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心事,唯独不能与人分享。

    有些秘密,只能说与小猫听。

    段南寻将妙妙抱回沙发椅上。

    成熟男子的衬衣上透着淡淡的茶木香气,让小猫放松,蜷在他的小腹上。

    它安静听段南寻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和老友聚会,他们有时打趣我,说不愧是豪门巨贾,一家子连生病都是疑难杂症。也就大儿子简单点,失眠而已。”

    “喵呜?”

    “只是他们不知道,失眠是症状。这个家里病情最重的,恰恰就是段知影。”

    妙妙叫不出来了。

    小猫微微张嘴,表情像是惊讶。

    看得段南寻苦笑,探指头托妙妙的下巴,让小猫咪把小嘴合上。

    妙妙有点急,爪爪在段南寻身上反复轻踩,示意他继续说下文。

    段南寻也恰好整理好思绪,继续倾诉:

    “情感剥离。

    “如果不是段知影,我或许这辈子没机会得知这个词的含义。人在遭受重大创伤时,大脑的防御机制会封锁强烈情绪,避免人体崩溃。正常人也会经历情感剥离的状态,但都是暂时的,比如黎黛。

    “黎黛给病逝的母亲办葬礼的时候,一度情绪稳定、举止得体,冷静得令所有亲友惊讶。

    “等葬礼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在一个给母亲收拾遗物的普通下午,她发现冰箱里母亲亲手做的、没来得及送给她的家乡小吃。她崩溃了,哭了好久。我不会哄,只能抱着她,以为把她哄到不哭了冷静了,就是对的。

    “可后来我才知道,黎黛那个下午的情绪宣泄,才是正常的,才真正宣告‘情感剥离’状态的结束。”

    段南寻暂时将话停在了这里。

    可妙妙已经隐约猜到,对方可能要说什么。

    它想起了段知影。

    它想到了无喜无悲,几乎没有情绪,在家人口中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段知影。

    果不其然,段南寻继续说:

    “段知影没有结束这样的阶段。”

    小猫不自觉屏息。

    “遭受重大创伤至今,段知影一直处在情感剥离的状态里。”

    没有发泄过情绪。

    冷静、得体、完美地行走于人前。

    直到今天。

    像被锁进袋子里的小白鼠。

    世界还在运转,时间还在流逝,经历的事件还会留下痕迹,形成新的情绪和压力。

    小白鼠被困住了,不能逃脱,任外力砸击困着它的袋子。

    从外面看,袋子是完好的。

    只是,不能打开袋子。

    千万不能打开。

    否则,内里血肉模糊的残忍真相,就会大白天下。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养宠物,不进行社交。所有寻常人发泄情绪的享乐途径,都被他屏蔽。身居总裁高位,他承受一次又一次决策的重大压力。每个阶段他都挺了过去。”

    说到这里,段南寻眉头紧锁,像是难以置信。

    “我也在他这个年纪接管企业,我年轻时堪称煮鹤焚琴、挥金如土。如果不是这样,我无法抗住压力,无法体会到活着的乐趣。他既不发泄,也不享受,他怎么可能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时间越长,他病情越重。每过一天我们都提心吊胆,怕他情绪在今日决堤,我们承受不住他的崩溃。可每日都是表面和平的一天,他没有崩溃,这也意味着,他又独自溃烂了一天。失眠只是他身体超负荷后的表现而已。

    “像段书逸这样长期依赖咨询师的,都不是最严重的,毕竟证明段书逸还有求生欲。

    “像段知影这样不求助也不表达的,才最为致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要怎么救他。”

    轰然而来的信息量犹如山崩,使妙妙僵在原地。

    初见时,黎黛和段书逸说过,段知影不碰小动物。所以眼见他第一次触摸妙妙,二人格外诧异。

    后来的日子,段知影每每和小猫亲近,不管是管家、同事,还是家人,都曾表现出意外。

    就好像段知影本不是会做出这样行为的人。

    妙妙从初见起,就自然地接受着段知影的偏爱,它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直到今天,它听说了自己到来之前,段知影的状态。

    这也是它第一次得知段知影的真实病情。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段南寻伸手,挠挠妙妙的头顶,“你来之后,段知影产生的那些变化,有多么不可思议。”

    妙妙垂着头,还沉浸在情绪的冲击之中。

    “以至于我这样不信神鬼的人,都忍不住期待,你能从死神手里,把段知影抢回来。”

    长期目睹长子的病态,段南寻大抵已经麻木,再说起这些伤心的事,竟没表现出难过。

    反倒是絮叨着最后的期待时,段南寻还笑了,带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自嘲。

    但妙妙和段知影相处并不久。

    所以这真相,让小小的猫咪,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它也曾误以为,段知影的“病”,只是失眠而已。

    身体不好,食欲不佳,也是睡眠缺乏引起的并发症罢了。

    它也曾误以为,段知影的性格,生来就那般寡淡。

    现在它才知道,在遭遇创伤之前,段知影或许也有过敢爱敢恨的鲜活个性。

    它极度好奇,过去的段知影是什么样的?

    它迫切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创伤,能把段知影伤成现在这样?

