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等我回来。”

    付秋棠正兴致冲冲上网吃瓜,冷不丁听见宋拾的声音,抬头望去时,人已消失在门口。

    宋拾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忙碌, 所以她没想太多, 继续埋头研究奥罗拉的罪证,暗暗琢磨,这是不是宋拾要搞奥罗拉的原因。

    一个星期前,付秋棠回到联邦市,回归原身的老本行,捣鼓各种义肢和机器人。

    人一忙起来, 便无暇思考旁的东西, 思乡与无助的情绪尽数淹没在堆在一旁的机械零件里。

    她也偶尔刷刷论坛帖子, 感慨这个世界真危险。不是那些丑陋可怕的异种,就是地下伸出的藤蔓。

    身为义肢协会主席,她手边有不少消息渠道。前阵子听人说,E2604区的地下有个异种母体, 并且还在不断繁殖。

    付秋棠希望这些是假的, 可理性清楚这些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不然联邦也不会派人去调查,不过今天又听她的助理说, 调查计划被紧急叫停。

    而现在又爆出奥罗拉科技的义肢能操控用户。

    若是她运气糟糕,穿到普通人身上,昼夜不停给财团公司打黑工,还佩戴着操控思想的义肢,日子简直毫无盼头可言。

    这么想着,付秋棠鸡皮疙瘩顿时冒起,无比庆幸自己魂穿到了总统女儿身上,并且拥有原身的记忆。

    所以,她的生活总体是平静且闲适的。

    宋拾不同,付秋棠每次见到她,她似乎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到处奔波逃命,但往往总能绝境逢生。

    宋拾像一棵生长在峻峭悬崖,挤出岩石缝隙,肆意野蛮生长的野草。

    她身上那股狠劲,完全不像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又或许,宋拾上辈子其实是个军人或者间谍?

    付秋棠晃晃头,点开论坛打算看看论坛的反应,不出所料,果然沸沸扬扬,下拉页面划动,基本全围绕着“奥罗拉”展开。

    谁知刷到一个格格不入的组队帖子,用户名为“老娘天生尤物”。

    帖子页面只有孤零零的“找队友”三字,云里雾里让人摸不清头脑,评论区更是满屏问号,其中夹杂了几条小头控制大头的恶俗评论。

    这时,帖子闪烁页面消失了一霎,贴主新增了内容:

    神诞日当天的裂隙,伸出的藤蔓触手,莫名出现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异种……这些你们是毫不在意,还是说你们愚蠢地寄希望于联邦?直到今日,联邦仍在装死。不是我危言耸听,等联邦出手,很可能一切都晚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刷到叫一根小羽毛的用户发的消息,ta说地下有个急需能量的“蜂后”,那些替它觅食的蜂工就是在城市之中的异种,猜猜谁是食物?

    我们需要更多伙伴来调查这件事,危险已经悄然降临联邦,这关乎每个人。另外,评论区那些发情的烂玩意,嘴是涂满粪便了吗?隔着网线我都能闻到恶心的臭味,实在寂寞,你们互相服务也挺好。

    不知不觉,鸡皮疙瘩已爬满付秋棠全身,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汗毛倒竖。

    这些……和她听到的完全吻合。

    她大脑发出高亢尖叫,破世界还让不让人活啊!

    突然,一只手敲响桌面,吓得付秋棠一个激灵猛抬头,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女人。

    “干什么?”

    捕捉到付秋棠戒备的姿态,宋拾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半路在小黑店买的人造脸皮,递给她:“是我,宋拾。”

    “走。”

    付秋棠顿时放松下来,眨巴眨巴眼,“上哪?”

    ……

    十几分钟前。

    宋拾放出精神丝网捕捉西装女人的方位,不多时,蛛网们兴奋摇晃着回到她身边邀功。

    找到了。

    一路紧追,终于在一个死胡同里,那个西装女人停下脚步,惊恐绝望地看向追了自己一路的中年谢顶男人。

    她战战兢兢,上牙磕碰下牙打颤,逼迫自己语气强硬些:“你是公司派来的?”

    除了公司,她想不到别的。

    只是没料到自己那么快就暴露了,那个黑客的话果然不可信,说不定想赚两头的钱,又串通好奥罗拉来抓她。

    然而,对方却果断否定:“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宋拾歪歪头,“我想要那个黑客的联系方式。”

    女人狐疑盯了她好一会,“只是这样?”

    “不然呢?”

    最终,西装女人将信将疑把联系方式给了她,“那家伙的号码总是很快就无法打通了,我不知道这个号码是否还有效。”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她才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随着黑料曝光,民愤愈演愈烈,当下街道混乱,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一起高亢抗议,咒骂财团不做人事。

    前面就是车流如织的大道,察觉到身后鬼鬼祟祟的身影,宋拾挑眉。

    那个女人似乎不放心,悄悄跟了上来。

    宋拾陡然加快脚步,消失在巷口的刹那换了一副面容,随后像一滴毫不起眼的水滴汇入人流大海。

    果然,那股被注视感消失了。

    “宙启,这个号码还有效吗?能找到他位置吗?”

    宋拾拿起终端,报了一串数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脚尖一转,走进了一家义肢店。

    “有假人脸面具吗?”

    “欢迎光临。”店主目光温沉,面带微笑,“有的,您想要什么款式的?”

    宋拾眼皮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世界可真小。

    又垃圾场的义肢店老板。

    “客人,我们认识吗?”

    老板推动金丝边眼睛,一双狐狸眼上下打量她。

    想起自己【复制】的形象,宋拾顿了顿,“不认识。女性,平平无奇面孔的那种款式有吗?”

    “有。”

    店主翻出一张符合要求的假面。工艺精湛,薄如蝉翼,能完美贴合人脸。

    “客人,如此精湛的易容道具,只需要五百星币——”

    许是良心发现,宋拾没再像上次那般零元购,爽快汇款过去。

    “欢迎再次光临!”老板笑容灿烂,目送客人离开。

    离开义肢店,此时阳光正好,宋拾微微眯起眼,朝太阳伸出手,光线透过指缝,落进她润墨一般的眼眸。

    她千辛万苦走到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拼最后一把。

    而这个时候,【预知】便成了她最后的底牌,能代替她一遍遍试错。

    她并没有忘记上午预测到的画面。

    下周三,聚集在奥罗拉集团总公司楼下抗议的人群中,混了几名腰系炸弹的人,死伤惨重。

    即便后续查出,几名引爆炸弹的人是奥罗拉的职员,但奥罗拉表示无辜,这件事他们一无所知。

    接着,有人好端端爆炸,在城市中各司其职的机器人接连失控,残杀无辜的路人。

    对此,奥罗拉虚伪地表示深感抱歉,称那些产品使用年限已到,并“好心”提醒联邦军方也该记得及时换新那些义肢和外骨骼产品,万一失控酿成大祸可就不好。

    这是警告,警告联邦要再多管闲事,他们会做出比这些更加残忍的事。

    不知不觉,宋拾已经回到餐厅,她将假面递给付秋棠。两人一同走出餐厅后,她才缓缓将方才来不及讲的话,一五一十讲完。

    剧情可谓跌宕起伏,付秋棠本来不信,可看见对方严肃的神情,又不得不信,隔世一般的恍惚,“所以,我们现在要黑入奥罗拉的系统?”

    “是的。”

    “智者是坏蛋?”

    “是。”

    “我们需要你能取代奥罗拉。”

    日后还有更加艰难的硬仗,而战争对武器型义肢需求极大。

    不过,只靠付秋棠一人是远远不够的,就算她不吃不喝研制,也达不到量产程度,即便达到了,又该如何名正言顺佩戴在安防员和联邦军身上呢。

    她们必须说服霍尔。

    霍尔不信任她,总不能不相信谅雀吧。

    一旁的付秋棠无比绝望,泪眼婆娑看着宋拾,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豆大的胆子,此刻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坠得她喘不上气。

    定了定神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她鼓起勇气,“那等拿到奥罗拉的权限后,能交给我吗?我想,你们一定需要一个在暗处的伙伴。万一到时候你们都应付不过来,还有我。”

    听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宋拾惊讶侧头看向她。

    付秋棠深吸一口:“我可是——”

    她话还没说完,宋拾早有预料,提前说出她要说的台词。

    “义肢协会主席,联邦医院的首席医师,作家、业余歌手……我没背错吧?”她忍不住微笑,“当然可以交给你。”

    终于,两人来到空无一人的监控盲角,虚空扭曲泛起涟漪。

    一个蓝色漩涡凭空出现。

    付秋棠瞪圆眼睛,惊叹:“跟魔法一样。”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漩涡中的刹那,空气扭曲合拢,一切恢复如初。

    ……

    小屋没有一扇窗户,逼仄狭小,到处都堆满吃剩的外卖盒与各种垃圾,几乎没有落脚点。

    斑驳的木桌上还剩着一桶热腾腾的泡面,和一台小巧的台式终端,屏幕正停留在“曝光奥罗拉”的热搜上。

    向凡一进屋,就觉察到不对劲。

    即便屋内无人,可她太熟悉自己的窝了。

    她看向地上吃剩的薯片包装袋,眉心一跳,位置变了。

    隐身的两人盯着这个打扮中性,雌雄莫辨的少年。

    她手臂上爬着一只瓷白的骨蛇,骨刺蠕动,顺着皮肤缓缓爬动。

    包装袋是付秋棠不小心蹭到的,谁也没料到她记性会那么好又那么闲,去记垃圾的位置。

    盘绕在她手臂上的骨蛇拱起上半身,朝着空气发出“咝咝”的声响。

    “擅闯别人家,可不礼貌吧?”向凡冷笑一声。

    她不过是下楼买一瓶矿泉水的功夫,房里就进了讨厌的老鼠。

    可她仇人太多,已经懒得思考是谁。

    下一秒,两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都是平平无奇的长相,一个用了假人脸科技,另外一个……看不出。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向凡收回打量的视线,痛苦皱眉,又要搬家了。

    宋拾言简意赅:“我们需要你帮忙,出个价吧。”

    向凡冷哼一声,一屁股坐上转椅,面朝她们,抬手抚摸蛇头安抚,“说说吧。”

    “黑入奥罗拉系统,获得所有产品的最高权限,不能让他们发现。”

    少年仿佛听到巨大的笑话,“你在开玩笑吗?”怎么有疯子敢搞奥罗拉,真是嫌命长。

    宋拾一脸失望,“办不到?”

    “……激将法对我没用。”向凡食指轻轻摇晃,“就算我有能力黑进去,也没命拿你的钱,风险太大,不划算。”

    宋拾视线落到她手臂上瓷白的骨蛇,换了个话题:“你是精神师吗?”

    “废话。”向凡不耐烦挑眉,伸手逗弄骨蛇,见两人未动,她抬眸,“还不走?”

