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候鸟
年中没什么人来寄东西,观昏晓得以一边偷闲,一边完成连青酌布置的练习作业。
他所谓的淡彩水墨其实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技法,而是绘圈颇为常见的稿件类型,较之纯水彩淡雅,比传统水墨简素易上手,也没有工笔那样细致到让人抠花了眼的细腻线条,属于多方折中后博采众长的画法,正适合当下的观昏晓。
“天窍,来,你到桌子上坐着。”观昏晓拍拍桌面,又揉揉趴自己腿上舔毛的小黑猫,“你之前画了我那么多次,今天我们换下角色,你来给我当模特。”
闻言,天窍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蹦上桌子,转个圈蹲坐下来,尾巴卷在身侧拍打两下。
“这个姿势可以吗?”猫猫嘴上扬,它笑得圆眼都眯成了月牙,“还是换一个特别点的?”
“不用,这样就挺好。”观昏晓拿起勾线笔蘸上颜料,在颜料盒旁揉磨几笔,在棉浆纸上细细勾勒线条,“你可以动,别太僵硬,我喜欢自然的动态感。”
水彩不追求逼真的动态,淡彩水墨也偏写意,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天窍见识过他的天赋,自然不会拿常理拘着他,点头照做。
它一会儿抬起后爪挠挠耳根,一会儿歪头与观察自己的观昏晓对视,一会儿跳下桌子吓唬从排水渠里跑出的老鼠,一会儿拨弄拨弄笔筒、抓挠纸角,将一只好动活泼的猫演绎到极致。
但渐渐的,天窍就演不动了。
观昏晓专注沉静的视线犹如织得细密还带有粘性的网,而它是误入网中的猎物,越是好动挣扎就被缠缚得越紧,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只能不断陷落,直至溺毙。
偏偏这时候的他习惯冷脸,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天窍,精细到每个角落、每根毛发都要反复逡巡,一种冰冷精确的压迫感油然而生。
天窍好似被沉沉铁幕笼罩,从自在随性到瑟缩不安,仅仅只用了五分钟。
它忍不住趴伏下来,尾巴紧紧夹着,耳朵也耷拉在两侧,贴着头皮不敢动。
略长的毛发张开,衬得它本就被养得微胖的身形愈发滚圆,鼓着脸心里暗道:怪道他的画有那样凌厉惊悚的气机,原来是从他本人延伸而来。画见其人说得果然不错。
观昏晓不知道自己认真的样子吓到了这位百年大妖,用狼毫笔勾完线便换了尼龙毛笔洇色,将色彩一层一层地堆叠上去。
他是淡彩水墨的初学者,连入门都算不上,因而并不熟练,但落笔十分精准,色彩搭配也很和谐,不多时,一只圆滚滚胖嘟嘟的小黑猫便跃然纸上,在阳光斜照的背景里透纸而出。
见观昏晓落笔,神情恢复平常的散淡,天窍终于松了口气,但忘了放下尾巴,就这么夹着跑向他。
他瞥见天窍的怪异姿态,眉头一扬,却也没有提醒,而是忍着笑问:“怎么样?像你吗?”
天窍低头一瞧,浑身的毛炸了起来:“我哪有那么胖?!”
观昏晓拿出手机,迅速将它炸毛的模样抓拍下来,然后摆在它面前,笑而不语。
照片里的猫毛发蓬松,凶神恶煞,像个毛茸茸黑漆漆的刺猬煤球,与画中那只简直如出一辙。
天窍表情一僵,连忙收了气势,抖抖毛坐下,横眉立目,一本正经:“我不胖,我只是毛茸茸的。”
“是吗?”观昏晓嘴角微勾,也没说信是不信。
天窍毛了,轻车熟路地遮挡监控后,跃下桌子变回原身,将宽大的古服幻化成现代服饰——掐腰衬衣、修身长裤,贴合小腿线条的中长靴。
而后单臂撑在桌上,倾身压向观昏晓,握着他的手腕在自己身上虚虚比划几下,似笑非笑地问:“要摸一摸,亲自上手验验看吗?”
“……不用了。”
观昏晓的眼神在他宽肩窄腰的好身材上转过一圈,触电似的收回手,故作松弛地靠向椅背,扯了扯衣领。
他抽手的动作有点大,不小心将刚画完的画扫到了地上。一阵风吹过,那画便悠悠荡荡地飘出快递点门外,恰好落到一位过路人脚边。
那人低头随意看了一眼,下一秒便犹如弹簧般一个大跳弹出几米,右腿好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让他倒吸冷气一瘸一拐地跑开。
“我焯!有陷阱!”
快递点里,连青酌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地欣赏心上人优越的身形体态,突然若有所感,转头看向门口,一缕陌生的妖气从感知中一闪而过。
他招手取回飘出去的水彩画,画上线条有微光起伏,像是刚刚发动过的符箓阵纹,摸着有些烫手。
观昏晓注意到他表情有异,赶紧抓住机会转移话题:“怎么了?画有问题?”
连青酌回过神来,随口指出几个缺点,在观昏晓迫不及待地接过修改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外面,眼底掠过浅淡的笑意。
祁县不大,妖怪却不比繁华城市少,都跑这儿隐居来了吗?
……
下午,连青酌有事暂时离开,观昏晓的练习也告一段落,便窝在工位上百无聊赖地刷起手机。
他家六窍太太照旧每日一条表白动态,先前三幅新例图的草图也在指导他作画的过程中完成了细化,只差最后的上色阶段。
他的粉丝们早就猜出了他的想法,评论区除了催增加稿位,就是祈祷他赶紧把人追到手然后因为高兴增加稿位,观昏晓刚开始看到还会觉得窘迫,现在已经云淡风轻不着于心,甚至期待六窍再整点新活,譬如画他俩同人图之类的……咳。
他主要是为了欣赏艺术,没有别的意思。
观昏晓如是解释道。
“你好,寄东西。”
清澈的男声陡然响起,落在观昏晓耳中如同平地惊雷,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甩飞出去。
观昏晓起身望向身前,只见说话的是个文弱清瘦的年轻男人,看着弱不禁风,却稳稳托起一个目测至少二十公斤重的纸箱。
他伸手接过箱子,以他的力气都感觉双手一沉,好悬没拿稳。放电子秤上一秤,足足三十五公斤。
这人是在里面放了一堆铁饼吗?
观昏晓也不费那个劲把箱子再从秤上拿下来了,点点封箱的胶布道:“我要打开检查一下,看是否违禁物品。”
男人笑了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观昏晓用剪刀划开胶带,箱子里结结实实叠了三五十个正方形木箱,再打开木箱,里面放着的是一个个鹅蛋那么大的椭圆形物体,触手温润微凉,材质不明。
他搁下剪刀,顺手将纸笔和练习画整理好堆到一旁,再伸手去碰最上面那个蛋形物体,却发现被固定在凹陷泡沫基底里的它毫无征兆地一歪,恰好避过他的指尖。
观昏晓愣了愣,确认自己没碰到也没推它,于是再往前探手。
下一刻,那个盒子突然从箱子内翻倒出去,摔向地面,幸好被男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
“我……”观昏晓无语,“我还没碰到它啊……”
男人似乎有点尴尬,快速合上木箱放回纸箱,笑道:“没事,我知道不是你推的。这些都是我……自制的手工艺品,你也看到了,它们完全密封且实心,不可能藏别的东西——能寄吗?”
“哦,当然可以。”观昏晓压下心底的怪异感,伸手去拿胶带,“它们易碎吗?要不要保价?”
