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暴雨倾盆,所有缆车全部停运。

    山间光滑的石板路上,数十道脚步连绵不绝,急切地回荡山间。

    人人都在争先恐后往山下跑,往医院赶,好像觉得赶上时间见到穆庭樾最后一面,就会有什么不同似的。

    江骞撑着伞,护着孟绪初下山。

    硕大的雨点砸向伞面,孟绪初耳边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爆裂的雨声。

    人群接二连三从身边飞奔而过,冲向漆黑的山脚,像一道道闪着水光的鬼影,掀动孟绪初的衣摆,在耳边留下呼呼的风声和急促的喘息。

    太危险了,这么下去太危险。

    黑天,大雨,山路,混乱的人群,简直是踩踏事故的标准公式。

    孟绪初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想起小学的时候。

    有一次学校的烟雾报警突然响了,学生们被紧急疏散去操场,但那时候学校的消防演练很不到位,以至于孩子们惊慌之下四处逃跑,老师们拉都拉不住。

    那时候孟绪初一年级,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白又瘦像颗小豆芽,还容易流鼻血,学前班的小朋友都比他壮实。

    低年级的一二三年级都在一栋楼,疏散的时候没有人拉着孟绪初,他被那些比他高大很多,看起来有营养很多的小朋友东推西倒。

    有人踩他的脚,有人压他的头,有人一下一下很用力地推他的后背,逼他跄踉着往前倒。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真切、浩大的孤立无援。

    最后他是靠着本能缩去的墙角,才躲过一劫,身上被抓烂好几条口子,湿淋淋淌着血。

    那次的火灾并没有造成伤亡,反而是其连锁反应引发的踩踏事故造成很多孩子受伤。

    从那以后孟绪初就讨厌人多的场合,尤其是人多且无序的场合。

    初高中最讨厌体测跑一千米。

    虽然那时候他早就被林承安接去照顾,和亲生父母渐行渐远,身体不像小时候那么差,一千米咬咬牙能跑下来。但每次体育老师发出指令后,全班男生在起跑线蜂拥而出,从耳边唰唰飞过的劲风,塑料跑道上杂乱震动的脚步,都让他觉得想吐。

    甚至大学在操场夜跑时,要是有人贴得太近从他身边跑过,带起的风声都会让他下意识心脏紧缩,耳边响起久远记忆里“轰隆轰隆”像要摇碎地面的脚步声。

    雨越来越急,孟绪初鼻尖满是雨水潮湿的腥味,他不着痕迹地掐了掐掌心,步履平稳地往山下走。

    忽然肩膀一紧,江骞压着他的肩头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怎么老往边上缩,想淋雨?”

    孟绪初怔了怔,原以为隐藏得很好,才发现他在自己都没意识到情况下,不断地往角落走。

    那是他的心里安全空间。

    他咬了咬嘴唇,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说:“太黑了,没看清。”

    黑暗中,江骞注视孟绪初隐隐发白的侧脸,眸色暗了暗,情商在这时候适当爆发了一小点,没有直接戳穿他。

    只说:“你不用看清,跟我走就行。”末了又补充一句:“把眼睛闭上都行。”

    然后孟绪初好像笑了一下,夹在风雨里像微弱的幻觉,江骞再去看时,孟绪初只是轻轻抿着唇,苍白的脸上除了雨水再无其他。

    他留神注意着脚下,一脸冷淡:“那样我们会一起摔个狗吃屎。”

    江骞“啧”了声,按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孟绪初抬眸,听见他说,“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孟绪初不答,江骞就来劲了似的,一定要他给个准话,无奈之下孟绪初只得点头:“信,我信行了吧。”

    明晃晃的敷衍,江骞不是很满意,但雨大风急的,孟绪初看上去像有点怕,他到底没再说什么。

    前方有一个拐角,安全起见,江骞揽着孟绪初靠边放慢了脚步。

    身边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地往前跑,孟绪初下意识攥紧五指,警惕身边的动静。

    某个瞬间,身后的响动骤然加大,像有人没踩稳朝他扑了过来,孟绪初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在一阵失重中摔了下去。

    混乱中,江骞拉了他一把,抱着他跌跌撞撞地下落,滚落几节台阶。

    那人撞他们的方向,根本就是冲着一侧的围栏去的,围栏外就是漆黑的山坡。

    幸好山路的石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缓冲的平台,他和江骞重重跌落在平台上,不至于真的翻过围栏摔下山。

    头晕目眩被扶起来时,孟绪初抬头往前望,撞他们的人早就冒雨跑远,穿着长长的黑色雨衣,只留下一段模糊的背影,连是男是女都难以辨认。

    他眉心渐渐蹙起,久久凝视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脸颊被人轻轻拍了拍,孟绪初回过神,看到江骞急切的眼睛,在雨夜里被水洼映出点点亮光。

    “有没有受伤?”江骞问。

    “没事……”孟绪初呼出口气,拉了拉江骞的衣服,“你怎么样?”他记得刚才江骞几乎是整个将他裹进了怀里。

    江骞说:“我能有什么事。”

    台阶本来就不高,这样的落差对他来说和倒在平地上没有区别,唯一危险的是,刚才差一点就要翻下栏杆,这么大的雨,要是落到山下去,多半凶多吉少。

    倒是孟绪初,这人一向脆皮,哪怕被是抱着摔几个台阶,身上肯定也磕出了淤青。

    江骞按着孟绪初的肩,让他动一动胳膊,孟绪初照做,关节都还活动自如,江骞放下心来,觉得自己这个人肉坐垫到底还是派上了些用场。

    “刚才那个人,你看清了吗?”孟绪初问。

    江骞摇了摇头,他摔下去时是被孟绪初压在身上的,视线比孟绪初还要窄,基本上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黑色雨衣。

    但是他说:“应该是个男人。”

    “怎么说?”

    江骞往孟绪初身侧后方指了指,孟绪初回头,但他视力不算好,大雨之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艰难地眯起眼。

    “是个男人的鞋印。”江骞说:“要把我们朝这个方向撞,只能站在那里。”

    孟绪初看不清,江骞的视力却奇佳,远处那半个不明显的脚印清晰地印在眼里,大雨冲刷,很快将剩下一半也抹掉,化作汩汩泥水。

    “现在一点不剩了。”江骞沉声道。

    孟绪初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雨水顺着睫毛脸颊滴滴答答往下淌。

    伞早就不知道被风刮去了哪里,孟绪初被淋了个透彻,嘴唇紧抿出苍白的唇线,脸庞仿佛都是透明的。

    江骞脱下外套,不由分说罩在他头顶,水柱沿着衣领蜿蜒而下。

    孟绪初眼眸动了动,莫名看了江骞一眼,但没说什么。

    撞他的人显然是故意的,孟绪初心里其实有过预期,这么大的雨,当然什么都不可能留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苦笑了一下,“我还真是乌鸦嘴。”

    刚说过两人一起摔个狗吃屎,下一秒就灵验了。

    江骞失笑,抬手抹去他脸颊的泥点:“别瞎说。”

    孟绪初笑着点点头,忽然捡起身边散落的树枝,将衬衣裤腿唰唰划破几道口子。

    他动作来得太突然,江骞一惊,连忙攥住他的手腕也没能阻止,只能看见撕裂的衣衫下,雪白的皮肤被染上了雨水。

    “你干什么?!”

    孟绪初却笑了笑,把口子撕得更大些,身上弄得更脏些,再抬起头时眼里恢复了一点神采。

    “没事。”他说:“起码排除一半性别了。”

    ·

    亚水市中心医院。

    孟绪初依然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监护室外走廊里,穆家人一个挨一个站着,空气却很安静。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淋了雨,或多或少展露出狼狈的样子,面色都不好。

    拜祭会里浩浩荡荡几十家亲戚此刻消失无踪,应该是穆海德不许他们来打扰,入眼的只有姑姑二伯两家人。

    孟阔在电梯口接孟绪初。

    “叮!”电梯门打开,孟绪初抬腿从里面走出来,孟阔霎时睁大眼睛。

    “哥,你、你怎么……”

    孟绪初不只是浑身湿透,雪白的衬衣和西裤上都染着星星点点的泥印,在洇湿的布料上晕出一团团污渍,脸色冰白,滴水的碎发贴在脸颊。

    和走廊里那群人不是一个程度的糟糕。

    但抬手制止孟阔出声的动作,依然充满绝对的威压,甚至因为过分苍白的脸色显出一种无端的冷刻,仿佛看一眼他的眼睛,都能感到满腔寒意。

    走廊里,穆世鸿听到声音转头,一见孟绪初就出言责怪:“平时迟到早退就算了,庭樾临终你居然也最后一个到,还把不把穆家放眼里了!”

    穆蓉原本坐在长椅上唉声叹气,闻言捂着嘴站起来,惊呼道:“绪初你、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孟绪初没答,先环视了一圈,视线从众人身上一寸寸扫过去,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他们的神态,还有他们的衣服。

    到底是从山里出来的,每个人的裤管鞋面都或多或少沾着泥浆。

    穆蓉一双高跟鞋上全是泥,但依然坚决奉行着高跟鞋是她半条命的理念,死都不肯脱下来。

    在场的男性穆世鸿、白卓、穆天诚、穆玄诚,只有断腿的穆天诚鞋面是干净的,他估计是被好几个助理抬下的山,坐在轮椅里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迎接死亡的监护室外,时间往往是紧张急切的,每一秒都是家属们想要从死神手里争夺的时间。

    孟绪初仿佛感受不到这种紧张的流动,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众人,视线徐徐地扫过去,好像能攫取人们心中所想,将他们心底每一点细微的念头都了然于心。

    冷调的白炽灯映出他苍白的皮肤,上下打量的目光既高傲又冰冷,让人隐约的心里发怵。

    终于有人忍不住呵斥:“长辈跟你说话你就这么装死吗,还有没有点教养!”

    孟绪初抬眼,原来是穆世鸿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脖子。

    他通常情况下不会如此当面斥责孟绪初,毕竟孟绪初手上的权利比起他有过之无不及。

    现在这样失态,是因为穆庭樾就要死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能高孟绪初一头从而想要立威,还是假借愤怒在掩饰别的什么情绪呢?

    “没什么,”孟绪初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抖落披在肩头的江骞的外套,又脱下自己湿透的西服交给江骞,孟阔心领神会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交给他。

    孟绪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靠近两步,朝穆蓉笑了笑,轻描淡写的:

    “有人把我推到山沟里去了,爬出来花了些时间,所以来晚了。”

    穆蓉却惊恐捂嘴:“谁这么缺心眼啊!”

    孟绪初也笑:“是啊,真是缺心眼。”

    他说着往周围看了看,不少人脸色都变了变。

    于柳回避着他的眼神:“绪初你这话真让人寒心,当时雨大,我们好多人都摔跤了,可能只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你,怎么就说得像我们要害你一样?”

    穆世鸿也指着鼻子骂道:“别以为庭樾走了这家就你说了算,我们永远是你长辈,怎么你摔一跤还要我们全家给你赔礼道歉吗?山里那么乱,跌下去能这么快出来?别什么都算在别人头上!”

    “本来是出不来的,”孟绪初不疾不徐地说:“但幸好我有阿骞,他对怎么在山里找路还算有点心得。”

    “不可能!”

    孟绪初倏而笑了:“二伯就这么确定我没摔下去吗?”

    明明他身上的泥浆,头上的枯叶,破碎的衣衫都明明白白彰显着这一点。

    穆世鸿一顿,咽喉像被堵住似的,神色微妙地一变。

    “你……”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

    一直没开口的穆玄诚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别说了爸,这里好歹是医院,庭樾哥和大伯还在里面呢。”

    穆世鸿回头,不由多看了几眼自己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儿子,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穆玄诚悄悄抬头,孟绪初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监护室门打开,穆海德缓缓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他垂着头,像没有力气去看众人,只是朝孟绪初招了招手,低声说:“绪初啊,去看看他吧。”

    “好的。”孟绪初点头应下,视线却看着穆世鸿。

    进入监护室前,他朝二伯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柔美至极,眼中却似有寒冰,仿佛一种无声的警告。

    穆世鸿身上一僵,霎时觉得遍体生寒。

    ·

    监护室里和往常并无分别。

    滴答的仪器,密不透风的昏暗光线,和床上那个将死之人。

    孟绪初在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一下穆庭樾。

    他眼窝深陷,浑身透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但或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头意外的比之前好上一些。

    忽略瘦到脱相,骨头挂再也不住皮的糟糕模样,依稀倒是可以辨认出曾经是儒雅英俊的。

    “我以为你会想见见其他的亲人。”孟绪初轻声开口。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和穆庭樾说话,所以即便的略带施舍的语气,穆庭樾也不由地双眼亮了亮。

    他眷恋地看着孟绪初,只说:“一群掉钱眼里的家伙,有什么好见的。”

    孟绪初笑了笑:“你这么说他们要寒心了。”

    穆庭樾轻嗤一声:“他们总觉得我瘫在床上,但其实我一直有意识的,他们干了什么,在我旁边说了什么,我都知道。”

    “尤其是越临近今天,脑子就越清楚。”他费力地转头看向孟绪初,动作僵硬迟缓,但很执着:“我最近总在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恨我的。”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感叹道:“你小时候明明很可爱。”

    孟绪初垂下睫毛,平静地坐在阴影里,门口光源从后方溢出,将他肩颈映出极修长柔美的线条。

    穆庭樾盯着他颈肩的那团光源,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是我弄断你肩膀那次开始吗?”

    孟绪初一哂,“你是这么觉得的?”

    穆庭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反问:“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折断你肩膀吗?”

    孟绪初不答,穆庭樾就自己说起来,仿佛在回忆他所骄傲的什么事。

    “你的肩膀很漂亮,从小就漂亮。”

    他看向孟绪初:“你还记得舅舅刚把你接回家的时候吗,你那么小,浑身都脏兮兮的,舅舅一点一点帮你洗干净。”

    “那时候你的肩膀就很漂亮,肩胛骨那里像要长出翅膀。”

    “所以从那一天,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有一天会飞走,会远离我们,会去到我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

    穆庭樾笑了起来:“所以我想,如果你的翅膀断掉了呢,是不是就飞不起来了,你是不是就会,永远待在我们身边。”

    他紧紧盯着孟绪初,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期待看到一些愤怒或者失控。

    他坚持了很久,久到快要撑不住这一口气。

    但孟绪初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淡到他自以为深刻的自白,于孟绪初而言仿佛风过都不留痕。

    半晌,孟绪初才轻轻应了一声:“原来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声音仿佛有一丝惋惜,为他平白无故折断过一次的肩膀惋惜。

    “不是这个……”穆庭樾喃喃道:“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呢……是因为我带你去出差,让你没能见到舅舅最后一面,还是那年海上,船难,我……我……”

    “那年海上,船难,”孟绪初说:“你拉我给你们父子挡枪,怎么不说完呢,说不口吗?”

    穆庭樾瞳孔紧缩,那是他绝不愿意面对的回忆。

    亚水市临海,运输贸易大多倚靠海运,穆安集团也早在二十年开始涉足船舶制造。

    五年前,穆海德带着穆庭樾和孟绪初,乘坐集团建造的最新号商船,自南海而下,去往地中海流域,途径索马里半岛时遭遇海盗劫船。

    那时的海盗都有自己武装力量,他们的商船与之相比战斗力几乎为零。

    混乱中三人往船尾逃去,千钧一发之际,穆庭樾却拽过孟绪初,挡在他们父子身前。

    当时那枚子|弹从腹部而入,击碎脾脏,斜着擦过脊椎,洞穿了孟绪初的身体。

    穆庭樾哽咽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必须活下来……”他忽的眼睛亮了亮:“所以你恨我对吗?”

    “你恨我千方百计让你留在我身边。但是你快要自由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要飞走了——”

    “别自作多情了。”孟绪初打断,他仿佛有些累了,对这些胡言乱语感到不耐。

    “我没那么恨你。”他说:“你弄断我胳膊,但我同时也把你脑袋开了瓢。你拉我挡枪,所以你现在躺在了这里。我们没那么多纠葛。”

    他平静地终结了话题:“至于老师,他说到底不是你害死的。”

    “害死?”穆庭樾脸上闪过一丝无奈,“那只是个意外绪初,一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你到现在还不信吗?”

    “他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是我母亲的亲弟弟,是我的亲舅舅,林家和穆家早就是一家人了,没有人要害他,你为什么就不信呢。”

    “他不是舅舅。”孟绪初忽然说。

    穆庭樾愣了,一时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孟绪初一字一句到:“穆海德不是你父亲,林涧也不是你母亲,你们在血缘上没有半点关系,哪里来的一家人。”

    穆庭樾表情空白了好几秒,而后化为荒唐的笑:“你在开什么玩笑。”

    孟绪初拿出手机,虽然浸了水,但所幸还勉强能用。

    他找出那两张亲子鉴定的照片放到穆庭樾眼前:“看见了吗?”

    穆庭樾死死盯着那两张照片,几乎像要洞穿屏幕,“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是、是你伪造的吧绪初?是你在骗我?!”

    孟绪初摇了摇头:“看吧,事实摆在你眼前,你不也还是不信?”

    “不可能,我不可能……”穆庭樾自言自语般呢喃,忽而又发狠地看向孟绪初,眼睛血红,“你以为你知道很多吗,你以为你……”

    他呼吸一滞,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喉头剧烈痉挛起来,瞳孔紧缩,而后发出急促的倒吸。

    孟绪初面无表情按下呼叫铃,霎时间,医务人员鱼贯而入。

    他毫无留恋地转身,衣角却被人死死拽住,穆庭樾拼着最后一口气支起身体,目眦欲裂:

    “离开、江骞,他不是……不……”

    孟绪初霎时眉心一跳。

    可下一秒,衣角一松,穆庭樾的视线开始涣散。

    滴——!