    既然如此——

    宋拾嘴角扬起一抹友善的微笑,然后友善地释放精神蛛丝,将少年牢牢束缚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既然金钱诱惑行不通,她也略懂一些拳击。

    向凡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平静的脸上慌了神。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那个女人身上什至没有出现符文或是蓝光。

    她做的都是和死神赛跑的事,只要给钱,万事都可满足,想杀她的人足以挤满整条购物街,能活到今日,她是有自保的本事的。

    怎么可能被人轻轻松松束缚住。

    她脸色发白。

    冷不防,缠绕在手臂上的骨蛇倏地弹跳起,白光闪烁了下,一个通体白透的女人,挡在向凡面前。

    人形轮廓,但身体却呈现微微乳白色的透明。

    她手中凝结出一只骨剑。

    “妈呀!”

    付秋棠吓得哆嗦了下,连忙躲在宋拾身后,短短一瞬间,她又打起了退堂鼓。

    骨剑刺去时,向凡流着汗叫住她,“小白,住手,你打不过她。”

    犹如按下暂停键,小白止住了动作,却仍是攻击的姿态。

    “倒是我看轻你了。”向凡恶狠狠瞪宋拾。

    宋拾脸皮素来厚,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笑盈盈问道:“现在可以做了吗?不可以的话,我只好向奥罗拉透露某个黑客的家庭住址咯——”

    “无耻!”

    “小朋友,好没礼貌哎。”

    “我答应你,但你要放开我吧。”

    向凡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刚想像以前无数次逃跑那般溜之大吉,猛然对上宋拾皮笑肉不笑的脸,“不要试图跟姐姐耍心眼哦,姐姐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她只好捏着鼻子应声。

    终端上的时间不断流逝,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始终没有停下,历经四个小时的苦战后,向凡整个人疲惫瘫倒在座椅上。

    “好了。”

    奥罗拉的防火墙绝对是她见过最难搞的,好几次险些被对面的系统发现。

    但好在,还是成功。

    “哇,小朋友,你好棒哦。”宋拾惊喜凑上来。

    听到这声浮夸的夸赞,向凡心中升起无名之火来。

    她伸出手:

    “钱。”

    “权限给她。”宋拾指了指付秋棠,怀揣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忍痛咬牙将钱汇过去。

    看着归零的账户余额,不禁悲从中来。

    明天她要问问谅雀,这笔钱能不能报销啊。

    “奥罗拉的仇人还蛮多的哎。”向凡翘起二郎腿感慨,看过汇款后,烦躁的心终于得以平复。

    宋拾眉梢微挑,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汪子尧现在在哪吗?”

    向凡淡漠瞥了她一眼,“加钱。”

    “……”

    “算了。”向凡还是报出了汪子尧的位置。

    一家酒吧,精确到包厢号。

    “小朋友,你人真好。如果你需要帮忙,欢迎来找我哦。”

    女人又是一顿浮夸的称赞,留下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

    两人走后,向凡瞥了眼那串数字,烦躁地将纸条撕成碎片撒地上。

    她必须立刻搬家。

    第73章

    汪大少爷正在酒吧庆祝他和女朋友交往一周纪念日。这是极为罕见的,要知道汪少爷的女友可是日抛。

    宋拾找到汪子尧时,他正佩戴着最新型“性-爱模拟”眼镜,满面潮红吐着舌头,还不忘左拥右抱,也不知道他女朋友是哪位。

    包厢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某种致幻烟,有的人身躯陷进沙发,吞云吐雾,呛人的烟气缭绕,而有的人则当场上演生命大和谐运动。

    不知是致幻烟的缘故,还是他们太过投入, 哪怕进来的不是侍应生, 也无人发现。

    包厢门合拢, 宋拾的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年轻侍应生上。

    上半身几乎被扒了干净,胸衣内塞了几张百元钞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新鲜的烟烫圈,脖颈处赫然是一条狰狞的淤痕, 头顶的发丝因血液而粘黏成块。

    侍应生目光牢牢锁在茶几上的水果刀。

    她还记得汪子尧是怎么羞辱她的,看猪肉似的视线肆意在她身上打量,“一个平民,五百,够让你脱光吧。”

    她装傻,垂下头将价值不菲的红酒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这是您点的酒。”

    “装什么纯呢?”汪子尧陡然暴怒,一脚踹上她的小腹。

    窝心的疼痛令她脸色霎时惨白,痛苦呻-吟,捂住阵阵痉挛的小腹缓缓蹲下,瑟缩成一团。

    汪子尧的狗腿子们连忙附和, “我们汪爷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吗?”

    紧接着,他们扒光她的上衣,用滚烫的烟头碾过她的脖颈、锁骨、肩膀、后背。

    她尖叫,恐惧地大喊救命,然而,包厢的门始终被推开,没有人拯救她。现实总是如此残酷不留情面,见义勇为往往发生在故事中、新闻里,却不会在此刻降落。

    没人会为她惹怒奥罗拉的小少爷,她只能靠自己。

    竭力反抗挣扎,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门把手,却被酒瓶砸得头晕目眩,大脑空白,血液顺着额头模糊了视线。

    她看不清是谁站在她身前肆意嘲笑,看不清是谁往她胸衣里塞了钞票,更看不清是谁将她拖进墙角强吻。

    实在凑不到学费,她才抱着侥幸心理来这里兼职,结果上岗第一天就碰到了汪子尧。

    屈辱、愤怒、无力、绝望与恐惧化为胃里的酸水,阵阵上涌,恶心得想吐。

    侍应生死死盯着桌上的水果刀,握住。

    她希望自己是个强者,能够不顾一切地将刀刃插进他们的胸膛,可她害怕因此牵连到家人。

    到头来,她和他们一样,挥拳伤害弱者,只不过,她挥向的是自己。

    忽然,有人将外套罩在她身上,夺走了刀,耐心地扣上纽扣。

    是谁?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疲惫不堪的身体犹如沐浴在暖阳之中,那些痛意与伤痕似乎在随着温暖淡去。

    这又何尝不是曾经的她,被碾碎脊梁,卑贱到尘埃里,还要供人嗤笑与讥讽。

    宋拾凝视着侍应生神情恍惚推开门,直到离开包厢,她才缓缓一步步走向施暴者。

    一道黑影从她身体里钻出,溜到墙壁上,膨胀扩大,挥起刀。

    汪子尧仍沉浸在令他头皮发麻的刺激上,即便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他都未曾发现。

    宋拾专门将他留在了最后。

    刀缓缓滴血。

    她取下他的眼镜,对上那双意犹未尽又夹杂着错愕的狭长眼眸,冷着脸,剜去他的左眼。

    杀猪一般的惨叫直冲屋顶,宋拾提前设好了结界,任凭他鬼哭狼嚎。

    “痛吗?”她揪住他的衣领,歪头淡淡问道。

    肯定是痛的,因为她嗅到了一股骚味。

    “你、你是谁!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怎么敢的!”予夺生杀的人不再是他,这个认知令汪子尧恐惧得浑身战栗。

    听到教科书式的经典台词,宋拾笑了,润黑的眼眸微微弯起,不过她还是耐着心思索片刻,认真地告诉他:

    “我是回溯派来的。”

    “回溯?!”

    在汪子尧生命最后一刻不可置信地大声叫出这个词时,结界消失,雪花屏的监控陡然恢复正常。

    黑暗漫长,甜雨淅淅沥沥下着,雾渐渐浓稠,将城市罩得朦胧,霓虹灯若隐若现。

    即便如此,游行抗议的人仍不少,拿着咒骂和揭露真相的横幅与牌子,浩浩荡荡游走在街上。

    据说有一批人专门跑到奥罗拉集团总部楼下大闹,但被安保机器人轰出去了,还有些硬骨头,不知怎么跑上了总部大楼楼顶,一跃而下。

    到现在还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沸腾高亢的抗议声。

    负三楼楼道墙皮斑驳脱落,终年不散的湿闷的霉气,与侵入人骨髓的潮湿阴冷。

    宋拾心情还算不错,哼着不着调的调子回到出租屋,然而按住开灯按钮的那刹,动作一顿。

    她像雌狮嗅到危险,毛发一寸寸炸开,后背肌肉绷紧。

    会是谁?

    一瞬间无数猜测涌上大脑,她苦思冥想,确定自己没有暴露的地方。

    警戒的目光透过漆黑,清晰看到一个成年男性的轮廓。

    知道她住址的除了联邦,还有回溯。

    宋拾按下灯开关。

    “咔嚓”一声,骤然明亮刺眼,她双目下意识微微眯起。

    高大的阴影笼罩头顶,

    正如她所料,是回溯的人。

    男人膀圆腰粗,钢铁身躯,壮硕得犹如一堵承重墙,唯一未机械化的地方是那在白炽灯下光洁锃亮的头,微微反光。

    宋拾:“……”该死,这不是该笑的时候。

    光头男盯着她,闷沉的声音从胸腔内震出:“渡鸦,西索斯大人让我带你回去。”

    “带我回去”

    明明可以通过智环通知,却专门找人来“接”她回去。

    “大人要见你。”

    一时间,宋拾头脑风暴,每个脑细胞无比活泛。

    回溯按插在联邦里的眼线不止她一个,这也便意味着,西索斯极有可能通过其他内线知道了谅雀的模样。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只需稍加深思就能联想到克隆或姊妹上来。怎么想都有端倪,西索斯又有被害妄想症,自然不会再放心让她继续潜伏在联邦。

    但至于回去后,西索斯是来盘问利用,还是杀死她,就不得而知了。

    倘若是以前,她的选择只有回去,可如今心脏里的炸弹都没了,她怕个屁。

    想通后,宋拾神色毫无波澜,点头:“好。”

    她正打算在他转身刹那动手时,冷不防看见男人卤蛋似的头浮动起红色的符文,紧接着,赤红如血的虫洞扭曲,赫然出现在眼前。

    卧槽。

    赵柯的速度那么快?实验居然已经成功了。

    宋拾瞠目结舌。

    “为什么还不走?”见她愣神,男人皱起眉毛,然而目光交错的一霎,他神色凝固住视线失去焦距,直挺挺杵在原地。

    “人造精神师现在进展如何?”宋拾双臂环抱胸前,问道。

    男人机械性回复:“进展顺利,已成功改造八人,赵珂还在不断改进实验方案,未来有希望将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四十。”

    “……”宋拾深吸气,这比她想象中快了太多。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没通知。”

    得到答复后,宋拾手起刀落,放出一簇幽幽的蓝火,毁尸灭迹。

    这个出租屋显而易见不能住了,她可不想半夜睡得朦朦胧胧,被人一刀捅死。

    那现在去哪呢?

