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云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情况有变 > 12、两个巴掌就是力所能及的
    1.

    李闻雯携邱迩最终去便利店里选了几盒关东煮和一根老冰棍,在湖边的小凉亭里解决的午餐。

    “以前也没少给你丢人吧。”李闻雯垂眼望着邱迩感慨道。

    邱迩没听到她说什么,只直着眼睛盯着她肿胀的脸颊发呆。

    李闻雯此刻心里已经缓过来了,唯剩脸火辣辣的,她用老冰棍散漫地给自己做着冷敷,还有余裕跟邱迩开玩笑,“做错了就得挨打,这是我手把手教你的第一课。”

    邱迩收回目光低头挑了串鱼肠吃。

    李闻雯见他不搭腔,转而道:“我联系你们班主任了,请她下周协调一下那几个同学家长的时间,大家见个面。”

    邱迩一愣,反应突然变得激烈,“为什么要叫家长,不行,你快点给老师打电话说取消。”

    李闻雯贴着老冰棍静静望着炸毛的邱迩。她前不久跟邱迩的班主任做了个非常真诚的沟通,她开头就主动说起了车祸不记事了,又直言不讳自己之前做妈妈似乎做得有些荒唐。邱迩的班主任被她的态度所感染,便也多说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程松悦做的一些事情,邱迩同学的家长也略有耳闻,因此一些闲言碎语也不可避免会飘到小孩子的耳朵眼儿里。所以她前面那句其实不是个疑问句,是个感叹句。程松悦是真的没少给邱迩丢人。

    邱迩见她不为所动,愈发着急,甚至直接动手去翻李闻雯的外套口袋,“你快点把手机拿出来,烦死了,谁让你这么做的。”

    李闻雯不紧不慢撕开老冰棍的包装纸,将小了一圈的雪糕塞到了邱迩嘴里,她用非常真诚的语气缓缓道:“上回柜员那个事儿,我去道过歉了,后来又去那个商场买东西,绕道去了一趟。以后其它我做错的事情也都会一一道歉,你不要把我藏起来吧。”

    邱迩愣住,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低头把刚翻出的手机又给她塞到了口袋里。

    ……

    停车场建在半山腰,而半山腰至山顶的路并不近,其中有一段路几乎全是台阶,李闻雯没数,但三千级打底。如此上山下山近四小时,又赶在下班高峰期堵一程低速往前蹭一程驾车近四个小时,再猝不及防被通知公寓电梯不能用了,李闻雯叉腰站在楼梯口,有十几句不重样的脏话从胸腔翻滚着涨至青黑色的印堂。

    “你在前面上楼不要回头,我要在后面哭唧唧上楼……”李闻雯又后悔又无奈,“早知道租那个二楼的房子了,夏天还能在客厅露台上看到一树绿叶。”

    “你当时说树上的虫子会掉到露台上爬进家里。”邱迩一板一眼重复她当时的说辞。

    楼梯间里的光源来自拐角平台的窗口,此刻光线有些昏暗,但仍没到开灯的地步。两人一层一层往上走着,前四层还能聊两句,后面楼层就没声儿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

    邱迩保持着与“程松悦”三四层台阶的距离,时不时回头催促她“你走快点”、“不要歇了”、“就快到了”,然后目视上方台阶嘴角忍不住勾起。

    李闻雯握拳抵着腰部,琢磨着得研究一下附近的晨跑路线了,最近的确有些懈怠了,三十二岁和二十六岁身体素质的耐造性真是不同。

    两人越过七楼,刚向八楼迈出三个台阶,一声非常清脆的玻璃碎响从防火门外传来,李闻雯身形一顿,与刚好又回头催她的邱迩面面相觑。

    ——邱迩原本不知道楼下住着谁,但是刚刚他们开车驶入负一层时,恰巧看到叶进下车离开。李闻雯索性跟邱迩说明了叶进就住在他们楼下这件事儿。

    邱迩只当没听到那不同寻常的动静,催着李闻雯道:“我饿了,我们上去吧。”

    李闻雯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但往上迈了两阶又停下。她突然想起她刚醒来时两个交警在她病房门口聊的几句闲天儿了。那时医生正在病房里给她做检查,因为需要掀开衣服,他们被要求先在门外等着。

    “小儿子跟父母不和,高中毕业就从家里搬出来了,大儿子是去小儿子公寓的路上出的事儿。他父母跟疯了似的怨他,说不搬出来就没这事儿了,在事故现场就给了小儿子一个耳光,小赵去拦也被他妈那胳膊肘捣了一下。”

    “虽然但是,怎么能把过错推到‘不搬出来就没事儿了’,‘跟父母不和搬出来’这件事儿说起来也有父母的错吧。”

