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当然因为我爱他了”

    佩珀这段时间并不好过, 她身为斯塔克企业的实际掌权者,没办法退居人后避免社交,再加上斯塔克之前的高调示爱, 他们两人多年以来的暧昧关系,她遭受了巨大的舆论非议。

    在诸多恶意揣测和阴谋论中, 佩珀都成了一个为了掌管公司勾引上司的拜金女,为了嫁给托尼不择手段。

    这些舆论甚嚣尘上,始终在各个正式或非正式的采访中出现,像是一群躲在暗处的老鼠,始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盯着她的背后窃窃私语。

    但那些人并没直接站出来,佩珀没办法直接出击, 只能让公关暗自封帖, 避免这些消息印象到斯塔克企业。

    事情的源于托尼斯塔克,他在听到这些消息的第一时间站出来,一向不耐烦解释私生活的他难得十分耐心,格外郑重地专门开发布会, 解释了自己和佩珀的关系。

    “是的,我正在追求佩珀, 这是我的事,希望媒体不要用这些去烦扰她。”

    托尼斜对面的沙发里, 主持人惊讶的捂住脸,惊叹这是非常浪漫小说的发展方向。

    “我们注意到, 您过去从来没有对公司内的员工下过手, 女伴大多来自名利场, 也从没维持过这么长时间的单身……你为什么会把目光投向波茨呢?她…无论身材还是脸蛋,都和你过去的选择大不相同。”

    托尼皱眉, 看向主持人的目光十分不善,但这次采访是他自己要求的,对方会问出这些话,一部分也因为托尼花花公子的人设太深入人心,短时间内要改变人们的看法很难。

    他只能耐下心回答:“佩珀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她拥有强大的精神内核和个人魅力,简单用外表去评判她是非常肤浅的,如果你和她相处,你会知道她是个多好的人。”

    他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当然,你要接触到佩珀恐怕会很难。”

    对面主持人的笑容要撑不下去了。

    而斯塔克一如既往的从来学不会照顾别人的情绪——并不,过去他还会假惺惺的照顾漂亮女士,奉承对方的目的众人皆知,但现在,自从他开始大张旗鼓追求佩珀波茨,他眼中的柔光再也没投注到其他人身上。

    一如此刻——

    “我选择佩珀的原因?当然因为我爱她了。”

    托尼斯塔克虽然交叠双腿躺在沙发里,与其轻松理所当然,但有些社会经验的人都能看到,说到另一个人名字时,他的眼睛多么明亮。

    这一段采访引起很大轰动,所有人这时候才相信,那个花花公子斯塔克,他说要改邪归正回归家庭,居然是认真的。

    于是原本只是恶意揣测和窃窃私语的水花聚集成浪潮,汹涌拍击着沙滩上的人。

    托尼又开始频繁展开复仇者的工作,没有战事的时候有重建复仇者基地的任务,他想和正义联盟瞭望塔一样,在外太空建设复仇者的基站,但又觉得瞭望塔那种固定空间的传统基地非常落后,正在和银河护卫队商量,打造一个绕地卫星作为基地,或者把基地建在其他已知星球上。

    地面复仇者基地和研究院的建立被交给班纳博士,社交媒体和社会新闻都不再刻意关注,关于佩珀的消息还是老贾提醒他的。

    媒体堵不到斯塔克,加上舆论——特别和两性关系有关的舆论,总是对男性宽容的多,于是留在沙滩上受到浪潮攻击的,只剩下佩珀一个人。

    随着一个娱乐新闻主持人在节目上似笑非笑,明夸暗讽的表示,佩珀能让一个花花公子深深爱上他,手段比之前的“斯塔克女郎”不知道高明多少,舆论开始大范围攻击佩珀。

    陆陆续续有“斯塔克女郎”谴责佩珀,说她还是斯塔克秘书的时候就仗势欺人,被着斯塔克以女主人自居,把刚刚和斯塔克温存过的她们赶出家门。

    甚至有人把佩珀的脸印在封面,分别出书《观察波茨:如何拿下一个福布斯的心》、《你真的懂老板需要什么吗?》和《女性职场潜规则:做波茨的得与失》。

    公司上上下下面对佩珀的眼神都变得隐秘,似乎人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这时的舆论已经脱离了法兰西斯自己,即便这时候出去澄清,也总是无济于事。

    法兰西斯无比痛恨那个迟疑的自己。

    她依旧坚持做佩珀的秘书,陪佩珀一起产检,暗暗瞒下许多不重要的文件自己处理,熬夜在网上封号和参与骂战,做了无数个检索关键词删贴的小程序,但依旧堵不住悠悠众口。

    即便这样,她也依旧眼睁睁看着佩珀愈发疲倦,精神状态一点点衰弱下去,加上孕期激素的影响,佩珀好几次都差点控制不住情绪,顾及着法兰西斯在身边才勉强忍了下去。

    法兰西斯表面温和有力,做佩珀的精神依靠,但背地里自己也捏紧了拳头,愤懑、自责、紧张又恐惧,深深的负面情绪压榨着她的大脑,焦虑成了每天睡醒的唯一情绪。

    但佩珀是承压更重的那一个,她不能向对方表露情绪。

    两人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彼此都沉默了许多。

    但谣言和恶意揣测并不会因为和冷处理就自行解决,在佩珀着手处理之前,压力已经从网络和娱乐新闻渗透出来。

    在新一次股东大会上,几个六十多岁的元老级股东一进门,就对托尼多次不参加会议的事情挑刺。

    有个刻意保养油光发亮的上下打量佩珀:“托尼就是太小瞧女人了,照这样下去,企业之后到底姓斯塔克还是姓波茨,可就不好说喽!”