男人撩开额前碎发,微笑道:“放心,它们比石头硬。”
话音刚落,观昏晓就听见纸箱里传出咔嚓一声碎裂声,刚扯开的胶带一角又粘了回去。
“……保价吧,我保五万。”男人保持住了温和的笑容。
“……好。”
观昏晓三下五除二地缠好纸箱,又在过塑机上打了“井”字封条,确认包装到位才坐回椅子上,给客户做收寄。
录入信息时,他的余光在电脑屏幕反光中瞥见搁在一旁的画,忽然心念一动,联想到刚才的小小意外,若有所思地觑了男人一眼。
男人刚扫码下完单,好奇地打量着快递点的装潢,脸上挂起与年龄不符的好奇和天真。
观昏晓状若无意地将一幅练习画扫落在地,随即扬声道:“先生,我的东西掉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捡一下,我这边抽不开手。”
“哦,好啊,是什……”
男人欣然应下,下意识地弯腰伸手,却在看见地上那幅画的刹那猛然僵住,瑟缩回弹的背脊发出骨节错位的咔嗒声。
彼时,他的指尖已经碰到那张画,观昏晓清晰地看到他的指腹上撩起一缕青烟,像是被火或者滚烫的东西烫到,继而整只手都烧红起来。
男人还在惊骇之中,观昏晓就先一步冲出工位把画抽走,若无其事道:“我刚开始学画,画得不好,是不是丑到你了?”
“……”
男人咽了咽口水,用力揉搓两把烫红的的手,等那钻心刺骨的灼烧感褪去,才小心翼翼地摇头:“没有,您画得特别好,是我不懂得欣赏而已。”
观昏晓还能怎么办?他只能微笑。
在煎熬的氛围中熬到收寄完毕,两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男人快步走出快递点,却在门口撞见了办事回来的连青酌。
擦肩而过的瞬间,连青酌的视线云淡风轻地从他身上扫过,处于本相真身状态下的大妖尚未释放气势,就已令他面色大变,险些当场暴露真身。
男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这个龙潭虎穴,一连跑出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喂……喂。”他的声音里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不、不用试探了,那些画都是真的……画画的人……也是真的!”
……
“怎么这副表情?”
连青酌走到观昏晓身旁,伸指轻戳他的侧脸,笑吟吟道:“是我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观昏晓没在意……或者说习惯了他对自己动手动脚,“啧”了一声,问道:“祁县除你之外,还有别的妖怪吗?”
连青酌眯了眯眼,目光在快递内转了一圈,落在他身后的纸箱上。
他垂下眼睫,手臂撑着椅背,弯腰凑近观昏晓耳畔,温热的吐息扫得他耳廓发红:“每年都会有一批在特物局备案的‘候鸟’来此过冬。”
观昏晓面不改色地捂住耳朵:“候鸟?”
连青酌耸耸肩,屈指弹掉缠绕在他身上的陌生妖气,用自己的覆盖上去。
“名录上是这么写的……你就当它们真的是吧。”
第42章 意外的吻
特物局总部近日流出了一批画,数量不多,只有几个省级分局各拿到一张,出处不明,却都被他们供着。
进入现代社会后,妖族也没有古时候那么顽固不化,最聪明的那批甚至搭上了特物局的快班车,给人族官方组织当起合法合规的雇佣兵,过上有编制、收入稳定的清闲生活。
但妖毕竟是妖,哪怕能够融入日新月异的人类社会,有些东西也是它们忌讳且避之唯恐不及的。
这样的东西不多,五百年前那个封妖世家的族人出产的书画算一件。
男人,齐晚风挂断电话,倚着身旁的观景树大口呼吸,良久才缓过神来,将方才碰触过观昏晓画的手指举到眼前,吻了吻仍旧烧红的指腹。
妖力如水如风,缓缓渗入肌肤,小心消解着残留其中的恐怖气机,以水磨功夫将之慢慢拔除干净。
不多时,他听到头顶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几根羽毛飘飘荡荡划过他眼前,而后碎裂成尘,组成一个一闪而过的句子——“东西”寄出去了吗?
齐晚风仰头,半米外的枝干上站了一排花色斑斓的鸟,正不约而同地啄翅梳毛,仿佛并不在意他看没看到。
“……寄出去了,已经跟局长报备过,他会直接跟物流公司打招呼,确保那些蛋平安送回我们的家乡。”说着,齐晚风踮脚抓下一只鸟,手指拨了拨它胸前残缺不全,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去几撮的绒毛,“又去跟本地鸟打架了?怎么输得这么难看?”
仔细看去,树上每只鸟儿的羽毛都有程度不一的损坏,只是被他单独拎出来的这只“伤”得最重。
有些事不问还好,一问就觉得鬼火冒,小鸟昂起头颅开始叽叽喳喳地告状。
齐晚风听得一愣一愣,随着鸟儿的讲述越发深入和气恼,他的表情也渐渐朝着古怪的方向滑落。
“你说你们遇到了一群麻雀……还是家养的,身上携带着惹人生厌的气息,然后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茬架,结果……六只被人家三只摁着打?”
“好好好,它们身后站着尚未出动的大部队,你们是投鼠忌器才……等会儿!你再说一遍你们遇到那些麻雀的地点!”
“槐、槐花巷?!”
齐晚风目瞪口呆,捧着鸟跳脚并大喊大叫的怪异模样惹得路人侧目,纷纷沉默着从他身边绕开。
他对此毫无察觉,径自回忆起出门前同伴给他灌输的情报,其中有一条被大写加粗标为重点,就是“据说那个臭画画的住在槐花巷,大家出门在外注意闪避”。
槐花巷、沾有异样气息的麻雀。
将这两个重点与上述情报结合,齐晚风痛苦地皱起好看的脸,缓缓蹲下/身,化为一尊灰白色石像。
你们居然跟那位先生养的麻雀打架!
居然还打输了!
天要亡我.jpg
齐晚风平静而又绝望地想,他现在去负荆请罪还来得及吗?
……
临卿和冒着猝死的风险熬了几个通宵,终于踩着ddl死线写完剧本,一早就搭乘飞机去了邻省,跟导演和投资人商量选角的事。
家里少了个咋咋呼呼的家伙,观昏晓竟有些不习惯,淘米煮饭时习惯性地多舀了半瓢,又默默倒回去。
天窍原本趴在窗台上守着他,忽的心有所感,抬头注视他。
白炽灯光将他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眉眼低垂,默不作声,有条不紊地做着比平常少了许多步骤的事,没来由地显出些微寂寥。
略做思忖,天窍便明白过来,轻盈跳下窗子,变回人身,换上与他同款不同色的家居服,扎起一把长发。
他拿过观昏晓洗好的番茄,拎起热水壶倒了小半盆水,在番茄上开个十字,放进去一烫,继而熟练地捞起剥皮。
仅仅是多了个人,厨房中的氛围顿时变样,像枯槁的老树被注入生气,抽出一节一节翠绿的嫩芽。
观昏晓眼睛微弯,点点灯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底,虽然仍旧漆黑幽静,却似亮起渔灯的深静江面,温柔可亲。
“我吃番茄炒蛋不去皮。”他打了两个蛋,用筷子搅散,嘴上这样说,却根本没有阻止的打算。
临卿和嫌西红柿皮有股土腥味,他在的时候观昏晓才会给番茄去皮。
连青酌笑了笑:“嗯,我知道。是我想吃不带皮的,所以我自己剥。”
观昏晓在砧板上拍蒜,眼皮子也不抬:“一会儿你刷碗?”
连青酌动作一顿,反应过来后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好!”
