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永远不会生气”

    奥德莉同样有顾虑, 她从布鲁斯班纳站在身边时就感到不自在。

    他绝对生气了。

    奥德莉如是想。

    没人愿意自己忽然莫名其妙多出一笔债务,即便她自己是家长,也没办法接受这个。

    奥德莉推己及人的想了下, 觉得自己更可能举着扫把发疯,然后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孩打出去。

    那没事了。

    对方现在的态度还算冷静, 至少没上手揍人。

    或者是对方有其他方法把自己甩开?毕竟他和蝙蝠侠才更熟一点。

    “你没必要为我承担债务,”她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嘴唇,抱着手臂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在这次事情之前,我也能自己赚到钱……我现在还有一家科技公司的股份呢,虽然现在手上能拿出来的现金不多, 但给我时间, 我可以靠自己还完这些钱。”

    “你不想我插手你的生活?”

    奥德莉有点莫名其妙,这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吗?

    这难道不是帮对方规避一个非必要灾难的问题吗?哪怕她自己也没办法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什么解释。

    她只是点点头盯着自己脚尖:“嗯。”

    又是一阵沉默,蝙蝠侠贴心的表示具体的事项之后再聊,就把空间交给了两人, 自己去处理黑面具的那些手下了。

    但余下的两人都觉得自己会被讨厌,沉默着散漫向工厂门口走去, 布鲁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犹豫还要不要向女孩发出邀请, 而奥德莉,她只觉得这沉默让她呼吸不畅, 头脑乱转, 迫不得已想要逃离。

    天上忽然飘起小雨, 夜色变得更加浓稠墨黑,奥德莉脚下被湿滑的泥土滑了一下, 险些摔倒,布鲁斯才恍然回神,迅速抓住对方的手臂扶稳。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穿着,因为变身绿巨人的原因,奥德莉本来的衣服都被撑破,现在穿着的是一套类似瑜伽服的超强弹力连体衣。

    但这衣服也太薄了,布鲁斯扶住对方的时候,几乎能感到对方手臂上发冷而凸起的鸡皮疙瘩。

    布鲁斯为自己竟然没注意到这点而感到懊恼,匆忙脱下他的大衣——他是匆忙从实验室出来的,外面只有一套非常薄的白大褂,即便脱下来裹在女孩儿身上,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他没有丝毫犹豫,又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线孔很粗的针织背心,从奥德莉头上套下去穿在身上。

    里面白大褂外面老毛衣,看着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了,但布鲁斯又摸了摸女孩小臂,感受了下温度,才稍稍满意一点。

    “衣服有点丑,但还算干净,现在为了保暖先将就下,之后再给你买新衣服。”

    他想到其他女孩透露出的奥德莉,还有对方因为买骨折价名牌包包暴露的事情,猜到对方大概也不会喜欢穿潮牌之外的衣服,有点为自己的钱包担心,但想想奥德莉在遇见自己之前就已经在过这样的生活了,总不能遇见他之后,生活质量要变得更差吧?

    女孩扯了扯实验服下摆,把袖子从针织背心里掏出来,低头系纽扣,没扣好几个就被布鲁斯打断:“扣错啦,”

    对方耐心的把第二颗扣子从第三个孔里掏出来,规规矩矩的扣回原本该在的地方。

    布鲁斯自以为这一幕十分温馨,但一抬头,却对上奥德莉复杂的眼神。

    “怎么?”

    被他感动到了?

    “这是一种穿搭方式,”奥德莉又拆开扣子,空着第二个扣眼,第二颗扣子扣在第三个,斜着扣了几个,最后一个扣子又从针织背心外面掏回来,扣在第二颗扣子上。

    她扯扯落在外面的实验服下摆,手指灵巧绕几下,那片再正常不过的白布就成了一朵落拓的垂花形状。

    砖红色的老针织背心上格纹摆动,正好和垂花的纹路呼应,女孩又往左胸佩戴了一个明黄色的宝石胸针,衬的原本老气的针织背心充满复古的老钱气息。

    布鲁斯有点难以置信,如果没有旁观者一场变化,他不会觉得女孩身上十分有设计感的衣服是自己的实验服和老背心。

    说是什么秀场新品他也信。

    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穿搭,对奥德莉的时尚潮人身份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是另一个领域的绝对天才。

    等女孩收拾好之后,他半蹲在女孩面前,把对方背起来,摸到对方发冷的脚,又扯着身上穿的衬衫帮对方擦干脚上的泥土。

    “这很脏。”

    女孩躲避。

    “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个。”

    他不想让女孩为此感到压力,因为他确确实实并不以为意:“我常常意识不到自己在穿什么,经常来来回回开了一天会,才意识到自己穿的不是同一双袜子……”

    “这不算什么,”奥德莉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努力把喉咙里那些刻薄话咽回去,干巴巴的安慰:“搭配得当的话,也是另一种艺术表现。”

    “哈哈哈。”布鲁斯意识到这个话题双方都有得聊,乘胜追击的继续:“大多数时候我都买搭配好的成衣,那穿起来不会出问题,非常方便。”

    “不错的选择。”

    “有段时间、可能有一年多,我买了好几套一模一样的衣服,袜子鞋子都是同一款,这样就避免了每天穿什么的选择,也永远不会搭配错。”

    “其他人大概会觉得我从没换过衣服,当我告诉他们真相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样……哈哈哈”

    奥德莉:。

    奥德莉笑不出来。

    能克制下那些无语的刻薄话,她已经尽力了。

    怎么能!!!

    怎么有人能!一年多!只穿!同一套!衣服!!!

    但直到被布鲁斯指出,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脸上肌肉非常放松,嘴角甚至带着一点笑。

    老天!

    她内心一惊。

    她为什么会为这种没品的行为发笑,不会被伊蒂斯那缺脑筋的家伙传染了吧?

    她有些懊恼,拍拍脸,但下一秒还是忍不住微笑。

    背着她的人不算强壮,肌肉块不够漂亮,也不是女孩们通常会喜欢的超级英雄,但后背却很温暖。

    “我能叫你奥黛吗?”

    “不行。”

    “……好吧,奥德莉,这个名字很好听,叫奥黛也很好听。”

    “嗯哼,当然,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意思是身份显赫的人,怎么样?”

    “非常符合你的志向,也很好听。”

    “我以为你会说肤浅或者爱慕虚荣之类。”

    布鲁斯闷闷哼笑,嘴角弯起:“想有钱想变优秀又没什么不好。”

    “你最好是这么想的。”奥德莉抓了抓布鲁斯的头发:“如果你刚刚真的那么说了,我就从你背上跳下去。”

    “那我真是好运。”

    “嗯哼。”

    两人笑着,奥德莉不知什么时候抱住了布鲁斯的脖子,下巴贴着脑袋,亲昵的挨在一起。

    “要说说你的过去吗?我对你的珠宝事业真的非常感兴趣。”

    “才不要。”

    两人小小声笑着,没人生气或紧张,眼睛和呼吸都湿润的舒张开。

    她们又陷入了安静,但这次没人为此感到焦躁。

    很久,奥德莉才轻轻揪了下布鲁斯的头发——当然没用力,刚刚好吸引对方的注意。

    “你不生气吗?”

    “什么?”

    “我贷款那么多,买奢侈品,欠债,差点把债务扔到你头上。”

    “当然,我说了我有钱承担债务,会把那些钱还完,绝不会让我的失误影响到别人。”

    “你都这么说了,奥黛,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我又没替你背负债务。”

    “……”

    “你还是生气了。”

    “不是生气,只是有点…难过,我原本以为你讨厌我。”

    “什么?怎么会?绝不!* …你为什么这么以为?明明我才是那个惹祸精。”

    “只是一点失误…我没接触过投资,但我见过的投资失败倾家荡产的人不少……她们当然是反面例子,但,你瞧,你愿意直面自己的债务,坚信自己有能力还完,并为此努力。”

    “那可是五千万美元!那可是八座工厂!”

    “但你没因此受伤,不是吗?”

    “……你真令人费解!”

    “嗯哼。”

    布鲁斯学着奥德莉的样子用鼻音发声。

    ……

    又是沉默。

    依旧是奥德莉打破寂静。

    “所以,你不变绿吗?”

    布鲁斯再次闷笑一声,他实在觉得这女孩有种劲劲的可爱,但真的笑出来,对方肯定会炸毛生气。

    他在说出奥德莉没受伤就是最大的万幸之前,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能把搞垮几个工厂、负债几千万这种事情轻轻接过。

    但,瞧吧,那女孩已经足够愧疚了,她反思了自己的问题,记住错误,致力于弥补并且明确自己要什么,这还缺什么呢?

    原本的一点难过和忧虑像一颗棉花糖,看着大大圆圆一团,实际上雨水落下来就能点落一个坑,没几滴雨下去,就收缩成竹签那么大。

    布鲁斯温声:“暂时不会,或者,你想见浩克吗?”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当然,亲爱的奥黛,我永远不会生气,我永远爱你。”

    “咦~~~”

    奥德莉搓搓手臂,抖落一地鸡皮疙瘩,猛地在布鲁斯背上挣扎,想要跳下去。

    “你真肉麻。”

    布鲁斯咧开嘴无声的笑。

    奥黛这个称呼还是被他叫上了。

    第62章 自戕

    温馨的双人气氛并没持续多久, 他们很快走到工厂门口。

    托尼正等在那里,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杂物堆,其中有两个熟悉的袋子。

    灯光昏暗, 两人并没看清那一堆东西里有什么,布鲁斯也没看清奥德莉倏然苍白下来的脸色。

    托尼百无聊赖的打电话, 向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来。

    “当然,我可不是那种不靠谱的家长,不会和某个黑漆漆一样雇佣童工……那些公务当然是我处理的,不然呢?你不相信我?…哈,斯塔克无所不能!”

    见到他们过来,托尼又说了几句, 哼哼笑着挂了电话。

    “嗨!布鲁斯!”他扬手:“还有奥德莉, 很高兴见到你。”

    他抱了抱布鲁斯,蹲下来和小女士握手,见到对方过分苍白的脸色,“嚯”了一声:“哥谭气候真冷啊, 是吧?”

    奥德莉低低嗯了一声,脑海里许多事情交织着, 站的和地上那堆杂物远远的,却依旧觉得抬不起头。

    她闷闷垂着脑袋, 看不清面容,只忽然牵起布鲁斯衣角, 希望这样就能把对方拉走, 离开这里。

    布鲁斯只觉得惊讶, 他以为立志要成为“身份显赫的人”、又懂得很多时尚潮流的奥德莉,会和托尼有很多共同话题——大概因为托尼许多时候的打扮都不慎符合常理, 而他称之为时尚和艺术?

    他感受到女孩牵住她的衣角,惊讶奥德莉竟然排斥社交,心里又感到欣慰。

    看吧,他也能成为奥德莉想逃避某种东西时的避风港了,这是对新手爸爸莫大的鼓励!

    他美滋滋的,打算和托尼随意寒暄几句就离开,或许他可以和奥德莉坐火车慢悠悠回纽约,他们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随时停在哪一站就跳下去玩。

    布鲁斯面上和托尼符合着天气、雨水、黑漆漆和阔佬发小,一边在脑海里计算他多久没放假了。

    复仇者联盟难以有固定的假期,他也没有其他亲人,一直都住在基地里随时待命,这么多年各种假期算下来,他估计攒了小一年的假?

    虽然,还是那句话,复仇者联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休假,但也足够他们一起出去痛痛快快旅个游了。

    身前的衬衫传来拉力,他回神,意识到奥德莉还等着他,于是笑笑打算结束对话。

    “我和奥德莉会自己回去,来的时候谢谢你了,托尼。”布鲁斯真心实意:“之后如果我没能及时到,就和尼克福瑞说我要休假,我攒了不少呢。”

    身后的拉力消失了,但衬衫一角还被女孩攥着。

    终于要离开了。

    奥德莉心还揪着,先松了半口气。

    她又看了旁边那些东西一眼,里面她路上兴致昂扬冲进打折店铺买的衣架正大喇喇放在最上面,湿湿的滴着雨水,送的搓澡巾趴在两大包临期燕麦片上面,上面沾着泥土,泥水透进搓澡巾里面,又顺着淌到燕麦片包装上,给塑料袋上那个笑容土气又鲜艳的不知名玩偶笑脸上画上几行眼泪。

    伊蒂丝曾经嘲讽奥德莉,说她见到“打折”这两个字就像是见到骨头的狗,奥德莉当然不服,用更尖酸的话反击了回去。

    但当奥德莉回到自己房间,发现打开每一个抽屉,都有无数可能永远也用不上或用不完的小东西,那些打折纸巾在打开柜门的第一时间奔涌出来,淹没她正如其他“清仓保温杯”“按斤称笔记本”和“端箱手链配饰”……

    还有很多,比如像设计假发又要大额优惠而买的三大箱毛坯假发,看不惯伊蒂丝而短暂运动热血上头买的成套健身器材,想做手链而买了“工厂直发最全款式超低价”手链配饰……和其他人合住还没有两个月,她就已经把她的房间、储物间、厨房和卫生间的各种柜子里塞满了,如果她们没因为位置暴露而离开,她很可能在自己的房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买的东西都不贵,一共花不了多少钱,付钱的时候她总保持些微躁狂的兴奋,脑海里兴奋跃动着“打折”“优惠”“省钱”和得意,除此外别无他物。

    但偶尔,偶尔的时候,比如别人要进去她的房间;比如伊蒂丝嘲讽她像条狗一样;

    比如此刻,当托尼斯塔克刚刚打电话说“公司”“度假”“别墅”时,当一个温和又不注重外物的好人刚刚夸赞过她的时尚才能时,当她自以为自己没做做什么错事、在对方面前清清白白骄矜又天真时,当她声称自己的名字是“身份显赫的人”时……

    她会无法接受那些廉价的打折产品,明晃晃的碍眼,像猛地给了她一巴掌,高高在上无声蔑视她所有自鸣得意的包装。

    ——像燕麦塑料外包装上鲜艳的傻笑动漫小人,张着的大嘴塞满燕麦,大笑着淌下两行泥泪来。

    “哼哼,我就知道。”托尼大笑着摆摆手:“我不仅被使唤做司机,还是能随随便便被打发的那种,好好好以前嘲笑他们正义联盟滴滴打超,现在我们也有滴滴打铁了?”

    “托尼……”

    “得了,你们先走吧,我和黑漆漆还有话要说,再等等他。”

    布鲁斯笑着应了声,奥德莉的手转身就走。

    “等等,”

    托尼叫住两人,他看着奥德莉赤足踩在地上,皱眉说让他们等等。

    “你难不成还随身带一双鞋吗?”

    布鲁斯调侃。

    “我是没带,但这里有。”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堆杂物,朝奥德莉眨了眨眼,得意地努了努下巴:“我调查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嚯,为此还撅了红罗宾一个钓鱼网站,那小子电脑功夫是不错,但和我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老蝙蝠和他儿子不相上下,要不是我不对他设防,又在好多信息库给他留了后门,他以为我的那些丑照都是怎么来的?靠他努力吗?”

    托尼得意的哼了声,没注意到被他蛐蛐的对象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蝙蝠羽翼划破黑夜,隐没在漆黑和潮湿的微雨中,阴霾的铁锈味和泥土气息反上来,混合着工业工厂的机油味、化工厂的化学制品味,共同组合成了哥谭市的经典原始皮肤。

    蝙蝠侠蹲到工厂楼顶,俯视远处的三个人,忽然打了个喷嚏。

    “看来今天某个义警先生没穿秋衣?”耳麦里传来老管家的声音,随即是瓷制品摩擦的声音。

    “或许您愿意帮大人解决一点小甜饼,提姆少爷?我猜蝙蝠侠穿太少感冒了,他得吃两天清淡饮食——蔬菜沙拉怎么样?”

    蝙蝠侠不愿低头,但那边已经传来嚼饼干的咔嚓声了,他不得已清了清嗓,眼神乱飘思索自己的说辞。

    忽然,他眼神一凝,迅速取消红外模式,目镜拉近看去,那三人身边悄然出现了一扇门。

    几块木板歪斜拼凑出来的门。

    ——

    那边,夜色太黑,两个大人完全没有察觉。

    托尼得意拍胸:“总之——我拿到了下午的监控,那几个黑面具的手下已经被黑漆漆处理了,但我还发现了这几个试图抢劫奥德莉的混混,正好无聊,过去把他们揪出来揍了一顿,把奥德莉买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除了那个西瓜,那些人已经把瓜吃掉了,他们中的韩国人把西瓜皮都拌成菜吃了。”

    他低头看了眼,有些尴尬:“呃,被雨打湿了,但里面东西都完好无损。”

    “你带出来的东西还蛮多的,各种东西都有,要不是很多都是新的,我还以为你在搬家……对了,你们在皇后区住宅里的东西都还在,这次和布鲁斯回去可以顺便搬个家。”

    他两指捏起一个袋子,塑料袋挤压碰撞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响,他甩甩手上的雨水,翻过来看看透明塑料面,发出欢快的一声“哈!”