    “女人在职场就是容易啊,瞧,不用辛苦打拼就能拿到这么大一个公司。”

    “那也只是片面,女人也就只能使使小手段吹吹枕边风,真论大方向发展,事实绝不会让这种卑鄙小人如愿——至少我研发部门是老霍华德一手创立起来的,绝对不会向一个情妇屈服!”

    说话的是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挺着大肚子一副身先士卒刚正不阿的样子,顿时获得其他男士的吹捧和追随。

    佩珀就站在门口,那些人只用余光瞥她,不仅不收敛,声音竟愈发大了,故意说给谁听,想让谁知难而退,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佩珀没像他们预料那样发脾气,她冷着脸走到会议桌最前面坐下,和过往一样的严肃,法兰西斯站在她背后,却能看到她的拳头死死攥紧,手指甲把手心掐出深红几乎要出血的印子。

    她心里想上前帮她掰开手握住,对方给对方支持,但内心的焦虑和恐惧一阵比一阵更狂烈地涌上来,让她僵硬的站着不动,什么都做不了。

    佩珀不急不慢地坐定,漫长的看不出反应的人最折磨人,几个态度摇摆不定的人都谨慎的不敢动作,刚刚大放厥词的几个也没有反应。

    直到佩珀反唇相讥:“恕我直言,捡托尼的草稿纸制作,斯塔克企业的研发部门真该缩减了。”

    “你别欺人太甚!”研发部门主管吹胡子瞪眼:“你一个妇道人家,整天坐办公室的懂C语言和编程吗?知道芯片是什么东西吗?你们高层天马行空提供一个思路,知道实施下来多难吗?”

    “非逼我把不光彩的事情摆出来,我告诉你,贾斯汀已经请我吃了很多次饭了,要不是老霍华德的情分,我现在就能直接答应他。”

    其他股东都惊讶的看着他,不少人皱着眉开始摇头了。

    有斯塔克在,她们大多数都是拿着公司股份,不参与公司运作的纯股东。虽然对佩珀不满,但也知道公司运作是靠谁,比起一个情妇,她们更看不惯的是背叛公司的人。

    佩珀冷笑:“是这样吗?那你现在给贾斯汀汉墨打电话吧,你手上的股票我没办法强行收回,但研发部门主管的职位,我现在就可以辞退了,违反合同私自和对手公司联系,我连违约金都不用给你。”

    “你!”研发部门主管气急,站起来指着佩珀半晌,抖着手指说不出,忽而又冷笑:“年轻人年轻气盛,不知道找一个懂研发又能管理的人多难,斯塔克企业这个层级,可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就能胜任的。”

    “更别提研发部门还有多少人是我拉进来的,最近新产品研发正到瓶颈期,前期宣传已经发出去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和其他人交代!等斯塔克?钢铁侠可不见得有时间处理这些小事。”

    研发主管做出傲慢的样子,挺着胸膛一边掏出手机拨号,一边等待佩珀来阻止他。

    但迟迟没有动静,号码已经按完,手机悬停在拨号键上,却始终没有人出来阻止。

    不说佩珀,周围其他人也没出声。

    他一转头,发现周围刚刚捧着他吆喝的股东都皱着眉,一个个诧异的看着他,让脑袋飘忽的他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处境。

    斯塔克企业多数产品都仰仗斯塔克的科技才能,确实如同佩珀所说,她们都是从托尼斯塔克实验室的垃圾桶里捡草稿纸研究,所有部门里最清闲的就是研发部门了,他也靠这个养了许多朋友和亲戚在身边,说研发部门都是他的心腹也没问题。

    但他也知道这些人的水平,去其他公司不见得会这么轻松,这也是他吊着贾斯汀汉墨没给答复的最深层原因。

    但现在话都抛出去了,没人接他的戏,他顿时被晾在台上下不来。

    他动作僵持了十几秒,半天按不下去,就见佩珀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个位置除了你没人能做?觉得我不会轻易解聘你?太可笑了,我告诉你,这次股东会议,我第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你。”

    她转身点开大屏幕,点开一个命名“研发部门科研经费”的文件夹,点开一份份文件,站起身撑着桌子,目光凌厉地扫过会议桌下首所有人:“这是我们公司研发部门近三年以来的支出问题,研发经费一年比一年高,而实际的产品效果,稍微关注公司的人都能知道,斯塔克企业的口碑近两年严重下滑,就连我们擅长的传统工业方面都有问题……”

    等佩珀连着放完一系列ppt,结论已经非常清晰了,佩珀站在最上首,冷声宣布:“综上,斯塔克企业必须罢免这样的蛀虫,让这个任人唯亲的蠢货滚出企业,只有修建不长果实的腐烂枝丫,其他果实才能得到足够的营养滋补。”

    “你不能这么做!”研发部门主管脸色已经完全白下来,油亮的面庞满是水光,下巴上一滴滴落下冷汗,他色厉内荏:“短时间内你那里去找一个新的部门主管?还是研发部门,那些刚出社会的学生可不能升任,研发部门内部更不可能有其他人!”

