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女生喜欢女生这种事
撒哈拉沙漠里卷起席卷绿意的狂风。
南极洲从不结冰的唐胡安池凝出层层霜冻。
鲸鱼一改迁徙习性留在原海域跨越漫长的冬。
闻染把手机收起来, 翻出深深藏进杂志堆里的《国家地理》。
不是许汐言送她的那一本,那一本被她随巧克力脆片铁盒、手工蜡烛和原版情书一起藏进抽屉最深处上锁。这是她后来重新去买的一本。
那是九月刊,然后, 又买了十月刊。
其实这两本杂志也没什么好藏,柏女士一定不知它和《知音漫客》、《看电影》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可闻染心虚,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像兔子长出长尾巴。
两本杂志反反复复的看, 到纸页边缘都打卷的程度, 所以脑子里记下了那么多自然奇观, 分明自己的地理成绩一点也算不上出众。
只是。
能想象一切违逆自然规律的奇迹发生。
却也不能想象,闻染和许汐言的名字后面, 缀上「在一起」三个字。
第二天一早起床,柏惠珍吓了一大跳:“你昨晚没睡好啊?”
“哪有的事。”
“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嘞。”
“学习太累了吧。”
“好了好了, 我去给你买两个楼下面包房的面包当早饭好了呀,提起精神来。”
柏女士说着,匆匆下楼去了。
高三生涯着实辛苦, 推着脚踏车走出老弄堂, 红砖墙和常春藤都还沉沉睡着,淡灰白的空气里像老照片一样出现一颗一颗的噪点。
闻染扎着马尾,浅浅的打个哈欠, 要再往前走一段, 才能听到有早起的阿姨互相招呼着去买菜。
“今天的小油菜新鲜伐?”
又或者说:“白萝卜脆甜的哟。”
柏女士站在刚刚开张的面包店门口, 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这种弄堂里的老式面包店,没有什么漂亮印花的纸袋,闻染带着马尾上怎么都压不下去的那一缕翘, 走过去。
柏女士把塑料袋往她手里一递:“拿去啦。”
“怎么是豆沙馅的啦,那么甜。”
“就是要甜一点才好啊, 让你打起精神头来。”
闻染接过面包,张了张嘴。
柏女士还在絮絮说着:“今天买两只猪脚回家炖炖好了呀,看你累得脸都垮了,要让你爸爸拿铁钳勾着把毛都熛干净的呀……”
望了似有淡灰色薄雾的晨曦中的女儿一眼:“怎么?”
闻染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她想问,妈妈你是因为很喜欢爸爸才跟他结的婚么?有喜欢到一靠近他心跳就乱飞的像早上起来不温驯的头发么?如果我很喜欢的人不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办呢?
她注定光芒加身。注定远走高飞。注定升腾到我够也够不到的天穹去,像太阳,直直的看她一会儿也会被灼伤。
她不会住在老弄堂的旧房子里。不会下楼买四块钱一个的豆沙馅面包。不会用铁钩勾着猪脚站在灶台边用火熛掉细毛。
她会笑着跟我说:“如果是你写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哦。”
想牵她的手。
想看她更多笑起来的模样。
想把她蓬松卷曲的发挽到耳后,问一句:“这样扫着你的眉毛不会痒么?”
可是。
闻染忽然哭了。
烦死了,明明一点都没想哭的,为什么开始暗恋一个人后会变得这么爱哭啊?一点都不发出抽噎的声音,甚至随时还能摆出笑模样,只是眼泪无声的从眼眶里滑下来,像夏末时分一场安静的太阳雨。
很奇怪,很矛盾,可是止不住。
柏女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开始翻自己睡衣口袋里,有没有带着本意用来擤鼻涕的纸巾:“不想吃豆沙面包也不至于哭啊。”
闻染哽着说了一句:“不是。”
只是如果注定要失去。
像烟花绽开后更能意识到夜空的墨黑。
像热闹的聚会散场后总会觉得寂寞。
像吃过很甜的橙子后再也不能吃很酸的柠檬。
我喜欢的人,是烟花,是花团锦簇的热闹聚会,是一颗金色的橙子。
所以,我宁愿不要了。
柏女士掏出皱巴巴的纸巾给闻染擦眼泪:“你快擦一擦啦吓坏邻居了。”
“烦死了高三每个月都要月考压力好大。”闻染给自己找理由。
“要死哟我们家又没逼你考邶大或者央音,你随便考个海城的大学读读看好了呀……”
闻染擦干了泪痕,自行车把手上挂住两个豆沙面包骑去学校。
世上的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在车棚没碰到陶曼思,于是一个人拎着豆沙面包匆匆往学校里走。
走路习惯埋着头,所以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黯蓝色的高帮匡威鞋。
带着整晚没睡好的一脑袋浆糊,想着“不会这么巧吧许汐言又不怎么上早自习”,下意识的一抬头。
少女的面庞太适宜由朦胧的晨光或浅金的夕阳勾勒,出尘绝俗得好似不为任何世事沾染。
闻染完全没想到会这个点会在学校碰到许汐言,吓得倒退半步,手里的面包掉了一半又被她手忙脚乱的匆匆抓住,于是变成一套杂耍般的搞笑动作。
看也没看许汐言一眼,再次埋下头匆匆走了。
双臂夹在身体两侧,好像一只暴走的企鹅。
许汐言唇边勾出一抹笑。
指住自己的脸,正色问白姝:“我很吓人吗?”
白姝笑:“你指什么?”
许汐言摇摇头,望着暴走企鹅离开的方向。
其实她都没想到,自己昨天会对闻染说出那样一句话。
怎么说,只是出于被那封信纯粹的打动。她中文造诣不算高,也只记得《红楼梦》里说“男人是泥做的骨女人是水做的骨”,直觉那清丽的词藻字句一定不是邹宇恒或任何一个臭男生写的。
倚在校史馆三楼往下看,摇晃的小腿昭显着她起先的三分漫不经心,只是少女仰起来的面孔小巧白皙,连连摆动的手指细长,在夕阳里被镀一层浅金的毛茸茸的边。
忽然就觉得,那双手适合弹琴,也适合写出这样纯粹到丝毫不华丽的字句。
如果是闻染的话。
她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可,如果是闻染的话。
课间操的时候,许汐言难得没逃,顺着草皮往后走。
要等她站定后一转身,才看到闻染和她朋友走来,还是埋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
到了这时,年级主任站在操场边沿喊:“许汐言。”
哦,想起来了,年级主任管她要一些钢琴比赛的证书,去申报素质学校要用。
于是放弃了课间操,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往前走去。
路过二班的队伍,闻染站在最边上倒数第三个。
广播体操第一节是伸展运动,被同学们笑称为“早上起来拥抱太阳”。
许汐言瞥见少女蓝白的校服肩头,不知什么时候沾染灰绿的草,想要伸手去帮她摘掉时,瞥见少女感受到她靠近,已然开始发红的耳尖。
于是她什么都没做的轻轻擦过。
听着少女安静而干净的呼吸,湮灭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激昂口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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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自习前,许汐言点了肯德基的外卖,去铁栅门边拿。
校方对于从校外点外卖这件事,明面上是禁止的,只不过查得不严,所以每到傍晚,这里总会飘开葱油面或炸猪排,再不就是生煎包又油又香的气息。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闻染这种乖宝宝。
许汐言顺着她背影望过去。
闻染在同一个男生说话。看年岁应该跟她们差不多大,只不过这时间在校外游走,想来是大学生。
许汐言走过去拿肯德基外卖,外送员恰等在那男生身边。
许汐言起先没留意那男生长相,瞟了闻染一眼。
闻染倒是言笑晏晏,细声说着:“远哥哥,谢谢你跑这一趟。”
又说:“我妈买了很甜的西瓜,再过段时间应该就吃不到了,你晚上要不要来吃?”
许汐言才对着那男生又看了看。
长相不出挑,大底可以用“温厚”两个字来形容,瞳仁是一种浅浅的棕,让人联想起很老实的小熊。
原来闻染,还是可以很放松很舒服的跟人聊天的嘛。
只不过对象不是她。
她伸着细白的手腕去接肯德基的袋子,嘴里漫不经心说声“谢谢”。
旁边的少女跟触了电一样,向另一边弹射而去,撞到另一边拿小杨生煎的同学,又慌得赶忙说“对不起”。
男生又才往许汐言脸上看了眼,一看之下凝眸。
倒不是对许汐言有什么意思,是任何人看到那样一张蔷薇般面孔时的本能反应。
少女的体香掩埋在一片炸鸡的香气中,闻染告别了被柏惠珍差遣来送饭的文远,拎着格纹的饭盒袋埋头向前走去。
“闻染。”
无论心里怎样祈祷着许汐言不要叫她不要叫她,许汐言还是叫她了。
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回头,校服裤脚总那样粗大,秋日的风一吹,裙摆一样贴在小腿上。
许汐言拎着肯德基牛皮纸袋走过来,却在树冠之外站定,跟她隔着段距离。
其他同学取了外卖匆匆奔走回教室,倒少了人留意香樟树下的她们。
闻染没想到许汐言说的第一句话是:“人人都挺喜欢我的。”
自大。
闻染在心里说。
唇角又本能想要勾出浅笑。
她是怯懦性子,所以喜欢看许汐言光芒万丈的模样。这句自大的话被许汐言自信的说,甚至略带傲慢的说,好听得要命。
许汐言扬着唇角说:“怎么就你,一直这么排斥我呢?”
闻染张张嘴,说不出话。
“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吓到了?”许汐言拧开牛皮纸袋,探头往里看一眼,跟闻染解释:“我要的是季节限定巧克力蛋挞,我看看他有没有送成原味。”
“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汐言拧上牛皮纸袋,又笑了笑:“觉得女生喜欢女生这件事,很令人反感是吧?”
闻染顿悟。
许汐言是刚才看到文远给她送饭,误会了。
闻染不知道有没有跟她一样的人,很不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宁愿被人误解,也不愿受人瞩目。
此时却很坚定的摇摇头:“没有。”
“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香樟味道浅绿的风拂动少女的校服裤脚,声音细小却肯定的说:“很美。”
许汐言望着闻染。
说实话在这以前,她连喜欢什么人这种事都没考虑过,她的生活总是被填得很满,钢琴之外还有潜水攀岩冲浪,更遑论静下来细细理一理自己的性向。
成年后许汐言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和她一样身处钢琴圈,另一个是口碑和流量兼具的演员。
那时候她已经离海城很远很远了,远得她都忘了这所她借读一年的高中叫什么名字。
可她会莫名其妙的想起闻染,当她自己开始谈恋爱的时候。
那个穿一身蓝白校服、看上去总是文静而干净的女孩说:“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很美。”
当下许汐言笑笑:“所以不是反感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只是反感我对吧?”
闻染张张嘴,又抿了下唇角。
“放心啦,我跟你开玩笑的。”许汐言说:“我就是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想试探你一下而已。”
“……噢。”闻染蜷了下舌头。
许汐言问:“今天早上掉到地上的那两个面包。”
“嗯?”
“你吃了么?”
“……”
“果然捡起来之后还是吃掉了吧?”
“……那又怎么样啦。”
许汐言笑了声,攥着肯德基的袋子往远处走去。
走了一半又回眸,总是塌塌的睫毛含着散漫的笑意:“真不用对我这么紧张,我在这里借读不了多久的,应该就是这学期结束吧,我就走了。”
闻染愣了下,忍不住对着她背影问:“你去哪?”
许汐言回眸挑了挑唇:“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现在参加国内的比赛是为了攒够简历,所以参加完联考我就走了,先过去读预科。”
闻染怔了怔。
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就是音乐界的“哈佛”吧。
在其他艺术生把央音视作不可逾越的天堑时,许汐言可以轻轻松松说一句:“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只是在等我攒够简历。”
“哦。”
闻染忽然舌头打结。
许汐言甚至连一句“祝你成功”都不需要她说,许汐言一定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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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离别”计数,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
总会让人胆子大那么一点,心里的底气是:反正她过不了多久之后都要走了嘛。
闻染还是每隔一天去琴房练琴,许汐言现在偶尔也会来琴房了,因为白姝艺考需要一段舞蹈选段,许汐言便来为她伴奏。
反正对许汐言这样的水准来说,不用刻意练习什么曲子也无妨,只要保持手感就好。
闻染没什么所谓,反正许汐言跟她用的琴房不是同一间。
只是像她课间拉着陶曼思去上厕所会路过五班教室。
她也一次又一次抱着琴谱,路过琴房最排头的那一间。
许汐言弹的是一首甚至烂大街的曲子,《雪之梦》,每每去假装高雅的连锁式西餐厅都能听到。
按理说耳朵都该起了茧子。
可天才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只需要52个白键和36个黑键就足以为你造梦。
你抱着琴谱站在仿古暗棕色圆木支撑的琴房走廊,阳光在脚边划下停滞不前的休止符,秋天的风把人的睫毛尖染出浅浅一点金,枯叶飘荡荡的落在白色帆布鞋旁。
可你眼前又是瑞士山脉间皑皑的雪,小溪半凝着霜雪潺潺流过你脚边,漫过你脚背,再一路往上漫延,直到你耳垂都起了鸡皮疙瘩般的痕痒。
这天闻染听到许汐言的声音在琴房里面说:“不对。”
白姝的声音:“哪里不对了?”
“我的手感,今天不对。”
许汐言把那个小节弹了一遍,又弹了一遍。
“对的呀。”白姝的声音疑惑:“弹得和每天一样好,哪里不对了?”
琴房里还有另两个观摩许汐言的钢琴艺术生。
白姝问:“有问题么?”
“没有啊。”
“棒极了。”
“汐言?”
许汐言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那是闻染第一次意识到,许汐言是一个无比强大的人,也是一个无比脆弱的人。过高的天赋让她对自己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并且她只能倚靠自己,因为别人都捕捉不到她的错处。
许汐言弹了一遍。
又弹了一遍。
那也是闻染第一次听到,许汐言指尖的旋律里多了一丝焦虑。
闻染抱着琴谱站在门廊的一片暗影里,垂着眸子细细的听。
可她也没听出任何错处。
要是她能弹出这样的水平,她和柏女士做梦都会笑醒。
琴房里陷入一片沉默,许汐言的状态让白姝和其他两人都不怎么敢说话。
许汐言弹了一遍。
又弹了一遍。
直到白姝尝试着开口:“汐言……”
许汐言的声音透着浓浓的距离感:“要不你们先出去吧。”
她可以做其他很多很多的事,但钢琴是她人生的核。解决不了钢琴上的问题,她做不了其他任何事。
许汐言又弹了一遍。
再一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闻染在门口站得腿有点酸。
一直到晚自习的铃声打响,白姝和其他两个同学从琴房走出来。
看到门口的闻染,微一怔。
只是闻染抱着胸前的琴谱,冲她们微一点头。
闻染这种存在感很弱的学生,跟白姝和学校里的一切风云人物都算不上熟。于是也没打招呼,白姝她们走了。
闻染倚着圆柱,在门廊的围栏长椅上坐下。
月亮出来了。
闻染在心里打拍子,听着许汐言在琴房里一遍一遍的弹那一小节。
她听不出任何问题。
她只是认真的坐在这里,带着一颗许汐言认为这一节有问题的心,一遍一遍的听。
秋天的月亮,是很耐心的月亮。
坐在秋天的月亮下的人,是很耐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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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汐言不掩饰自己的狂躁。
在弹了第不知多少遍后,她用力一砸琴键。
接受不了。她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钢琴曲有任何瑕疵。那会像掉在打散蛋液里的蛋壳一样让她抓狂。
可现在无论她怎样搅动蛋液,她挑不出那蛋壳。
她揉乱的长发垂在肩头,没什么好意的一抬头,看琴房门口倏然出现的纤细身影,挡住了半边秋日散落的月华。
许汐言愣了下。
没想到是闻染。
闻染一向看见她就跑,这时却抱着琴谱主动向她走来。
少女安静的神情也像秋日月光,许汐言烦躁的一颗心忽然静了下,像最难熬的夏日午后咽下一杯冰爽的葡萄汁。
闻染规规整整把琴谱放在一旁的桌上,很沉静的说:“许汐言,你可不可以站起来一下。”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丁香味,和痛经那天包裹过她的浅蓝被罩如出一辙,把本有些阴沉的暗夜染成一片蓝紫。
闻染的面容很沉静,语调很沉静,连香气也很沉静。
许汐言这人的性子谁都不服,她妈情绪失调,偶尔她拗,她妈顺手操起贵得要死的古董瓷器砸向她身边的墙,她淡漠站着,眉都不曾蹙一下,更别提服软听她妈的话。
搬来海城后,外公外婆让她在家受戒,她便一个人拿比赛奖金租房。
可这时闻染说:“许汐言,你可不可以站起来一下。”
语调很轻也很柔,许汐言莫名就听了她的话,站起来。
闻染又说:“许汐言,你可不可以站开一点。”
许汐言又往后退了两步。
闻染绕过她身边,走到她方才坐过的琴凳上,落座。
肩膀微妙的紧了一下,因为琴凳的皮面上还有她方才坐了许久的微温,此时沾到闻染的身体上。
还有她的香,一种很复合的、略有些霸道的香。
闻染大约是微妙嗅了一下的,许汐言从她的背影看出来了。
然后放松了肩,抬起手,伸出只一根手指。
在一个白键上轻轻摁了下。
嘣。
用更重的摁了下。
嘣!
接着又转轻,再摁。
嘣。
许汐言站在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望着她背影,月光从靠走廊那边的窗口洒进来,铺洒在她的半边肩膀。
似她方才弹过的旋律,《雪之梦》。少女指尖轻触白键,肩头的雪簌簌而落。
许汐言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放轻。
闻染的声音一如方才沉静:“许汐言。”
“不是你的手出了问题。”
“是这个白键的音准,出了问题。”
第22章“许老师弹过最温柔的一曲。”
“不可能。”那是许汐言的第一反应。
她们这种自幼练琴的人, 对这共计88个的黑白琴键,熟得像自己身体延展出的一部分。如果琴键出了靠裸耳能听出的音准问题,她一定比闻染更早听出来了。
“是真的。”闻染背对着她没回头, 手垂下去,交叠,安静的放在腿上:“是真的。”
许汐言其实根本不信。
但闻染说话的语调太沉静了,像月光, 随风晃一晃, 往人心里沁。
许汐言说:“我马上找人来看一下。”
“琴房老师下班了。”
“我找专业调律师。”许汐言马上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喂。”
她这样的天赋, 好像全世界都为她服务。
挂了手机告诉闻染:“调律师马上赶过来,我也请老师通知保安放行。”
闻染腹诽她:什么女王作派。
许汐言站在她身后问:“你们班晚自习上什么?”
“嗯?”闻染微微回神:“英语。”
“你英语成绩好么?”
“啊?”
“我的意思是, 可以不上英语晚自习么?”许汐言说:“在这里等一等,调律师过来后, 就知道我们谁对。”
闻染坐了良久,轻轻的:“嗯。”
她站起来,让出琴凳, 自己绕到墙边, 坐在靠墙的一张木凳上,翻开自己的琴谱。
许汐言望着她刚刚坐过的琴凳。
学校的琴凳被很多人坐过了,海绵体变得很软, 皮料也变得很软, 闻染那么轻的体重, 在上面坐出的褶皱宛如一副蜿蜒的沙画。
许汐言走过去,又望了眼那褶皱,方才坐下。
闻染从琴谱上抬眸, 对着她背影看了一眼。
许汐言想了想,抬手, 轻轻落在琴键。
她弹琴从来都大开大合,后来她正式出道,不少人盛赞她是钢琴界的“杜普雷”,同样的激情澎湃。
有记者问过:“请问许老师弹过最温柔的一曲是什么?”
那时许汐言刚从举世瞩目的维也纳音乐厅进行完巡演,一袭暗沉火焰般的红丝绒晚礼服上裹着张墨色的披肩,莫名想起十七岁的那个秋天。
她坐在学校琴房,弹着一架并不算名牌的公用钢琴,避开了闻染说音准有问题的那个白键,自己改了些音符,静静弹了节《月光奏鸣曲》。
也许秋日的月光很安静。
也许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的琴房很安静。
也许默默坐在她身后墙边翻琴谱的闻染很安静。
像怕破坏了这份安静似的,许汐言落在琴键的手指很温柔,甚至不像她自己。
闻染的耳朵触了电。
眸光盯着五线谱间跃动的音符,不抬眸。
许汐言明明说不相信她的裸耳,弹琴时却又避开了她说音准有问题的那个键。
让一首同样烂大街的《月光奏鸣曲》,在任何西餐厅咖啡店都能听到的《月光奏鸣曲》,变成独属于闻染一个人的私享。
那样缺了一个音符的《月光奏鸣曲》,许汐言此生也只弹过一次,就是给闻染听的一次。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定,闻染阖了阖眸,睫毛微微发颤。
这时有人轻敲了敲琴房的门。
许汐言站起来:“王师傅。”
许汐言便是这样,有时你觉得她是个很傲慢的人,很自大的人,可同时她又是个很礼貌的人,很懂尊重人的人。
她引着调律师往钢琴边来:“就是这架,麻烦您给检查一下。”
她怀着小小的私心,并没有说闻染觉得有问题的是哪个琴键。
闻染在她身后安静的微笑。
调律师放下工具箱,取出音叉:“行,我看一下。”
闻染阖上琴谱,有些紧张,因为琴房里只有她所坐的靠墙这一侧放着木凳子,她很怕许汐言坐到她身边来,那会让她紧张到耳尖发烫。
可许汐言,又好像是个很体贴的人。
觉察到她的紧张,根本没有走过来。
而是走到窗边,脊背一半倚住窗扉的木棱,一半倚住墙。
闻染忍不住拿眼尾偷偷看她。
少女纤窈的身影一半藏进阴影,一般罩于月光。就像热烈是她,散漫是她,最适合穿红的是她,最适宜着黑的也是她。她身上总有那样冲撞的矛盾感,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调律师说:“是有个白键的音准出了问题。”
闻染收回眼神。
“嗯?”许汐言走到钢琴旁边去,抱着双臂轻轻倚住:“哪一个?”
调律师轻摁一下闻染方才指出的那个白键:“你听。”
在工具的帮助下,许汐言听出来了。
第一反应是抬眸瞧了墙边坐的闻染一眼。
少女依然笑得沉静,没有丝毫自得。
许汐言转而对调律师说:“那麻烦您给调一下吧。”
“费用是你们学校出?”