    ……

    李闻雯用食指指关节敲了敲邱迩的后背,吩咐他,“你先上去把热水器打开,再把我昨晚晾的衣服收回来”,转身迅速下楼。

    ……

    叶进瞧着自己迅速被血染红的脚面,突然心动过速、剧烈反胃,难受到几乎站不稳,他反手向后抵着墙面,脑袋不着力地自然垂落,片刻,缓过了神。

    叶赫的鱼缸碎了,在他并没有碰到到它的情况下,没有任何预兆。

    叶进俯身拾起那两条在玄关架下焦急摆尾的小金鱼,跛着脚将它们送至浴室的广口花瓶里安置。他脚背上扎着两块玻璃,均是瓶盖大小,一个深一些,一个浅一些,血从玄关架前一直滴到浴室。在此期间,门铃响了,他听到楼上的邻居问他在不在家,“借醋”。

    ……

    “借醋”这个临时想的拙劣的借口成功帮助李闻雯敲开了叶进的门。

    叶进是微架着脚斜靠在玄关柜上给开的门,因此李闻雯当先便看到地板上一来一回两道血迹,她的目光顺着那两道血迹游走,最后收在近前。

    叶进的脚就如他的手似的,皮肤细嫩、骨型明显、筋肉分明、充满人体结构学的美感。但如今这脚上却扎着刺目的玻璃碎片,而他本人像是没什么痛感,站在一地玻璃碎片里,不耐烦地望着她。

    叶进握着门把手,冷冷道:“我们不是可以借醋的邻里关系,以后不要再来敲我的门。”

    李闻雯感觉这是自己二十来年里碰过的最硬的硬钉子了,她顿了顿,露出丧丧的可怜示好相,“我们可以是的吧。全世界只有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哪天我消失了,也只有你记得我这段经历。”

    叶进垂目不为所动,“你可以回你自己家。”

    李闻雯温声解释:“我要是再‘去世’一回,他们承受不住。我现在只能以李闻雯一般朋友的身份回去,而且还不能经常回去。”

    叶进仍握着门把手,却一时不知道再要如何拒绝,索性直接关门。

    李闻雯温和好商量的声音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里传来,“你要是烦我,那我帮你叫120?”

    “哐啷——”门被一把扯开,叶进的声音里掺杂了怒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闻雯抓了抓后脑勺的碎卷,嘴角裂开,显得无辜又可怜。

    ……

    叶进自己家就备有医疗箱,可以简单地消毒和包扎。李闻雯蹲在叶进膝前龇牙咧嘴瞧着他给自己上药,时不时蹦出一句“血止不住啊”、“要不然去医院吧”、“去路口的诊所也行啊”……叶进不搭理她,寒着脸第三遍上药,这回药粉终于没有被冲开,血止住了。

    “你是进门的时候碰到鱼缸了?”李闻雯小心地问。

    叶进在伤口上各覆了三层纱布,平声道,“他自己碎的,我没有碰到它,”他说到这里,动作一顿,神情变得有些迷茫,“但为什么,我没有碰到它,它一直在那儿好好放着,放这么久都没出问题。”

    李闻雯曾听前辈说过一个类似的鱼缸伤人的案例,此处便用上了,道:“那有可能是鱼缸玻璃本身质量差,或者是制造过程中胶没有打好,又或者是鱼缸没有放平,底部受力不均。”

    ——总之原因很物理,与叶进下意识的唯心主义揣测没有关系。

    几个小时过去了,李闻雯的脸颊仍然能明显看出指印,但她此刻仿佛全然忘记了那两个巴掌,她盯着他压好纱布,然后小心地将早就剪好的医用胶带避开他的手指交叉压到纱布上。

    叶进一向不怎么关注别人,所以不大记人,一般要见过两三面才能有些印象,但此刻低头瞧着“程松悦”,大脑里李闻雯的长相却十分清晰,小脸窄面,明媚杏眼,眉宇间平和柔美,嘴角自然微勾,是非常典型的文静美好的女生形象。

    “你没有必要替她挨打。”叶进突然出声。

    “叮——”邱迩传来一条信息,“水开了”,她回了个“收到”的emoji动图。

    “啊,没事儿,早就不疼了,”李闻雯回应叶进,她想了想,又说,“我占了她的身体,不管她愿不愿意补救,现在她都补救不了了,那我就先做些力所能及的吧。”

    当前,两个巴掌就是力所能及的——但再多不行,离开前顺手帮叶进把地板上的碎玻璃收起来水吸一下也是力所能及的。

    “如果你能这样存在,他是不是也……”

    “不要这样,叶进。”

    2.

    十二月三十一日,周五,天降初雪。李闻雯在邱迩不安的凝视中,与班主任聊着这场骤降的初雪跨入教导主任办公室,与其它几位同学的家长见面。

    ——这场见面从周一推到周二,又从周二推到周四,最后在周五得以实现。

    李闻雯并没有期待事情进行得能有多顺利,因为以她以前工作的经验来看,几乎没有家长会痛快承认自己家的小孩有可能欺负别人,即便真有些不和谐的事件,也“肯定”是所谓被欺负的那个小孩先做了什么让人讨厌的……但是事情还是过于不顺利了。

    “真是莫名其妙,真觉得被欺负了就报警吧,就是互相推搡几下,成个事儿了!”