    监护仪响起了最后的警报。

    凌晨两点十一分,医生宣判死亡。

    孟绪初在穆家人狂奔而来的身影里往外走,人影聚散,最后出现江骞深刻的眼睛。

    ·

    凌晨,穆家老宅。

    穆庭樾去世,为了后续处理葬礼和遗产的事,众人都暂时回到老宅留宿一晚。

    孟绪初按亮卧室的灯,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他感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剧痛,是疲惫到极点时身体产生的警告。

    他脱掉外套,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走进浴室打开热水,汩汩水流沿着瓷白的边缘流进浴缸。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浴缸,水放满需要一定时间,于是孟绪初又走出来,在桌前坐下,手肘抵在桌面,闭眼支着额角。

    他头发湿濡,发尾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过脖颈,再从脖颈蜿蜒没入领口,孟绪初也没精力去擦。

    江骞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关上门,把手提包放在角落。

    手提包是防水材质,里面的衣物也用袋子封好装了起来,幸运地躲过了雨水的侵蚀,摸上去一片干燥,明天还可以继续穿。

    江骞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从衣帽间里找出几个衣架,把孟绪初的衣服拿出来,整齐地挂好。

    孟绪初从声响里大概能听出他在干嘛,没有睁眼,低声说:“弄好就出去吧,隔壁有一个客卧,你今晚住那里。”

    江骞没应,几秒后孟绪初眼前暗了暗,罩下一层阴影,他睁开眼,只见江骞站在他身前,低头注视着他。

    孟绪初不由地皱了皱眉:“还有事?”

    江骞双手插兜,衬衣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修长有力,半湿的衬衫下隐隐可见起伏的肌肉线条。

    确实是非常完美的一具男性身体。

    孟绪初却抿着唇移开了视线。

    “我不可以住这里吗?”江骞忽然说。

    “什么?”孟绪初愕然抬头,下意识看向卧室里仅有的一张床:“你怎么可以……”

    “你想到什么了?”江骞反问,脸上露出戏谑的笑,“衣帽间有张折迭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我指的是那个。”

    孟绪初先是一愣,而后眼瞳动了动,眼底逐渐上过一丝被惹怒的羞恼,抿着嘴偏过头。

    “所以我可以住这里吗?”江骞重复道。

    “不可以。”孟绪初直接拒绝。

    “为什么?”江骞在他身前蹲下,这使他们的距离又拉进了一点,江骞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水珠的气息。

    孟绪初领口敞开着,衬衣和西裤上划破一道道口子,依稀可见苍白的皮肤。

    他衣服依然湿润,衬衣湿哒哒贴在胸前、腰腹,单薄的面料浸透水后显出半透明的质感,下摆收在西裤里,同样湿透的西裤紧贴皮肤,把腰|臀的线条细致地描绘在灯影下。

    这不是转移视线就可以避开的,所以江骞坦然地直视着,问:“这间屋子有什么特别吗?”

    “所以我拒绝你还需要给出理由?”孟绪初冷冰冰地说。

    江骞却露出了然的表情,答非所问:“原来是你和他的婚房啊。”

    孟绪初眉心狠狠跳了下。

    没错,确实是他和穆庭樾签署结婚协议后,穆海德给他们准备的房间。

    只不过孟绪初没在这里住过一次,穆庭樾也没有,房间里所有家具摆设都崭新。

    可惜的是,它以后也不会再有主人了。

    但江骞这么说,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他既然知道,还花费口舌和孟绪初周旋,简直就像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孟绪初胸膛微微起伏,感到一种无言的恼怒。

    他定定注视着江骞,眼中是森然的寒意:“所以呢,你还是要赖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江骞笑着,仿佛孟绪初冰冷的目光对他来说是什么和煦的春光,他惬意地沐浴在其中,轻声说:“他已经走了。”

    唰啦——

    浴缸里水满溢出来,先是一波浇到地面,然后是淅淅沥沥源源不断的涓流。

    孟绪初掀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当头砸在江骞脸上,起身径直走进浴室,碰一声关上门。

    冲门外扔下一个字:“滚。”

    江骞摘下外套,扭头看向磨砂玻璃里溢出的暖光,无声地笑了。

    咔哒!

    浴室门被锁上。

    孟绪初握着门把,手上不自觉加重力道。

    江骞热切含笑的目光仿佛还萦绕在身边,他闭了闭眼,将这一幕用力挤出脑海。

    头痛愈演愈烈,身上却一颤一颤地发冷,疲惫已经到达极点。

    孟绪初叹了口气,一颗一颗解开纽扣,把潮湿的衬衣和西裤都扔到一边,先在淋浴区将身上的污秽冲洗干净,再光脚踏进浴缸。

    温热的水流包裹几乎被冻得僵硬的身体,霎时热意传遍每一寸神经末梢,连绵不绝的头痛似乎都缓和不少。

    孟绪初长舒一口气,不自觉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闭上眼,昏昏沉沉地躺在水里,浴室明亮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化为柔软的暖光包裹他。

    一整天的纷繁的思绪撞击紧绷的神经,画面却渐渐越来越远,变成一道道模糊碎片。

    外面雨还在下,猛烈的雨声在此刻化作助眠的良药,汹涌的睡意席卷而来。

    时间安静流淌,有那么几个片刻,孟绪初恍惚感觉不到它的流逝。

    滋啦——

    光线忽然明灭地一闪,孟绪初猛地睁眼,耳边同时响起爆裂的雷声,比以往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震耳欲聋,足足持续了快十秒。

    孟绪初心脏随之猛烈地震颤,头顶灯在雷声响起的瞬间熄灭,即将结束时又颤巍巍亮了起来。

    孟绪初这才恍惚想起,这已经是一栋很旧的房子了,遇到过于强烈的雷雨时,电压就会不稳。

    他摸了把脸,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决定提前结束泡澡。

    可刚抬腿要跨出浴缸,顶灯就在滋啦一声中彻底熄灭,孟绪初脚下一乱,惊慌之下砰一声摔回了水里。

    倒了大霉,一天摔两次。

    更倒霉的是,这次额角磕到了浴缸边缘,孟绪初甚至没来及感觉到痛,就在那瞬间晕了两秒,整个人没入水中。

    先前还温暖无比的水流荡漾起来,四面八方涌入口鼻,又硬生生把孟绪初憋醒。

    他睁开眼,下意识扑腾,却使不上力也踩不到底,脚尖一旦碰到缸底,就瞬间打滑跌得更深。

    孟绪初有点慌了,眩晕之下大脑做不出反应,是身体的本能在提醒他,他溺水了——在泡澡的浴缸里溺水了。

    简直太可笑了,如果真的死在这里,那简直是一生中最大的笑话。

    从没住过人的婚房,两个主人惨死在同一晚,说出去根本是地狱凶宅。

    就在思维飘远到差点收不回来的时候,身体忽然一轻,孟绪初被一股巨力捞出水面,鼻尖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对新鲜空气的渴求几乎成了本能。

    孟绪初下意识大吸一口气,被挤压的肺部骤然贯入新鲜空气,换来的就是猛烈的呛咳。

    江骞想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

    孟绪初简直要把肺一起咳出来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和肺都在痉挛,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江骞托着他背,一刻不停地给他按揉后心和胸口,告诉他“轻一点,轻一点”。

    他毫不怀疑,孟绪初继续这么咳下去,到时候毛细血管破裂,喷出口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剧烈的咳喘才逐渐平息。

    江骞捏住孟绪初的下颌,用手臂托住他的身体,反复拍了好几下后背,把肺里残存的积水给控出来。

    孟绪初手指沉沉地陷在水里,因为脱力不住地发着抖,生理泪水流了一脸。

    他昏昏沉沉陷在江骞臂弯里,感觉眼尾一热,江骞把他的泪珠子抹掉了。

    孟绪初听到江骞庆幸中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

    “洗澡溺水,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孟绪初自己也没见过。

    洗澡呛死的不说亲眼所见了,就是新闻里也没几例。

    孟绪初自打成年以后就没丢过这种人,匪夷所思到会成为一生的耻辱。

    他借着幽暗的水光去看江骞,即便视线模糊不清,也依然能看出容貌俊朗。

    但如果孟绪初有力气,他会毫不犹豫掐死江骞灭口。

    ·

    孟绪初暗暗调整了一会儿,吐息渐渐匀整后,挣扎着想要起身。

    他仍然没有力气,逞强的后果就是反复跌回江骞怀里。

    第五次尝试时,他按着江骞的肩抬起上半身,还没来得及碰到浴缸的边,就被按着腰压了回去。

    江骞很无奈地“唉”了一声:“歇一下吧,让我也缓缓。”

    激荡的水花掩住口鼻,孟绪初差点又被呛到,江骞托着他的下巴把他抱起来一点,又在后背安抚地拍了拍,仿佛在为差点呛到他道歉。

    孟绪初身上丝|毫|不|挂,滑溜溜的撑不住浴缸,江骞拉过架子上的一张浴巾,盖到他背上。

    但江骞薄薄的衬衣被水浸透后几乎感受不到存在,孟绪初就好像没有任何阻碍地被抱在怀里,对方的骨骼、肌肉、每一寸皮肤的温度都清晰可感。

    水面轻轻荡漾着,拍打在孟绪初胸前,一池温水到此刻已经渐渐凉了下来,让江骞炽热的体温显得更加热烈。

    这是一种非常容易让人一不小心就沉溺其间的温度,尤其对孟绪初这种天生就冷血的来说。

    他手臂锢着孟绪初的腰,胸膛像一团暖烘烘的火焰,肌肉紧实的腰腹和孟绪初紧密相贴。

    孟绪初感到一股难以挣脱的巨大力量,以及对方某处明显的变化。

    他脊背一僵,几乎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你……”

    江骞循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了眼,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展示出了一种不要脸到极致的坦诚。

    他甚至挑了挑眉,看上去比孟绪初更惊讶:“别告诉你觉得这很奇怪。”

    孟绪初绷着脸,声音冷到极致:“你什么意思。”

    江骞却笑了:“我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孟绪初睫毛颤了颤,下颌线条随即绷得更紧,连带脖颈的都绷出美丽的弧度。

    浴池水光琳琳,把荡漾的波光映在他眼底,鼻尖,和胸前苍白的皮肤上。

    孟绪初冷冷地看着他,连嘴角抿成的直线都冷淡,这分明是一种能够让人瞳孔紧缩的威慑。

    但偏偏他被淋湿了。

    头发和睫毛都湿淋淋的沾着水。

    于是他看起来,只会像一只正在逞能,却毛皮柔软的小动物。

    江骞俯身到他耳边,刚一开口就感受到了他的战栗。

    他轻轻笑起来:“还没习惯吗?现在不用继续装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可憋死我了

    第22章

    雷雨交加,旧式园林的宅邸屹立的风雨里。

    恍惚一道惊雷劈下,整栋宅子霎时陷入黑暗。

    白卓从储藏间找出剩余的蜡烛,点燃一只烛台,缓缓上楼,逐一给每个房间分发蜡烛。

    昏暗的浴室里,只有江骞的眼睛是雪亮的,眼瞳在高挺的鼻梁和眉骨间熠熠生辉。

    孟绪初冷冷看着他,脸颊的水珠化作一道道冰冷的水痕,一滴一滴顺着消瘦的下颌坠入水面,扬起轻微涟漪。

    他就这么无声地和江骞对峙。

    然后终于从水底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带着莹润的水痕,抵在江骞左胸膛,心脏跳动的位置。

    他轻轻点了点,感到江骞身躯微微绷紧,肌肉显出坚硬的张力,眉梢一挑,露出挑衅的笑容:“所以呢?”

    他说:“就算是装傻,又能怎么样?”

    其实也不能完全说孟绪初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他从小就被很多人记恨,也被很多人喜爱,更有很多人用记恨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扭曲的喜爱。

    所以孟绪初从很小开始,就习惯于麻木,对身边萦绕的任何情感,只要不产生实质影响,他都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但今天是江骞非要挑出来的。

    是他一定要用如此强烈的方式打破孟绪初维持的平衡,孟绪初也不是不可以奉陪。

    砰砰——

    砰砰——

    江骞的心跳强而有力,清晰传递到指尖,孟绪初抬眸平静注视着他,然后轻轻一推,江骞就在那瞬间的蛊惑中,自然地向后荡开些许。

    几乎同时,孟绪初抽身而起,带起哗啦一片水声。

    叩叩!

    房门突然被敲响,孟绪初呼吸一滞。

    “绪初?你在里面吗?”白卓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孟绪初动作僵在原地。

    手腕攀上热流,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下一秒他又被环着腰带进了水里,水花激荡。

    “绪初?!”白卓声音陡然加大:“你还好吗?”

    炙热的胸膛紧贴后背,江骞在他耳边戏谑地问:“你要怎么回答他?”

    气流若隐若现扑在耳边,像一团团温热的小针绵密地挠着,既痛又痒,既酥又麻。

    孟绪初无可奈何地偏过头,却被江骞托着下颌动弹不得。

    江骞垂眸注视他因为倒吸着气而极度脆弱柔美的脖子,轻声说:“刚才急着进来捞你,忘记锁浴室门了。”

    白卓将手放在了门把上。

    孟绪初瞳孔紧缩:“你!”

    江骞却露出无辜的表情:“这不能怪我,你当时就快要溺死了,我只来得及找钥匙,来不及锁门。”说着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在孟绪初眼前晃了晃。

    一把黄铜色的金属钥匙,沾着琳琳水光,滴答往下滴着水,溅到孟绪初下颌上。

    “绪初?”白卓压下了门把。

    “表哥!”孟绪初深吸口气,“我在里面。”

    外面动作停了下来,传出白卓庆幸的声音:“还好,我差点以为你出事了,刚叫你怎么不应呢?”

    孟绪初闭了闭眼,竭力忽视江骞在身后强烈的存在感,柔声道:“刚才泡澡睡着了,多亏表哥你叫醒我。”

    白卓诧异:“睡着?!这么大的雷声——”说着又咳了下,仿佛觉得不太礼貌:“那、那你现在还好吧,泡澡睡着很危险的,没有呛水吧?”

    江骞埋在孟绪初颈肩无声地笑了,孟绪初显然是有点慌神,不然编不出出这么拙劣的借口。

    地震一样的雷声叫不醒他,表哥过来喊一下就醒了,这真是孟绪初能说出来的话吗?

    睡着了……

    江骞笑得止不住,抬手按在孟绪初起伏的胸膛上,低声说:“别紧张,后面好好编。”

    孟绪初胸膛不断起伏着,因为愤怒幅度比平时都要大,后背一张一弛地在江骞怀里颤动。

    他死死掐着江骞的虎口,将羞耻和怒火都倾注在那上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没事。”他努力稳住颤抖的呼吸,冷静道:“表哥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浴室一片漆黑,白卓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什么都看不见,但仍然能感觉到孟绪初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压下心底那点混乱的猜测,说:“整座房子都停电了,我想大家都刚回来,应该还没来得及睡下,就来送点蜡烛。”

    “原来是这样。”孟绪初轻柔的话音传出来,“还是表哥你想得周到——那你能帮我个忙吗?”声音是有求于人的礼貌客气。

    白卓当然不会拒绝:“你说。”

    “衣帽间最里面的储物柜,最上面那层格子里有收起来的烛台,你能不能帮我找出来,再点几根蜡烛,屋子角落都放上一些?”他顿了顿,低声的:“我视力不好,太暗了看不清。”

    孟绪初说话向来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哪怕偶尔露出温和的神情,骨子里冷淡也会无孔不入地钻出来。

    虽然现在依旧只是平静的,但话语中稍稍放缓的态度,在他身上也算是极其罕见了。

    白卓几乎没有任何拒绝的意识,本能地为他鞍前马后:“当然可以,我给你多点一些,这样你里面也能有光。”

    孟绪初笑道:“谢谢表哥,我穿好衣服就出来。”

    “没事,你别急,”白卓连忙道:“里面太暗了小心摔倒。”

    “好,麻烦你了。”

    浴室里,孟绪初嗓音里含着笑,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冰冷的眼神注视着磨砂玻璃。

    直到玻璃外那团跃动的烛光渐渐退去,消失在漆黑的门口,他才转过身,和江骞对视。

    江骞眼底笑意盎然,“这次编得不错。”

    孟绪初冷哼一声,从江骞怀里挣脱,想要离开水面,江骞却又攥住他的手腕,“等他点完蜡烛离开了我们再出去,这样最安全。”

    “是吗?”孟绪初却不太在乎的样子,执意要起身。

    江骞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攥紧他的手腕,锢住他的腰,将他带离浴缸边缘往后退。

    孟绪初脚尖离地,在荡漾的水波里,小腿像鱼尾一样摇曳,拂过水波轻盈地落到江骞身上。

    可他的动作却不轻盈,激烈地试图逃离禁锢,逼得江骞只能再加重力道,掐在他的手腕和侧腰上。

    在失去支撑的水里交手,比任何时候都要耗费体力,两人喘息逐渐加重,江骞能摸到孟绪初的颈侧都在发烫。

    他纤瘦的脖颈嵌在江骞掌心,光滑湿热的皮肤下,脉搏随着呼吸的频率颤动。

    那瞬间,江骞手下力道几近失控,逼得孟绪初身形僵了下,咬着唇皱起眉。

    江骞心里一惊,下意识松手,将孟绪初的身体往上托,孟绪初却在这时勃然变色,借着被往上托的力道压住江骞的肩,狠狠往下一按。

    江骞整个人蓦然掼入水中,但他反应力的确是惊人的,仅仅不到半秒就逃离桎梏冒出了头。

    只是他没想到,孟绪初比他还要敏捷。

    在那短短的一瞬,孟绪初已经悄然绕到他背后,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同时抬起小腿用膝窝夹住他的咽喉,反腿一拧,把他死死压进了水里。

    漆黑的夜里,没有半点光亮,浴缸瓷壁光滑坚硬,这个动作其实是很危险的。

    不是江骞危险,是孟绪初。

    如果江骞直接反抗,那孟绪初一定会在巨大冲力下向后摔去,头磕到哪里都不一定。

    而场地限制了江骞,让他没办法在反抗的同时,还能转身抱住孟绪初,使他免于伤害。

    孟绪初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做了。

    江骞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犹豫了。

    紧张的交手中,任何丝毫的停顿都会给对方带来可趁之机。

    哪怕在被抓住头发的瞬间,江骞就知道了对方的打算,也不得不因为那一剎那的犹豫,把自己的弱点送到孟绪初手上。

    孟绪初扯过花洒,用连接花洒的金属软管一圈圈缠住江骞的手,再紧紧栓到底座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站直身体,飞溅的水花落进眼里也不在乎,反正他在晚上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他抬起脚,压在江骞肩上,用力踩下,毫不留情将他整个人踩到池底。

    赤|裸纤细的脚腕在荡漾的水底,宛若一线柔弱的浮萍,落在江骞身上,却像是被施了咒的封印,牢牢困住了他。

    江骞依然不是不能还手,只是不能两全。

    因为孟绪初依然站在边缘,身上的重量都灌注到江骞肩上,只要江骞起身,他就会狠狠摔出浴缸,砸在地上,后果不是江骞愿意看到的。

    所以他只能任由孟绪初在自己身上发泄愤怒。

    毕竟一开始也是他先把人惹生气的。

    在江骞的认知里,东亚人把这种退让叫作“宠爱”,是种美好的褒义词,应该不会有损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于是江骞心安理得地在水底待着。

    反正他水性很好,而且可能是超乎孟绪初想象的好。

    孟绪初知道自己拼技巧拼力气都拼不过江骞,所以只能以身犯险,打架嘛,赌的不就是谁更豁得出去吗?