    “我果然没记错,这里面有一双拖鞋,正好现在可以用。”

    他抬头一瞬间,眼前缺彻底黑下去,之前能大概看见人影,现在则一点轮廓也看不见了。

    托尼沉默,对哥谭雾霾有了新的理解。

    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事情不大对。

    所有光芒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工厂高塔顶端的应急探照灯也没了光亮,夜晚并不是黑色,而是浓稠厚重的灰。

    不好!

    他猛地意识到问题所在,看着自己手中的拖鞋袋子陷入思索。

    所以,发生了什么?

    ——

    布鲁斯班纳比托尼更快意识到什么,尽管他从未因家庭经济状况而感受到压力,也从小就情绪淡淡对外界反应迟钝,但他经历过还算普通的青春期,对于那时候的一些酸涩情绪还有记忆。

    没有足够爱意填充的心灵会皱瘪瘪的,稚嫩敏感没有活力,外界的任何反应都可能中伤它。

    自尊是那时候年轻人最看重的东西,当气球充气不足而飘的很低时,它们的目标很高,重心相比目标更低,于是任何飘在它上方的都像在踩它一脚。

    但气球知道上方的那些只是更有力,它们依靠他们自己的填充物而越飘越高,不存在陷害也没有阴谋,于是理智将愤懑不平的刺折回来,朝向他们自己。

    于是被踩的是它们自己,踩在它们上方的,也是它们自己。

    这是自戕。

    第63章 爱也是控制和攻击的工具

    快乐王子并不是他的名字, 只是因为他总是笑着,全新爱着他的子民,所以子民也笑着, 全心爱着他,给他快乐王子的称号。

    他的国家繁荣昌盛, 人人安居乐业,他的家庭和睦,收到人民爱戴。

    在他死后,无数百姓都想念他的面容,在全国各地的城市为他建造雕像,用金箔塑性,放在城市最中间的花坛, 每天都有小孩围着他跳舞, 有流浪歌手用里拉琴演奏怀念快乐王子的歌,吟游诗人吟唱快乐王子的事迹,松鼠也把坚果藏在他的衣摆下面。

    任何人说起快乐王子,总是捧住手指尖放在胸口, 用甜蜜又惋惜的语气感叹:“在快乐王子的时代里……”

    快乐王子于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从人们的怀念和爱中获取力量, 重新铸成一颗永远不会腐败的永恒的心,自此他能永远笑着看护着他的子民, 但他却不再快乐了。

    “怪人,”落在他脚下的燕子说:“贪得无厌。”

    “如果我拥有了无尽的生命, 我会高兴到用一整年的时间跳舞;如果我有三千个雕像, 我就让人把河滩上扔石头的小男孩抓住;如果我有纯金羽毛的身体、镶嵌着红宝石的剑和蓝宝石的眼睛, 我会让阳光落到我每一寸躯体上,用华贵的宝石闪瞎每个人的眼睛……如果我是你, 我会快乐到疯掉!”

    但快乐王子只是落下眼泪,他没法垂着眼皮,眼泪只是静静地淌下来,从白色玉石雕铸的脸上淌下来,滴答一声,落在燕子的羽毛上。

    “不能闪到人们眼睛,他们要工作、出行,要对着爱侣的眼睛说情话,要看着太阳唱赞美诗……不能闪到他们眼睛,他们的眼睛远比蓝宝石更宝贵。”

    燕子不说话了,它拍拍翅膀抖落身体上的水滴,泄愤地啄了啄快乐王子的脚,竟然轻易啄下来一片金羽毛。

    它趁快乐王子不注意,悄悄把羽毛插在自己身上,用其他黑色的长羽挡住。

    做完这一切,它才不屑道:“怪人,他们又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快乐王子的眼泪还在一滴滴落下:“他们是我的子民啊。”

    燕子在连绵的雨幕中入睡,被一阵冷风睡醒,快乐王子的泪水洇湿了它的翅膀尖,当秋天的冷风吹过时,像是穿透了它的骨头。

    燕子看到翅膀尖那条金灿灿的羽毛,忙跳起来叼出,又塞在另一只翅膀里。

    “你还在哭?”

    它问快乐王子。

    “你没走吗?”

    快乐王子同样问,“我看见一行燕子去南方了,想叫醒你,但你睡得很熟。”

    燕子不说话,它只是紧张地啄自己的右边翅膀,那里有一根金色羽毛。

    “我才不去南方,”它嘟囔,“至少今晚不去。”

    “燕子,燕子,小燕子,既然你今晚不去南方,那请做我的信使吧,请帮我取下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去送给两条街之外阁楼上的那个小孩吧,他明天要去上学,但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

    燕子瞪大眼睛,跳起来围着快乐王子高高低低地飞:“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红宝石,它出现在你的剑柄上,而不是其他雕像上面,这才让你能被那些吟游诗人赞叹,如果没有那颗红宝石,吟游诗人将不会在你脚下停留,他们会称颂那些愚蠢的勇士、爱情、冒险和月亮!”

    “那就让他们称颂勇士、爱情、冒险和月亮吧。”

    快乐王子不为所动:“燕子,燕子,小燕子,请帮我把宝石送给他吧,吟游诗人需要勇士、爱情、冒险和月亮,明天上学的小女孩也需要一身合适的新衣裳。”

    燕子跳起来啄快乐王子的脚,它啄下来一片金羽毛,于是说道:“我绝不会拔下那颗漂亮的红宝石,但,瞧,我会在你脚下取下一片金羽毛,有其他羽毛遮挡,没人会发现的。”

    于是它衔着金羽毛飞往两条街的后面,它看到那扇破败的窗户,钻进去,看到衣衫褴褛无声哭泣的女孩,和同样衣衫褴褛、却捧着一匹名贵锦缎的妇人。

    “我猜她是为王后缝制衣服的纺织工。”燕子想,它正要放下金羽毛,却见那妇人抚摸着锦缎,然后小心翼翼打开身旁的箱子,把那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放进去。

    “这是镇上最漂亮的锦缎,绝不能轻易做一件衣裳,我要请城市里最好的设计师画图纸,镶嵌最好的珠宝,要用金丝做线缝制,做成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让你在成人礼那天成为全世界最漂亮的姑娘!”

    燕子透过打开的箱子,看到下面厚厚一沓漂亮的衣服,却总觉得那是偷来的。

    那样漂亮的布匹和漏风的稻草屋丝毫不匹配,和女孩身上的补丁短衣也完全不同。

    秋天到了,但那女孩身上的衣服却磨得很薄,抬手就露出胳膊肘。

    “但是妈妈,我明天要上学了。”她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最美的裙子,不要金线也不要宝石,我只要一件普通制服,让我不要被同学嘲笑。”

    “虚荣!”母亲发起怒来,“我为了你成人礼的裙子付出了多少力气!我做三份工作,我不吃早饭,我舍不得点油灯熬瞎了眼睛,我这都是为了谁?……我小时候做梦都想要这样一条裙子!”

    燕子听得有些生气,它飞过去用翅膀拍妇人的脸,不愿意放下嘴里的金羽毛,翅膀里的那只却掉了下去。

    女人欣喜若狂的捧着金羽毛,喃喃着忘记了之前的事,凑近眼前看了又看,才珍而重之的放在另一个放珠宝的箱子里。

    燕子怕另一根金羽毛也被抢走,仓皇又愤愤地飞走,临走前回头又看了眼屋内。

    阁楼顶上的棚顶漏水,墙壁已经被霉斑糊住,空间逼仄,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没有桌子和床,必要的家具都是一个个箱子摞起来的。

    灯烛昏暗,女孩儿抱着干瘦的手臂坐在最里面的箱子上,那里面的东西足够给她买一个房间的面包、足够买一年穿的新衣服、足够油灯一刻不停地燃一年……

    但灯烛依旧昏暗,女人伏着身体几乎趴在桌子上,眼睛和针头贴在一起,一点点缝制着王后的华服。

    “你会是全城最美的新娘,所有男人都会以和你跳舞为荣。”

    她如是说。

    而她的女儿瘦零零地坐着,想着学校要求的统一制服,想着老师疑惑不耐的表情,想着那些围成一团的男女同学的议论……为什么要上学呢?

    燕子飞回快乐王子身边,它原本想嘲笑那年轻人的无知,但当飞到快乐王子身边时,那张白玉做的面庞上却有泪痕。

    燕子蜷缩在他脚边,用脑袋拱了拱他的长靴,感受夜风和水滴落下,慢慢就要合上眼睛。

    “燕子,燕子,小燕子。”

    快乐王子又开口:“请再做我的信使吧,钟塔后面的小楼里,一个孩子没钱缴纳午餐费,请拔下我的金色羽毛送给她吧。”

    燕子不高兴,它警告快乐王子:“没有羽毛,松鼠们会从你身上离开的,它们不再会把见过藏在你地斗篷下,你会变得孤独,只能和月亮作伴。”

    “但我还有你呀,”快乐王子笑起来:“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和你说话,当你明年从南方回来,越过塔尖,我就能看到你。”

    燕子不说话了,它啄下一块大羽毛插进翅膀,把小的那片衔在嘴里,飞向塔楼后面的房间。

    那扇窗户泛着暖黄的灯光,带着白色小花的墙纸显得温馨,窗户很硬很干净,燕子以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头装在上面,发出“砰”的响声。

    房间内的对话安静一瞬,有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随即是更轻的脚步声。

    “我去看,爸爸。”

    玻璃后随即冒出一个绑着漂亮发髻的女孩,她脸盘圆满皮肤白皙,除了有些苍白,看不出是交不起午餐费的人。

    “什么?”

    “只是一只鸟。”

    “肯定是那些扔石头的坏孩子,他们把死鸟乱扔到人家窗台……”

    “它还活着,爸爸。”

    “什么?”

    “那只鸟,他还活着。”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男人语速快了很多,有些不耐烦:“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你说的是什么,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之前那个所谓的朋友,一身好衣服都穿不起,哪会是什么正经人?别让我发现你还在和她玩。”

    “嗯。”

    “还有那个天天讲什么航海经历泡妞的那小子,你不许和他说话,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但他是地理老师,爸爸。”

    “我管他是天理还是地理,我就问你,你都不懂得自爱以后谁还要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午餐费了,你到学校就饿着吧!”

    “……知道了爸爸。”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我会照做的。”

    “这样还差不多,喏,来拿你的午餐费……怎么老子给你钱你还不高兴了?巴个脸给谁看呢?”

    “对不起,爸爸。”

    “这样才对,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会好好学习,不会忘记您送我上学的栽培的,以后挣了钱,我一定加倍还给您。”

    “怎么?说到底还是把我当外人呢?你要这样就别拿我的钱,老子养你这么多钱借出去利息都够本了!”

    燕子等男人回了房间,女孩儿走进厨房准备做饭,才飞到厨房窗户用头敲了敲玻璃。

    “燕子!”

    女孩惊喜地把燕子捧在手心里,用小脸蹭蹭燕子的羽毛。

    燕子把金色羽毛放在对方手掌里,歪了歪脑袋,又叼起来,把翅膀里的纯金羽毛抖落出去。

    它面向着快乐王子的方向吱吱叫,于是女孩也含泪看着那边:“等我长大赚了钱,我会还给快乐王子的。”

    燕子没拒绝,它把余下的那根小羽毛藏进翅膀里,晃了晃,扑棱棱飞走了。

    “她说会还钱给你的。”燕子向快乐王子报告。

    “你该拒绝她的。”

    “才不是,”燕子叽叽喳喳,又啄了一片金羽毛藏进翅膀。

    “她怕那个,恩情、亏欠、付出、索取……比起不确切和被当成控制借口的爱,也许明确清晰的欠债更令她放松。”

    快乐王子非常疑惑又非常难过:“但那不是爱吗?”

    “爱也是控制和攻击的工具,傻子。”

    燕子飞起来,落在快乐王子头顶,它的翅膀拍打着,像是在拍快乐王子的头来安慰。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

    燕子走的地方更多,见过的世界比快乐王子见得更广:“那是他们共同构成的结果,女孩习惯了获得得有付出的逻辑,不觉得为了午餐费扮成一个乖顺女儿有什么问题,而她的父亲……嗤,他不是乐见于此?”

    “还有谁需要帮助?”燕子又偷偷从快乐王子头顶拔了一根羽毛,悄悄插进自己的尾羽里。

    这里太高了,没人会发现少了一根金羽毛。

    快乐王子还沉浸在难过里,但他明白哭泣是没有用的。

    他得做更多的事情。

    “燕子,燕子,小燕子,我请你做我的信使。”

    他恳求:“城市东边的公爵府邸里,有一个即将病死的女仆,请摘下我的羽毛送给她,好让她能买药致病,尽快好起来吧!”

    这次燕子没说什么,它衔了一根羽毛就走,但当它飞到河堤附近时,月亮落下去,太阳出来了。

    有小孩捏着石块砸燕子,却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了眼睛。

    “妈妈!妈妈!”小孩捂着眼睛大叫:“燕子叼着金子,燕子偷了金子!”

    于是城内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看着燕子吊着的羽毛,纷纷揪着孩子们的耳朵拎回去,质问他们为什么把家里的金羽毛乱扔。

    “这才不是你们家的!”燕子气愤大叫:“这是快乐王子的!”

    但没人能听懂燕子的话,除了一个魔术师,其他人都举起弹弓,想要把燕子射下来,其他人则指责自家小孩为什么偷走家里的金羽毛。

    “这是快乐王子的金羽毛!”魔术师大叫,而这次所有人都听懂了。

    没人再说那片羽毛是自己的,他们彼此面面相觑,说起快乐王子,语气温柔而哀切。

    “快乐王子!”

    “羽毛都被燕子啄走了,真让人心疼。”

    “我们就该颁布法令,禁止鸟雀在雕像身上停留!”

    “说羽毛是我的也没错,我当年为这栋雕像也捐了款呢!”

    第64章 “她习惯被当成工具。”

    人们纷纷议论着, 说起当年快乐王子的事迹。

    快乐王子什么东西都能做成,他想做个话剧演员,出演的话剧就能获得所有王侯将相的追捧, 无数大臣在夜晚排队等在皇宫门口,就为了等太阳升起时听快乐王子开嗓练声的声音。

    “那是绝美的声音, 能让人心灵涤荡,比得上世界上任何百灵鸟的声音都要悠扬!”

    快乐王子想写一篇长篇史诗,全世界的经书典籍他都能烂熟于心,所有人无不为他的才华倾倒,其他国家将之的重要性列在《圣经》之上。所有人都说,即便荷马在世,也要为快乐王子的才华甘拜下风。

    “每一个单词都无可挑剔, 没有任何字眼能被其他词句代替!”

    快乐王子想学会酿酒, 他仅用七天就能酿出香浓醇厚的美酒,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酒窖也成了陪衬,酒液经过快乐王子的手,就立刻成了精酿, 色泽纯正颜色透亮毫无杂质,最资深的酿酒专家都要为他折服, 酒量最高的人喝一口,也能立刻酣然入睡。

    “那是绝对的传世宝物, 只要喝一滴,就能让人一觉好梦睡整整三年!”

    ……

    “但, 也不是全都能做成。”

    有人笑声补充, 于是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是那个魔术师。

    “快乐王子曾想要学会魔术, 但他手太慢,魔术总变不精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教他魔术的老师。”

    人们仔细打量他, 随即有人认出他:“我想起来了,你确实教过快乐王子,你是那个蠢材老师,怎么都教不会。等换了一个新的老师,快乐王子立刻就能做出精妙的魔术了!所有大臣都被蒙在鼓里,国王和王后也被吓了一大跳!”

    “这我就不知道了,”魔术师沮丧地说,“我只见过他学不会魔术的样子。”

    “也许是我教导方法的问题,毕竟他是世界上弹琴最快的人,也应该能很快学会魔术。”

    于是所有人又开始讨论快乐王子的琴音,街边的吟游诗人用里拉琴弹起一段,人们纷纷跟着唱歌,大家欢笑着围在一起,绕着快乐王子的雕像转圈起舞。

    燕子也在枝头起舞,它看到不远处的红玫瑰,于是立刻爱上了它,冲上去向它展示爱意,翩翩起舞着展示自己的绚丽羽毛。

    “我才不会和一只燕子在一起。”玫瑰晃了晃:“不过,金羽毛不错。”

    “那我该怎么样,才能获得和您跳舞的机会呢?”

    燕子深深爱着玫瑰光亮的外表,爱那嫣红明亮的颜色,那是它所缺少的。

    “我喜欢杜鹃或者百灵鸟,夜莺也可以,它们的歌喉很棒,给我唱一整晚的情歌,我也愿意和他们跳舞。”

    “至于你,燕子,我不喜欢你暗淡的羽毛,为什么不去染个色呢?如果你金灿灿的很漂亮,我会愿意和你一天一夜都在一起。”

    燕子于是重整旗鼓,它看着翅膀的两根金色羽毛,咬咬牙又把要送去女仆的那根也别在身上了。

    “也许女仆根本用不上金羽毛呢?”它对自己说,“就像那个没有新衣服的小孩,她家里可一点都不穷。”

    它斗志昂扬的飞往公爵府,落在女仆的窗台上,对着一盆蔫哒哒的花看了半天,才转头看里面的女人。

    那女人病到形销骨立,面色苍白,颊上却带着红血丝组成的红晕,嘴唇干裂发白,勉强半躺在床上,还在缝制一件小孩儿的衣服。

    木门忽然推开,进来的人挥挥手咳嗽了几声,烟尘漂浮在空气中被照得微微发光。

    “我儿子的衣服怎么样了?”