    他任人唯亲的同时乐于铲除异己,除了几个一头扎进科研里的书呆子以外,其他人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辞退了。

    “那就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佩珀冷笑:“你猜网上流传的女钢铁侠是怎么来的?纯灰涂装可不是托尼的风格。”

    “什么?”其他人都坐不住了,有些人眼中满是狂热,目标锁定了佩珀身后的斯塔克“私生女”。

    “没错,那套战甲就是法兰西斯自己做的,她能在没有任何资助的情况下,自己手搓一套钢铁战甲出来,如果她获得更多科研经费,我相信能做出更多的产品。”

    “斯塔克企业是靠什么发家的,我想大家都清楚。”

    佩珀揽着法兰西斯的腰站着,满面都是与有荣焉的自豪,因而没意识到法兰的僵硬。

    在研发主管撒泼被保卫带出去之后,她干脆让法兰做到那个空缺的位子上,在这之后虽然依旧有各种质疑,但佩珀都以锋芒毕露的姿态反驳了回去。

    这和她一项的耐心态度不一样,大有一种托尼当年的“看不惯我就滚”的架势,甚至在后面争执中拍桌子站起来,声称“不行就让托尼斯塔克自己来管理公司”,顿时就让诸多股东心有戚戚闭上了嘴。

    谁都想不到托尼斯塔克自己掌管的公司是什么样,她们这时候后知后觉的想到,公司的重要文件签字总找不到人,每次到最后都是让佩珀带去斯塔克家里找人堵门。

    托尼斯塔克把佩珀拉进了自家白名单,换了其他人,能不能进斯塔克家门都是个问题。

    一场酣畅淋漓的辩(骂)论(战)之后,佩珀大获全胜,以全胜姿态昂首阔步地出了会议室门,留下一群人露出敬仰的目光。

    但她内心并不如表现得这么冷静,等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她立刻脱下高跟鞋砸出去:“他爸的傻逼股东!说我十几二十年都靠爬床上位,还说什么我的舆论拉低了斯塔克企业股票?我呸!什么狗东西!托尼绯闻传了那么多年,怎么没人说他一个不是?……”

    法兰西斯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听到里面佩珀摔东西的声音,她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下意识后退,推开的门又轻巧的关上了。

    她僵硬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努力半天都没敢伸手重新推开门,路过的秘书奇怪的看了她好几眼,确定她没有推门进去的想法,才越过她走进办公室。

    秘书大约和佩珀说了法兰西斯在门口的事情,里面忽然传出来佩珀的呼声,女人没穿高跟鞋,赤着脚走过来,原本应该轻盈无声,但在法兰西斯耳内,这声音却像像打雷一样震天响。

    “咚! 咚! 咚! ”

    她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摇晃,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胸膛里的东西几乎要跳出来,喉咙梗着,大脑无法正确运转,双眸瞪大瞳孔扩散没有焦距,好半天才冒出一个完整的想法:哦,原来是我的脑袋在晃。

    隔音良好的办公室大门外本应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法兰西斯却精确判断出对方的位置,她几乎能想到佩珀怎么绕开办公桌,跨过被摔碎的盆栽,一步一步,一边高声喊着“法兰西斯”,一边一步一步走到门边。

    开门,伸手,就能把自己拖进去。

    法兰西斯完全无法呼吸,瞳孔忽地紧缩,胸前的项链在一秒之内迅速蔓延开,在她表面蔓延展开成钢铁战甲的样子,还没等覆盖完全,就猛地喷气以最高发射速度扑了出去,撞破走廊那头的窗户冲出去,眨眼间就消失无踪。

    “法兰?”长发凌乱的佩珀推门,疑惑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又顺着人们的惊呼看向碎裂的窗户,怒气已经发泄的差不多,声音里只剩下疑惑:“发生了什么?

    她绝对没有法兰想象中那么暴怒,但女孩率先逃走,并没看到这一幕。

    法兰诚惶诚恐,在天上飞了很久,才慢慢冷静下来,思维回归,不安地咬着嘴唇,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逃开了,在佩珀最需要陪伴和安慰的时候,她怕看到对方暴怒的样子,也担心被迁怒,所以离开。

    法兰想到佩珀对她的维护,压抑下自己内心的恐惧,代入佩珀的心情,想象自己忽然离开有多糟糕。

    法兰在天上飘了很久,才慢慢冷静下来,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去找托尼斯塔克,对方作为成年人,作为佩珀的追求者,这时候去安抚佩珀理所应当。

    下定决心,灰色战甲以一个漂亮的弧度滑翔转弯,朝复仇者基地飞去。

    钢铁侠果然在哪里,这时候正好在基地外面,法兰西斯还没降落,就听到托尼充斥愤怒的骂声:“你们他大爷的说什么?我绝对绝对不会允许!”