    宋拾掏出终端果断联络谅雀,简单叙述了一下情况后,成功借到五万星币。

    该死的西索斯,害她负债累累。

    宋拾气冲冲走出公寓楼,撑起雨伞,黑色的伞面张开,与此同时,她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跳。

    浓重的大雾似乎盘踞整座城市,蒙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隐约可见远方霓虹灯闪烁。

    最为诡异的是,天空犹如火烧一般血红,明明是大雾天,却能看得异常清晰。

    宋拾攒簇了下眉,在网络上搜索宾馆,很快找到一家性价比高的宾馆,离这里也不算远,坐一站路就到了。

    机械光球漂浮在雾气中,高声提醒:“甜雨天气,请各位市民携带好雨具,注意安全。”

    她持着雨伞,穿进厚重的雨幕之中,雨水噼里啪啦地敲击伞面。

    来到车站牌旁,看着眼前浓稠肆意翻滚的雾气,宋拾恍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恐怖副本之中。

    直到明亮的光直射而来,随即悬浮列车遽然停下,车门缓缓打开,宋拾上了车。

    这个点仍有刚加班结束的上班族,西装革履又满眼疲乏,颓然地望着窗外。

    宋拾的斜对面坐着一对外观异于常人的情侣,饶是见过大风大浪,她还是没忍住打量。

    女人身形姣好,穿着当下流行的辣妹装,头靠在男人肩膀上,然而她皮肤却呈现漂亮的岱赭红;而男人身高目测两米朝上,黑色大衣内是高领毛衣,戴着一副黑漆漆的面具,只露出漆黑的眼睛。

    这种组合搭配,任谁也控制不住视线。

    不过宋拾累了一天,看了几眼后便收回了视线,靠着椅背小憩。

    她睡眠浅,不怕错过站,然而,当眼皮合拢,意识像巨石沉入水底,犹如同浮萍起起伏伏。

    感觉时间过了许久,又像是没过多久,猛然间,她后背过电似的,陡然清醒,随即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人们睡得很沉,沉到睡得东倒西歪,要不是太过怪异,宋拾都要夸赞他们婴儿般的睡眠质量。

    车窗外依旧是浓浓的雾气,疾驰在空中,唰唰而过,看不清建筑物。

    她打开终端,竟然已经过了四十多分钟,这很不正常。

    这时,论坛页面弹出:“触发任务。”

    宋拾:“……”

    同一时间,对面两人的终端响起提示铃声,她们的视线交错。

    女人目光灼灼,直接问道:“你也收到论坛任务了吧?”

    第74章

    “你也收到论坛任务了吧?”女人走近。

    宋拾余光瞥见终端屏幕:

    “恭喜用户捡垃圾了吗触发随机任务,悬浮列车迟迟不停,旅客昏睡不醒,似乎有什么东西混上来了。请用户解决这个小小的麻烦。奖励为十万星币,失败后果自负哦。”

    “是。”宋拾说。

    “你没有昏迷……你应该也是精神师吧?”女人环顾四周, “这里的磁场很不对劲,普通人扛不住的。”

    宋拾敏锐捕捉到了“也”字,她默不作声打量眼前的两人。

    那个拥有岱赭红皮肤的女人面带微笑,男人则犹如幽灵一般站在身后,一言不发。

    “我叫阎温柔,这是我弟,他叫阎十三,他不爱说话,有什么事,你和我交流。”

    “我是……”宋拾顿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报哪个名字。

    她摆脱了卧底身份,没必要隐瞒,可此刻的脸的的确确是于衡的,而非宋拾。

    不知是她迟疑的时间太久,阎温柔抬抬下颌,“如果不能说就算了。我们先去驾驶室看看怎么回事。”

    莫名地, 宋拾松了口气。

    她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清晰听见每个人脚落地的声音,甚至是自己血管中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跳擂动的声音。

    每节车厢的人皆陷入深度睡眠,睡得东倒西歪,车玻璃外的雾浓得全然看不清,处处透露着诡异。

    没走多久,远远看见有什么大片长条状物盘踞车厢内,泛着蓝色的荧光,待看清后,宋拾心头一震。

    竟然是在E2604区地底遇到的藤蔓。

    藤蔓粗壮得可怕,约莫两名成年男性伸展双臂,指尖绷紧拼命触碰才能勉强环抱的程度。

    它正以一种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后面的车厢生长,透明可见的薄膜之下是一张张沉睡的人脸。

    祂在进食。

    宋拾被大脑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听见阎温柔困惑不解的声音:“怎么这里也有这些藤蔓,不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吗?”

    好问题,她也想问。

    忽然,宋拾感受到难以忽视的灼灼视线,她扭过头,撞进阎温柔碧绿如湖泊的眼眸里。

    “不知道你有没有刷到过我们的帖子。”阎温柔毫无征兆地靠近,将终端带到宋拾眼前。

    屏幕显示着某个帖子页面,用户名为“老娘天生尤物”。

    “我们发过不少组队的帖子,就是为了弄清这些藤蔓出现的原因。但无论是在星网,还是论坛,私信的要么是黄色留言,要么对方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大部分人保持怀疑和观望态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特别是霍尔上台后,那群愚民竟然觉得,霍尔会帮助他们?”

    她狠狠地皱了皱鼻子。

    阎温柔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可宋拾的注意力再次落在藤蔓上,若有所思。

    人脸花在储备能量,如果吞噬的人足够,祂就会醒来,但她并不清楚祂需要多少能量。

    宋拾还记得濒死前的恐惧与窒息,现在回想起,仍觉得喘不过起来,像被丢在荒漠上缺水的鱼,嗓子发干发痛。

    而那仅仅是一眼,她甚至连挣扎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浓雾、甜雨、血红的天空,种种异象是否说明祂离苏醒不远了呢?

    人类尚且能够抗衡暴乱的异种,可倘若母体苏醒,悬殊便犹如天堑,天平渐渐倾斜。

    所以,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

    宋拾逼迫自己剥离出悲观的情绪。

    以前藤蔓只是从地下伸出,现在却脱离母体也能存活,并能自主吸收营养。论坛任务说有什么东西混上来了,是藤蔓自己上来的,还是人为?

    如果是人为,是哪方势力就不言而喻了。

    眼前陡然闪过一重黑影,是阎温柔的手在她面前晃。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呀?你实力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

    宋拾看向她们,“我刚才在想,藤蔓是不是有人带到列车上的。”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是人为,不出意外的话,是哀涅托。”

    阎温柔眉毛微扬:“你也怀疑藤蔓、异种潮和哀涅托有关?”

    “如果我说,哀涅托在试图提前加速让E2604区地下母体苏醒呢?”

    阎温柔的神情严肃下来,深深凝视她,“你认真的?”

    宋拾没有答复,而是侧头看向不知何时生长到眼前的藤蔓,“我想现在不是解释的时间。”

    话音刚落,她便察觉周遭温度陡然攀升。

    宋拾怔愣,黑亮的眸子倒映着火光——

    阎温柔岱赭色的红皮肤上燃烧着烈焰,沐浴在火光之中。她对火焰掌控力近乎恐怖,赤热的火焰却丝毫没让衣服受损。

    火焰试图将藤蔓逼退,但作用不大,藤蔓蜷缩了下,继续生长。

    阎温柔皱皱眉,放出一堵火墙,挡住它的去路。

    “应该撑不了多久,我们要尽快。”

    她高跟踩进瘫软的藤蔓上,高温迅速将藤蔓烧得黢黑。

    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阎十三默默跟在阿姊身后。

    “嗯。”宋拾应声,看着神识中缓缓浮现的字迹:

    【浴火凤凰:火焰能灼伤敌人,亦能灼伤自己。你会感到被烈焰灼烧的刺痛,请谨慎使用。 】

    终于,三人抵达驾驶室。

    率先入目的是横生在眼前的粗壮藤蔓,蓝色荧光亢奋地闪动,而由它又分生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藤。

    有的是延伸出去,有些则软趴趴盘在操纵台上,仔细看它们的动作,竟然是在操控这辆悬浮列车。

    阎温柔同样注意到了,浮夸地吹了个口哨:“哇哦,最新发现,这玩意居然能寄生……还能操控车”

    一时间,宋拾像是站在强电场环境下,头皮阵阵发麻,鸡皮疙瘩瞬间冒起。

    它居然有智慧?

    身旁传来阎温柔的吸气声,宋拾才思绪回笼,视线下移,落在瘫倒在座椅上的驾驶员身上。

    他皮肤青灰、干瘪,已然失去弹性,干巴的皮紧紧绷紧在骨头上。

    藤蔓是从他腹部破开,无限生长。

    “藤蔓寄生了驾驶员,所以导致这东西跟着上了列车。”阎温柔推断。她伸了个懒腰,转动脖颈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见阎十三往后站,宋拾识趣地向后退几大步。

    火焰包裹住阎温柔,她神情太过自然,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灼烧的刺痛。

    熊熊大火瞬间吞噬那些藤蔓,滋啦啦作响呻-吟。

    宋拾凝望挡风玻璃外红艳艳的夜空。

    红得如同泼上了血。

    如果有人此刻注意宋拾,会发现她的眼球里飞速闪过蓝色符文。

    宋拾看见了不远处矗立着一栋大楼,随后,她又变成上帝视角进入大楼内部。

    那是栋购物商场,男女老少,人来人往,有结伴成群的人,也有独自逛商场的年轻人。

    短短一瞬,她看到了上千人同一时间的状态。

    紧接着,一辆失控的悬浮脱离路线。

    嘭!

    撞上,爆炸。

    ——祂想去人多的地方狩猎。

    下秒,宋拾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想都没想,冲到操控台前,果不其然,不远处出现一栋大楼。

    她心脏砰砰跳,竭力克制住颤抖的冲动,双手死死攥住方向柄,往正轨上扭动,然而藤蔓的力道大得出奇,全然无法撼动。

    大楼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甚至听到了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

    要来不及了。

    宋拾不得不分神侧过头,冲阎十三喊:“能不能过来帮忙?”

    高大的男人歪了歪头,似乎不理解,但还是瞬息间出现在她身旁。

    “帮我把它弄开。”

    阎十三了然,生生将那几乎是生在控制柄上的藤蔓掰开。

    陡然的轻松让宋拾稍稍舒了口气,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将方向柄往正轨上掰,心脏跳动如擂鼓,血液不断上涌在耳边呼啸,脸烫得发疼。

    终于,堪堪避开了大楼。

    还未来得及雀跃,顷刻间列车失控,斜斜朝着地面落去。

    宋拾肌肉绷紧,竭力将方向柄往上掰,增加车子降落的缓冲时间。

    列车“嘭”地一声倾斜坠落,但却仍未停下,在地面摩擦出“滋滋”明晃晃的火星子。

    眼瞧着要倾倒,她看见阎十三凭空出现在车头外,伸出双手。

    “疯了吗。”

    宋拾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那双手牢牢接住车头,因为惯性,列车没有直接停下,而是将男人带离十米远左右才停下。

    【力大无比:你将拥有使不完的牛劲。 】

    看着出现在神识海里的这段文字,宋拾想笑,又笑不出来,喉咙阵阵锁紧。

    终于结束了。

    “可算是烧死了,这玩意真难杀——”阎温柔刚抱怨一句,突然止住了话头。

    高高鸣起的警笛,挡风玻璃外,大批安防警车乌泱泱包围,安防员们举枪,对着站在车前的男人发出警告。

    “站着别动!”

