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谢葛笑问道,“郎主可能应我?”
孟彰摇头,收敛了那脸上的笑意。
“这个可不行。”他说,“身契毕竟也关乎另一个人,不兴随随便便的,还得慎重着些。”
孟彰想了想,又道:“先生若真看中了什么人,可先问过他的意思,再一起到我面前来说话。待我看过,若是合适,我也可答应你。”
谢葛并一众管事斟酌着孟彰的这些话,完全理解了孟彰的态度。
——别的都好说话,但是身契这件事情,他们的郎主格外地慎重。
一众管事心生诧异的同时,竟也不觉得意外。
他们家郎主确实就是这种性格,其他别的重要也不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
他们家郎主重才,爱才,惜才,也愿意养才。他们自己也是得益于此,才能似今日一样,随意挥洒自己的才情,发展自己的才干。他们如此,后来人也当如此。
所以,那些在这个世道本已经习以为常,却着实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还是早早熄了好些。
谢葛也明白,便点头,笑道:“郎主今日说的,我可记下了。待日后我看中了人,带着他找到郎主面前,郎主可不能随便拒了我。”
“先生请放心,既是两厢情愿,”他笑道,“我也当成人之美,全了先生这一段缘分。”
孟彰又道:“不过那当是日后的事情了。现如今的话,先生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葛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簿册,手指摩挲着纸页上纤维的纹路,张了张嘴,迟疑片刻,到底开口了:“我看簿册上说,郎主手里有杂家的相关学说?不知我能否借阅一二?”
“当然可以。”孟彰笑道,旋即便伸出手,手指如花瓣般打开的同时,一枚闪烁着荧光的小球便悬停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向前送了送,那枚小球便离开了他的掌心,投向了谢葛,停在他的面前,被他轻轻摘下。
谢葛肃容起身,郑重拜得一礼谢过上首的孟彰,这才掐着那枚小球细看。
是想要看一看他手上杂家吕不韦的资料么?
也罢,若谢葛真能学有所得,那于他于谢葛,甚至于杂家于吕不韦来说,都是好事。
诸子百家的学说,原就是要学、要用的,越多人学、越多人用、越是用到实处、越是用得精妙,那就越好,从来没有想要被束之高阁的百家学说。
孟彰看着谢葛动作间门遮掩不住地的急迫,也不道破,转眼看向下一位管事。
“庚壬先生,你呢?”孟彰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孟庚壬,这位曾在孟彰父亲孟珏身边很是待过一段时间门的老人,听得孟彰这话,当即就笑了起来。
“我吗?”他也不扭捏,当下就道,“郎主,我眼下修行困滞不前,每日吞炼元气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滞碍,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想请教郎主,在郎主这里讨一个解决的办法。不知可否?”
孟彰面上笑意越发的柔和。
“自然可以,先生且上前来让我细看。”他道,略顿一顿后,他又对这位同谢葛一样配合他的老仆说道,“请先生放心,纵然我学识浅薄,看不出就里,我身后有父祖,有童子学学舍和太学里的各位先生,总是能帮着你想些办法的。”
孟庚壬孟管事敛袖肃容而拜:“多些郎主。”
他迈步走到孟彰近前,躬身站立,然后周身气机一荡,竟是将所有自发升腾的凭依与护恃都停了下来,让孟彰细看。
孟彰瞥了堂厅中坐着的各位管事一眼。
白蒙蒙的淡雾凭空而出,在孟庚壬周围环了一圈,将所有可能暴露出去的、属于孟庚壬的信息尽都拢住遮蔽。
“请先生将手伸出来我看看吧。”
仔细盯着孟庚壬看了片刻后,孟彰又道。
孟庚壬毫不犹豫地将手递出去。
孟彰将手指点在孟庚壬的手腕上,沉眉细看,又半饷,他张嘴说话。但孟彰到底说了什么,也只有孟庚壬一个人听见了,其他的人是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暗下对视了一眼后,各位管事们也都安分地继续坐在堂厅里等待。
他们并不觉得孟彰做得哪里不对。恰恰相反,如果孟彰真的放任孟庚壬的修行关要泄露出去,他们才要担心呢。
孟庚壬这事可不同于方才的谢葛。
谢葛只是求了杂家的相关学说,莫说他只提了一个杂家,就算他真的直接点明了杂家吕不韦又如何?甚至就算他们都知道孟彰交予谢葛的详细资料又如何?