    反正他不是那种受了气还不报复回来的人,他赌的就是江骞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

    事实证明,至少没输。

    孟绪初默默估算着时间,在白卓找到烛台放好蜡烛回来前,脚上松了劲。

    平心而论,江骞在水底待的时间不短,但被放出来时却没有那种被憋得很难受的模样。

    孟绪初在心里讶异了一瞬,面上并不显露。

    卧室里逐渐亮起烛光,透过磨砂玻璃稀疏地渗进来。

    孟绪初弯下腰,随手把湿透的额发撩去脑后,一缕水痕随之下滑,沿着饱满的额头流进文秀的眉峰,再从挺翘的鼻尖下坠,滴在江骞眼下。

    黑夜里,江骞的眼底闪过跳跃的光亮,像山火燎原前,森林深处隐秘迸发的第一簇火苗。

    身后光晕越来越强。

    孟绪初垂眸,不紧不慢地欣赏了一会儿年轻人明亮的眼睛。

    俯在他耳边说:“你以为不装傻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他拍拍江骞的侧脸,学着那人先前的语气:“有没有想过,我任何时候出去都是安全的,不安全的只有你。”

    “好好待着,”他淡淡的:“出声你就死了。”

    ·

    卧室里,白卓点燃最后一只蜡烛放在桌角,闪烁的烛光将墙壁映出暖橙的色调。

    他满意转身,浴室门正好在此时打开。

    孟绪初裹着一件浴袍走出来,反手拧紧身后的门,一丝窥探的缝隙都没留给他。

    他仰起头看了看房间,似乎对这种既明亮又黯淡的色调很是喜欢,冲白卓笑了笑:“辛苦你了,表哥。”

    白卓心里顿时腾起一股被需要后的满足,握拳掩了掩唇:“哪里,举手之劳。”

    他说着顿了顿,看了孟绪初两眼,觉得孟绪初脖颈手腕都好像泛着红,没忍住问道:“你、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啊。”孟绪初说。

    白卓欲言又止:“我刚听到里面有声音……”

    “噢,”孟绪初笑了笑:“刚才里面太黑,我差点摔倒,让你见笑了。”

    “这样啊……”

    白卓说完,两人相顾无言,孟绪初还是一脸温和,神色却有些疲惫,这样的状态不说话,就是在委婉地赶人了。

    白卓霎时反应过来,抱歉地笑笑:“那我先走了,你一天下来也累了,早点休息。”

    孟绪初上前送了几步:“你也辛苦了。”

    “没事,”白卓打开门,向外指了指:“我就住隔壁,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话音刚落,孟绪初脸色就微妙地变了变。

    白卓自问没说错话,疑惑道:“怎么了?”

    “没事。”孟绪初回过神,向他点了点头:“晚安。”

    他神色其实没有太大变化,烛光也不足以将他每个表情照得一清二楚,白卓只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不好再多问,也道了一声晚安。

    关门声响起,白卓逐渐走远。

    孟绪初不着痕迹地蹙起眉心。

    他怎么忘了,白卓自出生起就住在姑父家,平时不在这里长住,这座宅邸从来没有他专属的房间,他每次都是在客卧将就一晚。

    孟绪初站在原地一时没有挪动,烛火把他的影子映到墙上,光影摇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墙壁上出现另一道影子,比孟绪初的高了一圈,大了一圈,随着烛火的摇曳缓缓靠近,最后合二为一。

    江骞他身后站定,熟悉的体温传来,孟绪初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汽。

    江骞弯下腰,发尾的水珠顺势而下,滴进孟绪初敞开的衣襟里。

    胸前皮肤一凉,孟绪初不自觉颤了颤,被身后人扶住肩膀。

    江骞下巴若有若无地搭在他肩头,很是为难地问:

    “怎么办,他把我房间抢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怎么办,你去睡大街吧

    第23章

    雨下了一整晚,从最初的电闪雷鸣,到后来的大雨倾盆,再到最后的骤雨初歇。

    一切都在寂静的夏夜悄然发生着。

    清晨,随着天边第一缕青光的漫开,雨后柔和的晨光如烟地倾洒,渗透进窗框。

    江骞神清气爽推开衣帽间的门时,孟绪初正对着镜子一颗一颗、从下往上系纽扣。

    推拉门收进墙壁缝隙的凹槽,嵌在门里的镜子也随之滑动。

    孟绪初在自己的身影后看到了江骞的眼睛,系纽扣的手随之顿了一下,而后视线越过江骞的侧脸,看向某处虚空,手上动作不停。

    江骞视线却落在他的脖子和手腕上。

    那里都分布着不同程度的红痕,经过一夜的洗礼,变得鲜明无比。

    江骞觉得应该是昨晚在水里纠缠时,他给孟绪初掐出来的,但真看到后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认为自己有使用到这么大的力气。

    孟绪初冷眼瞧他,“好看吗?”

    听上去就是还没消气。

    大约是家里有新丧,孟绪初只穿了一件纯黑的衬衣,并没有披上江骞给他带的外套,显得他面孔素白,纤尘不染。

    极致的黑,极致的白,和其间纷繁红痕的点缀,构成了强烈的色彩对冲,鲜明深刻地冲击着观赏者的视网膜。

    但江骞一向很坦诚,尤其在美学鉴赏方面。

    于是他认真地点了点头:“非常漂亮。”

    下一秒却猛地眼前一黑。

    孟绪初“砰”一声狠狠摔上门,力气大到门框震动,劲风划过江骞鼻尖,再睁眼时,满眼都是实木门上纷繁的纹理。

    “……”

    过了几秒,江骞才推门出去,孟绪初正背对着他站在桌前,一边系手腕的扣子,一边低声咳嗽。

    一整晚又是淋雨又是呛水,到底还是让他着凉了,这串咳嗽非但没停下来,反而越来越急。

    孟绪初手抖得系不上扣子,只能先作罢,撑着桌面弯下腰。

    江骞上前给他拍了拍背,拉开椅子让他坐下,他就伏在桌上不断地咳,逐渐发出倒吸声,脖子侧脸都开始充血。

    这就是有点严重的情况了。

    江骞皱了皱眉,也不顾对方还在跟他闹脾气,从身后将他抱住,小臂支起他的上半身,二话不说解开他领口刚系好的扣子。

    孟绪初有时候是真的很倔,就这样还得先瞪江骞一眼,用不满的视线控诉江骞行为的粗俗。

    江骞叹了声,哄道:“知道了,等下给你系回去。”

    分明是低声下气地在哄,却莫名其妙让孟绪初更加不满,咳得鼓起的腮帮和拼命抖动的睫毛都在无声宣示着他的不乐意。

    江骞失笑,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捂住孟绪初的口鼻,另一只手环过肩膀握住他的脖子。

    孟绪初的脖颈白皙修长,江骞手指压上去时,刚好和上面的红痕完全契合。

    即便对红痕的来历一清二楚,但亲自证实时,江骞还是心惊了一瞬了,随即腾起一股掺杂着惊讶、心疼和私欲得到满足的隐秘的欣喜。

    他拇指不自觉刮了刮那颗精致的喉结,然后在对方的战栗中回过神,稍微用了点力按住孟绪初颈侧。

    “忍一下,你咳岔气了,”江骞说:“慢慢调整呼吸。”

    孟绪初仰着头,泛红地的双眼镀了一层水膜,长睫不住地颤抖着,被生理泪水浸湿成一簇簇黑色羽毛,湿漉漉黏在眼尾,很像刚破壳的雏鸟,柔软又小心翼翼。

    江骞忍不住托着他的后脑很轻地揉了揉:“乖一点,好好配合很快就不难受了。”

    孟绪初说不出话,没法反驳,只能用力闭上眼,偏过头自己调整。

    等他稍微缓过来一些,呼逐渐平稳时,江骞倒了杯温水过来,孟绪初伸手想接,却被对方轻轻挡开。

    江骞扶着他的下巴,拇指轻轻拨开他的下唇,指腹卡在齿缝间,只喂给他很少量的一点。

    孟绪初嗓子干得厉害,喉咙火辣辣的发疼,像在沙漠里待了一天一夜,一点水下去非但没能缓解,反而将更多的渴望勾了出来。

    他皱眉去抢夺水杯,被江骞按着手腕压下,拒绝得很无情:“别急,先润润嗓子,不然等下又要呛到。”

    孟绪初:“……”

    江骞:“瞪我也没用。”

    孟绪初索性闭上眼,江骞等了几秒,才让他稍微多喝一点,找来感冒药给他吃。

    孟绪初把药一把塞进嘴里,仰头和水服下,再抖着手指拿纸巾擦汗。

    江骞坐在他身边,帮一颗一颗把纽扣系好,问:“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孟绪初没应,却下意识瞟了眼水杯。

    江骞当即捕捉到他这个略带心虚的眼神,不可思议地扬了扬眉梢:“真是喝水呛到的?”

    孟绪初扔去一个带着寒意的眼刀:“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显然是被撞破糗事还掩饰失败后,试图用身份差距来威逼下属闭嘴的万恶资本家。

    江骞手肘搭在玻璃桌上,侧身面对着孟绪初而坐,闻言没忍住捂住半张脸低低笑了起来。

    “砰!”

    资本家把水杯往桌面一甩,冷漠无情起身离开。

    ·

    在楼下吃过早饭后,孟绪初收到穆海德的消息,让大家都会客室集合。

    穆庭樾去世,葬礼就该筹备起来了。

    对于这种家族来说,葬礼往往不止是告慰死逝者,让亲人表达哀思,更多的还是一层人脉圈的交往与展示,是以其间的筹备格外琐碎繁杂。

    会客室里,穆海德坐在主座,双手搭在拐杖上,苍老的面孔依稀还残留着悲伤。

    二伯姑姑两家各自分坐在茶几两边的皮质沙发上,都没有说话。

    孟绪初进门,向他们分别问了好。

    穆海德抬起头,见孟绪初脸色苍白,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是昨晚没睡好,脸上出现一丝动容,让孟绪初在他身边最近的位置坐下。

    孟绪初道了声谢,点头应下。

    他手腕和脖子上的痕迹都有些明显,虽说孟绪初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这两个位置到底过于微妙。

    犹豫再三,孟绪初最终选择把领口和袖口严严实实系好,纯黑的衬衫包裹着身体,几乎不露出一丝缝隙,只有苍白的面颊和手指袒露在外,看上去更加冷淡肃然不可侵|犯。

    为了不让袖子往上缩,他甚至没有伸手拿起茶杯喝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位置上。

    穆海德关切道:“绪初你也别太忧心,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孟绪初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于柳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觉得那两人装得太假。

    孟绪初忧心?他要是有半点忧心,她就把头摘下来当球提!

    穆海德一记眼刀扫过来,于柳表情一僵,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收敛了坐姿。

    穆世鸿咳了声,进入正题,对穆海德说:“昨晚已经发丧了,遗体也送到了殡仪馆。我的意思是,先守灵三天,最后一天举行出殡仪式,然后把棺椁送去咱们家在普里的别院,等找大师算好具体的日子,再正式下葬。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意见?”

    有钱人大都迷信风水,找大师算日子下葬在圈子里不算少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表示。

    穆海德便嘱咐:“宾客的名单要拟好。”

    穆世鸿把一份资料递给他,说:“都在这里。”

    穆海德接过来翻了翻,问孟绪初:“扶灵的人都定好了吗?”

    在出殡时,死者生前关系最亲密的好友会为他扶棺而行,意味送他走完最后一程,扶灵人通常不会是直系亲属。

    但对于这样的大家族,为逝者扶灵的不单单只是好友。

    扶灵人的社会地位某种程度上影射了家族的社会地位,和逝者本人的荣耀,是以这份名单总是千挑万选反复修改后才会落定。

    孟绪初点头,报出几个名字,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包含其中,占了六个名额,剩下两个才是穆庭樾生前好友,一位是当下炙手可热的明星,一位是即将接手家族产业的财阀三代,算是一份响当当的名单。

    穆海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多叮嘱了几句。

    于柳眼珠转了转,试探着开口:“扶灵人都定了,那谁来捧灵,谁来捧遗像呢?”

    按穆家的规矩,出殡仪式当天,会由死者长子捧灵走在最前方,扶灵人扶棺紧随其后,再由家里最小的侄辈捧遗像走在棺后。

    这是明面上的,其中更深一层的含义是,捧灵人为第一继承人,而捧遗像则也意味着被给予厚望。

    但穆庭樾一没有子女,二没有子侄,两个位置竟然都落了空。

    穆蓉理所当然道:“捧灵当然是绪初了,庭樾没有儿子,那就按法律,法律可规定绪初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呢。”

    她没明说其实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个个一脸不甘,于柳甚至翻了个白眼。

    穆蓉笑吟吟地问:“绪初,怎么样,你没问题吧。”

    捧灵其实也就是穿着丧服抱着灵位走在最前面,从前林承安死的时候孟绪初就捧过一次,现在再捧一次也无所谓。

    孟绪初笑着应了穆蓉的话:“听姑姑的。”

    穆蓉就满意地笑了,紧接着道:“至于捧遗像的,既然直系里没有子侄,那就顺延成家里最小的孩子咯,那就是我们桑桑呀。”

    “这不好吧,”穆世鸿皱着眉开口:“桑桑到底是女孩子,哪有让女孩子捧遗像的道理,玄诚才是最小的男丁。”

    穆蓉不乐意了:“女孩子怎么了,现在早不兴男丁的说法了,哪有老幺还在却让倒数第二越俎代庖的道理,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啊?”

    “那也没有让一个姓白的来给我姓穆的捧遗像的道理,那才是笑掉大牙!”

    “她身上流的不是穆家的血?!”

    两厢居然就这么吵了起来,声浪掀得一层比一层高。

    孟绪初听得头痛,又被吵得胸口发闷,没忍住掩唇咳了几声,霎时感到不远处投来一道视线。

    鸡飞狗跳的喧嚣中,白卓震撼地盯着孟绪初的手腕。

    孟绪初向下一扫。

    啧,还是被人看到了。

    孟绪初在心里叹了口气,但很快就接受了事实,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因为外人的想法而为难自己。

    他坦然地回视表哥震惊的眼睛,平静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

    留下白卓一个人惊涛骇浪。

    喧闹的会客室内,姑姑和二伯最终没能吵出个结果,孟绪初却被他们弄得头疼,到最后甚至有些想吐。

    他站起身,没打招呼,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关上门,世界才彻底静下来,江骞不在房间里,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孟绪初暂时没工夫管这些,精疲力尽地在沙发上坐下。

    可能是因为感冒了,也可能是因为持续的疲惫,他太阳穴钝痛,头皮一阵阵发紧,不得不用力掐紧眉心。

    江骞回来,看到的就是孟绪初脸色煞白地摁着脑袋,孟绪初听到声音也没抬头看他一眼,可见是疼得不轻。

    江骞放下手里的袋子,洗完手过来,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再拉下他的手腕,看到他眉心都被自己掐出了印子,不由皱眉。

    那么薄的皮肤,随便弄点什么都很显眼。

    江骞指腹覆上去,轻轻帮他揉开,低声问:“他们把你吵成这样?”