说着,他眸间闪过一丝狡黠,故意省略掉“观”字,说:“以后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由我来刷,什么时候你不想做饭了,也可以当甩手掌柜,指挥我来做。”
“才刚进门就想着篡位,小同志,你心不诚。”观昏晓唇角掠过浅淡的笑弧,不紧不慢朝他伸手,“番茄给我。”
连青酌将番茄搁到砧板上,食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敲:“嗯,给你。”
微弱的刺痒感自他指甲叩击的位置蔓延开来,向血肉骨骼里渗透、扎根,观昏晓本能地屈起指节挠了挠,却不得其法,也无从驱逐,就像他从来赶不走,也没有认真赶过这个小动作一套一套的妖。
观家祖训,谁掌勺,谁的家属就要包揽洗锅刷碗的活儿,这是观昏晓唯一认可的家族规矩。
从前父母在时如此,以后亦然。
吃过晚饭,观昏晓执意要到院子里支桌画画,连青酌怕他伤到眼睛,用妖力给他搓了两盏护眼的暖色灯,像两轮小小月亮般伏在桌角,尽职尽责地照亮桌面。
他坐在地上,伏桌练习上色,衣襟和手掌侧面都蹭了不少颜料。
这不是好习惯,观昏晓却没想过改,连青酌觉得一向细心的他少有这种粗枝大叶的时候,看着可爱,就也乐得随他高兴。
观昏晓画新年的夜空,画长长的星河光带,却不画烟花,而是用调得淡却鲜亮的红色勾勒一盏一盏孔明灯。
连青酌把手机调成录像模式,放到支架上,缓步走进画面,跪坐在他身旁,托腮看画。
良久,他竖起手指转了两圈,远处忽然吹来夜风,托起许多与画上相似的浮灯,吹向星河。
“你又滥用妖术。”观昏晓头也不抬地道。
“能哄你高兴,就不算滥用。”连青酌点了点画纸,笑眼盈盈,“你高兴吗?”
观昏晓轻笑:“高兴。”
说话间,两只麻雀突然飞离架子,落到他手边,叉着翅膀鼓着胸膛在他跟前踱步,神气十足。
“你们怎么……这是什么东西?”观昏晓眼尖,瞥见俩小东西爪子里夹的细细长长的翠色羽毛,伸手捻过。
那羽毛和染色的蚕线一般,在灯光下光华流转,色泽明亮。
他心念一动,冷不丁将羽毛搁到连青酌手上,然后就有幸欣赏到了情圣先生的变脸绝活——弹起、甩手、嫌弃地“啧”。
观昏晓心里蓦的响起林妹妹的声音: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才不要!
……咳。
观昏晓沉沉笑出声,嗓音瑰丽,抓耳得很。
“鸟妖?”
“……嗯。”连青酌把羽毛烧掉,若无其事地坐回去,“还是两只不太讲卫生的小鸟妖。”
观昏晓点点头,没有追问,而是伸出手指轻蹭两只小毛球的脑袋:“你们和妖怪打架,打赢了?”
小麻雀们大声喳喳,语气中满是打了胜仗的骄傲。
“厉害。明天给你们加餐。”观昏晓挨个抱起蹭了蹭毛,才放它们回去睡觉。
但一扭头,他就撞进了连青酌幽怨……不是,幽深的眼眸。
“怎么了?”观昏晓好笑,隐约猜出什么,明知故问。
连青酌静静看着他,扫去他面上沾的麻雀绒毛,忽然捧起他的脸,以闪电般的速度贴靠上去,用鼻尖蹭了蹭那处地方。
两片冰凉柔软的肌肤相互磨蹭,仿佛火星子掉进浇满煤油的柴堆,噼里啪啦烧了个火光冲天。
观昏晓的理智断线片刻,只记得他的面容飞速靠近放大的样子,再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拥抱着侧躺在桌上,他的下唇……被连青酌略显尖利的犬齿咬起一角。
意识回笼,唇上滚烫烧灼的刺痛一并涌来,记忆却仍然模糊。
观昏晓记不起这个局面是由谁造就,但却知道唇齿间洋溢的淡淡茶香……起码并不来自于自己。
连青酌弯弯的笑眼近在咫尺,观昏晓看了他几秒,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被他咬住的唇瓣上。
“……你咬我?”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连青酌松开他柔软的下唇,满意地打量自己印上去的牙印。
“礼尚往来。”连青酌笑道,“是你先咬的我。”
观昏晓挑眉:“你确定?”
连青酌清了清嗓子,抚上他的脸,拇指柔柔摩挲过那个牙印:“姜太公钓鱼也有个期限,你还打算钓我多久?”
“你问得再深情款款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观昏晓握着他的手腕,起身后松开,顺势整理桌上乱成一团的物品,以及被泼了几滴颜料的新画。
“你才是在转移话题。”连青酌咂嘴,口中弥漫的可乐味道令他心情愉悦,于是拿起观昏晓的杯子,将里面那种以前敬谢不敏的饮品一饮而尽,“但看在今晚的‘饵’足够美味的份上,你可以再多钓一段时间。”
观昏晓瞥着他哼笑一声,没有反驳。
胸腔中心脏震动,急如擂鼓,让他的笑声比平时更低了几度。但同样紧张的连青酌没有察觉,只是和他一样努力扮演着心如止水,镇静从容,并且半个小时后不小心将带有这段内容的录像给局长发了过去。
安岳襄:“……”
怨妖:“……”
局长喝了口水顺气,看着满地的大屏幕碎片安慰自己:都是局里出钱,没事。
第43章 大猫猫
临卿和离开后,连青酌终于可以长时间用真身陪伴观昏晓。除去夜里睡觉时需要变回天窍,其他时候他都以人身行动,观昏晓也没有意见。
他是人类,连青酌是妖,君子协定本就只防君子防不了小人,所以他懒得搞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过了初五小年,街上的店铺陆陆续续开门营业,逐渐热闹起来,观昏晓工作的快递点也是。
不知为何,最近有很多人来他这里寄工艺品,而且大多是些看不出用途,奇形怪状的东西,只有那新奇前卫的设计感能让它们跟“工艺”二字扯上关系。
来寄东西的人也怪,大多是年轻人,专挑连青酌不在的时候来,还爱问东问西,净往他家人身上拐。
一个两个观昏晓可能看不出来,数量一多,再加上扎堆赶趟地来,他便猜出端倪,用一幅随笔证实了他们的身份。
毫不意外,全都是妖怪。
下午,观昏晓目送今天第六个妖怪溜出玻璃门,经过连青酌身边时肢体僵硬,一副刚安的手脚还不熟练的样子,转了转手里的记号笔。
连青酌单手提走四十公斤重的箱子,还掂了掂,轻松得仿佛拈起一根羽毛:“又是妖怪制品,看这数量,估计是特物局哪个省级分局专门订购的。”
观昏晓用记号笔在上面写下“易碎”两个字,冲他点点头,等他把箱子放好出来,才接着之前的话题问:“这种‘管制物品’应该由特物局内部的物流渠道派送吧?让普通物流公司来寄,不会出事?”
“没事,局长打过招呼了。”连青酌倚着桌沿,手臂撑在桌面上,扭身凑近,“特物局是他们的大客户,邮费自然得他们出。局长虽然不吝惜经费,却一向遵循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原则,不会浪费在这种地方。”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亮起的赫然是不吝惜经费的局长的名字。
观昏晓好奇地看过去,连青酌也没有刻意避开他,随手接起:“局长,有事吗?”
“有事。”安岳襄的嗓音透出深深的疲惫,“观先生最近有没有完成度比较高的作品?送一幅过来压压那狗……怨妖的脾气。它已经弄碎局里两个超大显示屏了!”
连青酌挑眉,不冷不热地轻哼:“碎了就再买啊,又不是花你的钱,它被画镇着没跑就行。”
“经费不是你在管,你真就一点也不心疼啊!”安岳襄痛心疾首,“实在不行你给幅素描……速写!速写也行!把画给其他分局的时候你不挺大方吗?怎么到了要紧时刻反倒小气起来了?”