    女仆捂着嘴忽然咳了几声,尽管尽力歪头躲避,公爵夫人还是嫌恶地后退了几步。

    “你的口水都洒在我儿子衣服上了!天呐天呐!这样的衣服这么恶心,我怎么给我儿子穿?”

    “我不是故意的,夫人,”女仆哀戚叫道:“请收下这份衣服吧,我做这件衣服做了整整三天,夫人您可怜可怜我吧!我一整天没吃饭了!”

    公爵夫人捂着鼻子,挑着两根指头把小衣服接过来,翻转着打量了几下,才捂着鼻子扔给随身侍女。

    “看在她生了我儿子的份上,就给她点好处吧。”

    “你想要什么?”

    女仆咬咬牙止住眼泪,掀开被子下床跪在地上:“我想侍奉在夫人身边,能继续为夫人效力是我的荣耀,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只要给我一口吃的,我就可以为夫人做任何事!”

    “任何事?”公爵夫人捂住嘴:“再替我生一个孩子也愿意吗?”

    女仆刚忍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死死咬住嘴唇,身体已经不受控的剧烈颤抖起来,但却依旧拜了下去:“我愿意,我会为夫人做任何事。”

    公爵夫人于是摆摆手,自己率先走了出去,留下两个贴身侍女安排这女仆之后的事情。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一个侍女出来,和同伴叹气:“如果我是她,被夫人送到公爵床上的时候,就该缠一缠被公爵看见,她虽然没多好看,但以公爵那个性情,也至少会养在外面妥善对待的。”

    “怎么也比现在成了个代//孕//子//宫好得多。”

    “可不是嘛,至少怀孕的时候,也该趁机多要点好处,农场、金币、权力之类的,夫人想要小孩,即便再怎么也不会伤害她的,怎么能就一点自己的未来都不顾,只按夫人安排的做的……”

    “是啊,那么苦的游医药方,那么些奇怪的东西,她看都没看直接吃进去了……对自己真狠啊,反正那么大个活蟾蜍就算再养胎,夫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会吃的。”

    “狠人啊……偏偏对自己又那么差,夫人不给保养身体她也不去争抢,没有名分也不强求,夫人就是瞅准她能忍才又打又骂的,谁料她竟然真就一声不吭……”

    “现在还要再替夫人生一个孩子……”

    “她那个身子骨,再生孩子很难活下来吧?”

    “就算再底层的洒扫女仆,也没有她那么卑微的……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侍女站在门口,说完这些话才慢慢往外走,似乎想让谁听见似的。

    燕子歪着脑袋,蹦跳着落在门里面,看着趴在门上满面泪痕的女人,歪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女仆自己也没什么反应,她从议论中感受到痛苦,却并不觉得那些人议论她有什么问题。

    两个侍女并未走远,声音依旧遥遥传进来。

    “在夫人眼里,她可能只是一个子//宫吧,真* 可悲。”

    “话说,你觉得在她心里,她自己是什么?”

    “唔……我不清楚,她对自己挺狠的,感觉没把自己当一个人看待。”

    “我觉得,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夫人把她当子//宫用,她也就觉得自己有子//宫的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子//宫才是最大功能了吧。”

    燕子犹豫着,从翅膀上掠下来一片金羽毛,取下来放在那女人面前。

    谁料就是这个举动,却让那女人暴怒起来,她站起来时身体摇摇晃晃,却依旧一把推倒桌上的茶壶,任由茶水汀里汤琅撒了满地:“你也要嘲笑我?你一个燕子!一个蠢燕子!也要来嘲笑我吗?”

    燕子仓皇飞走,飞的时候,两只翅膀的金羽毛也被扇落,它本来想去捡,但看看凄冷的房间和女人泛着红血丝的两颊,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就当施舍她了。

    燕子如是想。

    燕子回去的时候又绕去玫瑰哪里,它看到玫瑰娇艳的开着,和一只蝴蝶翩翩起舞,月光皎洁照上去,玫瑰上的露珠鲜亮,看得燕子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它回到快乐王子身边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它要把路上所见所闻都告诉快乐王子,但对方却说一切都知道。

    “那个女人根本不需要你的金羽毛去救!”燕子不高兴,“她习惯了被当成一个工具使用,习惯了被使用完即刻丢弃的命运,只有被妥善使用才能让她心安,即便你可怜她给她金羽毛,也不会改变她的生活。”

    “这样啊。”快乐王子不说话了,他这次并没流出眼泪,但燕子却依旧觉得揪心。

    它宁愿快乐王子提出一些很难完成的任务,这样它就可以反驳拌嘴、据理力争、坚信自己是对的。

    它扭捏了两下,又从快乐王子长靴上着了几下,隐约看到里面黑色的雕像本体,有点心虚,又换了个地方啄。

    燕子记得玫瑰的约定,偷偷藏了四根羽毛在自己身上,然后才叼起一根金羽毛飞起来,盘旋在快乐王子身边。

    “王子,王子,快乐王子,我可以做你的信使,请问你需要我帮你把金羽毛送给谁吗?”

    王子破涕为笑,这是第一次,燕子在快乐王子脸上看到真心实意的笑。

    “燕子,燕子,小燕子,请你做我的信使吧,帮我把金羽毛送去教堂隔壁的裁缝铺吧,裁缝的女儿要和男爵家的小姐做朋友,但她没有一样合适的礼物。”

    这次总算简单了,没有什么病痛也没有糟糕的父母,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可爱友谊。

    燕子愉快地接了这单,转身飞向那扇窗户,夜风中它飞得并不快,金羽毛让它动作迟滞了许多。

    有些时候,当它挥动翅膀,金羽毛会刺痛它的皮肉,但它一想到这是为了绚丽,为了美妙的爱情,就觉得这点牺牲也没什么。

    它这次直奔教堂的十字架而去,很快找到了目的地,这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捧着礼盒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我该送什么好呢?我之前送给玛丽安娜姐姐一双皮鞋,因为她正好缺一双皮鞋,但弗洛拉呢?她是男爵小姐,什么都不缺,我又该送什么?我又能送什么呢?”

    她焦虑地扯着礼盒丝带:“如果我知道她给我的礼物是什么样,那就好了,我就能知道她送的是什么价格,然后我送一个同等价格的东西,这样及不会显得我落魄寒酸,也不会多花钱出去。”

    她看到燕子,眼睛忽然一亮,拘起手朝燕子祈求:“燕子燕子,请你替我去看看弗洛拉送的什么礼物吧,这样我也好送她同等的礼物。”

    燕子并不情愿,金羽毛割的它皮肉有点疼,但那女孩实在恳求,还说会给它报酬。

    燕子灵机一动,把金羽毛插在自己身上,决定将原本要给女孩的金羽毛当作报酬。

    它飞去男爵家里,差点被守卫发现,好不容易找到男爵小姐的房间,转了一大圈都没找到类似的礼盒。

    它翻了很久,才在枕头边找到一个贴着“给我最好的朋友”纸条的项链,于是它衔着宝石项链,费劲的飞回裁缝家中,给那女孩看一眼。

    裁缝女孩顿时躺倒在床上,大声哭出来:“她要送我一条宝石项链!天啊!她要送我一条宝石项链,我要用什么还给她呢?我所有的钱都不够买上面一个吊坠的……但我难道是个贪财的人吗?我难道要成为拜金的撒旦的信徒吗?我想和她平等相处的!但我怎能多拿她的钱?”

    燕子叼着项链放回男爵小姐房间里,转回来时裁缝女孩依旧捂着枕头痛哭:“如果她邀请我骑马,如果她请我吃牡蛎,如果她带我穿漂亮裙子踏青……那些对她都是普通的东西,但我真的能接受这些吗?……我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呢?她的奢靡让我痛苦!她的富贵让我无地自容!”

    “如果我和她吵架,如果她要求我付摔碎的茶杯钱……即便她现在不在意,等有一天我们吵架了,她一定会这么要求的,那时候我从哪里给她找一个中国的瓷器?我会被起诉,我会被她的律师告上法庭!我会失去我的一切!我的父母会责备我为什么和男爵小姐吵架……”

    “——我决不能惹她生气!!!我要奉承她、讨好她、不让她生气、在她换衣服时说最好看、在她不高兴时耐心疏导……”

    “上帝啊!我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呢!不如趁她还没报复我,趁她还没邀请我,趁她还没送我宝石手链,我先和她断绝和她来往,即便我们谈论起荷马、王尔德和仙女星座时是这么合拍!即便我们仅靠对视就能明白对方说什么……但”

    女孩儿忽然愁苦的大叫一声,引来楼下的狗一阵狂吠。

    “如果我能不在意这些就好了,如果我能忽视这些,我就能和她放开玩耍,我们聊哲学、天文和文学,聊爱情、诗歌、冒险和英俊的王子,我们可以在纺织机旁唱歌,也能躺在她的纱帐床上模拟露营……如果我能不在乎就好了,快乐王子啊,请给我忽视所有的勇气和快乐……但我怎么能不在乎呢?”

    燕子过去只觉得这些年轻小人儿单薄又轻软,心思细又轻,像羽毛一样虚浮。

    即便此刻,它依旧那么觉得,但它同样也看到了,这些在它看来是羽毛一样轻浮的东西,落在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却向大山一样能将人压垮。

    它心里莫名产生出柔情,想起娇嫩的玫瑰,想起月色,想起快乐王子白玉一般的面庞。

    它啄了啄翅膀,把所有纯金羽毛都抖落在桌上,如果那女孩做好最终的决定,她可以凭借这些羽毛买一个合适的礼物。

    完全等价做不到,但合适的礼物却足够了。

    它再飞出去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和大脑都一阵轻松,它没注意到,自己飞回快乐王子身边时,翅膀有多轻盈。

    第65章 “太阳出来了”

    快乐王子这次并没说出自己的新任务, 他反倒安慰燕子,催促燕子去休息。

    “我才不用。”燕子并不领情,它帮快乐王子送信还可以自己偷偷藏点羽毛在身上, 如果今天能送十份羽毛,它就能偷偷攒下至少二十根, 到时候去玫瑰面前,也许对方能愿意让他吻一吻叶片。

    它又拔了几根金羽毛插在身上,因为耗费的羽毛太多,它很快看到了金羽毛下面发黑的雕像。

    燕子从其他地方啄了羽毛过来,但这只是拆东墙补西墙,那边也露出一片黑色本体。

    脚上的金羽毛竟然被它揭掉了一小半。

    燕子飞上去,仿佛自己不是拿走金羽毛的小偷一样, 它挥着翅膀飞在快乐王子身边, 羽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发光。

    “我真不明白你,这些纯金羽毛是你的财富,是你名望和众人敬仰的来源,没有吟游诗人会为了一个漆黑的雕像唱歌的, 也没有松鼠愿意在光秃秃的披风下筑巢。”

    “当你的羽毛都不再存在之后,你也绝不被允许站在市中心, 你会被几匹马拉着,绳子拴在你的脚上, 顺着拽断你的身体,然后你被拖着, 倒入石匠铺后面的垃圾山里。”

    “那时候没人会记得你是快乐王子, 也没人称颂你的名字, 你会被所有人遗忘,身体经受锤子和锉刀的攻击, 你会被敲碎,变成一个凳子、砖头、石墩甚至门槛,无数人都要踩在你的身上经过,那时候,你要怎么站在市中心的花坛中间,这样逍遥地看着日出呢?”

    “嘘。”

    快乐王子轻声:“太阳出来了。”

    于是燕子忘记其他,飞过去站在快乐王子肩头,看着一点点从山峦上浮现的太阳。

    那是巨大的橘红色的一轮,光芒起初具有浓烈的色彩,映射的天地草木山峦河流……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染上橘的红光黄的色彩。

    燕子那一刻觉得,此时的自己大概和快乐王子一样,都染上了橘的红的黄的色彩,看起来是顶顶漂亮的鸟了。

    那片燕子被扔石头的河堤上坐着几个流浪诗人,他们捧着里拉琴歌唱,声音悠长清冽,回荡在飘渺着橘红光箔的河面上,似乎能顺着河流飘扬到很远处,飘扬到埃及、东方或者世界那头去。

    日轮越来越向上,明明光芒更胜,但炫目的颜色却一点点褪色减淡,像是激情消退,光芒从红色变成平和的黄,变成明亮的金,最终,当太阳升空时,光芒中只余下无色的明亮光面,落在地上和人们的眼睛里。

    街道上开始出现人声,报童一边跑一边勾鞋,抱着一大堆报纸仍在每家每户门口,声音急急地说抱歉抱歉,一阵风吹过,把他帽子吹得老远,于是他又叫着折返回去和风抢帽子。

    报童把城市喊醒了。

    没多久,城外的老农也到了集市,把家里种的胡萝卜、茄子、番茄或其他蔬菜摆在地上,和身边同村的伙伴猜测今天的收益,偶然见到一个人,便齐齐停下,扬声吆喝着。

    小孩被父母赶着出门,捧着面包却不好好吃,蜜蜂一样快速流连于各家大门,邦邦敲着互相说着嘲笑和自得的粗话。

    ……

    燕子看这一幕看得入了神,它看了很久,才勉强反应过来,看向面前在阳光下金光灿灿的快乐王子。

    “如果我也有金羽毛,我就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它又说:“你听到了吗?流浪诗人的歌里有快乐王子,报童道歉时说‘看在快乐王子的份上’,女主人祈祷舞会遇见快乐王子一般的舞伴……她们都在称颂你,而如果你成为一个黑色的普通雕塑,那没人会这么赞扬你。”

    “不,燕子,小燕子。”快乐王子低声感叹:“她们称颂的不是我。”

    “流浪诗人用歌声祈求牧羊女的垂怜,报童只在乎订报的人是不是发火,女主人祈祷一场浪漫的爱情和和谐的婚姻……她们称颂的不是我,是快乐王子时代的繁荣和浪漫。”

    “这有什么关系?她们提到你了啊!”

    燕子不能理解:“她们提到的是你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的,你的名字本就和赞颂、荣誉、高位和夸耀绑在一起。”

    “但赞颂、荣誉、高位、夸耀于我又有什么益处呢?”

    燕子惊愕地张大嘴巴,它只觉得荒谬,脱口而出:“怎么会没有益处?”

    但对上快乐王子蓝宝石的眼睛,它又说不出来那些。

    “你瞧,燕子,我的金羽毛可以帮女孩买午饭、新裙子和礼物,可以帮病人买药、帮无家可归者住进旅店,我剑柄上的红宝石能买下城郊庄园里所有滞销的农产品,我眼睛的蓝宝石镶嵌在戒指上,能见证一段爱情从萌芽到成熟……”

    “所有的一切,这些利益和价值,放到人身上,才能发挥出具体的价值和功效,那才是它们原始的意义。至于成为装饰品、为我取得荣誉、夸耀和赞叹,那又有什么益处呢?”

    “但,”燕子要说什么,但并没说出口。

    但世界不是这样的,当人们获取利益之后,它们要更加努力地攥取财富,当财富积累达到一定程度,那些就成为数字,成为分派阶级的工具。

    于是利益追求转变为荣誉追求,价值感和高位感成为欲望所向。

    商品交易成为主导,人用交易商品的方式处理关系,也就迫使自己和关系成为商品,代替人的关系。

    这是社会发展,是现实大势,是世界所趋。

    “脱离具体的人,财富将毫无意义。就像金羽毛在我身上只是夸耀的装饰品,在你身上,却能让你变得闪耀漂亮,让你获得爱情的垂怜。”

    燕子猛地飞起来,翅膀扑棱棱闪闪发光,洒落了一片金光。

    “你怎么…你都知道!”