“不,我来吧。”
“那行。”
王师傅是经验丰富的调律师,当下开始作业。
许汐言抱着双臂踱回窗边,跟闻染隔着一扇两联开窗扉的距离,都望着调律师工作的身影。
试音的音符不断在她们之间响起,零碎不成章。
许汐言抚了下自己耳下的侧颈,很想问闻染一句:“为什么总是这么安静呢?”
在月下这么安静。
在秋天的夜里这么安静。
在零落的音符里也这么安静。
调律是分外精细的作业,前后大约总共花去一小时,调律师才说:“好了。”
许汐言过去付钱:“麻烦您了。”
送走调律师,她走回琴凳边坐下,指尖轻触调好了音准的那个白键。
嘣。
嘣嘣。
她在这样的音节间问:“怎么听出来的?”
闻染坐在她身后,小小的撒了一个谎:“我也不知道。”
其实哪里不知道呢。
无非就是耐心的坐在这里。
一遍遍的听。
一遍遍的听。
听到耳朵熟悉许汐言的弹奏好似身体记忆。
再把里面湖面碎叶般的一点点瑕疵,摘出来。
许汐言方才一直背对着闻染,对着钢琴试音,这时转过来冲她微笑:?*? “闻染,你有一双敏感的耳朵。”
这句话很多年后她也说过。
那是她和闻染第一次发生关系。
在闻染那不过四十平的出租屋,在卧室里那张窄窄小小的单人床上,她拢在闻染黄白小碎花的被子里,觉得身下的女孩好软又好香。
她扶着闻染的肩,台灯昏黄的光晕洒在闻染微微颤动的睫毛尖,她偏一偏头,对准闻染像一片小小白瓷般通透的耳廓。
还未吻上去,只不过气息轻轻的打上去,耳尖已是染了绯色一片。
那时她也轻声跟闻染说:“闻染,你有一双敏感的耳朵。”
这会儿闻染听她这么说,踩在地面的白色匡威鞋尖轻转了下。
站起来:“我先走了。”
“等一下。”许汐言合上琴盖,双臂往后展开,手肘倚住钢琴。
“怎么?”
许汐言下巴往教学楼的方向偏了偏:“不是耳朵很灵光吗?下晚自习了。”
她说这话的同时,晚自习的下课铃音打响,大家好像提前收好了书包一样,几乎无间隔的就响起了涌出教室的声音。
许汐言说:“好吵,躲会儿再走。”
很久以后闻染发现。
许汐言喜欢热闹,但讨厌吵闹。
就像许汐言不怕孤独,但向往温暖。
闻染没说什么,扯了扯校服裤子,又坐下了。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很古早的《宠物小精灵》旋律,许汐言好似轻轻的笑了声。
那时手机铃声总有些刺耳,打破琴房的宁静,闻染吓了一跳,赶紧接起来:“喂,曼思。”
“我在琴房练琴。”
“嗯,不用等我啦,你先走吧。”
这时许汐言转回身去,面对着钢琴,重新把琴盖打开。
在闻染跟陶曼思说“再见”的同时,许汐言摁下第一个音符。
还是很轻很柔,但捡回了方才不能用的那个白键。
《月光奏鸣曲》的旋律静静倾泄出来。
闻染坐着,有了这旋律,琴房里反而恢复宁谧。
或许会记很多很多年吧,十七岁夏末初秋的那个夜晚,遥远的教学楼传来放学的喧嚣脚步与笑闹,她坐在月光铺洒的墙角边,和她暗暗喜欢的女孩,好似躲进一个只属于她们的静默国度。
闻染的指尖在膝头轻轻跃动,无声随许汐言的律动,和她一起弹奏那首《月光奏鸣曲》。
直到一曲终了,许汐言没回头,闻染也没说话。
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教学楼喧哗的脚步都散尽了,闻染悄悄站起来,抱着琴谱走出琴房去。
许汐言对着黑白琴键,没抬头。
如果那日在夕阳下她能轻松笑着对闻染说出那句:“如果是你写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哦。”
这时她反而有些不敢开口。
心里第一次的心跳,与钢琴无关,与蹦极无关,与极限运动无关。
很多年后,记得有一任女友问过她:“学生时代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许汐言答:“没有。”
“没有早恋?这么乖啊。”
“倒也不是乖。”
那时许汐言无端想起和闻染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
她的学生时代总是忙碌,被太多事情分了心神,谈不上喜欢,可的确有过她记了很久的悸动,与一个安静的、内敛的、总喜欢在人群中把自己藏起来的女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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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染悄悄离开了琴房。
那晚的记忆太完美了,完美到闻染觉得自己多留一秒的话,就要破坏那份完美了。
后来许汐言的确没再来找过闻染,相较于许汐言已提前被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锁定的顺风顺水,闻染的前路则要模糊得多。
班主任找她谈过一次话:“到底走艺考还是考普通文化课,你早点拿定主意呀。”
回家后她跟柏惠珍说起这件事,柏惠珍先是问了句:“你自己怎么想?”
闻染不知怎的,先是说了句:“妈妈对不起。”
柏女士愣了下。
果然“对不起”、“我爱你”这种电视剧里说出来煽情得要死的话,在现实生活里说出来尴尬得令人脚趾抠地。
柏惠珍:“啊呀,你这孩子……”
对不起什么呢。
对不起我的钢琴没有好到维持住幼时天赋,让你为我骄傲得挺起腰。
对不起我的钢琴没有差到让你痛快骂我一通,说我从小带你上课那些钱不如拿来买土豆。
对不起我总是不足够好,也不足够不好,总是卡在这样尴尴尬尬、不上不下的境地。
柏惠珍过来揽住她的肩:“不着急啊,不着急,一周后不是还有一次钢琴比赛么?我们参加完比赛看看结果再说,好伐?”
那场比赛是在下午。
大部分参加比赛的学生,肯定一早就去会场练琴外加做准备了,除了闻染这种不知走艺考、还是考文化课的,就还是背着书包到学校来上课,中午再由柏惠珍接去会场。
起得有些晚,踩着早自习的点冲进教室,所以下早自习后才跟陶曼思说上话。
陶曼思笑嘻嘻问她:“去买早饭么?”
“好呀。”
一直走出教室,陶曼思还在笑。
闻染不得不问:“你笑什么呀?”
“别装啦大寿星。”陶曼思扬唇道:“生日快乐!”
“你还记得呀。”闻染不是那种人气学生,所以她的生日,也只有陶曼思一人记得。
而这时前方人群中,和白姝并肩走在一起的许汐言回了一下头。
透亮的晨曦中,少女走路总喜欢微微低头,笑得很淡。
许汐言心想,十八了呀,闻染。
第23章落在闻染柔软的双唇上
许汐言和白姝的身影, 下楼以后就消失了,没去食堂,不知是不是早饭也点了外卖。
闻染和陶曼思一起去食堂买了面包出来, 正往教学楼方向走,陶曼思一拉她:“急着回教室干嘛呀,还早呢。”
说着把闻染拖到一片竹林边的石桌石凳,桌面上画着棋盘, 但学校太大, 这里疏于打扫, 连那横平竖直的棋盘格都已模糊。
偶尔有学生想到这里吃早饭,得自己带纸巾把桌面的浮尘擦干净才行。
陶曼思和闻染一起擦了桌子, 两人一同坐下。
陶曼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格纹纸包装的小纸盒:“生日快乐!”
“还买礼物干嘛呀。”
“假不假?”陶曼思故意怼她:“从小学到高中,我有哪年忘记过你的生日么?”
闻染弯着唇角笑:“那我打开啦?”
“嗯嗯你拆。”
闻染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的透明胶条, 连包装纸都没有撕坏,取出一只淡灰的小纸盒,打开来, 是一只暗金色的琴谱夹。
花体英文的浮雕, 名牌。
“这太贵了!”闻染有点替陶曼思心疼:“你零花钱都花没了吧?”
“要是真花没了,之后的半个月让你包养我请我吃早饭,你请不请?”
闻染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
陶曼思笑:“放心啦, 没有花光。毕竟, 十八岁生日嘛, 还是要郑重一点。”
闻染认真的收起来:“我会一直用的。”又强调一遍:“一直。”
两人一起坐在掩映的竹林下吃早饭,陶曼思托腮吸着早餐奶:“十八岁生日一过,好像真就要高考了。”
“染染, 你决定是走艺考还是考文化课了吗?”
闻染摇头。
“你知道张哲文要参加保送邶大的数奥赛吗?”
“张哲文想考去邶城啊?”
“嗯。”陶曼思指尖描摹着早餐奶盒身上的代言明星。
闻染问:“那你呢?”
“我的成绩,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邶城好一点的大学。”
“离高考还有大半年呢。”闻染说:“只要你想的话, 努努力。”
“好哇!”陶曼思斜眼瞥她:“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我,让我考海城的大学,留下来和你一起呢。你妈是想让你考海城的大学,对吧?”
“她是这么想的。”
“我啊……”陶曼思转着早餐奶盒:“我还真拿不定主意。染染,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选?”
她们都是内敛保守的性子。
可是此刻,少女坐在竹叶间漏过的阳光里,带着一脸笃定到虔诚的神情:“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拼了命的学习,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也没关系,学到额头冒油长很多的痘痘也没关系,学到六百度高度近视也没关系。”
陶曼思震了震。
少女放轻了音调,坚定的语气却没变:“如果能靠近她的话。”
陶曼思忽然问:“你是在说我吗?”
闻染当然不只是在说陶曼思。
联想到自己,她真的很羡慕很羡慕陶曼思。
如果许汐言也和张哲文一样,优秀,但不要那么优秀,比如许汐言被报送央音,那么闻染一定不顾一切的,跳起脚去够,光着脚去追,豁出去自己的所有,只为追上许汐言。
可是。
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
那是从小只会出现在玩笑间的:“你去考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啊。”
是全世界最顶级的音乐学府。每年招收的学员不过千人。从全球各地招揽来的天才。无数这里的毕业生在音乐圈大放异彩。
是天堑般的距离。
是只能抬头仰望的宇宙飞船。
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够不到的存在。
中午,闻染找班主任开好了假条,到校门口等着柏惠珍来接。
这一次许汐言没有来邀她同往了,也是,她自己表现得对人家那么排斥。另外就是,课间操的时候就已经没看到许汐言了,想来是更早的过去会场了。
虽然不觉得许汐言那样的实力有提前去准备的必要。
但,许汐言嘛,她那样恣意,闻染猜不透她的行动轨迹。也许人家根本不是去了会场,是借着比赛的由头翘课,提前去漫画书店转了圈也说不定。
闻染苦笑。
嫉妒也嫉妒不来。这就是碾压级的天赋。
柏惠珍匆匆赶来:“我得给你外婆先准备好饭,等急了?”
“没有。”
柏惠珍递上一个小纸盒,挤弄着眉眼搡搡她的肩:“小囡,十八了喔。”
闻染笑:“送我什么呀?”
“你自己打开看看呀。”
闻染拆了包装纸,打开,是一管口红。
柏惠珍揽着她的肩:“过了十八,大姑娘了呀,妈妈想到你过不久就要上大学,谈朋友结婚,心里还是很寂寞的呀。”
又笑眯眯意有所指的补上一句:“虽然结婚也不一定要离开家。”
邻居哥哥文远长闻染一岁,两人青梅竹马的长大,虽然两个孩子年岁不大,传统的家长也绝不可能鼓励早恋什么的。
但心里总存着这么份念想,说话间也有意无意的开玩笑。
闻染张了张嘴。
柏惠珍问:“怎么了?”
闻染:“你不要总是讲我跟远哥哥怎么怎么的。”
“哎哟,小囡还害羞。”
“不是害羞呀。”
“好了好了,不讲就不讲嘛。”
闻女士送的口红,是乖巧温婉的蜜桃茶色,跟闻染文静的外表很贴合。
柏女士问她:“喜欢伐?”
“喜欢的呀。”
只是坐上出租车,把窗户打开条细缝,让被阳光和落叶染了金粉的秋末的风吹进来,闻染靠窗望着熙来攘往的街道,忍不住想起第一次遇见许汐言,少女唇上那蓝调正红的一抹惊艳。
总觉得那才是长大应有的模样。
更锋利的。更出挑的。更无拘无束的。
两人打车到会场,时间已然不早,闻染匆匆去报到,签完名放下笔,抬眸往四周望,却没瞥见那只要存在、你一定不可能忽视的纤窈身影。
许汐言居然还没来。
柏惠珍拍拍闻染的肩:“别紧张。”
“知道了。”
闻染心想:为什么大人总是不明白呢?
有时越说“别紧张”,孩子根本就会更紧张,因为你就是在点明,这件事是值得紧张的呀。
正式比赛总要换上礼服,然后去化妆。
闻染的妆总是很裸,这种级别的比赛不至于配专业化妆师什么的,闻染自己去化妆室盘头发,薄薄铺一层粉,她以前总用有色润唇膏,今天倒可以用上柏女士送到的新口红。
因为她来得晚,化妆室里空荡荡。
她穿一袭浅月白的礼服,坐在镶了圈灯带的方镜前,刚上完半张脸的粉。
这时门被一把推开。
许汐言单肩勾着包出现在门口,穿着件V领黑T恤,肩膀松垮垮的,包勾在一边肩头,双耳塞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歌,校服外套脱下来很随意的系在腰际。
搞什么啊这个人,一身校服而已,好看得可以去拍时尚海报。
许汐言却把耳机从两只耳朵里摘出来,绕在自己手上,问闻染:“我现在也要用化妆室,介意么?”
闻染摇摇头。
她又不是什么小霸王,小霸王早就过时了好吗。
许汐言走进来,关上门。
一时间,不大的化妆室形成了一个密闭空间,许汐言挑了张背对她的化妆台,落座,也就因为这样,闻染才敢悄悄抬眸,经过自己面前玻璃镜的映射,去看许汐言的背影。
许汐言把肩上挎的包很随意的放在地上,其实闻染悄悄查过那只包,看起来很流浪风,却是妥妥的奢侈品牌。
许汐言靠着椅背,多坐了两秒。
闻染反应过来,那是她重又塞上耳机,好似在听完iPod里的一首歌。
许汐言这样的人,爱听什么歌?
正当她有些出神的望着许汐言的背影,许汐言忽然抬手扯掉耳机,闻染吓得一下子收回视线。
一阵微妙的窸窣声。
闻染又悄悄把目光投射过去,差点没喷血。
许汐言径直脱掉了那件黑色T恤。
她今天穿一件黑色内衣,细细肩带勾在肩峰凸起的肩头,倒并非许汐言锻炼了多少,那整张背是一种少女才有的紧致。
配上秀美的肩胛骨,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闻染忽然想,若是在那冷白皮肤上纹一只蝴蝶,不知是多好看的风景。
许汐言很随意的掀开包盖掏出一件礼服,素黑色,轻薄软纱的抹胸款,往自己头上套。如果是闻染,穿那样的抹胸款礼服一定规规矩矩穿无肩带内衣。
可许汐言不。
许汐言恃美行凶,恣意妄为。
她的礼服在包里团过甚至还有些发皱,却和她那只丝毫不珍视的奢侈品包一样,呈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流浪者风,疏懒又好看,肩上两根细细黑肩带也成为个性的书写。
站起来褪了校服裤子,裙摆随意散落,又坐下。
抬眸往镜子里瞧了一眼。
于是她的眼神经过镜面反射,撞上闻染同样经过镜面反射的视线。
弯弯折折,像十多岁时才会有的心思。
闻染猛一下收回视线,心脏扑扑动乱。
手里还捏着粉扑,方才只扑了半张面孔,这会儿一起一伏的轻拍着,面颊的淡绯却并非因为手上的力度。
许汐言应该早已收回眼神去给自己化妆了吧,因为她耳朵灵,能听到打开粉盒的声音,旋开睫毛膏的声音。
“那颜色不适合你。”
以至于许汐言声音忽然响起的时候,闻染吓了一跳,拿着口红的手顿住。
许汐言居然走过来。
靠住长条形的化妆台,跟闻染隔着段距离,一手很随意的撑在桌面上,偏着头去看闻染的妆。
闻染的耳尖,红了。
是不习惯妆?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眼神?
眼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话却是对着许汐言说的:“怎么不适合了?”
“你不觉得,”许汐言笑了笑:“你太乖了么?”
闻染无言。
她好像一直以来维持着很乖的人设,并非她没有海面以下小小气泡般的反抗,同龄人的叛逆心思她都有。
只是,好像并没有足够出众的任何一点优势,来支撑她的任性。
相貌普普通通。个性普普通通。钢琴普普通通。成绩普普通通。
闻染说:“我本来就很乖。”
许汐言勾着唇角:“真正乖的人,”她说话没什么ABC口音,只是前些年在邶城读书,偶尔说些词句时,沾着点散漫的邶城腔:“哪儿有说自己乖的?”
她另只藏在背后的手,把一只金管口红往桌面一放:“借你,敢不敢?”
闻染只一瞥那金管,便联想起初见许汐言的那次,蓝调正红的丝绒质感口红,似烈焰,点燃了少女蔷薇般的面容。
许汐言的眼神半含笑意,像引诱,像挑衅。
闻染该拒绝的。
像以前同学邀她逃课,她笑着摇摇头一样。
可这一次。
那只金管口红像只潘多拉魔盒,打开来,将要释放的是什么。
那只口红许汐言其实放得更靠近她自己,闻染需要稍微从化妆凳上抬起一点身,才能伸长细白的手指去够。
勾在手里,旋开盖子。
那不是一管全新的口红。
许汐言用过的,膏体上有那么不经意的斑驳。
闻染盯着,嘴里问:“不好意思,有唇刷么?”
“不用那么麻烦。”许汐言说:“用唇刷色彩不够浓,你就那么涂吧。”
其实这本来没有什么。
是闻染自己做贼心虚。
可暗恋这件事,进行得时间长了,像屡屡作案却又没被逮的小贼,胆子就大了。
闻染盯着镜中的自己,双唇微启。
许汐言没什么靠近的意思,也没有要帮她涂,只是垂下浓睫,眼神落在闻染柔软的双唇上。
不带任何意味的想:少女的唇,像花瓣。
微颤的,纹路细致的,也许带着清香的。
闻染把口红贴在自己唇上,轻轻一擦。
近乎惊艳的效果。不是说一管口红让她变漂亮了多少,而是让她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
看上去就没有那么乖。
她把唇上的另外部分补齐,盖上口红,放回许汐言身边:“谢谢。”
许汐言不经意的笑笑,抛着那管口红,回自己化妆台去了。
闻染也没多留,把校服套在自己的礼服外,去找在后台探听其他选手参赛曲目的柏惠珍。
柏惠珍一边说着:“应该没有人跟你撞曲。”一边回头。
“哦哟!你的嘴怎么搞的?”
闻染大着胆子问:“不好看么?”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这个颜色么涂你嘴上显得有点不搭嘎。”
“是么。”闻染说:“我觉得蛮好看的。”
“哪来的?”
“许汐言借我的。”
“许汐言啊?”柏女士愣了下:“那么好嘛,讨个好彩头的嘛。”
没再说什么了。
这次比赛规格很高,后台一众练习室内备有钢琴,供选手热身。比赛时间离得无多,家长们被清场去观众席。
闻染因为来得晚,各间练习室都被人占着,她排了许久,也没排到她。
因为这次比赛带着“决定到底走艺考还是文化课”的意味,她心里难免有点急。
抱着琴谱,往走廊最尽头看了眼。
那里有架弃置不用的朴素钢琴,看上去有年头了。
这时一个娇俏声音响起:“你就用那架钢琴练练好了呀,挺适合你的。”
闻染回眸。
是王裳。
描着微微上扬的眼线,看着她笑:“反正你现在成绩也不怎么样,对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她又看闻染一眼:“不服气呀?可是从十岁以后,你还赢过我么?”
这时,方才不知去了哪里的许汐言,从俩人身旁路过。
有人热情招呼:“许汐言,要不要用我的这间练习室?”
其实她们跟许汐言都不熟,但人人想讨个好彩头,或者让许汐言指教一二。
王裳笑一声,往友人占下的练习室走去。
一时间,走廊里只剩下闻染一人。
抱着琴谱,往那架旧钢琴旁边走去。
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试了一下音,居然是准的。
闻染打开琴谱架好,摆好姿势。
嘣。
谁不想很有脾气的叫板啊。
嘣嘣。
谁不想跟王裳放狠话“谁说我赢不了你啊”。
嘣嘣嘣。
“想赢么?”
那黑胶唱片一样暗哑的语调总有种超乎十多岁的成熟,闻染吓一跳,回眸过去。
才见一身黑色薄纱礼服的许汐言坐在墙边的台子上,那里有一丛暗红丝绒的幕布,裹着她的雪肩,好似那暗红丝绒才是她的晚礼服。
她今天穿一双黑色哑光皮料的马丁靴,鞋带也没规规整整的系好,随着她轻晃小腿,扬起又落下。
她好似在这里躲清闲,嘴里嚼着香口胶。
说话间从台子上跳下来,像只鸟轻轻坠地,扑的一声。
走向闻染这边来:“闻染,你有双敏感的好耳朵。不如你听我弹弹看。”
闻染根本不想跟她接近,看到她走过来,下意识便站起身让开琴凳,错开她身边。
许汐言坐下试了两个音,问身后的闻染:“音是准的吗?”
她很信赖闻染的耳朵。
闻染:“嗯。”
“你站着累的话,”许汐言摆开正式弹琴的架势,姿势总是朗阔:“可以去刚刚我坐的台子上坐着听。”
闻染问:“你知道我要弹哪首曲子?”
许汐言笑了声:“你妈妈,她的声音有点大。”
舒曼的《降E大调钢琴第五重奏》。
坦白来说,这不是闻染最擅长的曲风,情感太浓烈也太饱满。她好似更适合舒缓一些的曲风,可是那样的曲风弹了好些年,好似长进也不大。
听许汐言做示范,真的是很难得的机会。
她想问许汐言“会不会耽误你自己的准备”,又觉得这样的关切对许汐言来说多此一举。
许汐言哪里需要。
于是她当真坐到许汐言刚刚坐过的台子上,凝神去听。
许汐言弹琴的姿势永远那么特别,像在跟曲谱搏斗,像在征服一架钢琴。
第一遍弹完,她问闻染:“有没有听出什么?”
闻染坦白说:“没有。”
许汐言又笑了笑,能让人想起那张蔷薇面孔上唇角微勾的神态。
闻染本以为许汐言会讲解些什么,可许汐言摆开了又弹一遍的架势:“再听。”
闻染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指甲盖。
“听出什么没有?”