那是两个概念。
连青酌推了推眼镜,拒绝之心如寒风骤雪般冷酷:“不给。局里不是有几幅那位留下的废画吗?拿那个去。”
“那是古董!我……”
没等他说完,连青酌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并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在心里腹诽某只猪撞树上知道拐了的生物几句,连青酌收起手机,一回头就迎上观昏晓的视线。
漆黑的眸底跳跃着些微笑意,他双腿交叠,手搭在扶手上,坐姿拽得二五八万,离电影里的幕后大佬就差一根雪茄和一首乱世巨星的距离。
情圣连青酌第一次有脸皮被击穿的不自然,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局促,轻咳一声:“怨妖脑子不正常,不必在意它的喜好和感受。”
观昏晓摊手:“我可什么都没问。”
“你的眼睛问了。”连青酌突然俯身,指尖虚点了点他的瞳孔,“我不乐意你的画落在它手上,何况它真正想要的,也不是你的作品。”
观昏晓本是在与他开玩笑,听了这话却不由得一怔。
说者无心,可这句话实际上将他与三百年前的那位先生划分得格外清晰,否定了之前他们心照不宣的转世论。
当然,连青酌否定的其实不是转世这件事本身,而是转世等于同一个人这条潜在含义。
观昏晓先前怀疑过他喜欢自己是不是因为前世纠葛,听到这话就知道自己多心了。
正如他对此世的连青酌动心,连青酌亦然。
想到这里,观昏晓心里某处突然松了一块,人也变得慵懒,收了大佬姿态,窝进椅子:“不然就给他一幅吧。”
闻言,连青酌头发差点竖起来,整个人就像领地被侵犯的凶兽,气场凌厉:“我不同……”
“画两个QQ人,我画你的,你画我的,怎么样?”
观昏晓兴冲冲地提议,正好比连青酌快一步说完,时机准得像是刻意算过。
连青酌眨眨眼,把“意”字咽回去,笑眯眯地变出纸笔:“好啊,你先来,我配合你的动作设计!”
半天后,安岳襄收到了紧急空运过来的画,由衷感叹道:“还得是观先生有招啊,要不下次直接给他打电话……”
话没说完,装画的盒子一打开,画一抖搂,上面两个相依相偎的三头身小可爱就让他陷入沉默。
“……得。就当是对它损坏局里财产的回报,给它送去吧。”
安岳襄把画放回盒子,溜溜哒哒地走向监牢深处。
特物局内的骚乱不用多说,连青酌却是被这幅画哄得喜笑颜开,在把原画送出去前换着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对着美了一个下午,直到观昏晓下班,他仍在美滋滋地欣赏那些照片。
“诶,走不走?”
观昏晓走出快递点,正要放下卷帘门,就见连青酌还坐在里面看着手机傻乐,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无奈地敲敲门玻璃。
“嗯?”连青酌抬起头来,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连忙出去,“抱歉,我看入迷了,没有注意时间。”
观昏晓上下打量他一番,哭笑不得:“一幅画而已,你至于这么高兴吗?之前你拿手机录我画画的视频,不是也和我拍过几张合照?那时怎么不见你这么高兴?”
“二者不能相提并论。”连青酌摇了摇头,亮出手机屏保冲他挥了挥,“之前的合照是以朋友身份拍,而且只能私藏。这幅画却不一样。”
观昏晓锁好门,抛着钥匙问:“哪里不一样?我们现在依然只是朋友。”
连青酌眼睛微弯,捏着两根手指,稍微分开一条缝隙:“是朋友,但也比朋友多了一点点。”
观昏晓勾起唇角,不赞同,但也没有否认。
连青酌走近两步与他并肩,踏着昏黄的夕阳回家,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声音也更加低缓温柔。
“但我高兴的不是这点——之前已经高兴过了。这幅画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是我们共同完成的第一幅作品,是我与你灵魂契合的证明……”
他顿了顿,不屑地轻笑:“专门给某个家伙看的证明。”
前面几句都还好,观昏晓毕竟被他的情话狂轰滥炸过,可以淡定接受。
但最后一句没头没尾,饶是观昏晓再聪明,脑筋也转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是……”他有些好笑,“在吃怨妖的醋?因为它与我前世的纠葛,还是它对今生的我的关注?”
“当然是后者。”连青酌一撇嘴,似乎对这事儿格外腻味,“以前就算了,它是那位收养的妖,被宠着护着很正常。但你和它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你的画?凭它脸大?还是凭它过去三百年都毫无长进的脑子?”
连青酌越说越气,脚步落下时没收力,在柏油马路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
观昏晓:“……把周围踩平,留个看不出印子的浅坑。”
连青酌默默照做。
虽然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但观昏晓还是像哄天窍那般熟练地给他顺毛:“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除了用来解决它的那幅画,以后我不会再给它画画。”
连青酌倏然停下脚步,转身拉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那可以也不送别人,只送我吗?”
闻言,观昏晓认真思索,他便满心期待地等。
几秒钟后,观昏晓微微一笑:“这是家属的特权,你继续努力吧。”
说完,他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连青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发追赶上去,两道长长的影子错开一瞬,又紧密地贴靠在一起。
……
初六,深夜有雨。
观昏晓搂着又圆滚了一圈的天窍不太安稳地睡去,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再次进入从前纠缠自己的那个噩梦,只是这次的梦不再有那些形体诡怖的怪物,只有一间被余晖笼罩的山野小院,远离草木葱茏,菜蔬蓬勃,静谧而又生机勃勃。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进屋子,窗下低矮宽阔的长桌后,伏着一道气度磊落的身影。
那人提笔作画的模样令梦中的观昏晓觉出几分熟悉,很快他便想起来,自己画画时也爱这样趴着,总弄得一身颜料墨迹。
他走到近前,越过那人肩膀看他的画,纸上风光却被云雾遮掩,只有右下角的年号和署名清晰可见。
观昏晓皱眉:“建宁十九年春,择梅居士于黄昏作……”
建宁十九年……建宁十九年?
观昏晓疑惑道:“建宁十九年,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话音未落,观昏晓猛地惊醒,耳膜上仍然回震着自己在梦里说的那句话,随之想起的则是连青酌之前给自己说过的封妖人与蠢妖怪的故事,故事中,后者死于建宁十六年冬,它看到前者墓碑也是同一年的事情。
那他为什么会做这个没头没尾的梦?
观昏晓想着想着,太阳穴青筋忽然突突跳动,抽抽地疼。
这时,被他拢在臂弯间的小毛团也睁开惺忪的眼睛,压下耳朵,抬头温柔地蹭蹭他的下巴,喵呜喵呜叫了两声。
观昏晓的心一瞬间定了下来,顺势收紧手臂,抱着它翻身至另一侧。
“冷……”观昏晓含糊道,声线低沉微哑,略略拉长的尾音磁性而瑰丽,“给我暖暖手。”
天窍眨巴眨巴眼:“喵……我可以变成大猫,你要吗?”
