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通过小皇帝和他身边的眼线之口,向外界宣示自己对大唐的忠心,将忠臣之名先做实,以免将来跟各方势力发生冲突之时,有人将“谋反”的罪名硬朝自己头上安。
第二,则是根据小皇帝李重茂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水平,来判断和决定是否有可能跟此人结成某种程度的同盟。为日后彻底冲破历史的框架,而未雨绸缪。
当发现李重茂果然如高延福所介绍的那样,只继承了李显的“良善”,甚至连李显良善的特性,也没继承多少之时,张潜就果断放弃了第二个目标。
如此,张潜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保住李重茂的生命安全了。
在他看来,李重茂既然学不了嬴政和康熙,至少能学一学刘禅。后者虽然在历史上留下了昏庸之名,但是却靠着昏庸两个字,在失去皇位之后,成功逃过了司马氏的屠刀。而以李重茂的能力,显然是越折腾,死得越快,还不如安安心心做一个傀儡,好歹能保住性命。
所以,他才借着传授太极拳秘诀为名,将金庸老爷子那几句“九阳真经”心法,添枝加叶传给了李重茂。至于李重茂自己能理解多少,这些话落入韦太后,太平长公主等人耳朵中之后,会又被曲解成什么,则没有心思再去多管。
事实上,别人也不会给他时间,去多管闲事。就在他刚刚把“秘诀”念完的刹那,不远处,已经响起了一个柔润的中年女子声音,“张特进好身手,怪不得只带着区区两三百人,便能在虎狼遍地的西域来去自如!”
“见过上官昭容!”还没等张潜弄清楚来人身份,四周围的太监宫女们,已经齐齐行礼,很显然,对来人地位和手段,都极为忌惮。
“圣上今日安好?臣妾奉太后之命,前来迎接特进!”对太监宫女们的拜见不理不睬,上官昭容快速移动莲步,走到李重茂面前,敛衽行礼。
“朕安好!”刹那间,李重茂窘迫得如同一个偷糖果却被家长捉了现行的孩子,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回应,“朕刚刚散了学,出来随便走走,恰好遇到了张特进!”
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潜看得心中叹气,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向李重茂拱手,“圣上,请容微臣告退。”
李重茂心中虽然不舍,却没胆子招惹上官婉儿这个在自家父亲生前就权倾后宫的女人。只好红着脸讪讪摆手,“张特进自管去,西域之事,等张特进有了空,朕再来向特进请教。”
“微臣回去之后,会命人写成书籍,以供圣上随时翻阅。”,明知道小皇帝李重茂是在做无用功,念在李显曾经对自己信任有加的份上,张潜依旧主动替对方圆谎。
待安抚完了小皇帝孱弱的心脏,他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上官婉儿,“有劳上官昭容了!张某这就去紫宸殿参见太后。”
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的上官婉儿,没想到张潜竟然不主动向自己行礼。烟眉顿时微微蹙紧,然而,很快,她又藏起了愤怒,笑容满面地点头,“张特进请随我来!左右仆射和各部尚书有事,已经都先行告退了。太后眼下不在紫宸殿,改在紫宸殿旁的御书房里召见特进。”
李显生前,张潜曾经多次在御书房的被召见,倒也不觉得有何奇怪。因此,笑了笑,向对方轻轻拱手,“多谢上官昭容告知,张某这就去御书房!”
“张特进不必客气!”上官婉儿笑着侧身还礼,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头先移动了脚步。
二人都很聪明,所以,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就已经从动作和神态上,探明了彼此的态度。而小皇帝李重茂的反应虽然慢了一些,却也能看出来,张潜对上官婉儿态度颇为疏远,顿时精神就是一振。
其他各方势力安插在太监宫女之间的眼线,则各有所获。
按照他们的理解,昭容乃是皇帝的“九嫔”之一,在大唐内宫中,官秩为正二品。而张潜,虽然散职为正二品特进,实际官爵却是正三品上都护,比上官婉儿要低了一大级。所以,张潜见到上官婉儿,理应主动行下官拜见上司之礼才对。今日张潜不主动上前见礼,显然是要跟上官婉儿划清界限。
而上官婉儿,以前是神龙皇帝的心腹,现在是太后韦无双的心腹。张潜跟上官婉儿划清界限,想必他跟韦太后之间,关系也远不像韦氏一族近来所宣称的那样亲密。否则,他对韦太后的尊敬,理应转移到上官昭容身上,而不是与后者形同陌路。
这些判断,不能所完全没有道理,却只猜对了一半儿。
张潜的确没有倒向太后韦无双,也的确跟韦氏一族的关系,远不如韦播等人故意宣称的那样亲近。然而,这些却不是他主动疏远上官婉儿原因。
他今天之所以对上官婉儿态度冷淡,主要是出于防范的本能。
在他看来,不管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是不是被上官婉儿所毒杀。此女在武则天退位,张谏之等人被逐,武三思与太子火并等一系列事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都不像外界所知的那样简单。而此女在大唐朝野的影响力,也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宠妃!
所以,在他认定的几方势力当中,上官婉儿早已自成一方,而不是简单的韦后心腹。并且,这一方势力的主要人物和脉络,至今都还隐藏在水面之下,自己对其极度缺乏认知。与其勉强接近,最后却吃亏上当,肯定不如从最开始就划清界限为好。
此外,张潜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对李显非正常死亡这一消息,很是耿耿于怀。如果李显真的是死于心脏病,他只会感觉到些许遗憾和悲伤,却不会怪罪任何人。而如果李显真的是被人毒死,无论下毒之人有多充足的理由,他在潜意识里,都恨不得亲手将此人碎尸万段!