    法兰西斯眼前一黑,灰色战甲直直砸向一边的树林,等其他人警觉不对赶过去,就看见那个方向冒出眼熟的灰色雾气。

    ——

    道恩有些精神不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治愈弗雷拉的后遗症,戴安娜因此三令五申让她不用过分牺牲自己,亚马逊战士从来不畏惧受伤。

    但这却加重了道恩的焦虑。

    其他亚马逊人也都打消了私心,她们当然希望战争,但并不愿意让一个弱者替她们承担后果。

    挥刀向更强者,这是她们一贯的风格。

    柯拉朦胧察觉到不是这样,但又不够明白,甚至克服了自己的担忧,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出门,时时刻刻跟在道恩身边。

    希波吕忒有些猜测,她同样不太理解,但还是私下找到对方,声明不会把道恩的偏执告诉戴安娜。

    “但这并不是特别严重的错误,孩子。”

    “我知道,但戴安娜会为此担忧,我不希望她有任何负面情感,更不允许我是让她不舒服的根源。”

    道恩面上惯常的温柔笑意淡去,她神情平静却让人心惊。

    “但这是不可能的,”希波吕忒有些头疼,她自己也没多少教养小孩的经验,养戴安娜最大的困扰是让那孩子从战斗中收心,像柯拉和道恩的小问题让她招架不住,她难得有些心力交瘁之感。

    “人和人相处有摩擦是必然的,没有什么十全十美,戴安娜也明白这一点——即便现在没意识到,她也会想明白的。”

    “完全舒适的相处是不存在的,那必然意味着有人在其中承担更多,戴安娜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她意识到时,她不会高兴成为你们当中那个被照顾者。”

    眼见女孩的面色越来越白,希波吕忒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年轻人大概不会喜欢听这些苍耳一样带着刺的话——至少戴安娜当年就不喜欢。

    “但这不是什么错误,顶多只是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需要你们一起攻克的关卡。”

    希波吕忒安抚对方,开玩笑打消过分严肃的气氛。

    女孩非常配合的扯动嘴角笑笑,虽然算不上真情实感,但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

    正在气氛稍柔和些时,希波吕忒忽然上前一步,把道恩挡在自己身后:“谁!”

    门边一个模糊的身影闪过,等道恩看去时,看到光亮的金属臂环和飘扬黑发。

    希波吕忒上前查看,却没在门口看见任何人,一转头,发现那女孩面如死灰,站在原地过分安静。

    ——不是形容,有灰色的雾气从她身上丝丝缕缕的冒出来。

    第42章 “戴安娜国王?”

    盛着晶亮葡萄酒的玻璃杯摇晃着, 酒液在杯口摇摇欲坠,液面最上方已经越过了杯沿,却险之又险的重新落入杯中, 溅起一片涟漪。

    坐在上首的人躺在华丽而繁复的、足有一人长的刺绣软皮座椅上,两只脚懒散的搭在椅背上, 头靠在椅子一边的扶手上,微卷的黑色长发海藻一般散开,丝丝缕缕摇晃着垂在空中,随着那人的手臂摇摆而摆动。

    在她左手边,一个穿着白色束腰紧身衣的侍从端着餐盘垂首静立,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并没放到国王身上, 却能注意到对方的任何一点微小变化。

    好像有另一* 只无处不在的上帝之眼看着她一样。

    座椅上的人忽然被口水呛住, 猛地咳了起来,漂亮的玻璃杯也应声而落,酒液洒在红色兽皮地毯上,很快浸透失去痕迹, 酒杯被梳理整齐的长毛稳稳托起,只滚了几滚, 就安全地停在地毯边缘。

    侍从上前两步,弯腰伸手时, 酒杯正好滚进她手心里。

    她一手拖着托盘把酒杯放上去,换下一杯温度正好可以入喉的温水, 在对方喝毕之后, 又恭顺跪在座椅边, 托着毛巾细致又轻柔的擦拭国王的脸。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脸色一瞬间发白, 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并不白皙,手心又厚厚的茧,粗糙有力,充满压迫。

    国王低头,眯了眯眼看了侍从两眼,记忆才慢慢回笼。

    她是戴安娜,是亚马逊王国的长公主,早些年征战沙场,打退了北方以男性为尊的野蛮民族,统一全域,让世界恢复正统。

    她的声势响彻世界,“戴安娜”这个名字足以震慑所有海盗,在民众的推举喝母亲鼓励的目光中,她在去年和平即位,成为戴安娜国王。

    “戴安娜国王?”

    “亚马逊王国?”戴安娜在心里轻声呢喃,总觉得有些陌生。

    但听着实在让人心情舒畅。

    她回神,注意到侍从紧张的表情,安抚地笑笑,接过毛巾:“我自己来就行,不用人服侍。”

    那侍从讷讷应了一声,垂头退了几步,手上的托盘一点没晃。

    戴安娜眼前一亮:“好身手。”

    侍从忽然得到鼓舞,抬头瞪大眼睛,戴安娜这才发现对方眼中有泪光。

    “这怎么……”

    “陛下夸赞臣,臣受宠若惊。”

    侍从擦擦眼角的泪。

    戴安娜哑然,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这里仆从不自称卑贱,比古代大多数国家都要民主了。

    念头出来的下一秒,脑海忽然空白了一瞬。

    大多数国家?是什么?还有其他国家吗?