观昏晓看看它,考虑了不到一秒,就毅然决然地点头。
下一刻,房间里闪过一道紫光,一头身长两米,等比放大的黑猫便趴伏在床上,长毛柔软地铺开,取代了床单被褥,尾巴一扫一卷,缠上观昏晓的后腰。
观昏晓埋在巨兽温暖的毛毛里,惊喜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惬意地闭上眼睛睡去。
天窍小心翼翼地侧躺下来,用爪子与尾巴将他搂进软绵绵的肚皮,等他睡熟,才在他发间落下一吻。
“晚安。”大猫猫弯起双眼,“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年号是我瞎编的,本文涉及到的“历史”事件都是架空。
第44章 梦
观昏晓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但好到今天这个程度还是少见。
手机在床头跳跃震响,平时只需一声就能将床上的人唤醒,今天却吵了足足三十二秒,才得到一点回应。
观昏晓大半个身子埋在大黑猫厚实的肚皮毛中,眼都不睁,在它肚子上蹭了蹭脸,才用鼻音深重的声音含糊地说:“天窍……帮我关一下,我再睡会儿……”
他话音未落,同样闭着眼的天窍便一甩尾巴,精准扫过手机屏幕,关掉闹钟,并设置了三十分钟后再响一次。
观昏晓习惯早起,所以闹钟也定得早,迟半个小时起床不会误事,最多就是没空做早餐。
一人一猫相互依偎着赖了会儿床,直至第二次闹铃声响起,才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观昏晓坐起身,依依不舍地抚摸天窍背上的厚毛,丝缎般光滑柔暖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忍不住又趴上去磨蹭了一会儿。
天窍打个哈欠,嘴巴张得能把他一口吞下,露出一口尖尖的牙齿:“这么喜欢,以后我每晚都变成这个形态让你抱着睡。”
观昏晓搂着它轻笑,下巴垫在它微微弓起的脊骨上:“有你在,以后我绝不可能失眠。不仅不失眠,早上我怕是都不想起床了……嗯,夏天除外。”
他目测了一下天窍的毛发厚度,遗憾地想,手感虽好,但夏天若是抱着它睡,自己一晚上就能捂出三层痱子。
天窍拍拍尾巴,翻个身,抬爪扒拉扒拉,将他拢进爪子底下,居高临下地压着他。
硕大的猫猫头低凑下来,鼻尖碰了碰他的脸,一双圆眼仿佛瑰紫色的湖泊,澄澈见底,清晰映出他的身影。
这么大的兽形,足以激发巨物恐惧症,但观昏晓只是屏住呼吸,就因为它是猫猫散去了心底的畏惧,并在它“亲”下来时做好了聆听全新情话的准备。
但这回他猜错了,天窍没有说情话,而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用担心,我能调节毛发温度,夏天你也可以抱着我睡,保证比空调凉爽,还节能环保。”
嗯,这句解释比情话重要!
观昏晓抱住它的脑袋,幸福地把脸埋进它颈下柔软的毛毛。
赖床磨蹭的后果就是迟到危机,观昏晓几乎是踩着点飞奔进快递点,以平生最快手速和最强运气,才险之又险地在到点之前打卡完毕。
不过是登录个账号的简单动作,却让他在大冷天吓出一身白毛汗。
连青酌站在他身后掐着指诀,想着如果他赶不上,就把快递点的电断了,给他创造合理的申诉理由,见状,也微微松了口气。
人类的工作就是麻烦,他得多挣钱,尽快实现财富自由,再把人好好养起来。
并不知道某人危险想法的观昏晓擦擦汗,走向后方仓库,与等了有一会儿的邮车司机做邮件交接。
连青酌没跟过去,而是转出门外,到隔壁私房菜馆买了两份早餐。
服务员小姑娘是观陛下每日例行视察的人员之一,连青酌这段时间陪着他上下班,与这条街上的他的熟人也混熟了,一进门小姑娘就同他挥手打招呼。
“连先生,买早餐吗?”她笑眯眯地举起菜单,“今日特价早点是红薯粥和两只黑松露虾饺的套餐,36元一份。”
要是观昏晓在这儿,立时就会反问他:“36元一份?你这红薯粥是金子做的,还是虾饺是金子做的?”
但连青酌不差钱,对花钱也还没有建立起基本的概念,所以想都不想就掏钱买了两份。
“谢谢连先生!今日开张大吉!”小姑娘用力鼓掌,而后以手挡嘴,小声提醒道:“记得别跟观哥说价钱,他会心疼。”
连青酌温柔一笑:“多谢,我记下了。”
带着早点回到隔壁,观昏晓的交接工作也完成了,正靠在桌边登记新进邮件数量。
他脱下限制行动的大衣,只穿了件单薄宽松的工装衬衣,袖子解开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小臂,肌骨丰盈,如玉如竹,泛着细腻柔润的微光。
“去哪儿了……嗯?虾饺?”
观昏晓循着香味回头,视线扫过连青酌提着的纸袋,眯了眯眼:“你在旁边的私房菜馆买的?”
“嗯,是今天的特价早点,不贵。”连青酌先一步堵住他的问题,笑眯眯递出一个纸袋,“买都买了,先趁热吃吧。”
观昏晓接过去,好笑地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花你的钱,我又不会拦着。”
“那你最好还是拦着。”连青酌勾住他的食指,用修剪圆润的指甲挠挠他的指腹,“因为它们以后都是你的。”
观昏晓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习惯性地捏捏耳垂:“说起来,你接了这么长时间的稿子,攒了多少钱了?”
连青酌歪头:“你想知道,我可以把银行卡给你。”
观昏晓立刻摆手:“大可不必!你好好收着吧!”
连青酌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日无事,也没有妖怪来寄东西。
观昏晓练了一天淡彩水墨,莫名觉得手感不错。他看了眼旁边赶稿的连青酌,搁下勾线笔,换了狼毫,转用传统水墨技法,尝试画出昨晚那个梦境。
狭小整洁的竹屋,窗下铺着画纸的宽阔几案,伏案作画的背影……
“滴……答。”
一滴墨从笔尖落下,观昏晓猛然抬头,眼前是一架小型水车。水流从青砖砌边的方形池子淌入上下起伏的竹筒,再从中滑落,流进菜圃,洇湿松散的土壤。
他若有所感,猛地回身看去,一道蓝衫磊落的身影从自己面前走过,拧上水车的榫卯开关,令其停下运转。
观昏晓看不清那人的脸,他也像是不知道身边站了个人,仰头望着天边的云霞,捻住袖口轻轻摩挲。
“出去这么久,心都野了,几时才肯回来?”他喃喃道,“罢了,去看看它吧,总归是最后一次了。”
闻言,观昏晓一愣。
“去看看他吧。”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人缓缓转过身,长眉深瞳,英雅俊丽,赫然是他每日在镜中见到的面容,“是该送它离开了。”
放在桌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连青酌笔锋一错,不紧不慢地补救好错笔,又看了看趴在工位上睡着了的观昏晓,拿起手机出门接电话。
“局长,怎么了?”站在台阶下,阳光照得连青酌眉心酸痛,他捏捏眉骨,“那家伙又闹起来了?”
出乎意料的,安岳襄收起了平时略显跳脱的态度,语气有些冷沉:“它没有闹,只是快撑不住了。怨妖会失控,这事儿你知道吧?”
连青酌手一顿,眼神微冷:“知道。其实它能保持神智清醒到如今,已经令我十分惊讶了,若非有昏晓吊着它,它恐怕早就重新堕入疯狂,我们不可以这般清闲。”
安岳襄“嗯”了一声:“之前我以为它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至少能坚持到那位的画作失效,是我想岔了。它的状况其实一直在急剧恶化,只不过正如你所说,有观先生吊着,它才勉强撑持至今。你……尽快吧,最迟元宵节之前,必须让观先生来一趟。”
连青酌沉默良久,安岳襄也并未催促。
“……知道了。”为大局,也为心里那一丝怜悯,连青酌最终还是点了头,“如果它恶化速度太快,就把那位……当年其实没有死在它仇人手下的事告诉它,或许它会好受一点。”
“可拉倒吧,我怕它听了更疯。”打火机按动的声音传出话筒,安岳襄吸了口烟,“而且,你真的以为它不知道吗?之前封印它的那些画上可都有落款,都在建宁十六年之后。它只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居然再一次因为粗心和愚蠢错过了回到那位先生身边的机会的事。”
听到这话,连青酌没来由地啼笑皆非。
人类喜欢用多智近妖来形容聪明人,殊不知妖怪才是多出蠢蛋。而这位怨妖,即使放在蠢蛋堆里,也是鹤立鸡群的那个。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斤斤计较有些可笑,因为他想明白了,哪怕再给怨妖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以它的性格和头脑,依旧能搞砸一切。
被宠坏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失去了庇护自己的羽翼,也从此错失了长大的时机。
“上元节前,我会带昏晓去见它,具体时间取决于昏晓的想法和休假安排,你等我通知。”
“行,你们尽快吧。”
挂断电话,连青酌转身走回快递点,却见观昏晓不知几时醒了过来,正在纸上画着什么,神色格外认真。
他上前探看,视线还没落下,观昏晓就横臂挡住了画面。
“诶,先别看,等我画完再说。”
连青酌一脸惊奇:“你在对我卖关子?”