    尽管快乐王子再三保证自己并没有恶意,并且很高兴燕子能用到金羽毛,但燕子依旧十分紧张,快乐王子不得不和它约定好,燕子帮快乐王子送一封羽毛信,就可以获得一根金羽毛作为报酬。

    “那么,给我我的下一个工作任务吧。”燕子低身叼着刚刚掉在地上的羽毛插回翅膀,一转头,和花坛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对上目光。

    对方的手死死攥着,脏兮兮的指缝里露出金羽毛的边边,他警惕的盯着燕子,似乎担心它下一秒把羽毛抢走。

    只是一根羽毛而已。

    燕子犹豫了下,并没去管那小孩手里一根。

    它还有好多羽毛呢,如果合作顺利,快乐王子身上的一**毛都是它的。

    燕子没有在意那个小孩,嘴里衔着一根金羽毛离开了。

    这次它要去的地方是城里最大餐厅的后街,那里有一个吃不饱饭的孩子等着他帮助。

    这次它绝对不做多余的事情,放下金羽毛就走,这样多跑几趟,它就能赚到更多的金羽毛了。

    在燕子到达之前,它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可能衣衫褴褛,肚子饿得咕咕叫。

    但实际上,除了肚子咕咕叫这一条之外,其他所有情况都和燕子想的截然不同。

    躺在餐厅后门门口的是个胖到涨包的女人,她守在后厨门口蹲守着,里面随时有人端着剩菜出来,她就抓起来满口塞进自己喉咙里,几乎没怎么咀嚼几下,就生生咽了下去。

    燕子飞去的时候,正好撞见有人提着一桶剩菜出来,那里面混杂着咖喱汤汁、奶油浓汤的味道,上面却漂浮着西兰花、手工糕点,混杂在一起,什么剩菜都有。

    胖女人一把冲过去,接过来说句谢谢,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燕子瞠目结舌,而门内有老女人的声音,她呵斥那个提桶出来的男声:“我不是说过,剩菜都分门别类装好给她送去吗?再犯懒也端着剩菜盘子给她,混在一起这算什么?有你这么作践人的吗?”

    那男生一边哂笑着道歉一边接过剩菜桶,嘟嘟囔囔和老人犟嘴:“反正她也不在意,给什么都吃的下去,分不分类都没什么影响啦。”

    “胡扯!”老女人说着,关上了后厨大门,声音从里面闷闷传出来。

    燕子站在门上一个玻璃碎的缺口处,能听到里面的议论声:“这人怎么是这样,长那么胖还一直吃,我都怕她的胃撑爆炸了。”

    “哎……她也是个可怜人……她心里难受。”

    “难受和吃东西有什么关系?”

    “心里难受,心里填不满,就要靠外物来填满了。你之前给请女孩跳舞的时候,不也送了甜品过去?当时是怎么说的?‘心情低落的时候,吃点甜食会好很多。’”

    “但…那怎么能一样,压力、焦虑、低落和难过都是要排解的啊,只靠吃东西获得满足又有什么用?总归是假的啊,还对身体有害。”

    “……未经他人苦,别随便议论别人。”

    “……行吧……我还是觉得她该运动,精神好了也就想得开了。”

    燕子盘旋着,把金羽毛放在胖女人头顶,看对方戳着手背上的肉坑,闷闷地无声哭着。

    燕子不明白女人在哭什么,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难过,但它犹豫着盘旋,还是落在对方头上,用翅膀拍拍对方油腻腻的头发。

    燕子离开后,又远远去看了看那株玫瑰,那玫瑰在阳光下依旧鲜亮夺目,燕子还是很喜欢。

    它想上前,它有很多话和玫瑰说,但远远看着,它闻到羽毛沾染的胖女人的油味,看到自己翅膀里夹着的仅仅一根金羽毛,它感受着翅膀根部金羽毛扎得皮肉生疼,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它想拥有玫瑰吗?还是仅仅与她共舞?它爱玫瑰吗?想和它共度余生,还是只想要一个吻?

    它想要玫瑰填满它吗?

    它有点不明白了。

    燕子慢慢飞走了,它低低的漫无目地盘旋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快乐王子身边。

    这里比他离开时候喧闹许多,人们把快乐王子的雕像围成一团,指指点点着发出惊呼。

    “谁偷走了快乐王子的金羽毛!”

    “天呐!我第一次看到,快乐王子雕像里面竟然是黑色的!”

    第66章 “但人才是主体。”

    人群熙熙攘攘, 手臂挨着手臂,肩膀擦着肩膀,挤挨挨黏在一起, 像鸟类翅膀上的羽毛那样,紧紧挨着组成团结又能扇动山风的力量。

    一个个指尖指向快乐王子, 蓝色绿色棕色黑色的眼睛看着,盯着那片掉金羽毛的漆黑雕像底座,声音或惊诧或紧张或疑惑或焦急,说着重修、抓小偷、问询和解释的言语,眼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聚集在那边上。

    黑色的雕像本体几乎不像他们见过的任何石料,大概是某种矿石,能坦然吸收所有光线, 再耀眼的日光找在上面, 都是毫无形况和光影的浓黑。因而,黑色边缘那些明亮的、在愈发高升的太阳下几乎泛着白光的、闪亮亮的金色羽毛就被衬得更加显眼。

    没人能从上面移开。

    议论着,议论着,人群中声音逐渐小了, 一个小孩的声音在其中也格外突出。

    “就是它。”他在人群最中间,坐在一个男人肩膀上, 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手里还捏着那根金色羽毛, 逆着所有目光和手指,比整齐军阵中的彩虹小马还要显眼, 几乎立刻, 人群都被淹没下去, 他和他手指的燕子成了唯一的中心。

    “燕子叼走了很多羽毛,我就是在它那里拿到的这跟。”

    议论声又重新响起来, 有大人弯腰,从花坛里捡了一个石头砸过来,常年在河边打水漂的男孩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能做他们明令禁止的事情。

    “看什么?没打过鸟吗?快把它打下来,万一它身上有更多金羽毛呢?”

    于是更多石块朝燕子砸来,燕子不得不迅速向上空飞去,东躲西藏,但还是被一个石块砸偏了翅膀。

    它比地上的人们更快,很快穿行着从书上绕出去,在众人搜寻未果之后,悄悄潜入到快乐王子的斗篷下面。

    “都怪你。”燕子小声抱怨,“如果那些金羽毛还在,就不会有这些多余的事情,那些人不管是夸耀你还是夸耀其他什么,对你都只要好处,我也不会因此被砸翅膀。”

    它有满腹牢骚要讲,所有事情在它看来都不正常。

    快乐王子想帮助的那些人根本并不贫穷,他们都有手有脚、都吃得起饭,没有谁真的迫切到用那根金羽毛救命,那些人里面,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这份帮助感到感恩,无论从现实利益还是情感回馈方面,这都没有任何收获,去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是什么呢?

    燕子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外面的声音安静了下来。

    外面有人叫市长,随即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围着快乐王子的雕像看了又看,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燕子却总觉得这声音中充满贪婪。

    “城市就该立下新的法令。”他扬声道:“我们应该禁止鸟类靠近所有雕像,不然谁直到那些带翅膀的小东西会不会偷走雕像上的什么东西。

    他话音拉长,燕子躲在阴影里往外看,看到几个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也有人乐呵呵接上市长的话:“市长英明!鸟儿有时候会停在雕像身上,甚至还有的会随意拉屎,这对雕像可是一大损伤。”

    市长满意点头,在一群称赞的声音中再次开口:“在那之前,我会安排人对快乐王子的雕像进行修缮,我们敬爱的快乐王子绝不能用这样残破的外表示人。”

    “今晚,我会派守卫在这里站岗,严禁任何人靠近。”

    “阻止鸟类继续毁坏快乐王子雕像。”

    有人低伏着上半身凑近,眯笑着补充。

    “严禁任何鸟类靠近!”

    市长补充,他大手一挥,留下一个守卫,就遣散其他人扬长而去。

    人们一步一回头,不断回望着离开,直到走在了很远,彼此凑近的耳朵里还传着快乐王子的称号。

    “都是你的错!”燕子终于跳出来,叽叽喳喳抱怨着:

    “如果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就不会有现在的情况,你知道你会经受什么吗?你知道那个市长要对你做什么吗?你身怀财富,身上带着金羽毛、红宝石和蓝宝石,却站在整个城市中央,那些人称颂你夸耀你的时候,谁不想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以前是你的名誉和财富都让人难以下手,现在你自己开了这个头,所有人都会想来抠走你的所有珍宝的!”

    燕子愤愤不平,比自己的钱被给觊觎还难受。

    但快乐王子只是安静的,安静地倾听燕子的呼吸和心跳:“你刚刚受伤了?”

    所有抱怨顿时被卡到喉咙眼里,燕子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等它反应过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快乐王子已经连连问了一串话。

    “如果我能帮你挡下那些就好了,”快乐王子第一次表露出懊恼情绪:“看到你受伤,这让我非常难过。”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燕子几乎因为过分烫人的话语而结巴了,但它很快就重新找到了切入点。

    “现在你还能看见,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等到市长的人把你团团围住,等到他们要重新‘休整’你的时候,你的蓝宝石眼睛就不见得还在了,那时候你能不能看见,全凭那些人的心了,也许他们愿意帮你做一只新眼睛?也许不呢?”

    像是在印证燕子的话,没过多久,太阳只是有稍稍西斜的打算,市长留下的守卫在左瞧右看之后,很快走到花坛内侧,背对着快乐王子,从他脚上取下一片金羽毛。

    “非常对不起,快乐王子殿下。”

    那人的嘴唇哆嗦着,显然对偷盗非常不熟练,看向世界的目光里充满恐惧,拿到那片羽毛后整条手臂都在抖,手掌却依旧死死的握着,任由手掌被金羽毛边缘划破,血液缓缓浸透整个手心,被恐惧中无疑是抹到了雕像上。

    “我的儿子得了病,他需要这笔钱…那些药品太贵了,我工作一辈子也买不来……对不起王子殿下,但你从小住在王宫里,你什么都不缺,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呢?”

    “只要一点点,反正你多的是金子,市长还要重新修缮,你不缺这一点,给我又怎么了?”

    他哆嗦着,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颤,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但说到最后,却十分委屈的哭出来,像是面前有个不存在的债主一样,低声咆哮着咒骂和泄愤。

    “我离婚很多年了,我只有儿子了,我知道我不好好经营生活才会现在没钱治病,但我一定会改的,凭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给我一次机会……”

    燕子有些听不下去,它飞扑出去啄那人的脸,不明白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道错了,转头来还是要埋怨别人。

    但它并没真的下重手,毕竟即便那个人多不成熟,但他的孩子确实需要这笔钱。

    那人做亏心事本就心虚,被燕子用翅膀扇了几下也不敢反抗,只惊慌环顾周围,担心忽然冒出来的路人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一只手慌忙摆手想赶走燕子,踉跄着跑下花坛,重新站到自己的岗位上。

    燕子被他匆忙中打中了几下,回到快乐王子的肩头时,白天翅膀被石块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

    “看吧,已经有人来偷你的财富了。”

    它不无得意的向快乐王子展示,以印证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只是个雕像。”快乐王子说,他声音很难过。

    “如果我能动……”

    “那你就能自己赶跑他?”

    “那我就能自己摘下羽毛送给他。”

    “什么?”燕子确认自己所听到的是什么,惊讶地飞起来。

    但其实不奇怪,毕竟这个人是快乐王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奉献欲。”燕子飞下来,落到快乐王子的眼睛同等高度,和他对视。

    它过去的声音总是尖细的,充满情绪,偶尔抱怨,具有明确的指向性——这常常让人感到吵,尽管快乐王子正喜欢这样的吵闹,他孤单太久了,太久没人和他说话。

    但此刻,燕子的声音却过分平静。

    “我不明白,”它真切的困惑着,“金钱、财富、荣誉、名望……所有人都为之趋之若鹜,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仰慕你,你不知道你拥有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

    燕子声音顿了顿,这句话让她感到熟悉,她因此有一瞬的不适,但更多的是惊讶,惊讶这句话竟然会从自己嘴里出来。

    “这些是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全都轻易拥有,但你却不在乎。”

    说着,平静逐渐被打破,似乎有许多情绪蕴藏在其中,愤怒吗?怎么还有委屈?

    “有人从贫困和艰难中爬出来,用尽所有手段获得,而你生而拥有,却丝毫不在乎。”

    “你不只是不在乎,你要把那些东西分发出去,给那些没有付出努力的人。”

    “你知道这层高塔有多难爬吗?有多少人为了爬上来费尽心力,他们经受教育出卖自我,不把自己当人看,才能获得高塔上的地位,而你,你却将高塔视为无物,随意将高塔顶端的一切撒出去,任由那些金闪闪的星星落到没付出努力的穷人里去。”

    语速越来越快,说得越来越多,燕子自己才慢慢明白自己要说什么。

    它因自己的猜测感到恐惧:“你在打破这座塔的秩序。”

    “我要打破这座塔的秩序。”快乐王子的声音非常平稳,甚至显得有些冷酷。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天黑,夜色还算稀薄,广场上有黑影晃过来,然后是另一个。

    那些黑影接近快乐王子的雕像,面目变得清晰起来,是附近一家糖果铺的老板。

    守卫忙上去拦住他们,却被糖果铺老板一把推开:“我可看见你下午做什么了。”

    那女人挺胸威胁,于是她走了进去,到了快乐王子雕像跟前。

    她拿走了一根金羽毛,在她要拿第二根的时候,燕子冲下来啄伤了她的手。

    另一个身影紧跟其后,对守卫哀求:“我的孩子也病了,你记得我吗?我女儿和你儿子,他们在同一间病房。”

    于是她也进去了,拿了一根羽毛,要拿第二根的时候,糖果铺老板打了下他的手。

    他们要离开的时候,雕像后面又有一个人闪出来,他手里的小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老脸上满是泪痕:“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能没有一个像样的墓地,那是我死后灵魂的居所,我已经苦了一辈子了,我不能死后依旧受苦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敢拦他,于是他也获得了一枚羽毛。

    老人的哭喊的声音大了点,像是夜间的灯光,迅速照亮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其他人。

    似乎是一瞬间,十几个人从黑暗的浓雾中涌了出来,他们有的哀求,有的威胁,有的干脆直接冲开守卫的阻拦,上来抢了一根或一把金羽毛。

    无数人称颂的过去,快乐王子始终孤单,而在他身上羽毛被一片片拔除的时候,花坛里却热闹了起来。

    “那些人……”燕子冲下去想扇打所有人——至少扇走那个吝啬还爱骂人的肉铺老板。

    但它并没成功,这里人太多了,他们人太多了,也不担心被发现,手臂挥舞着,轻易就把燕子打飞。

    燕子只叼回一只羽毛,就踉跄着爬上快乐王子的肩头:“那些人根本不配拿到金子,他们贪婪无知,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帮助,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帮助。”

    “没有值不值得,”快乐王子的声音很平静。“没有配不配。”

    “我要打破这座塔的秩序,燕子,这座塔由某些人建立,他们因此走到了他的上层,落后的人想爬上来,因而走上台阶,比那些塔下面的人高一点。”

    “但他们建立这座塔有时征得了谁的同意呢?他们建立这套塔的秩序时,塔下面走在地面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就一定要依照这座塔的秩序而活吗?”

    “没有值不值得,燕子,”

    他叹气:“他们只是他们,人只是人,我站在我的祖辈建立的高塔上面,鞋底都比他们所有人都高,但那又怎么了?”