    随即,思绪像丝线穿针引线一样游走纺织,很快想到原委,不再继续追究。

    那个男人当权的蛮夷小国就是这样。

    她跃跃欲试,拉着不断推辞的侍从要过几招,对方始终退后说不敢,在戴安娜表示自己的决心之后,才迟疑着出手和国王过招。

    她们正处于一个金碧辉煌、光被彩色窗户打的五彩斑斓的华丽大厅,两人比试时,旁边演奏新乐曲的乐队悄然退场,好让两人可以肆意打斗。

    侍从很快落了下风,乐队最后一个人还没出门,她就已经被一个背摔砸在了地上。

    戴安娜是获胜者,但她并不高兴,一手拉侍从站起来,一手又在对方肩上砸了一下,皱着眉十足不快:“你为什么不出全力?”

    侍从刚站起来,扑通一声又跪下去了,诚惶诚恐地要俯首用额头贴国王脚背,被对方躲过去,额头砸在地上,发出浅浅的闷响。

    “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

    “你这是干什么?”

    戴安娜满脸愕然,忽然意识到王国和国王意味着什么。

    这是绝对的权力。

    那侍从仰头看戴安娜,满脸都是泪水,痛苦又自责,显然真情实意的认可自己的话。

    “臣惹怒陛下,臣罪该万死!”

    “什么?”

    戴安娜被惊到退后两步,差点撞到身后给她擦脸的侍从,于是对方也跪了下来。

    “臣被责罚理所应当,陛下切勿动怒,不然臣将为此内疚终身!”

    “混账!你是要用你的情绪要挟陛下吗?”旁边一个衣着比其他人都深的老侍从上来,举着鞭子怒斥侍从,抬眼看戴安娜没反应,甩开鞭子朝侍从身上挥去。

    “等等!”戴安娜冲上去夺下鞭子,还没捋清情况,先挡在那侍从前面,手腕一翻,鞭子到了她手中,十分顺手一甩,那平平无奇的马鞭就缠在了老侍从身上,发出响亮的击打皮肤声。

    戴安娜挥舞鞭子如臂使指,完全确定这一下并没造成多少伤害,但那老侍从却脸一白,也跪下来了。

    “你们——”

    戴安娜震惊到失声,不知道说什么,宫殿内其他人读不懂君主的情绪,齐刷刷跪下一片。

    于是除了戴安娜,再没有站着的人。

    戴安娜慢慢捋清思虑,冷静下来,先强行让所有人站起来,再去问她们一个个为什么跪,再耐心劝告她们不用把这种冒犯放在心上,自己并不是一个刻薄的君王。

    “绝无此种说法!”老侍从慷慨激昂,满面涕泗横流,“亚马逊全国,谁不知道陛下是最良善宽厚的人!是神明授命的无上君主,深居修道院的神官说起陛下都自惭形秽,谁要是敢说陛下刻薄,立刻就被天火烧死!地龙压死!石头砸死!”

    老侍从连用了三个激烈的“死”,举手甚至要用自己的灵魂起誓,生怕自己的忠诚被曲解。

    即便戴安娜再三说明是自己去抢鞭子的,她依旧觉得是自己打伤了戴安娜,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甚至想触柱自尽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在戴安娜强行命令对方不准自尽,要活到一百岁的时候,她激昂万分,絮絮叨叨开始计划养生计划。

    “陛下让我活到一百岁,我一定会死在一百岁生日那天!”

    戴安娜扶额,也不是这个意思。

    “听着,相比用自己的声明证明忠诚,我更需要你们充分利用自己的才能,为国家和世界创造价值,活出你们自己的生活,毕竟——”

    她梗了梗,为了这帮无脑信徒,还是说出夸自己的彩虹屁。

    “毕竟我是仁慈的无上君王,要开创一个新的、民主的、全民皆欢的盛世,这盛世需要你们所有人一起建设,你们的快乐也是这盛世追求的一部分。”

    什么?

    侍从们结结实实愣住了,她们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戴安娜忍着红脸,继续劝告:“你们不快乐,不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我也不会快乐,能明白吗?”

    这下所有人都懂了,各个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又要下跪,被戴安娜以民主的名义拦下了。

    “开创盛世的第一步,就是选贤任能。”戴安娜煞有其事的样子,背着手慢慢走着巡视全场,内心其实也在打鼓,尽管“她”当国王已经一年多了,但总对统治一个国家感到陌生。

    索性任用人才是不会出错的。

    她转身,指着和自己过招的侍卫:“比如你,以你的身手,就应该进军队里效力,而不是穿着愚蠢的束腰来给我擦脸。”

    她本以为自己会看到感激或惊讶的表情,却对上对方疑惑的眼神,环视一圈,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却并不因为她的做法惊世骇俗,更多是出于看到某种公知被推翻的迷惑。

    戴安娜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我想您是想给她升职,陛下?”老侍从试探着开口。

    戴安娜顺着台阶往下走,努力维持表面沉稳:“没错,让她升一级吧。”

    虽然不知道那侍从是什么品阶或者有什么身份,但说升一级怎么都不会出错。

    谁料其他人表情更迟疑了:“但姬码已经是公爵了。”

    公爵是最高等级的贵族了。

    旁边的侍从猛地推了一把她:“你说那些难道想证明陛下有错吗?”

