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蝉也不是故意的。
她习惯了。
以前跟师父下棋最多,不然就是按照她的吩咐外出与他人对弈,要么是彩棋,要么是牧遥行专门找来的人。
不说个个远胜于她,那也是基本都比她强上一些的。
打不过?
太正常了!
被打哭?
别闹了,双蝉被杀得惨不忍睹的时候,只会坐在棋桌前久久不动,继续研究这盘棋。
嗷嗷着不下棋,仅在学棋的第一年说过一次。
于是就被牧遥行打了掌心。
那时候,师父说:“女子立世本就不易,你不该轻言放弃。除非你已经放弃了。”
后来双蝉不必为家里做工,不用挑着那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水桶去运水,胳膊再也不会疼得抬不起来。
她窃喜,也真正知道了,不能放弃围棋。
否则,她将再度回到以前。
也许这个想法有点玷污了围棋吧,但她当时真的只是想要轻松一些。
学棋并不轻松。
她从日升到月起,小小的身影逐渐长大,从草儿一般的幼苗变成了矮矮的灌木,如此一年复一年,几乎扎根在了棋上。
得来的太难,过得太难,无关轻松与否了,围棋已然是她的命。
永远不会有第二次的扬言放弃。
对手跑了,双蝉也没在意,她认真地收棋归拢,再去等待下一轮的对阵表。
有点遗憾的是,栾琛说的“宇宙流”她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还打算跟人对局试试,但这一场比赛的参与者,似乎都用不着。
级位这个阶段更重视下棋者的基础,4-8k这个组别里,已经脱离了吃子的要求,对一些小飞挂角、星位守角的常见定式有所了解,倒扑、倒脱靴也有掌握,还能走上三五步的简单对杀。
但也仅仅如此了。
刚才两人,就第一个在布局方面还算有点方向感,第二个更是从布局就崩溃,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级别的。
还准1段,这实力连业余5级都没有!
她想看看现在流行的定式变招,结果根本没有。
双蝉叹气:“唉。”
小孩子只会按照常见定式来下,布局稀烂,中盘根本没有攻防可言。
她擅长中盘战斗,这是攻杀棋手的舞台,可这里的对手比的是谁下得更臭。
你比我臭,那我就赢了,可以晋级。
他们的水平在零分以下,于是,足以定段的双蝉不论怎么下,都远胜过他们。
她下得很寂寞。
甚至想下让子棋了。
·
第三轮,对阵的又是一个男生。
双蝉觉得接连弄哭三个人,似乎不太好。
她决定收敛一下。
男生有点胖,出了一身的汗,已经把外套脱下了,穿着一件短袖。
他坐在双蝉对面,上上下下地扫视了双蝉。
第一句话是:“听说你欺负我哥们儿了?”
第二句话是:“我要给他报仇!”
第三句话是:“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这人好像是前面两人之一的熟人,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不认识也分不清楚。
反正都哭了。
决定收敛的双蝉:“……”
不到二十分钟,小胖子投子认输,被裁判紧紧抓住后哭着在成绩单上签字。
然后瞪了一眼双蝉,脚一跺地,嗷呜着“妈妈”就跑了。
双蝉面无表情,签了她的第三次名字。
憋笑的裁判:“嗯,继续加油!”
她想看看双蝉今天七轮能不能弄哭七个人。
这么一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下午也要继续在这个区域当裁判!
·
中午可以在这边吃一顿饭。
别的小孩不太喜欢食堂的饭菜,双蝉倒是挺爱的。
“烧茄子!还想吃炖鸡块!”她被双桃抱在怀里,透过窗口看里面的菜肴。
简单快捷的盖浇饭,十来个菜摆在一起,看上去琳琅满目。
二楼还在吵架。
有的家长去找裁判说我孩子的成绩登记错了;
有的第一轮下完就跑了现在又找回来说接下来的还要继续下,尽管赛事规则里写了这样不行;
还有家长胡搅蛮缠说我孩子输了三局是不是你们故意排了难比的对手,要求下午的四局必须排上棋力最弱的,赢不了就找裁判组的事儿。
小孩子很难管,蛮不讲理的家长更难管。
已经在一楼吃饭的小棋手们,相对来说,家长是比较正常的。
双桃:“宝宝赢了三局啦!下午也要认真下棋哦!”
双蝉:“嗯!”