    孟绪初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江骞笑了笑:“我回来的时候听到里面还在吵。”

    孟绪初也失笑。

    大概是江骞温热的指腹和娴熟的手法缓解了疼痛,孟绪初眉头舒展了些,就摆摆手让他不用按了。

    江骞手指离开了一会儿,身边响起塑料袋拆开的声音,然后是瓶瓶罐罐的碰撞,最后孟绪初手腕一凉。

    他睁开眼,看到江骞正蹲在他身前,往他手腕摸一种药油。

    他神情很认真,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肩膀上臂的肌肉鼓起,但不显得过分,线条相当好看,随着手上的动作一张一弛,整个人都有一种极其张扬的俊朗。

    孟绪初看了一会儿,没说话,抽出手,自己给自己擦。

    江骞也没勉强,站起来默默看着他。

    孟绪初解开了领口的扣子,一低头后颈皮肤就露出来,细细长长的一段脖子,弯曲成优美的弧度,肤色是缺少血气的苍白。

    这种颈肩的线条当真是漂亮极了,只是雪白的皮肤上出现些外力施加后的痕迹,就像是被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冒犯过。

    一想到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是自己,江骞心里就一阵古怪,既觉得不自在,又隐隐有一种沸腾的情绪。

    他说不清这种情绪来自身体的哪个地方,兀自按捺下来,耐心等待孟绪初将自己的手腕颈前都抹好药,才在他后颈轻轻点了点。

    孟绪初当即抖了一下,雪白的耳尖颤了颤,抬眸看着他,眼中有些埋怨的薄怒。

    江骞装作没看见,问:“这里怎么办?”

    在孟绪初做出回答前,他紧接着说:“我帮你好不好?”

    孟绪初定定看了他几眼,拿起药油的盖子不由分说合上,拧紧,放回袋子里。

    “不用,”他说:“就一点点,不用管它。”

    江骞却问:“你确定?”

    孟绪初挑了挑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江骞笑笑:“就是提醒你,你皮肤敏感,如果不擦药过几天颜色可能还会更深,好得很慢。”

    孟绪初一哂,他身上就没有什么病是好得快的,活到现在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无所谓地起身往洗手间走:

    “哦,所以呢?”

    江骞跟着转身,“所以你想带着它们去捧灵吗?”

    孟绪初脚步骤然顿住。

    江骞笑意愈发加深:“那我是没有意见的。”

    第24章

    三天后,亚水市殡仪馆。

    路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黄鲜花迭成的花墙一路从外边的铁门延伸到灵堂内。

    灵堂内又堆满各界送来的花圈,不断有人驻足围观。

    天刚蒙蒙亮,孟绪初摁亮卧室的灯,拖着步子洗漱完,一边从柜子拿衣服,一边听小助理在现场汇报消息:

    “媒体来了很多,都等在外面,安保全部就位,目前状况良好,宾客预计两小时后陆续到达现场。”

    孟绪初将通话换成免提,把手机搁在玻璃桌面上。

    他脸色极差,苍白疲惫,略显迟缓地脱下睡衣,拿起衬衣,仿佛这两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牵扯起体内某种疼痛一般,轻轻喘了口气才说:

    “内场再检查一遍,宾客名单一定不要弄错,还有入场的媒体,每一家的证件都要仔细检查,不该放进去的一个不准——”

    他说着忽然顿住,扣子系到一半没了动作,就这么僵在原地。

    下一秒,他脸色一变,在剧烈的胃痉挛中猝然弯下腰,像一株青竹被狂风骤然折断似的,脊背弯曲成痛苦的弧度。

    “——您您您怎么了,您还好吗?”

    孟绪初大脑都混沌了一瞬,好几秒后尖锐的耳鸣才逐渐退去,仿佛被人从深海里拎了出来,感官逐渐恢复,身上出了一身很汗。

    他按着胃小心翼翼在沙发上坐下,不敢再有大的动作,生怕扯到脆弱的胃壁又疼起来,咬着牙说:“没事,还有……”

    可话音出口,就伴随着止不住的颤抖和轻微的倒吸声,孟绪初不愿意被人听到,只好咬着唇噤声。

    好在小助理头脑灵活,几乎立刻就猜到了状况,连忙道:“我明白我明白,入场的每个人员都会仔细确认身份,不会让乱七八糟的人混进去。对于有入场资格的媒体,也会好生接待,这边有准备适当的礼品和车马费。”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孟绪初没再多说一个字,应了一声挂断电话,从抽屉里翻出止痛药,颤抖着倒进手心,也没看清有多少片,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身边没有水他也不太在乎,嚼碎了生咽下去,然后按着胃倒在沙发上。

    连续三天熬夜守灵,几乎透支了他的精力。晚上睡不好,白天还要筹备葬礼,任何琐碎的细节都会有人来问他,让他没有一刻的喘息。

    极度疲惫的后果就是,前几天淋雨后的一场小感冒,怎么都好不了,每天吃一堆药,半点起色没有不说,还把胃给吃伤了。

    孟绪初倒在沙发里,湿冷的掌心捂着上腹,感受里面的器官一跳一跳发着狠,每一次尖锐的疼痛后,都会伴随着剧烈的灼烧感,从胃壁一路烧到心口,让他疼得打颤。

    他皱着眉,竭力忍耐一波又一波漫长的疼痛,却也不止一次地对这种似乎一辈子都好不起来的病痛感到厌烦,紧闭的眉眼间透露出深深的倦怠。

    像在面对一片无数次重组后,又不断反复瓦解的废墟,是身心俱疲下的无可奈何。

    止痛药渐渐发挥了效果,疼痛减轻,那个刚才还像要从他身体里跳出来的器官安静下来,逐渐麻木,变成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抵在心口。

    仍然不舒服,但到底减退到可以忍受的范围了。

    孟绪初视线有片刻的涣散,思绪飘得很远,但又在下一秒被他自己硬生生拽了回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撑着沙发勉力坐起来,把吃过的药塞进裤子口袋里,脱下被冷汗浸透的衬衫,换上另一件干净的。

    仅仅是这么小范围地动了下,也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犹豫片刻,他还是靠回柔软的沙发里,闭上眼歇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疲倦之际,他竟然真的睡着了一小会儿。

    再睁眼时,听到卧室门开合的声音,应该是江骞回来了,孟绪初看了眼手机,他睡了八分钟。

    脚步声先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人,才向衣帽间走来。

    江骞手上提着装早点的袋子,刚到门口就顿了下,而后立刻加快脚步来到孟绪初身前。

    他随手将早餐袋扔到桌上,弯腰瞧了瞧孟绪初的脸色,得出结论:“你又胃疼了?”

    陈述句的句式象征性用了下疑问的语气。

    孟绪初沉默了一会儿,掀起眼皮看了看江骞,破天荒地没像以前那样拼命逞强,而是低低地应了声。

    很轻的一声,因为孟绪初的虚弱落在空气里几乎要听不见,但就是这么轻的一声回应,差点把江骞吓得够呛。

    他直接把手伸到孟绪初上腹,“这次疼这么厉害?”

    孟绪初这两天不大舒服江骞是知道的,他感冒没好,吃得不好,又忙又累,放谁都会难受。

    起先只是一点头晕咳嗽的感冒症状,孟绪初生病一向都好的慢,吃药的效果不明显,他自己清楚这一点,没太表现出过分发不适。

    但昨天开始胃疼了。

    晚上有一段时间疼得特别厉害,那时候他正在守灵,硬生生忍到结束才说。

    江骞差点直接把他弄进医院,可不一会儿他又自己缓过来了。

    江骞看孟绪初现在的脸色,觉得比昨晚那阵还要差,不由一阵心惊。

    孟绪初却把他的手拉开,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吃过药好些了。”

    没有否认难受,就是吃药之前非常疼的意思。

    江骞眉头紧紧皱起来,拉住他的手腕,指腹稍微用了些里,很认真地问:“你确定没问题吗?”

    孟绪初目光在他脸上落下,因为虚弱而格外轻柔朦胧,像一层薄纱,又或者说,淡淡的烟。

    “没问题。”他笑了笑。

    至少现在确实没问题。

    他的胃现在就不太像自己的,像一块硬塞进来的石头,有种突兀的生硬感,但确实不疼了。

    江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劝不动孟绪初后也不再勉强,他现在的身体怕是经不起再吵一架了。

    江骞叹了口气,认命地拿出早饭,问:“还能吃得下东西吗?”

    孟绪初没答,江骞抬头,看到对方微微滚动的喉结和难看的脸色,答案不言而喻。

    当然是一口都吃不下。

    但江骞依然舀了一勺粥,放凉到合适的温度,送到孟绪初唇边:“多少吃一点,不然你撑不住一整天。”

    孟绪初露出为难的眼神。

    这一次江骞没有继续纵容,强硬道:“吃,和去医院,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孟绪初:“……”

    孟绪初没有犹豫地含下了那口粥。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今天一整天非常忙,事情非常多,江骞说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不吃东西,他大概连下午都撑不到。

    为了不低血糖晕在众目睽睽之下,孟绪初又咬牙多吃了几口。

    食物滚进麻木的胃里,异物感异常强烈,掀起阵阵反胃,孟绪初每一口都吃得很艰难,但江骞一直轻轻帮他顺着胃,倒也没真的吐出来。

    一顿早饭折腾了半天,江骞清理好桌面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孟绪初站到镜子前,往身上套丧服。

    那是一件纯黑的中式长衫,棉麻材质,袖口宽大,领口是双排盘扣,穆家直系亲属里,不论男女都穿这一身。

    丧服的材质不会过分精良,摸上去有微微的粗糙感,大家不会贴身穿,而是直接套在衬衣外,出殡仪式结束就脱下来。

    但这种粗糙的衣服套在孟绪初身上时,却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孟绪初长相很精致,从眉眼到鼻尖再到下巴,都像是被上帝精心打磨过,流畅利落的脸部线条又多添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冷淡。

    这种长相最适合用极致奢华的宝石作装点,哪怕站在珍宝堆成的金山里,也不会被埋没分毫,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于是粗糙的长衫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显示出了极其割裂的视觉冲击。

    极致肃穆的黑,把他肤色映得雪白,眉眼却又像泼墨一样黑,无血色的嘴唇微微抿着,整个人伶仃又孤傲。

    江骞不由愣了一瞬。

    孟绪初视线淡淡扫过来,掀起阵阵涟漪:“杵着干嘛,去换衣服。”

    江骞猛然回神,却没能走出来,反而感到一阵清醒的心惊。

    孟绪初正低头系着盘扣,忽然眉心蹙了蹙,靠近镜子看了眼,而后表情空白一瞬。

    江骞走过去:“怎么了?”

    孟绪初没说话,表情看上去不太好。

    江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发现了事情的缘由——他脖子上的痕迹还没消。

    其实经过三天,红痕已经比之前淡了不少,被衬衣的领子一遮几乎看不见,只有在扭头活动的时候会稍微露出一点。

    原本不打紧,但今天出殡仪式,四面八方的媒体都围在外面,这点痕迹逃得过人眼,却一定逃不过高清镜头的捕捉。

    孟绪初一阵头疼,“你不是说那个药很管用吗?”

    “是管用,”江骞说:“三天能消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

    孟绪初尝试把衣领往上拉,刚刚遮住稍微动一下又会露出来,而这种东西一定不能被拍到。

    他沉着脸看江骞:“还有别的办法吗?”

    江骞:“确实有一个,但……”他说着顿住,似乎在看孟绪初的眼色。

    孟绪初皱眉:“说。”

    江骞就咳了一声:“我还有一件衬衫,衣领比你这个高,应该能遮住。”

    孟绪初愣住。

    江骞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孟绪初脖颈,用诚恳的语气道:“我只是提个意见,换不换在你。”

    孟绪初罕见地沉默了,陷入一阵纠结。

    这里是穆家老宅,孟绪初在这里没有常备的衣物,唯一一件替换的衬衫还在刚才被换了下来。

    而距离宾客到场不到一个小时,他得尽快赶去现场,时间非常紧张,根本来不及让孟阔从家里挑一件合适的带过来。

    眼下的情况,似乎采纳江骞的建议是最合适的做法。

    但在葬礼上穿江骞的衬衫……

    孟绪初不由地掐了掐掌心,觉得实在不妥当。

    江骞看出了他的犹豫,也不急,轻轻拍着他的背:“别急,慢慢考虑。”

    孟绪初咬了咬唇,抬眸看向江骞,他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出声,脸色却忽地一变。

    江骞眼睁睁看着孟绪初从沉思里抽离,表情猝不及防地染上痛楚,掐着胃弯下腰,他下意识伸手去抱,却被一把推开。

    孟绪初捂着嘴跌跌撞撞跑进洗手间,反手啪一声锁上了门。

    留江骞在外心惊肉跳。

    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孟绪初撑着洗手台,把早饭吃的那一点东西全吐了出来。

    他疼得几乎要站不住,脑子一片混沌,心脏却跳得异常快,不敢相信止痛药的药效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这在以前几乎没有发生过。

    而他也很少能疼到这种程度,内脏像被挤压碾碎过一边,疼痛在体内爆炸开。

    这让他心里腾起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勉力撑着洗手台站稳,借着光亮看去,瓷白的洗手池内,有丝丝点点的血红。

    而镜子里,他满脸苍白,冷汗混着生理泪水挂在脸上,唇缝里也是一丝血红。

    原来是出血了啊……

    弄清楚缘由后孟绪初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从口袋摸出止痛药瓶,拧开,又吃了几颗。

    苦涩的药片混着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他蹲下来,把自己抱成一团,等待疼痛的过去。

    门外没有声音,江骞没有发出惊慌失措的响动,也没有大喊大叫地拍门叫他出来。

    这给了孟绪初一丝缓冲的时间。

    可没过几分钟,锁眼里就发出被撬动的声音。

    孟绪初一愣,继而失笑。

    所以是去找钥匙了吗?

    没找到就直接硬撬?

    他摇了摇头,扶着洗手台站起身,忍过一阵眩晕后,放水清理干净狼藉的洗手池,平静地抹掉嘴角的血渍,还低头洗了把脸。

    在门锁即将被江骞暴力拆卸前,“咔哒”一声拧开门,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人一把抱住了。

    他推了下,没推开,轻叹了一声,捏住江骞的耳朵:

    “松手,把你那件衬衫拿过来。”

    第25章

    江骞用力抱着孟绪初,手臂肌肉鼓起,微微前倾时绷起的背肌撑起衬衫,手掌嵌在孟绪初腰间。

    孟绪初被他弄得有点疼,江骞身上那种强烈又莽撞的气息烫得心尖发颤,被这样的气息满怀的抱着,莫名让孟绪初感到一丝张惶。

    他在冰冷的地界待久了,碰到这种火一样的人,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不想接触,不想靠近,不想被染上不属于自己的气味,但真当接近了,被烈烈火焰团团围住,又会不舍得作出决定,果断抽离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湿淋淋的冷汗黏腻地贴着后背,江骞的体温传不到那里,孟绪初的背面仍是阴湿的浴室。

    冷气顺着脊背爬上来,和江骞的体温如同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孟绪初抖了一下,在一阵冷颤中回过神。

    江骞却以为他在发抖,手臂锢得更紧。

    孟绪初叹了口气,压下复杂的思绪,拍拍江骞的手臂,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轻松一点:“轻一点,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江骞没有说话,像是需要一个缓冲期,又抱了他几秒,手上力道才渐渐松了下来,肌肉不再用力地鼓起。

    孟绪初看了看他的眼睛,还好,又是灰灰蓝蓝的一潭沉水了,不再发疯的样子让人安心,他悄悄松了口气。

    江骞捏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看透,“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小问——”孟绪初敷衍的话没说完,江骞就从他额头上摸了一手冷汗,眼中是无声的质问。

    “……”孟绪初沉默两秒,说:“是水,刚才洗了脸。”

    “……?”

    江骞几乎要被这种骗小孩都嫌磕碜的谎话气笑了,正要开口却被无情推开。

    孟绪初信步走到床前,抽出几张纸巾在头脸脖子上随手擦了擦,扔进垃圾桶,顷刻间所有罪证销毁殆尽。

    他回头看了江骞一眼,吩咐着:“把你衣服拿过来,时间不够了。”

    江骞气得牙都是酸的,偏偏孟绪初这种微扬起下巴,眼梢细细长长轻挑着使唤人的模样,太过娴熟和自然,娴熟到几乎要唤起江骞为数不多的服从的本能。

    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柜子里找出了衬衫,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捏着衣架快步而出,还贴心地把扣子解开,方便孟绪初能直接穿上。

    江骞直接顿住了,脸色一言难尽,最终还是忍了又忍,强压住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剩了最后一颗扣子没解,撒手忍到床上。

    孟绪初古怪地瞥他一眼,没管他又抽什么疯,捏了捏衬衫的衣袖,神色里带着打量,仿佛在骄矜地判断这衣服够不够亲肤,能不能上身。

    江骞轻嗤一声:“你还有得挑吗?”

    这是他们当下短时间内,拥有的最后一件干净的衣服,孟绪初如果不愿意,只能接着穿身上那件被冷汗,哦不,“洗脸水”打湿的衬衫。

    他怎么可能愿意。

    果然,孟绪初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拿起床上的衬衫,没过分挑剔江骞的衣服太大面料太硬。

    他捏起自己的扣子,冲江骞摆了摆手:“转过去。”

    江骞却没听吩咐,反而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一反常态不动如山,说:“我看着你换。”

    孟绪初解扣子的手一顿,继而睁大眼:“什么?”

    江骞又说一遍:“我看着你换。”点了点手表:“时间不够了,脱吧。”

    孟绪初向来镇定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你……”他几乎要笑了出来:“你说这种话觉得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

    “我们是可以互相看对方身体的关系吗?”

    “前几天不是刚看过?”江骞不以为意:“还是你的重点在‘互相’?那我也可以脱。”说着就扯开了自己的几颗扣子,胸膛结实的肌肉若隐若现,隐隐可见显眼的腹肌。

    “江骞!”