    “就是!陛下的意思肯定是让姬码去当将军!你肯定听错了陛下的意思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以为然,开始赞颂陛下的英明神武,揣测的那些夸赞让戴安娜自己都感到陌生。

    但也有人感到不安。

    “亚马逊五将要换人了吗?我不会被顶替掉吧?”

    戴安娜终于听不下去,连稳重君王的形象都不在乎了,皱着眉一脸匪夷所思:“等等等等!你们是说,她是个公爵?”

    众人点头。

    她又指人群中一个侍从:“你是个将军?”

    众人继续点头。

    戴安娜匪夷所思。

    戴安娜大为震惊。

    她指了指老侍从:“你也是公爵?”

    对方摇摇头。

    戴安娜松了一口气,随机听对方沉稳回答:“我是教廷的祭司长。”

    咽下去的一口气卡住了。

    戴安娜不敢置信,一个个指过去,发现在这个宫廷里的侍卫中,级别最低的都是男爵。

    其中一个将军还撇撇嘴一脸不屑:“那个幸运家伙级别差太多了,如果不是您说她马术不错,她绝不可能有机会得到这种光荣的赏赐。”

    “赏赐?”戴安娜表情呆滞,下意识跟着重复。

    “是啊!能服侍陛下生活是全国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赏赐,若非我们努力爬上最高等级,恐怕只能在远处围观陛下晨起。”

    “围观?”

    戴安娜几乎感到毛骨悚然。

    “是啊!”亚马逊五将之一把自己坚硬结实的肌肉裹在紧绷的束胸里,面庞因束胸太紧呼吸不畅而发青,却挺着胸膛露出自豪的样子。

    “陛下不用担心我们因为服侍您就忽略了发挥能力建设国家,我们白天服侍陛下获得快乐,晚上处理公务建设国家,陛下不用担心我们乐不思蜀的!”

    “乐不思蜀?”

    戴安娜几乎说不出其他话,她大脑宕机,怎么也没法把这个词和服侍他人联系在一起。

    而且,白天做仆从晚上办公,这样真的不会猝死吗?

    她几乎说不出话,良久才命令所有人离开自己,不顾她们的哀哭祈求,让那些官员在白天处理公务,宫殿里很快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戴安娜沉思了很久,睡觉也心里不安宁,担心自己一睁眼就看到一群人兴致勃勃围观她起床,天还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在后厨简单找了几块白面包啃着,一边推开了议事宫殿大门。

    ——好在这个宫殿里还有普通仆从,那些人的目光同样热切,却因为戴安娜先前的吩咐并不热情上前。

    议事大厅里,将军和臣子换了符合自己品级的打扮,随着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她们每个人身上,戴安娜惊讶的看到,这些人似乎像换了灵魂一样,狂热的盲目热情消失不见,一个个表情平和安静,虽然依旧温顺,但却没有过激表情。

    她们甚至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平等,在戴安娜的命令下开始自称我,有不同于君王的政见也能够据理力争,这让戴安娜大感欣慰,惊讶又充满成就感。

    最后站出来的是外事官员,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动作优雅有礼,送上来一个册子。

    戴安娜疑惑翻开,发现都是成箱的珠宝财产记录,一本粗略看下来,后面甚至还割让了一个城市。

    “那个男人当政的蛮夷国家听说陛下的新政见,自觉恐惧,派出王子来和陛下联姻,希望通过不流血的方式实现统一。”

    外事官的话还没说完,群臣就叽叽喳喳吵起来了。

    “还算那些小男人有点眼力见,知道提前投诚。”

    “可笑!难道攻打那弹丸小地的任务比陛下的婚事更重要?他们想通过风险国家谋取皇后之位,实在狗胆包天!”

    人们吵成一片,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陛下身上,只等陛下定夺。

    皇位上的君王捏着册子最后一页,怔愣着久久出神。

    外事官内心明了。

    最后一页是那皇子的画像,陛下看这么久,显然是瞧上那男人了。

    外事官清清嗓子,正想建议几句,给帝王的决策做铺垫,忽然见上位者猛地站起来,衣摆飞扬步步生风,后面几乎是跑着,冲着出了宫殿。

    群臣追出去,见国王翻身上马,急匆匆朝城门口而去。

    使臣团和联姻皇子就在城外驻扎,没有国王的允许,谁都不能入城。

    见这一幕,群臣又争吵起来,人人围着那本册子,头挤头的想看看画像上到底是何等美人,让陛下一见倾心甚至如此失态。

    “这也不怎么样嘛。”有人嘟囔,立刻获得所有人的连声迎合。

    “中人之姿而已。”

    “这小男人长在那种男人当家的地方,身材也忒壮了些,他们都不穿束腰的吗?”

    “史蒂夫特雷弗?好难听的名字,一听就不是我们国家乖顺温婉的男孩。”

    “真要让他当王后吗?不是吧!”

    第43章 “我爱你。”

    戴安娜出了皇宫, 很快被激动的臣民围了起来,即便那些人很快在她的要求下散开,但出门的速度依旧迟滞下来。

    市井里吹来的风中带着香料味, 似乎含有薄荷,很快吹醒了戴安娜的头脑, 她因此渐渐冷静下来。

    史蒂夫特雷弗是谁?她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个名字?