    “他们并不亏欠我什么,我也并没对他们做出什么益事,我不能用我的标准评判他们值不值得,并有选择地给予施舍。”

    “如果是这样,”燕子说:“那你该什么都不做,而不是散布你的钱财。”

    “他们活在城墙里,经受庇佑,获得恩惠,这就是你和你的祖辈的价值,也是那座塔存在的意义。”

    “而他们却恨这塔上的人,而你,你身为这座塔的缔造者后代,却要打破这座塔。”

    “因为这样的秩序让他们疼了,”快乐王子说:“庇护是初衷,但这座塔已经建* 的太高了。”

    “如果只是出于庇护,用不了这么高的。”

    “塔顶的人脱离地面太久了,他们想要的从生存变成了商品,再从商品变成了财富,财富后又是名望,名望后还有权力,而权力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建的塔永无止境,而这让塔下的人无法生存。”

    “那些人——那些更大群体的人,那些沉默着忘记怎么发声的人,他们只想生存……风来了活着,雨来了也活着,这就足够了。”

    “没有值不值得,没有配不配,他们只想活着,其他的任何问题,都之后再说。”

    快乐王子说这些的时候,花坛周围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比白天更多的人把快乐王子包围起来,无数双手朝这边伸过来,无数个人想拥挤着靠近,却被身边人的躯体挡住。

    花坛台阶之后两层,但已经有大把的人想靠近而不得,花坛最中间的人并不愿意下去,有人爬到快乐王子雕像身上,他的腿脚被下面的人拉扯着,手臂被金羽毛和石雕像划伤,他手上握着足够多的金羽毛,领口、衣袖、鞋边也插着,但他却始终不愿意下去。

    ——或许也想逃离,但外面人太多了人,身体贴着身体骨头碰着骨头,所有人拥挤着向前,即便有想要逃离退后的,也没人敢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哪怕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出去。

    燕子被赶着飞到了快乐王子的头顶,它看着下方这一切乱象,人群中隐约露出的缝隙里,快乐王子腰带以下的金羽毛已经被拔干净了。

    “但塔成为了一种秩序,一条产业链,无数人因此获得生存,塔中间还站着许许多多的人。当你要为了一些人打破这座塔的时候,另一些人会因此摔下去……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

    “但他们的生存阻碍了别人的生存,他们从塔下往上爬,踩下去的土夯实了下面的台阶——他们因为爬塔而脱离生存之苦,为了稳固自己的现状或是为了到达更高层,他们也一遍又一遍建构着塔的规则和架构。”

    “即便他们自己也从塔下面出来,他们自己明白塔下面的生活有多痛。”

    “他们把自己融进了规则,他们的渴望、生活、信仰都由高塔构筑,于是他们也觉得他们是一部分高塔,而忘记了他们自己是谁,他们自己要什么。”

    快乐王子如是说,他的没法扭头,熠熠生辉的蓝眼睛在夜晚也能被所有人看见,是浓厚夜色中唯一明亮的存在。

    他当然没法看到头顶的燕子,但燕子却觉得这句话是在说她。

    但为什么呢?她只是一只燕子,怎么会觉得自己经历过贫穷、苦难和徒手爬上高塔的困苦,而因此觉得委屈和被点破的不堪。

    花坛里面,随着两个人打起来,有人站出来拉架,糖果店老板擦亮火柴,所有吵闹和一轮都随着光亮的出现消减下去。

    爬在雕像上的年轻人终于能下去了。他还没松一口气,身上插着的羽毛就被人群一哄而散,随即在糖果店老板的要求下,羽毛被一根根分出去,于是最里层的人都只有一根羽毛,也都有了一根羽毛。

    开始有人拿着一根羽毛往后退,于是后面的人也能进来了,那些人看见了前面发生的所有事,都簇拥在糖果店老板的周围领羽毛,等羽毛快拿完的时候,人群又陷入一阵骚乱,于是能爬上雕像的年轻人被派出来,在所有人目光计数中,一根根拔下快乐王子的羽毛扔下去。

    余下的人都簇拥在糖果店老板的身边。

    “但总是要有秩序的,”燕子说,“你打破了这个高塔,还会有下一座高塔。人总不能依靠情感进行交易和生活,秩序的存在必不可少,既然有秩序,就必定有规则和评判,必然有高低,必然有压迫。”

    “总有人希望更好的生活,而他们也愿意为此付出更多。”

    “规则和秩序的诞生、乃至由秩序产生的压迫和被压迫,也都是历史发展的规律,你无法改变。”

    年轻人爬上快乐王子的腰,用下面人递上来的撬棍,撬掉了剑柄上那颗世界上最大的红宝石。

    下面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燕子看着下半身光秃秃的快乐王子,看着他逐渐露出漆黑的本色,却只能一动不动看向远方。

    “你也改变不了。”

    “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把他们自己的东西归还给他们。”

    快乐王子叹气,听到燕子的惊呼,又不由笑出声:“很惊讶吗?但那些人建造第一层台阶时,依靠自己的财富或许足够,但更高层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那些无论用作庇护或是居高俯视的建筑,那些东西仅靠他们自己,怎么可能造的出来?”

    “我和你说过我的过去吗?”

    年轻人受到鼓舞,再接再厉爬上来,避开那些金羽毛,将撬棍伸向了快乐王子的蓝宝石眼睛。

    燕子迅速从快乐王子头上俯冲下去,啄向对方的鼻子,那年轻人痛呼一声,从雕像上跌落下去,被下面的人接住。

    “不要这样。”快乐王子的蓝眼睛熠熠生辉。

    “这些是他们本就应该得到的,而不是他们需要爬上高塔变卖自己才能获得的东西,更不是我施舍他们的。”

    他再次叹气:“我是王子,要著书,就有王宫笼络垄断的诸多书籍典藏供我翻阅,有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为我教习,有全世界各地的吟游诗人帮我绘制地图,有无数文学专家帮我整理案几……这些是我本身就该获得的吗?”

    “我的仆人从来没说过任何忤逆我的话,我从没看过他的眼睛,每当我问他是谁,他总说自己是我最忠心的利器。”

    “我在全国每一个城镇都有雕像,我的父皇母后为我建造了最大最漂亮的,于是朝臣也建造、官员也建造、商人也建造、贵族也建造……他们是真的崇敬我吗?是我的魔术、绘画、书籍和样貌真的这么好吗?他们压迫从税收中拿出来建造雕像的钱,难道是我应得的吗?”

    “如果,如果为了获得生存,把自己当成生育工具情有可原,那为了工作,把自己当成武器是否正确?那以财富和阶级代替关系,用宝石和铁胸针的撞击压抑两颗心的碰撞又是为了什么?以财富和外物累积填补情感空缺是否合理?”

    “那么,那些迫使想要生存者丢弃自我,宣扬‘不把自己当人,才能成为人上人’的那些人,他们希望自己治下都是奴隶,视所有下属为阶级下的商品、拥有某项职能的工具、没有任何人格的‘利他者’,而不是彼此合作互利共赢的伙伴——那些人,他们获得财富和阶级,是应该的吗?”

    年轻人再次爬了上来,这次他抱着快乐王子的脖子稳住核心,另一只手用撬棍一用力,就轻易把那蓝宝石卸了下去。

    “但生活就是这样。”燕子原本看到金羽毛被拔掉十分焦急痛惜,此刻内心却格外平静。

    它站在快乐王子头顶,明明对宝石十分垂涎,却能平淡看着那两颗宝石落在花坛中的泥里。

    似乎有某种东西将它和喧闹的人群隔开,让她知道那些东西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所有金子、红宝石和蓝宝石,都没有此刻的对话重要。

    “工作就是把自己的能力当作工具换钱,社会运转并不需要知道你是谁,只需要这份能力和工具就够了。”

    “用你的才能价值换钱,用你的情绪价值换朋友,用你拥有的换取你所需要的,劳动异化,自我异化,想摆脱困境就要展现自己的使用价值,获取更多以提升自己的价值,人与人的关系被物和物的关系替代,这是商品,也是社会。”【1】

    年轻人轻易撬掉了快乐王子的另一只蓝眼睛,那颗蓝宝石没有落到花丛间,而是被人稳稳地接住。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年轻人彻底攀爬到最高处,站在快乐王子肩膀欢呼一声,轻松扯下金羽毛往下扔。

    人们的目光和欢呼声随着羽毛的洒落而移动,金色的光雨成为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但那是不对的。”快乐王子叹息,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商品是使用价值和价值的统一体,人也是,在使用价值之外,我们的本质,我们最真实完全的价值是我们自己。”【2】

    “人的关系怎么能被事物代替呢?人的关系绝不能被物的关系所掩盖,这是我所坚定的,也是我所致力的。”

    快乐王子头顶的金羽毛也被拔下,面部的白玉也被敲碎扔下去,人们哄抢着接着落下的宝石,欢呼着仿佛手里捧着的是糖果、健康、富有或充实。

    快乐王子的声音愈发虚弱,但那声音中的兴奋却丝毫不比簇拥着他的人们少。

    “让宝石脱离虚无缥缈的阶级和名望,让金子进入人们生活中去,让财富成为生活的助力而非主体。”

    “让人们拆散我掠夺我,让金子为他们换来食物、药品和衣服,让宝石成为他们示爱时的见证,而非黏在我身上,获得虚无缥缈的歌颂和赞扬。”

    这边的哄闹终于引来了城市巡查官的注意,远处市长的别墅灯火大亮,马蹄声和灯火点亮了一条又一条街道,那些街道像是水渠或火线一样,蔓延着朝雕像而来。

    雕像下的人群发现这点,外围的人已经开始四处逃离,而中间的人群也开始溃散,只有糖果店老板依旧站着维持秩序,她费力的举起手,接应那个雕像上的年轻人。

    快乐王子的雕像已经完全光秃秃了,他再也没有一点亮色,漆黑的外表几乎能吸收所有光线,在漆黑的夜色中连轮廓也看不见。

    “社会有其功能性,财富和资产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但人才是主体,人的感受、情绪、尊严、身体和自我,一切的一切,都不该被任何东西压制。”

    “人不该为了任何事物成为奴隶,人永远不该被物化,人永远该被记住名字、被知道自己是谁。”

    火把在颠簸的马背上闯进来,照在花坛和快乐王子的雕像上,他的阴影掩盖了最后两个人逃离的踪迹。

    过来的人看到快乐王子的样貌,顿时松了一口气,火把掉在地上,光亮剧烈的腾起闪烁,照在王子脚边的那只燕子身上。

    它一只翅膀断了,羽毛凌乱散落在周围,身体被仓皇的人群踩了一脚,身体扁扁的溢出鲜血。

    红色的血混在黑和白的羽毛中,比那跟穿在翅膀上的金羽毛还显眼。

    它躺在快乐王子斗篷下面,好久,才喘出一口气。

    “你不愿意被当成名贵的雕像、不愿意成为某个时代的代名词或是被展示的城市象征……你想当人,对吗?”

    “那么,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的。”

    她蹭了蹭快乐王子的斗篷,然后跌在王子的脚下,死了。

    第二天大清早,整座城市都对着快乐王子的雕像面面相觑。

    “他剑柄上的红宝石掉了,眼睛也没有了,他不再是黄金的了,”市长眼神警惕的看着四周,似乎周围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他语气生硬,似乎四下寻找可以供发泄情绪的人:“讲句老实话,他比讨饭的好不了多少!”

    “比一个讨饭的好不了多少,”其他人同样愤愤,他们什么都没拿到。

    “他脚下还有一只死鸟!”市长又说,“我们应该颁布一条法令,禁止鸟死在花坛和雕像旁边。”

    他们把快乐王子的雕像拆下来,大学美术教授说:“他既然不再是美丽的,那么,他不再是有用的了。”【3】

    第67章 【前情提要在作话】

    乔纳森总觉得克劳利心神不宁, 也许是对天使和恶魔的刻板印象,他总觉得这个恶魔没安好心。

    他发现这件事之后,就找机会和卡珊德拉聊了聊, 后者迟钝的想了想,干脆把周赞茜一起拉上了。

    “他们啊, 应该没事。”周赞茜有些迟疑,但还是给出了正面回复。

    “康斯坦丁据说从至尊法师那里问过,说不用担心他们。”

    她说着,对上一大一小两双疑惑的眼睛,自己也迟疑了,“至尊法师的原话是‘顺其自然,不用排斥’, 我自己分析了下, 是这个意思吧?”

    卡珊德拉和乔纳森品了品,觉得确实如周瓒西所说。

    “不过,至尊法师为什么会为这件事做预言,他是事先知道什么嘛?”

    乔纳森敏锐抓住盲点, 卡珊德拉也点点头,补充:“也许有些我们还没遇到的危险?”

    “这个嘛……”

    周赞茜显然提前没想过这种问题, 她挠挠后脑勺迟疑半晌,最终抬头, 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还没想过这点。”

    几人商议了一番,于是决定由乔纳森靠近天使和恶魔, 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 一旦有不对的地方就立刻报告。

    周赞茜觉得这个计划没问题, 但卡珊德拉却有些迟疑。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超人家的行事风格好像不太适合潜伏任务?

    事实正如卡珊德拉所预料的, 乔纳森的卧底任务可谓是错漏百出,即便卡珊德拉同样不习惯从事这样的潜伏任务,但生活在蝙蝠家有超强敏锐观察力,很容易就找到乔纳森的许多破绽。

    她猜克劳利应该也发现了,毕竟这几天看他使唤小孩跑腿干活非常熟练,时不时搞怪吓乔纳森,偶尔透露出点虚虚实实的假消息勾的乔纳森望眼欲穿,转头又哈哈大笑着说你真好骗。

    卡珊德拉一脸黑线:这人性格真恶劣。

    但她并没把潜伏被发现的事情告知乔纳森,也并没贸然插进这两人的相处,作为双方情况都看到的人,她守在暗处,是最后一道防线。

    她反其道而行之,把突破口放在了时刻和恶魔粘在一起的亚茨拉斐尔身上。

    果然,观察亚茨拉斐尔比观察克劳利容易多了,她也很快发现一些端倪。

    周赞茜这几天带着她们一直转移阵地,她将找到梦娜和康斯坦丁所说的任务都寄托在阿婆身上,即便她们几个在灵界里十分扎眼,出门容易遇到很多事端,也可能引来翡翠宫的注意,她们还是不停的转换阵地,朝阿婆居处的方位而去。

    而克劳利对频繁更换住所这件事颇有微词,他话语中展现的态度,似乎并不担心被翡翠宫抓回去榨成营养液被其他灵魂吃掉,反而十分笃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他时不时提起那天对战霜降刃时的场景,强调战斗到最后,那两人站着其实有谈判的意味云云,常常劝她们要不和翡翠宫坐下来好好聊聊,转头就被周赞茜毫无保留的否决。

    “你没在这里生活,你不知道翡翠宫是什么样的,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才会这么天真。”

    周赞茜觉得克劳利的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切实体验过这里的生活,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天真的幻想。

    而克劳利则对周赞茜的决绝嗤之以鼻:“真是年轻人,觉得反对就是要绝不往来,有一点联系都是亵渎,真正的成年人都是结合一切能够结合的力量,而不是义气用事。”

    “你说什么?”

    周赞茜一拍桌子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恶魔,表情出现明显的怒容。

    “我只是怀疑你那些判断的准确性,小孩,”克劳利一点不虚,他依旧笑吟吟的。

    “如果我没记错,你可是个活人,是怎么死人的地界,还觉得自己是在灵界长大的呢?”

    周赞茜怒容一滞,一时间张张嘴说不出话。

    这是个秘密,她只是瞪着克劳利,丢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就转身气鼓鼓的走了。

    卡珊德拉更加确认这人有什么倚仗,克劳利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故意和周赞茜对着说话,很有故意惹怒对方的嫌疑。

    她并没让对方如愿,安抚过周赞茜的情绪之后,装作没发现什么,继续维持表面状况。

    她暗地里发现了克劳利在之前居处留下的线索,那是张看不出任何痕迹的白纸,卡珊德拉猜测那上面有什么魔法印记,但具体的关键信息也看不到,犹豫后并不打草惊蛇,只是把纸条收集者藏起来。

    没得到应该得到的回复,克劳利果然坐不住了。

    某天卡珊德拉到前面去探路回来,回来的时候却并没在临时居所发现同伴们,来回转了一圈,在角落发现了乔纳森留下的信息,根据指示,她很快来到了不远处一个街道。

    周赞茜和克劳利三人站在当中,对面站着一个浑身耀目金甲的骷髅将军,在灵界多呆了几天,卡珊德拉对翡翠宫八大将也都有一定了解,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谁。

    翡翠宫八大首领之一,手段最残暴嗜杀的枯金将,据说喜好滥杀无辜,不久前街道上出现暴乱,他出现后也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去揍了几个人发泄,问题一点没解决,他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人拦住他们,不管到底是不是和克劳利事先有联系,必定要先打一场再说。

    卡珊德拉如此想着,那边情况果然,任由克劳利想要解释什么,枯金将一概不听,举起金灿灿的砍刀就冲了过来。

    周赞茜闪身躲开,枯金将一时间没收住力道,手里的大刀硬生生砸在地上,地面轰然出现巨大裂缝,连着周围的古建筑也震了一震。

    他反应很快,一翻手腕反握住长刀,转身抽刀,并借这力道带刀砍向亚茨拉斐尔。

    天使嘴唇蠕动,脚下忽然出现法阵,整个人倏然消失在原地,而原本在他身后的恶魔紧随其后,掌心带着一团幽幽蓝焰就就拍了下去。

    那火焰在挨上枯金将的一瞬间迅速扩大,没几秒就缠上他的身体,裹挟着他难以向前,火焰灼热烫人,但对一个已经死去短的骷髅来说,却没什么太大的攻击性。

    “就这?小小恶魔,这就是你们地狱的把戏吗?用一点火焰来熏你爷爷的眼睛?”

    枯金将站在火种,用无动于衷来嘲笑对方。

    “可惜了,你爷爷我是个骷髅,只有眼窝没有眼睛,不然还能装作被你的计谋算计到。”

    “想靠这个算计我?想得美!”

    骷髅大踏步从火焰中走出来,抖一抖身体,用拳头锤击另一只胳膊,拍打上面的火苗,那些火焰却像是缠绕着死死不放的活物一样,紧紧裹在他身上,有些火苗甚至畏畏缩缩顺着缝隙钻进去,进入刀盔甲内侧,爆裂烧灼着枯金将的骨头。

    那边的恶魔却闲散的抱臂看着,脸上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但语气却非常恶劣而不耐烦。

    “快点!你们这些磨磨唧唧的傻*,连烧一副骨头都烧不干净,还有什么作用?就这还是地狱之火呢?别给地狱之火的名头丢脸,撒旦听说你们的行为,都要因此不敢出门见人……”

    他语速很快,语气恶劣单词黏连,枯金将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又耗费了更长时间意识到,哦,那些带着英式幽默的诅咒和辱骂是针对他身上的这团火的。

    不是?你有什么大病?