    阎十三举手。

    安防员们迅速疏散人群,拉警戒带设路障封锁现场,无数咔擦咔擦闪光的摄像头,细致地拍下一张张画面。

    闪瞎眼的闪光灯照来,宋拾下意识闭眼,而阎温柔像接受采访的明星,笑容灿烂,凹好看的造型。

    直到一双银手镯拷在了她的手腕上。

    阎温柔:“……”

    随后,三人被压上了车。

    一路上,阎温柔都在愤愤不平指责控诉,“凭什么要抓我们?是我们救了一列车的人!你们没看到车上的藤蔓吗?”

    安防员不堪其扰,揉了揉眉心:

    “等到了安防局,我们会进一步调查,如果你们是无辜的,我们当然会还给你们清白。所以,请保持安静。”

    阎温柔这才安静下来。

    终于,顶着厚重的浓雾,车抵达安防局。三人进审讯室做了笔录,阎温柔和阎十三因为犯罪记录太多,几个月前才降为四等公民。

    审讯员对阎温柔口中的见义勇为保持怀疑态度。

    查到宋拾时,审讯员一时间愣住了,档案是加密状态。

    突然,审讯室门开了。

    见到提前联络好的谅雀,宋拾终于松了口气,然而,谅雀的身后又多出一个人。

    银色长发披肩,淡漠的金眸。

    四目相对的刹那,宋拾佯装镇定地移开视线,闭上眼睛,脚趾不自觉蜷缩。

    天杀的,为什么他会来啊啊啊!

    第75章

    宋拾看着谅雀径直走来,解开她腕上的镣铐,在她耳畔低声:

    “抱歉,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 我只能提前告诉他了。”

    “什么事?”宋拾活动了下手腕。

    谅雀神情凝重。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糟。以往, 地面裂一两个小时后便会恢复如初,然而最近一次地裂出现在罗元市市中心某一所小学,从今天下午两点半持续到晚上六点。当我们赶过去时,学校空了。”

    “它们似乎能扰乱信号磁场,监控设备无一例外损毁,无法与外界通讯。”

    她睫毛翕动,黑亮的眼眸凝视宋拾,脸如白蜡, “学校的保护屏障是开着的,但——”

    “但目的不是为了保护人,而是让里面的跑不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是那些藤蔓做的吧?”结合方才发生的事情, 并不难猜。

    对上那双惊愕的眼睛, 宋拾说:“今天我坐的那趟列车也是同样的情况。它们有智商,专门挑人多的地方。”

    “那我们的时间还有多少?”一道清冷的嗓音插入。

    审讯室此时已经空下来,宋拾看着霍尔。

    男人五官深邃,轮廓硬朗,俊美无俦,金眸犹如蛰伏的巨蟒目不转睛盯着她,一步步走近。

    霍尔取代了谅雀的位置,房间内只剩下两人。

    空气瞬间降到冰点,宋拾沉默不语。

    最终,是霍尔开口。

    “老实说,如果换个人这么告诉我,有个幕后黑手将我们耍得团团转后,决定毁灭世界,我会建议他进医院脑科查查看。”

    宋拾不置可否。

    “你真的是宋拾?”

    淡金色的修眸沉寂着凝望眼前的人,她怔愣了下,旋即容貌发生变化,渐渐变成他熟悉的模样。

    霍尔喉结滚动,耳边出现花开的声音,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

    这段时间,他整日都要处理一堆乱遭的事情,精神几乎不堪重负。

    他无法分辨是身体和精神哪个更累,他不能闭上眼,一旦闭上眼,那个家伙便如同幽灵一般冒出来,试图掌控这具身体。

    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合眼了。

    可此时,一切疲乏都消散了。

    脑海中不禁想起朋友的话:“那就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吗?”

    得不到的东西。

    霍尔的视线在宋拾脸上逡巡,试图找出原因来,可当她的脸清晰显现在他瞳仁里时,出现的想法却是:

    她长高了,但还是那般消瘦,嘴唇干燥起皮。

    下意识地,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宋拾没注意他的不对劲,“如今,各方势力都在蓄力,回溯的人造精神师计划已经有了突破——我承认,当初窃取数据是我的问题,但如果重来,我大概依旧会那么选择。”

    “奥罗拉科技的义肢能操控人,是真的。他们产品遍布整个联邦,就连联邦军身上佩戴的义肢也是它们的产品。”

    突然,宋拾微笑起来,眼眸闪烁,“我能申请建立一个专门的小队吗?”

    ……

    阎温柔百无聊赖在外面守着,其实她们已经可以离开了,但怕那些人不肯放宋拾,她就一直没离开。

    终于,审讯室门开了,出来的却是霍尔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阎温柔见鬼了似瞪大眼睛,看眼坐在一旁的谅雀,又看向眼前的宋拾。

    她不可置信,固执地伸头朝审讯室里窥去,结果是空无一人。

    宋拾朝她伸出手,面带微笑:“正式介绍,我叫宋拾,可以邀请你们加入我吗?”

    阎温柔怔愣,随后戒备地盯着她,“你是联邦的人?”在列车上的时候,她可说不了不少联邦和霍尔的坏话。

    “不,以我自己的身份。”宋拾摇头,“不受限于任何组织。”

    阎温柔犹豫了下,看向弟弟,在得到十三轻幅度点头后,她松了口。

    “我答应,但这可不是什么卖身契,别指望我们替你卖命。”

    “当然。”

    宋拾倒不在意她态度的转变,她当初也恨不得炸了联邦。

    阎温柔狐疑打量她,还想问些什么。

    然而宋拾却移开了视线,问值班的安防员:“这里有空的休息室吗?”

    奔波了一整天,她困得眼皮快睁不开了,也懒得再去找宾馆。

    休息室配备的床梆硬,但宋拾顾不上那么多,沾床就睡。

    至于别的,明天再说。

    她的意识很快沉了下去。

    梦中,猩红的天空,遮天蔽日的浓雾。

    藤蔓蔓延的到处都是,爬在墙上,地上,高楼大厦,下水道,无孔不入。

    藤蔓薄膜中是一张又一张人脸。

    人们流离失所,残肢断臂,城市已然沦为废墟,一片狼藉,街上游荡着各种变异生物。

    游乐园内,一对母子躲在摩天轮内,孩子眼睁睁看着超人扮相的人被那些可怖狰狞的怪物分食。

    “妈妈,超人被怪物杀死了。”

    孩子嘴唇嗫嚅,失神地小声喃喃,下秒便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孩子的声音是那般轻,可那些怪物突然朝她们看来——

    这时,镜头开始缩小缩小,犹如电影中的全景图。

    城市浓雾翻滚,在钢铁建筑群中,某种庞然大物的身影若隐若现。

    次日,宋拾是被两股诡异的视线盯醒的,一睁眼,是阎温柔和阎十三。

    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她手肘撑床,坐起身,“怎么了?”

    “你睡得很不安稳,十三非要拉着我陪你。”阎温柔递过来一杯温水,兴致冲冲问,“做什么噩梦了?”

    “要真是噩梦就好了。”

    宋拾感慨,咕嘟咕嘟大口吞咽着水,直到水杯空,她幽幽叹了口气。

    “既然决定合作,我有必要将真相告诉你们。不论你们信不信,还请保密。”

    “你说。”

    阎温柔不觉得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她们已经查到不少信息,可当宋拾认真地说出她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时,她甚至怀疑宋拾是专门来找她们逗乐子的。

    “我说的话没有半句是假。”宋拾端详她们,“如果不想掺和这些事,就当从没听说过吧。”

    “缺心眼了才能当没听过。”阎温柔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们每个人都逃不掉啊。关乎我自己性命的,怎么可能不掺和。”

    宋拾抿唇,“昨天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阎温柔说:“那个倒霉蛋司机是个虔诚的信徒,几天前去了趟教堂,安防局也在怀疑哀涅托。”

    她声音小了下去,眼底满是狡黠。

    “我偷听到的,他们准备去那个教堂调查。”

    阎温柔扒拉了一下存在感几乎为零的弟弟,“我打算和十三也去看看。”

    十三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表示赞同。

    宋拾嘱咐道:“注意安全,如果可以的话,多拍些证据。”

    “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姐弟俩离开了休息室。

    宋拾慢悠悠打开终端,看着账户中新增的一万星币,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这时,一串陌生号码来电。

    同时,一栏新闻的弹窗弹出:“奥罗拉小少爷汪子尧遇害,凶手疑似回溯”。

    4033年6月4日,汪子尧遇害一事直接登上了热搜第一。

    晚上六点整,酒吧监控画面从大门一路黑到汪子尧所在的包厢。

    包厢内监控故障前的画面是门悄然露出条缝,随后黑屏,再次亮起时,喊出“回溯”时人已经死透了。

    前来调查的安防员找来了那个打工的女学生,遗憾的是对方只是个手无缚鸡的普通人,不可能杀光在场所有人。

    而问她有没有见到什么人,她精神恍惚,称自己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是男是女?”

    那名女学生思索了许久,摇头:“抱歉,对此我真的毫无记忆。”

    此刻,躲避追杀的向凡正好看到这条新闻。

    用脚指头想,她都猜到了凶手。

    向凡拉了拉帽檐,匆匆混在商场的人群中,警惕地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人追上来,才小心翼翼地拉开外套链。

    奄奄一息的骨蛇贴在她胸口上,一动也不动。

    小白为了保护她才受的重伤。

    “小白。”

    向凡吸了吸鼻子,心疼得她差点落泪。

    该死的委托人。

    当奥罗拉的人追杀上来时,向凡最先怀疑的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女人,结果是上上一位委托人。

    本来曝光完奥罗拉,拿完钱,这事就和她毫无关系了。

    可谁知那个西装女人竟然没有删除证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仍保存在终端里,还正常上班,果不其然被公司查到了。

    然后火速出卖了向凡,将一切责任都推卸了个干净。

    向凡接过无数委托,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如此愚不可及的,还是第一次见。

    证据不删除,留着是要当传家宝吗?