    “是啊,相较之下,她前不久上的那个绿瓣热搜对小孩的伤害更大吧!啧,要没今天这出,我还忘了跟我儿子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不要跟她家小孩往来。”

    “我全勤奖又泡汤了!就差最后这天了!我真是生了个祖宗啊!”

    “李主任,这种上等人的矜贵小孩真的不能转学吗?以后他要是在学校里有个磕磕碰碰咱们学校也赔不起啊!”

    ……

    邱迩的班主任姓高,二十五六的样子,小高老师参加工作的时间不够长,还没被糟践出班主任特有的“灭绝师太”的气质。

    小高老师领着“程松悦”进门,把最后那几句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尴尬地咳嗽一声,意在提醒那几位隔墙有耳谨言慎行,但几位怨声载道的家长中只有一位转过来,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她一声“小高老师来了”。

    李闻雯从小高老师身后走出来,直面几位家长的恶意和怨念。她默不作声淡淡望着他们,半晌,轻扯了扯唇,平声道:“虽然只是推搡,但一对一没问题,多对一极有可能是什么情况,大家都是从学生过来的,就不要轻描淡写……自欺欺人、装聋作哑了。”

    李闻雯实在是火冒三丈,嫌用“轻描淡写”形容他们眼下的行径太轻描淡写,又给他们补了两个,跟个批发成语的似的。

    “另外,我只是借着冬令营时的推搡,请高老师帮忙叫家长,但实际上可能并不只是推搡。邱迩半个月前和两个月前都曾带伤回家,但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闻雯说到这里,微妙地停了停,“我此刻在猜的,我想你们也在猜,你们的小孩在家不可能什么都没说过。”

    李闻雯有条不紊的语速和冷静沉着的表情唬得几位家长一时无话。

    “喂!你是警察?现在是靠着你的猜测就能断案?”其中一个家长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发牢骚,“可真行!那你报警把他们抓起来吧!”

    教导主任和小高老师在一旁苦口婆心“消消气,先消消气”。

    李闻雯给了那位家长一个凌厉的瞪视,她听出来了,这是先前那位大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家长。

    “怪我当时考虑不周,我问不出来的,警察未必也问不出来,下回我会直接报警。现在《行政处罚法》有新的补充条款,霸凌案的主要施暴者,即便未满十二岁,也需要承担责任,虽然应该不至于收押,但记录到学籍档案里肯定是基操,谢谢你的建议,醍醐灌顶。”

    小高老师几乎是用赞叹的目光在仰望“程松悦”,她现在不得不承认邱迩说的那句“她脑子坏了”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她以前也与“程松悦”这位家长接触过,这位“日理万机”的家长对儿子的不上心程度令人发指。但车祸“不记事”后,“程松悦”整个人从言谈举止到思维逻辑完全变了个模样。

    就举例这同样的一件事,大约三个多月前,小高老师给“程松悦”去过一个电话,说邱迩跟一些同学似乎有些矛盾,她问不出来,请“程松悦”在家也问问。程松悦当时的回复是,他说没事儿就是没事儿,小高老师费心了,我这里有张京东购物卡……

    ……

    李闻雯的一席话实在不怎么客气,直接点明了“霸凌”,几位家长纷纷炸毛。

    教导主任反手敲着桌子“哎哎”警告不顶用,后腰离开桌子站直了,用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将双方隔离开来。

    教导主任推心置腹道:“大伙儿消消气,这没必要,大伙儿既然都疼自己的小孩,不愿意他被伤害,那么咱们彼此就不是敌对的。”

    高老师及时支援,温和道:“各位家长,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如果确实没有问题,那么我们就是来解决隐患的。主任说的对,我们彼此不是敌对的,不如先收起成见一起聊聊。他们这群小孩再有半年就毕业分开了,但分开以后各自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教导主任和高老师都太会说话了,态度柔和又坚定,寥寥几句,就将大伙儿的情绪压下来了。

    ……

    邱迩不清楚“程松悦”是怎么跟那些家长沟通的,总之自那以后,那几位同学虽然仍看他不顺眼,却不再呼朋引伴找茬儿跟他动手了,最多就是课间或课后追着他故意发出几声怪腔怪调。不过这个他倒是并不在乎,因为那些刻意拉长声音的“呦——”虽然是在侮辱他,但也同时使他们看起来宛如一群需要被特别关爱的智障少年。

    ——邱迩刚刚读完《苏菲的世界》,最近又在读《从惊奇开始》,这些哲学启蒙读物给这个从儿童向少年过度的小男生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虽然书里有太多的章节,他仍不解深意,但已经懵懵懂懂开始尝试从新的视角看待自己身边的一切。

    邱迩戴着耳机在“智障”少年们的起哄声里走出校门,他嘴唇微动复述着耳机里的英文,路过氢气球、水果车、奶茶店、卤煮摊儿……沾染着一身廉价却令人踏实的烟火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