    枯金将又想起那个鼻孔长在脑袋上的女恶魔了,他当时和其他同事讨论,说对方贸然来到别人的领地,不仅找死的想勾引赤胭星,甚至还想用自己的魅惑法术迷惑晓公子和霜降刃,想利用她们为自己做事……

    枯金将当时一边怨恨那表子为什么看不上自己,一边迫切想拉其他人一起咒骂对方,嘲笑对方不知是长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竟然如此神智错乱。

    但现在,看看不远处带着墨镜激情辱骂一团火的瘦高个,枯金将觉得那个魅魔还是太正常了,她虽然非常普信,但至少没有真的精神错乱,意图训教让一团火听话。

    但他还没开始说话,下一秒,就在那恶魔开始辱骂的下一秒,身上的火焰猛地暴涨一寸,原本畏缩的火焰像是受到鼓舞,猛地窜起来,每一个火苗都费尽心思钻到他的盔甲下面,烈焰熊熊燃烧着灼烧他的骨头。

    虽然他没有身体了,但只是骨头被这样烧也是会疼的,这么一直烧下去,恐怕他要被直接火化。

    枯金将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里传来的“咔吧”爆裂响声,这怎么听都觉得是骨头烧炸的声音。

    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了任务什么,他一抖手立刻卸下金甲,趁火焰没有从金甲蔓延到他的身体上之前,迅速让火焰离了体。

    这一下果然松快了很多,骨头距离火焰远了点,也能舒舒服服舒展开了。

    他一手要去提长刀,下一秒一个身影却迅疾闪上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几张符咒贴在他胸膛的肋骨上。

    他脱下战甲,反应速度比平时已经快了很多,但还是没有忽然出现的黑衣女子快,只来得及和对方快速过了几招,就被打到连连后退。

    脱下战甲他是拜托了地狱火焰和沉重束缚,但同时也失去了一定的力气和负重,现在他的重量只是一副骨架的重量,即便再怎么有力,骨架宽大魁梧,但还是轻了不少,力气也小,拎着大刀也吃力了许多。

    随即,胸前的符咒忽然动起来,三个叠成三角形的符咒在胸膛上组成三角形,三角忽然牵引着左胸、右肋和左胯,符咒忽然发光,缓慢转动起来,他感受到那三处骨头也在转移和错位。

    这几乎是支撑人上半部分的重要节点,这里的扭转一时间让枯金将痛苦到大喝一声单膝跪地,骨骼扭曲下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形剧烈颤抖着。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他站在火中嘲讽的时候,那些人却并不上前攻击,显然就是为了等这一幕,等自己主动脱下盔甲,这样少了保护,她们的攻击才会更加奏效。

    “狗贼!”他大喝一声,扶着长刀想站起来,空洞的骷髅眼窝里涌现的金光变成剧烈的火焰,跃跃跳动着带着浓烈的仇恨。

    天使又喃喃自语着什么,一抬手,一个明亮的圆形法阵飞过去,压在枯金将身上又化成光雨而下,形成一片星光雨,将对方牢牢困缚在其中。

    “不过如此。”克劳利率先吹起口哨,墨镜下的蛇曈带着蔑视和嘲讽,“我以为多强呢,上来就那么狂,其实不过是个脑子里面丈积木的傻子,用不上什么手段就能轻轻松松制服。”

    “翡翠宫的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傻吗?那地狱选择和你们合作可真是亏大发了。”

    “合作?”周赞茜迅速抓到关键词,眯着眼睛打量克劳利,“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总该说明你们跟来灵界的目的了吧?”

    到了这个时候,继续隐藏也没什么意义了,克劳利拍拍手,打算尽快解决需要解释、道歉、悔悟和发誓绝不再犯的过程,速通整个过程,和周赞茜达成并不可靠也不诚信的同盟关系。

    毕竟现在看起来,翡翠宫不仅没有表达出友善的合作态度,甚至也表现得如此无能,这让警惕带着天使一起来的克劳利看起来非常可笑。

    相比起来,还是蝙蝠家族和这个东方法师看起来胜算更大一点。

    “我的目的很简单啊,地狱和灵界有个合作,一个恶魔套着人皮到了人间,我们要把那个恶魔揪出来就行了。”

    周赞茜这几天看多了克劳利怎么骗小孩,对方在自己这里的可信度几乎为零,她转而看向了一边的亚茨拉斐尔,用眼神向他求证事情的真实性。

    “克劳利说的都是真的。”亚茨拉斐尔予以肯定,随即迅速甩脱关系:“那是她们地狱的合作,和天堂没有关系,我跟上来……是为了阻止恶魔的邪恶计划。”

    “没错,就是这样!”

    除了恶魔,其他人一言难尽。

    你确定你在阻止他的计划,而不是给恶魔做帮手吗?

    克劳利一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亲亲热热要去揽住亚茨拉斐尔,被对方一把推开也不生气,笑眯眯的道:“看什么?恶魔做坏事,天使补救,地狱和灵界合作,天堂阻止合作,双方都有事情干,都有业绩回去交差,这样不可以吗?”

    公正友善的乔纳森叹为观止。

    而周赞茜虽然知道不对,但还是不合时宜的想起网上谣传的哥谭警局离谱笑话,当警察和帮派分子混在一起之后,双方会商量好该找谁,然后混混警察把一个混混帮派的人带回去关着交差丰富业绩,而混混蹲局子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值班”。

    ……怎么不算业绩呢?

    周赞茜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大脑飞速运转,忽然在某一个瞬间顿悟:原来工作挣钱就要花钱,越花钱钱越少,而越工作钱越多,钱越多越花钱,越花钱钱越少……

    ——越工作,越花钱,钱越少。

    那不如不工作,不挣钱就不会花钱,两相中和,就等于无事发生。

    天才!

    周赞茜眼露亮光,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bug,咂舌道:“非常合理。”

    卡珊德拉奇怪地看了一眼周赞茜,不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她收回视线看向克劳利,示意对方不要岔开话题,把合作细节说清楚。

    在克劳利的叙述中,她们才知道康斯坦丁隐藏的另一个委托是什么。

    在天堂和地狱一直以来的神话中,一个女巫的预言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她曾预言:恶魔之子将会在人世间长大,ta的出现会毁灭一个旧世界,而开启一个新世界。

    为了这个语言,地狱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时刻准备着撒旦之子的诞生,并为此安排了克劳利作为恶魔之子的家庭教师。

    但直到预言的时间一点点来临,地狱却没有任何消息,撒旦依旧在沉睡,没人愿意做吵醒恶魔之手的那一个人,并且,事情似乎很明显,撒旦作为一个男性恶魔,这么久以来,始终没有怀孕的征兆。

    所以他们到底从哪里给他找一个预言里的恶魔之子啊!

    但女巫的预言从来没失效过,她的书中甚至连苹果公司什么时候建立什么时候大卖都写了,几百年来从未失手,如果恶魔们没完成语言里的事情,只能说明是地狱恶魔自己的问题。

    于是这件事从一开始的等待预言应征,变成了地狱恶魔们开始想方设法要做什么,才能主动契合预言书上的未来。

    毕竟谁也不直到做出和预言相悖的未来,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另一方面,地狱依旧对统治世界拥有绝对的信心,他们对恶魔之子毁灭世界建立新世界的预言念念不忘,做梦都想着让地狱统治世界。

    于是经过各方商讨研究,他们决定派出曾经谄媚跪伏在撒旦脚边,自称女儿以取悦撒旦的恶魔巴力出马,让她前往东方一个叫灵界的地方封印记忆和能力,重新投胎转世成小孩,以在预言时间内构建出预言上的未来。

    和灵界的合作就此展开,而灵界需要的,就是在地狱统治世界的时候,将灵界从那个狭窄逼仄的空间拓展出来,让他们能稳定的生活在太阳下面。

    “等等,你们能见太阳吗?”亚茨拉斐尔提问,然后迅速补充示意:“没有恶意,只是……有些灵性生物是不能碰到太阳的,像吸血鬼什么的。”

    这一句把卡珊德拉干沉默了,她印象里面的中国鬼魂,好像也都是在夜间出行。

    她把视线投向了周赞茜,后者也是沉思的表情,不过在几个西方人面前,还是点点头维持住面子:“是可以的,在中国有一些术法,可以通过土壤、灵草和矿石一起构造出新的身体,将灵魂导入其中,就可以让灵魂自如的生活在阳光之下。”

    亚茨拉斐尔看了眼克劳利,对方果然也在看他。

    这点和天堂还挺像的。

    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衣服——不止白色西装,他的这副躯体也只是灵魂的承载物之一。

    乔纳森听到了许多之前完全没接触过的灵性生物,还看到了《圣经》里的天使和恶魔,甚至确认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存在,一时间听的两眼亮晶晶,小脸红扑扑的。

    卡珊德拉继续提问:“那你来灵界是为了把恶魔巴力带回去吗?”

    克劳利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了,地狱那帮人每天说什么统治世界就是闲的慌,但凡上过几天班也不至于蠢成这样。”

    他上下嘴唇翻开,做出非常夸张的嫌弃表情,丝毫不给自己的地狱同事一点面子,也并不觉得揭开地狱的丑事让他自己脸上也不好看等等。

    他刻薄地奚落:“那些人就这么把一个大活人派了出去,既不提前沟通好投胎之后是谁,也不确定好要让她投胎到哪里,只躺在地狱的臭水漕里做梦呢!让我去找恶魔之子进行教导,却一点预留信息也没有,就这样还想统治世界,我看他们真是……”

    恶魔性格太差,一张口就是奚落,到最后输出的喷出口水的纯脏话。

    介于这里还有一个小孩在场,亚茨拉斐尔关键时刻捂住他的嘴,接替对方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只能大概调查类似的人选,重点排查那些家世显赫、性格恶劣且富有魔力天赋的小孩,推测出恶魔之子的可能人选,然后将ta带回到灵界来揭开灵魂封印,这样恶魔之子就会变成恶魔巴力,不用杀死任何人,预言就能不攻自破。”

    “你们不担心达不到预言的未来,世界会出什么问题?”

    克劳利对此嗤之以鼻,下唇一翻,一开口就是刻薄的嘲讽:“预言没说准,那不是预言者的问题吗?说明那个女巫老眼昏花技术不精,她自己不反思,还想pua我?怎么想的这么好呢?我做梦都没她厚脸* 皮。”

    “但……等等,”乔纳森忽然出声,抓住了其中的盲点:“那你们一开始找达米安,是为了什么?”

    “这……”亚茨拉斐尔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听到康斯坦丁叫他恶魔崽子,以为他知道什么,但不愿意和我们分享情报,于是顺着找了过来。”

    克劳利就明显松弛了很多,他在墨镜下翻了个白眼,并不以为意。

    抓错了就抓错了,怎么样?还能打死他吗?

    而且——“那个小破孩看起来就很有当恶魔的潜质啊,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恶魔之子呢?”

    他咂咂嘴:“他妹妹说不定也是,我当时在楼下可听见了,教室里有人说她是小丑和撒旦的孩子……见鬼,这cp真够邪门的”

    “但——”

    “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地方交谈?”

    乔纳森还要再说什么,身后忽然出现一个声音,那声音阴柔低沉粘稠,听起来阴森森的让人感到不适。

    他猛地回头看,却一转头和右肩上一个硕大的蛇头对视。

    那蛇头有黄澄澄的眼睛和油黑泛青光的厚重鳞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长长的蛇信子吐出来,冲着乔纳森眼睛射过来。

    乔纳森反手就是一拳,直接把那蛇头打飞出去,蛇头围绕着身后一个东西旋转一周,猛地从乔纳森左边又甩回来甩过来。

    转了一圈,足见乔纳森受惊之下使用的力气有多大。

    而从另一边转回来,同时也说明,蛇头旋转的中心点,也即身体所在的位置正在乔纳森身后。

    他下意识转身给背后的人来一拳,手腕却被一双手握住,一时间竟然不能动弹。

    身体左侧的蛇头还有些晕乎乎的,甩甩脑袋反应过来,乔纳森右脖颈忽然一凉,滑腻腻的冰凉触感浮现在右侧,让他一时间打了个寒颤。

    大脑已经事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咽了咽口水,看了眼左侧还在甩脑袋的蛇头,又转头看向右侧。

    一个一模一样的硕大蛇头从他脖颈上爬出来,借着他的右肩直立起来,蛇头整整对着他的眼睛,一吐芯子,细长分叉且发黑的巨大蛇芯几乎要碰到乔纳森的眼球。

    几乎,乔纳森敢用自己氪星人的超级视力发誓,最多只有几毫米的距离,蛇信子就能触碰到自己眼球。

    他看自己睫毛都没那么近过!

    乔纳森浑身汗毛直竖,魂飞天外,只留下本能反应,右拳握紧向上,又对着这个蛇头来了一记猛烈的上勾拳。

    蛇头这次有所准备,很快躲开了。

    见吓到乔纳森之后,两个舌头细细簌簌回收到身后,其中一个闷闷发出一声笑,低沉的阴凉声音带着笑意:“小孩还怪有劲的。”

    见其他人都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率先向克劳利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古代官员礼节,才做作的站起身,抬手做出握手的动作。

    “来自地狱的使者,幸会幸会,翡翠宫等你们的到来已经很久了。”

    身穿蓝色补服,领口处却探出两个硕大黑色蛇头的双头蛇一边微笑,一边掏出两个两边垂出长条的古代官帽,分别戴在两个蛇头上,两个蛇头齐齐微笑,露出两口森森獠牙,看起来明明凶恶又诡异,却硬是装成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是翡翠宫宫主之一的钴侍郎,是翡翠宫派来接应地狱来使的人员,匆匆来迟,还请见谅。”

    一直蛇头看向另一边地上的枯金将,张开嘴露出富有攻击性的样子,獠牙完全露出来,看起来又像是嘲讽。

    “如果我的同事做了什么事让诸位不喜,还请千万见谅,他只是个骷髅而已,没能长出小脑,也不是他的错。”

    在其他人还在警惕和犹豫的时候,克劳利率先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

    无声而互相对峙警惕的确认人选之后,钴侍郎转身,看着如临大敌却没直接攻击的周赞茜,两只蛇头收回来彼此盘旋着顶在他脖颈上,两头并排齐齐摆在一起,至少从外轮廓看起来,并没刚刚那么诡异了。

    “啊,这不是小黄帽嘛!”钴侍郎语气轻快,像是没发现周瓒西的排斥,欢欢喜喜的凑上前,又想上手摸她衣服又比划了下她的身高,半晌,才齐齐发出两声满足的喟叹。

    “许多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高啦!”

    什么情况?

    克劳利几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卡珊德拉。

    不是说周赞茜和翡翠宫不共戴天吗?

    这像是不共戴天的样子?感觉下一秒钴侍郎就要把周赞茜叫回家吃完饭了。

    卡珊德拉也茫然的摇摇头,她时刻警惕着,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如果对方有任何想要袭击的想法,她能在第一时间把周赞茜拉到身后,然后用特质蝙蝠镖和阿婆特供匕首给对方来一下子。

    但钴侍郎并没有攻击性动作,周赞茜身体僵硬表情排斥,躲开了对方挽拉的手,却依旧站在原地。

    “别用这样的眼神打量我,小黄帽。”钴侍郎的声音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两个蛇头蠢蠢欲死抬起来,下一刻又被按回去,服服帖帖安在盘旋而成的“人头”上。

    “你该爱我、感谢我——即便做不到,也该和小时候一样,单纯的恐惧就够了,我明白你没有能力爱我。”

    两只蛇头目光阴狠,几乎咬牙切齿说出后面的话,两侧长而亮的蛇牙发出凶光:“但唯独,唯独不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种仇恨的、恐惧的、怨愤的——好像我是你的仇人一样。”

    “你难道不是我的仇人?”周赞茜猛地后退一步,拉开和对方的距离,打个响指手中就出现了她的标志性重剑。

    她两手握着重剑,眼圈发红,但眼睛却坚定有力。

    “你当然想把我推出去,让我被那些人撕碎,你要审判我,要杀死我,要把我隔断所有筋脉,放在那个针眼里为你们的邪恶法典献祭——如果不是阿婆,我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

    “你怎么不是我的仇人?”

    “你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蠢货!”钴侍郎的两个蛇头直直立起来,他们下半部分因为之前的盘旋而扭曲着,僵直站起来时下面纠缠积压在一起,像是两个橡皮泥被旋转着混合,然后拉长,两个蛇身彼此挤压扭曲,几乎能听见骨头压缩的咔吧声。

    但钴侍郎却像是脖子被扭曲的人不是他一样,两个蛇头拉直腾空很高,居高临下的俯视周赞茜,瞳孔压扁成几乎一根悬竖的针,情绪激动又疯癫。

    “你以为那个老婆子做的就是正义了?她只是个敢杀人的懦夫!到死都坚持她一厢情愿的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希望世界会自己变好……哈!如果祈祷有用的话那还要我们干什么?”

    “翡翠宫才是灵界选出来的主导,我们才是完全出于灵界完全忠于灵界的灵界人!我们并不愧于蒙上业力,我们不怕接触杀戮,我们愿意为了灵界沾染杀戮和造业,只要能谋求一条生路、只要能劈开一条生路!”

    他居高临下,细如针的蛇曈冷冷俯视着周赞茜,一字一顿道:

    “你难道以为龟缩和懦弱才是正义吗?”