“没有。”
“再听。”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阖上眼。
天赋是什么呢?天赋是有人能凭五条线四个间九个音位,在你眼前放一部淡白银幕上颗粒感十足的胶片老电影。
听许汐言弹琴,是有画面感的。
降E大调是光辉四射,是开门见山,是明亮大气,是有一名少女执着皇帝的金色的剑,在一片郁郁青葱的森林里称王。
狮子蜷伏在她脚下,白虎任她抚过自己的头,她长剑所指,万花齐绽的春日急吼吼到来。
她自雍容的笑。
许汐言问闻染:“听出来什么没有?”
“一点点。”
也许闻染阖着眸子垂着头的声线,令许汐言发出轻轻的笑音。
再弹一遍。
之后,也没再问闻染有没有听出来什么,再弹一遍。
是许汐言弹到第七遍还是第八遍的时候呢?闻染忘记了,她双手撑在台子上,模仿着许汐言方才的坐姿,小腿轻晃着应和着旋律的节拍。
当许汐言摁下一个钢琴键,她张开眼。
“许汐言。”她在许汐言身后这样细细的喊了一声。
许汐言没回头的问她:“听出来了?”
“不好说。”闻染坦诚以告:“好像,听出来了。”
许汐言没问听出什么了。
闻染舒了口气,这也不是什么能够言传的东西。
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开关门声,脚步声。比赛即将开始,选手们纷纷从练习室出来了。
闻染远远的望了眼。记得那是一个秋日午后,可走廊里昏黄的吸顶灯把这时分笼罩得好似黄昏。
那些喧哗的人声,离她们很远很远。她和她暗恋的女孩,躲在流淌时光里一个静态的黄昏。
闻染忽然不想管比赛了,也不想管那些人了。
她收回视线,顺着光线痕迹,在走廊浅灰的地板上一寸寸挪动,直到攀上许汐言的马丁靴,又一路攀上那不成规矩的礼服裙摆。
黄昏爬上了许汐言,像一枚天然成形的琥珀,以供闻染,在记忆里留存很久很久。
许汐言背对着她:“既然你想赢王裳的话,我就让你赢。”
其实这句话说得有些傲。
但接下来,许汐言说:“闻染,十八岁生日快乐。”
第24章要姐姐对你怎么样?
足够了。
有时闻染觉得老天对她很糟。譬如为什么要在十岁以后逐渐收回她的天赋, 为什么要让她童年获得那样的高光后一路走下坡。
可是这一刻,昏黄光晕照在许汐言雪白的肩头,闻染忽然觉得, 老天其实对她挺不错的。
至少她在十八岁生日这一天,听到许汐言坐在一片光影里对她说:“生日快乐。”
闻染结舌。
好像无论说什么——说“谢谢”,说“你怎么知道”,说“你的生日又是哪一天呢”。
无论说什么, 语气里如睫毛尖一样的微颤, 都会暴露她的心意。
她定了定神, 于是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比赛是不是要开始了?”
许汐言站起来。
闻染:“是不是耽误你准备自己的曲目了?”
“我需要么?”
闻染:……
傲得来!偏偏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容颜,一点不惹人生厌。
许汐言问:“有没有把握赢?”
“嗯。”
“闻染同学。”
“嗯?”闻染掌根撑着台子, 下意识双肩都绷紧。
“不要说‘嗯’,你要好好的说, ‘有’。”
“那,有。”
许汐言笑了。
闻染大着胆子问了句:“笑什么?”
“笑你现在涂着烈焰红唇,怎么, ”许汐言的浓睫在光影下轻翕如蝶翼:“还是这么乖啊?”
闻染手指牢牢攀着台子边沿。
许汐言:“那我先过去了。”
“嗯。”想起许汐言方才的话, 又换成一声:“好。”
闻染并没有目送许汐言的背影,只是听着她脚步远去,从台子上跳下来, 走到那架旧钢琴边, 伸出细长指尖, 在许汐言最后落指的那个白键上轻轻一摁。
嘣。
远去的许汐言脚步好似一顿,又走远。
许汐言。
闻染望着自己指甲盖上凝出的一枚小小光斑。
我会赢的。
******
这一次闻染的签号是十一。
她登台,在光耀的射灯下对着观众席鞠躬, 一张张面孔看得不是很分明,但从那用力鼓掌的姿势就能看到柏女士坐在哪。
闻染落座, 缓缓阖了阖眼。
相较于这一双手,也许她的这一双耳朵的确更厉害。
她张开眼,落指。
流畅的旋律在她指尖流淌,轻重音的缓急推送在她心里有了明确的步调。已经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这样酣畅的感觉。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许汐言每次弹琴,都要用那么大幅度的动作了。
一曲终了,她脊背微微冒汗。
站起来,对观众席和评审席鞠躬。
下台,柏女士带了外套来接她。
她披上校服:“我今天弹得怎么样?”
柏惠珍看了她一眼。
自打闻染的比赛成绩下滑后,她们已经很少会谈论闻染弹得怎么样了,大概怕刺痛她的自尊心。
但既然她问了,柏女士小心翼翼说:“好像弹错了两个音喔。”
是,她自己知道。
她的技术自然比不过许汐言。一旦恣意挥洒,难免有些刹不住车。
出分的时候,不用再登台,闻染拢着校服,跟柏惠珍一起望着电子屏。
分数出来了。
“喔唷。”柏女士惊叹一声。
比她平时高了一大截。
但她们每每同场比赛,对彼此的水平都有了解,想赢王裳,希望不大。
她和柏女士一同回到观众席落座,又过了三个人,王裳登场。
王裳的礼服总是华丽,是很适合青春年纪的嫩鹅黄。
她摆开架势。
错了一个音。闻染的耳朵动了动,在听过许汐言一遍遍弹她的曲目后,她要十二分的集中注意力,总觉得打开了耳朵敏锐的开关还没关上。
又错了一个。
可像一匹华丽锦缎上并不显眼的裂隙,瑕不算掩瑜。
闻染不知评委会怎么打分,紧紧攥着拳。
但她没去后台看分,因为不知道许汐言是第几个出场。
当然可以问柏女士,但是,她都让柏女士别过度关注许汐言了对吧。
等过一个两个三个。
原来许汐言这场比赛的次序,是压轴。
闻染想,连老天都知道该给许汐言这样的签位。
许汐言登场,落座,那身黑纱礼服依然有些微皱,又被她那张特别的脸衬出特别气质。她好像总是这样,不拘一格。
从她摆开架势弹第一个音开始。
闻染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登台时觉得舞台的灯光实在太亮,这时照在许汐言雪白的肩臂上又觉得恰到好处,她天生就该是坐在光里的人,闻染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坐在观众席对她虔诚仰望。
闻染的心里有些酸涩。
这甚至有些残酷。
许汐言一弹琴,闻染就知道,自己永远不是像她那样天生就为钢琴而生的人。
等到许汐言一曲终了,鞠躬下台,闻染问柏惠珍:“你觉得她弹得怎么样?”
柏惠珍张了张嘴:“很好。”
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好了。
只是无论通不通音律的人,都能从那样几乎不可能为一个十八岁少女所驾驭的恢弘气势中,感受到一种生命本能的震撼。
闻染坐在原处。
柏惠珍提醒她:“她们都去后台看分了哦。”
大概还想说:“你今天的分数还是很有希望的。”
又怕给闻染压力,终是没说出口。
最终,到后台看分的人纷纷回座,有人看了始终坐在原处的闻染一眼,但她并不想揣测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直到评委代表上台唱分,今天的比赛是现场颁奖。
第一名毫无悬念的归属于许汐言,连现场的掌声都很平静,没人对这结果有任何意外。
第二名,第三名,都符合闻染的预测。
一直念到第四名。
闻染猜着,王裳今天的表现大概就在这个位次。
她的分数有机会跟王裳掰一掰手腕么?
她盯着唱票评委的唇:“第四名,闻染。”
“第五名,王裳。”
苏妤华远远的坐着,扭头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和王裳依次登台。
许汐言站在队首,闻染走上舞台站定,她和许汐言之间隔了第二名、第三名两个人。
接着王裳在她身边站定,一脸的不忿。
“往那边站站啊。”王裳搡了她一下。
“王裳。”闻染不是什么张扬性子,但此时她很沉稳的说:“是我赢你了哦。”
“你……”王裳一下扭头朝她看过来。
闻染不看她,淡淡望着观众席,此?*? 时灯光渐敛,能看到柏女士一边鼓掌一边冲着她笑。
闻染扬唇。
******
下台换衣服,走出休息室去找柏女士的时候,遇到方才不知消失去了哪的许汐言。
许汐言也换过衣服了,但没穿回校服,穿一件格纹衬衫款的大衣,配一条工装裤,双脚还蹬着方才那双马丁靴。
远远的冲闻染一点头:“今天怎么庆祝?”
她们身边还有交错而过的其他选手,许汐言并没明说是闻染的生日。
好像这是她们共守的一个小秘密。
闻染照实说:“回家吃我妈烧的饭。”
许汐言挑起唇角的笑意总有几分散漫:“这么乖啊?”
她隔着距离问:“我晚上要去Rire,一起来么?”
“乖宝宝,”她笑意更甚了些:“是酒吧哦。”
闻染下意识问:“你成年了吗?”
许汐言是真的笑了。
肩膀都晃了下。
“看不出我比你大一岁么?”她逗闻染:“叫姐姐。”
闻染远远望着她,妄图以睫毛的翕动分担一部分心脏过速跳动的压力。
那时的闻染当然没想到,等到很多年后,两人成年以后重逢,她的确躺在自己四十平出租屋的那张小床上,许汐言脸上的舞台妆还没卸,她那黄底小碎花的被子披在许汐言雪色的肩头。
她带着脸颊的红绯,咬了咬唇,的确对许汐言叫出了那声:“姐姐。”
“要姐姐对你怎么样?”许汐言的声线每每这时又暗哑几声:“自己说。”
此时,十八岁的许汐言站在她面前,那样暗哑的声线像是要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你今天也成年了对吧,所以,要一起去么?”
许汐言好像知道走得太近她会紧张,所以即便两人交谈,也是远远站着。
她们都抹着许汐言那蓝调正红的口红,其他选手在她们之间交错而过,甚至没人注意光芒万丈的许汐言在跟普通的闻染说话。
闻染迟疑一下,还是摇头:“我得跟我妈回家。”
许汐言勾唇笑笑,也没再劝,冲她挥一挥手:“那Ciao~乖宝宝。”
那是意大利语的“再见”,配上她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十多岁的年纪也能说得风情万种。
两人就此别过,闻染找到柏惠珍,跟着她一起走出会场去打车。
南方的秋天不似北方朗阔,天灰得如鸽羽,卷着云朵沉沉压下来。已是有些冷了,闻染缩着脖子和柏惠珍一起站在文具店下躲风,柏惠珍看着手机说:“网约车还有六分钟才到,在这等等再过去吧。”
这时,闻染远远在路边看到个穿格纹衬衫款大衣的身影,暗苍绿色配米色格纹。
是许汐言,正解锁路边一辆山地车。
许汐言什么时候买的山地车。
她很不经意的撩了撩自己的长发,跨上纯黑车身的姿态很落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怕冷似的,牛仔裤间露出两只纤瘦的膝头。
柏惠珍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上网约车的动向,所以,只有闻染一个人望着许汐言。
少女蹬车离开的姿态,自在得宛若只在十多岁青春里刮过的穿堂风,让人心都变得透亮。
柏惠珍和闻染回家,柏女士烧了鱼,又呈上一只弄堂口那家面包店订的生日蛋糕。
蓝紫裱花,似丁香,很是乖巧。
舅舅两杯黄酒下肚,问闻染:“到底走艺考还是考文化课,决定没有啊?”
“大哥。”柏惠珍拦了下:“今天孩子生日,别急着说这些。”
“哪能不急?”舅舅一瞪微红的眼:“你就是这样惯孩子的。”
柏惠珍不说话了。
她和老公都是旧厂职工,下岗后捣鼓着开了一阵饭馆,赔了一半积蓄,不敢再折腾,也没再找着工作,就住在这父母留下的祖产里。
闻染外公去世后,这房子已由外婆赠给舅舅,房产证上写着舅舅一人的名字。
是否重男轻女的那些旧事,提来无益。总之柏惠珍一家住在这里,颇有些忍气吞声。
“舅舅。”闻染看柏惠珍一眼,自己接话:“我不打算考钢琴系。”
“那哪能啊?”舅舅的瞪眼从柏惠珍身上转到闻染身上:“从小我供你学钢琴花了那么多钱,是白花的吗?”
“舅舅,话要说清楚。”闻染很平静:“我上钢琴课的钱,是我爸妈省吃俭用的积蓄,可没有花你一分钱,每天的菜钱,我妈还贴补不少。”
“嘿!怎么跟你舅舅说话的?你忘了你们一家人住的这房子是谁的啦?”
“当年是你跟外婆说,房产证不用加我妈的名字,你总不至于把亲妹妹赶出去。我妈从来不跟你争,可认真论起来,这房子是你们俩的。”
“你这孩子是要反天啊!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说你,你不考钢琴系,就考文化课,你有把握考个好学校好专业么?你有把握找到好工作么?”
“舅舅,我找到工作,赡养的也是我父母。”
柏惠珍在一旁拉她。
闻染轻轻拂开柏惠珍的手:“而且,我没说我不艺考。”
“什么意思?”
“我想考调律专业。”
“家里把你当个娇小姐养着,你要去当技术工啊?”
闻染被他给气笑了:“舅舅,你不会真当我们家是什么没落贵族吧?我不觉得调律有什么不好啊,一样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双手。”
“妈我吃好了。”她站起来放下筷子。
“你给我回来!”
闻染充耳不闻,回二楼关上自己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柏惠珍上来敲门。
“别气啦。”先是抚了一下闻染的背。
闻染趴在书桌上,把脸埋在自己的胳膊肘里:“妈,舅舅也太虚荣了。这么多年,你和爸爸一直对他忍气吞声。”
“都是一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这么多年你补贴了多少,还有爸爸跑滴滴的钱,那都是你们养老的钱。你一直这么忍让着,所以他一直这么欺负你。”
“都说了是一家人,哪里谈得上欺负呢?”
闻染胸口闷闷的。
怎么说呢。
她面对的这些烦恼。
比如说,柏惠珍这些年没工作,把全部的注意力和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她一边享受着关爱,却又一边承担着无形的压力。
比如说,她知道柏惠珍看上去风风火火,其实和她爸一样都是软性子的老实人。“老实”的定义是什么?不争不抢,忍气吞声。
这些烦恼太过于日常细碎而不够狗血,放在绿江小说里一定不值得被书写上一笔。
闻染的烦恼,也像她这个人。
中等的成绩,中等的样貌,中等的性格,连烦恼都是中等。
柏女士坐在床畔问:“你真的决定不考钢琴系啦?”
“妈妈,我的比赛成绩你最清楚,这样就算我上了钢琴系,你觉得我能当上钢琴家么?”
“那么总归可以,教教小朋友什么的呀,蛮好,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就住在家里,文远就住对门,那么你们……”
闻染打断:“妈。”
柏惠珍叹一口气:“这样的人生,不出错的呀。”
“不出错”。
闻染心想,这好像就是她们这种普通人,人生的至高法则。什么都可以让一步,什么都可以忍一忍,几十年后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就囿几寸的方圆间。
没见过远方,没见过山海。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莫名想起许汐言蹬着山地车离去的模样。
黄昏的风拂着少女卷曲的长发,那么恣意挥洒。
闻染说:“妈,我要写作业了。”
柏惠珍叹了口气站起来:“今晚就算了,明天一早要去给舅舅道歉的呀。”
闻染忍了又忍:“嗯。”
过了十点,红砖墙爬山虎掩映的旧屋恢复寂静。
闻染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掏出手机打开橙色软件,开始搜许汐言先前提到过的那个酒吧。
怎么拼?她不确定。
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肯定是“Rire”这几个字母,法语里“笑”的意思。
又打开百度地图。
从她家过去,没有直达地铁,可以转两班公交。
她站起来,脱掉校服,套上一件淡蓝色的套头连帽衫,配浅蓝牛仔裤,又套上一件黑色大衣。
东西也从书包里掏出来,放进一个单肩帆布包,下楼,轻手轻脚的出门。
寒凉的夜风扑得人满脸清醒。
闻染走到远远的公交站去等车,十分钟后,长方形的铁盒在夜色里摇摇晃晃而至。
接近收班,车上根本没两个人。
闻染一路往后走,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昏黄的灯光洒进来,草木气息白日里被人来车往的城市气息所掩埋,这时才野蛮的挥发出来。闻染把帆布包紧紧抱在自己胸前,紧张得像在经历一场夜逃。
从平庸的生活中。
她抬手,把马尾分开往两边拉,紧了紧皮筋。
又转一趟车,下车,跟Rire酒吧还隔着段距离。
她背着单肩帆布包一路走着。从小在家人的包围下长大,柏女士总是忧心忡忡对她叮嘱:“大晚上别一个人出门啊,你看那些单身女孩子,都要被绑票走很危险的。”
可此时墨蓝紫的夜空,缀着零星的一两点星光,冷空气再过不久陡然而至,也许就能呵出白气。
像另个世界。
闻染越走越犹豫。
她从没去过酒吧。要买入场券么?还是就这样大剌剌的直接进去?她会不会穿得太土?一张脸又会不会太过青涩?
会有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光头黑衣保安拦她么?
隔着一座天桥,远远已可以望到那酒吧了,暗黑色的门脸又酷又时尚。
闻染没酝酿出足够的勇气,却又不想打退堂鼓回家,莫名就拐进了路边的7-eleven,买了盒在暖柜里加热过的阿华田。
站在路边一家已拉下卷闸门的打印店前吸。
忽地吸管一滞,浓甜的巧克力液体差点没呛进咽喉。
她竟看见了许汐言。
拐进了她方才去过的那间便利店。
她躲在一片黑暗里,紧张的远远看着。
这样的天气里,许汐言竟买了瓶冰过的可口可乐,她是真的不怕冷。便是从那时起,闻染觉得可口可乐比百事可乐更衬她,那红色的标签在夜色里衬着她纤白的手指,分外好看。
闻染从此以后只喝可口可乐。
许汐言站在便利店落地的透明玻璃外喝可乐,冷白的灯光洒在她身上,更衬出她的浓颜,五官即便离这么远看着,也浓郁似油画。
她无所事事的望着夜色,眼神往四周淡扫。
闻染往卷闸门边藏得更深了些。
这人怎么回事?为什么来酒吧玩,却又一副无聊的模样?
许汐言把可乐瓶拎在指间晃了两晃,抬脚往天桥走去。
闻染远远的跟在她身后。
有时候闻染觉得她和许汐言的关系就是这样,许汐言一路往前,她远远跟在身后,始终仰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比如这会儿她们拾级而上,她要微微仰起后颈,才能注视着许汐言的背影。
灯光摇摇绰绰。
夜色飘飘渺渺。
这是闻染此生最出格的冒险。
夜晚的风一扬,好像赏赐她几缕许汐言发尾溢出的淡香,天桥下,往来车辆白色的车灯和红色的尾灯,交织出两条颜色各异的灯带。
许汐言领先她好些步,很谙熟的钻进酒吧去了。
闻染一颗心扑扑跳着,学着她的谙熟姿态,佯作镇定的往酒吧里钻进去。
进去才发现,与其说这是一个酒吧,不如说是一个live house更贴切。
也是很后来闻染才知道,这样的live house是要售票的,只不过那天她去的太晚了,早已过了检票时间,所以没有人拦她。
她走进去时感到人群攒聚出的一阵扑面热浪。
黑压压的全是人,前面一方小小舞台几乎瞧不清。
闻染脑子里全是被柏女士灌输的社会新闻,心里紧张的想:这要是突然发生火灾可不好办,逃生通道还顺畅吧?
可很快她就被吸引了注意,因为主持人持着话筒声嘶的喊:“接下来让我们欢迎Burning(烧)乐队!”
现场一片山呼海啸的欢呼。
还好闻染个子不算矮,即便站在很后排,也能一窥舞台上的真相。
先登场的是吉他手和贝斯手,极简的乐队就这两个乐手配置,接着走上来的是主唱。
素黑V领T恤。
金属皮质choker。
破洞牛仔裤和黑色马丁靴,T恤袖口露出的手臂内侧有半个天使纹身——应该是纹身贴,因为闻染几乎算看过她的半裸,并没见她有什么纹身。
登台的是许汐言。
闻染环顾四周,这支乐队在小范围粉丝圈内应该算人气很高,闻染看到有女生攀着男友的肩不断跳起来尖叫:“啊啊啊她好漂亮!”
许汐言笑得仍有三分漫不经心,后半眼尾的睫毛塌塌的,伸出一只细白手指,贴在方才喝过可乐所以略显斑驳的红唇上,可那略显唇纹的斑驳反而更适合她:“嘘。”
许汐言这样说道。
全场安静下来。
舞台灯光变作一片海洋般的蓝,许汐言站在立麦前说:“今天有个福利送给大家。”
“在正式演出前,我想唱首生日快乐歌。”
第25章出去会的明明是野女人
现场一阵欢呼, 有前排粉丝大着胆子问:“给谁唱生日快乐歌啊?”
许汐言笑,单手扶着立麦的样子落拓又漂亮:“今天不会刚好是你生日吧?”
粉丝齐齐地笑。
从见许汐言的第一面起,闻染就觉得她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 这让她在十多岁的年纪里就有一种近乎夺目的风情。等很多年后闻染与她重逢,又觉得她身上有股异乎寻常的天真,那也是在其他同龄人身上几不可见的。
那时闻染才意识到,这样的反差根本因为许汐言游离于时光之外, 不按规则生长。
她凭盛大的天赋和夺目的容颜横行世间, 连时光都要为她让道。
闻染站在粉丝群的最后排, 望着舞台上近乎神迹般倏然变蓝的灯光,那时的许汐言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喜欢蓝色吧?
舞台上的许汐言也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吧?这首生日快乐歌又是为谁而唱?