    孟绪初失声制止,不敢相信江骞竟然真的这么疯,说脱衣服就脱衣服,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

    他几乎是瞬间移开视线,呼吸都有点不稳,下意识往紧闭的房门看去,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总觉得会被人看见,耳边甚至能幻听到脚步声。

    “穿上。”孟绪初咬牙切齿:“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说完也不管江骞的反应,拿起衣服就往衣帽间走,门摔上的前一秒却被人挡住。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孟绪初那点水平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他经历一场惨烈的胃痛,现在应该还有点在出血。

    江骞不费吹灰之力就挡开了门,孟绪初甚至像受不住力似的往后踉跄半步,被江骞抱住又冷漠地推开。

    江骞于是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出来,怔了魔似的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换衣服,两人踉跄着齐齐摔在了床上。

    江骞把他圈在怀里,减轻了撞击带来的震荡,手却还往孟绪初领口伸。

    孟绪初死死揪着领口挡住,怒不可遏:“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那你呢?”江骞压着他的手腕:“你为什么又一定要遮遮掩掩,只是上衣而已,你被我按摩的时候不也说脱就脱,怎么现在不让了?”

    孟绪初一哂,明明被压着,却露出一种居高临下蔑视:“那是我乐意,你哪里来的资格提要求?”

    “是吗,没资格啊?”江骞沉沉地看着他,无所谓的,“那就不要了,我冒犯你一下。”

    “你!”

    孟绪初差点没稳住脏话。

    江骞再也不跟他废话,也不再看似蛮横实则轻柔地连哄带骗,攥起孟绪初的两只手腕压到头顶,膝盖抵着他的小腿,轻而易举将人锁在身下动弹不得。

    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扯开他胸前的衬衫。

    孟绪初狠狠僵了一下,自暴自弃地闭上眼。

    江骞却愣在了原地。

    孟绪初很白,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像从没晒过太阳似的白得发亮,虽然偶尔会不那么健康地泛着苍白,但也是像玉一样的。

    可现在却有了裂纹,白玉一样的皮肤,从胸前到腰腹红了一大片,深红的印痕下又隐隐透着青,江骞几乎能预见到几个小时后,这里会是怎样青紫交错惨不忍睹的画面。

    掐得真狠啊。

    江骞在那一瞬间几乎只有这个念头。

    孟绪初对自己可真狠啊。

    江骞分明还记得,三天前他把孟绪初从水里抱起来的时候,他身上都还是完好无损的。

    虽然很瘦,又因为缺乏运动没什么肌肉,但当时江骞抱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湿漉漉的,呛水后晕晕乎乎趴在他怀里,柔软的腰腹贴在他身上,整个人软绵绵的。

    那么白生生的一团窝在怀里,江骞抱他都舍不得用力,不小心在他身上掐出印子后,心急如焚焦头烂额地找药,哄他擦药。

    就是那么小心照料也养不好的身体,孟绪初对付起来却半点不心疼。

    真就是半点都不心疼。

    江骞甚至觉得自己费的那么多心思都像喂了狗,狗吃下去还知道叫一声,放孟绪初这里就跟石子投进大海一样,半点响声都听不见。

    他手轻轻盖在那些深红的印记上,一字一句的:“怪不得不让看,原来搞成这样了。”

    孟绪初哽着嗓子:“不是。”

    “那是什么?”江骞反问。

    孟绪初不答,偏着头嘴唇紧紧抿着,好一会儿才说:“疼的时候用力按了下,过几天就消了。”

    “几天怕是消不下去。”

    “那就再过几天,十几天,一个月,总能消下去,你能不能别说了。”

    他这副抗拒交流,消极抵抗的态度彻底触怒了江骞,江骞忍无可忍道:“你就不能稍微在乎一下自己的身体吗!多狠的心要这么糟蹋——”

    “半死不活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好在乎的!”孟绪初脱口而出。

    他也被逼烦了,最脆弱狼狈的样子被人拿捏着,极度烦躁的怒火无处释放,化作口不择言的伤人句子。

    话音落下,两人都震住了。

    孟绪初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他的身体就算自己不在乎,也不该这么说。

    留在他身边的人,孟阔、王阿姨、江骞……哪一个不是为他的身体操碎了心,倾注了多少精力多少心血就为了能让他好受些。

    哪怕他依然很痛,总是很痛,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不该把他人的心血付诸一炬。

    他没几个亲近的人了,他们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可话既然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孟绪初咬着嘴唇别过头,不去看江骞的眼睛。

    然后他听到江骞略微颤抖的声音,他在说:“你真是没良心。”

    孟绪初心尖狠狠一颤,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愤怒,怨恨,还是委屈,让他鼻尖发酸。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这种情绪在脸上流露分毫,侧脸绷出坚冷的线条。

    好几秒后,他才睁开眼,冷静的目光对上江骞沉痛的双眼,轻描淡写的:

    “我是没良心啊,你第一天知道吗?”

    江骞眼睛变得更红,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撒谎的神情。

    孟绪初轻笑着阖上双眼,从江骞掌下挣出手腕,用力推开他,江骞稍稍向后一仰了仰,又再反握住孟绪初的手腕。

    孟绪初曲起膝盖抵在江骞腰腹,用了不小的力道,因为瘦,他腿上几乎没什么肉,膝盖更全是骨头,这时候瘦就变成了有利条件,坚硬的骨头利刃般抵在对方毫无保护的腹部。

    如果是普通人,大概已经在剧痛中弹开,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但江骞却像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感受到一样,反而更加俯下身,握住孟绪初的脚腕,膝盖挤进他腿|间,一股外力在腿上骤然加重。

    孟绪初睁大双眼。

    江骞就在他震惊的目光下,拉着他的脚腕,一点点挪开他的膝盖,把大腿分开到令人羞耻的地步。

    孟绪初呼吸都颤了一下,羞恼之下更加不愿意服输,就这么和江骞无声地较着劲。

    江骞俯得更低了,滚烫呼吸的喷洒在耳边,让孟绪初恍惚以为自己整个人都陷在江骞怀里。

    他屏住呼吸,短暂蓄力后猛地一挣,然而力气还没施加到江骞身上,就蓦地被压回了身体里,孟绪初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可能是他刚才用力抻着胃了,也可能是止痛药又失效了,总之这一阵疼痛让他眼前瞬间黑了下去,耳边失去声音,连江骞滚烫的体温仿佛都消失了,坠入无际的冰潭。

    五感尽失,而后疼痛才在体内缓慢、剧烈地膨胀开。

    好几秒后,孟绪初才能感觉到自己还在呼吸。

    他推了推江骞的肩,但其实没什么力气。

    他说:“江骞……停一下……江骞……”

    但其实没发出什么声音。

    第26章

    江骞蓦地顿住。

    他原本抱着孟绪初,却忽然顿住了。

    孟绪初不太对劲。

    虽然是自上而下压制着孟绪初,但江骞自问没真的使劲,不可能伤到他,所以孟绪初还能用相当的力道和他对抗。

    但某个瞬间,孟绪初忽然不动了,从原本恼羞成怒却生动的表情变成了透明的空白。

    “……怎么了?”江骞摸了摸他的脸,很轻柔的力道,却好像触发了他的某种疼痛开关。

    下一秒孟绪初眉头狠狠皱起,大颗冷汗从苍白的面颊上滑落,喉头溢出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闷哼。

    江骞一惊,下意识松手,孟绪初就从他怀里挣了出去。但没有起身,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脱离江骞的怀抱的支撑,他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跌在了床上,侧身蜷缩起来将自己抱成一团。

    江骞混沌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清醒过来,浑身如置冰窖。

    他轻轻碰了碰孟绪初,感觉到对方全身都紧绷着,充满抵触和抗拒,而双手正用力按着胃,把单薄的腹部压下去很深。

    亲眼所见那些压痕诞生的场景,江骞忽然就怪不起来孟绪初了,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凶他。

    如果是这么疼的话,确实没办法啊。

    没有人能在极度的痛苦下还能一动不动地保持冷静,他又为什么要去苛求孟绪初?

    江骞心里一阵一阵发凉,俯身从背后抱起孟绪初,拉起他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把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那瞬间孟绪初呼吸陡然重了几分,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应该是疼得紧了。

    江骞连忙帮他揉了揉,哄道:“没事,没事,我轻一点……对不起。”

    最后那三个字让孟绪初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后咬唇偏过头,睫毛一个劲地抖。

    其实都是很细微的变化,但江骞抱着他,他的每一个颤抖都同等地传递到江骞身上,江骞感受得明明白白。

    孟绪初鼻尖有点发红,江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委屈了,他有什么事从来都不说,江骞看了却很难受。

    孟绪初全身都很凉,胃里一个劲地拧绞,江骞贴着皮肤摸到可怕的痉挛,心脏都跟着跳了跳。

    他稳住心神,手指贴在孟绪初上腹,先用体温帮他暖了暖,然后稍微施了点力慢慢地揉。

    “没事,有点痉挛而已,”他说话的语气很稳定,像是担心孟绪初会害怕,所以格外轻松地哄着:“一点点痉挛,我帮你揉揉,揉开就好了。”

    他一边给孟绪初揉肚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感觉到孟绪初情绪的松动接着说:

    “是不是好一些了?”

    “自己用力压的话,没什么用反而会越来越疼对不对?”

    “所以以后再疼别乱用劲,压太狠会出事的,我们揉一揉就好了是不是?”

    “都很正常的,是人就会生病。”

    他像是在跟小朋友讲道理,怕小朋友害怕、逃避,一点一点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生病也没关系,生病了可以说,不用全部自己忍着。

    不过依孟绪初的性格,听了这种话大概会觉得羞耻,断然给不出半点回应,江骞习以为常,轻轻拍拍他的背,慢慢给他揉着冰凉的胸腹。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惹你生气。”

    “不气了好不好?”

    孟绪初咬着下唇,依然嘴硬:“我没有……”

    江骞摸着他的肚子:“你的胃说你有。”

    “你!”

    掌下的器官又抽了两下,江骞连忙哄:“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我们不说了。”

    孟绪初闭着眼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只留出雪白的耳廓和倔强的侧脸。

    江骞觉得他眼尾红红的,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哭的,配上湿濡的睫毛和沾着冷汗的脸颊,看上去太可怜了。

    孟绪初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被盯着,更加用力地把脸往枕头里埋,不想被人看到这种样子。

    江骞担心他这样会把自己捂死,或者又闷得胃疼,轻轻托着他的下颌把口鼻露出来,顿了顿,又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

    “好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孟绪初的睫毛在他掌心狠狠颤了下。

    几分钟后,痉挛停止,疼痛渐渐平息,孟绪初缓上一口气,就轻轻拉开了江骞的手。

    江骞也不勉强,扶着他坐起来。

    孟绪初红着眼睛靠在床头,没有说话,江骞不再试图劝说他,心领神会地帮他穿好衣服,扶他去洗了把脸。

    车早就等在楼下,孟绪初洗完脸后又吃了一次药,从洗手间出来时已经恢复到平常冷淡的模样,除了略微苍白的脸色外,看不出刚经历过一次胃痉挛。

    他身上穿着江骞的衬衫,又在外面套上用作丧服的纯黑长衫,霎时江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那簇足以撩起山火的小火苗蹿进眼里,眼看着就要燎原,孟绪初抄起外套当头扔到他脸上。

    “别发疯,走了。”

    厚重的西服外套当头而来,威力不亚于一大盆冰水,江骞在眼前一黑的同时,被浇灭了那窜作祟的火苗。

    “……”

    他摘下外套,整齐穿戴好,跟上孟绪初。

    ·

    亚水市殡仪馆。

    大门前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围观的群众和得不到入场资格的媒体都堵在门口,即便有安保团队极力维持,车流通行也缓慢且困难。

    下辅道后进入殡仪馆所在的街道,就像陷进了流沙里,短短几百米走了好几分钟也没到。

    孟绪初看了眼路旁高举的话筒摄像机,不由地蹙眉叹了声,五指虚虚搭在上腹,脸色不好。

    “又疼了?”江骞将自己的手盖了上去。

    “没事。”孟绪初习惯性摇头,末了忽然瞄江骞一眼,喉头滚了滚,有点僵硬地说:“有点想吐。”

    这就是学乖了。

    说明之前江骞那些话,他虽然没给反应,但到底听进去了些,没再格外强硬地掩饰自己的情况。

    江骞嘴角不自觉扬起,替他解开胸前的两颗扣子,轻轻顺了顺胸口,问:“要吐吗?”

    孟绪初皱着眉摇头:“不。”

    吐不出来,只是恶心。

    江骞帮他扇了扇风,让司机尽快把这段路开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车前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堵住,江骞给孟绪初把扣子系好,按着耳机说了几句。

    等其他保镖过来把记者赶走,开出一条通道后,才下车把孟绪初接出来。

    孟绪初身上不好受,脸上就没什么表情,细眉微微蹙着,脸颊嘴唇都寡淡的苍白。

    他裹在纯黑的丧服里,里面的扣子紧紧系到最上面一颗,只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身形消瘦,侧影伶仃,一言不发地往里走。

    这副模样不知道戳中了小报记者们的哪个点,闪光灯立刻疯了似的亮起,快门声噼里啪啦响彻耳边。

    孟绪初本来就头晕,被铺天盖地的强光一闪,眼前都黑了一瞬,脚步顿了顿。

    江骞从后面扶住他的肩膀,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快速往前通过。

    周围的保镖接到信号,卖力地阻拦着,人群却在江骞环住孟绪初的那一剎那更加沸腾。

    闪光灯连绵不绝,像要把他们背影烧出个洞。

    进入殡仪馆长廊,耳边才安静一点,孟绪初低低松了口气。

    江骞依然扶着他,低声问:“还好吗?”

    孟绪初缓了缓,摆摆手,“没事。”

    前方穆蓉穿着高高跟哒哒走来,她显然也是刚甩掉媒体的围追堵截,满脸都是不耐,见了孟绪初才终于露出点笑。

    “绪初啊,走过来不容易哈。”

    孟绪初笑了笑,没直说,让江骞给了她一张纸巾:“您擦擦汗。”

    穆蓉接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瞧瞧,给我挤出汗了都。”

    三人一起往里面走,孟绪初随口聊道:“最后谁来捧遗像,您和二伯商量好了吗?”

    穆蓉和穆世鸿为了这个问题,从穆庭樾死的第二天就开始吵,一直吵到昨晚都没吵出个结果。

    眼看着出殡仪式就快要开始,孟绪初不得不问一句。

    穆蓉就叹了口气:“桑桑和玄诚一起来。”

    “这样?”孟绪初眉梢一挑。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穆蓉无奈:“二哥他抵死不退,那我当然也不能退。”

    孟绪初淡淡应了声,没做评价。

    让两个小辈一起捧遗像,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眼下的情况,确实只有这样才能让姑姑和二伯两家都满意。

    进入内厅,不少宾客都已到场,不断有人来和他们寒暄,让他们节哀。

    孟绪初和穆蓉的话题就此结束,各自招待起客人来。

    一开始孟绪初还能有来有回地聊天,妥帖地安排,不一会儿话开始变少,脸色也越来越差。

    江骞见状,在孟绪初身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孟阔来电话,说后面有些事需要您去处理。”

    孟绪初回头看了他一眼。

    穆蓉立刻领会,说道:“绪初你快去看看吧,这里我来招待就行。”

    孟绪初略一停顿,而后朝穆蓉点点头:“那就辛苦您了。”说完和宾客们简单致歉,就在江骞的带领下进入灵堂后方的休息室。

    从在车上时孟绪初胃里就不太舒服,隐隐烧着疼,头晕想吐。

    休息室的门甫一关上,他就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江骞扶他坐下,给他顺了顺心口,又让他喝了点水,孟绪初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掐腰干坐着。

    他知道孟阔根本没来这里,也根本没什么事需要自己处理,一切不过是江骞想让自己休息一下,他承下这份好意,没多说什么。

    见他稍微好些了,江骞又让人送来点吃的,让他多少吃一点。

    孟绪初其实半点都吃不下,胃里又酸又涨,吃什么都刺得疼。

    但正式出殡在下午,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如果什么都不吃,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就会低血糖晕过去。

    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些。

    江骞帮他揉着胃消化,然后他就在江骞的强制命令中躺下睡了一觉,全程像个被摆弄的洋娃娃。

    但洋娃娃没有力气去挣,只能先勉强认命。

    睡的两个小时其实算休息得不错,但醒过来时孟绪初却觉得身上发冷,头更晕了。

    大概是开始发烧了。

    孟绪初心里紧了紧,发烧对他来说不是个好现象,意味着身体里的炎症可能已经很严重了。

    但出殡仪式已经开始,所有人都在灵堂里等他,小助理着急忙慌催他快点过去,孟绪初耳边甚至响起了哀乐。

    他脑子有点乱,没过多思考就跟了上去。

    索性仪式并不算长,先是穆海德发言,含泪感念一番自己英年早逝的独子,之后穆庭樾的棺椁就被推了出来。

    孟绪初抱着灵位走在最前面,八个扶灵人扶着棺木走在他后头,然后是白桑和穆玄诚一左一右抱着遗像,身后奏着哀乐。

    他们要走的路不长,只是将棺椁送上改装过的卡车,再驶向穆家建在海边的别院,将棺材停在那里,等待来年二月,大师算好的日子再下葬。

    短短一段路,孟绪初越走越觉得身上发凉,眼前有些模糊。

    他用力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要到了别院就好,那里不会有媒体,不会有人看到他糟糕的样子。

    棺椁缓缓被送上车,孟绪初闭眼,身形晃了晃。

    江骞从后面将他扶住,熟悉的体温传来,他又清醒了几分,侧头看见江骞坚冷的侧脸。

    江骞揽着他往车上走,孟绪初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请医生过来一趟。”

    江骞当即脸色一变。

    孟绪初没看他,用有些痛苦的声音说:“让他别去别院,到我们在海边的那栋房子里等着。”

    人群拥挤,镜头噼里啪啦闪着光,追随着昂贵的棺椁和孟绪初的身影。

    他们最后拍到的画面,是孟绪初被他的保镖半搂着带上车,车门合上前,他在保镖耳边说了什么,脸颊泛着苍冷的白。

    而保镖将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第27章

    车内开着冷气,孟绪初却依然在出汗,垂着眼皮不太有精神。

    江骞弯腰帮他解丧服的扣子,双排的盘口,从领口到锁骨再到腰腹,一颗颗解开费了好一番功夫。

    孟绪初全程没说话,只在最后配合着抬了抬手,把粗糙的黑色丧服脱了下来。

    江骞把衣服收进纸袋里,又探了探孟绪初的额头,虚汗之下皮肤发烫。

    “烧起来了。”他沉声道。

    孟绪初闭着眼“嗯”了声,懒洋洋地说:“所以让你叫医生啊。”

    他声音很轻,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浸透冷汗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透出一种不真实的白,像要随时睡过去。

    江骞摸不准他是要睡,还是准备直接晕,思索两秒后决定先把冷气关上。

    但他刚一动,孟绪初就像开了天眼似的扯住他的袖子,“别关了,闷得慌,就这样吧。”

    身边安静了一秒,孟绪初原以为江骞一定会说点什么来反驳自己,可话音落下周边却没有声音。

    孟绪初诧异地掀了掀眼皮,却看到江骞那张骤然放大的俊脸,那人竟然扑过来解他里面衬衫的扣子!

