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俞湛是跪着向宋允橙交代问题的。
回到家,宋允橙没沉住气,直接发难了,俞湛将她扶到沙发上,双膝一折,就跪在她面前了。
这个“跪”原本是想办她。
以往的经验,两人再吵再闹,只要做一场爱,他就能把她哄好。
可是宋允橙这回动了真怒,眼皮一掀,抬腿就踹他一脚,看他跪下来,敢情好,直接叫他跪到下面去。
俞湛也没反驳,膝盖往下一滑,就顺从地跪到地毯上了。
也没觉得丢人。
毕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跪自己心爱的人,是投诚,讨好,表白,是增进感情的机会。
再说旁边又没有别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俞湛姿态摆得很低,后颈折下,灯影里弯起的弧像一张琴弓,额前发老老实实地垂落在眉眼上,眼睑下拓出一片小心翼翼的阴翳。
“橙。”
男人低声哀求,悄悄伸出两根手指,像一对殷切的小人,越过两人之间的地毯,爬上宋允橙的拖鞋,又摸到她长裤的裤管,轻轻扯了扯,往里面探去。
宋允橙脚指头蜷缩,脚背一抖,将那只作乱的手踢开,提高音量:“老实点。”
俞湛只好收手,重新低头垂眼,双膝并拢地跪好。
与之相反,宋允橙坐在法式宽阔的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一双清亮的眼聚起一簇怒火,手里捏着从男人身上扒下来的罪证——那只腕表。
按说,她是审判者,高高在上,底下跪着的是罪人,可是她除了生气,却还有一丝难以消除的紧张,因为男人太淡定从容了,太游刃有余了。
她感觉两人之间的气场,还是被俞湛掌控着,她很难争夺过来。
宋允橙双手抱臂,暗暗调整呼吸,将腕表丢到男人面前,要他说个清楚。
这只表,不是宋允橙买的那只,是方知衍的。
就是俞湛偷偷藏在家里的那只。
俞湛今天出差回来,先回家戴上这只表,才去接宋允橙的,本想瞒天过海,谁知弄巧成拙,他才知道宋允橙早就发现端倪了。
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起因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俞湛和朋友一起出海海钓,不小心将宋允橙那只表掉进海里,那是公海,几千米深,根本没法打捞。
如果是别的表也就算了,俞湛并不在意,可那是宋允橙送的。
俞湛知道宋允橙为了送他这只表,拿出了全部积蓄,还背上了贷款,可以说是倾家荡产。
表丢了,他很自责,也怕宋允橙不开心。
于是他决定再买一只,神不知鬼不觉,将这件事掩盖掉。
可是这款表是限量款,品牌商推出来的时候,就全球售罄了,唯一的办法只能买二手。
俞湛不是能将就二手货的人,找来找去,只能找收藏级别的卖家。
最后找到了方知衍。
方知衍有收藏腕表的爱好,名下正好有一只同款,但他并没有转售的意图。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方雨柔听说了此事,自告奋勇包下这件事,原来方知衍是她堂兄。
后来事情就简单了,方知衍同意割爱,不过提了一个额外条件,想和臻邦集团合作一个新项目。
俞湛答应了。
这次他出差去云城,就是为这件事。
但他不想受制于人,让人觉得他很在乎这只表,所以去的时候没戴,将之留在家里了。
再后面的事,就到了眼下这副情景。
俞湛解释得很快,只用几句话就交代完了。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着开始打感情牌。
“是我太爱你了,怕你生气,怕你不开心,所以才病急乱投医,结果反而把事情搞砸了,惹得你不开心。”
他上身往前倾,一只手沿着沙发边,悄悄拽到宋允橙的裤料,掌心攀上她的大腿。
“啪”一声。
宋允橙抬手,朝他手背打了一记,将他挥开。
“病急乱投医?”
她咀嚼他的言词,心头那点火气一点点变冷,变成悲凉。
“你说得怎么这么轻松?事情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如果不是我发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俞湛。”宋允橙站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你到底凭什么说爱我?”