许汐言做事情好像总是这样, 不抱目的,单纯之至。
她冲吉他手和贝斯手点了一下头, 闻染站在后排只能依稀看到吉他手的嘴动了一下,但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他大约说的是:“真唱啊?”因为前排粉丝都笑了。
许汐言也笑着点了点头。
她单手扶着立麦,脚腕很随意的转了转。等拿拨片的吉他手拨响第一个和弦, 许汐言半垂着睫毛开口:“祝你生日快乐。”
闻染以为她会唱英文。可是没有, 她唱中文,发音的方式又跟英文有一点点类似,微蜷着舌尖, 这让一首谁人都分外熟悉的生日快乐歌, 被她唱得分外缱绻。
若她弹琴是有画面感, 那她唱歌就是有故事感。
你看她单手扶立麦浅吟低唱的样子,会觉得她是在为某个特定的人歌唱,一路唱进人心里去。
很久很久以后, 闻染记得有一次她们调律工作室开年会,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抽中闻染, 闻染选了真心话。
有人问:“你收到过最浪漫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啊?”
闻染几乎没有犹豫,弯唇笑道:“一首生日快乐歌。”
同事笑:“一首生日快乐歌都被叫做最浪漫吗?染染你也太好满足了。”
闻染心想,不好满足的。
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见过十八岁作为乐队主唱在台上唱歌的许汐言。
舞台淡蓝的灯光如海浪一般淌过她的浓睫,一首生日歌被她唱得并不欢快,甚至淡淡哀伤,好似她是一个自由却孤孑的行者,在邀你跳入海浪加入她的国度。
闻染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许汐言喜欢她。
许汐言便是这样,生活中的任何情绪,都能被她信手拈来作为灵感的养分。
许汐言需要多少养分来滋养呢?
她不仅钢琴弹得好,连歌都唱得这样好,让人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或许前排粉丝离许汐言更近,但那淡蓝的舞台射灯是雨露均沾的,许汐言暗哑的歌声也是雨露均沾的,像日光下蒸发的海水积云为雨,又重新洒落回大海的怀抱。
闻染是随海浪轻轻摇摆的人,被这阵淡蓝雨浇个满身。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只是心中笃定,这样的悸动和心跳,这样纯粹的触动,过了十八岁的年纪再不可能拥有。
一首生日快乐歌也就那么四句,节奏再怎么舒缓也唱完了。
许汐言调了一下麦,问粉丝:“那你们想听什么歌?”
“《Burning》!”有人喊破了音。
大概是她们乐队的成名曲,因为与乐队同名。
许汐言挑唇笑了笑:“好的,那么今天给大家带来一首《Missing》。”
大家都跟着笑。
闻染万万没想到,那是一首重摇,可许汐言十八岁的嗓子把它驾驭得恰到好处。她不甩头发也不玩立麦,她就像方才唱生日歌一样扶着立麦静静的唱。
这让她在一群粉丝的尖叫呐喊挥手蹦跳中,成了全场最安静的人。
她像情绪的魔法师,是掌握着提线木偶丝线另一端的那个人,她微动一动手指,你地动山摇。
闻染站在后排静静看着,很难形容那一刻的震撼。
许汐言,你还要厉害到什么程度呢?
你还要离我多远呢?
直到许汐言连唱三首退下舞台,现场粉丝疯了一般的喊“安可”。
登台的主持人拼命做下压手势:“别喊啦别喊啦,今天不是Burning专场,接下来还有其他乐队呢。”
闻染默默退出了Live house。
接下来的流程是什么?许汐言应该还和乐队伙伴聚在一起。聚餐庆功?闻染也不知道,不过她想,许汐言不会喝酒吧?
她背着帆布包一路慢慢走着,在人挤人的Live house里熏出的热气,冷冷的夜风一吹,让人本能打个哆嗦。
路过她方才尾随许汐言而过的天桥,她没急着离开,反而趴到栏杆边沿,望着桥下如织的车流。
愣愣的。
白色的车前灯交织出一片银河。
红色的车尾灯编织出一阵夕阳。
昼夜在这里交叠,时空失序,美得近乎不真实。
闻染掏出手机,捏在手里的时候很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掉到天桥下去跌个粉碎。
她微俯在围栏上,两只手圈在面前,翻出通讯录里“雨滴”的图标。
里面藏着的是许汐言的手机号。
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大概因为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吧。
心一横,就把电话拨了出去。
拨的时候是蛮勇的,后知后觉才发现紧张。唇瓣被夜风吹得发麻,她拼命咽口水。
手机那端一声微暗的“喂”传来时还是肩一抖。
但许汐言的声音听起来太自然了,让闻染的心也跟着定了定。
“我是闻染。”声音应该没发抖吧。
“我知道啊。”许汐言笑了:“我记了你的手机号。”
起先许汐言那边有男生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方才的吉他手和贝斯手,很抱歉闻染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多看一眼,只要许汐言出现,她就是所有目光瞩目的焦点。
然后那些男生说话的声音就消失了,好像是许汐言一个人捏着手机走到外面来了。
许汐言就是这样,看起来很恣意,其实对人又无限尊重。
闻染很想问一句:“你出来的话有没有穿外套啊?”又觉得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也许听她沉默,许汐言问:“怎么,乖宝宝在家过生日无聊了,后悔没来Rire了?”
她的声音很随性,让人想到她此时是不是正靠在酒吧外的墙上说话,背着一只手,马丁靴尖在粗糙的墙面上轻蹭,屋檐的阴影洒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她坦荡的说:“告诉你,我今晚可唱了生日快乐歌哦,你没有听到吧。”
闻染强自镇定:“嗯,真可惜。”
许汐言又笑了笑。
没说话了,好似耐心的等着闻染开口。
“那个,”闻染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觉得,我应该考钢琴系么?”
“怎么会想到问我?”
“不知道。”闻染坦白说:“就觉得你很有发言权。”
许汐言那边好似认真的沉思了下,闻染又开始紧张的咽口水。
“那你觉得,是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不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闻染愣了。
忽然一瞬想哭。
她一只手圈在围栏上,勾下腰,把脸深深埋进去,但没有真的哭,忍住了鼻端的那股酸涩。
她没想到许汐言会这样问。
用句文艺点的话来说:简直暴击她的灵魂。
她的纠结就在于此。
她也知道柏惠珍说得对。以她的成绩,估计很难考上央音,但可以考一个普通的音乐学院,上一个普通的钢琴系,然后毕业,就像柏惠珍说的,可以去辅导班当老师,教教小朋友。
闻染绝不是说教小朋友有什么不好,这是很崇高的职业。
只是在十岁以前,她也有幸体验过那样盛大的天赋加持是什么感觉。
那让她有种感觉,为了弹奏出那样的音乐,她做什么都可以,忘掉自己也可以,泯灭自己也可以。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作“献祭”。
每一个顶尖的艺术家,都是把自己献祭给了艺术。
相较于当辅导老师,闻染不想放开那样的感觉。
现在她自己做不到了,无论她如何努力,也弹奏不出那样似上天赏赐的旋律了。
可和许汐言在琴房的那一次,她惊异的发现,自己的确有一双敏感的好耳朵。
这件事她琢磨了许久,她觉得自己与其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钢琴辅导老师,不如成为一个很好的调律师。
那样,至少她还在为创造出顶级旋律而服务,她觉得有意义,也觉得有价值。
这段话说来太虚了,柏惠珍不会理解,虚荣的舅舅当然更不会理解。
但闻染这时可以回答许汐言,好像在胸口堵了整晚的压抑有了出口:“不考。”
许汐言没有笑,许汐言说得很郑重:“那就不考啊。”
“闻染,我觉得你是喜欢弹钢琴的,如果考钢琴系会让你变得不喜欢,那就不要考。”
“好,我知道了。”闻染直起腰:“不过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
“嗯?”
“通常被问到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会说‘你自己拿主意’吧,谁想为别人的人生负责啊?”
这时许汐言笑了:“我今晚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就要为你的人生负责了?”
“……不是这个意思。”
“闻染。”
“嗯?”
“我觉得你现在耳朵红了。”
“……”
“你好好逗啊。”
“…………”闻染说:“我要挂电话了。”
许汐言问:“你现在在哪呢?”
“……在我自己房间啊。”
“真的?黑着灯偷偷给我打电话?”
“……嗯。所以我现在要挂了。”
“行。”许汐言说:“那乖宝宝再见。”
“再见。”
收起手机,剧烈的心跳来得后知后觉。以至于闻染扶着围栏站了会儿,才能走到另一端去下天桥。
公交车早已收班,闻染只得用自己的零花钱打车回家。
轻轻拧开那扇过分老旧的防盗门,生怕那轻轻的嘎吱声响惊扰了任何人的好梦。
背着包,连上楼梯时都把拖鞋拎在手里。
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刚要感叹安全过关,没想到跟刚巧出来上厕所的表弟面面相觑。
闻染:……
表弟上下扫描她打扮:“你从外面回来的?”
闻染:“嘘!”
“我知道姑姑管你管得严,不过你这么紧张干嘛?你出去会野男人了?”
“……哪来的什么野男人!”
我出去会的明明是野女人。
啊不是……闻染想,怎么被表弟给绕进去了。
“要我替你保密,也可以,给我买三个奥特曼的模型。”
“你都上初中了为什么还喜欢奥特曼?”
“你别管这么多,买不买?”
“两个行不行?”
“两个大的。”
“……成交。”
表弟哼唧一声,揉着眼睛,回房继续去睡了。
闻染回到自己卧室,轻手轻脚脱掉外衣,换上睡衣,钻进自己被子里。
好冷,再过段时间可以铺上电热毯了。
她阖上眼,眼前却仍有今晚Live house舞台射灯营造出的淡蓝色海洋。
还有浸在海浪里浅吟低唱的许汐言,那样的歌声足以把人染的湿漉漉。
******
第二天一早,柏惠珍直给闻染使眼色。
闻染作为高三生为了多睡几分钟,通常不在家吃早饭,但舅舅总是起得早,习惯订一份传统的纸报,配每日送上门的鲜牛奶——备注,柏惠珍出的钱。
闻染于是说:“舅舅,对不起,我昨晚说话有些不礼貌。”
她终究是不愿柏惠珍难做。
“不过,我不会考钢琴系的,我还是会考调律系。”
舅舅掀起眼皮子来看她:“收入可低得很哦。”
闻染很平静的说:“那是一开始。”
很奇怪的,昨晚跟许汐言聊完以后,她心里多了份笃然。好像许汐言拨云见日的,让她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舅舅又睨柏惠珍一眼:“你就这么由着她胡闹。”
柏惠珍赔笑脸:“调律师也是份工作嘛。”
舅舅一脸“你们真是拎不清”的表情摇头,翻一页报纸,嘴里毫不遮掩的嗤出声:“这老房子真是亏本,养你们这些一个两个不争气的。”
闻染还要说什么,柏惠珍一搡她的胳膊,把她推出去了。
闻染骑车到学校,刻意在车棚里仔细打量,眼睛一亮,果然看到了许汐言的那辆素黑色山地车。
她不露声色,跟着学生流走往高二五班的教室。
下了早自习,陶曼思来叫她一起去买早饭:“昨天生日怎么过的?”
“我妈用鱼烧了年糕,还买了弄堂口那家的蛋糕。”
“你们家弄堂口那家哦,好吃的来。”
“他们家现在出切片蛋糕了呀,我下次给你带。”
每每对陶曼思隐瞒她与许汐言相处的一些实情,闻染心里都有些愧疚。
可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那些心思太复杂,也太微妙,像蔷薇花丛里不按规则生长的藤蔓,闻染不觉得有人能感同身受。
只能成为她一个人私藏的秘密。
她和许汐言的相处,好像值得浓墨重彩的记上几笔。
其实掰碎了洒在日常的生活里,她和许汐言接触的机会少得可怜。
——修正一下,也不能说少,不过都是她的单向箭头。
比如还是会一趟趟拉陶曼思在课间去上厕所,路过五班门口,假装不经意的往教室里面瞟,许汐言有时在,有时不在。
比如还是会在课间操的时候拖慢一点步调,等到算着许汐言和白姝差不多该下楼了,她便和陶曼思一起下楼,隔着几阶楼梯的差距,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许汐言那缭绕的卷发。
比如下了晚自习去车棚,大多数时候许汐言是不在学校上晚自习的,不过偶尔她也在,便能遇到她在同学的簇拥下来推车,在破除了刚开始跟她陌生的距离感后,她其实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那种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如果用老式日历来撕扯,大概足以裹成深秋的一件风衣。
再然后海城迎来难得的落雪,便要跨年了。
陶曼思问闻染:“跨年那天你怎么过呀?”
今年的元旦无需调休,三十一号、一号、二号这三天,正值周六、周日、周一。
但对苦命的高三生而言,她们只休三十一号、一号这两天。
连休的一个周末,对高三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毕竟一月就要迎来全市统一的高中联考。
虽然不算什么重要考试,成绩排名甚至不如一次月考来的珍贵,但到底顶了“联考”的名号,要是真出什么岔子,是要影响高中毕业的。
闻染这种胆子小的,自然老老实实学到额头冒油光,边沿起了颗很小的痘。
这种情形下,下早自习后去食堂买早饭已算难得的放风。闻染边走边回答陶曼思:“应该就在家吧,你知道我舅舅规矩大的。”
陶曼思咂了一下嘴:“知道是知道呀,还想着今年会不会例外,本来想叫你周六那一天一起去海洋乐园玩。”
“和你表妹一起呀?”
陶曼思的表妹,闻染也认识。
“不是呀,几个文学社的同学叫我,我就答应了,反正我爸妈又无所谓的。”
闻染点点头:“这样啊。”
她更不想去了,本就是内敛性子,不太适应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
陶曼思问:“你说我那天穿什么呀?那件白色大衣好不好看?”
闻染笑了:“怎么,不止文学社的同学,张哲文也要去呀?”
“不是的呀,是许汐言。”
闻染脚步一滞,在陶曼思发现以前,又不露声色的继续往前。
忽然想:暗恋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
那些微妙的停步、向前,好似小步舞曲,全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听到的旋律。
她在入冬的校园里跟陶曼思并肩走着,踩着浅灰水泥的地面,慢吞吞的问:“许汐言……”
在旁人面前说起她的名字,好像都要打个磕巴。
定了定神:“……怎么也要去呢?”
“罗欣频是五班的嘛,大概顺口邀请了她,她同意了吧。”
闻染知道,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她会去做手工蜡烛,会当乐队主唱去酒吧唱歌。闻染知道在自己没看见的那个更广袤的世界里,她一定做着许许多多更加有趣或奇怪的事。
顶着那样的天赋,什么都能做好,世界对她报以微笑,她对世界报以好奇。
所以什么都感兴趣。连海城没看过的海洋乐园,她也想去看一看、玩一玩。
放假前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慢,但对闻染而言,却像一张张快速掠过的幻灯片。
她清楚的记得许汐言说过——等到高中联考完以后,许汐言就要离开海城,去英国预读了。
联考是一月十六号?*? 、十七号两天。
元旦学校放两天假,又少两天。
无论是课间的五班教室,做课间操的下楼楼梯,还是下晚自习后的自行车棚,许汐言一天在一天不在的,她又还能看见许汐言多少次。
等许汐言去英国以后。
闻染很清楚,她盛大的天赋早已敛不住锋芒,她会飞得无限远、无限高,再不是同一座小小校园里便能见到的距离。
闻染想着这些的时候,是元旦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晚上。
她下晚自习回来洗完头,她们这种老房子的热水器不灵光,所以她是勾着腰,穿着厚厚的睡衣埋头在盥洗盆里洗的,拿牙刷杯接水不停冲走头发上的泡沫,心想许汐言一定没有这样洗过头。
然后打开水塞让染了白色泡沫的水匆匆流走,像幅抽象画,自己用毛巾把头发一包蹬蹬蹬跑上楼。
刚好撞见柏女士,大惊小怪的吓一跳:“你这小囡怎么搞的!头发都不吹干要偏头痛的呀!”
“突然想起来点事。”
“什么事这么急啦?一直不会写的算术题突然会写了喔?”
“……嗯嗯。”
闻染敷衍的应两声,跑回自己房间匆匆关上门,反锁。
坐到床沿,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手机,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
“喂?”陶曼思接得很快:“染染你怎么会这时间给我打电话?”
“喔……”闻染先是问:“你在干嘛?”
陶曼思叹了口气:“写数学卷子。”
她们俩成绩都是普通班里的十几名,语文英语好些,数学总是拉垮。
毕竟全世界谁都可能背叛你,只有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嗯。”闻染细白的指腹在淡蓝的手机外壳上摩挲。
另一手把毛巾扯下来,一点点摁着自己的发尾,速度抵不过地心引力,于是看到一颗水珠滴到自己同样淡蓝的床单上。
晕开来,像朵开在黄昏时分的夕颜。
陶曼思问:“你呢?”
“我刚洗完头。”
“惨了,我都没洗头。”陶曼思说:“明天许汐言要来,我还是得洗个头吧?”
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陶曼思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但还是会想要在她面前维持良好的形象。
“那你洗呀。”闻染语速依旧慢吞吞的:“我是想喔。”
“嗯?”
“明天毕竟是跨年的日子嘛,要跟我舅舅一起待在家,好无聊喔。”
“所以叫你跟我们一起去海洋乐园玩嘛,除了我,王宁你也认识嘛,她跟你说过话的。”
“嗯。”闻染故作纠结了一番:“那我就,去吧。”
好像被“王宁”这个名字说服了一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躲在深夜的促狭的卧室里,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拿着条旧毛巾不断摁干着发尾的水滴。
像虾米一样勾着腰,把自己的身体蜷起来。
好像只有那样,才能稍微缓解自己汹涌到一路往胃里撞的心跳。
从来不是“王宁”。
也不是其他任何名字。
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秘密从来只有一个——“许汐言”。
第26章许汐言是“鲸鱼”
陶曼思一下子高兴了:“真的呀?所以就说叫你来嘛。”
闻染交代:“那你不要跟她们说我要去喔。”
“为什么?”
“……不好意思。”不喜欢别人太过关注。
陶曼思也是同样内敛的性子, 所以十分理解:“好啊,这又没什么的。”
闻染挂了电话,一颗心还在扑扑扑狂跳。
又继续抱着自己的胃当了会儿虾米, 才站起来去一楼吹头。
又碰到柏女士:“哟,总算知道下来吹头啦?你的算术题写出来啦?”
“……写出来了呀。”
“到底什么算术题啦?”
“还不就是什么xy 的。”
闻染吹完头,上楼打开书包,掏出这两天要写的卷子。
静不下心, 抽屉拉开来, 看着藏在最深处的——
一个装过巧克力脆片的精致小铁盒, 一只手工蜡烛,一本《国家地理》, 一张字条。
许汐言留下的这些东西,都还在, 并没有像仙度瑞拉的魔法一样在午夜时分消失。
可是,再过十七天,她喜欢的人。
她用尽自己全部青春喜欢的人。
她也想要跳着脚去够、光着脚去追的人。
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那甚至不是一张机票就能抵达的英国, 而是天高任鸟飞的未来, 她是没有宇宙飞船的凡人,注定只能留在原地,望着那人消失的轨迹。
第二天一早, 闻染设了闹钟, 醒得很早。
冬天里老房子冷, 她喜欢把头蒙在被子里睡,不起早一点的话,全天脸都是肿的。
在房间磨蹭着做了会儿卷子, 其实也没做进去什么题,换衣服, 下楼。
舅舅和外婆吃早饭的时间总是早,不跟她们一道,舅妈开了个玉石店去店里打整了,闻叙去跑滴滴了,所以这会儿坐在餐桌边的只有闻染和柏惠珍两个人。
柏惠珍一边盛粥,一边瞥她一眼:“你换衣服做什么?今天又不出门的啦。”
这会儿刚巧表弟从楼上下来,顶着还没睡醒的鸡毛头。
坐下拿过柏惠珍盛的粥,问闻染:“今天明明放假,你设闹钟干嘛?”
“我哪有设闹钟?”
“我都听到了!一大早滴滴滴的,你好一会儿才按掉,吵死了。”
“没有。”闻染挑一筷腐乳:“你幻听了。”
柏惠珍意识到什么,又上下打量女儿一番,发现她穿的是最喜欢的那件淡蓝羽绒服:“你要出去?”
“嗯。”闻染尽量平静的说:“我约了同学一起出去玩。”
这时舅舅在餐桌对面放下报纸,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女孩子家家的,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在家待着,出去乱跑像什么样子?心都要野了。”
连表弟都忍不住顶一句:“爸你这什么年代的观念了?老土。”
舅舅瞪他:“你懂什么?”
表弟翻个白眼,不说话了。
闻染继续平静的说:“总之我跟同学约好了,我就是要出去。”
她放下筷子:“妈我吃饱了。”
转身上楼,听到身后舅舅在跟柏惠珍低喝:“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闻染背了包下楼。
表弟咬着筷子,看她的眼神都震惊了下。
大概是想:这个怂包今天挺勇啊。
她跟柏惠珍说一句:“妈我出去了。”
越过舅舅,往门口走去。
“闻染你给我站住!”舅舅在她身后喝道。
闻染本来不想理的,但脚步本能的滞了下。
但她没回头,听舅舅继续在身后喝道:“你今天要是敢出这个家门,我以后可不养活你!”
闻染转回头,一字一句的跟舅舅说:“您好像,从来也没花一分钱养活过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去。
柏惠珍追过来:“染染。”
闻染被她拉住了胳膊:“妈……”
本以为柏惠珍又要像往次一样,劝她跟舅舅讲和,劝她给舅舅道歉。
没想到柏惠珍捋了下她的马尾,问:“跟陶曼思一起出去玩啊?”
“嗯。”
“还有呢?”
闻染不说话。
柏女士在她肩上拍了下:“你去吧,我去跟舅舅说。”
闻染反倒讶然。
背着单肩帆布包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刚好看见柏女士关上了那老式的防盗门。
大概刚刚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才关门。
闻染忽然想:在“忍辱负重”的这么多年里,她妈应该也想过要反抗她舅舅的吧。
只不过她妈习惯了安稳,习惯了一团和气。
她倒莽莽撞撞的,替她妈做了想做而没做的事。
******
闻染坐地铁去海洋乐园,要转两趟车。
她以前从没十二月三十一号这天出过门。
地铁里挤满了出来欢庆跨年的人,她努力拉着吊环,觉得自己像沙丁鱼罐头里被挤扁的那条鱼。
好不容易挤下车,再迟两秒的话,就要被湮没在人群里错过海洋乐园的这一站。
她背着包往地铁站外走,另只手不停捋着自己的马尾。
她昨天包着毛巾跟陶曼思打了好一会儿电话才去吹头,今早起来一看,总觉得发尾毛毛躁躁的。
拾级而上,无需看到海洋乐园那椭圆的建筑体,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已让人心跳加速了两分。
闻染习惯早到,所以走到海洋乐园门口的时候,没看到一个她认识的人。
毕竟,离她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呢。
这样也好,最糟的情况就是其他人没到、而她和许汐言一起到了,那多尴尬。
让她一个人在这吹会儿冷风,吹散下地铁里染的一身煎饼和包子味,也挺好的。
脸会不会还是有点肿啊?她抬手又捋了下马尾。
地面上印着各种裸眼3D画,还有一副跳房子的格子。
闻染走过去。
她们这种老弄堂里长大的本地孩子,小时候还蛮常玩这些的。
跳一跳会不会能消肿?