这种心态颇为复杂,却符合凡夫俗子的本性。在不知不觉间,就将他对上官婉儿的防范之意,又加固一层。所以,一路随着上官婉儿前往李显的御书房,他都谨慎地保持了沉默。仿佛头前给自己带路的,只是一个普通小宫女,跟自己素不相识一般。
那上官婉儿接连做过武则天和李显两人的贴身“大秘书”,政治经验丰富无比。早就察觉到了张潜身上这股若有若无的恨意,因此,一路上也不主动开口跟他交谈。直到双脚已经踏上了御书房的台阶,才忽然笑着转头,柔声询问“张特进好像有些紧张呢?怎么,我一个柔弱女子,莫非还比娑葛、奕胡、墨啜等人,感觉还要危险么?”
“让上官昭容见笑了,张某才从战场上归来没多久,还不习惯长安城里的歌舞升平。所以,即便走在闹市上,好像也是在全神戒备一般!”张潜反应极快,想都不想,就朗声回应。
“是么,那张特进可是得早点去看看郎中。否则,日子久了未免对身体不利!”上官婉儿摇头而笑,虽然年龄已经接近五十,举手投足之间,却依旧透出一股令人迷醉的风韵。
“倒是不妨事。张某回到军营之后,就会立刻放松下来。而西域那边形势复杂,几乎无一日没有警讯。平时谨慎一些,战时反而显得从容不迫!”张潜笑了笑,依旧回答得滴水不漏。
“如此,倒是本昭容多事了。”连续两次出招都徒劳无功,上官婉儿果断选择了放弃。先笑着向张潜表达了歉意,随即又柔声补充,“特进请在此稍候,容我亲自入内为特进通禀!”
“无妨,多谢!”张潜干脆利落地拱手,言谈举止间,武夫之风毕现。
无论比政治斗争经验,还是比在朝堂中的人脉,背景,他都知道自己距离上官婉儿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更何况,对方与自己现在的每一句交谈,都会被韦后听得清清楚楚。万一被抓到什么把柄,再略加“引申”,就可能变成“祸从口出”。
而眼下他所能凭借的,就是自己有掀翻桌子的能力。即便输得粉身碎骨,亦能让别人也落不到好下场。所以,干脆表现得更粗犷一些,省得对方纠缠个没完没了。
上官婉儿见此,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愈发柔媚。缓缓转头,轻移莲步,走入御书房内。不多时,又带着满脸的笑容走了出来,伸手向张潜发出邀请,“太后有命,请张特进入内问对。”
“多谢太后,多谢昭容!”张潜也笑着向对方道谢,随即,大步走进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御书房。
与李显生前相比,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随时听候召唤的监门将军高延福,换成了薛思简之外,甚至连其他大部分太监和宫女,都是熟悉面孔。
而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监国太后坐姿和神态,与李显当年召见他之时,也有七八分相似。如果不是身上的常服做赤红色,很容易,就让张潜将她与李显混为同一个人。
张潜的心中,顿时涌起几分酸涩。快步上前,向韦后行君臣之礼,口诵圣安。而韦后,腿脚远比李显利索。立刻笑着站起身来,隔空做搀扶状,“安!张卿不必多礼。哀家是知道卿不喜欢繁文缛节,才特地改在书房见你。来人,赐座,扶张特进坐下奏对!”
“是!”立刻有太监们搬来绣墩,摆放于距离御书案五尺远的位置。张潜见了,也不多推辞,还像以前一样,先躬身道谢,然后坐了小半边屁股,以示对皇权的尊敬。
这样的坐姿,当然不可能舒服。但是,却让韦后的眼神立刻变得柔和许多。笑着向张潜点了点头,她低声询问“哀家听说,张卿那边行程安排又有了变化。哀家唯恐传言不实,所以才特地请张卿入宫一问。”
“启禀太后,末将已经通过兵部,给太后上了奏折,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明知道韦后是明知故问,张潜依旧拱了下手,回答得毕恭毕敬,“应该是兵部和其他地方耽搁了,还没送到太后手上。”
“嗯?”韦太后立刻眉头紧皱,低声唾骂“这群疲懒家伙,哀家明日早朝,就找他们算账!”
随即,又迅速收起怒容,和颜悦色地吩咐,“不过,既然卿已经来了,就当面跟哀家说一说缘由。张卿不要误会,哀家不是急着赶你走,事实上,你若是能一直留在长安,哀家反而更为高兴。”
“多谢太后!”张潜闻听,再度拱手行礼,“末将也恨不得,能够每日披甲持槊,为圣上和太后守卫宫门。只是忽然听闻传言,大食人准备开春之后,兴兵东侵。所以,末将才不得不离开长安,率部去镇守国门。”
停下来换了一口气,他继续补充,“而微臣原本做的准备,是在镇西都护府养兵三年,自给自足,不再为朝廷增加负担。如今警讯一起,本年度的春耕秋收,以及开矿打造兵器的等事,以及招纳各族流民为唐人等日常政务,肯定会受到耽搁,所以,为了从长计议,微臣只好厚着脸皮,请求有司,在先前答应拨付的各项物资基础之上,再增添一二。”
警讯乃是崔湜派人散布,崔湜的背后,则是太平公主或者上官婉儿。
百骑司已经归了薛思简掌控,而后者新官上任,急于表现,不可能至今还没查出消息的真伪,汇报给太后韦无双。
韦无双却明知道警讯是假,却没命人将谎言戳破,肯定是打着将计就计的念头,顺势赶走张潜这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的危险分子,以便自己无所顾忌地对朝堂展开清洗。
既然大伙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张潜又何必不把警讯借来,为自己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