“你要真的爱我,就应该第一时间向我坦白,而不是用这样的欺瞒手段把我蒙在鼓里。”
“我错了。”俞湛认错认得很快,眸底露出一丝忍耐,双手扶在自己膝盖上,毕恭毕敬。
女人闹脾气,尤其是情绪上头的时候,男人尽管认错,顺毛捋就对了。
这是俞湛哄人的法典之一。
至于真正的对错,那还是在他自己心里。
宋允橙低头蹙眉,只觉得他玩世不恭,她都生气成这样了,他还在当情趣玩乐,语气难免更失望。
“你对我没有坦诚的心,也没有足够的尊重,你甚至为了欺瞒我,和方雨柔搅合在一起,你们俩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想起方雨柔朋友圈的那张照片,她终于明白她在炫耀什么。
一瞬间,脸色苍白,眼睛里起了一层模糊雾气。
“你怎么会这么想?”俞湛心一沉,也顾不上什么跪不跪了,收敛玩心,站起身解释,“方雨柔就一个中间人,没那么重要,我根本没在意,没把她放眼里。”
“是,你没在意,没把她放眼里,但她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她有多喜欢你,你不知道吗?”宋允橙气得胸前剧烈起伏,“她上次来柏城,就是冲你来的,不是吗?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男人越是将方雨柔说得轻描淡写,宋允橙心里越是悲哀。
“你背着我,找她帮忙,就是授她以柄,你伤害我,也由着她伤害我。”
“我们为你争风吃醋,你很享受是吗?”
“你口口声声爱我,就是将我置于这个地步吗?”
俞湛:“……”
眸光一暗,眉头拧起,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
果然,女人和男人的思维不一样。
他要不是在乎她,怎么会花这么多心思去补救?
结果姑娘在意的点,根本不在他的补救上。
“老婆——”
眼见宋允橙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俞湛从茶几上抽了张面巾纸,走到她身边,想给她擦眼泪。
宋允橙强忍住泪水,退开一步,躲开他的手:“别叫我老婆,我们没有结婚,你不要玷污这个词。”
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亲亲热热“老婆”叫了多年,就像一张裱了金花的糖果纸,可里面真正包裹的是什么,只有尝到味的人才清楚。
看着这个家,她忽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抬腿就往门口走。
“橙。”俞湛拦住她,完全没料到事态比他想象的严重,他只好一边想着补救的办法,一边温声哄着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太想当然了,但是我绝没有你想的那些。”
“我和方雨柔平时几乎没有联系,就这件事才联系上的,之所以轻描淡写,是因为不值得一提。”
“橙,原谅我,我以后任何事都不会再瞒着你了,你相信我。”
他面对面站在宋允橙面前,浅色眸光如春水般温润,声线磁性温柔,出口的情话都像是沾了雨气,混合他的气息,潮湿,燥热。
但宋允橙突然就乏了,她看透了他,所有的解释和情话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公式。
甚至男人下一步要做什么,她都猜到了。
果不其然,俞湛见她听不进自己说的,抬起一只手,就搂住她纤薄的肩,将她往自己身前带,另只手去擦她的眼角。
宋允橙本来没想哭,结果被男人的动作一弄,泪水泄洪似地夺眶而出。
“俞湛,你把我当什么?玩偶?傻子?智障?”
“当然不是!”
俞湛在她挣脱他的怀抱时,转过身,又从后面抱住了她,嗓音抵在她颈边,一只手强行掰过她的脸,薄唇吻上她的泪,柔声说,“你是我最爱的人,我俞湛唯一的女朋友,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宋允橙不听,抬起手肘用力推开男人,气恨交加,气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恨男人太自信,太从容自如。
“俞湛,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有谁?”
“一个谎总要用另一个谎去圆,全世界就你一个聪明人是吗?我就合该围着你转,由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什么是你办不到,得不到的是吗?”
“俞湛,你太自以为是了!”