单脚,双脚,单脚。
她单肩背着帆布包,跳到头又跳回来。
不行了,高三天天闷在教室和家里写卷子,要不就是练琴准备艺考,体能严重不足,跳了三趟就气喘吁吁。
她也不跟这些格子较劲,索性不跳了。
想到待会儿许汐言要来,手机掏出来。
点开相册。
许汐言一定不知道。
全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的相册里,全是许汐言相关。
必须趁陶曼思不注意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注意的时候。
她悄悄拍过许汐言那辆素黑色山地车,拍过课间操操场上一片落叶、而那张照片里带到了许汐言黯蓝色的高邦匡威鞋,拍过五班教室的门牌,拍过晚自习前许汐言和她共同待过的琴房一角、那里疏于打扫结出了一张蜘蛛网。
闻染看着,忍不住还是会笑。
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样吧。
酸涩打底,像一杯置放太久的橙汁,只有舍不得倒的人,能品到后味里泛起的一丝丝的甜。
收起手机她又想,待会儿许汐言来了,她怎么说啊。
先练习下好了。
“许汐言,你好。”太正经了吧,人家还以为她要握个手咧。
“嗨,许汐言。”会不会有点轻佻,她平时也不是这风格啊。
或者就什么都不说,点点头就算打招呼,酷一点。
正当她演练这些的时候,远远望见陶曼思向她这边跑来,她赶紧敛了神态,不再自言自语的练习了。
“染染,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闻染弯唇笑:“别着急,是我到早了,你没迟到。”
事实上陶曼思还是第二个到的。
又等了会儿,其他人陆续来齐。
陶曼思说明闻染是自己的好友,闻染略不好意思的跟众人打了个招呼。
到了约定的十点半,许汐言还没有露面。
约许汐言的罗欣频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事,所以不来了?”
闻染发现,这世界对许汐言真的太宽容了点。
所有人默认许汐言的生活丰富多彩,她缺席被默认为值得理解。
大家好像也没真当许汐言是同一国度的人,即便她就在身边,但仍是可望而不可及。
只有闻染的鞋尖在地面上磨了一下。
她是为许汐言而来的。
罗欣频掏出手机:“我给许汐言打个电话吧,要是她有其他事我们就先进去,不等了。”
“哇你有许汐言的手机号啊!”
这在其他人眼里也是件值得羡慕的事。
闻染默默想着手机通讯录里的“雨滴”图标。
许汐言的手机号,她也有。
如果许汐言只简单的跟罗欣频说自己有事所以不来,她是不是可以发条信息,问许汐言到底有什么事。
可哪来的底气?
她跟许汐言很熟么?
这时许汐言的电话接通,闻染攥着帆布包的包带,也许是人群里最紧张的一个。
“喂许汐言?我是罗欣频。”
“我们都到了呀,你是不是有事来不了啦?”
“啊?”
罗欣频没挂电话,视线顺着一个方向望过去。
其他人不明就里,跟着她一齐望过去,其中当然也包括闻染。
然后闻染:……
那是一棵巨大的香樟,四季常青,在凋零的冬日里显出一片难得的绿意。
黑色大衣的少女坐在树下的高台,大衣很不经意的敞着,露出里面的格纹衬衫,英式条纹围巾很不经意的搭在颈上,一边很短,另一边长长的垂下。
谁都能看出她是在乱搭一气,可那样的打扮就是被她穿得落拓又洒脱。
蹬着平时的马丁靴,纤长的小腿一晃一晃。
在吃……一只煎饼。
当罗欣频引着众人看过来的时候,她笑着挥挥手,拎着塑料袋跳下高台,向她们走来。
“嗨。”她打招呼也潇洒随意,缱绻的长卷发被风扬起,半含笑意,好像别有深意的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迫切的想问:许汐言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还好罗欣频替她问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十点差一点吧。”
闻染心里咯噔一下。
许汐言来得比她还要早。
罗欣频又问:“那你一直坐在那儿?”
许汐言点头:“嗯。”
闻染心里快抓狂了:那她刚才在这儿跳房子、对着手机相册傻笑、对着空气练习说话,许汐言都看到了?
罗欣频又当她嘴替:“一直坐树下干嘛啊?”
“躲风。”许汐言一脸无辜:“吃煎饼。”
什么煎饼那么好吃让你吃了半个小时啊?!
闻染真的快疯了。
许汐言在人群中,含笑看了眼闻染发红的耳朵尖。
其他后来的人当然都不知道这一点。
罗欣频提议:“人齐了,我们买票进去吧?”
“好。”
大冬天的是淡季,来海洋乐园的人不多,除了她们这种还没被生活搓磨掉浪漫的十几岁年纪。
罗欣频作为代表去买票,大家再纷纷把钱给她。
“许汐言,你的票。”
许汐言越过闻染身边去接,闻染总觉得她低低笑了声。
笑什么啊?!
众人一起踏进大门。
果然人少,冬日南方的风裹着潮气,不是不刺骨。
闻染瞥了许汐言一眼,大衣还敞着,真是不怕冷。
先去素来人气最高的企鹅馆打卡,有个同学是企鹅的狂热粉丝,大家在这里驻足好久。
中午去乐园餐厅吃饭,咸甜味的小香肠底部被切开,过油炸成弯着脚的章鱼形状。
闻染一直跟许汐言站得很远。
中午吃饭时,她也跟许汐言坐在最远对角。
好像唯有这样,她才敢掀起睫毛,大着胆子去瞟一眼许汐言。
许汐言微低着头,睫毛浓得好似很有分量,垂着,认真去咬一只章鱼小香肠的腿。
吃完饭去水族馆。
水族馆翻修过,被修成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般,人穿行其间,深蓝的海水就在头顶和四周包裹。
鞭蝴蝶和长吻鼻鱼游弋过身边,海马摇摇摆摆好似饮醉了酒。
鹞鱼似张着翅膀的巨鸟,缓缓飞翔过她们头顶,海洋也变作墨蓝天空。
海洋馆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可那节奏韵律全然比不过许汐言所弹奏。
闻染跟陶曼思站在一起,只留一半心思听好友说话。
另一半心思,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背着手,仰头望着头顶缓缓而过的鹞鱼,那样仰起纤长颈项的姿态让她看上去像只骄傲的鹤。
只有这样许汐言很专注的看着什么的时候,闻染才敢很专注的去看许汐言。
她总觉得。
许汐言既热闹又安静。
既受欢迎又寂寞。
既无所不能,又什么都抓不住。
莫名其妙的感觉。
等许汐言低下头,她又一下子抽回视线。
等从水族馆出来,已近黄昏。
有人问:“不早了,要不要回去了?”
闻染在心里说:不要走。
表面说:“看大家。”
还是许汐言开口:“今天不是跨年么?也不知海洋乐园晚上有没有活动,多等等吧。”
其余几人明显还没玩够的,纷纷应和。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呢,现在去哪?”
“多媒体馆吧,我从小来海洋乐园这么多次,还没去过呢。”
“啊一听就没意思。”
“那去哪?”
“还不如再逛逛企鹅馆。”
“那……分头行动?”
“好呀好呀,天黑再汇合。”
于是就这样决定。
陶曼思问闻染:“你想去哪?”
闻染拖了两秒,等一只耳朵听到许汐言跟罗欣频说:“我还是去多媒体馆吧,企鹅馆刚刚去过了,我会觉得没意思。”
她才跟陶曼思说:“我去多媒体馆。”
“啊,可是我想去企鹅馆。”陶曼思问:“分头行动?”
闻染点点头。
想去多媒体馆的人不多,加上她和许汐言,也不过四个。
倒是去企鹅馆的队伍更庞大些,在黄昏里热闹喧嚷的移动。
文学社大多不是多活泼的性子,人一少,天然就安静下来。
好在许汐言这人,热闹也热闹得起来,沉寂也沉寂得下去。
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踩着马丁靴慢慢走。
闻染隔着几步,跟在她的右后方。
有些喜欢这样的安静。
亮灯了,昏黄的路灯洒下来,把世界包裹成一颗宁然的琥珀,许汐言变作被凝住手脚的一只小虫,一举一动都可以在闻染的记忆里被留存很久很久。
一阵晚风。
闻染从前不理解“一阵温柔的晚风”这样的句子。
可现在她理解了,因为晚风给苦心暗恋的人以犒赏,温柔送来前方许汐言发尖的淡淡香。
她轻轻吸一吸鼻子,再用力呵出一口白气。
这是她和许汐言相处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
作为本地人,海洋乐园是闻染从小就来过蛮多趟的。
不过从没来过多媒体馆。
听起来就不怎么吸引人。
这会儿踏进门,才发现里面空间意外的大。
没什么其他人,她们四个人也很快走散了。
闻染舒出一口气。
今天一整天跟许汐言相处,虽然她几乎没跟许汐言说什么话,仅有的两句也是:-
“要纸巾么?”-
“谢谢。”-
“谁还要水?”-
“我这里也还有。”
但她始终吊着精神,肩都绷得发酸。
这会儿放松一下,也好。
闻染打定主意,一个人在多媒体馆里流连。
难怪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儿。
虽然建筑外观修得还算洋气,但里面的电子设备却老旧,就是各种鱼类的投影在多媒体墙面上漫游,因为分辨率不高,看着总有些失真。
与其看这些,不如再去看一遍水族馆吧。
可闻染是很能沉下心来的那种人,也不挑剔,信奉着“来都来了”,也没急着离开。
不过不知其他三人是不是内心呼着“上当受骗”,到其他馆去了。
偌大的多媒体馆,静得好似只剩下她一个游客。
大抵因着游客少,连音乐都没放。
闻染流连过一个个房间,才走到最深处那个被打造成半球面的房间。
压轴哎,闻染在心里说,总得有点什么了吧?
她步子本来就轻,踏进门的时候,一滞。
中间被修成卵石形状的休息台上坐着一个人,斜靠着身后的立柱,睡着了。
是许汐言。
闻染一度想过转头离开。
可转念一想:既然许汐言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的走进去。
半球面的多媒体屏模拟着一片海洋的黯蓝,是几乎会引发深海恐惧症人群不适的那种黯蓝,寂寞、安宁又浩淼。
那样深蓝的波光映在许汐言白皙的面孔上。
她似一尾人鱼,在这平凡的世界光芒万丈,又格格不入。
闻染收回视线。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许汐言让她几乎不忍再看。
大概美丽矜贵得过分。
世间的美都是有额度的,现在看得太多了,以后说不定,就再也看不到了。
但她也没离开,放轻了脚步,在这半球状的场馆里游览。
这里的确有惊喜。
因为屏幕上投影出来的,是——鲸鱼。
那是在真正的水族馆里看不到的奇景,虽然屏幕的分辨率还是不高,但等比模拟着鲸鱼的实际体量,足足有五米。
一个屏幕容不下它。
它无视若干个屏幕相接的细缝,摆着尾翼,在其间尽情的游弋。
作为一个没出过海的人,闻染深受震撼。
那是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人类在自然之力面前的渺小。
她仰头望着那只虚拟的鲸鱼游过她头顶的半球形屏幕,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第一次在比赛中见到许汐言的那刻,就像见到鲸鱼。
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狗。
不是面馆里蜷在圈椅上打哈欠的猫。
甚至不是被视为珍宝的数量极少的熊猫。
是鲸鱼。
是超脱于陆地之外的、只存在于浩瀚深海的、完全脱离了你既有经验范畴的另一种存在。
身长五米有羽。
游弋的样子像展翅飞翔。
从你头顶而过的时候遮天蔽日,挡住了你的整个世界。
渺小的、微弱的你,只能仰视着她,瞠目结舌的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有人在她身后低低的叫:“闻染。”
闻染肩一紧。
却没有转头去看身后醒来的许汐言,总觉得那样就会暴露内心的什么端倪。
甚至她现在背着手看头顶游弋而过鲸鱼的姿态,也跟方才在水族馆背手看鹞鱼游过的许汐言如出一辙。
她想换个姿势,又怕许汐言更发现她的心思。
于是就那样背着手、仰着头,跟许汐言隔着段距离,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跟许汐言聊天。
巨大的鲸鱼在她们周遭游弋,屏幕蔚蓝得像一片真正的深海。
闻染:“你睡着了。”
“嗯。”许汐言听上去还靠着柱子,懒洋洋的:“昨晚没睡。”
“那早上怎么来那么早?”
“就因为昨晚一直没睡啊。有家煎饼果子店一直想打卡来着,想着反正睡不了多久,索性不睡了,出门打包早餐。”
“……哦。”
闻染在心里说:所以看到了我的糗态。
许汐言低笑了声,刚睡醒不久,声线微暗的:“你从小就喜欢玩跳房子啊?”
这人还问!
闻染不答话了,继续背着手看鲸鱼畅游。
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下,也不说话了。
她的确还仰靠着柱子,以一种过分放松而舒服的姿态,半耷着睫毛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昨晚的确没睡,方才走到这半球面的房间,觉得安静,靠着柱子睡了会儿。
此时眼前的闻染。
少女穿一件淡蓝色的羽绒服,有些厚度,领口都乖乖拉好,簇拥着她一张白皙清秀的脸,背着手看鲸鱼的姿态那样安静。
海洋很喧哗,可她很安静。
甚至屏幕的光让视力很好的许汐言,可以看见她额角一颗很小的、淡粉色的痘痘。
有点可爱。
许汐言的确是个对世界报以无限热情的人,她对很多事物感兴趣。很多年后,有一次她结束了在瑞士的表演,去体验NIOUCD吊桥蹦极。
在瑞士的□□尔山谷,是全欧洲最高的吊桥蹦极,接近两百米落差,从吊桥极速坠落而下,面朝的便是奇异的山石和汹涌的河。
那是许汐言最刺激的体验之一。
可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
她带着怦然的心跳双手抱在胸前从桥上一跃而下的时候,忽然莫名的想到十八岁那年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像素分辨率不那么高的鲸鱼游过头顶。
有名少女穿一身淡蓝的羽绒服,面容白皙又安宁,额角边冒着一颗可爱的、粉色的痘痘。
第27章可不可以,不要结束
闻染背着手仰着头, 能感到许汐言在身后看她。
许汐言倒是坦坦荡荡,但她有些不自在。
于是捡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还知道跳房子啊?”
“闻小姐。”
许汐言这么半开玩笑的叫了句,闻染心里一撞。
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称谓太成熟, 她跌跌撞撞越过了十八岁的分界线,被这声称呼一点,好像有些事就不再是披着青春外衣的暗里悸动,有什么更直接的东西呼之欲出。
事实上很多年以后, 当她们俩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重逢, 许汐言也的确这样叫过她一声:“闻小姐。”
但当下, 闻染站在虚拟鲸鱼游动的多媒体馆,定了定神听许汐言继续说:“我小时候是生活在外国, 不是生活在外星。外国也有跳房子啊。”
“……哦。”
莫名的一点酸涩。
她的世界,的确局限于老城区旧弄堂里的方寸之地。
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她没见过,也不了解。
这时她感到,许汐言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她低头, 飞快地朝许汐言方向瞥了眼。
许汐言靠着立柱, 仰头在看头顶的鲸鱼,蓬松缱绻的卷发抵在立柱上,莫名有些像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她仰着俏丽的下巴说:“鲸鱼, 好大啊。”
噗。
闻染外表勉力维持了镇定, 内心嗤笑出声。
这应该就是许汐言离开国内以前, 她们最近距离的一次相处了。
她想象中的离别,应该更伤感一点的。
可是怎么办,被许汐言可爱到了。
这时闻染包里的手机震起来, 方才迈进来发现许汐言在睡觉,她已提前关了静音。
是陶曼思打来的, 闻染接起:“喂,曼思。”
“我还在多媒体馆。”
“不不,你不用过来,还是我过去找你吧。”
“好。”
闻染挂了手机:“我要去找我朋友了。”
许汐言还靠着立柱,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懒散,仰头望着鲸鱼:“嗯。”
“你呢?”
华丽又散漫的声线:“我再待会儿,醒醒神。”
闻染便一个人往多媒体馆外匆匆走去。
许汐言这时才收回仰视的眼神,往她背影望一眼。
跑这么快干嘛?她有这么可怕吗?
闻染只是觉得,要是再不走,她真的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
海洋乐园足够大,踏着暮色埋头一路走,南方冬日湿寒的空气足以给绯色的耳尖降温。
走到企鹅馆门口,望见等在那里的陶曼思,正冲她挥手:“染染,这里。”
闻染小跑过去。
“大家都走散啦。我们之前说的是七点半汇合对吧?”
“嗯。”
“那我们现在先去吃饭?她们刚才在群里说,晚饭就各自解决了。”
“好。”
海洋乐园里餐食不多,除了中午吃过的海洋主题的套餐,剩下便是一些小吃,葱油面、烤肠、三明治。
闻染这个面包党,选择了三明治,陶曼思便和她一起。
两人坐在蓝白条纹相间的遮阳伞下,不知怎么从夏天撑到冬天了也没收,略略的蒙着一层灰。
陶曼思咬着三明治问:“你刚才一直就在多媒体馆啊?”
“对。”
“没意思吧?那些屏都太旧了。”
闻染:“其实……”
她想说其实最里面半球形的那一间,当第一次亲眼看见等比例体型的鲸鱼在身边游弋时,还是相当震撼。
“其实什么?”
闻染弯唇:“其实真的没什么意思。”
“就说要你跟我们一起来企鹅馆啦。说起来,你在多媒体馆碰到许汐言没有?她不是也去了吗。”
“……没有。”
闻染现在时不时对好友生出愧疚。
可是对不起,不管是头顶的鲸鱼,还是震撼了我整个青春岁月的“鲸鱼”。
与其说不愿说出口,不如说,根本没有说出口的能力。
要怎么说。
该怎么说。
那种瞠目结舌的震撼,好似一个人站在台风的风眼,不知全世界还有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明白那样的感受。
“许汐言真的好漂亮啊,对吧?漂亮到给人压力的那种。”陶曼思捋着自己的刘海。
“呃,”闻染说:“我没有觉得。”
“你怎么可能不觉得呢?!”
“我就是,没有怎么留心她。”
假死了,闻染!
两人吃完三明治,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往约定集合的水族馆门口走去。
已有三三俩俩的同学聚在那里,冲她们挥手:“这里这里!”
陶曼思走过去:“天黑了,可是好像没有什么跨年活动哎。”
有人玩笑:“这海洋乐园是不是快倒闭了?”
“啊不要吧,毕竟也是童年回忆。”
“那我们是留下还是?回家?”
“等人聚齐了,问问大家意见吧。”
“还差谁?”
“赵恬、张馨园和许汐言。”
说话间,许汐言从远处往这边走来。
所有人都在默默看她。
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夜色铺展,不够浓,所以像没调匀的墨色并不均匀,路灯是其间信笔挥洒的点缀,她是自光里走出的人,连蓬松的发丝外都罩一圈光晕。
可闻染假意很投入的跟陶曼思聊着天,根本看也不看许汐言的方向:“我昨天翻了翻《看电影》,里面说《疯狂的麦克斯4》……”
陶曼思忽然轻一搡她胳膊,眼神对她示意了下,不说话。
闻染低声:“干嘛?”
“你不是说你根本没好好看过许汐言么,你看啊。”
“干嘛啦……”
“大家都在看,有什么关系啦。而且隔得这么远,她又不会发现。”
在好友的“怂恿”下,闻染这才向许汐言看过去。
其实在路灯下看许汐言,会有一些些想哭。
她周身都罩着一层光晕,若凝眸去看,会觉得她美得几乎不真切。
很随意的伸手拂一拂头发,从光里来的人,像要随时消失于一片光里去。
谁能抓得住她。
许汐言走过来问:“我有没有迟到?”
“没有啦,时间刚好。”
罗欣频问:“你刚才一直在多媒体馆吗?”
“对。”
“后来大家都走散了吧?你是一个人逛的,还是……?”
许汐言好像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毕竟她刚刚跟陶曼思说完——她没有碰到许汐言。
而且她有个奇怪的心思。
如果许汐言说跟她在一起,她怕人人心里会暗想:闻染?她赖着许汐言干嘛?
光芒万丈的许汐言,和平平无奇的闻染。
人气颇高的许汐言,和隐形人般的闻染。
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许汐言,和聊天时不知怎么接话的闻染。
要怎么说,才能使他人明白,那个黄昏她们共享过多媒体馆的一只鲸鱼,那巨大的尾翼一扫,如交响乐齐声奏鸣,使她们心尖最柔软的那一块发出同等频率的震颤。
许汐言走近了,闻染就不好意思再看她,转而盯着她格纹衬衫下摆的褶皱。
耳畔听许汐言说:“没有。”
闻染一愣。
她不知许汐言为什么会说谎。
总不至于和她一样,想把这个以为平平无奇、?*? 却分外震撼人心的黄昏,也变作心底私藏的记忆。
那么许汐言,大概是怕麻烦吧。
这时赵恬和张馨园也挽着手臂走来,罗欣频道:“晚上好像没什么跨年活动,咱要不要去江滩看烟花啊?”
“现在过去太晚了吧,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了。”
“去完江滩再回家太晚了,我妈会说我的。”
“那咱就,先散了?”