    妙妙慌忙扒拉着段南寻的衣服,嘴上喵喵直叫,想让段南寻继续说完和段知影有关的所有事。

    可它却看到,段南寻错愕地看向它,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妙妙怔住,紧接着,段南寻的手指探过来,在它眼眶下轻轻刮过。

    指节送到它眼前,它看到皮肤上湿润的痕迹。

    像是眼泪。

    “你哭了?”段南寻讶异地问。

    “喵呜……呜……”

    妙妙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比今天被段南寻吓到时的恐慌,还要强烈。

    虽然小猫语言不通,无法让人类听懂,它有多在乎段知影,有多想知道段知影的过往。

    但它的眼泪,已经将情绪传达。

    段南寻一下一下摸着小猫的头顶,力道不自知地极度温柔。

    “真的有灵。”

    他忍不住感叹,破天荒地主动安慰起一只宠物幼崽,就像对待一个疼爱的晚辈。

    “不幸中的万幸,小猫你来了。我相信你,所有悲剧,都会终结在你这里。”

    把哭唧唧的小猫哄得入睡,段南寻轻手轻脚走出了宠物房,关上门。

    管家在外等候许久,注意到老爷的脸色,不禁莞尔:

    “看来小猫连老爷都能治愈。”

    段南寻对自己的脸色并无自知,“怎么了?我没那么暴躁了?”

    “不仅不暴躁,甚至还很温柔。”

    平日听到下人如此僭越的评价,段南寻大概率会黑脸唬得人连声道歉。

    而今天,不但管家敢擅自点评,段南寻本人也并不介意。

    他耸肩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又猛地折回来,问管家:

    “监控室在哪里?”

    管家示意地下功能区的位置后,就见段南寻加快脚步走了。

    像急于销毁某种罪证。

    事实上,段南寻确实急于去删监控——

    毕竟在宠物房激情装夹子哄小猫的黑历史,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

    人的胃是情绪器官,心情不佳时,消化系统就会有反应。

    没想到,小猫也是如此。

    晚上,段知影接到妙妙时,能感觉到,小崽子比平日蔫了不少。

    从管家那里得知,段南寻今天和妙妙相处了一天,段知影便以为是猫咪被擅长吓唬人的父亲惊到了,准备洗漱过后,好好哄一哄。

    然而,等他从浴室出来,就见床上的小猫不知何时滚落在地,吐了一地的奶。

    段知影紧急将兽医叫来房间,经过细致的检查,确认小家伙没吃坏肚子,只是消化格外慢。

    “已经喂过药了,睡前可以给小猫揉揉肚子,还有……”离开前,医生叮嘱,“小猫的心跳有点过快了,但它体温和反应都正常。所以,大少爷给它揉肚子的时候,可以顺便关注下心跳,有异常及时叫我。”

    “嗯。麻烦你了。”

    送别兽医,段知影关门,而后走向床边。

    他刚掀开自己常卧的那一侧被子,裹在小毛毯里的妙妙就已经感应到了。

    正难受着的小家伙,眼皮都没动,就先眯着眼睛蹭过去。

    段知影利落躺回小猫身边,将毛茸茸的小家伙搂进怀里。

    “难受吗?”段知影轻轻地问。

    “喵……”妙妙声音虚弱。

    “让你受罪了。”

    “喵呜……”

    小猫句句回应着,眼眶突然又湿了,只往段知影怀抱深处钻。

    绒毛扫过段知影的颈侧,软软热热的,有点痒。

    像恋人的轻吻。

    段知影不知道妙妙经历了什么,只以为是生病的小猫格外黏人,便任其撒娇,手贴上小猫温暖的肚皮,很轻很轻地揉。

    掌心是稚嫩且熨帖的触感。

    指尖探及小猫鲜活的、比平日更雀跃的心跳。

    段知影细致且温柔地为妙妙揉着肚子,揉到手腕发酸也没有停下。

    直到眼角的泪光逐渐干涸,小猫抽抽搭搭着闭上眼睛,在段知影的陪伴下安逸入睡。

    段知影叹了一口气,低头,嘴唇很轻很轻地扫过小猫的额头。

    像一个晚安吻。

    或许是有这个吻赐福,妙妙入睡后,没被噩梦缠身。

    它只梦到了来这个家之后,和段知影相处的点点滴滴。

    都是愉悦的回忆——

    段知影第一次摸小猫的耳朵,同意给它赐名妙妙。

    段知影给小猫看视频,喂小猫吃好吃的。

    段知影主动借小猫,连夜偷小猫,抱着小猫同床共枕。

    段知影给小猫腾出宠物房,把猫爬架摆进办公室,在它生病时主动哄小猫……

    睡梦与清醒的朦胧边界里,妙妙迷糊地想:

    虽然段知影疼我,我很开心……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段知影只对我敞开心扉呢?

    只是因为我可爱吗?

    可爱什么都能做到吗?

    咚咚。

    咚咚。

    咚咚咚。

    心跳快得令人难受。

    他呜咽一声,睁开眼睛,看到段知影的睡颜近在咫尺。

    浓密的睫毛掩着,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呼吸间鼻翼翕合,薄唇闭着。

    睡着后自然垂落的手落在枕边,本该匹配对上小猫肚皮的位置。

    他却看见,现在段知影的手,似乎只够得着他的下巴。

    他半梦半醒,还迷糊着,隐约只觉得胃部还涨得很,就主动握住段知影的手腕,拉到被子里。

    以往触碰时的毛茸茸感消散,指尖牵住段知影的手腕,触感是皮肤相贴的热切。

    他将段知影的手展开,掀开自己的衣服,贴到自己的肚子上。

    又是一阵陌生的触感。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奈何心跳太快,胃部太难受,他太困了,无力深究。

    好在,段知影的手,很暖很热。

    他感到舒适。

    有段知影的体温相伴,他再度进入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