“不是,我只是不确定会画出什么,为免翻车,提前给自己留点面子。”观昏晓把画纸翻过去,防他防得严实,“你元宵前不是要带我去见怨妖吗?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我要带过去的画了。”
“……你都听到了?”连青酌睫毛一垂,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咕哝道:“居然先让它看不让我看……”
似乎有酸溜溜的气息在四周散溢开来,观昏晓支颌看他,听着他恰好可以让自己听到的小声哔哔,忍俊不禁。
“画完了会给你看的。”观昏晓拿笔头敲连青酌一下,“更何况,这画并不是送给它的礼物,而是……”
他声音一滞,不禁回想起梦中那名洒拓俊美的男子。
——是该送它离开了。
观昏晓几不可闻地叹息:“而是送它离开的……工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新[比心]
第45章 画
我喜欢的人心有六窍:
上元节前我要与心上人去做一件大事,故这几天不接新稿,清稿计划也暂停,节后恢复。
为了积攒人品,节日当天我会放出一套上元主题的贺图,共计九张,已提前绘制完成,敬请期待。
傍晚六点,观昏晓在厨房煮面时收到了绘江河的推送,每天定时打卡情话、汇报清稿进度的六窍太太,难得更新了除此以外的动态,内容略长,却不出意料。
他笑了一下,将手擀面捞起过凉水,再分进两个碗中,往上层层码浇头。
碗是年前新买的日用款,连青酌出钱,一套六个,最大的一个属于饭桶表哥,最精致且花纹配套的中号碗则分属他们两人,由此可以看出出资人的私心。
钵状的白瓷碗做了特殊工艺,会随温度变色,温度越高,色泽越偏青,细密如冰裂的暗纹也会随之浮现,既有观赏性,也能让使用者避免被过烫的食物烫到。
鉴于连青酌如此用心,观昏晓也就默认了它们替换掉自己常用的碗,但真正开始使用,也是小年之后的事了。
回忆告一段落,浇头也已整齐码好。黄白相间的蛋包铺在面上,左边码一把水煮小青菜,右边码一排鸡丝和牛肉丝,中间浇着油泼辣子和蒜油,汤汁稍微盖过蛋白,整肃漂亮又香气扑人。
大妖鼻子灵,面刚做好,连青酌便闻着味儿来了,熟门熟路地拿过托盘将其盛上,不忘询问:“今天在哪儿吃?屋里还是屋外?”
“屋里吧。”观昏晓从冰箱里取出自制的酱菜装了小半碗,随口道:“天气预报说今晚也有雨,太阳下山后院子里就湿冷湿冷的,我这小身板可待不住。”
闻言,连青酌脚步一顿,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小身板?
大妖先生想了想之前好几次“无意间”看到的他的身材,着重回忆那放网上去能让一堆人流口水的肌肉线条,矜持地轻咳一声。
“对对,你是人类,体质是孱弱些,以后无论四季都要注意保暖,不能落下任何毛病。”
这话观昏晓听着怪怪的:“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连青酌笑而不答,端着托盘离开了厨房。
就两个人吃饭,观昏晓懒得支桌,干脆坐在茶几前吃,反正地上铺了地毯,暖和又干净。
但刚动筷,观昏晓就接到了表哥的视频通话请求,没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的他立刻点击接通,登时给了毫无防备的表哥一记重击。
捧着盒饭的临卿和望向屏幕,正想例行询问一句“吃了吗”,就被狭小竖屏里两道并肩的身影震住,筷子从掌心滑落。
看到他瞠目结舌的表情,观昏晓突然有些不自在,就像中学写的某某空间语录被损友翻出来,被迫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朗读并发表感言一般,差点本能地挂断通讯。
但在那之前,表哥充满穿透力的嗓音就先一步破屏而出:“你俩背着我偷偷同居了?!”
观昏晓:“……”
其实没有背着你,我们一直在同居。
连青酌咽下鸡蛋,倾身凑近镜头,冲表哥笑得春暖花开:“临先生晚上好。”
“晚……晚上好。”表哥恍惚点头,梦游似的捡起筷子,“那什么……连先生你真住进来了?睡的哪儿啊?我弟床上?”
“嗯……”
连青酌一眯眼,唇角扬起的弧度加深,似乎想说什么。
观昏晓见状,怕他真把实情抖搂出去,大过年的再给表哥吓出病来,赶紧将他推回原位,转移话题:“表哥,你现在在哪儿?晚饭怎么是这么清汤寡水的盒饭?”
临卿和眨眨眼,低头看向一次性塑料餐盒里的水煮大白菜拌米饭,忽然觉得比起自己的现状,表弟的感情发展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叹了口气:“我在安清省渠江镇……就是一个特别偏远,大部分地图都不显示的小镇子旁边的山上,确认剧本的拍摄地。按我的意思,其实祁县就挺好的,但导演非说祁县没有他想要的感觉,我们这不七拐八绕地就绕到这么个科技文明边界来了吗?”
“这就开始组建剧组了?”观昏晓边嗦面边问,“投资拉到了吗?预计什么时候选角,什么时候开机?”
“投资早就拉到了,男女主角也早有人选,都等着我的剧本呢。”临卿和对自己写本的龟速毫不脸红,看着观昏晓碗里的肉丝咽了咽口水,“至于开机,等杂七杂八的事弄完,怎么也得五六月份了,服装设计、人员统筹,都是事儿。”
观昏晓点点头,倒也不意外。
一部影视剧从立项到杀青,各个环节都很庞杂繁复,尤其是前期准备工作,能把人忙死。
他刚想再问点别的,蓦的想到什么,问到:“表哥,你刚刚说你在哪儿?”
“就……渠江镇边上的山里啊。”临卿和挠挠头,“怎么了?”
观昏晓看向连青酌,见他点点头,接着询问:“你们要在那里待多久?”
临卿和扒了口饭,含糊地说:“看导演的意思,得待小半个月吧。他一眼就看上这个地方,说很适合布男主家的景,这会儿正在跟相关部门扯皮,要拍摄许可证。”
观昏晓面不改色:“这样啊……刚好我过两天也要去那里出差,约个时间,我顺路看看你。”
临卿和一愣:“你?物流公司前台营业员?出差?来渠江镇?”