不要。
闻染在心里默默的说。
但从小,她就是最会藏匿自己感受的那种人。在一个大家庭里,妈妈让着舅舅,她让着表弟。后来上学,有任何集体活动,她也总是随大流的那个。
如果人人都想去某个地方玩,她绝不会说自己不想去。
反之,如果人人都不想去,她再动心,也不会把想去宣之于口。
怎么说,也不能概括为“察言观色”,就是对自己的位置有充分认知。
如果她有许汐言那样的光彩夺目,她一定也恣意的表达所思所想,享受世界对自己的纵容。
可她实在太过普通,没享受过世界的迁就与偏爱。
即便再不想要这今年的最后一天结束。
这在青春里遇见了一场风暴的一年。
这在多媒体馆里共赏了虚拟鲸鱼的一天。
闻染静静抬眸,望着路边一盏浅黄的灯。
神情那样安静,只在心里振聋发聩的喊:可不可以,不要结束。
许汐言瞥了闻染一眼。
“我觉得。”
许汐言说话的时候,所有人会习惯性向她看过来。
她是一贯的坦然,大概从小便已习惯这样的瞩目。
“其实这旋转木马,晚上亮起灯来的时候也蛮漂亮的对吧。”她笑起来,是路灯下的星辰,赏赐般的坠落凡间。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往右手边的旋转木马望过去。
小时候人人来海洋乐园都坐过的,只是这些游乐设备常年没换新过,连颜料都随岁月风化般,透出一种淡薄的老旧。
原地旋转的游戏,也不再吸引追寻更多刺激的年轻人。
只有当许汐言用一双外来者的眼睛,来打量这座她们从小熟悉的乐园,她们好像才跨越了岁月,又一次认真打量起这旋转木马——
似有魔法。
一圈如伞帷垂下亮着如碎星般的暖色小圆灯泡。
颜色各异的旋木背脊生出小幅度展翼的翅膀。
褪去了蜂蜜色调的南瓜形马车勾勒记忆里经年的童话。
一群女孩互相对视一眼:“那要不……”
“玩完这个再回去?”
“哈哈会不会有点幼稚。”
“有什么关系啦?反正好多年都没玩过了。”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闻染长长暗暗的舒了口气。
就算知道游乐场一定会打烊。就算知道这美好到虚幻的一天一定会终结。
那一刻很纯粹的想法就是,哪怕再多一会也好。
哪怕再多一分钟也好。
让她记忆里描绘这一天的笔触,再丰满一点。
她不知许汐言为什么会突然提议坐旋转木马,也许因为许汐言是一个喜欢新鲜的人,是一个什么都想尝试的人。
众人便一道去买票。
售票窗口居然没有……售票员。
“搞什么啊?”
有人无奈笑道:“大概根本就很少有人玩吧。”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不到四小时,就要迎来跨年。
江滩上人潮翻涌等待着零点时分的烟花。各大卖场门口竖起巨大卡通玩偶和会落雪的水晶球。
只有她们在这个略显凋败的海洋乐园,好像藏进一段早被遗忘的回忆。
闻染忽然说:“我去。”
所有人齐齐向她看过来。
学校里天天互相打照面,彼此间都有个大略印象,她们对闻染的印象都是:文静,内向,不爱说话。
女生因众人的瞩目红了耳尖,可微抿了下唇角,很坚决的说:“我去找工作人员来。”
随即便跑开了。
“哎……”陶曼思的声音慢了她动作一步。
说实话,连陶曼思都被好友今天的作为惊了下。
印象里闻染不是这样的人。
闻染跑得很快。心里搞笑的想:要是每次体测都有这样的劲头,也不用担心八百米跑不达标了。
跑过南方冬日犹然青翠的灌木。
跑过浅黄的路灯、淡蓝的水族馆、黑白的企鹅馆。
跑过许汐言给她一片灰淡的青春里忽而涂抹的浓烈色彩。
售票处员工看到一个女生几乎可以算“劈头盖脸”般跑过来时吓了一跳。
“我、我……”女生一手掌着售票处的长台边缘,气喘吁吁。
员工吓了一跳:“小姑娘,出什么事情啦?”
闻染喘匀了一口气:“我们想坐旋转木马,但那里没有人值班。”
“喔唷。”烫泡面卷发的阿姨抚着胸口:“你吓死我了啦。”
又解释:“因为冬天玩这个的人太少了呀,你们这么不怕冷的噢?到底是年轻人,那你过去等一等,我通知人过来。”
“好。”闻染点点头:“谢谢。”
一个人先往旋转木马的方向走。
夜色更浓了些,路灯是又多亮了几盏,还是黯淡了几分。
闻染想:以前在电视里看到“日剧跑”,总觉得有些过时而中二。
可真要当自己为一个人全力奔跑的时候,才发现是这样酣畅的一件事。
跑到面红耳赤。
跑到呼吸不匀。
跑到一颗心咚咚作响,好似初见你时的心跳。
许汐言,如果你不是优秀到这地步,如果我能靠近你一点的话,我一定、一定这样拼尽全力的跑向你。
可世事总不遂人愿。
远远的,能看见旋转木马那边的灯光了,女生们的身影很隐约,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等待。
闻染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走过去。
可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跨年的冬夜,我也拼尽全力的,为你奔跑过一场了。
哪怕只是为了,跟你一起坐旋转木马这样的小事而已。
******
闻染走过去的时候,陶曼思正跟王宁站在一起聊天,冲她挥挥手:“找到工作人员了?”
“嗯。”闻染看上去很镇定。
好似刚才那样奔跑过一场的,是别人。
“工作人员什么时候过来?”
“马上,已经打电话去通知了。”
“那就好。”
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之中,并没有看到许汐言。
闻染跟陶曼思说着话,不露声色的向四周张望。
找到了。
许汐言站在不远处一个自动售货机前。
她大衣松垮垮的根本没穿好,围巾更松,白皙细长的脖子被缭绕的长卷发掩去一半,闻染总觉得她会冷。
很认真的盯着货架上的饮料和零食。
陶曼思忽然出声:“她没吃晚饭。”
闻染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捋了下自己的马尾。
怎么回事,是不是刚刚狂跑过一场后意志太松懈了,怎么她在看许汐言这件事还被陶曼思发现了。
不过陶曼思完全没放在心上,只当她好奇,这么解释了一句。
没吃晚饭?
闻染想,那是不是她走了以后,许汐言又在多媒体馆睡了一觉啊。
这时,许汐言纤指在操作屏上戳了两戳。
向她们这边走回来,指间拎着一根……棒棒糖。
闻染心里突然就有些抓狂:这人怎么回事啊?
衣服不好好穿,饭也不好好吃?
工作人员匆匆赶来,众人涌过去买票。
闻染假意拉着陶曼思聊天,拖在队伍的最末。
一直等其他人在旋转木马上坐好,她才挑了匹淡蓝马鞍的跨上去。
位置的选择很微妙。
不能太近,近到许汐言发现她的瞩目。
不能太远,远到许汐言的身影都被其他人阻隔。
她不贪心,就以这样谁都不会察觉的距离,看着许汐言的背影就好。
旋转木马开动起来。
淡淡流淌开的旋律,不欢快,甚至有些哀伤,是她弹钢琴时也练过的一曲,Morunas的《Exhale》。
闻染双手掌着马头的长长竖杆,在一片流淌的光影里望着前方。
许汐言很随意的单手握着,另一手捏着那根棒棒糖。
那姿态一点不幼稚,只是一种不经心。
她放开竖杆用手拂了下垂在肩头的长发,那一刹闻染得以窥见她的小半张侧脸,碎落的灯光在那张面孔上落满,又淌走。
像一条河,映出这世界所有浓墨重彩的美丽,可自己什么都不剩。
闻染想,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旋转木马是悲伤的呢?
即便永远在原地兜圈、不可能靠近自己喜欢的人一点又如何呢?
至少能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始终望着她背影啊。
再舒缓的钢琴曲,也终有完结的时候。
其他人纷纷站起来。
陶曼思的旋木在闻染身后,唤她一声:“染染。”
她“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来。
因为许汐言从旋木上跨下来,往出口走的时候,会路过她身边。
她微垂着头,好似在整理自己的拉链。
许汐言路过她身边了。
带起一阵复合味道的香,蔷薇大丽花掺着阳光晒过的海浪味道,说不清,热热闹闹的打着架。
许汐言忽然脚步一停。
闻染心跳都漏了一拍。
许汐言的手伸进黑色大衣口袋,摸了摸,又往闻染的马头探过来。
尔后走了。
要到这时候,闻染才敢掀起眼皮来。
许汐言放过来的,是一根棒棒糖。
不是什么知名牌子,许汐言刚才在自动售货机买的,路边超市里也随处可见,淡蓝与透明交织的包装上映着脸圆圆的小女孩,棒棒糖是奶白色扁扁的一根。
许汐言为什么给她?
买多了?
因为她是刚巧在多媒体馆碰到许汐言的那个人?
闻染伸手,把棒棒糖快速收进口袋。
陶曼思在她身后叫:“染染?走不走?”
“要走。”赶紧从木马上跨下来,走到陶曼思身边。
“刚才怎么啦?”
“哦,拉链卡住了。”
两人一起往出口走去。
闻染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回头对旋转木马望了一眼。
陶曼思:“怎么?忘记什么东西了?”
“没有。”闻染冲陶曼思弯弯唇:“我们走吧。”
众人三俩成群的走到海洋乐园门口,便准备各自回家了。
闻染和陶曼思算是大方向一致,预备一起打辆车。
却见许汐言独自走向一边的车棚。
视线再放远,便能望见许汐言的那辆素黑色山地车。
陶曼思感叹:“居然是骑车来的……大冬天的,她是真的不怕冷。”
“她家住哪啊?是不是离得不远?”
闻染摇头:“不知道。”
等了好一阵。
不知今天是跨年夜还是怎的,始终等不来出租车。
预备打车的同学们纷纷放弃,走往各自线路的公交车站。
陶曼思和闻染可以走到同个车站。
不过她们虽然大方向相同,细分到公交路线,又不是同一辆了。
陶曼思的车先到,冲闻染挥手:“拜拜我先走了,到家给我发信息。”
“好,放心吧。”
也不知是否今天和许汐言的偶遇消耗了所有运气。
眼看着同学们纷纷离开,闻染的车是最后到的。
鼻头已微微冻得发僵,缩着肩膀跳上车去。
也懒得去坐习惯的倒数第二排了,就在门边坐下,掌着扶手等身体回温。
也许海洋乐园偏僻,跨年这样的日子,这一区的路面反而分外空旷。
闻染眸光一凝。
透过公交车巨大方形的挡风玻璃,她居然看见了骑在山地车上的许汐言。
许汐言明明一早骑车走了,不知又去哪里耽误了一阵,现在刚骑到这里。
也是,许汐言这种人对什么都感兴趣。
老式公交车摇摇晃晃,可速度再慢,总也能超过骑自行车的许汐言。
闻染紧紧攥着扶手,有想过要不要换到另一侧去坐。
转念一想,许汐言又不会突然扭头往公交车里张望,哪可能突然看到她。
于是大胆的坐着。
公交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路过了许汐言身边,因车速不快,被昏黄路灯拖着,让这一幕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这应该就是许汐言出国以前,两人最近也最私密的一次擦肩而过了。
闻染想,老天对她到底还是仁慈的。
让她在一个慢镜头般的场景中,徐徐的、缓缓的对着窗外震撼了她整个青春的女孩,在心里默默说出:再见了,许汐言。
哪怕车窗外的人,根本就浑然不觉。
第28章就是在那一刻终结
高三生哪有悲春伤秋的资格。
就算再怎么挂念与许汐言的告别, 闻染也得为联考的事焦头烂额。
柏惠珍把家里的牛奶换成三倍蛋白质,跟她说:“你学的额头都冒痘痘了诶。”
闻染揉着自己额角:“就是之前那一颗,好奇怪, 一直都不消。”
“太累了嘛,等高三毕业就好了。”
闻染吓一跳:“还要等我上大学才消?”
“等艺考完总归好一点了吧,可以专心文化课了啊。”
“也不会轻松的啦,我文化课成绩也不是那么有把握。”闻染背着书包出门。
还有一周就要联考, 学校特赦, 高三生可以不做课间操。
可以在楼梯上看到许汐言背影的机会, 又少了五天。
只是有次课间去厕所,路过五班教室外, 许汐言倚着走廊在与白姝聊天。
闻染张着耳朵,听白姝问:“你还是要参加联考?”
“嗯。”许汐言指尖绕着自己的发尾:“毕竟我高中在国内读的, 申报学校时不知会不会用的到,就有的没的各种资料,都准备一下。”
“也是。”
“还有一点。”
“嗯?”
许汐言笑了声:“还是想给自己国内的高中生涯打个句点吧, 我做什么事都喜欢有始有终。”
闻染心想, 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若真是自由散漫,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钢琴家。
钢琴这样的存在,谁都蒙蔽不了它, 再盛大的天赋也需要日以继夜的勤学苦练, 指尖都磨起一层硬硬的皮, 又逐渐消退。
所以许汐言看起来恣意,其实有始有终。
看起来傲慢,其实十分礼貌。
三天后, 联考的考场分布贴进了楼下的告示栏,大家纷纷涌过去看。
陶曼思挽着闻染的胳膊:“啊我们不在一个考场。”
闻染用眼尾悄悄的往左边望。
许汐言和白姝一同站在那里。
许汐言和闻染也不在同个考场, 是同一层楼,不过中间隔着一个教室。
看完考场,陶曼思挽着闻染的胳膊去食堂买早饭。
闻染听白姝在问许汐言:“你什么时候的机票?”
“联考第二天的早上。”
“这么急?”
“嗯,早点过去准备。”
白姝:“反正国外的生活,你也挺适应的吧?”
许汐言笑笑。
白姝:“那我早上去送你?”
“不用。”许汐言拒绝:“我这人,不太喜欢告别。”
又四天后,联考如期而至。
闻染坐在考场里敛神,握着的笔杆似能决定自己的前程。
两天的联考结束,学校毫无人性的,通知所有高三生留下来上晚自习,恢复正常的学习节奏。
男生们本来约了去网吧开黑,此时拍着课桌大为不满:“怎么这样!”
但毕竟高三,逃课的人也少了。
学不学得进去是另一回事,但坐在教室里,总归是种心理安慰。
闻染和陶曼思去食堂买了盒装汉堡当晚饭,陶曼思问:“走什么神呢?”
“嗯?”闻染把包汉堡的防油纸扯开一点。
“总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可能之前准备联考,弦绷太紧了。”
闻染只是在想,不知许汐言走了没有。
晚自习她本来就时而上时而不上,明天一早的飞机,也不知是不是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那么,许汐言便彻底离开这座学校了。
闻染对着夕阳,缓缓吐出一口气。
明明已经觉得好好告别了。
明明跨年那天的海洋乐园和公交车,在她心里已是安静又喧嚣的、足够完美的告别了。
真到了这一天,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原来告别这件事,是永远不可能准备好的。
吃下去的汉堡肉堵在嗓子眼,要靠不能加热的冰牛奶才能送下去。
下了晚自习,大家都已被两天联考折磨得不轻,没有了豌豆的射手一样蔫头搭脑走出教室。
陶曼思捶着自己后腰:“今晚无论如何要早点睡了。”
“染染?”
“染染?”
直到陶曼思搡了下她胳膊:“你看什么呢?”
“嗯?没有啊。”
陶曼思顺着她视线往左前方望了眼,的确什么都没有。
其实闻染看到许汐言的背影了。
跟她们离得很远,所以陶曼思没看到。
闻染万万没想到许汐言会留下来上晚自习,还留到了最后一刻。
一路尾随许汐言走到车棚,闻染和陶曼思各自推出自己的车。
明明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的。
明明觉得走到车棚的这一路,已算是额外的犒赏了的。
可闻染忽然跨上自行车,对陶曼思匆匆说了句:“我想起来有点急事要先走。”
猛一下踩着脚踏板离去。
陶曼思又被她吓了一跳。
总觉得好友最近有点怪怪的,可又完全说不出是哪儿怪。
许汐言比闻染先一步离开,所以要很用力的蹬车才能跟上她。
闻染觉得自己好像个变态跟踪狂。
她都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也许,她就是想像那天跑去找旋转木马的工作人员一样,用尽全力的为许汐言再跑一次。
骑自行车也是一种“跑”。
许汐言那一双长腿骑得飞快,她的普通脚踏车哪里跟得上许汐言的专业山地车,必须用尽全力的去跟。
越过路边的奶茶店花店小超市。
越过下晚自习的学生和晚归的上班族。
越过红灯绿灯又变红灯的交通标志灯。
越过要和夜晚的云一较高下的人行天桥。
闻染渐渐乏力,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用力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轧过块小石子车头一震,掌着车把的双手都微微有些发麻。
闻染心里想着,既然许汐言和外公外婆同住,她家境那样好,应该是栋很奢侈的别墅吧。
所以当许汐言在一幢独栋公寓楼前刹车时,她猝不及防,车头往前冲的幅度几乎要让许汐言看到她。
赶紧捏住刹车。
许汐言跨下山地车,推着往公寓楼里走去。
其实这公寓楼是海城的网红,以建筑外观时尚和物业完善而闻名,很适合单身奢阔的年轻人。
许汐言不可能和她外公外婆同住在这里。
那么,许汐言来海城后一直是一个人住?
为什么?
闻染想起那次钢琴比赛时,许汐言痛经,柏惠珍很热情的叫许汐言跟她回家,许汐言还真的跟她回去了。
后来因着舅舅的误解,闻染让柏惠珍不要再对许汐言过度热情。
现在想来无限后悔。
是不是让柏惠珍多叫许汐言回家吃两顿饭比较好?
是不是让柏惠珍跟许汐言多聊两句天比较好?
她当然没任何资格给予许汐言“同情”这种东西,许汐言也不需要。
可是。可是。
闻染单脚撑在地上,双手掌着车把,胸腔里是未喘匀的气,仰头望着那栋高耸入云的公寓楼。
有些亮着灯,有些没有,稀稀疏疏的似城市夜空里的星,很寥落。
闻染一直仰头看着。
直到“啪”一声。
她不可能听到任何声音的,可她耳畔就是传来这样的碎响,看着二十六楼窗口的灯光亮起,她知道了,许汐言住二十六楼。
那样倏然亮起的光不足以驱散整片夜色的黑暗,那是闻染第一次想:像许汐言这样的人,也会寂寞吗?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守在这里。
仰得脖子都酸掉。
如果更早一点发现的话。
会不会更有勇气一点,跟许汐言多说两句话。
会不会更有魄力一点,让自己那么多难以言传的喜欢,至少化为有形的温暖。
闻染掏出手机。
通讯录里“雨滴”形状的背后,藏的便是许汐言的号码。
那样黑暗里近乎显得飘摇的一盏灯,让她很有冲动拨一通电话过去:
“许汐言,我喜欢你。”这是七个字。
七个字能改变什么。
在学校里无数擦肩而过的时光。
在眼眶里盛放不下的那么多那么多的背影。
在学校琴房那首缺失一个音符的《月光奏鸣曲》。
还有,你明早踏上飞机后,就要一路展翅的人生路。
什么都改变不了。
可我至少想让你知道,在你也许会觉得寂寞的人生这阶段里,有一个人,安静的、无望的、可是倾尽自己全力的,用整个青春喜欢过你。
闻染撑稳了自行车,放开车把,呵了呵自己被夜风吹得发凉的手指,在信息框里打字:
【许汐言,我喜欢你。】
然后,又一个字又一个字的删掉了。
******
闻染骑车离开了许汐言的楼下。
几乎迷路,要把手机掏出来搜索,才找到回家的方向。
路上接到柏女士的电话:“你怎么还没回来?”
“这就回来。”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担心死了你晓得伐?”
“没有去哪里。”
“那到底是去哪里了?”
闻染叹了口气:“回来再说。”
骑回家的一路几近脱力。
走进那栋红砖墙的小楼时,柏女士掌着门在等她,拧着眉:“你这小囡……”
看起来劈头盖脸就准备一顿训。
看到闻染的脸,又愣了下,收声,跟着闻染走进去,拖鞋声啪嗒啪嗒的:“你哭过啦?”
闻染在餐桌边放下书包,舅舅从报纸间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闻染:“谁哭了。”
“那你鼻头怎么红红的啦。”
“外面风很冷呀,吹的吧。”
“那你联考考得不好我也不会怪你的啦,联考分数又没那么重要,不要哭也不要乱跑呀。”
“都说没有哭啦。”
“喔唷,我去把夜宵再给你热一热啦,受了寒气要吃暖一点的呀。”柏女士匆匆往厨房走去。
闻染坐在餐桌边,垂眸盯着自己的指甲盖。
柏惠珍把一碗姜汁汤圆端出来:“你说巧不巧,我今天刚好煮了姜汁,你都要喝掉的喔。”
经过这一闹,柏女士总算没再追问她刚才去哪了。
闻染按照老习惯,洗了澡,坐到写字桌前写完了今天的卷子,钻进开了电热毯的被窝。
身上姜汁发出的热意未褪,渐渐有些出汗。
其实刚刚回家的路上,她真没哭。
是想哭的。
可骑车带起夜晚的风太寒凉,好似冻住了所有情绪。
她无比感谢柏女士的那碗姜汁汤圆。
堵了一路的鼻腔终于疏通,她用被子蒙着头,侧躺在枕头上,脸深深的埋进去。
早就发现了。
柏女士今天新给她换的床单,刚好就是许汐言到她卧室来睡过的那一套。
后来不知洗过多少次了,许汐言身上的味道当然消失殆尽。
闻染把脸埋在里面。
可就是这样一套床单枕套,到底承接了她今晚全部的眼泪。
再见,再见。
你说你不喜欢告别,可是,再见了许汐言。
谢谢你出现。
谢谢你像多媒体馆那只身长五米的鲸鱼一样,惊天动地的、颠覆认知的,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
接下来便是春节,苦情的高三生也没放几天假。
调律专业的艺考也并不轻松,视唱练耳与乐理、钢琴调律基础理论、面试、器乐演奏通通来一遍。
接着便是学习学习学习。
背过不知多少遍“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
不知多少遍“little/a little,few/a few”。
不知多少遍“鸦片战争标志着中国近代史的开端”。
然后,高考了。
老师在讲台上反反复复的强调:“准考证和各种文具一定要再检查一遍,早点出门,小心堵车。从今晚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学了,能学的平时都已经学了。”
“同学们,高考是人生一条很重要的出路,但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平时我都在跟你们说,一定要重视高考,可我现在要跟你们说,高考其实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要,去他妈的吧。”
大家都笑。
“等到高考完,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就结束了。在我眼里,无论考多少分,无论有没有考上一开始锚定的大学,你们都是英雄!”
体育委员邹宇恒带头,一小部分男生开始跟着他拍桌。
很有节奏的——啪啪啪,啪啪啪。
接着全班都一起加入进来,拍着桌子,嘴里齐整的喊:“老周!老周!老周!”
一贯严肃的老班冲他们压了压手,竟然摘下黑框眼镜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放了学,闻染最后一次路过五班教室。
中央的那个座位空着,临近高考,座位许久不换,也没人在许汐言离开后再去坐那个位置了。
闻染最后对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看了一眼。
忽然觉得:像拔牙。
牙齿脱落,留下空落落的一个洞。
始终在那里,让你明知不该,却忍不住的拿舌尖不停去舔。
闻染和陶曼思一起走到车棚,陶曼思笑了笑:“现在好像不应该再说‘好好考’了喔?越说越紧张。”
闻染跟着弯唇:“就是。”
“那就不说了。击下掌?”