*
宋允橙大哭了一场,想走,回自己家去,可外面下雨了。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隐匿在黑夜里的一切,似乎全都在摇摇欲坠。
俞湛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
最后他主动提出两人分床睡,他去睡客卧,才勉强留住了宋允橙。
宋允橙进了主卧,就将房门反锁了。
雨下了一整夜,雨珠砸在窗户上,时而密集如鼓,时而轻叩如敲门。
宋允橙睡得不安稳,开着床头灯,眼睛时不时睁开,看一眼房门。
俞湛说了不会碰她,她应该相信他真的不会碰,可潜意识里这份信任,和这个黑夜一样,风雨飘摇。
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俞湛刚回俞家,整个人膨胀到不行,社会上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被怂恿着去澳门赌了一把。
俞湛一晚上输了300多万,差点回不来,是他父亲出面,帮他兜了底,他才全身而退。
而俞湛起先骗宋允橙说,只输了30多万,是宋允橙从他父亲那里,得知了真实的输赢。
那是宋允橙第一次被气哭,也是俞湛第一次跪在她面前认错。
宋允橙不仅仅气俞湛豪赌,还气他撒谎欺骗,后者比前者更严重。
俞湛痛心疾首,发誓再也不赌了,同时发誓不会对她再有第二次欺骗。
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俞湛和那些狐朋狗友全部断交了,一心扑在工作上,勤勤恳恳。
几年过去,男人确实没有再赌过,但是欺骗……还是犯了。
宋允橙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安全感,并不是结婚就能给的,核心还是两个人之间的信任问题。
一夜胡思乱想,噩梦缠身,醒来时,天才微微透白。
宋允橙拍了拍发胀的脑袋,强迫自己起床,她想在俞湛起床前先行离开。
可是出了房门,路过客厅,厨房一抹颀长身影,正站在燃气灶旁,捣弄着什么。
“早。”
俞湛转过身,眸光温和,声音爽朗,连锋利的下颔线,都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变得亲和。
宋允橙怔了两秒,有点不敢相信。
“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做早饭。”
男人穿着棉质宽松的家居服,身前系着帆布围裙,无端让人感觉亲切,仿佛一个温暖贴心的居家男友。
“这个高压锅这么用,对吗?”
俞湛手里拿着一份说明书,指了指面前“滋滋”作响的锅。
宋允橙走过去看了眼,那是德国amc的锅,和中国传统高压锅不太一样。
她问:“里面煮的什么,还要用高压锅?”
“意面。”
“……”
好像也行,宋允橙检查了温度表,提了几句要点,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锅,依照她说的,利索地摆弄锅具。
燃气灶上,另外坐着一口双耳锅,里面在煮西兰花,砧板上有圣女果,旁边还有没拆封的培根,和鸡蛋。
宋允橙诧异:“这些菜都是哪来的?”
“一早叫酒店送来的。”
“……”
泰禾御附近有家五星酒店,是臻邦集团旗下的,两人有时候在家不做饭,就叫酒店送餐,没想到今天男人叫人送的是食材,他要亲自为女朋友做早餐。
俞湛会做饭,小时候和外婆住,外婆有时候忙,管不上他,他就自己做饭吃。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尤其是他回到俞家,登上高位后,谁还见过他做饭?
“再给我十分钟,你去坐一会,马上就能吃了。”
俞湛按住宋允橙的双肩,将她送出厨房,转过身,手起刀落忙碌上了。
宋允橙拉开高脚椅,坐到中岛前,看着那染了烟火气的宽阔背影,鼻子突然发酸。
亡羊补牢吗?
早干嘛去了?
后来端上来的意大利面,还配了罗宋汤,宋允橙全部吃完了,不得不说,色香味俱全,男人用了心。
不过:“以后要经常这么做,知道吗?”
带着教训口吻。
“是。”
俞湛吸气,配合着挂上一副惟命是从的表情。
*
吃过饭,俞湛脱下家居服,换了身衬衣西裤,整个人身上那种矜贵倨傲的气质顿时散发开来。
宋允橙站在旁边,轻轻哼笑了声。
这才是俞湛啊。
两人一同出门,俞湛从车库里开出一辆低调的suv,送宋允橙去上班。
到电视台大楼前,宋允橙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俞湛倾身过来,拉住她的手。
“橙。”
他声音低低的,滚烫气息洒在她下巴尖儿。
“下班我来接你。”
在他薄唇就要触碰到她的唇角时,宋允橙往后躲了下,抬手挡住他。
“不要接。”
“我们分开冷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