    向凡一晚上都在逃亡,城市到处是奥罗拉的“眼睛”,不管逃到哪,都会被他们发现。

    她精疲力竭又饥肠辘辘,寻了个角落干脆坐下休息。冷不丁地,眼睛不受控制地移到大银幕正播报的新闻上。

    胆子真大。

    向凡蹙眉,用力回想上任雇主的模样,却如论如何也想不出,仿佛有什么东西蒙在她脸上似的。

    算了,那张脸大概率也是假的。

    她按开终端,无意识地戳了几下,等回过神来时,一个号码已经拨了出去。

    糟糕。

    她手忙脚乱想要挂断。

    铃声没响两声,没有给她挂断的机会,里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谁?”

    第76章

    “谁?”

    见无人应答, 对面重复。

    向凡深吸气,摁断通话的手指迟迟下不去,余光中,有一帮穿西装的家伙混在人群里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她拉了拉帽檐, 动身走向无人的监控死角。

    朝着通讯另一端的人说:“你之前说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你,还作数吗?”

    人走投无路时,连芦苇都不会轻易放过。

    对面顿了半秒,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原来是你呀小朋友,约定当然作数,不过——”

    女人恶劣地将音拖得老长,她似乎刚起床,嗓音慵懒含混。

    “我帮你摆脱麻烦, 你也帮我办点事吧?”

    明码标价是正常的,如果对方不求回报,那才有鬼了。

    “只要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事,可以。”向凡答应, 低声报位置, “我现在在——”

    “找到你了。”

    终端内失真的声音和现实的声音交叠重合,剪断她未来得及说完的话。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向凡身体微僵, 刹那间,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转过身去。

    这次,她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身形消瘦修长,皮肤苍白,但一双杏眼圆而亮,神采奕奕。

    “你……”向凡想问她怎么找到自己的,可话刚涌出喉咙,又被她咽了下去了。

    这个女人既然都能摸到她家里,那么“能顺着网线摸到她的位置”也并非如此难以接受。

    可如果真这样,她该强到什么地步啊。

    宋拾不知道向凡的想法,更不知自己已被塑造成隐姓埋名的大佬,她只是再次感谢宙启提供的位置。

    空气倏地波动、扭曲,如同将石子丢进湖里湖面泛起的涟漪,一个蓝色的虫洞赫然出现。

    宋拾率先进去。

    向凡踌躇片刻,缓缓跟上去。

    她设想过进去后的无数画面,唯独没想到眼前出奇破旧的宾馆。

    这一带人烟稀少,大片空地荒废,杂草丛生,只有眼前这个墙皮剥落,店牌摇摇欲坠的小宾馆还在营业。

    这便是宋拾昨晚挖掘到的宝藏宾馆。

    回想起“远离闹市喧嚣,回归自然,尽享静谧人生”的广告,宋拾陷入沉思,怎么不算是呢?

    况且月租才五百,对她而言的确称得上是“宝藏”。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敦实的身形,白发油腻腻紧贴头皮。察觉到有人到来,她慢悠悠抬起头,右义眼闪烁着红光。

    “几间房?”

    “两间。”

    黑店有黑店的好处,不需要任何证件便能办理入住。

    接过老板递来两个生锈的钥匙,两人踩着格叽格叽作响的木梯上了楼。

    四处弥漫着潮湿发霉和硫磺气息,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墙上遗留着大大小小的弹孔,好在室内还算整洁。

    宋拾端详少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半晌,她问:

    “你的小蛇呢?”

    “……受伤了。”向凡瓮声瓮气低声,从怀着掏出骨蛇,小白蔫巴巴耸拉着脑袋,却看不出受伤的地方。

    “她帮我挡了好几颗子弹。”

    “她还能化成人形吗?”宋拾问,“人形的话我还可以试试。”

    向凡摸摸蛇头,小声询问了声,而后白光一现,一个纯白接近透明的女人出现,体内的子弹清晰可见。

    她踉跄了下,向凡连忙搀住她,满脸心疼,“能救吗?”

    “能。”

    宋拾上前,抬手虚虚抚过小白的伤口,子弹一颗颗“咣当”落地,淡淡的蓝光跳跃在伤口间,渐渐,恢复如初。

    小白仿佛一瞬间恢复了气力,迅速化为骨蛇,兴奋地绕上宋拾的手腕,似乎在表达感谢。

    冰凉的触感令宋拾浑身起鸡皮疙瘩,将蛇揪住塞进她主人怀里。

    “谢谢。”向凡喜悦地露出笑容,又郑重发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曝光哀涅托,搞垮奥罗拉。”

    “哈?”

    向凡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然而,当一个岱赭红皮肤的女人,和一个两米多高的男人拎着神父模样的人,扔到宋拾脚边时,她这才意识到,宋拾好像说的是真的。

    向凡绝望地仔细打量神父。

    黑色长袍,覆盖整个脑袋的机械面具,正面横贯着一颗硕大的脑袋。

    完蛋,好像真的哀涅托的人。

    “这破地方可真难找。”阎温柔抱怨,紧接着话锋一转,开始大谈特谈今天的战绩。

    “安防员果然中看不中用,三言两语便被那些神棍打发走了。还得是我和十三,一把火烧毁了那个害人的破教堂。”

    阎温柔瞪向被十三牢牢桎梏住的神父。

    “他们居然宣扬人应该接受命运与苦难,将自己献祭给苦难女神。”一脚踹在他头上,“放的什么狗屁。”

    神父痛苦地挣扎,固执高喊:“愚昧的女人,你懂什么!人来世上走一遭,就是要赎清罪孽,只有这样死后灵魂才能上天堂。”

    “疯子,你们果然都是一帮疯子。”阎温柔觉得匪夷所思,“人活着为什么要想死去的事,而且凭什么人就要活该忍受苦难?”

    “神就要苏醒了!”神父陡然激动,无比狂热的语气。

    听到这句,宋拾脑中闪过什么,按开录像,吩咐十三把他的头盔卸下。

    录像中是一颗肉瘤脑袋,爬满大大小小的眼珠,粘稠而恶心,那张长满尖牙的嘴张张合合,疯狂低喃:“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灵魂逃脱躯壳的契机!”

    “逃不掉的,我们都逃不掉的……放弃吧!”

    这是宋拾第三次听到这句话。

    初次,她以为是神棍的胡言乱语。

    第二次,她没听懂。

    第三次,也就是现在。

    她冷静地将镜头对准那张恐怖而丑陋的脸,循循善诱:“你说我们逃不掉,为什么?”

    那些眼珠开始满脸乱爬,扭曲地盯着宋拾,怪物突然笑起来,“我们都会成为神的一部分,多么美妙!”

    宋拾嗤笑,被吃掉可不就是一部分吗。

    她关上录像,让十三闪开,举起手,手掌正对那只怪物,光团凝聚。

    “湮灭。”

    怪物有一点说的没错,祂快要苏醒了。

    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明天。

    向凡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到无以复加,哀涅托的神父竟然是怪物,还说什么神明,真的有神吗?

    “宋拾,她是谁?”似乎这时,阎温柔才注意到房间内多出来的小姑娘。

    “我们的新伙伴,叫——”宋拾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

    “向凡。”

    ……

    哀涅托的一则则罪证陡然曝光,甚至一度压下了奥罗拉的热搜。

    视频中那张可怖的脸哪里还能看得出是人,瘤子一般的肉脑袋上挤满眼珠,说出的话癫狂而扭曲。

    将人和异种结合,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有些网民发散思维,说连神父都是异种,那么神能是个人吗?

    癫狂的信徒还是少数,大部分人又不是傻子,他们信仰神,是因为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时代,绝望的社会,这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容易的慰藉。

    人们所歌颂的光明、圣洁,是对命运的妥协,又是活下去的动力。

    可当他们信仰的东西扒开真容,原来是如此肮脏、扭曲狰狞。

    人们感到愤怒,他们不顾一切推倒女神像,拆毁教堂。

    迟来的真相,终于还是来了。

    其实能做到这一步,多亏了霍尔掌权后果断地处理那些老顽固,让联邦大换血。

    换成以前,不光是分分钟删除,那些老不死们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曝光的家伙。

    没了这些核心的阻碍,计划也才得以顺利进行。

    这段时间,宋拾曾偷摸去了趟回溯基地,果然人去楼空。

    “他们在等一个时机。”宙启说。

    “那我便为他们创造一个完美的时机。”宋拾轻声说。

    一个计划渐渐在她心底成形。

    奥罗拉和联邦一旦斗起来,最好的时机便有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西索斯不会放过这个捡漏的大好时机。

    甜雨绵绵不绝,夜间的雾气愈发浓稠,就连天空更是染血的红,越来越接近她梦中的场景。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案,时间紧迫,每一次决断都是为未来争分夺秒。

    不到万不得已,宋拾不会将论坛两个任务栏填上智者的名字,一旦他察觉到,是否会加速毁灭的进程,一切都是未知。

    宋拾倚靠在窗边,外面荒废破败,几场雨下来,杂草疯长,偶尔飞过几只洁白的鸟儿,无限缩小,直到消失在雨幕之中,彻彻底底被“吞噬”掉。

    也不知道贝莉娅怎么样了。

    宋拾不信佛神,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嗤之以鼻,可她却迎着冷雨,虔诚地十指相扣,为朋友祈福。

    神啊神啊,如果你能听到。

    ……

    联邦大楼。

    谅雀刚从疗养仓内清醒,手臂被人托举着,随后一阵刺痛,针尖刺破了皮肤,药剂被推进血管。

    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金发女郎见她苏醒,喜悦露出微笑,“谅雀小姐,你醒了。”

    谅雀并没有错过温妮莎眼底一闪而过的悲伤,她轻轻眨动眼睛,“温妮莎,你不需要难过,我的身体一直如此,没关系的。”

    “小姐,您的身体数值很……”糟。

    “谅雀!”

    突然被人打断,温妮莎愠怒地看向门口,是一张生面孔,但她知道她。

    谅雀给她说过宋拾。

    可温妮莎却对宋拾喜欢不起来。

    一个复制品,竟然直呼指挥官的名讳。

    谅雀看见宋拾,连忙坐起身,“怎么了?”

    宋拾端详着她,竟发觉她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消瘦苍白,她蹙蹙眉,“你身体还好吗?”