最后谢葛能学到几分、用处几分、增益几分,除了谢葛本人以外,谁能够笃定了?
而孟庚壬这事则不然。
孟庚壬向孟彰请教自家的修行道路,孟彰若是没有切中要提倒也还罢了,可倘若他真的看出孟庚壬身上的问题,那么他接下来道破的,就是孟庚壬一身修行的关窍。
修行关窍是什么?是命门!
一个人、一个修行者的命门真要是泄露了出去,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等等!
一众管事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还被白蒙迷雾拢住的孟庚壬,满眼惊诧。
就连刚刚从孟彰手里拿到了杂家相关学说的谢葛都顾不上其他,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孟庚壬。
孟庚壬他,他竟然……
先前被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分去心思,倒是让他们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
——倘若不是孟庚壬还想要在修行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他为什么会跟孟彰请教修行相关的事宜?
不错,每一个修行者,都不会甘愿眼看着自己的修行前路被堵死。可,可孟庚壬他早就死了,他是一个阴灵!
阴灵的修行前景……
真当每一个人都是他们家郎主吗?!
被缭绕在薄雾中的孟庚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外间门投射过来的探究、猜疑目光,他只认真地听,将孟彰的提点牢牢记在心里。
不错,就是孟彰在提点。
以他当前炼气养神层次的养神境界修为,指点孟氏家仆出身、修行着安阳孟氏下发的基础养气功法的孟庚壬绰绰有余了。
谢葛一时握紧了手掌心里的小球。
正如他遵循自己的本心,选择了俗事这一个方向作为自己在郎主身边的立身定位一样,孟庚壬,他选择了修行这一个方向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
即便他自己很清楚,以他的资质,他根本不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出太远。
但他所前进的每一步,都将会成为郎主的底蕴。
日后,不论是成为触发郎主某一个灵光的契机、积累,帮助郎主突破某一重轻薄的迷障,还是可以成为郎主其他部属往前继续迈进的根基,总能帮得上郎主的忙,总是……
在这尘世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点痕迹,不至于彻底遗落在岁月的尘埃里。
而这,本也是他们一众人等的所求。
只凭他们自己个人的力量和资本,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他们汇聚在郎主座前,本就是要将自己的野望刻印在郎主的道路旁,借郎主的一缕辉光抗衡岁月的力量,驻留自己的痕迹。
孟庚壬的路不好走,却没有任何退缩,他呢?
同为郎主座下的最初管事,同为郎主父母留赠的老仆,他怎么可能输给孟庚壬?!