    为什么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脏就缓慢却绵长的抽疼。

    戴安娜完全不明白自己忽然冲出宫门的原因,又因为街道拥挤,索性翻身下马,牵着马慢悠悠往前走。

    路上的百姓随着她迈步向前而跪下一大片,又因为戴安娜的要求齐刷刷站起来,挺直腰板, 像是挺立着期待阳光降临的麦田。

    戴安娜走过一个地摊旁边, 那里商家就会与有荣焉的挺起胸,大力盛赞国王的英明治理。

    戴安娜一个个安静听着,时不时问一句税收和生活细节,那些人也都仔细回答了。

    “四成税收?是不是太重了?”戴安娜不太确定, 她不懂得民生细节,站在普通人中总觉得自己也要纳税, 一度十分不自在。

    好像她不是从小当国王一样。

    后面赶来的财务大臣翻身下马,擦擦额头的汗挤进人群中:“如果陛下觉得税重了, 那就收一成税好了。”

    “什么?”戴安娜目瞪口呆,额头皱出一道川字纹。

    虽然她当国王没什么经验, 但一个国家的税收不能这么轻易就改变吧?

    但身边的百姓可不管什么, 她们听见一成税, 欢欢喜喜的欢呼庆祝起来,高声颂扬着戴安娜陛下的盛名, 如果不是国王威仪还在,她们恨不得把戴安娜抬起来抛举。

    戴安娜因此幸免遇难,而她的马就不一定了。

    在国王允许后,人群把戴安娜的马捧着抛举到空中,有人从自己的货物中找出名贵香料涂在马身上,给他带上棕榈花环和纯金饰品,抗着它欢欢喜喜大游行,连自己的商品都不顾了,四处宣传国王的新政策。

    戴安娜走在人们用名贵丝绸、棕榈叶和衣服铺就的路上,皱着眉和官员询问这样做法的可行性。【1】

    财政官员以为她不满意,想着陛下和百姓交流时的样子,又观察国王的脸色:“那…再降一半?”

    戴安娜以为这又是一个自己的知识盲区,比如国家建设不仅仅依靠税收什么的……

    个鬼啊!

    “那基础设施建设、国家官员工资和军队培养的资金都从哪里出?”

    财政大臣还没说什么,身后的贵族、将军和官员都争先恐后地站出来展示自己:“我不需要俸禄的,陛下,我热爱您和这个国家,愿意无偿风险我的所有!”

    “我也不要俸禄!”

    “税收我可以从我的资产里扣除,我的田地和庄园众多,可以为陛下分担税收!”

    “我也可以!我家本来也承担一部分税收工作,我们按时缴纳税收,不向那些普通人再要就好!”【2】

    戴安娜再一次目瞪口呆。

    这件事不大对劲,也许因为她对大贵族和资本家有偏见,但——即便再善良的人,用自己的资本维护国家,也不正常吧。

    即便那些人真的没有个人私心,她们这样也不是长久的方法,即便再有钱,一群人在不违法乱纪的情况下养活国家,也难以维持多长时间。

    而且国家收税并不是坏事,这些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花在实事上,还是很有利的。

    但她还没组织好语言怎么阻止,那边官员就已经把相关事宜敲定了,她们利落的仿佛钱是从其他人腰包里掏。

    姬码公爵——今天早上自请成姬码将军更是拍手称快:“既然有了军费,那我们就不必答应那些人的议和谈判了,直接打下他们把那叫什么…史蒂夫特雷弗抓回王宫做妃嫔,省的他们觊觎陛下的婚事。”

    旁边的民众听到这,也纷纷称是,有蒙着头巾的男人尖声叫道:“就是!听说那里的男子都不戴头巾,甚至还有人坦露上身光明正大出现在街道,简直不知羞!”

    “老国王昏庸无道惯了,他二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欺女罢男无恶不作,陛下你要去解放那些女人们啊!”

    说起那个还不知名姓的小国,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无论男女,每个人都能发出一些谴责和说法。

    那个国家掌权者的坏事、丑事都被扒出来,许多戴安娜听起来都直皱眉头,心里的火气上涌,加上臣民拥护,军费充足,军队精良,将领和王国身体强健,一切的优势摆在面前,似乎不去攻打那个小国才是个愚蠢的决定。

    戴安娜意气风发,几乎要说出那个决定了,但她转头看向人群中,和几个头脸腰身都蒙在黑袍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子对视,忽然喉头一哽,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僵硬冻结在原地,方才的狂妄和激情都成为笑话。

    不该是这样。

    任何人,都不该被蒙在那个该死的黑袍子下面。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她站了太久,脑袋像是忽然受到重击,觉得这一切都十分不真实。

    她大概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周围顿时哗然:“怎么会有女人戴那种愚蠢的东西,女人是太阳神之子,要吸收太阳光获得赐福,怎么可能被蒙在那种东西下面?”

    “我们男子娇弱,可和你们这些粗女人不一样,受不住那些强光,还要保持白皙细腻的皮肤,晒太阳怎么能行?”

    “小男孩就是矫情。”

    “爱美是小男生的天性啦。”

    戴安娜感到荒谬,她呆了很久,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沉:“够了!”