    孟绪初衬衫里什么都没穿,扣子一开就是白花花的胸膛,他惊得睁大眼往后退,后背抵着椅座退无可退。

    “你干什么?!”

    孟绪初按住江骞的肩膀,掌根贴着胸口锁骨的凹陷处,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江骞绷紧后坚硬的肌肉,这样的力道是孟绪初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

    以为江骞在车上都要乱来,孟绪初急得呼吸都乱了几分,下意识往四周看。还好车上只有司机一个,是自己人,车窗都贴着单向膜,外面看不见。

    孟绪初稍稍松了口气,冷着脸瞪江骞:“你——”

    “你呼吸怎么了?胸闷吗?喘不上气?还是哪里疼?!”

    “……?”

    江骞当头一通给孟绪初问懵了,他呆坐片刻,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还是江骞手掌按住他的胸口,暖意传来,他才回过神,听到江骞压着嗓子:“说话!”

    是一种分明就快要沉不住气了,却又像在顾忌什么,或者怕惊扰到什么,而不敢大声说话的模样。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江骞这种反应让他觉得惊奇,一时说不出话。

    因为发烧而缓慢运行大脑努力修复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没事……”

    他重复道:“我没事。”

    江骞仍然没有放松,托着他的肩膀让他坐正,另一只手垫在他后颈下,整个人异常严肃:“那你说闷?”

    孟绪初:“…………”他试探着:“你不闷吗?”

    潮湿的雨季,潮湿的天空,接连不断的雨水,空气里全是闷热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这几天孟绪初不用除湿器都没法入睡。

    江骞明明都知道,孟绪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么大的反应。

    江骞紧紧盯着孟绪初,灰蓝的眼睛里涌过很多情绪,最终深深压了回去,颈侧的血管跳了跳,然后紧绷的下颌逐渐放松。

    他渐渐意识到孟绪初说的“闷”,只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并不涉及健康,也不意味着对方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差错。

    看着孟绪初惊愕的神情,江骞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夸张了。

    但他没多做解释,只摇了摇头,“没什么。”

    并不是他非要小题大做,也不是要抠字眼,这么想着,他又看了孟绪初一眼,孟绪初脸色依然很差,发着烧也没能让他脸上多出些红晕,仍然只是虚弱的苍白。

    而刚才孟绪初就顶着这样的脸色,歪倒地靠在座椅上,垂着眼皮,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光线昏暗,江骞恍惚都看不见他胸膛的起伏。

    用这副模样说“闷”,实在很难不让人紧张。

    孟绪初将江骞每一个神情都看进了眼里,发烧是会让他思维迟钝,但还不至于变成一个完整的傻子。

    过了两秒,他就意识到江骞出现这种反应的缘由,不由失笑。

    他身上确实不好受,送灵的时候胃疼得厉害,一度让他担心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但为了不在铺天盖地的镜头前晕过去,他只能咬紧牙关紧绷着。

    从灵堂出来那一截路实在是疼,上车后疼痛反而缓解了些,只是刚才过于用力地忍耐后手脚有点脱力发软,可能还有发烧的原因,身上酸痛。

    孟绪初只是想缓一缓,没想到江骞却误以为他快不行了。

    江骞还想去关空调,孟绪初拦住他:“真的不用。”

    江骞头也不回:“你觉得你烧成这样还能吹冷气?”

    “可你不是热吗?”孟绪初说。

    江骞回头,锋利的眉头紧紧皱着:“现在不是我热不热的问题,是你身体根本受不了。”

    他顺着衣袖抓住孟绪初的手腕,明明在发烧,额头烫得厉害,手心却一片冰凉冒着冷汗,嘴唇一张一合苍白干涩。

    江骞简直觉得连轴转几天下来,把孟绪初人都转伤了。

    他沉着脸:“现在继续吹冷气我们也不用去海岸了,医院就在前面,转个弯就——”

    “我不也是关心你么。”孟绪初轻声打断。

    江骞猛地一卡壳,就感觉孟绪初在自己尾指上捏了捏,“你这么热着多难受。”

    江骞尾椎都麻了。

    他其实很清楚,孟绪初只是为了让他闭嘴才这么说的,这个人有无数种敷衍人的招式,哄的骗的软的硬的,没有底线。

    而突如其来的体贴关心更是最致命的一招。

    毕竟江骞胃口大吃得杂,软的硬的都吃得下,比孟绪初更没有底线。

    江骞酝酿了很多话,被这么一打岔,全部卡在嗓子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挑哪句说。

    是该严厉强硬一点好让孟绪初知道发烧的严重性,还是该温声细语哄着,免得他一生气胃更难受。

    江骞就这么一眨不眨看着孟绪初,发呆地想着,孟绪初却被他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

    上扬的嘴角刺破了总是温和却像戴着面具的面孔,眉眼间的灵动自然而然溢出来,又带着一丝生病后虚弱的柔软。

    江骞心神晃了晃。

    更想不出答案了。

    唰啦——

    车门被毫无预兆拉开,穆蓉手指扇着风走进来,视线唰地停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孟绪初顷刻抽出手,收敛起笑意,仿佛那种柔软无害的神情从未在脸上出现过。

    一切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穆蓉反应了一瞬,反手砰地拉上车门,动作迅速到几乎要看不出那片刻的头脑风暴。

    车是辆长宾利,有冰箱和小酒柜,穆蓉在离两人将近一米远的地方坐下,努力自然地笑着:“今天真是热死了人昂,是吧绪初?”

    孟绪初笑道:“是有点,您需要把冷气调低一些吗?”

    穆蓉刚要说好,又觉得孟绪初身边那个混血保镖好像在盯着自己,有点吓人,如坐针毡。

    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喝点水就好。”说着给自己到了杯威士忌,哐哐放了半杯冰,对上孟绪初略显震撼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绪初也来一杯?”

    孟绪初一抿唇,客气道:“我不用了,您喝开心。”

    穆蓉又看向江骞,从容地假笑着:“小江呢?”

    江骞严肃:“谢谢,我不需要。”

    “……”

    穆蓉只好自己喝起来。

    她心里有事,酒喝得不静心。

    上车时两只交握的手总在眼前晃,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穆蓉却好像连他们肤色的差距,手掌的大小,指围的粗细都看得一清二楚,强烈的冲击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车子缓缓发动,路上没人说话。

    孟绪初一直是话少的,又因为生病没精力寒暄。

    而江骞语言水平忽高忽低,间歇式抽风,对穆家人向来说话不超过三句。

    穆蓉一个人喝酒喝得魂不守舍如芒在背,甚至喝出了汗,三两下把自己身上的丧服也脱了。

    孟绪初原本静坐着养精神,蓦然看到穆蓉的动作,心里腾起一股怪异感。

    他轻轻蹙了蹙眉,沿着心里那条若隐若现的线仔细摸索,忽然明白了到底是哪里奇怪。

    穆蓉扣子解得太快了。

    那么长一排盘扣,她居然一下子就解完了。

    可刚才江骞替他解的时候,分明磨蹭了好半天,从脖子一路往下,每颗扣子下的皮肤都被江骞若有若无地碰得滚烫。

    而他发着烧,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猛地看向江骞。

    江骞坦坦荡荡坐着,投来正人君子的目光。

    ·

    车子驶出市区往码头走,普里海难有亚水市最长的海岸线,供养出了不少黄金码头。

    海岸深处有几处私人住宅,是用来度假庭院。

    豪车接二连三护送载棺椁的卡车进入别院,到这里规矩就没那么严了,孟绪初没继续跟着送,让江骞跟上去确认棺木停好,自己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他感觉自己好像烧得更厉害了,几大捧冷水下去才能勉强保持清醒,头晕晕乎乎的,胃里也翻腾,不得已去露台吹风醒神。

    江骞等棺椁停好,大门锁上后回来找孟绪初,没费多少功夫就在三楼朝海的露台上找到了他。

    这也是孟绪初的习惯。

    虽然他的身体不适合总吹风,但他仍然喜欢没事就往有风的地方跑。

    这种选择几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有时候脑子很乱想出去走走,反应过来时已经在海边吹了两个小时的冷风,冻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地回去,又被全家唠叨。

    此刻孟绪初就是这样,一边吹风一边听电话。

    脱下丧服后他在衬衫外搭了件风衣,长长的,深黑的,被海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不断在腿边翻飞着。

    他一手举手机,一手插在风衣兜里,微微低着头,身前是浩渺的沧海,天空云层厚重,隐隐破出一线微光,他背影高挑修长又格外单薄。

    察觉到江骞的到来,孟绪初回过头,发丝飞扬地挠着眼睛,他不得不眯了眯眼,朝他江骞招招手让他过来。

    江骞来到孟绪初身后,抬手帮他把扎眼睛的头发拨开,借着腥咸的海风闻到孟绪初身上好闻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穆庭樾死了,孟绪初讲电话不再避着他,江骞依稀听到是关于遗嘱的。

    通话几乎都是对面在说,孟绪初时而应两声,不一会儿就挂断了电话。

    “都弄好了?”孟绪初边问江骞边低头发了条消息,把手机揣回衣兜。

    江骞点头:“棺椁都处理好放在特殊的储藏间,有专人看守,”他顿了顿,说:“我们的医生也到了。”

    “这么快。”孟绪初手指轻轻按着胃,留恋地看了眼大海,而后转身:“走吧。”

    这里的露台也种了花,但打理得没孟绪初家里的好,可见花匠不如江骞用心。

    柔嫩的花瓣被风一吹就掉了,有几瓣擦着孟绪初的裤腿盘旋落在前方,孟绪初差点踩了上去。

    他停下脚步,顿了一下,弯腰捡起那两片花瓣扔进泥土里。

    孟绪初是惜花的人,江骞没有阻止他,站在边上等了一会儿,孟绪初却久久没有直起腰。

    江骞觉得不对上前查看,孟绪初就撑着膝盖蹲了下去。

    江骞一惊,连忙把人扶稳,听到孟绪初在耳侧轻叹了一声:“不该捡这两瓣的。”

    江骞撑着他,把他冰凉的脸颊搓热:“为什么?”

    孟绪初苦笑:“晕得站不起来了。”

    江骞轻嗤:“这也要怪花?孟总好霸道。”

    “唉,”孟绪初叹息:“你是真不会开玩笑。”

    江骞不置可否,架着他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回去吧,烧得有点厉害了。”

    孟绪初还是晕,即便被抱着慢慢站起来依然觉得天旋地转。

    江骞搂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孟绪初眩晕之下还不忘记推一下:“别这么抱着……”

    江骞冷笑:“那该怎么?松手让你对大海投怀送抱?”

    临海建的别墅,露台下面全是海,而栏杆高度只到孟绪初腰侧,江骞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松手,孟绪初就能当头栽进海里结束短暂的一生。

    孟绪初又连连叹了几声,控诉他说话难听,尾音异常地软,眼见着是烧胡涂了。

    江骞不再跟病人扯皮,捏着他的后颈揉了揉,轻轻拍着后背哄:“缓一缓,我们回去看医生了。”

    孟绪初体温有逐渐飙升的趋势,江骞不敢再拖沓,带他去洗了洗脸,就往门口走。

    孟绪初弯腰穿鞋都费劲,江骞让他在凳子上坐下,一只一只帮他穿好,对他的要求只有坐着别倒。

    好不容易穿好了鞋,打开门正要出去,却被管家叫住。

    管家在穆家工作了几十年,是穆海德最信任的几人之一,他朝孟绪初恭敬地欠了欠身,说:“董事长请您去一趟会客厅。”

    孟绪初借着江骞的力道站起来,“仪式不是都结束了吗?”

    “是的,”管家恭敬道:“但请您过去一下。”

    孟绪初想了想:“是有什么事?”

    管家只是笑笑欠身,看向江骞:“江先生也请一起过去。”

    江骞眉梢一挑。

    孟绪初不动声色的:“叫他干嘛?”

    管家笑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您过去吧,大家都在呢。”

    管家嘴上说得严实,但这样已经算给孟绪初提过醒了,有什么事是要他和江骞两个一起,还得是大家都在的场合呢?

    不用想都知道。

    孟绪初朝管家略一颔首:“多谢,走吧。”

    管家伸手引路:“请。”

    ·

    天色渐渐暗了,会客厅里点起了灯,明晃晃照耀在每个人脸上。

    偌大的室内,穆蓉、穆世鸿两家人和以往一样分作在主座两侧,主座上穆海德撑着拐杖一言不发。

    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个平板计算机,此刻屏幕都没亮。

    孟绪初视线一一扫过去,发现人来得真齐,连一直躲在家里的穆天诚都到了,只是胡子拉碴俨然还没缓过气。

    孟绪初在穆海德面前站定,略一颔首:“您找我?”

    穆海德点点头,满脸疲惫,先招了招手:“绪初,坐。”

    “站着!”穆世鸿突然开口:“做出这种事还有脸坐?”

    他岁数不小了,常年在外工作皮肤晒得黝黑,此刻脸上却有隐隐的涨红,像是揪住什么秘密或者把柄,急欲揭晓却又不得不做出稳重严肃的模样,呈现出奇怪的面相。

    孟绪初眉梢一挑,反而径直在最上的位置坐下,笑着问:“我做什么了?”

    客气的外表下是隐隐的压迫和无所畏惧。

    穆世鸿也不怵,胜券在握一般,将平板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孟绪初接过来,摁亮屏幕,不出所料是一张照片——他和江骞的照片。

    甚至就来自半个小时前,露台上。

    江骞背对着镜头把他抱在怀里,一手捏着他的后颈,一手搂着他的腰,而他微微扬起头。

    海风把他们衣服吹乱了,孟绪初的头发扫着脸颊,面容模糊不清,看上去就像……就像他们在接吻。

    江骞宽阔的脊背将他整个人都裹住,而他依偎其间,从拍摄的角度看去竟然有几分沉溺的意思。

    孟绪初平静地把平板放回去:“所以呢?”

    穆世鸿问:“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孟绪初笑:“您想我解释什么?”

    穆世鸿也笑了,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说:“别放下,继续往后看。”

    孟绪初于是又拿起平板往下翻,无一例外是相似的照片,江骞抱着他,江骞搂着他,蹲在地上时江骞捧起他的脸颊微微低头。

    孟绪初不疾不徐地往下翻着,到某一张时手指忽然顿住。

    是在灵堂的休息间。

    他当时被江骞哄睡着了,侧躺在沙发上,很安静的样子。

    而江骞蹲在他身前,同样安静地注视着他,镜头从侧后方拍去,只拍到江骞的侧脸。

    但仅仅只是一点点侧脸,江骞那些复杂的情绪,占有、疼惜、渴望,都淋漓尽致,像一只千方百计骗到猎物的猛兽,把猎物叼进自己窝里,却舍不得吃,盘旋又焦急的模样。

    整张照片的氛围比前面那些还要让人心惊。

    孟绪初手指有一丝僵硬,不着痕迹地顿了下,滑去下一张。

    下一张江骞俯下了身,但门框遮挡,谁也不知道江骞到底是亲了他,还是只想探探他的额温。

    除了江骞自己。

    孟绪初不由地去看江骞。

    江骞站在他侧后方,同时垂下眼皮望向他。

    孟绪初从江骞眼里看不到任何与照片里相似的感情,他眼睛如沉水一般,没有丝毫秘密被戳穿的难堪,也没有惊讶和慌乱,甚至连被窥探的愤怒都没有。

    他只是坦然地和孟绪初对视,平静地提醒:“最后一张了。”

    孟绪初回神,摁灭了屏幕。

    如果说露台的几张都在孟绪初意料之中,那灵堂里的那些就完全是他没设想过的。

    他真的睡着了,在江骞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对一切一无所知。

    穆世鸿看着他的表情,满意地笑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绪初?”

    好在孟绪初心理素质也是极强的,很快就从隐约的惊异中回过神,悠然地看着穆世鸿:“我倒是想问问您,您用这些照片是想证明什么呢?”