    “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谅雀跳下了疗养仓,向她证明自己真的没事,“你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宋拾瞥了眼温妮莎,谅雀微笑着:“没关系的,温妮莎不是外人。”

    温妮莎冷哼。

    宋拾这才将计划告诉了谅雀。

    奥罗拉能利用义肢操控用户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舆论发酵到一定程度,联邦是要问责,而一旦问责,那群老家伙会觉得权威被挑衅,故搞事。

    再者,即便有霍尔支持,短时间内也无法批量生产出与奥罗拉科技相匹敌的产品,与其替代奥罗拉,不如直接占据。

    起初,奥罗拉会命令城市中的机器人攻击人类,这时,她们原本获得的权限便有了作用。

    这是第一轮机器暴乱。

    奥罗拉不是傻子,自家系统被黑了,绝对会以最快速度更新。

    所以,要赶在第二次暴乱前,夺取权限,篡改数据。

    而这次暴乱,也是她送给回溯的“时机”。

    第77章

    4033年6月8日。

    雾雨将整座城市氤氲得湿漉,空气是吸饱水的海绵,一挤便能挤出水来,沉甸甸的。

    奥罗拉大楼开启防护模式,几近透明的保护罩笼罩住整栋大楼,安保人员警戒守卫着,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根据设想,城市机器人暴乱,佩戴他们产品的联邦军陡然自爆,仿生人袭击人类。

    然而,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没有半点预期中的消息传来。

    很快奥罗拉上层开始排查系统, 果不其然发现自家系统早在几天前便被黑客袭击。

    一时间,公司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凝聚在系统上,全然没发现三只苍蝇无视安保系统,悄然溜了进来。

    以至于,当宋拾踹开办公室门时, 奥罗拉首席执行官汪睿成端茶的手微顿, 满脸惊讶,而后往靠背一躺,笑容和蔼:“哟, 居然是指挥官大人。”

    男人两鬓头发微微泛灰,看起来正值壮年,然而星网资料显示他七十八岁。

    宋拾没有纠正,而是顺水推舟演下去,佯装诧异,“你知道我?”

    汪睿成捏着茶盖撇去浮沫,轻轻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转换话题,“霍尔派你来的?有时,太过年轻气盛反而是件坏事,比如你有没有想过,进来后该怎么离开。”

    宋拾笑了,“当成是踩着你的头离开。”

    “砰”地一声,茶杯砸碎。

    汪睿成神色僵硬,阴鸷盯着眼前的人。

    “好大的口气。本来还想给霍尔一个面子。”

    话音刚落,警报声响彻整栋大楼,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宋拾眼前一花,汪睿成瞬息闪到她眼前,抡起针管就要刺来。

    老不死竟然是精神师?

    宋拾利落转身,扣住他两手手腕往回掰,“咯咯”作响,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后脑勺。

    突然,她手上的触感变化,汪睿成像泄气的气球一般瘪了下去,变成一张薄薄的人皮。

    【金蝉脱壳:你将拥有蜕不完的皮。 】

    糟糕。

    宋拾蹙眉,立刻松手,警觉观察四周。

    房间空荡荡,没有半点人影,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抬头。

    天花板上爬着一个光溜溜的男人,四肢如同蜘蛛一般撑着,一百八十度转动头,目光诡异地盯着她。

    顷刻间,天花板上的家伙又不见了踪迹,凭空在眼前消失。

    房门和窗户都未动过,宋拾知道他还在这里,于是深呼吸,释放精神触手感知。

    密密麻麻的织网遍布,勾成密不透风的茧,风吹草动,她都能感知察觉。

    耳尖耸动。

    一处的蛛线,动了。

    宋拾猛一弯腰,抬腿踹向空气某处,“通”地一声,空气骤然波动,一个赤裸的男人摔倒在地。

    为防止汪睿成再度金蝉脱壳溜走,她放出绳索死死捆住他,抽出匕首,随心一扔,正好扔到男人两腿间。

    刀锋铛地插进木质地板。

    吓得汪睿成战栗了下。

    他吞咽口水,余光瞥向门外。

    该死,警报声响了那么久,为什么没人进来。

    宋拾夺过他手中的针管,看着寒光闪烁的针尖和鲜红的液体,扬起眉毛,冲他脖颈比了比。

    “这是干什么用的?”

    汪睿成呼吸急促,竭力远离那根针管,凝视宋拾,“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商量。”在她视野盲区,他的皮肤又逐渐皱巴干瘪下来。

    “啊呀,有这种好事为什么不早说呢?”宋拾笑容灿烂,一脚踩上他的手腕,重心倾上去,针尖正对男人惊恐的眼睛。她嗓音轻柔,又冷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鬼哭狼嚎般的叫嚎从房间内传来。

    门开了。

    鲜血蔓延而出。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年轻的女人身上,白衬衫上、脸上还沾染新鲜的血迹,左手拿着一截手,右手握着两颗圆润的珠子。

    霎时,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向凡原本还在嫌付秋棠这个人性巨大挂件烦,影响她动手,此刻噤了声。而付秋棠更是瞪着眼,不敢吭声。

    小白游刃有余地将骨剑刺进一个人的心脏,拔出,甩了甩血,看向门口。

    女人像扔垃圾似的,将那些残肢眼球丢给小白,“系统库的门不知道是用指纹还是虹膜打开,索性都弄来了,总该有一个能成功吧。”

    语气随意轻松地像是在谈论吃什么一般。

    安保人员满脸惊惧,眼睁睁看着女人冲他们伸开了手,而后微微一笑,犹如摇曳的山茶花。

    “湮灭。”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因为在恶战前,不止宋拾一个人在努力。

    两天前,霍尔批准谅雀方案,同意分批将E2604区居民带离那个不毛之地,并悄悄派联邦军在那驻扎防守。

    消息一经公布,便引起轰动,有人歌颂指挥官和霍尔的仁慈,但更多的则是抨击,他们坚信那群从辐射区来的家伙已经称不上是人类了。

    在大部分眼中,E2604区的人不是人,即便如果他们得知E2604区可能会成为异种与人类之间战场,也不会为那的原住民感到悲哀。

    奥罗拉大楼的警报彻响。

    这个时候,谅雀她们应该已经在不同城市蹲守回溯了。

    核对完虹膜,系统库大门打开,付秋棠和向凡溜进去修改系统设定,宋拾和小白守在外面收割人命。

    “哀涅托信徒及圣子目前已现身女神像广场。”温柔的机械女声突然响起。

    听到宙启话的宋拾正冷着脸将匕首插进对方胸脯,鲜血溅了她一脸。

    女神像广场的神像重塑后又被人推翻,那里即便没再被封锁,也没什么人愿意去了。

    哀涅托为什么要去那里?

    此时剩下的人不多,宋拾将主场让给小白,跑进奥罗拉器械库摸走一把狙击枪,现身距离广场最近的一栋大楼之上。

    她趴着,透过瞄准镜窥看。

    猛然间,扑腾翅膀的声响,天空一暗,是鸟儿的影子,洁白的鸟羽如雪花般飘落。

    白鸽,数不清的白鸽。

    黑袍人像不详的乌鸦,围起广场,为首的黑袍人稳稳当当走在最前方,覆盖整个脑袋的黑色面具,正面横贯着一颗硕大的金色眼珠。

    诡异华丽的歌声飘荡。

    一个同样佩戴大眼珠面具的人,从身体状态来看,是位年轻的男性,赤裸的上半身被泛青光的鳞片覆盖,高声吟唱。

    晦涩难懂。

    宋拾视线一转,落到翩翩起舞的男人身上。

    一袭洁白的长袍,赤裸着双足,他肌肤白得反光,灿烂的蓝发一路散到脚踝,半披的金沙遮住半张脸。

    他步伐轻盈而优雅,舞步与那诡异的歌声完美契合,渐渐,动作越来越快。

    宋拾呼吸一窒。

    广场上大理石砌的地正在一寸寸裂开。

    那淡漠的蓝眸点缀着碎星,毫无知觉一般,缓缓伸展双臂,犹如天使绽放祂的羽翼。

    地缝越裂越大,源源不断的藤蔓冒出,扯住信徒的身体往深渊里拖,没有人挣扎,仿佛心甘情愿,又像是被歌声蛊惑。

    这是活人献祭,加速那东西苏醒啊。

    宋拾大脑乱糟糟的,她咬牙,狙击枪瞄准舞者的心脏。

    然而下一秒,舞者抬眸,漂亮蓝宝石般的眸子对上她的眼。

    本不该犹豫,她却犹豫了半秒。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还未反应过来,一双温热的臂膀环抱住她的腰肢,伏在后背,宋拾身体僵硬,血液冻结,听见依恋轻柔的声音。

    “宋拾,我好想好想你。”

    他迷恋地嗅闻她的颈窝、发丝,“真的是你……

    “我以为我会忘记你,可我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我就想现在这么抱着你。”

    果然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宋拾出了一身冷汗,发动精神力挣脱开他,匕首利落地刺他的脖颈。

    伽蓝匆匆躲开,但纤细白皙的脖颈上还是留了道浅浅的血痕。

    然而精神触须瞬间缠住他,动弹不得。

    他茫然地眨动蓝眸,生出一丝委屈来,下意识脱口而出,“主人想杀我?”

    “为什么?”

    似乎在控诉她。

    宋拾盯着他,“你们是在献祭?”

    伽蓝仿佛没听见,视线落在了狙击枪上,“刚才,你瞄准的是我吗?”

    “是。”宋拾绷紧着脸,“为什么要这么做?”

    伽蓝长睫颤抖,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只是露出一抹笑,摇头,“我只是在完成神的命令。”

    “神?”宋拾嗤笑,“是E2604区地下那个人脸水母还是智者?”

    “你知道E2604区地下的东西?不,它只不过是高阶的异种……”

    “神是谁?”

    “神就是神,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无所不能。”

    宋拾皱眉,从他嘴里根本挖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完全是鸡同鸭讲。

    但也可以猜测,他口中的神,极有可能是智者。

    “宋拾,谅雀昏迷了。”宙启突然出声,“那边需要你。”

    时间不多了。

    精神触须化为毒刺,刺入他心脏前,宋拾问,“做这些,你不后悔吗?”

    这是她给他的一次机会。

    但也仅有一次。

    “后悔?为什么后悔?”

    伽蓝困惑地看着她。

    宋拾如坠冰窟,他不在乎,那些无辜的人,那些被毁掉的家庭,他毫不在意。

    也许是程序设定,也许是他天性凉薄,可那些惨死的人更是无辜的。

    “我知道了。”

    “宋拾……”

    伽蓝手心凭空出现一个花环,新鲜娇艳的花朵上还有露珠。

    “我每天都会编一个出来,等下次见面送给你,没想到,我居然还有机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毒刺已然刺进他的胸口,刺穿芯片,电流在心口弥漫开来。

    束缚在身上的桎梏陡然一松,他蓝眸氤氲,踉跄向前一步,努力想将花环送过去,可眼前的女人冷酷得如同冰雕,冷漠地看着他。

    他在哭。

    可仿生人怎么会哭?