双桃知道她给人下哭了,但那又如何,只要哭的不是双蝉,无所谓。
谁管别家孩子哭不哭啊?
又跟她没关系。
双蝉做什么都是对的!
双桃就是这样帮蝉不管其他死活的人。
·
一轮对局是2分,双蝉的积分已经来到了6这个数字上。
下午的比赛在一点开始,中午并没有给孩子午休的时间,吃完饭差不多就要去二楼继续比了。
孩子们没敢吃太多,担心碳水和糖分导致困意,影响到比赛。
裁判组的老师们大多没来得及吃饭,好一点的也就是随便对付两口,这段时间一直在核对成绩以及输入新的数据。
对阵表再次诞生。
17号的双蝉来到了第35台。
对面的男生看上去很文弱,瘦骨嶙峋的,目前赢了三轮。
恰好,旁边的36台里也有一个女生,她在忿忿地盯着这男生。
视线里包含的情感过于丰沛,双蝉好奇地看了过去。
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后身子一歪,就靠近了双蝉。
她的右手捂在嘴边,冲双蝉说着小话:“你小心一点!他耍赖!”
气死了啊啊啊!
她上一轮就是跟这个人下棋的!
真是一肚子气!
双蝉闻言点点头:“谢谢。”
耍赖?
不知道会怎么耍。
瘦子男生看到了两个女生交流的这一幕,笑了笑。
笑容不太好,有着看乐子的高高在上。
因有隔壁女生的提醒,等开始了以后,双蝉提起了心神,预备接招,看这个男生有什么垃圾手段。
第一招,是滑子。
围棋讲究的是落子无悔,当棋子置于棋盘之上,便不可再更改悔棋。
但滑子不在这个规则之内。
准确来讲,手指离开棋子以后,才算是结束了落子。
这个男生会将棋子下在某处,而后不松手,拖着棋子滑向他真正想下的地方。
不违规,但很恶心。
级位赛的小朋友棋力磕磕绊绊,包干制的计时规则对于快棋习惯的棋手来讲是有利的,对于喜欢慢棋的人就很不友好了。
单方的30分钟用完了就拉倒,超时直接判负,每一步棋思考久了就会很快地把时间用光。
故而,有时候下棋慢的,也许局面占优,却因时间用尽导致被判输。
这也是为什么,正规大赛里包干制被中国棋院取消,改成了读秒制。
下棋要专注,脑子处于飞速运转,一次两次滑子,三次四次滑子,非常影响对手的状态。
一烦躁,就容易出错。
围棋比拼技术实力,也拼运气和心理素质。
双蝉略抬了抬视线,落在那细长的手指,再缓慢抬头,难得地在对局时观察了对手。
她定定地看了两秒。
男生故作姿态,不知道是从哪个电视剧里学的,恶劣地扯着嘴角,就差发出反派“桀桀桀”的笑声了。
双蝉不知道这个梗。
不过,不妨碍她讨厌这个陌生人。
如果牧遥行在这里,她会无奈摇头,对男生说一句你惨了。
可惜她不在。
熟悉双蝉的也不在。
裁判路过,看着男生再次滑子,痛苦地瞥开了视线。
她不能管,因为这真的不违规。
而且比赛一旦开始,除非对弈的人向裁判提出要求,否则裁判是不能干涉的。
双蝉没有举手示意,她只是把视线再度落在了棋盘上。
啊,好气。她平静地想着。
上午的三局算什么?
此分此秒,被引出微弱火气的双蝉,才是真正地来到了猎杀时刻。
她准备狠狠教训对方,让此人寸步难行——
双蝉执白后行,本该注重平衡和应对,刚才的几手也确实是如此做的。
当杀心四起,她放弃了这一点。
白棋开始了主动进攻。
双蝉计算能力是连牧遥行都夸一句“善哉”的优越。
她已经提前15手预判了征子路径和劫争变化。
白棋点入黑棋左下星位三三,一时间将挑衅拉满,面对着黑棋的外扳,白棋连扳后断,局部立时转化为了征子陷阱。
随后,她在黑棋星位角部脱先,转而二路透点,破坏了对方棋形,逼黑棋局部补棋,迫使黑棋两线作战。
男生皱眉,选择挡。
白棋尖顶后再一扳,黑棋角部眼位全失,此处瞬间成为孤棋。
男生顿住了。
他再没机会滑子了。
完全没有了这个心情。
想搞别人的心态,首先是自己要有这份心情。
显然,当30手之后黑棋被白棋五路镇头,连续刺探,黑棋大龙直接被分割成两截,他再无兴风作浪的搞事心态。
他心态快崩了!
