读中国话英语,你嘴巴一秃噜,发出跟老师一样的发音。
“我不会。”林聪摆手。
“你会!!!”余好好。
“我不会哒。”林聪。
娘俩都在认真的说服彼此,林北:“……”他该信谁?
林北坐下来,把英语书拖过来放到小短腿上,他弯腰看单词底下的小字,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辨认汉字和拼音,但是他还是无法辨认余好好究竟写了什么玩意,他戳余好好一遍。”
余好好张嘴就来:“爱耳po|来|因。”
林聪:“airpne。”
林北指着单词:“爸爸跟你说这个单词怎么读。”他重读一遍林聪的发音。
林聪弯腰记单词,他开心指着单词,对余好好说:“妈妈,原来它就是airpne。”
余好好:“看吧,我就说你会。”
“我不认识它。”林聪指着单词,认真说。
余好好倒下,盯着头顶上的银杏树,她暴躁的心情平复了。
林北把她拉起来,两大一小按照刚刚的模式学习单词。
上课前,林聪认识了他听闻过,却素未蒙面的单词,林北掌握了发音,余好好的发音朝着标准的方向靠了靠。
晚上上英语课,林北总算弄懂了小家伙为什么坚持说他不会,因为小家伙坐在长椅上,脑袋尖露出课桌,也就是说他看不到黑板,看不到黑板上的单词,只能听老师发音,听余好好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