不可能。
“噗嗤”细微的爆裂破碎声在堂厅中响起,很快引来了堂厅中坐着的一众管事目光。
他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却正正巧看见那枚小球最后的一缕光辉消湮在谢葛的指尖。
谢葛半抬起眼睑,虚虚对上那些看过来的视线。顿了顿,他对着这些视线点了点头,露出一点客气的笑容便转开了。
谢葛的动作看似平常,不见丝毫别扭,但落在各位管事眼里,却平白多出了一二提醒的意味。
诸位管事先是一愣,旋即或早或晚地悚然一惊。
他们这一众管事,说来都是老仆,或是从孟珏处分下来的,或是从谢娘子处挑选出来的,来历并无多少不同。但眼下,一个谢葛,一个孟庚壬,显然已经比他们先走出了半步。如今,就要轮到他们了。
要是他们能跟上,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要是他们不能做到,无法让郎主看到他们的能力和心性,对他们另眼相看,只怕他们就要真的落到谢葛、孟庚壬两人之后了。
面面相觑片刻,堂厅中坐着的一众管事又都各自低垂落眼睑,暗自垂想。
“……便是如此,可听明白了?”孟彰问。
孟庚壬闭着眼睛返照己身。
如孟彰先前所提点的那样,阴灵乃是缺失了肉身这重庐舍的护持后,直接通行于天地时汇聚阴气而成,既单薄又浑浊,要继续在修行的道路上行走,总是会有更多的碍难。所以,要坚持,就必须要有远胜生人的决心、坚韧和智慧。
孟庚壬重又看见了他自己魂体里几乎混成一团的各色元气。
“生人驻世,有肉身,有三魂,有七魄。于生人而言,肉身沉厚,魂体轻清。而阴灵驻世,失却肉身后,便只剩下魂魄。而阴灵所留存魂魄中,天魂常居天冥,地魂滞留地渊,唯有命魂仍然与七魄齐同,拢合天地阴气最终成就阴灵之身徘徊世间门。”
“是以阴灵修行,除了清定神魂,不叫神魂中异常活跃的种种情思绪念以及阴魂魂体中的阴气搅乱自身心境,最终混淆自身根本以外,还需要尽力维系自身的清浊平衡。”
“在生人,那是肉身庐舍自然而然就会给予他们的一份护持,但我们是阴灵。阴灵没有肉身庐舍,这事情便也就要我们自己承接过来……”
“你所修行的功法虽然也经过修改,和生前所修功法一脉相承的同时,也契合阴灵的修行,但是,如此几经修改的功法,到底还是存在着许多不足。修行速度缓慢,甚至是原地踏步也是常见的事情。”
“想要改变这种情况,就得找准方向下手。或是转修其他功法,或是调整自身,又或是使用修行的资粮来搭建修行功法与你自身的桥梁,提高修行功法与你的契合度,当可有所成效。”
孟彰又问他:“先生可想好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孟庚壬很快便有了决定:“请郎主赐下新法。”
这便是选的转修功法了。
孟彰定睛看他,确定他真的做下了选择,便点头,抬手一挥间门,三本书籍便悬停在孟庚壬的面前。
“这三部修行功法,应该都是比较适合你的,你可以从中选一部修行。”顿了顿,他又道,“但这里的,都只有前三重的功法,再往后的,还得等日后。”
孟彰需要做到赏罚分明。
今日这一场酬功,以孟庚壬的功劳来说,在让孟彰为他指点过一遍以后,大略也就只够他换取一部修行功法的前三重了。
孟庚壬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笑着迎上孟彰的目光。
“我知道。”
待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悬停在他面前的那三部修行功法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最中央的那一册。
“郎主,”他拱手向孟彰一礼,“我想选《药灵服气法》。”
孟彰眼中带了笑意:“也确实是它最适合你。”
三部悬停在孟庚壬身前的书籍当下就只剩下了一部,剩余两部尽数回到了孟彰手边的案桌上。
“好好修行,别气馁。”
他最后叮嘱了一句。
孟庚壬将《药灵服气法》小心收入怀中,又对孟彰躬身一礼,方才退了回去。
入座的孟庚壬和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谢葛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落目光,在他们那些同侪身上扫过。
剩余那一众管事的心神都高昂了许多。
是啊,孟庚壬和谢葛都开始迈步往前了,他们难道还要被落在后头吗?
他们真的就甘心吗?!
孟彰将这些先生们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只面上不见痕迹,仍自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首,看向坐在谢葛下首的那一位管事。
“张参流先生呢?”他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待到将所有先生遣散,孟彰重归于修行阴域中的白莲莲台之上。
时下苍蓝阴月正悬于天中,蒙蒙月华幔垂,拢住了四方天地。
湖面朦胧,不知是被月华还是被薄雾压住了,模糊去天地四方的轮廓。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哗啦啦”的水声在莲台周边激荡。
孟彰低头,对上正从湖里仰头望着他的银白游鱼。
他笑了起来,对银白游鱼道:“这天地中,随波逐流的人确实很多,但不愿认命、愿意抓住每一线机会的,果真也是从来不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