    第68章 “法术是思想的具象化”

    达米安在在这个地方呆了一周了, 他在第一天就把这个世界进行了充分的了解,还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把阿婆住的这栋楼探查干净,他甚至一个人出去过好几次——佩戴阿婆给的符咒和新换的衣服, 加上刺客的隐蔽能力和他的警觉,探查情况十分顺利。

    他也大概了解了这里的一切。

    阿婆住的这栋楼被称为幸福小区, 这里原本应该住着许多人,至少一个月之前——也就是梦娜来灵界之前,这里还住着许多人,但现在,那些人不知所踪,而阿婆常常会看着外面的那些怪物出神。

    达米安仔细思考过梦娜对这个世界可能带来的影响,实在很难相信阿婆会真心实意的帮助他, 因而后来, 阿婆不断推拒,并不愿意带着达米安去找所谓的沈先生,从他那里获得梦娜情报的时候,他也不是很很惊讶。

    他一个人出去探查信息, 打了几架并确定了沈公子的位置之后,收拾行囊就要自己过去找妹妹, 阿婆想要阻止,但没什么立场, 只能从其他角度劝他。

    “你一个人出去非常危险。”阿婆叹气:“我每天给你一个符咒并不是想用它困住你,而是, 这符咒有时间限制, 上面的法阵只能维持一天, 第二天就会失去效力。”

    换言之,当达米安离开她, 不出一天,保护他免受那些怪物侵扰的符咒就会失效,他不得不回到阿婆跟前。

    “我知道,”达米安面色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怨怼、警惕、惊讶或者失望,充满自信,似乎这这些也在他的预估之内。

    “我拆开过你的符咒,在它失去效力变成黄纸之前,记下了那上面的走势。”

    这也是他出去和外面那些怪物打架的原因,当时他拆开了符咒却没能第一时间搞明白怎么修复,气息散发出去被那些怪物围攻,不得已才打了一架。

    “那没有用的,”阿婆摇头,“这不是画画,孩子,画符需要灵力、天赋和多年的功力。我们帮派在教学生画符之前,会训练他们砍柴作为训练,当一个人随手就能把木头砍成能投光的木条而不断,他才有资格拿起画符的笔……”

    也许是老年人的通病,当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时,阿婆仰头,满脸都是怀念,不知不觉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达米安低头绑着手腕上的运动绷带,弯腰把小腿也缠好,神色平静的捞起武士刀朝一边的梁柱挥下去,倏然间只能听到一声什么炸裂的声音,惊得阿婆惊疑不定地看过来,迈着小碎步围着柱子转几圈,絮絮叨叨地埋怨怎么能破坏房子,但转来转去却没看到柱子上的缺口。

    但方才的声音明明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她不信邪,还要再找,就见达米安拎着武士刀抬起来,面无表情的捻下一条薄如蝉翼的木片。

    那木头像是丝绸一样映着日光,在达米安手指间柔软的垂下来,随着微风晃动而摇摆。

    他在柱子上指了一个地方,示意是从那里砍下来的,但他的刀太锋利,速度太快,砍下去的力道太稳,阿婆即便掰着老花镜仔细看,也看不出任何断开过的迹象。

    “这这这……”她这了半天,才勉强重新坐下来,看着达米安的目光十分复杂:“即便你能砍好柴,却不见得能握好笔,孩子,画画和动武不是一回事。”

    “我是一名插画师,”达米安冷静道,“人气超英论坛蝙蝠侠的同人图一半都是我画的。”

    达米安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那些兄弟尤其不能知道。

    但说给这个老太婆又没有关系,对方并不会离开灵界,也绝不会知道人气超英论坛是什么东西。

    果然,说出来之后,那老人表情空白了几秒,随即大概猜到是什么意思,于是再次改口:“画画和画符也不一样,用的工具不一样,要求也不一样,画符要求全神贯注、灵力灌到笔尖,意念和神灵合一,用他的手带动你的手,要确保灵力时刻都是稳定的,哪里的转弯要收锋、哪里的转折若即若离,哪里要神念稀薄、哪里要灵力厚重……画符的每一个变化都是有讲究的,你如果想学,这几天我也可以教你……”

    达米安面无表情的听着,默默记住了对方说的几个要点,一边弯腰把一边的梦娜身体扶起来背在背上,用特制的绑带把对方绑在自己身上,调整了各个地方的卡扣和结点,确保身体稳定在背上绝不可能掉下去,才抬头,从蝙蝠腰带的包里掏出一沓符咒。

    看起来和阿婆给的很像,但仔细看过去,纸张并不是画符专用的黄符纸,没有浸泡过草药灰也没有用紫檀香熏烤过,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张黄色宣纸,上面的红色朱砂也不是画符专用的汝南朱砂,而是不知道哪里小店里买的下等货。

    但就是这样看起来非常草率的一张符纸,阿婆却从上面切实感受到了灵力波动。

    她几乎瞬间跳了起来,走路都颤巍巍的两条细而短的老腿晃着,两三下就到了达米安面前,一把将几张符纸抢过去,来回打量着,眼睛越睁越大,即便这样也依旧不敢置信,翻来覆去之后甚至想放嘴里咬几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达米安把几张复制捞过来,慢条斯理的叠着放在口袋里,明明比老人还低一点,气势却沉稳到似乎他才是这里更成熟的那个。

    “和你的不太一样,能起作用但效果没有你的符咒好,如果能看你画一遍,估计就能做出一摸一样的了。”

    他并不以为意,毕竟在蝙蝠家里,伪造一个人的签名或者画出一摸一样的画并不是一件难事,对他这个外行而言,符咒也不过是带有法力的绘画而已。

    他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不明白符修这个专业有多难毕业,自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每一个关节被拦住,废稿摞起来能塞几个房间,学到大三专业课才能勉强学习符咒入门,大三能画出一个牵引灵气的最简单符咒都要谢天谢地感恩戴德,毕业要求的聚灵咒更是卡得无数人求爷爷告奶奶。

    达米安不明白有多少人为画一个符咒挠秃了脑袋,自然也不清楚自己的天赋有多惊人——当然,即便知道了实情,他也不见得会在乎,大多还是会冷嗤一声,认定那些人是废物草包。

    他不明白这一切,自然也不清楚阿婆现在的惊讶已经有多收敛,他只觉得阿婆一个之前走路都颤巍巍的人现在忽然能跑能跳,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以及,真的很吵。

    阿婆还拿着他的符咒翻来覆去地看,反反复复说着“不可能”,不知道是说给达米安还是为了劝服自己。

    “你怎么可能有灵力?你明明是个普通人,完全没有灵能基础……”

    “法术都是有共同性的,我以为你知道这点。”

    “但你怎么能画出符咒?”阿婆想起自己过去那么多年在符咒课上下的力,只觉得荒谬。

    她的家庭是传承百年的道学世家,从她能握笔时候就在训练她画符,但即便这样,她也勉强在自己十五岁生日那天借助一个老道的聚灵阵,窥得祖上一位圣人的背影,才勉强画出最简单的聚灵符。

    她当然知道有天才的存在,但那是在自己的国家,地大物博什么样的奇人都有,千年蛇妖当灵能局局长,变种人当老师……但达米安怎么能?

    “你甚至都不信仰这个神!”阿婆只觉得荒谬,甚至有种被背叛的委屈和匪夷所思。

    “你知道地府是什么吗?知道厚土是什么?你的魔法和我们的法力分别是什么?你怎么能获得厚土的垂青?”

    “你甚至都不是华夏人。”

    “但画符并不需要那些,”

    达米安皱着眉反驳:“你说的太复杂了,那些笔锋、转角、灵力浓淡……那些东西都是次要的,画符只是你向你需要祈祷的神明写一个条子,声明你需要什么力量,那就够了。”

    “我看了你这里画的所有符咒,墙壁上贴的那些保护符,外墙上的驱逐符合隐匿符,物品上的保鲜符……根据他们每个的异同点,推断出那写的什么并不困难。”

    “这只是一种语言,你把他想的太复杂了。”

    阿婆皱着眉,胸膛依旧因为恼怒和剧烈起伏,但她明白相比愤怒,沟通和交流才能解决问题。

    她努力去听,只是达米安说的太匪夷所思,她难以接受。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如果这样,那那么多人多年以来费劲心力,一个又一个复刻出和前辈完全相同的符咒,这难道都是无用功吗?”

    阿婆嘲笑,表情却忽然有一瞬间空白,这些话,这些嘲讽和维护,她似乎在什么时候也说过。

    达米安并不维护什么,也不信仰什么,因此他只是平静,始终都很平静。

    “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符咒只是原来沟通和交换的媒介而已,和二进制语言或任何通信密码一样,只是沟通和转化的工具,只要理解其中逻辑,利用它很容易……再不济,依照逻辑做一个有同样功能的符咒并不难。”

    “护身符的语言是‘以大地的名义,敕令周身的风停止’,以此来阻止周身的气息传递出去,理解之后并不困难。”

    阿婆脑袋嗡嗡的,她忽然想起来很多片段,有些片段里的她很年轻,有的则垂垂老矣。

    年轻的她面前有另一个年长的女人,对方负剑而立,皱着眉看她,像是在看什么冥顽不灵的石头。

    “符咒和咒语一样,想想西方那些魔法师,她们施法之前说的那些大长串的空话,也不过是互换神灵的名字,引起对方的注意,然后夸赞或是用什么东西作为交换,要求神明为她们做一些事情。”

    “符咒也是这样,不必完全按着我的来画,你大可去找你你自己的道……”

    “……我祈祷的神灵?问出这种话,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总的说起来是没有神明的,不过就是‘灵’和‘运’……算了,说这些为时尚早,你先去练基本功吧。”

    年轻的她很生气,挥舞着手臂说了什么话,阿婆听不见,但能看到那个年长的女人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什么耸人听闻的鬼话。

    对方大怒,一甩手把她甩到地上,怒喝一声:“口口!你滚回去禁足,今晚不许吃饭!”

    阿婆知道对方说的“口口”是自己的名字,但不管怎么,自己却始终听不到那到底是什么字,慢慢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也从她脑海中消失。

    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眼前画面一转,场景变化,眼前出现几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现在人们说的翡翠宫八宫主,但在当时,翡翠宫还没建立,她们几个人虽然形态诡异,但能看得出稚嫩和年轻。

    她们都是阿婆带大的,每个人的脾性阿婆也都知道。

    但她却几乎完全想不起来,现在这一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继续看下去,那个穿红色绣金凤凰旗袍的女生站出来,拧着眉语气不满:“法术是思想的具象化体现,它不是亘古不变的!”

    “想要拯救灵界,改变这里,用过去那一套老方法是行不通的,我们需要寻找新出路!”

    “法术本身具有改变和进化的天性,只因为你一成不变,才会让你的法术浸满恐惧,变得墨守成规和虚弱无力!”【1】

    阿婆惊叹的发现,自己记忆中竟然完全没有这一段的印象。

    但她敏锐的预感到发展并不会十分顺利,拳头攥紧,指甲掐进手心里。

    脑海里,比现在年轻一些的苍老手掌伸出去,动作不快,却并没有人躲开。

    对面的姑娘只是愣愣地看着,只是不敢置信,却没做好躲开或反击的准备。

    于是她怔愣着直视阿婆,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第69章 照照

    阿婆没说什么, 她像是想起什么极其难以忍受的事情一样,偏过头拄着拐杖走了。

    达米安并不把她的反应当回事,他对周赞茜有了解, 也信任卡珊德拉的判断,加之自己这几天的观察, 他知道阿婆并不是一个坏人,对他们也都是想要帮助的好心。

    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婆做的事都是对的,也不意味着他就要无条件遵从对方的做法。

    和一个人分道扬镳只关乎志向和选择,这和她们彼此是不是好人,有没有仇怨没有必然关系。

    他背着梦娜离开了,依靠自己这两天打听的灵界消息,他以为自己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沈先生。

    但实际上, 当他到达人们诉说中的公园时, 却看不见任何和帐篷有关的东西。

    沈先生不在这里。

    达米安沉思,对上那些人调笑怜悯的表情,明白自己大概忽视了一些什么东西。

    于是他转头回了幸福小区,那里是和灵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现代建筑, 许多人家都有防盗门,每家每户都有足够的生活痕迹, 除了没有人,和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区别。

    这和灵界其他地方的建筑不一样。

    在其他地方, 鬼魂们并没有任何在这里生活的态度,她们虽然也会休息, 但这相比起需要, 更像是一种习惯, 而许多人已经逐渐消解掉这样的习惯。

    在灵界,她们吃东西只是为了汲取能量, 那些食物即便看起来再油亮鲜美,吃到嘴里也都没有任何口感和味道。吃东西像是吸du或打什么营养针,达米安亲眼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在吃了一整只烤鸡后,变得神清气爽油光满面,蛇身的她脑袋上又长出两条长长的螳螂触须。

    这些食物都是翡翠宫发下来的救济粮,食物原本的样子像是压缩饼干,吃一块就能饱腹一整天,但灵界生活的灵魂却有自己的生活品质要求,有人把压缩饼干化成糊糊,再重新加工雕琢,使之成了记忆中自然食物应有的样子。

    不过,达米安在调查的时候,遇见一个在翡翠宫呆了很久,记忆力越来越差,被其他人声称很快就要死亡的灵魂,对方的反应非常迟钝,面貌和神情都十分暗淡,不去理得时候,她可以一个人蹲在广场上一整天不动,让人以为她是什么漂亮的雕塑摆件。

    那人在达米安路过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衣服,这让达米安瞬间警觉起来,担心对方发现了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但那人只是努着鼻子盯着达米安两人,在周围其他人好奇惊异的目光中,看着达米安背后的梦娜开口:“你好香。”

    达米安脸色瞬间黑了下去,他几乎揪着对方领子就要给他来几拳,但那人并没有恶意,一边躲着达米安的拳头,一边说自己许多年没闻到这种味道了。

    “以前你闻到过?”达米安敏锐抓到这个词。

    在梦娜之前,还有其他和她有共同点的人出现过吗?

    又或者,她曾经见过梦娜的灵魂吗?

    那个人很快又陷入沉思,只有看到梦娜的时候,才缓缓眨眨眼,回答达米安的问题。

    根据那个人话里的意思,他在这个世界呆了很长时间,比这里大部分的人呆的都要久。在过去,那时候翡翠宫不用发食物,每家每户自己会有自己的吃食,哪些食物来自人世间供奉她们排位的家人,而哪些食物中蕴含的能量可比现在食物多得多,吃一顿足有一两年都不会感到饿。

    而当达米安问起关于梦娜的问题时,对方却含糊其辞起来,表情一点点变得茫然,在重新变成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之前,她除了喃喃几句“十几年了”,就什么也没说了。

    除了吃食,灵界中灵魂们的住所也和幸福小区中住户不一样,城市里虽然也有许多住房,但那里住的人并不固定。达米安曾进入一个充满童真的粉色房间,却看到一个男性灵魂躺在粉色蕾丝大床上呼呼大睡。

    达米安当时以为是入室抢劫或是侵占私宅,但那男人却一脸茫然,顺从举着双手爬起来,说自己暂时住在这里。

    “如果你也喜欢这个房间的话,可以去隔壁房间,那里原本是天蓝色蕾丝风格,我把他拆开改掉了,现在也是粉色和蓝色相结合的斑纹图案。”

    那男人看着达米安的表情里满是诚恳,让以为对方故意挑衅的达米安也噎了一下。

    “不过……”他眉头一皱,指着房门边的柜子说:“我晚上会用这个挡住门,你休想偷偷潜入我的房间。”

    谁想潜入一个干巴矮秃头的房间啊。

    达米安翻了个白眼。

    “这是你租的房?”

    “什么?”那男人看起来比达米安还费解:“你连这个都忘记了吗?”

    他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后退好几步躲在粉色窗帘后面:“我喜欢这个房间,这里没人,我住进来,有什么问题吗?”

    “那这房间的主人呢?”

    男人从没想过会被问这样的问题,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我怎么会知道?谁在乎这个?”

    达米安默了默。

    根据他对东方文化的了解,以及来这里看的书和观察到的情况,这里的一切都是现实生活的纸燃烧转化的,包括房子和价值几万亿的美元、以及所有家电、衣柜和衣服……

    相比起衣服和衣柜,用纸做一房子显然简单很多,他在幸福小区的调查里,就发现许多人名下有不止一套房子,那些房子中豪宅别墅居多,偶尔有送办公楼或者现代楼房的,其他时候,还是古色古香带着上翘檐角的东方古建筑占据主流。

    这也是灵界以东方古建筑为主体的原因。

    虽然不是很明白东方人对房子的执念,但这里的每个人至少有一套别墅,如果这个男人住在别人的房间里,那他自己的房子在哪里?

    “我不清楚,”男人依旧十分迷茫,仿佛不理解这问题在问什么:“我有房子吗?怎么来的?”

    “你的家人没给你烧?”