闻染竖起手掌,跟她“啪”的一声。
两人都是内敛性子,这个本来很酷的动作,被她俩做得不伦不类,两人都笑了。
陶曼思扶了下耳侧的镜架:“其实我有点紧张。”
“为什么?”
“一开始是想为了张哲文考去邶城的嘛,可是学了这么久,好像早已经不是为了张哲文了,就是为了自己,要给自己争口气。”
闻染很认真的说:“你可以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这段时间,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学习了。真的,我都看在眼里的。”
陶曼思吸了下鼻子:“好了不说啦,越说越煽情。那咱们就,考完再见?”
“好。”
陶曼思冲她笑了笑,蹬车走了。
闻染自己骑车回家。
柏女士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买了几罐红牛,说是调动身体兴奋度,对脑筋运转也有好处。
柏惠珍:“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管它有没有用。”闻染伸手:“拿来。”
柏惠珍反而犹豫:“不要喝坏掉了。”
闻染笑:“正规厂家生产的,哪能喝坏掉的啦?”
都学到这份上了,所有科学的迷信的,有用的没用的,各种招数都用上吧。
不枉青春努力这一遭。
两天的高考,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第一场语文开考前,坐在考场里等铃打响,时间慢得好似凝滞,连胃都开始牵扯着隐隐作痛。
等到开始写作文,看一眼时间,又觉得怎么这么不够用,写完作文都来不及检查其他题了。
等到考数学,又开始觉得时间过得慢,解不出的题无论如何解不出,那些听着别人奋笔疾书的时间都是煎熬。
无论如何,期盼的害怕的,想让它快点过去又想它永远不要到来的高考,就那样过去了。
同学们商量着又在教室里聚了一次。
学霸们凑在门边对答案,其他不想听的捂着耳飞快从她们身边跑过。
陶曼思问闻染:“你想不想对答案?”
闻染猛摇头:“不想!一点也不想!考成什么样算什么样,我一点也不想再回忆一遍了。”
陶曼思大笑:“我也是。”
有同学开始疯狂的撕卷子,又天女散花一样在教室里洒开,老班笑着看着,竟然也没有阻止。
有人问:“你万一要复读怎么办啊?”
“我打死你个乌鸦嘴!”那人从凳子上蹦下来就开始追他。
最后,所有人一起聚在走廊,把有用的没用的卷子和资料往下扔,一时间,拉满“祝同学们高考夺魁”红色横幅的教学楼外,一片淡白飞舞的蝶。
有人大喊:“再见啦!”
很快有人跟着她喊:“再见啦卷子!”
“再见啦该死的数学题!”
“再见啦高三!”
“再见啦青春!”
一阵疯了般癫狂的呐喊间,忽然有人低低的啜泣。
周遭人愣了一瞬,被传染般,很多人都开始哭。
这时的闻染倒很平静,望着眼前那一片淡白的蝶,心想:
不知这时的许汐言,在英国的哪个角落,做着哪些不一般的事情呢?
******
接着便是同学聚会。
一定要放在出分前,一旦分数出了,很多人就没心情了。
聚会订在一个以餐食好吃而闻名的KTV,晚上六点开始。
当天下午,闻染待在陶曼思家里,背靠着写字台边缘,看着陶曼思坐在化妆台前给自己化妆。
很快向她求救:“打粉底我还行,可化眼线我是真不行。”
因为闻染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种钢琴比赛,还算比她有经验。
接过眼线笔,提醒:“别眨眼。”
“嗯。”陶曼思半耷着眼皮,睫毛尖还是忍不住一眨:“染染,你真不化妆啊?”
“不化啦。”
陶曼思摁着自己的胃,没忍住打了个嗝。
还好闻染反应快,快速撤开眼线笔,没给她眼线化飘出去。
陶曼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闻染弯唇:“这么紧张?今晚打定主意跟张哲文告白了?”
“没有没有。”顿了下又说:“如果酒喝到位了的话,也行。”
两人笑作一团。
闻染最后帮陶曼思喷了定妆喷雾,陶曼思边收拾化妆包边问:“整个高中,你真没喜欢过什么人啊?”
闻染静默。
陶曼思一下子警惕起来:“果然有吧?谁啊?”
闻染笑道:“没有啦。”
许汐言像一阵飓风,刮过了所有人的青春。
可人人都知道许汐言不是日常生活里会出现的那种人,她远赴英国以后,渐渐的,学校里也没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现下哪怕闻染只是说出“许汐言”三个字,都会引起好一番大惊小怪吧。
闻染其实有些羡慕其他只是单纯欣赏许汐言的人。
她们劫后余生。
可是她自己的世界,寸草不留。
五班的聚会也是今天,因为两个班的班长关系好,订的也是同一家KTV。
陶曼思在二班包间里有些心猿意马,闻染陪着她喝酒,但两人酒量都不好,很快就有点晕。
陶曼思搭着闻染的手臂:“染染,我不行了。”
闻染比她稍好点:“想吐吗?”
“不想,但我好晕,陪我出去吹会儿风吧。”
“好。”
两人悄悄溜出包间,走出KTV,路边有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闻染问:“要不要进去买点喝的解酒?”
“好啊。”
两?*? 人踏着“欢迎光临”的音乐进去,陶曼思却又在冷柜里拿了两听啤酒。
闻染打她手背:“你还喝!”
陶曼思带着醉意笑:“染染,你说我们这样性格的人,喝醉的机会又有多少?别管啦,醉就醉吧,你陪我。”
闻染不拦她了:“好。”
结了账,走出便利店,陶曼思拖着闻染在马路沿坐下。
闻染弯着唇角,由着她。
这里有点偏,夜色里,间或有辆车飞快的开过。
正当陶曼思“嘶啦”一声拉开啤酒罐的时候,闻染小声说:“张哲文。”
陶曼思动作一滞。
张哲文不知方才去了哪,这时正往KTV里走,没看到坐在路边阴影里的她们。
陶曼思盯着张哲文。
闻染问:“你要不要叫他?”
陶曼思没反应。
闻染又问:“要不要我帮你叫他?”
陶曼思摇头,很慢很慢。
闻染和陶曼思一起,目送张哲文的身影走进KTV。
这时有人冲出来大喊:“老子的青春结束啦!”
身后两个同学很快追上他:“你喝多了啦!”又在路边打车,把他塞进车去。
陶曼思喝一口啤酒,冲闻染笑笑:“你知道么?我不敢告白,其实我知道,要是我告白了,他肯定会拒绝我的,那我的青春就……”
她耸了下肩,学着方才那醉酒男生的语调喊:“我的青春结束啦!”
闻染陪着她笑。
她们躲在暗影里,头顶是KTV闪烁的灯牌,交织出一片霓虹颜色的天气,头顶的立交桥有大货车轰隆轰隆的驶过时,路面都跟着震两震。
闻染想:今晚有多少人喝醉。多少人告白。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一晚终结?
可是于她而言,她的青春终结得更早一点。
早在跨年的那一天,她和许汐言从海洋乐园离开,她坐在夜班公交上,路过骑着山地车的许汐言身边。
夜风撩过少女缱绻的长发,能看到她耳朵里塞着耳机,漫不经心的嚼着口香糖,望着前方的夜色。
回家后,闻染洗头洗澡,吹干头发,快要零点的时候,她拉开窗帘,站在窗口眺望。
她们这一片高楼不多,所以能越过一幢幢房顶,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冒出一点烟花尖。
在天空迸裂,又快速归于寂静,消弭得不留痕迹。
就如同许汐言出现在她的青春里一般。
闻染倚在窗口,慢慢吮着许汐言放在旋木上给她的那根棒棒糖,纯纯的牛奶味里总觉得微微带咸,她没有哭,可那微微咸的味道和眼泪近似。
闻染很清楚。
她的青春,就是在那一刻终结的。
第29章一半暖阳,一半滂沱
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英雄和神话。
短暂的狂欢过后, 很快就是高考出分。
闻染综合艺考和文化分,最稳妥的方式是去海城本地的音乐学院,普普通通, 平平无奇。
陶曼思那边就比较纠结。
她的分数可以往邶城那边够一够,可是要冒风险,如果失败,调剂的结果会很不理想。
张哲文的成绩稳上邶城211。
最终陶曼思决定放弃, 填了海城本地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接下来, 便是等录取通知书了。
柏女士很紧张:“哎呀, 录取通知书没拿到手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舅舅冷笑一声:“就你女儿那个大学, 读出来也没多大出息的,好好的钢琴系不去拼一拼, 跑去学什么调律。”
闻染很平静。
自从许汐言跟她说过未来该怎么选择的那番话后,对于舅舅的这些嘲讽,她从来都很平静。
录取通知书总算是顺利的到了。
艺术类通知书到得更早一些, 寄到了学校, 那时陶曼思还跟她爸妈在外省旅游,于是闻染一个人骑车到学校去取。
正值午后,梧桐树上蝉鸣声声, 太阳烈得厉害, 像是要晒化人的每一个毛孔。
闻染不过骑了从家到学校的这一路, 就觉得自己被晒黑了两个度。
到车棚停了车,走进学校里去。
只有部分人的通知书是寄到学校,大家领通知书的时间又都错开, 所以这时里静得出奇,好似只得她一人畅游。
闻染突然起了心思, 想好好的再看一看这座校园。
毕竟她是在这里,看过无数次许汐言的背影。
歇过一只只鸽子沐浴在夕阳里的钟楼再看一看。
陪陶曼思跑过的文学社再看一看。
很少去的礼堂和很常去的食堂再看一看。
然后才提步往教学楼走去。
在五班走廊里静静站了许久,门窗都锁着,一片都已变得光秃秃空荡荡的座位间,为什么还是能一眼看出许汐言曾经坐过的那一个。
闻染有点搞笑又有点悲戚的想:她甚至想要再去上一遍厕所。
最后的最后,才往琴房走去。
如果说和许汐言留下的最深的回忆是哪里,还是琴房。
是许汐言拿一架有个琴键音不准的钢琴,给她弹《月光奏鸣曲》的夜晚。
走过一间间空置的琴房。
走过有着仿古檀木色圆柱的走廊。
走过记忆中的月夜。
好像这座校园里,再也寻不出什么想看的地方了。
可闻染刚要离开,老天又给了她一个留下的理由——
曝晒了整日的天,临近黄昏时终于显露温柔,而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太阳未曾退场,雨滴又来攻城掠池。
形成了一场太阳雨。
闻染快走两步躲到琴房的屋檐下,望着眼前的雨幕。
不知为什么,各种自然的奇景,总会让她想起许汐言。
从身长五米的鲸鱼。
到黄昏时的一半暖阳、一半滂沱。
大概许汐言就像这样,是寻常不得见的奇迹。
闻染在屋檐下静静站着,几乎以为自己幻听——
她听到了钢琴的旋律。
可方才逛过的琴房里没有人,她甚至觉得今天整座学校里,除了她都没有任何一个人。
而且为什么偏偏响起的旋律,是那段《月光奏鸣曲》。
闻染轻轻阖上眼。
一定是幻觉,一定是自己的神经出了某种问题。
因为那段旋律弹得太好。
她的身边除了天才如许汐言,再也没任何人能驾驭那样的旋律了。甚至,比她记忆里的许汐言弹得还要好,在艳阳与落雨间,凭一手黑白琴键就能造就月光铺洒的奇迹。
那一刻闻染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很务实的觉得自己该让柏女士带着去看心理门诊。
也许乐曲太宁然。
也许太阳雨间的月光美得几近不真切。
她就是静静站着,阖着眼,感受着夕阳漫过屋檐,浸没她右边手臂,而滂沱的雨被风吹斜,吹向她左边手臂的毛孔。
直到一曲终了,她张开眼。
奇迹之中的奇迹出现了。
因为站在琴房门口的人,是许汐言。
并且,许汐言在向她走过来。
闻染该微笑的,该笑着打声招呼的,该问“你怎么回国了的”。她的大脑还在持续运转,可她的眼底就是一阵酸涩。
见到许汐言的第一反应,是想哭。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还是“失而复得后终将失去”的悲伤。
那样的喜悦和悲伤,像分别占领了她左右两边手臂的夕阳和雨一样,侵吞了她的左右两边身体。
左边的心脏狂跳,右边的肺腔溺水一样发疼。
许汐言总得跟她寒暄两句吧,闻染这样想着。
然而许汐言只是静静走了过来,靠在她身侧,背靠着墙,望着屋檐外的雨。
闻染心里一跳。
因为许汐言靠她真的很近。
两人的小臂都相贴,她左边小臂上都是方才一阵斜风染上的雨,潮漉漉的,像心情,然而许汐言的体温灌进来,让每一个毛孔都发烫。
其实许汐言面孔成熟,黑T加破洞牛仔裤的打扮更让她有种落拓的风情,但只有皮肤——
闻染轻轻阖上眼,颈根轻咽。
只有皮肤绝对是十八岁少女的触感,滑腻美好得像绝不应出现在尘世的存在。
毛孔的烧灼感一路蔓延到了耳朵尖,闻染知道自己的耳尖绝对红了。
她知道自己该躲开的。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可她就是静静站着,感受着许汐言的皮肤:“怎么回来了?”
“有份手续,必须自己回学校来办。你呢?”
“我来拿录取通知书。”
“拿到了?”
“嗯。”就塞在她背于另边肩膀的帆布包里。
“什么学校?”
“海城,音乐学院。”
许汐言既没有虚伪的说“这学校挺好的”,也没露出任何不屑,就是很平静的点了一下头。
这大概是闻染第一次主动向许汐言发问吧。
“你呢?柏丽思什么时候开学?”
“五月,已经入学了。”
闻染张了张嘴,有些结舌:“喔。”
海城音乐学院,和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其间差距弥合的可能,简直像眼前这场太阳雨。
还能做些什么呢。
甚至连问许汐言什么时候飞英国的必要都没有。
闻染继续静静站着,望着眼前的一半暖阳,一半滂沱。
一直到雨渐渐止息,夕阳也被更厚重的云朵吞没,夜晚的降临并非渐进式的,闻染知道再过不久,便会像倏然垂落的黑绒幕布一样,罩着人落下来。
可许汐言趁着空气中雨气未散,暮色还拖着淡淡的一点尾巴,扭头,冲她很轻的笑了一下。
轻轻翕动的浓睫如蝶翼,而那只蝴蝶怎会知道自己的翅膀,会引发大西洋彼岸怎样一场飓风。
闻染轻声说:“再见,许汐言。”
她心里无比清楚,这样让人连毛孔都跟着颤栗的心动,只在青春期有效,以这样一个黄昏为限。
从此以后,她们以奔跑的姿态与青春渐行渐远,她一路往尘埃飞舞的俗世里去,许汐言飞往光芒深处的舞台。
再不可能了。
******
大学四年的生活平平无奇,毕业后,闻染没有读研的打算,但工作好像也没有那么好找。
舅舅捧着报纸冷哼:“让你学什么调律。”
柏惠珍拍拍她的肩:“不着急的呀。”
可闻染看出来了。
柏惠珍眼里有跟舅舅一样的不解,不解她为什么不去读钢琴系。
这一日,闻染来到郊区的一个文创园。
时值盛夏,草木茂密得好似一旦入了夜,便能上演什么百鬼夜行的传说。
闻染顺着门牌号,找到一家工作室。
Loft工业风和侘寂风互相不收敛的拼接在一起,毫无章法,一塌糊涂,闻染唇边浮出一抹浅笑。
莫名的让她想起许汐言,那般恣意。
她敲了敲门,无人应。
她绕过丛丛茂密的白茅,走到落地玻璃外去看,有个很年轻的女生摊在懒人沙发上,手机打横握在手里,斑斓的界面应该是在打游戏。
闻染敲了敲玻璃。
塞着耳机投入打游戏的女生浑然不觉。
闻染想了想,绕回门口等着。
草木太茂盛,她今天穿一条七分裤,露出两截纤白的脚腕,细皮嫩肉的过分招蚊子。
她抬起一只脚来挠的时候,听到工作室里的女生大叫一声“糟了!”
然后一阵匆忙的脚步,那厚重的黄铜色loft风铁门被一把拉开。
闻染看着她笑了笑:“七个。”
她脸上不急不躁、宁然的表情让女生震了下。
“什么七个?”
“就是我站在这里等你的时间,腿上和胳膊上被咬的蚊子包,总共加起来是七个。”
女生笑了,冲她伸出右手:“我是工作室的老板,我叫何于珈。”
闻染跟她握了握:“闻染。”
“实在抱歉,我知道今天约了你面试,所以早早过来等了,结果打起游戏来太投入了,戴着耳机也没听见你敲门。”何于珈道:“不过,你被录取了。”
闻染愣了下:“你还没看我简历,也没考我专业。”
“不用了,你很有耐心。”何于珈笑:“从我妈到我两个姑姑,我们家都是钢琴老师,从小见过不知多少调律师,很知道调律师最需要的是什么。”
“噢。”闻染静下来,然后问:“什么时候上班?”
这次轮到何于珈愣住:“你还没问我工作室的情况,待遇如何,薪水多少。”
“不用了。”闻染说:“因为,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何于珈哈哈大笑:“行吧,那你下周一来上班。不过先说好,我们这种年轻人创业,那可是说倒闭就倒闭了。”
闻染跟何于珈谈定,五险一金正常买,薪水是调律行业整体水平偏低,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她刚毕业,没什么经验。
除了文创园的位置实在太偏,其他都还好。
何于珈说是因为这个文创园新修,对年轻人创业有补贴,其他地方实在是租不起。
又笑道:“你是我工作室的第一个员工。”
“工作室的名字呢?”因为闻染是在豆瓣上看见有人发帖,抱着试试看心态过来的,连工作室的名字都不知道。
何于珈一耸肩:“不知道,还没取。管他呢,先干着呗。”
闻染结舌。
这性子,真够随性的。
有那么一点点的,像许汐言。
两人谈定,闻染背着帆布包离开文创园。
路上接到陶曼思的电话:“染染,今天面试怎么样?”
“成了。”
陶曼思笑起来:“真的?我早都想好了,要是你成功,就你请我吃烤肉,要是没成,就我请你吃烤肉。”
陶曼思从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并没成为一名教师,反而进了传统纸媒当编辑。
整日里油墨纸香,像高中时文学社的场景重演,收入不高,却很适合她。
闻染跟着笑:“没问题,我请你。你先找好吃哪一家,我得从文创园回市区来,有些远。”
等闻染终于转了三趟地铁回到市区,走进一家商场,陶曼思找的烤肉店就在二楼。
相较于韩式烤肉,这家东北烤肉只让人觉得豪横,肥牛瘦牛的点了一堆,夏日衣衫太轻薄,总觉得胃都微微鼓出来。
陶曼思挽着闻染的胳膊往外走:“吃了这一顿不知要长几斤,非得断食两天才行。”
可路过一家面包店又忍不住:“我想买点回去当明天的早饭。染染你要么?”
闻染摇头:“柏女士包了小馄饨,我得帮她解决。”
店小拥挤,闻染便在外面等。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商场对面便是演艺中心,时而有话剧或音乐剧在这里上演,同时外墙所悬的海报,也有一些世界各类演出的新鲜资讯。
闻染的眸光凝住,一颗心吊了起来。
真的,大学这四年来,她每一天都在做好准备,准备许汐言横空出世,功成名就,做好在网络上、电视里、各种奢侈品广告的海报上看到她的心理准备。她又期待又怕,她知道凭许汐言的天赋一定可以做得到。
可是,这四年来静静的,甚至她悄悄上网去查许汐言的消息,也什么都查不到。
直到现在,她带着一身烤肉味,蓝色T恤下摆有方才不小心滴上的一点烤肉酱,拿纸巾用力擦过了,没有擦掉,站在一片熙来攘往的街头,等着朋友从身后的面包店出来。
她在演艺中心所悬的巨幅海报上,看到了许汐言那张蔷薇般的面孔。
穿一身露肩的黑色晚礼服,对着同样墨色流光的钢琴,似一只骄傲的天鹅。
这个世界是很势力的,就连一张海报的大小,也能用来说明世人对你能否成名的期许。
这该是许汐言毕业后的第一场演出,可这海报的大小,便是对她一定会横空出世的绝佳认可。
海报上的字样翻译成中文便是:「新锐钢琴家:Shine Hsu。」旁边另特别写明她的中文名:「许汐言」。
怎么会有人叫“Shine”这样的英文名,简直像一个外国人的中文名叫“水晶”一样。
除了许汐言,除了“汐言”二字的发音很接近“Shine”,更重要的,是她那样的存在,就是光耀本身。
闻染一瞬顿悟了为何大学四年丝毫没有许汐言的消息。
许汐言看起来恣意,其实诚挚认真,对他人是,对世界是,对音乐更是。大学四年是她闭关修炼的最好时候,她决不允许自己还有任何瑕疵的时候,被推到世人面前。
所以到了现在,是她大放异彩的时候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闻染一早知道她逃脱不了许汐言。从今往后,许汐言将出现在网络里电视里海报里,出现在街头巷尾每一个人的对谈里,连风都会把“许汐言”的名字送到闻染耳畔。
闻染绝望的想:她哪有可能忘掉许汐言呢?
许汐言根本无需出手,她天然便失却了这样的机会。
******
大学毕业后的四年,算长还是短。
对许汐言那样的人来说,应该算长,因为这四年里她做到了旁人二十年都做不到的事:在以欧美音乐家占主流的钢琴圈,她是第一个连续两年蝉联最具价值“肖邦奖”的中国钢琴家。
同时,她的容颜和性格使她备受时尚圈宠爱,很快火出圈,奢侈品牌的形象大使或代言人几乎拿过一个满贯,甚至国内的各大杂志封面也能频频看见她的身影。
尽管这期间她非常低调,除了巡演期间几乎很难被各国狗仔捕捉到她的身影。偶尔有次驴友晒出照片,拍一个穿白色羽绒装备的侧影,明明穿得厚重,仍能看出纤窈的姿态。
许汐言的老粉们一眼看出来:“是老婆!”
“女鹅!”
“喔喔喔宝贝危不危险啊!”