    “宋拾……主人……我好痛。”

    电流越来越小。

    花环掉落在地。

    伽蓝倒在地上,蓄满泪水的眼珠望着毫不犹豫离开的女人。

    他多么希望她回头看看他,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良久,脚步声响起,他以为是宋拾,却见一双锃亮的皮鞋,颀长的腿。

    那是……

    伽蓝的瞳孔渐渐失焦涣散。

    男人推了下金丝眼镜,狐狸眼微眯:“有意思。”

    他的手虚虚抚过他的胸口,芯片瞬间完好如初。

    “仿生人竟然会爱上人类。”

    第78章

    暴雨如注, 阴沉沉的天空。

    如预料那般,回溯的身影出现在城市之中,几辆大卡车疾驰,却甩不掉紧随其后的联邦军。

    “砰砰”子弹差点打中轮胎。

    西索斯瞥了眼穷追不舍的车,低声暗骂几句,随后吩咐手下朝路边普通人开枪。

    雨水噼里啪啦敲打防弹玻璃,模糊他阴沉的脸。

    他们一现身,无数联邦军便从黑暗里源源不断涌出,仿佛恭候多时。

    是内鬼,还是这本是一场专门为他们而设的陷阱?

    “轰隆”雷将西索斯的脸劈成一明一暗,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冷笑。

    火光漫天, 硝烟弥漫。

    街道上, 车辆紧急刹车又相撞,尖叫声相叠。

    那群钢铁人打不过就自爆,甚至专门拉上普通人下地狱。

    回溯的人,都是疯子。

    一时间, 温妮莎停下疏散人群的脚步, 烦躁的念头不住纠缠,她忧心忡忡看向与回溯交战的单薄身影。

    那些人有金色有红色,分别代表着仿生人与人类,人造精神师占比竟然高达百分之四十。

    温妮莎喉咙发紧, 只能无数遍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那可是谅雀,无所不能的谅雀,她没事的。

    温妮莎转头想继续疏散人们,却眼睁睁窥见那抹身影变得如此苍白, 摇摇晃晃跌倒在地,再也不起。

    “谅雀!”

    她不顾淋在身上的甜雨,不顾射在肩上的子弹,拼命奔向那抹淡色。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

    谅雀才不是无所不能的,她脆弱得如同藏进玻璃罩内的陶瓷,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她的身体是那么糟糕,糟糕到活到现在都是奇迹。

    特别是6月4日的体检,各项指标简直是红灯频闪。

    雨水模糊了温妮莎的视线。

    她后悔没再劝劝她,可又心知肚明,自己无法强制要求她躺在疗养舱,更无法束缚她的腿脚。

    谅雀本该生而自由。

    终于,一对男女从天而降,挡在了昏迷的谅雀身前。

    那个红皮肤的女人怀抱起她,一步步朝温妮莎走来。

    沉睡中的谅雀双目紧闭,脸苍白如蜡,幸好,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温妮莎长舒一口气,缓缓伸出手,以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接过她。

    而后,才看见一道姗姗来迟的人影——

    宋拾赶到时,谅雀昏迷不醒地躺在温妮莎怀里,周边炮火不断,联邦军和回溯打的不可开交。

    一道蓝色的光罩笼罩住她们。

    “抱歉。”宋拾一边说着,一边释放感知,寻找西索斯的位置。她郑重地凝视金发女郎,“我会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抱歉,你在给谁抱歉?该听你道歉的人还在昏迷!我不信你不知道她身体状况!你为达目的,根本不考虑别人,枉死那么多无辜路人,你良心就不痛吗?”温妮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无恶毒说,“宋拾……我真希望你能死在这里。”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抱着谅雀转身离开。

    阎温柔忿忿不平,握拳头:“哎,你怎么这么说!”

    “她说的也没错。”宋拾望着不断落泪的天空,它渐渐被血色浸染。

    那么多路人惨死,谅雀昏迷,的确和她脱不掉关系。

    阎温柔不理解:“谁不愿想出足够完美的计划,可时间不多了能怎么办。围剿回溯基地联邦以前不是没做过,但哪一次成功了?西索斯滑得跟泥鳅一样,如果不是给了他错误的信号,他怎么可能会冒头?

    “少数人利益换取多数人的利益,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宋拾垂下睫毛,端详陷进手心的雨珠,“没有人甘愿自己被别人划进少数人的范畴,然后被轻飘飘缀上个牺牲。”

    “可……”

    “这件事,我可能做错了。”宋拾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她,“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从来不是救世主,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想要活下来的小人物。”

    轰隆一声惊雷。

    “我不想死。”

    如果现在停下,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她不敢停下。

    汹涌的红色云海滚滚而来,将整个世界笼罩得严实。暴雨撕破天际,咆哮着、狰狞着,朝着人间奔来。

    宋拾最终锁定目标。

    在一座高架桥上,桥下是条长河,风经过后,水纹层层叠叠,像刚孕育完生命的女性的肚皮。

    宋拾拦截在那辆车前,清晰地看见西索斯面上的惊惧。

    “湮灭。”

    硕大的白色光球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去。

    电光火石间,一个钢铁人陡然冒出,挡在车面,幻化出一堵墙挡住了光球。

    那钢铁人动作迅速挥舞着电锯朝她奔来,借此间隙,那辆车仓惶逃离。

    宋拾蹙眉,堪堪躲过,又是一个人造精神师。

    电锯再度挥来之时,宋拾下意识闪烁,那人却顿下,丢出一颗炮弹来,动作迅速撤离。

    钢铁人盯着爆炸而开的桥。

    轰隆隆隆——

    大桥狰狞地哀叫,桥身的混凝土结构在爆炸冲击下纷纷龟裂、剥落,露出里面扭曲变形的钢筋。

    随着彻底坍塌,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碎屑几乎遮挡了视线。

    钢铁人冷冷收回视线,正欲转身,一只燃烧着烈焰手猛然搭在防弹头盔上,未来得及闪躲,刺鼻的烧焦味弥漫,头盔烧掉大半。

    那张脸彻底暴露出来。

    几绺发丝发被烧得干焦。

    “贝莉娅?”

    宋拾愣神,肌肤上燃起的火焰陡然消失,这让贝莉娅抓到了空子,猛然起身,幻化出红艳艳的铁链锁住她的脖颈,猛勒住。

    那双红眸只有冷漠与决绝。

    宋拾感觉血液上涌,呼啸着在耳边疾驰炸开了花,“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宋拾啊……”

    “少废话。”

    “芙蒂斯呢?你不管芙蒂斯了吗?”

    贝莉娅动作一顿,冷若冰霜,“你怎么知道我妹妹。”

    她真的不记得了。

    宋拾喉间滚过苦涩,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楚她,可奈何雨水一滴又一滴模糊视线,颈处的窒息感愈发浓烈。

    身体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动手,然而她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彻底放弃了挣扎。

    那双润墨般的眸子如琉璃一般纯净,却溢满浓浓化不开的悲伤。

    “贝莉娅,我们真的是朋友啊……咳咳,是回溯抹除了你的记忆吗。你救过我很多次,你还告诉我,你最讨厌机械化……你的枪上刻着forever ,你说劣等基因的底层人无权享受救济所的救助,你的生日是3月28日,如果你不认识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

    贝莉娅停顿,面色茫然,茫然无措,睫毛颤抖:“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

    颈上压力骤然一松,宋拾大口喘气,喉道火燎的痛。她温柔凝视她,“贝莉娅,你要相信我。”

    贝莉娅迟疑了。

    那双苍白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上。

    “相信我。”

    贝莉娅耳边的通讯器里传来西索斯的警告,“不要相信她的鬼话,杀了她,完成这次任务,你妹妹的病就会好了。”

    妹妹……对,妹妹还在等着她。

    贝莉娅想加重力道,可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劲,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脏骤然疼痛起来。

    宋拾眨动着眼睛:“即便你忘记我了也没关系,我们会有新的记忆……我们以后一起满世界旅行,还有芙蒂斯,怎么样?”

    “我……”

    好奇怪,好奇怪。

    心脏莫名酸涩、疼痛,贝莉娅上颚又酸又胀,汹涌的泪不受控制从眼眶里流出,可是她记忆里根本没有眼前这个人,偏偏听了她的话,她忍不住地难过流泪。

    该相信她吗?

    几乎同一时间——

    “贝莉娅,跟我走吧。”

    “贝莉娅,杀了她。”

    “好。”她唇角勾勒出一抹笑,红色的眸子弯起,里面的泪像碎星。

    通讯器里断断续续传来:“Z……开枪杀了她。”

    贝莉娅几乎是本能地将宋拾护住。

    砰——

    天际翱翔的白鸽振翅,被血红的天空吞噬殆尽。

    贝莉娅看见宋拾的表情扭曲在了一起,那双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为什么露出那么惊慌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可是太晚了。

    鲜血顺着额头流下,她意识涣散,视线模糊,踉跄着扑向那道温柔的身影。

    “宋拾,我又救……”

    宋拾搂住她。

    贝莉娅已经死亡,不论怎么使用骨肉再生,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那轻盈甜腻的糖果香彻彻底底消散。

    她像后知后觉,迷茫地端详那张苍白的面庞,大片血迹正在模糊她的脸,宋拾不断尝试擦拭,那张面孔却愈来愈模糊。

    刚才还答应她的人死在了眼前,宋拾大脑嗡嗡嗡乱响,不住地吞咽吐沫,努力抑制住喉咙里的痛意。

    她捏住她耳边的微型通讯器,放在耳上,西索斯的声音:

    “蠢货,你怎么开枪的?算了,死就死了……别磨叽了,快杀死那个女人!”

    宋拾抬头,精准锁定开枪的人,一眼便看到了慌张的Z ,以及他手中的狙击枪。他正趴伏在一辆卡车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她每个灵魂都在叫嚣,每个细胞都在叫嚣。

    蓝光从她皮肤上溢散,符文紊乱在眼底上游荡,发丝凌乱飞舞。

    宙启:“冷静,宋拾,冷静下来,深呼吸……超负荷使用精神力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雨还在下,下进了宋拾的眼睛里。

    冷静冷静冷静,怎么冷静。

    每次呼吸,那些氧气便化为尖刺,扎进五脏六腑,将她扎得千疮百孔。

    她甚至呼吸不上来,胸脯剧烈起伏,肩膀沉重得她直不起腰。

    宋拾闪现到罪魁祸首面前,迎着那张惊惧的脸,她冷漠抬起手攫住他的脖颈,咔嚓一声,松手。

    在眼眶肆意横冲直撞的符文速度快到肉眼不看清,她双眼膨胀似的痛,仿佛下秒便要爆裂而开。

    宙启语调扬高,第一次出现人类特有的情绪波动,“宋拾,请冷静下来!”