    达米安问,他敏锐注意到,在说到“家人”这个词时,对方脸上闪过的惊慌和迷茫。

    “对啊,我的房子在哪里呢?”

    那人陷入沉思,喃喃着垂下眼脸,视线向下,眼珠子却无意识的来回滚动,和整个人萧条迷茫的样子完全不搭,看起来像是眼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看起来分外诡异。

    “我的家人没给我烧吗?”

    那人缓缓蹲下,蜷缩着身体,喉咙处发出铮铮的声音,尾椎处却缓缓扬起什么东西。

    他重复了几遍那句话,忽然莫名的暴怒起来,手掌重重拍在地面上,把石头地面拍出巨大的裂缝来。

    他怒吼着,撕着嗓子大喊着,起身来来回回的转,朝每一个方向问去,却像是困兽一样被房间四壁团团围住,持续着碰壁——转身——摇头晃脑四下呐喊向前走——再碰壁的过程。

    “我的家人为什么不给我烧呢?”

    “我的家人在哪里?”

    “我的家人是谁?”

    达米安注意到对方的瞳孔已经完全进化成了竖瞳,身体上逐渐生出鳞片,背后也蠢蠢欲动,有什么蜷曲着的东西在肩胛处缓缓展开,发秃的头顶闪着亮光,蹦出两条长长的触须出来。

    对方已经完全异化了,来回徘徊碰壁的过程中,墙壁也被撞击出裂缝。

    趁对方还没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达米安托了托后背上的梦娜,一闪身就跑了出去。

    思绪回转。

    达米安回到幸福小区,爬上楼的过程中看着楼梯两侧住户门内的陈设,敏锐注意到不一样。

    幸福小区的房间有家电、居住痕迹,有住户的照片、翻开着没做完的作业本,乃至房间角落陈设的香坛……不仅和现实生活中没有差别,也没有任何抓痕或是暴力破坏的痕迹。

    这里没有异化者,这就已经是奇迹了。

    达米安一边上楼,一边猜测那些异化者变成非人的原因。

    食物一定有某种作用。

    达米安越看越觉得翡翠宫发的压缩饼干食物很有问题,也许有什么病毒在里面,通过食物传播给每个人,或者带有成瘾性药物。吃一顿只能顶一天饿,也许也是通过这个控制病毒的慢慢渗透和传播。

    他又想起那个宣称问过梦娜味道的灵魂,对方说上次闻到那味道是十几年前,虽然没有具体时间,但显然不会是梦娜。

    他回忆着来灵界看到的时间,敲门的手忽然放下,转身去了阿婆家隔壁的房。

    那里住着一个老教授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达米安第一次去的时候,以为她们书桌上的笔记本会有什么线索,小心翼翼翻开,才发现这只是一个作业本,上面无论写数字、汉字还是字母都歪歪扭扭,两位数加减法算得惨不忍睹,歪歪扭扭的写下正确答案的解析式。

    与小孩歪歪扭扭的字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次作业最前面都有整整齐齐的记录好日期时间,作业被不同颜色的笔作出审阅和批注,写的是方方正正的汉字,横竖撇捺都发颤,但字体间距结构非常标准,看起来耐心又赏心悦目。

    整个房子里面都很简洁,厨房里只有最简单的家电,生产日期在两年之前,其他地方只有必要的家具,老人房间更是除了一张床和床头柜外什么都没有。

    女孩的房间相对多了一些手工玩具和衣柜,但依旧很干净,整个住房内最拥挤最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反倒是书房,那里有好几个衣柜改装的巨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其他书柜里面有手写白纸底的三好学生奖、故事达人奖和劳动光荣奖等,另一个书柜看起来朴素很多,里面整整齐齐摞了许多沓本子,全都是女孩的作业。

    桌面上本子上标的时间是半个月前,也就是梦娜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标号是三千四百七十七,往前翻数字会减少,应该是写过的作业数。

    达米安翻开一摞本子,看到上面的数字是两千九百三十二,转头从另一头去翻,很快翻到编号是一的本子。

    编号是第一天的部分写着女孩的名字,叫“照照”,那天的作业一整页全都是女孩歪歪扭扭描画自己名字的痕迹,末尾被用红笔描描补补画了一个大红花。

    那天只写了月份和日期,并没写时间,达米安翻了大半本,才看到具体年份。

    那距离现在有十五年了。

    达米安皱眉,总觉得这个数字十分熟悉,他一定在哪里听过。

    但短时间内还想不到。

    他的视线在摞作业的柜子里来回逡巡,随便捞起几个作业本寻找信息* 。

    女孩并不是每天都要写作业,周六周日放假、中国的节假日和寒暑假时间,作业都是空着的。即便周内,也时不时有不写作业的时间,一开始作业本上还会留出一段空白,估计是方便后面补上,但很快写日期的人就对女孩补作业不抱什么期望了。

    前两千多本作业都是铅笔写字红笔批注,作业也写的很宽松,女孩握笔不稳,即便写了十几年字,依旧写的歪歪扭扭没什么长进,字总是写的很大,写作业要用很多纸张。

    但在两千八百四十那本作业后,作业纸的质量明显变了,不再是同样材质的统一作业本,而是多了许多不同样式的笔记本。字体也被挤压小了一些,批注也在某几篇作业之后,变成了黑笔,最后变成了粗糙的炭笔。

    这里的时间大概在两年前,当时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写作业的条件变得拮据了起来。

    达米安想着这个时间,眼前一闪,忽然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统一制式作业本转化为各种各样笔记本的第一个本子,是个棕色的十分板正的厚牛皮笔记本,纸业很厚写字很流畅,侧面摞起来看过去,前半部分纸页侧的颜色深很多,显然经常被翻开。

    达米安把那本笔记本抽出来,翻了翻,果然发现了关键。

    这个本子是老人略微颤抖的端正字体,书写痕迹看起来像是用的钢笔,前半部分随机记着些时间结点、随笔和日记,估计是后面小孩写作业本子不够了,这个笔记本后半部分就被用来写作业。

    达米安仔细查看前面的笔记,探究这位老人的身份。

    这是个华人物理学教授,来外国参加学术报告时不慎卷入一场街头械斗,尸骨被担心事发的混混分尸扔掉,灵魂也滞留在了异国他乡,进入了这里的灵界。

    物理学教授笔下的灵界和达米安现在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异变和死魂都是令人惊慌的小概率事件,翡翠宫刚刚建立,大部分人充满希望地活着,等待轮回转世的机会。

    华人教授一开始并不甘愿呆在这里,即便这里的灵魂都是东方面孔,建筑也都充满华国元素,但除了阿婆,其他人说中文总是有太多奇怪口音,甚至有些人在异国他乡长大,并不会说中文,为了交流方便,他们彼此之间也都是用英语沟通。

    教授敏锐猜到阿婆身份不简单,千方百计搬到阿婆隔壁,一定要阿婆帮他传递消息,指引他的子女找到他的尸骨,带他回到国内的故土。

    这之后笔记就断了很长时间,等再记录的时候,教授已经完全放下了前面心心念念的回国计划,却也不和其他人一样期望转世投胎,相比起投胎到异国他乡,他更宁愿住在全是华人的灵界里。

    他偶然遇见了天生痴傻的照照,把她接回家和他一起住,把对方当自己孙女养,尽心尽力教导对方。

    到最后,他的笔记已经平和了很多,偶尔的记录也会写照照的日常,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达米安翻到某一页,眼神忽然顿住——

    那一页上有歪歪扭扭的红色小花,外圈被教授用颤巍巍的笔迹描画着围了起来,也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花。

    那朵花旁边,日期是七月十五号,教授依旧用那支钢笔,颤巍巍划掉另一个笔迹画的哭脸,像是十分无奈:“照照没有同龄人玩伴,阿婆收养的茜茜比照照还小几岁呢,喜欢拿着桃木剑学法术,也总是拒绝和照照一起扮家家酒,照照很伤心,玩具都不喜欢了。”

    “……我是不是该送照照去转世投胎,如果她投了个好胎,即便灵魂残缺,也能快快乐乐长大……”

    第70章 “这不是你们的错。”

    周赞茜!

    达米安意识到这个人的关键。

    如果一切都有明确的节点的话, 那当然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灵界的人还能每年吃到祭献的食物,那时候异化事件也并没有现在这么频繁, 翡翠宫刚建立了不就,一切都似乎正处于那个转折点。

    而这一切或许都和周赞茜有关。

    周赞茜是个活人, 这显而易见,但她却进入了只有灵魂能进入的灵界,并且在这里生活到长大。

    她身上有什么秘密。

    达米安确信自己抓到了问题的关键,他转身离开了教授和照照的家,去了隔壁阿婆的房子。

    阿婆对他的回归并不十分惊讶,显然明白沈公子并不是那么好找到的。

    但她并没有把这个信息告诉达米安,她任由男孩背着自己的妹妹去碰壁。

    达米安撇下了嘴角, 表情愈发黑沉。

    无论对方到底是不是和他们是一伙的, 仅仅凭借对方谜语人的态度,他很难对对方产生正面观感。

    对方当时正在做什么吃的,用的同样也是翡翠宫发的食物,达米安曾产生过告诉对方这其中危险的想法, 但对方这么吃已经两年多了,即便有什么危险, 也不差这一顿。

    于是阿婆一边吃着外表酥脆掉渣的葱油大饼,一边坐在沙发上听完达米安的质问。

    “只有一个问题。”阿婆拍掉手上的食物残渣, 看着达米安的目光里充满赞赏。

    “除了一个缺点,其他的部分, 你都猜的很对。”

    她不禁赞叹:“难怪赞茜说你们都是侦探。”

    “什么问题。”达米安对对方忽然转变态度的温和并不领情, 他还记着阿婆之前被激怒的样子, 也记得对方曾隐瞒灵界事情。

    “食物。”

    “那个快要死亡的可怜人记忆有限,他确实记错了时间。”

    “食物和物资的贫乏并不从十五年前开始, 他们的问题来自两年前。”

    “什么原因?”达米安问:“异化的频繁出现也是那个时间,所有地方的家具、食物、日需供应品甚至是房子,它们身上的生产编号来看,最晚的都是两年前。”

    “这两年间,灵界内没有接受过任何外界的东西,换一种说法,也就是外面还活着的人从两年前,再也没按照按照惯例,祭献她们已经死去的先祖。”

    “如果我没记错,死魂和异化也是从那时候彻底扩散变得普遍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阿婆先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目光投向到一边,神思抽离陷入过去的回忆中,整个人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等回过神的时候,她率先赞叹达米安的敏锐和推理能力:“你的猜测一点没错,老天,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成长的不成样子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达米安翻了个白眼,并不感谢或感到愉悦。

    他的优秀显而易见,得到其他人的夸赞也司空见惯。

    “两年前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灵界里的人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仅仅是,我们被遗忘了。”

    “两年前的事情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但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讲讲十五年前的事。”

    达米安不信任对方大转变的态度,眯着眼睛不说话,只是盯着对方。

    阿婆苦笑,为自己做解释:“也许我确实老的太过了,接受不了年轻人的新思潮……当然,我现在也不认可你的说法,但我们现在正是需要集合力量的时候,你有很好的灵能天赋,我不能辜负这个。”

    “如果你愿意拜我为师,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也把我的所有能力都传授给你。”

    “会发生什么?”毕竟集合力量这种说法,往往发生在战斗时期。

    “我怎么会知道呢?”阿婆眼神飘向窗外,老旧的绿棱玻璃窗外,翡翠宫绿的耀眼纯粹,闪闪发光。

    “我只是做一切我能做的准备,至于会发生什么,要看那些孩子们要做什么了。”

    “你已经知道灵界是怎么来的了,那我就从翡翠宫的建立开始讲起吧。”

    “灵界建立之后,解决了许多人无法回到故土转世轮回的问题,他们呆在这里,像我们在地府做的一样,为下一次投胎做准备。”

    “灵界是他们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临时居所,像是一处客栈,我不断遇到一个人,又送他离开,没有任何人记得我,这世界也没有长久存在的人。”

    “所以,在第一个孩子说想要定居下来的时候,我并没把这话当回事。”

    “有谁会不想活着呢?”阿婆看着达米安,似乎想从他这里获得一点认同。

    但这显然是一个妄想,但凡她多和达米安相处时间久一点,也不会产生这种错觉。

    于是阿婆又把头转回去了,她背对着窗户,身影在光中被拉出长长的影子,面部皮肤上的皱痕和纹理同样拉出长长的沟壑,看起来更加苍老,也更加孤独。

    “那些年轻的孩子呆在这里,宣称自己受够了人间的一切,他们对那个世界没有牵挂,甚至说出‘相比那个残酷的活人世界,他们更想生活在灵界’这样的话……总之,他们就这么生活了下来,一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有人和她生活在一起,再后来,这里有了一个小小的部落,几个人生活在一起,在灵界里做事获得一些食物,竟然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没有人给他们祭品?”达米安问。

    他并不赞成那些人的想法,世界上有无数人费尽心思想活着都做不到,他们却轻易放弃生的机会。

    但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达米安不会对他们的选择发出什么评价,但他觉得那些人是过于年轻因而做事决绝,下意识总觉得会有成熟的长辈担心挂念,但听阿婆这么说,竟然没有人怀念他们?

    “我也非常惊讶,但确实没有。”

    “后来,也许因为他们无人牵挂,他们自己的意志也归属灵界,那些年轻人竟然在灵界里慢慢长大,这完全不可思议,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

    “他们人类形态的灵魂按照人类生长规律一点点长大,就像是他们的灵魂也一点点长大一样。正如他们所说的,她们确实生活在这片没有生机的土地上。”

    “就像是有人开垦了贫瘠的土地,告诉人们这里也能进行种植,于是更多对人世间充满偏见的人也将目光聚集于此,更多人住了下来,他们成长声息,像外界一样。”

    “就像周赞茜?”达米安询问,忽然想起来,周赞茜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她只把灵界和阿婆看做家和亲人。

    “赞茜不一样,她是活人,也还和活人世界有牵挂,但这些人不一样,除了活人世界的记忆之外,他们完全归属灵界。”

    “他们奇迹般剩下的孩子也完全归属灵界。”

    阿婆看向达米安,在对方皱眉的神态中叹气:“也许你猜到了,那些灵魂一共生下八个孩子,就是现在翡翠宫八位宫主。”

    “或许不能叫生。”阿婆的眼神恍惚一瞬,思绪似乎也跟着回到了那个时间。

    当时的她终于能认识一些长久陪伴的朋友,这让她对住在这里的人欣喜也心存感激,对那些出生于这里、完全归属于灵界的孩子也怀有莫大的保护欲和热忱。

    直到那些孩子出生的时候,她抛下准备投胎排队的灵魂,第一次矿了工,欣喜匆忙的赶去为她的朋友们接生。

    她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多,和医生灵魂学了很多急救措施,学了怎么扭正胎儿的胎位,怎么给孕妇提供能量,孩子出生之后遇到各种意外情况要怎么做……

    但她完全没预料到这个。

    所有孕妇像是受到了什么号召,在这天晚上同时生产,婴儿的父亲也受到牵引,来到产妇跟前给予帮助和支持。

    阿婆到的时候,婴儿出生已经有一会儿了。

    那些婴儿和医生说的完全不一样,他们不用拍打出羊水,也没有皱巴巴的丑丑的橘红色皮肤,他们的头发虽然稀疏甚至残留着血液,但都已经长出了整齐的短小绒毛;他们每一个,一出生就拥有了尖利牙齿和明亮的眼睛,好让他们找到并啃食自己的父母。

    那些白白胖胖的婴儿用四肢攀爬者,趴在母亲僵硬冰凉的怀中抱着父亲的脸啃食,远远看去仿佛是在亲吻,但环抱着他的两个人早早就失去了呼吸。

    阿婆上前尝试把他们分开,死去的父母却抱着婴儿躲开,婴儿抬头,父母也跟着看过来,仿佛那两人不是什么独立的个体,而是供婴儿驱使的躯体的一部分。

    “阿婆?”婴儿出生,声音既有父亲的低沉也有母亲的柔和,神态和两位长辈一般无二。

    “看看我的孩子!看它多漂亮。”婴儿转头吃了母亲的右边额头,似乎察觉到阿婆想要阻拦的动作,它吞食的动作更加急切,一口下去能吃女人小半张脸。

    “看看我的孩子。”父亲跟着附和,而婴儿也转头咬掉了父亲的脖子。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夫妻两人齐声欢呼。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三人齐声欢呼。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吞食中逐渐长大的怪物欢呼。

    阿婆看着八个形态各异的怪物,看着纯白的骷髅、双头蛇、手握寒冰剑的女人和身上长着枝条的女孩,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十分眷恋,带着她老朋友的熟稔,但同时,看向世界的目光又充满天真和茫然,走到阿婆跟前牵着她的衣角,无限依赖着这个第一眼看到的女人。

    “这不是你们的错,”阿婆抚摸着一个男人的脑袋,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边舔舐上面的血迹一边啪嗒啪嗒落泪。

    “我会教育好你们的。”阿婆目光逐渐坚定。

    “我会管好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