    “那种事情你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吗?你就这么不知廉耻?”

    “廉耻?”孟绪初笑了,觉得这种词出现在对方口里既离奇又正常,他又摁亮屏幕看了眼,转而向穆天诚:“你拍的?”

    穆天诚抬起头。

    他刚出了拜祭会的丑事,被所有人指着鼻子谩骂嘲笑,神情委顿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是我又怎么样?”他说。

    大概是觉得拜祭会的事是孟绪初有意设计,穆天诚眼睛血红,深深盯着孟绪初,“你还真是从来都不缺男人。我、庭樾哥、白卓哥,”他眼珠转动:“现在连保镖你都要。”

    江骞脸色冷了下来。

    白卓掩唇咳了声:“天诚你别说浑话。”

    一时间室内众人面露尴尬,只有穆蓉母女还在吃瓜。

    白桑抱着平板在她妈耳边小声说:“别说,拍得还挺好,瞧这氛围感……”

    穆天诚大学学的摄影,在做生意方面可以说是毫无天赋,奈何穆世鸿重视长子,一定要他来公司闯荡。

    以至于专业技能居然在这种时候才得以体现,白桑说着捂着嘴笑起来,被穆蓉一眼瞪回去:“收敛点!”

    然而她自己也没忍住往照片多看了两眼,凭心而论这两人在外形上确实是般配。

    眼见着风向要偏,穆世鸿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们都给我清醒点!”

    他指着孟绪初的鼻子:“你还知道你是谁吗?啊?!你和庭樾是有婚约的!说白了你就是我们穆家的儿媳妇,庭樾刚走你就能别的男人亲过去抱过来,你还把我穆家放在眼里吗?啊?!”

    他几乎是破口大骂了,孟绪初依然只是安静地笑着:“不过是我头晕他扶了一把,至于亲,我是怎么嘴对嘴和他亲的谁看见了天诚你看见了吗?”

    穆天诚抿着嘴不说话。

    他确实没看见,如果看见了,怎么可能不拍下来。

    “你还想狡辩?”穆世鸿愤怒:“那这些照片总是事实吧?你得承认吧?!”

    “我承认。”孟绪初说。

    轻飘飘的一句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就连江骞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穆世鸿卡壳了一瞬,他准备了无数逼孟绪初就范的话突然没有了发挥空间,半晌只能痛心疾首地说:“你……你!庭樾才走多久啊你就干出这种事,不知道多早之前就搞上了!”

    “你有证据吗?”孟绪初忽然问。

    穆世鸿喉头一哽,就见孟绪初笑着:

    “现在的照片我不做解释,但穆庭樾死之前,你有证据吗?”

    穆世鸿愣住,脸色风云变幻,似乎没想到孟绪初居然敢这么破罐子破摔。

    只要穆庭樾确认死亡,他们就不再有任何牵绊,而孟绪初从来不在乎外人怎么说他。

    “没有啊,”孟绪初轻声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穆世鸿攥紧拳头,环视一圈却发现周围众人全都事不关己的模样,不得不求助穆海德。

    毕竟名义上穆庭樾还是他的亲儿子,而他向来也看着穆庭樾,不可能到这时候还无理由地偏袒孟绪初。

    “大哥!你就不说句话吗?!”

    孟绪初也看向穆海德,礼貌地笑着:“您怎么看呢,董事长?”

    穆海德双手搭着拐杖,一言不发,低着头五官显得阴沉无比,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又或者衡量了什么,让人拿不准他的态度。

    穆世鸿手心里都冒出了汗:“大哥!”

    良久,穆海德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穆天诚身上。

    “天诚,道歉。”

    穆天诚一惊,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什么?”

    “我相信绪初的为人,”穆海德沉声道:“这种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话音落下,没人再说话,室内落针可闻。

    穆天诚根本不敢相信穆海德到这时候还护着孟绪初。

    最终还是穆蓉先笑出来:“是啊,还在这儿说人家绪初,说到底不过是几张捕风捉影的照片,真正在庙里乱搞的,被那么多人看见的倒是摘出去了哈。”

    她讥讽地瞧着穆天诚:“这才是丢脸丢大了啊,哥哥你可不能不管。”

    “你!”

    “都住嘴!”穆海德用力敲了敲拐杖,命令道:

    “天诚,道歉。”

    穆天诚呆在原地,满脸都是惊骇与讶异。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在穆海德的威压下僵硬地起身,失魂落魄地走过去。

    他步子很慢,像经历着极大的思想斗争,在巨大的羞耻下慢慢地磨。

    孟绪初静静等着他,江骞也在孟绪初身后安静地收敛着锋芒。

    可下一秒事态瞬息而变,穆天诚突然一发狠,朝江骞挥出了拳头。

    始料未及的场面让孟绪初脸色一变,下意识去挡。

    倒不是觉得江骞会受伤,而是他深知江骞的性格。

    江骞看着寡言少语,其实就是一条经不起任何挑逗的疯犬,今晚一摊子事下来,孟绪初已经能感受到他在压抑着某种愤怒和攻击欲。

    穆天诚这时候撞上去无异于是找死,和江骞打架,十个他都不够塞牙缝的。

    要是真把江骞惹急了下起狠手来,反而不好办了。

    穆天诚就在孟绪初旁边,对江骞动手势必要先经过他,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孟绪初来不及多做考虑,直接上前把穆天诚拦住。

    江骞原本丝毫没把穆天诚放眼里,他那些招式在江骞看来就像是过家家,连手都懒得抬,直接就能撂翻在地上。

    但那一瞬间他承认他是想迎上去的。

    太久没动过手,手心都在发痒,把让人心烦的人解决一顿几乎是本能里迸发的欲望。

    把穆天诚揍到半死用不了两分钟,甚至不会耽误孟绪初回家看医生,江骞是真的这么想的,几乎就要出手。

    谁也没想到孟绪初会突然站出来。

    江骞再想变换方向阻拦已经来不及,穆天诚横冲直撞扑过来,原本要落在江骞脸上的拳头就硬生生落到了孟绪初身上。

    孟绪初闷哼一声向后退去,脚下不稳跌在江骞怀里。

    其实不太疼。

    他早些年也学过一点格斗,知道怎么在交手里保证自己的安全,即便情况紧急,他也做了一定的抵挡。

    奈何生着病又太久没练过,力道和灵敏度都不行,穆天诚那一拳还是打在了他胸口上。

    他眼前花了一瞬,撑着江骞的手臂,明明不太疼却站不起来,手脚突然没有了力气。

    江骞像是有点慌,很用力得搂着他,孟绪初耳边贴在他胸前,听到江骞心跳得异常的快。

    他想让江骞别紧张,没多大事,但耳边变得乱糟糟的,喉咙也有点痒,他掩唇咳了声,紧接着就听到周遭一阵惊呼。

    穆蓉似乎吓坏了,连声问他怎么了。

    孟绪初也不知道,他只是没力气而已,江骞却在那一刻将他抱得更紧,紧到他开始觉得胸口疼,胃也疼。

    他用力吞咽几下,感到喉咙里漫开一阵腥甜。

    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他捂住唇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溢出丝丝鲜血。

    穆蓉失声尖叫。

    彻底失去意识前,孟绪初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第28章

    孟绪初突然的晕倒让人始料未及,失态朝着失控的边缘发展。

    穆天诚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拳头。

    他是不小心打到了孟绪初,但……但不应该是这样啊……

    空气在极度的混乱中安静了一瞬,继而化为更加猛烈的躁动,所有人都往都这边涌,试图看清孟绪初的状态。

    就连穆海德都站了起来,目光沉沉的望过来,带着些许惊愕。

    穆蓉离得最近,清楚地看见孟绪初因为剧烈咳嗽涨红的脸颊一点点白下来,冷汗从鬓发里渗出,捂着嘴的指缝开始溢出血线,并且越来越多。

    最后孟绪初脸色几乎白到发青,弓着身子颤抖,仿佛在忍耐某种巨大的痛苦。

    这样的惨烈的变化几乎发生在一瞬间,下一秒孟绪初的身影就被挡住,江骞托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自己怀里,替他护住他从来不愿意被人看见的样子。

    穆蓉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她这才发现孟绪初竟然真的这么瘦,薄薄的一片被江骞抱着,几乎完全嵌进对方高大的身形里,只看得到碎发遮挡后的一点侧脸。

    他原来身体竟然真的不好吗……

    穆蓉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周围吵吵嚷嚷,其他人争先恐后想确认孟绪初的情况,却被江骞挡了个严实。

    看到江骞环住孟绪初的手,穆世鸿忍不住怒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松开!他是你可以抱的吗!”

    于柳也讥讽着:“是啊,当着咱们的面都这样,私底下还不知道——”

    “闭嘴。”

    江骞冷冷打断。

    “退后。”

    他声音不大,因为怕吓到孟绪初,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碴子,从空气里辐射而来,当即把众人钉在原地。

    于柳甚至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反应过来后登时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

    “我让你闭嘴。”

    于柳又是一哽。

    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保镖威慑住,只觉得被对方几句话刺得手脚发凉。

    这玩意儿到底什么来头?

    穆蓉率先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回过神来,朝于柳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你就少说两句!”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江骞将孟绪初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往外走。

    胃出血不能经受颠簸,体位变化也需要格外小心,是以江骞抱起孟绪初时格外轻柔,让他安心躺在自己臂弯里,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态,也不似仓皇的逃离,只是像带着孟绪初离开一个狗都嫌弃的地方,自然又坦荡。

    这样的速度哪怕穆海德杵着拐杖蹦跶两下都能赶上,但全场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他们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圈禁在原地,除了瞬间的恍惚和心惊肉跳外,感受不到其他,回过神后冷汗浸透后背,凉飕飕的。

    一直到江骞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了很久,室内才又被点燃了火星子,响起马后炮般的谩骂和茶碗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

    ·

    医院离别院不远,江骞把孟绪初抱上车后,一直等在别墅的医生也风风火火地赶来。

    车门砰地一关,朝中心医院扬长而去。

    孟绪初的状态明显很不好,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手足冰凉,出冷汗,还有一定程度的意识不清,都是严重出血的表现。

    医生约莫五十岁上下,体态偏胖,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但还是一刻不停地吩咐让孟绪初保持平躺,江骞从后抱着他,再将他脸偏转一定角度,以免血液倒流进食管口腔,引起呛咳。

    孟绪初胸前的扣子被解开了,露出还带着淤痕的上腹,医生拿着听诊器的手一顿,诧异地问江骞:“他自己按的?”

    江骞沉着脸没有回答,无疑是默认了。

    医生当即唉哟连天:“怎么能让他这么按啊,会出事儿的啊!唉哟唉哟瘦成这样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没看住。”江骞轻声说:“以后不会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略低着头,医生多少能察觉出其中的自责,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拿着听诊器朝孟绪初伸出手,却被江骞瞪了一眼。

    混血儿的眼睛,眼窝深,眼睛大,灰蓝灰蓝沉甸甸的,相当有震慑作用,医生一哆嗦,“又怎么了祖宗?”

    江骞盯着听诊器:“捂一下,太冰了。”

    “…………什么时候了还。”医生无奈抱怨,但到底还是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贴上孟绪初的皮肤。

    从胸口一路往下到上腹,医生听得仔细,越听脸色越凝重。

    不一会儿他收了听诊器,给孟绪初测上血压心率,嘟囔道:“脉快无力,血压一直掉,血出得不少啊……”

    江骞皱眉:“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咱们这儿什么条件都没有,只能赶紧上医院。”

    医生边说边给孟绪初注射凝血酶,“也不知道能起多少用……”

    大概是这次出血真的有点严重,孟绪初一直处于半昏厥的状态,中途汽车颠簸了一下,他竟然又呛出一口血,沿着嘴角往下,浸湿江骞的衣服。

    江骞小心托着他的后脑,没让他被呛到咳起来,但孟绪初似乎很疼,眉心紧紧蹙着,呼吸急促,心率也越来越快。

    医生连忙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眼,反身冲司机吼道:“开快点!”

    这一下的颠簸让孟绪初恢复了些意识,他靠在江骞怀里张了张嘴,江骞立即俯下身:“想说什么?”

    孟绪初只能发出气声,嘴唇开合就会溢出血丝,江骞轻轻帮他擦掉,耳廓贴在他唇边:“没事,慢慢说。”

    医生见状也放轻动作,等了一会儿,问:“他说什么?”

    江骞盯着孟绪初被血染红的嘴唇,眼中似有沉痛,良久才说:“他说渴。”

    人在严重失血时出现口渴冒汗的症状,此刻喝水会加重出血,医生急道:“不能喝!”

    他凑到孟绪初身边,哄孩子似的:“现在不能喝水啊小初,等到医院叔给你手术唰唰两下,过几天就好了,到时候再喝,很快的啊。”

    他本意只是想用轻松的语句安慰孟绪初,可孟绪初一听还要过“几天”才能喝水,当即眼睛一闭,把脸埋进了江骞怀里。

    医生一愣:“咋还撒上娇了?”

    江骞揉着他的后脑安抚,冷漠翻译道:“在气你胆大包天竟然敢拒绝他喝水的要求。”

    “……”医生抓耳挠腮:“你可真是个祖宗啊,我看你才是胆大包天竟然在时候要喝水!跟你说半个门儿都没有!”

    他凶神恶煞的:“一口不许沾,敢增加我手术难度我跟你没完!”

    江骞皱眉:“你别凶他。”

    “哪里凶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的好吧。”

    江骞:“…………”

    车里吵吵嚷嚷的,但其实不完全是因为医生脾气躁,更多的是为了让孟绪初保持清醒,江骞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没有挑明,他也十分配合地一直跟医生说话。

    医生拉开孟绪初胸前的扣子,在他上腹敲了敲,又轻轻按了按,问:“现在什么感觉?”

    失血已经影响到孟绪初的思维了,他睫毛轻微颤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嘴。

    没出得了声。

    医生看向江骞。

    江骞继续翻译:“他说胀。”

    医生便叹了口气,面上看起来轻松,额头其实已经出了一层汗,喃喃道:“能不胀么,装的都是血啊……”

    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一道锋利的目光刺向自己,医生抬头,霎时对上江骞那双快要杀人的眼睛,灰蓝的眼珠子像要变成血红的。

    很明显,他在控诉医生那句不吉利的话,要不是抱着孟绪初动弹不得,真像冲过来就要咬人的狼狗。

    “……”医生无语凝噎心乱如麻,一拍大腿:“你俩都是祖宗行了吧!”

    他反手把锅丢给司机:“怎么开的车,怎么还不到!”

    小司机登时手一哆嗦,又得开得快又得不颠簸一路兢兢业业把着方向盘的小司机,成了车里最大的冤种,只能含泪再次提速。

    孟绪初对周围其实不太能有真实的感知了。

    一开始胃里很痛,痛到他想把这个碍事的器官直接割出去喂狗,后来就变成酸涩的胀痛,胀痛到极致后反而消停了下去,一点点变成了无知觉的麻木。

    那一段时间孟绪初很想睡觉,但身边的人一直在吵,搅得他不得安宁。

    江骞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话突然变得异常多,和医生来来回回地吵着。

    只是他们的声音像在岸上,而孟绪初被沉在水底,五感失灵,眼前漆黑,他们的每一句话像隔着水波,很久才能晃进他耳朵里。

    但声音模糊不清,孟绪初一个字都没听清。

    灵魂和□□分离,孟绪初的感官变得荒芜,除了困就是渴,他喉咙干得要冒火,满嘴都是生锈的血腥味。

    明明只要一滴水就能解救他的,明明只要一滴水而已。

    可谁也不愿意给他这一滴水。

    仅有的两个需求都得不到满足,孟绪初不由升起一股烦躁,继而又化为无边的委屈。

    好像他被独自遗留在荒芜的旷野,又或者被抛进茫茫大海里,没有一个人陪他,哪怕只是朝他递出一根树枝。

    孟绪初鼻尖发酸,想哭眼眶里却涌不出泪水,仿佛身上的水分都被蒸发殆尽,连哭都没有眼泪了。

    恍惚中,车门打开,眼前迎来明亮的灯光。

    他又被人抱了起来,耳边传来温热的鼻息,是江骞在跟他说话。

    江骞轻轻搓着他的脸颊,话音传进耳朵里有些失真:

    “没事,别怕……”

    “我们到了……”

    “先不要睡!”

    但世界安静下来,孟绪初还是一不小心睡着了。

    第29章

    一路鸡飞狗跳到了医院,虽然全程医生和江骞都维持着相对轻松的状态,但实际情况却不那么乐观。

    孟绪初直接被送进了抢救室,但他体质差,送进来时有点休克,虽然立刻进行了紧急输血,但手术止血依然耗费掉将近常人两倍的时间。

    江骞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眼神是空洞的茫然。

    他想起刚到医院时,术前签字,医生将单子递给他,他拿起笔条件反射就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却被阻止。

    医生手术帽上浸出了汗,依然严谨地确认道:“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当时江骞手一顿,一路上压抑的焦虑、急躁、心疼在那一刻统统化成一片茫然,再然后像跌进了冰潭里。

    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和孟绪初的关系。

    他知道手术通常需要直系亲属签字,但孟绪初和家里关系非常差,他的父亲兄姐被他亲手送进了监狱,而他的母亲在精神病院。

    唯一和他够得上亲属关系的孟阔,在前一天临时被派去外地出差,此刻正在打飞的赶来的路上。

    江骞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和孟绪初的关系,如果从最单纯的表面看,他和孟绪初连同事都算不上,他只是孟绪初无数下属中的其中一个。

    该说是朋友吗?