白棋滚打包收,黑棋再度被迫弃子,中腹已然被白棋彻底控制。
双蝉连续性的强手一次比一次有压迫感,丝毫不给黑棋喘息的机会!
男生快速思考着,迟迟地难以落子。
他抬头看向双蝉,只见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头顶。
好黑,太黑了,怎么能这么黑?
仿佛被一个漩涡吞噬,让人欲逃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吸入、掩埋,再无天日。
男生瞪大了眼睛,浑身战栗。
不,我还有救。
他告诉自己,你冷静下来!
冷静!冷静!冷静啊!!
黑棋打入,白棋尖顶后飞封,隔几手后局部立即形成了“刀把五”死形。
男生拍向棋钟的手,沉重得仿佛灌了水泥,他的肩膀僵硬,看向棋局的目光里全然是惧怕!
双蝉不语,只是一味紧逼。
这才哪儿到哪儿?
白棋70手后连环扑劫,黑棋缺乏劫材,被迫放弃20子大龙,目数差距此时已经被拉开到了50目!
这一路缠绕攻击连环屠龙,利用黑棋的失误摧毁其防线,充满了属于双蝉的暴力美学。
她在上午的时候,就算攻杀成风,也绝对没有此刻这般狠厉。
下到此时,她等着对方的投子认输。
然而,这位男生并不如前三位。
他咬牙继续落子。
双蝉明白他的意思了。
哦,那就,继续。
仙鹤指如夺命指,夹在其间的白子恍若从地府飘出的白无常。
棋风阵阵,凶猛似钢刀刮骨。
白棋将黑棋卷入无谓劫争,逼黑棋为1目劫材耗尽剩余权利;
第100手二路夹,侵入黑棋唯一活角,直接将其10目的角部压缩到了2目。
完完全全的羞辱式收官。
双蝉只是相对中盘而言不擅长收束,也就是现代的官子阶段(收官),但学神的不擅长并非指不及格,而是不达满分。
若对局栾琛,她可能会输。
但对这么个业余5k的小棋手,她必赢。
区别只是怎么赢。
男生第二招还想拖死对方,如果双蝉的时间用得比他快,那么最后哪怕填子填到死,他都会把时间拖下去。
结果双蝉用时比他短,棋力比他强,从布局开始到收官结束,她屠了他七条大龙!
七条!
时间截止,黑棋全盘仅2块苟活,目差超过120目。
白棋全程未补一手弱棋,攻击、围空、破眼,落子如飞!
这哪里是一场对弈?
这分明就是双蝉的单向杀戮场!
男生狼狈地看着自己的时间归零。
裁判过来登记成绩,看了一眼棋盘。
她虽然不是职业棋手,只是被临时拉来当裁判的老师,但稍微也是可以看懂围棋局面的。
裁判:“嘶——”
好吓人!
这一声似乎唤醒了呆滞的男生,他一下子回神,抖着手,被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双蝉吓得直接哭了出来。
那双眼睛好黑,瞳仁圆圆的,透着光,也亮着染血的战旗。
男生一凛,哭声戛然而止:“嗝。”
双蝉敛目,微微颔首:“多谢指教。”
朴素的围棋礼仪,在此时充满了讽刺意味。
裁判突然觉得,小姑娘看上去很乖,实际全身是刺。
刺刺扎人心窝,戳得人尸体拔凉拔凉的。
隔壁早就结束对弈的两人,此时正仗着离得近,巴巴地往这边看呢。
小女孩咧嘴笑了起来,换牙时的缺漏之处本是她吝啬笑容的原因,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好耶!
耍赖的人被惩罚了!
活该!
她可还记得上午比赛的时候,举手让裁判过来也只能给男生警告,他屡禁不止,最后赢了还嘚瑟,非说是她自己不行。
给她气得啊啊啊啊!
中午吃饭那会儿,她还看见这男生的父母对于滑子这件事大加赞扬,夸他聪明机灵。
天呐,怎么有这样的人啊?
烦死了!
他不配下棋!
双蝉与小女孩对视。
女孩崇拜状:“姐姐姐姐你好厉害!超帅!”
双蝉矜持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