    宋拾置若未闻,身影霎时消失,出现在卡车车内,同那张不可置信的脸对视。

    西索斯还是那么形销骨立,面颊苍白,下颌尖瘦,见到她时情绪波动大到剧烈咳嗽,这么一个人,仿佛一只手就可揉碎。

    “快杀了她!”他咳嗽着,高声命令。

    “湮灭。”

    白色光团充斥车厢,准备动手的回溯成员顷刻间化为齑粉。

    西索斯安静下来,阴鸷地盯着她,居然笑出声,“早应该杀了你……”

    宋拾眼底淬满寒冰,握起拳头狠狠揍了他一顿,西索斯被打得皮青脸肿,硬是一声没坑,安静得她以为他死了。

    她粗鲁地揪住他的衣领。

    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宙启劝道:“冷静,宋拾,会超负荷的……”

    宋拾打量那张可笑的脸,“是啊,你早该杀了我,而不是让我进回溯,还专门找老师教我精神术法。”

    西索斯错愕睁大眼,唇角却诡异上扬,笑出一口血沫来,“是你,竟然是你……你居然没死……”

    “芙蒂斯在哪?”

    “芙蒂斯?”西索斯怪异地挑起眉梢,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一般,“那蠢货不会是为了救你才死的吧?我还以为是Z枪法不准……咳咳……哈哈哈哈,呃——”

    宋拾赤红着双目,死命掐住他的喉咙,“说,在哪?”

    第79章

    湿漉漉的雨雾, 一辆悬浮窗停在这片荒凉,迎面是幢老旧的宾馆。

    车门打开,一只颀长的腿跨出,锃亮的黑皮鞋被污泥蛀食,冷感白皙的手撑开伞面,走向宾馆。

    宾馆内,老板衔着烟,躺在藤椅上吞云吐雾,终端播放着近日新闻,绕不开雾霾、甜雨和不断冒出的异种。

    越来越多人失踪, 有人推测失踪的人与那些地底爬出的异种有关。

    忽然, 门打开, 寒风袭来,一双沾染污泥的皮鞋踏进来。听到动静,老板撑开一条眼皮,浑浊的眼睛看去——

    男人身着浅灰色大衣和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身形颀长而笔挺。倒是有些眼熟,老板一时间忆不起哪里见过这张脸,这样一张脸,按理她不该忘记的——他模样尤为俊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头耀眼柔顺的银发梳在脑后,露出冷峻的面庞。

    “我是来找……”

    霍尔看向老板,还未说明来意,老板便不耐烦往上指了指,说了房号,咕哝道:“今天第六个了。”

    “还有别人?”霍尔怔了怔,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老板慢悠悠说道,“还有个怪人,来都来了,却不上去,站了一会就走了。”

    道谢后,霍尔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板上楼,寻到一间房门前,他抬手,指节轻轻叩了三下门,谁知房门并未落锁,随着惯性,门缓缓晃开了。

    潮冷的风猛然吹拂而来,霍尔视线落在蜷缩坐在床上仰头望向窗外的女人身上,她恍若毫无知觉,任凭窗外的雨水打湿额头。

    令人无法忽视的是,是她那头纯白的头发。

    一时间,他心脏像被一双手狠狠攫住,呼吸不上来的疼痛。

    霍尔跨步上前,关窗。

    “宋拾。”

    终于,那双乌亮的眼眸转向他,意外地打量他,“你怎么也来了。”

    这双纯净明亮的眼眸顷刻间和他们第一次相遇之时那双眼睛重合。

    “芙蒂斯我已经安置好了,找来了最好的医生,她一定会好起来的。”霍尔轻轻说,淡金眸流淌着温柔,“谅雀也醒了,她一直想见你,但被温妮莎强制压进疗养舱里,让她好好休息。”

    “我知道。”宋拾顿了顿,补上,“阎温柔给我说了,谢谢你愿意帮忙找人治疗芙蒂斯。”

    霍尔目光不自觉触及那头白发,他心脏再度紧缩,声音泛哑,“你的头发……”

    闻言,宋拾揪了揪银白的发丝,笑道,“不觉得很酷吗?”

    那天,她火烧回溯基地,销毁全部数据,让西索斯亲眼看着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幸好西索斯的确在意这些,不然她恐怕要苦恼许久,思索该如何折磨他了。

    大火蔓延,尖叫呐喊交织。她眼底映着火光,蓦然发现,原来自己曾经所惧怕,所胆颤的,是如此不堪一击。

    当然,这还不够,她笑容灿烂,将那些残酷真相亲口一字一句告诉他。

    “统治联邦?你不会真信了那个家伙的话吧。”她嘲弄歪头,递给他一支枪。

    宋拾预想他会反击,然后再慢慢折磨他,碾碎他最后一根脊骨,最后一丝希望,谁知西索斯竟然那么窝囊,居然毫不犹豫吞枪自杀。

    最终,她在地下室找到芙蒂斯,破开罐子,绿色液体洒落一地,她背着她彻底离开了那里。

    思绪渐渐回笼,宋拾疲倦地慢吞吞打了个哈欠,眼皮有些沉重。又犯困了。她强打起精神,起身又推开了窗户,接触冷风的一霎,大脑总算清醒了些。

    付秋棠成功接管奥罗拉,基于原有的义肢全方面更新叠代,武器型、速度型的义肢和外骨骼装置大批量投入生产。真到了那一日,人类也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

    今天宋拾的房间热闹得像菜市场,来了一批又一批人,生怕她想不开,颓废一蹶不振。

    她没有别人想的那么脆弱,生离死别于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只是亲眼见证贝莉娅的死亡,还是无法遏制被负面情绪包裹。

    不过颓废只是一时,她习惯迅速收拾好心情,继续没心没肺活下去。

    “超负荷所带来的不可逆危害,恐怕不止是发色的改变吧。”霍尔倾下身,与她平视,认真审慎她,叹息,“宋拾,我希望你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宋拾眨眨干涩的眼,男人高大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口时,她喊住了他。

    “能借我一辆车吗?”

    “当然。”他顿住脚步,薄唇微扬,修眸陡然明亮。

    ……

    宋拾有预感,距离母体苏醒已为时不远。铺满天空的赤红,没完没了的甜雨,厚重的浓雾都揭示着危险来临。

    也许就是明天。

    冰冷的雨水一圈圈叩响车窗,宋拾猛踩油门,车尾猛然射出蓝色染料,加速驶向E2604区。

    狂风裹挟着沙尘,老远便看见驻扎在E2604的联邦军,以及一批批离开的当地居民。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验证完身份后,她就被放了行。

    漫天飞扬的尘土常年笼罩这片荒漠,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已变为滴血一般的红,诡谲渗人。

    宋拾两脚陷进沙土中,拔出沉重的腿,余光瞥见地面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蚂蚁。

    她抿唇,循着记忆朝前走去,迎面碰见浩浩荡荡的人群闯入视野。由联邦军护送着,队伍倒还算整齐。

    相遇之时,宋拾随意朝队伍中瞥了一眼,谁知正巧看见一张眼熟的面孔,顷刻间,四目交错。

    陶顺安看见宋拾,下意识慌乱,随后迅速冷静下来,她注意到宋拾的目光仍围绕着她打转,似乎在找什么人。

    她知道她找谁。

    那时,政令尚未下来,她们全家都围绕查普曼打转,她无数次割腕给他喂血,确保他能活下来,即便食物严重短缺,也从未让他受过饿。

    也许是查普曼过惯了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抑或者是险些丧命原因,他的脾气简直糟糕透了。不过这些都可以忍受,只要她的家人能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只要忍耐,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辱骂她的妈妈和嫂子,甚至差点把她最宠爱的小侄女推向异种口中。

    她忍耐了那么久,那么久,可那一刻积攒在心中的怨恨无限膨胀。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生而卑贱,凭什么要对那些上位者摇尾乞怜?

    她如此在乎的东西,在他眼中一文不值,她只不过是他脚边的一条狗,豁出性命才能得到零碎的肉条。

    所以她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杀死他,即便她曾经所忍受,所努力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陶顺安相信人只要活着,总还有别的路可走。然而她的嫂子并不那么认为,得知她杀死查普曼后,一向温柔的嫂子疯了一样咒骂她,居然说她女儿真被喂了异种又如何,只要能离开这里,为什么不能忍耐?

    为什么?

    陶顺安曾经也是如此认为,所以她将自己的纯真、善良、道德一层层剥离撕扯下来,血淋淋的,一次又一次背叛八年前的自己。

    可得来的又是什么呢?

    她无比茫然,生出极度的恐惧来,仿佛婴儿被迫离开羊水一般。她好像做错了,杀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很快,那道政令正式落下,她无法抑制躁动的喜悦,奔向那栋老破小,敲开门想告诉嫂子她们一家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然而门开后,嫂子吊在屋里,双眼瞪得老大,舌头长长耷拉着,死不瞑目瞪着她。

    “安安,怎么了?”

    突然,母亲苍老的声音传来。

    陶顺安鼻尖一酸,缓缓摇头,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宽大粗糙,生有厚厚的老茧,手指粗大,可又是那么温暖。

    她没有再去看宋拾。

    她卑劣地希望,自己能和家人幸福快乐活下去。

    ……

    目送走大部队,宋拾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朝着缝隙的方向走去。

    凭靠着之前的记忆,她穿梭过黑暗,彻底隐蔽掉自己的气息,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来到了人脸花的位置。

    这时,一个女人缓缓从黑暗里现身,淡漠的目光落在宋拾身上时化为惊诧。

    裴羽流看见她,下意识蹙眉,“怎么是你……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来找你。”

    “找我?”

    “我重生过,这是我们第二次在这里相遇。”宋拾目光灼灼盯着她,“我知道你没办法摆脱这个怪物,知道是智者在操控它……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

    “是么。”裴羽流轻轻似问非问说了句,而后轻描淡写说,“那上一世的我一定死了。”

    宋拾抿了抿唇,“有办法能阻止它苏醒吗?如果不能,有什么办法杀死它吗?”

    裴羽流目光转向人脸花,眼底不自觉浮现依恋的情绪,那是她无法控制的。指令告诉她,要爱祂,不顾一切保护祂。

    “几乎没有。”

    “几乎没有?那就是还有可能,对不对?”

    裴羽流叹了口气,“祂迟早会苏醒。”

    闻言,宋拾怔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个文字游戏。裴羽流不能做出伤害母体的举动,哪怕是话语。

    “那该怎么做?”

    “神,不可直视。”

    神不可直视?

    一时间,宋拾头脑风暴,瞬间回想起对上人脸花眼睛时那股溺毙的窒息感。

    裴羽流轻轻说道,“到那时,我会成为祂的眼睛,所以这双眼睛不会睁开。”

    顿了顿,她继续道:“但然后呢,宋拾?这个计划失败,那个人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达到他的目的。”

    “……我知道了。”

    忽然,裴羽流眨了眨眼睛,罕见地用俏皮的语气,“快点结束吧,好想吃火锅哦。”

    宋拾望着裴羽流缓缓飘浮到半空,距离人脸花越来越近,直到化为一束渺小的光团,融进去,彻底消失不见。

    “会结束的。”她喃喃。

    ——

    E2604区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