    他不知道孟绪初有没有当他是朋友。

    但江骞凭借不太精妙的中文功底,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被称作孟绪初的朋友或者下属,一个都不想。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孟绪初是如此孑然一身,危急关头连一个能为他在手术单上签字的人都找不到。

    而他也同样如此。

    他自以为和孟绪初还算亲密的关系,被一张手术单无情地划烂,将他们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孟绪初在这一头,他在另一头,孟绪初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孤单,而他也是同样的孤立无援。

    其实真正紧急时,江骞不是不能先帮他签这个字,甚至医生可以破例冒险先完成手术,毕竟人命最大。

    但最后孟绪初的手术单是穆蓉签的。

    她坐另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赶来,和江骞这种毫无关系的人比起来,穆蓉至少算半个婆家人,医生没有犹豫,直接将手术单从江骞手里抽走。

    薄薄的一张纸毫无分量,但当其从指间流失时,江骞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失重,拉扯着心脏沉沉下坠。

    他手在空中悬空半秒,而后收回,将笔一同交给穆蓉,平静道:“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救人要紧,”穆蓉连连摆手,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都交给姑了!”

    手术室门再次合上,江骞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消化着什么,很快又恢复成平常处变不惊的模样。

    孟绪初这次生病少说得住几天院,江骞将他手头积累的工作一一分散下去,又安排好病房,封锁好消息,很快将一团麻乱处理得井井有条。

    孟阔是在手术结束后才飞奔着赶到,见到江骞瞬间眼泪鼻涕流了一路,一进门就吱哇哇乱叫:

    “咋样了咋样了?”

    “还活着吗?严重吗?!”

    “是不是要抽血?快!抽我的!我俩一血型儿不是亲兄弟!”

    “上个月我才体检过血倍儿干净丁点病没有!快来个人给我抽啊!”

    眼见着就要扑去血液中心,江骞揪着衣领把他拽回来:“安静点,这里是医院,血液储备够的用不着你。”

    孟阔这才一哽,而后抽抽搭搭:“哎哟我的哥啊命咋这么苦呢……小时候就有大师算过说他折翼的孤星,被贬的神仙,到人间就是受苦的,那大师也没说这么苦啊……呜呜呜总有奸人要害他!”

    江骞忍无可忍:“住嘴。”

    可孟阔忍不住,他一紧张就爱絮叨,要他闭嘴不如要他的命,忽然他想起什么,疯狂摇摆江骞的手臂:“签字呢?谁给签的?!手术没我进行得下去?!”

    江骞冷冷瞧他一眼。

    身后有人咳了声,穆蓉试探地插嘴:“我签的。”

    孟阔愣住。

    江骞补充:“手术已经结束了,人在特护病房。”

    孟阔彻底呆滞,一时接受不了手术竟然真的不需要自己,他除了哭嚎没起到半点作用的事实。

    穆蓉尴尬地笑了笑。

    江骞向客气地颔了颔首:“今天辛苦您了。”

    “没事儿,”穆蓉笑笑:“那绪初怎么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看着江骞,欲言又止:“绪初这身体……”

    江骞不作任何解释,只认真道:“希望您不要外传。”

    他个子太高,穆蓉本来就娇小,穿着高跟鞋也只到他的肩膀,哪怕江骞没有任何施压的表示,也很轻易地让她感到一种由骨子里释放出的威压。

    穆蓉不由地想到别院的会客厅内,江骞抱起孟绪初走出去的样子,那种感觉很特殊,让人难以描述。

    甚至让人觉得不适,是一种本身侵略性太强,即便有意隐藏也会从一举一动中倾泻而出的压制。

    穆蓉从小养尊处优,作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对于这种不可控的攻击性尤为敏感。

    而从刚才短短的片刻来开,江骞行为处事尤其干脆利落,丝毫不像一个整天跟在孟绪初身后唯命是从的保镖。

    穆蓉相信孟绪初也一定能感受到,毕竟他和江骞可是朝夕相处,但她不明白的是,穆庭樾既然已经死了,孟绪初为什么还会纵容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穆蓉面不改色,点头笑了笑,“这我当然知道……那就这样,我先回去了,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叫我,别客气啊。”

    江骞礼貌地点了点头。

    孟阔还抹着眼泪,但也自觉地把穆蓉送出去。

    江骞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病房走去。

    ·

    夜已深了,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监护仪闪着微弱的亮光。

    江骞轻轻关上门,来到床前坐下。

    孟绪初刚做完手术还没醒,带着氧气罩,手背上插着吊针,指尖被药水冰得发白。

    江骞轻轻拉起他的手,把自己掌心垫在底下替他捂了捂。

    但总是捂不热。

    孟绪初的手就跟他的人一样,很难捂热很难融化,永远看似平和却竖着尖锐的刺。

    好在江骞极具耐心。

    他有一种为了得到猎物可以一动不动蛰伏多年,只为在最后伺机而动一招致命的耐心。

    这是他小时候在原野里生活,捕猎一种以灵巧著称的猎物时,培养出的习惯。

    他很耐心地加以练习并运用在孟绪初身上。

    所以他一动不动替孟绪初暖着手指,直到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染上自己的体温。

    中途孟绪初皱了皱眉,喘息有些费力。

    江骞叫来医生,医生却说只是因为疼痛,手术过后疼痛是正常的,为了及时观察体征变化,并没有给他添加太多止痛药。

    怕江骞听不明白,医生还用英文噼里啪啦解释了一大堆。

    江骞听懂了,但只在脑海里简化成:孟绪初还要这么疼很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送走医生,江骞重新捂住孟绪初的手,叹了口气。

    “真可怜。”

    他揉揉孟绪初的眉心,把虬结的纹路一点点揉开,可一松手又习惯性地皱起来。

    “又被欺负了。”江骞没头没脑地说:“怎么又被欺负了呢?”

    在江骞眼里,孟绪初好像总是一个看上去强硬如铁壁,实则会因为委屈掉眼泪,寻找温暖的怀抱抽抽噎噎的非常柔软的人。

    他总觉得孟绪初会被人欺负。

    那么漂亮的人,有水晶一样心和世人无法企及的容貌,这种存在就是天生被惦念和记恨的。

    内心丑恶的人会用同样丑恶的目光来审视他,自私地往他身上赋予丑恶的色彩。

    江骞理解人们面对过分美丽的事物时,想要摧毁的心理,但他不能理解有人想要摧毁孟绪初。

    任何人动孟绪初一根头发,都让他觉得是低俗的亵渎。

    ——当然他无赖地将自己排除在外。

    如果这些想法被孟绪初知道,他一定会斜着眼梢露出惊讶又无奈地笑,这种笑是既温和又带着尖刺的,让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

    然后他会忽略人们动摇的表情,安静地反问:“你觉得欺负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点有例可循,从前孟绪初的父母欺负他,所以他们被关了起来;穆庭樾欺负他,所以他死了。

    江骞不知道穆天诚未来的下场,但他想,无论孟绪初做什么,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帮他添一把火。

    只是现在孟绪初给不出任何响应,他正在漫长的昏睡中经历一轮又一轮痛苦的煎熬。

    某一个瞬间,疼痛似乎达到昏迷中也无法忍受的程度,江骞看到孟绪初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豆大的,晶莹剔透的,像珍珠一样,顺着泛红的眼尾滴雪白的枕头里。

    江骞怔了一瞬:“怎么还掉眼泪了?”

    显然孟绪初无法回答他。

    江骞手掌隔着棉被,轻轻搭在孟绪初上腹,问他:“疼的吗?”

    孟绪初说不出话,他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现在疼了都知道哭,怎么等醒了再问就一个字不说呢……”

    “有人会嘲笑你吗?孟阔哭得稀里哗啦的。”

    “……怎么就这么倔?”

    话音刚落,又是一滴泪滑下,不知道他是依然很疼,还是冥冥中听到江骞的话气的。

    江骞一哽,觉得喉间酸涩,忽然连心疼的埋怨都说不出口了。

    良久,他手指抖了抖,拭去孟绪初眼尾的泪珠,轻声的:“不哭了。”

    第30章

    孟绪初恢复意识是第二天下午。

    但对他来说,醒了不如不醒。

    意识恢复后,所有知觉也清晰地传递进大脑,他越清醒,疼痛就越灵敏,以至于他经历了痛不欲生的七十二小时。

    刚睁眼的时候还好,有种麻药刚过去晕晕乎乎飘在云端的感觉。

    身下的床垫仿佛也是一团柔软的云朵,托着他遨游天际,可紧接着风云变幻,疼痛从身体深处袭来,如同晴天霹雳,孟绪初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开始眼冒金星。

    那时候他脑子才逐渐清醒,意识到他的麻药早过了,甚至连止痛药都用没多少,胃里火烧火燎的疼,一直蔓延到咽喉,引起不断的呛咳。

    孟绪初趴在床边几乎把肺咳了出来,打吊针的手背起了鼓包开始回血,最后咳着咳着还咳出了血丝。

    医生风风火火赶过来又是一通检查,生怕他术后继发性出血。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胃没事,咳出血丝是因为嗓子太干,受不了那么剧烈的咳嗽。

    四五个医护人员围着他,重新插了针头,做了雾化吸上氧,还多加了点止痛药,孟绪初才算熬过了这一阵。

    本以为只是刚醒过来身体需要适应才会这样,稍微缓一缓就能好,可接下来三天孟绪初依然是一样的难受。

    他胃很疼,总是反酸烧心,术后七十二小时禁水禁食,明明什么都没吃,却总是忍不住想吐。

    后来他吐得太厉害,医生怕这么频繁呕吐损伤胃粘膜再次出血,给他打了止吐针。吐是止住了,但他体质敏感,止吐针的副作用让他头痛欲裂。

    短短三天,孟绪初就瘦了一大圈,闭着眼躺在床上养神时,时常给人一种生命气息都很微弱的错觉。

    所以江骞喜欢把床头升起一半,让他靠在枕头上看窗外的天气。

    那时孟绪初虽然仍然安静,但偶有飞鸟掠过时,他宝石般的瞳仁也会跟着转动,睫羽轻颤,留下水波涌动般轻盈的微光。

    如果阳光再好一些,那真是十分宁静美丽的画面,像浑浊尘世间的一隅桃源,江骞会不忍心去惊扰他。

    第三天下午,医生恩赦,示意孟绪初可以开始进食,不过要从最好消化的流食开始。

    王阿姨一早就起来煲汤,精炖一上午后,得到消息立刻让孟阔装了一壶过去。

    汤是好汤,每一份食材都精挑细选,长时间炖煮将营养全收进汤汁里,即便顾忌着孟绪初大病初愈没放任何香料,香味也能让整栋楼的人垂涎三尺。

    放在平时,这样完美的一壶汤,孟绪初即便胃口再差,也能喝掉一碗。

    但这次生病后,他对食物的需求变得愈发寡淡,寡淡到极致,似乎没有任何食物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孟阔小心翼翼喂他喝了几口,他好好地咽了下去,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就像尝不出好坏一般,神情总是恹恹的。

    孟阔还想让他再喝几口,他就抬手挡了挡,而后眉心一蹙,喉头滚了两下,没忍住又吐了。

    江骞推门进来时,病房内气氛不太平静。

    孟阔围在床头团团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孟绪初安静异常,半坐着靠在枕头上,青白的手指隔着被子搭在上腹,双目阖着微微偏过头,鬓边有细细的冷汗渗出。

    江骞脚步顿住,眼前的画面让他恍惚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以保镖的身份来到孟绪初身边的场景。

    那时候孟绪初也在住院,依然是个多事之秋。

    集团创始人林承安意外离世,作为一手带大孟绪初,亦夫亦师的亲人,他的离世让孟绪初心中大恸。而紧接着穆家施压,要他与穆庭樾联姻;他的亲生父亲、兄姐因商业犯罪锒铛入狱。

    同样是那年的除夕,他的亲生母亲点燃了家里的房子试图与他同归于尽,最后两人双双从二楼跃下,他母亲摔坏了脑子,而孟绪初摔断了一条腿。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个月内,换成别人大概早就精神崩溃,但孟绪初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清醒过来后,他强硬地将母亲关进精神病院,紧接着就要出席新一轮的集团大会,接替林承安的职务,并作为核心高管在穆海德半退之际代行董事长职权。

    江骞来到时,是他正要出院的那个下午。

    那时他就跟现在一样,偏头靠在枕头上,依然不太舒服的样子。

    江骞回忆起来发觉,当时阳光倾斜的角度,都与现在如出一辙。

    当时孟阔也在他身边焦急地转悠,低声和他说着话,他闭着眼没应,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然后仿佛是察觉到什么,他眼皮动了动,继而掀开,江骞看到一双虽然虚弱疲惫,却漂亮惊人的眼睛。

    孟绪初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一圈,如同裹挟似有若无的清风,掀动江骞正缓缓加速流转的血脉。

    “新来的?”孟绪初问他。

    江骞说:“是。”

    孟绪初又问:“叫什么?”

    “江骞。”

    那时候的江骞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本性,也不知道在孟绪初面前应该表现出更加低眉顺眼的样子。

    他只是一如既往遵从本心,认真地、失神地、甚至有些用力地看着孟绪初。

    然后他发现孟绪初标致的眉心轻轻蹙了一下,转瞬即逝。

    “会养花吗?”孟绪初忽然问。

    江骞愣了一下。

    孟绪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飘飘扔下一句:

    “去后院养花吧。”

    从此江骞稀里胡涂地进了孟绪初的院子,并扎根在他的院子里。

    他其实根本不会养花,对园艺一窍不通,他从小生长的地方种不活这种娇气的植物,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让它们的花瓣七零八落。

    但孟绪初很喜欢这些东西。

    他会在晨起和傍晚抽出一会儿时间,去二楼的露台看看花。

    同样的,他就会在那段时间,透过清晨凉爽的风或者傍晚坠落的霞,看到江骞辛勤侍弄花草的背影。

    倒不是江骞投机取巧只在那片刻出现。他很认真地学习了如何种植名贵的花草,让它们的花期保持得更加长久。

    他用了极致的耐心,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从庭院走上了二楼露台,又用了半年走到孟绪初身边。

    回忆里朦胧又清晰的场景与眼前的画面的重迭,孟绪初的侧脸同样内敛消瘦,在窗外白光的溶解下显出几分深刻。

    他懒散地睁开眼,随即眼梢一挑:

    “站着干嘛?”

    江骞倏而回神,四散的思绪重新归整,回到身体里。

    上一次这个时候,他按照孟绪初的命令缓缓退后,不甘愿地消失在病房里。

    而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被命令,抬步上前,从孟阔手里接过孟绪初单薄的身体。

    而孟绪初竟然没什么防备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这样的转变让江骞的心脏都被烫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喜悦在血液里翻涌。

    孟绪初“嘶”了一声,皱眉望向他:“你轻一点。”

    江骞一顿,这才发现自己搂孟绪初的手有点用力,他不着痕迹地放轻:“抱歉。”

    孟绪初却很敏感:“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江骞替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护住脆弱的胃腹。

    孟绪初没有被他的举动打断思路,接着说:“一直在走神。”

    江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可他越是沉默,孟绪初越是执着地看着他,明明隔着一段距离,江骞却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睫毛扫着耳廓,引起难以忍耐的酥痒。

    他不得已叹了口气,“想到了一些事情。”

    “关于我的?”

    江骞不置可否。

    孟绪初说:“问吧。”

    江骞先是沉默了两秒,而后抬起眼睛,毫无杂质的目光望向孟绪初:“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让我去养花?”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仿佛没料到这个走向,抿着唇偏过了头。

    这就是不会响应的意思了。

    江骞悄悄松了口气,却有些分不清心里的空荡是因为放松了,还是因为失落。

    一直杵在一边却毫无存在感的孟阔:“……?”

    好在江骞终于发现了他,清了清嗓子调转话头,问:“他又吐了吗?”

    “是啊,”孟阔刚还一脸疑惑,提到孟绪初吃饭的大事就又苦着脸:“太难了,连点汤都喝不下。”

    江骞看向孟绪初,孟绪初丝滑地错开视线,对这个话题持置身事外的态度。

    江骞轻轻笑了笑,接过汤碗:“没事,医生说过刚开始进食是比较困难,适应两天就好了。”

    他舀起一勺汤,放温后送到孟绪初唇边,而孟绪初十分不情愿地皱起眉毛。

    对付这种情况江骞早已锻炼出十足的经验,熟练地抓住孟绪初的下颌,拇指拨开他的嘴唇,将炖得醇厚的汤水送进他唇缝里。

    这时候孟绪初往往会因为洁癖,不愿意汤水洒到床单上,而不得不含进嘴里再咽下去。

    江骞就用百试不灵的这一招让他喝下了小半碗,然后在他肠胃开始闹腾起来之前,给他轻轻打着圈揉。

    他能感受到孟绪初确实不舒服,靠在他肩头脸色发白,吐息有些急,但最终很顽强地没再吐出来。

    胃里渐渐消停后,孟绪初眼皮开始打架,江骞让孟阔先回去,他等孟绪初睡熟了再走。

    孟绪初花了极大的精力去消化那碗粥,以至于后来安静得像一只洋娃娃。

    江骞把床头放平,好让他躺着睡,托起他后颈时,孟绪初却忽然开口:

    “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处心积虑。”

    江骞心脏猛地狂跳,意识到孟绪初是在回答先前的问题。

    他没睁眼,就这么安静地靠在江骞臂弯里,声音轻得像在呓语,但江骞知道他还醒着。

    孟绪初嘴角扯了扯,露出十分嫌弃的弧度:“结果竟然只有打时间战一个手段。”

    江骞一怔,随后不知道是无语还是欣喜,低下头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