那是在攀安纳普尔纳群峰,被誉为“众神的居所”、“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许汐言纯素颜,一头卷曲的长发编一根鱼尾辫垂在一侧肩头,她对于自己的美貌总有一股挥霍的姿态,耳畔的头发乱糟糟的,丝毫没有化妆仍能看出五官的姝丽。
她浓墨重彩,似完全无视自然规律,开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朵蔷薇。
那便是许汐言,各种有意思的事她都想尝试,都想征服。她绝不是温室里绵软的花,所以她的钢琴曲总会绽放出灼灼的生命力。
陶曼思偶尔会提到她:“许汐言啊……”
都是从新闻里看来的。
虽然她不怎么露面,但不妨碍她两年前的一套街拍仍在微博疯传。
闻染总是弯弯唇:“嗯。”
不怎么搭腔。
陶曼思惊讶于她的冷淡:“那是许汐言哎,我们一个高中的。”
“啊。”那时她们在吃麦当劳的“穷鬼套餐”,闻染端起可乐吸一口:“但人家现在是大明星的嘛,我又不怎么追星。”
“也是。”陶曼思道:“谁能想到,现在世界级的明星还跟我们当过高中同学呢,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切。”
不真切么?闻染觉得,也不是。
直到现在提及许汐言,她还能想起十八岁那年的太阳雨,许汐言柔腻的皮肤紧贴着她的小臂,眼前是一半暖阳一半滂沱的盛景。
可是许汐言。
她在文创园赚着几千块月薪的时候,许汐言已杀入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
她在人挤人的地铁上努力躲过煎饼果子时,许汐言不知在哪片广袤天空下玩滑翔伞。
她在厨房灶台前替柏女士守着一锅鸡汤时,许汐言也许正在世界知名的米其林餐厅。
其间的差距,要如何弥合。
她该以怎样的语调,再次提及“许汐言”这个名字。
暗恋?这两个字哪怕宣之于口,都会成为荒唐的笑谈。
青春期的暗恋像一场飓风。
可飓风过境不应该是短暂的吗?为什么直到二十六岁年纪,她仍会为“许汐言”这个名字心跳。
闻染觉得不能这样下去。
她开始刻意屏蔽许汐言的消息。
在所有社交软件上把“许汐言”设为屏蔽词,同事们聊起许汐言时她会刻意走开去浇花。
相较于高中时,她好像生长得更沉静了些,喜欢也适合穿蓝,从靛蓝的手工沾染衬衫配白棉布裤,到海蓝色的马海毛衣配黑色大衣,一贯素直的长发不再束成马尾,披散在肩头,用来遮掩听到“许汐言”这个名字时仍易发红的耳尖。
她不愿再住房产证上写着舅舅名字的老宅,自己租了间四十平的小屋。
每每回家吃饭,柏惠珍有意无意会把文远叫过来。
“远哥哥。”
闻染这么招呼一句,又没话了。
文远也是那种内敛的年轻人,但会给闻染摆好筷子,又或是把她喜欢的椰汁放到她面前。
喜欢她么?闻染这人不自恋,她觉得也不是喜欢。
就是从小青梅竹马,关系太近,大人们常常半开玩笑的说着,潜意识里便也把这当成了一条顺遂的路,稳妥的路。
无论闻染明里暗里说过多少次,也阻止不了这群执拗的大人。
有时候闻染也阴暗的想过——“要是没有许汐言”。
要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许汐言就好了。
她也许就甘愿去过这样平淡的、不喜欢也无所谓的、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而不是像现在。
每每她要对生活妥协的时候,脑子里许汐言的一张脸又冒出来。
真该死。
她要怎么才能把许汐言忘得更彻底一点。
于是今年生日,她的年假和陶曼思的年假刚好能凑在一起,她们相约一起去邶城,打卡那和玺彩画的雍和宫。
陶曼思半是调侃的提醒:“不要随便许愿啊,听说四爷办事有点飘,你在这许的愿永远不知以什么形式实现。”
说着又笑:“比如有人求暴富,转眼就被车撞了,躺了三个月获赔十二万。”
闻染轻声道:“我要拜,我有个很迫切的愿望。”
“什么?”陶曼思又开句玩笑:“遇到一个让你疯狂喜欢的人?”
恰恰相反。闻染在心里说。
她那日一身淡蓝衣裤,在缭绕香火间虔诚下拜。
她也不是什么有信仰的人,可,没有别的办法了——
拜托了,无论多离谱的方式也好,无论哪位神佛援手也好。
让我忘掉许汐言。
第30章许汐言裹着浴袍
从邶城回来, 工作和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闻染觉得自己想起许汐言的次数,好像微妙的是少了那么些。
只是这日, 老板何于珈到工作室来探班,给她们带了奶茶。
“染染,快过来。”
闻染笑着走过去:“不会又给我带了两杯吧。”
何于珈揽一下她的肩:“那当然了,说起来, 「八分音符工作室」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呢。”
郑恋是今年刚加入的调律师, 好奇问:“为什么是八分音符?”
何于珈冲着闻染一扬下巴:“你问她。”
闻染弯唇:“因为八分音符, 是最特别的音符。”
它只有半拍。
不像全拍音符那样完整,也不像更短促音符的四分之一拍或八分之一拍。
它像一轮半弦月。
恰到好处的悬在那里, 让你永远记挂于它的不完满。
就像许汐言出现在她十多岁的青春里,两人一度那样接近, 她却又从未真正靠近过许汐言。
看到八分音符,她就会想起许汐言。
郑恋听得似懂非懂:“这么文艺,这么意识流, 老板你就用啦?”
何于珈哈哈大笑:“八八大发嘛!我觉得八这个数字蛮好的啊!”
其他人都跟着笑起来。
文创园太远, 何于珈开车过来一趟不容易,所以也不急着走,手机连上充电器, 摊在懒人沙发上打游戏。
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啊!”
奚露吓一跳:“怎么了珈姐?你触电了?”
“触什么电!是许汐言啦!许汐言要回国巡演了!啊啊啊啊!”
“谁说的?”
“我朋友是演艺经济行业的, 所以她能提前得到消息。”
“那到时候抢票岂不是抢疯了?珈姐你朋友能不能帮忙抢票啊?”
那时闻染本来端着水壶正在浇茶几上的一盆秋石斛, 手一抖,两滴水落到桌面去,漾开圆圆的一圈。
她不露声色的拎着水壶, 走到窗台边去浇一排多肉。
奚露在她身后喊:“染染,你到时要不要珈姐的朋友帮你抢票啊?”
闻染微垂着睫, 盯着多肉冒尖的一点绿意。
好在人人都在为许汐言要回国而兴奋,没有人过来追问她。
闻染盯着那盆多肉想:许汐言,你真够讨厌的。
为什么在我决心忘记你的时候,你偏偏要回国办什么巡演。
但这想法荒唐到可笑。
难道现在举世闻名的许汐言,还记得自己高三借读过不到一年的梓育中学里,有一个名叫闻染的、文静又内向的女孩么?
十八岁夏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太阳雨,是属于闻染一个人的惊心动魄。
到了下班,何于珈大手一挥说:“都别打车了,今天我送你们。”
反正员工们下班打车的钱,也是她报销。
车上她还挺不好意思:“染染,你从毕业开始,在我这里干多少年了?四年?”
“嗯。”
“染姐你都干四年了啊。”郑恋惊叹。
闻染笑笑:“四年在调律这个行业里,实在不值一提。”
这一行讲究的是经验,手上愈发精妙的功夫,是时间一点点养出来的。
何于珈愧疚的点在于:“那时候夸下海口,不出两年便能搬出这偏僻的文创园,结果这都四年了,我也没挣着什么钱,咱们还在这安营扎寨。”
奚露笑着插话:“老板,你太佛了。”
闻染:“没有什么的。工作环境不重要,来年的底薪涨一涨才是正经。”
大家噗地笑开。
何于珈知道闻染是开玩笑。闻染刚毕业时来她这里找工作,她看这姑娘清清秀秀的,一看性子就很能沉得下来,于是也没试用,直接就录用了闻染。
当然,薪水开的也不高。
她本以为闻染是走投无路才来了她这里。没想到后来跟两个行内的朋友聊起,发现闻染在另两家工作室也通过了试用,是闻染拒绝了人家。
她后来问过闻染。
闻染只说:“理念不合。”
“怎么不合了?”
“他们总希望我调得快一点,好赶着去接下一单。”
“哦明白了,因为我这里生意不好,也不用赶着去接单,没人催你是吧。”
闻染弯唇。
何于珈看过闻染调琴,的确很慢,也很精细,对待钢琴就像对待一位老友,宁心静气听它的喁喁私语。
闻染被何于珈送到出租屋楼下,挥手跟她道别。
又过了一个月,许汐言要回国巡演的消息铺天盖地。
工作室的同事每天都在哀嚎:“呜呜呜抢不到票!黄牛票也买不到!珈姐的朋友也弄不到票!”
“一开票就秒没啊!”
“到底是什么人抢到了汐汐言演奏会的票?”
闻染总是躲开去。
奚露来问过闻染一次:“你不抢票啊?”
闻染淡笑着,给的理由很有说服力:“穷。”
几千块的薪水,还要租房。
“好吧。”奚露无法反驳:“我就是听说,你是从小学钢琴的,还以为你会对这种顶级演奏会很感兴趣。”
她问闻染:“你现在还经常弹琴么?”
闻染张了张嘴:“弹得少了。”
这天下班回家,柏女士要做腌笃鲜,她被拖进厨房帮忙。
一直到晚上洗头洗澡,躲回房吹干头发,她的吹风机也是蓝色的,像一阵海风往一头长发上招摇。
等到所有人都睡下了,她才悄悄下楼。
客厅里她的那架钢琴还摆着,舅舅一度动过把它卖掉的心思,可一来旧钢琴也卖不了多少钱,二来逢年过节来了亲戚,闻染弹两首还可以帮他争点面子。
于是钢琴一直就这么放着了。
其实许汐言说得对,没了比赛和考学的压力,闻染反而保留了对钢琴的兴趣。
顺利考入调律专业后,起先,她也很愿意对着钢琴弹两曲,自己做一些练习。
舅舅总是捧着报纸在客厅里冷哼:“又不愿意考钢琴系,现在弹来弹去的,还有什么用?”
不能当成职业,就是无用。
不能挣钱,就是无用。
闻染默默合上钢琴盖。
渐渐的,她就弹得越来越少了。
可是今天,当她被奚露问及要不要抢许汐言演奏会票的夜晚,她一个人穿着洗到发白的淡蓝睡裙,像一片褪色的海,坐在窗口的月光里,对着她的钢琴。
打开琴盖。
不欲惊醒任何人,所以只是指尖很轻的触了一下白键。
嘣。
发音不清脆,转瞬即逝的暗哑。
她还喜欢弹钢琴。
十岁以前她也体会过当一个“天才”的滋味,可到了现在,她和真正的天才许汐言之间,有了怎样山海鸿沟般的差距呢?
闻染合上钢琴盖,站起来,静静踩过嘎吱作响的旧木楼梯。
上楼睡觉去了。
******
第二天,工作室的话题日常带到许汐言。
郑恋一手撑着下颌,刷着手机:“许汐言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啊?每天都有粉丝去机场接机,还没等到她,她的行程也太保密了吧。”
“许汐言一直就这样啊。”奚露道:“工作之外,她不愿意被打扰太多的。”
“说起来,演奏会也没多久了,第一站就是海城,她怎么还不回国准备?”
奚露玩笑一句:“她那样的天赋,还需要准备?”
“也是。”郑恋叹口气,把手伸到面前,看看自己的手指:“同样都是手,你说人家的手怎么长的?估计她就算头天晚上喝到烂醉,完全不准备,第二天登台照样惊艳全世界吧。”
这时工作室的座机响。
闻染正欲躲开她们的聊天,忙不迭离开茶几边过去接。
“喂,你好。”
“是八分音符工作室吗?”一个苍老的女声,但听起来很有气质。
“是。”
“我相熟的调律师病了,现在钢琴音准出了问题,你们有调律师能立即上门吗?”
“可以。”闻染摸了支圆珠笔握在手里,又拖过一边的便笺:“请问您的地址是?”
女声报出一个地址:“很近,就在你们工作室边上。”
闻染“啊”一声。
“怎么?”
“没怎么,只是我应该听过您弹琴,很惊艳。”
文创园靠道路右侧,道路左侧是别墅区,有个很有格调的名字叫做“故园”,但因为这里实在太偏了,环境又不是多么出类拔萃,所以别墅卖了一些,但鲜少有人真正住过来。
相应的物业也跟不上,看上去白茅连天,荒草一片。
唯有一次,闻染?*? 一个人在工作室加班整理客户资料,下班后叫的网约车跑错了位置,闻染怕叫他再开过来更折腾,便一个人走到马路对面去。
听到一幢别墅里,传来了一阵钢琴旋律。
像月光,洗净在尘世里浸了一整天的耳朵。
这时印象里的琴声和电话里的女声对应上,闻染挂了电话,收拾了工具箱便准备过去。
那是一个春末。
空气里毛茸茸的飞着蒲公英种子,斑马线安静的铺在阳光下,她从马路一端的白茅草丛,游到另一端的白茅草丛里去。
那时是下午四点。
她做完登记,进了别墅区,一路所见展示着,“故园”的空置率真的很高,若什么月黑风高的情形下来这里,很可能会觉得闹鬼。
摁响门铃,很快有人来应门。
闻染的眼睛惊艳了下。
从未见过这样自然老去的人,老得如此优雅。
一头花白的长发带一些蜷曲,自然随意的披散在肩头,不经任何染色。那张面庞显然没经过度医美荼毒,遍布皱纹,但恰到好处如黄叶上的脉络,为她平添一抹风韵。
对着闻染先是问:“怎么称呼?”
闻染受宠若惊了下。
大概入行四年,遇过太多例子,对着她们上下扫视一眼:“调律师是吧?琴在这边。”
像是把人当……怎么说,一把调律扳手。
于是规规矩矩回答:“闻染。”
老人点点头:“我叫易听竹。”
“易女士。”
“我叫你小闻可以伐?”
“可以的。”
“那么,请进。”
那幢别墅,物似主人形,各种隔断都被打通,空间阔绰得几乎可以用“清澈”来形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照进来,映出窗外瑰丽的玫瑰花丛。
一架钢琴便坐落于窗边。
闻染又惊艳了下。
那竟是一架夏奈尔钢琴。
学钢琴的人大多用斯尔或贝德利,够贵,也够好。在这两个品牌近乎形成垄断之势的时候,已很少有人记得,夏奈尔钢琴才是纯手工钢琴界的翘楚,被誉为“匠人指尖上的一颗明珠”。
因产量稀少,所以现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古董钢琴。
维护成本高昂,更没人愿意用了。
易听竹见她眼底惊艳之色:“认识夏奈尔钢琴?”
闻染点头。
“怎么,以前也是学钢琴的?”
不知怎地,在易听竹面前,闻染并不愿隐藏自己:“是的。”
“那么,待会儿调好了,弹一首。”
闻染笑笑,她知道很多钢琴家并不愿他人碰自己的琴,易听竹倒是不拘一格。
仍是婉拒:“我很久疏于练习了,怕浪费了这架好琴。”
“那,敢给它调律么?”
眼前的年轻姑娘看上去低调安静,甚至有些怯怯。
此时却放下工具箱,冲她沉稳一笑:“我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竟是如此自信。
有意思。易听竹心想。
先是问:“需要多久完成?”
“您觉得哪些键不准?”
易听竹示范给她看。
闻染点点头:“音准的确有问题。”
“你裸耳就听出来了?”易听竹扫她一眼:“你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闻染心里一跳。
这句话,许汐言也用来说过她。
但,不要再想许汐言了。
先是礼貌询问易听竹:“我现在可以碰这架钢琴了吗?”
易听竹点头:“请随意。”
闻染反复试了试自己觉得有问题的那几个键,望一眼窗外。
易听竹忽然觉得:她很美。
诚然这姑娘的样貌不算多出挑,只担得起用“清秀”二字来形容。可她脸上有种当下年轻人没有的沉静,站在一片窗口透进的淡金光影里,睫毛一翕,好似世界都跟着安静下来。
她望着窗外像望着一个黄昏,嘴里的话说的也是:“我调律比较慢,大概要到黄昏吧。”
易听竹应允:“你慢慢来,我这架老钢琴几百岁了,不差你这一点时间。”
闻染笑笑。
给一个理念契合的钢琴家调律,真是一件舒心的事。
当下不再多话,打开自己的工具箱。
她这么年轻,易听竹对她倒放心,就冲她裸耳听出了音准,竟就这么放心把一架古董钢琴交给她,也没在一旁守着,去做自己的事了。
工作起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闻染再一抬头的时候,有些愣怔。
远看这“故园”景致总觉得荒芜,想不到坐在窗口,大团大团橘粉色的夕阳铺洒下来,被几乎要蔓延进窗口的白茅刮出毛茸茸一片。
一个美得过分的黄昏。
这时,一阵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闻染仰脸冲易听竹笑笑:“马上就好了。”
“我不是来催你的。就是过来看看,忙了这么久,要不要喝橙汁?”
闻染笑道:“好,谢谢。”
“可以喝冰的吧?”
“可以。”
易听竹又走开去了。
通常闻染调律完成后,都会自己弹一小段旋律,来验证下钢琴是否已全无问题。
但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疏于练习已久,今天坐在这架古董钢琴面前,也说不上是怕愧对这架钢琴,还是不愿让天赋卓绝的易听竹听到自己弹琴。
她决定不弹旋律了,轻伸出指尖,在八十八个琴键上一个个按过去。
又有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是易听竹给她倒橙汁过来了。
“谢谢。”闻染垂眸盯着琴键,耳朵不想分神,嘴里轻声说:“麻烦您先放一边,我这儿马上就好,最后检查一下。”
脚步声没停。
往她这边走来,越来越近。
直到她鼻端几乎能闻到一阵极复合的香气,蔷薇大丽花马鞭草,各种香气花团锦簇的碰撞在一起,让你无端想象,拥有这般体香的是怎样一位浓颜美人。
闻染的心跳都凝结。
这是……
这是她多年来从未忘记过的一种香气,被那日黄昏的夕阳琥珀一般封存进记忆。
那场黄昏的太阳雨间,许汐言的肌肤贴着她小臂,身上传来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香。
许汐言怎么会在这里?
闻染几乎下意识的没抬头,顺着身体惯性,指尖继续在黑白琴键上轻触着,微微发颤。
“汐言。”
这时另外的一阵脚步声响起。
若不是闻染把注意力全放在调律上,凭她这么敏感的耳朵,早该听出来,这两阵脚步是完全不一样的。
许汐言的声音响起,比记忆中更暗哑些,更沉些,更接近于一张黑胶老唱片的音质:“姨婆,您找了调律师啊?”
“嗯,你怎么下来了?”
“睡了一觉,又洗了个澡,想下楼找份曲谱。”
“什么谱子?”
“舒曼,《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巧了这不是?”易听竹笑道:“我之前几天正弹这首,就放在钢琴的琴架上。”
听她们对话时,闻染全程低着头。
“调律师小姐。”许汐言这时转向她:“我方便过来拿一下曲谱么?”
许汐言还是这么礼貌,一点没因功成名就变得傲慢。
闻染低声:“请便。”
她该庆幸上大学后的自己,就把发型从马尾换作了披肩。
此时柔软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下来,遮掩住她已疯狂发红灼烫的耳尖。
易听竹在后面道:“橙汁先给你放茶几上了。”
闻染低着头:“好的,谢谢。”
此时,许汐言趿着拖鞋,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闻染方才就觉得心跳几近凝结,这时又像挣脱了霜冻的初春之溪一样,一瞬的绝对静止后,几近疯狂的奔涌。
窗口的黄昏这样近,她几乎疑心许汐言再走近两步,就能听到她的心跳。
她想过很多次和许汐言的重逢,真的,想过很多很多次。
她没什么出国机会,但她知道,以许汐言现下的地位,一定会回国巡演的。
起先她一定不敢去,她连看许汐言一眼都不敢。
但两次呢。
三次呢。
也许等许汐言的演出进行四到五次之后,她终会忍不住,买一张票溜进演艺厅。
也许那时她对许汐言的感觉淡一些了,所以终于可以抬头去看许汐言在舞台上的侧影。
她光芒加身,她藏在黑暗的观众席。
她妆容精致,她带着挤过地铁后的碎发。
她穿一袭暗红丝绒的无袖礼服恣意挥洒,她谨小慎微的准备回手机里房东收房租的微信。
真的。
她们的见面该是那样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她做好了完全准备之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眸光垂着,便能看到浅灰的薄绒地毯上,许汐言穿一双拖鞋,露出纤细到只堪一握的莹白脚腕,连脚趾长得也精巧,像攒聚在一起的某种贝壳,淡淡泛光。
再往上,是一截柔腻光洁的小腿。
再往上,是高支棉白浴袍的下摆——
是的,许汐言应该没想到这别墅里会有外人在,裹着浴袍便下楼了,她穿衣一向随性,此时闻染的眼尾还能瞥见,她浴袍腰带一侧很短,另一侧长长的垂落。
一看就没好好系,导致整件浴袍松垮垮的。
闻染丝毫不怀疑,如果此时她抬头,一定能看见浴袍领口呈V字状,露出一片尚且沾着水雾的雪肌。
因为许汐言靠近她的时候,周身都带着潮湿的水汽,微温的,染着香,窗口透进的夕阳像此种暧昧的放大器。
闻染顾不得掩饰自己紧绷的双肩了,她连呼吸都停滞一瞬。
因为许汐言站到她身侧,很近,低声说:“那,打扰了。”
倾身过来,伸手去拿琴架上的曲谱。
她拿浴巾擦干自己的步骤的确太潦草,那媚骨天成的腕子上还水涔涔的,更何况她那一头浓密卷曲的发,根本没擦干,发尾顺着肩头垂下。
那时闻染的左手正搭在钢琴的一个黑键上,指尖要按不按。
忽然,“啪嗒”。
闻染几乎本能的闭了闭眼。
很少有人知道,她手腕偏中央的位置有一颗痣,很小也很淡,不经意的看过去像一粒灰。
许汐言发尾的一滴水珠,落下来,恰恰好好就打落在她手腕的那颗小痣上,碎裂开来,像忽然迸开的花瓣,浅浅水痕染进她毛孔。
瞬时就一路湿进她的心里。
闻染那时绝望的想:忘什么忘呢?
方才偶然落下的一滴水,让她倏然发现,从十八岁开始的那场黄昏时分的太阳雨,从来没有下完过。
她是没有伞的行人。
她一出现,她便浑身浸湿,逃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