连青酌在旁边闷笑,被观昏晓斜了一眼后转为咳嗽,假装是被降低辣度版的油泼辣子呛到。
“哪条法律规定营业员不能出差?不管规没规定,我就出。”隔着上千公里距离,观昏晓淡定地跟自家表哥耍无赖,“给我个定位,到时我过去看你,就这么决定了。”
“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呢……”临卿和嘟囔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发送了定位。
两人又闲聊片刻,定好见面地点,才结束通话。
“有够巧的。”连青酌看着观昏晓放下手机,笑道:“你表哥取景恰好取到特物局总部的地盘上去了。”
观昏晓的表情一言难尽:“嗯,那一带就一座山,底下恰好关着怨妖,他们居然想在上面拍戏——所谓的有关部门估计就是特物局,接到导演电话的人没立刻飞奔过去扇他,属实是好教养了。”
连青酌笑得停不下来。
吃完面,连青酌在厨房里刷锅洗碗,观昏晓在廊下支桌画画。
他为怨妖准备的画作已经完成大半,画面主体完整,主题清晰,只差一些色彩浓淡的处理。
传统水墨讲究墨即是色,有墨分五彩的说法,以墨色的浓淡层次来表现缤纷色彩,沈括的《图画歌》云“淡墨清岚为一体”,讲的就是这种境界。
观昏晓一手托腮,一手拿笔,扫开纸上的墨迹:“初十到十五都有人给我替班,我可以请假。你看我们哪天去比较好?”
“让我选择,自然是最后一天。”连青酌的声音穿过水声,因用上了妖力,所以格外清晰,“那位先生也是在上元节去世,或许对它而言,能在这一日消亡便是最好的归宿。”
观昏晓笔锋不停,心中却升起了然。
“所以他并不是在建宁十六年的冬天去世的,对吗?”
“嗯,他死于建宁二十年的上元节,那天也是他二十五岁生辰。”连青酌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亲眼看着他走的。”
观昏晓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你与他是什么关系?朋友?收养与被收养者?”
“都不是。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他死的那日。”连青酌顿了顿,语气中泛起笑意:“你若是好奇,便自己想起来吧,在梦里——你梦过怨妖那么多次,总得匀我一次吧?”
观昏晓无奈一笑:“真计较,它入的可是我的噩梦。”
“嗯,那你做一次关于我的好梦,就能把与它相关的所有噩梦一笔勾销。这买卖够划算吗?”
“商业鬼才,刷你的碗去!”
夜色渐深,妖力攒成的月亮灯静静漂浮在桌旁,以一种足够明亮却不伤眼的亮度静静陪伴观昏晓,一如它们的主人那般。
观昏晓抹开最后一点墨迹,抬头望天,天际一弯月牙悬在云层边沿,洒下与他画中相同的月色。
山野孤灯,月下竹舍,咔哒咔哒旋转的水车,菜圃里悄悄冒头的芽叶。
竹窗洞开,窗下长几旁伏着一道人影,没有作画,而是枕臂睡去,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完成一半的画作里有小桥流水,炊烟人家,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兽。小兽摇头摆尾地跑向山林深处,毛发上遍洒的夕阳染了画外的人影满袖,清风拂来,袖摆鼓荡出呼呼声响。
观昏晓给人影的衣服,天边的圆月,菜圃和水车精心调制了色彩层次,渲染得极为细腻,圆融一体,浑然不觉笔触,就像它们是从勾线的墨迹里延展出来,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完成这幅画之后,观昏晓回头去看,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把它画出来了,作画时的他如有神助,勾抹挑染皆是神来之笔,不能重现,也无法复刻。
或许画画的人确实不是他,而是梦里那道身影。
他们有着相同灵魂,却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我可以看了吗?”
连青酌的声音冷不防打断观昏晓的思绪,他想了想,点点头:“嗯,看吧。”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连青酌的身影从十几米外腾掠而来,藏都不藏心里那份迫不及待。
看到画的内容后,他却怔了怔,脱口而出:“家?”
“不准确。”观昏晓唇角微弯,对他一眼看出自己作品主题的事颇为高兴,“是故园。”
故去的家园,再也见不到的亲人。
画中人能沉溺美梦,观画者却因一次行差踏错而面目全非,看到故人身影时,它还能清醒地流一滴眼泪吗?
想到这里,观昏晓竟有些不忍。
连青酌动了动嘴唇,好像也觉得这幅画对某只怨妖而言十分残忍,但他没有制止,而是选择火上浇油。
他提笔蘸墨,在观昏晓的画旁题下两行诗: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出自宋代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第46章 上元前夕
初七夜里,观昏晓的画顺利送至特物局总部,并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但这些事画家本人一概不知,甚至还在担心自己这半路出家的水平到底能不能完成托付。
直至一天后收到局长的消息,说画作斐然,他才松了口气。
当然,画有用归有用,观昏晓人还是得亲自去一趟,跟怨妖见最后一面的。那是怨妖引颈就戮的条件,也是安岳襄的承诺。
从祁县到渠江镇外的山上,需要坐七个小时的飞机、两个小时的动车,以及半个小时的摩的。
观昏晓略略做了点行程功课,扭头就问连青酌:“大妖,你能带我飞过去吗?”
连青酌正在给之前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条手链返工,听到这话时,正在把新的妖力结晶系上去。
他轻轻一笑,说:“当然可以,最多半分钟就到,省时省钱省力。”
闻言,观昏晓果断关掉浏览器。
连青酌向他伸出手,他把右手递过去,看着半分钟横行千里的大妖托起自己的手腕,将手链小心翼翼戴到腕上。
这回,他的妖力结晶不再是游离在外的吊坠,而是嵌入晶石间的点缀。灯光在结晶的不规则切面上流转,折射出灿灿光芒,仿佛有紫焰流动,瑰丽非常。
观昏晓转动手链,看着与连青酌眼睛同色的晶石,眼神温柔:“有你在,我还需要它们保护吗?”
连青酌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砸得一懵,从来都是情话输出方的他乍然被反向输出,整个人愣在原地。
观昏晓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却也并不窘迫,慢条斯理地再接上半句:“当然,你要是离开就当我没说……”
“不会!”连青酌一把握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将他拽入怀中,紧紧抱住。
额头砸在他肩上,这一次换观昏晓愣住了,可也没愣多久,就从他急促起伏的胸膛中察觉他的无措与坚定。
坚定观昏晓能理解,无措又是因为什么?
不等他发问,连青酌忽然偏头埋进他的肩窝,双臂穿过他腰间紧紧箍在他的背上,指节陷入他蝴蝶骨下的凹陷,像是搂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直到将自己完全裹入他的气息,紧促的呼吸才渐渐趋于平缓。
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在窗外一朵一朵地绽开,声响清亮。
连青酌呢喃道:“这一世……我会陪你长命百岁。”
观昏晓怔怔地听着,心底那潭少有人触及的冰冷湖泊忽然被抽干,又有温暖清澈的溪流潺潺流淌进来,将它重新填满,焕发出别样生气。
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子里也确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回抱了连青酌一下。
妖族近乎无尽的寿命离他太远,长命百岁也离他太远。
他只要当下。
观昏晓请了十四十五两天假,十四晚上到的渠江镇,在野外山上,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上看见了小镇里的万家灯火,与从灯火间分离,缓缓升上半空的孔明灯。
渠江镇是比祁县更偏南方,更传统的地方,孔明灯都是用红纸糊的,竹篾中心点着黄色的蜡烛,站在房顶往上一托,灯笼便轻飘飘地飞上半空。
这些孔明灯飞不了多久,也飞不了多远,蜡烛一灭就会落地,多是落在郊外。因为有着火风险,近些年政府已经开始限制燃放了,只是元宵毕竟是重要节日,上头才在做足防控措施后,短暂地开放了一天。
渠江镇外的山连绵宽阔,仿佛凝固在翠屏间的川流,占地广袤,却很少有人提及它被记录在地图上的名字,当地人和外地人都更喜欢称它为江流山。
江流,是封妖师给怨妖取的名字。
驱风逐月的妖力散开时如同萤火,连青酌悄悄瞄了眼观昏晓的侧脸,见他没有拒绝,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搂他的腰,陪他欣赏漫天灯河。
观昏晓只当感觉不到腰间那只摸摸蹭蹭的猫爪,问他:“特物局总部的入口在哪里?”
连青酌道:“就在山顶上。”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观昏晓当即把他爪子扒拉下去,一本正经地理理衣服,人模人样道:“那咱们赶紧进去吧,办完事我还要去看表哥,那可怜孩子昨晚跟我哭了半小时,求我给他带几包火鸡面去,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
连青酌捏了捏拳,仔细回味了下手感,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连本带利搂回来,才不太情愿地点头,并瞪了暗处某物一眼。
地下三百米处,挤在监控室其中一个屏幕前的几人呼啦一下跳开,推推搡搡地往外跑,边跑边整理仪容,免得在即将到来的二位大佬面前失礼。
安岳襄最为淡定,一抚鬓角乱发,冲三只小废物点心说:“慌什么?有观先生在,难道还怕你们老大收拾你们?”
林摹丑翻了个白眼:“您老可别说了!这几天老大不知道抽什么疯,天天陪我们做实战训练,还把我们的体能训练涨了两倍,我过年都没来得及养膘,就快瘦成鸡崽了,等会儿您可别乱提我们,我可不想再提升训练量!”
“出息。”安岳襄撇嘴,“我年轻时训练强度比你们大多了,你们老大陪你们做实战训练是偶发事件,跟我交手却和吃饭喝水一样普遍且正常,我说什么了吗?”
“您老被妖血淬炼过身体,一身的钢筋铁骨,能不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了吗?”凌洛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有本事把您私藏的妖血拿出来分我们一点,将我们的身体强化到有您一半的强度就够了,保证什么样的训练强度我们都接受。”
司巍藿竖起大拇指:“是这个理儿!局长您觉得呢?”
“咳。”安局长狼狈地加快脚步,并转移话题:“赶紧的吧!他们马上就到门口了!”
三人齐齐“嘁”了一声。
从山顶入口进入山体,观昏晓走完三百米长的楼梯,为周身逐渐开阔清晰的建筑而震撼。
特物局的主体完全沉没在地下,挖空了大半座山不是夸张用语,而是写实记录。
半现代半复古的巨大建筑嵌入石壁,严丝合缝,浑然天成,没有丝毫雕琢痕迹,仿佛不是人为建造,而是直接从山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楼梯尽头是一扇高高的拱门,门后四人一字排开,三个是观昏晓的老熟人,还有一位面容陌生,但身份不言而喻的年轻……老者?
观昏晓的视线扫过安岳襄的白发、蓝瞳与花白的长眉,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
看出他眼底小小的局促,安岳襄笑着迎上前,主动介绍:“观先生你好,我是安岳襄,特物局现任局长。别看我长得年轻,其实我已经七老八十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容貌才没有变化。但你不用把我当成老头,我的心态还是挺年轻的。”
说到年龄的时候,安岳襄不着痕迹地瞥了连青酌一眼,笑容扩大。
观昏晓毫无滞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笑眯眯地按下连青酌扬起的手,点头道:“您好,安老先生,久闻大名,您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精神矍铄。”
安岳襄被空气呛了一下,身旁三个小废物点心分别朝不同方向别开头,忍住笑意。
连青酌弯弯眼睛,故作严肃道:“别废话了,赶紧带我们去关押怨妖的地方,为免夜长梦多,早办早完事。”
安岳襄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事儿当然得办,不过只能观先生独自过去,你得和我们一起候在外边。”
连青酌霎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听我解释。”安岳襄示意他稍安勿躁,“观先生的画寄过来后,我就将它挂在了关着怨妖的监狱里,此时,怨妖的力量被消磨了至少九成,之所以还能支撑,是因为……”
话说到这儿,他看向观昏晓,观昏晓也心照不宣地点头,没有犹豫。
“我自己去吧,它需要和那位做一个正式的告别。别担心,我们……可能说不了太多的话。”他拍拍连青酌的肩膀,隐约心有所感,又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分,马上就要到上元节了。”
观昏晓没有发现自己对节日的称呼发生了改变,连青酌却敏锐察觉,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怔了怔。
安岳襄道:“凌洛,阿司,小林,你们带观先生过去,我和你们老大……现在没办法靠近那个地方。”
“好的。”三人点头,“观先生,跟我们走吧。”
观昏晓抬脚要走,背后却突然伸来一只手,松松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回过头去,就见连青酌换回本相,眼底紫焰流淌,周身涌动的妖力不约而同避开了他们接触的手,抖出畏怖的波动。
“你要记得你的名字。”连青酌没头没脑地道。
观昏晓却明白他的意思,勾起薄唇,眉眼间略显邪气的笑意冲淡了他的不安:“放心,我知道我是观昏晓。”
连青酌的神色柔和下来,松开他的手,目送他的身影远去。
等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卸去笑容。
安岳襄双手抱肩,望着观昏晓离开的方向“啧”道:“不像,除了脸,他们哪里都不像。”
“嗯。”连青酌淡淡道:“初遇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也从第一眼就明白,他不是他。”
安岳襄轻笑:“知道你还紧张什么?毕竟……你也不是怨妖啊。”
……
观昏晓进去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监狱方向忽然荡开一圈磅礴的气浪,浪潮中似有高亢凄厉的吟唱冲天而起,将特物局乃至整座山都震得轻轻摇晃。
气浪出现的瞬间,连青酌和安岳襄面色剧变。
后者惊惧地后退,但仍然被气浪扫过胸口,不禁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前者却疯了似的往前冲,即使妖身本相正在皲裂流血。
安岳襄眼疾手快地将他拽住,边往后拖边大吼:“你疯了吗?!他可是封妖人的转世!这恐怖的力量潮涌一定是从他的画里释放出来的,对人类无害,却是妖族克星!你要去也得等劲力散尽再说!”
“放手!”
连青酌心急如焚,看都没看他一眼,紫焰一荡就震开了他的手,作势要继续向前奔去。
然而下一秒,让他着急忧虑的那道身影便从前方的转角处走出,细碎的黑发、衣摆无风自动,身旁空气像是被高温持续灼烧,泛起扭曲的波纹。
司巍藿和林摹丑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他的表情略显恍惚,却在看见连青酌时下意识笑了笑。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送走它之后,我体内好像有一股……被禁锢已久的力量在乱蹿,很快就好了。”
观昏晓说着,忽然毫无征兆地闭眼,朝司巍藿的方向倒了下去。
司巍藿连忙张开手臂,做好接住他的准备,谁知眼前寒风一掠,连青酌就从他面前把人抢了过去。
那种奇特的波纹仍旧萦绕于观昏晓身周,于人类无害,碰到连青酌时却化为锋锐利刃,短短几秒就将他伤得鲜血淋漓。
大妖强横的恢复能力也是这股力量攻击他的一部分,愈合得越快,下一道伤口就会越深,本相被反复割裂的剧痛丝毫不亚于凌迟之刑,看得周围几人大惊失色。
连青酌却浑然不觉,任由鲜血飞溅,倾洒在观昏晓身上,浇过他苍白的皮肤。
“老……”
林摹丑看得不忍,出声想要提醒,凌洛却冷不丁拽了他一把。
同一时间,他们看到观昏晓身上暴动的力量平息下去,速度快且干脆,和力量主人干净利落的行事风格分外契合,就像他感应到连青酌正为自己所伤,所以不管正在经历什么,都选择先腾出手将那股力量压制了下去。
察觉此事,连青酌终于放松下来,跌坐在地,收紧抱着观昏晓的手臂,垂头把脸贴在他额前:“还好……他没事。”
安岳襄无奈。
人家本来就没事,有事的是你好吗?
恋爱脑果然还是该入医保。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加油]
但是有番外(顶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