    所有人都被国王的愤怒吓到,一时间没有人敢出声,拥挤的街道上人群挤挤挨挨,却安静到能听见石子落地的声音。

    就连集市上被麻绳牵着鼻子的牛和拴着角的羊也安静下来,像是能听懂国王的愤怒,不低头吃草,不咩咩叫,也没发出打喷嚏和粗沉的呼吸声。

    君王一怒,万物静默。

    这是绝对的权力。

    戴安娜没注意到这一点,她一瞬间似乎离开人群很远,站在至高的山顶俯视所有人,像梅西在圣山上颁布十诫一样,声音中带着法则和滚雷的力量:

    “把头巾摘下来。”

    她正面的几个男子恐惧,但贞洁重于生命的戒律已经刻入他们骨血,一时间竟然没人真的动手。

    “摘下来!”

    戴安娜厉声,飞身过去亲自摘下那几个人的头巾,飞身站在城墙上扬手,黑色粗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一种旗帜或象征:“往后,无论女男!都不许佩戴头巾!男子要有受教育的权力!要有出门工作的权力!要有上街穿短衣或长衣的权力,要有堕胎和掌管自己身体的权力!”

    她说了很多,说两性平等,说要争取什么权利,本来是临场发挥,但当真的站在高处时,一例例一件件,详细到生活深处不起眼的小事,详细到不能用男性代称作为一切贬义词的后缀。

    她要推翻整个已经固化的体系,要破坏已有的社会格局,推翻桌子重新指定一套规则,把“先生”“国王”“他”都归还给所有人,让“男士”成为男人的尊称,让“firefighter”替代“fireman”。【3】

    所有一切全都信手拈来,有条理和章法。

    似乎她为这一幕已经预备了很久。

    似乎她亲身感受到这些条条桩桩的不公。

    似乎她胸中保有的怒火燃烧了很多年。

    一切都源于胸腔里的愤怒,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而戴安娜本人的意识一边为自己的愤怒感到吃惊,又为自己争取男性权益的那些话感到荒谬。

    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她的演讲结束,所有人都长着嘴巴说不出话,大多数人都没听进去,表情愤愤,但因为对戴安娜的崇敬并没说什么。

    那些被抢走头巾的男子慌忙逃窜,几个铺在地上的衣服和棕榈叶挡住头脸,一个钻到自己妻主斗篷下面,一个反应慢地到处跑都来不及,忽然白眼一翻柔弱娇软地昏倒在地,被旁边人搂住用嗅盐刺激,才幽幽转醒,泪眼朦胧的躲在一个女人怀里。

    戴安娜胸中一股怒火更胜,但她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出于自己的权力,她当然可以强制命令所有人摘掉头巾,但那之后呢?男子们没了头巾遮盖,恐怕会躲在家里不愿出门。

    正在这时,城墙另一边忽然响起男子的怒斥:“你们干什么!我以太阳神的名义起誓!我史蒂夫特雷弗就是饿死、死在外面,也决不去和那个粗蛮的女王联姻!”

    “男人应当有自愿择偶的权力!”

    戴安娜站在墙头,低头看去,发现画像上出现的、莫名令她心情激动的男人挣脱几个男仆的束缚,边跑边扯掉身上紧绷腰身的繁复华服,一边头也不回的朝身后追赶他的仆人们竖中指。

    戴安娜:!

    可爱。

    史蒂夫显然身手了得,把几个同样穿着紧绷侍从服的仆从远远甩到身后,然后得意地朝他们做鬼脸。

    他只顾着回头挑衅仆人,没注意脚下的路,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飞扑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面前出现一张白皙干净布满茧子的有力大手,他下意识握着借力爬起来,顺着身体抬头,对上一双带着明亮、喜悦和浓厚爱意的蓝色眼睛。

    他的脸“腾”地一下开始发热,浑身血液涌上脑袋,耳边嗡鸣,四肢都不知道该如何使换,腿脚发软,刚爬起来就再次摔在地上。

    史蒂夫:……

    脸烧的慌,他恨不得一辈子把脸埋在土里。

    但他又实在想看那双眼睛。

    他趴了几秒,听见二弟派来控制他的刁蛮仆从叫那女人“陛下”,心里忽然咕噜咕噜冒起热乎乎的糖浆泡泡。

    联姻……也没那么不堪嘛。

    他正要爬起来,又听到城门那头传来议论和吵闹声:

    “陛下就喜欢这种…呃,傻子吗?”

    “早知道陛下喜欢这种路都走不稳的,我就听我东方的外婆说的,把脚缠起来了。”

    “这种狐媚子有什么好的?要姿色没姿色……”

    “不戴头巾…也并非没有好处?陛下就喜欢不戴头巾的男子。”

    议论声响成一片,其中男人尖细的声音不少,十个里有八个都想怎么挖墙脚。

    这怎么能行!

    史蒂夫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伸手,要和对方做自我介绍。

    他要大声——超大声宣布自己的身份,他来是要和女王联姻的,是女王的正牌王后!

    但他的手并没被握住。

    他被拥入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怀抱。

    “我爱你。”

    史蒂夫不知所措,脸红的要滴出血。

    节奏这么快吗?

    也不是不喜欢快节奏,但是,他还没说自己叫什么呢。

    未来的亚马逊王后开始设想婚房和儿童房该怎么布置。

    “我好想你。”

    洞房红烛被冷水浇灭,史蒂夫脑子僵了好几秒,才缓缓捋清现状。

    天杀的他被当成替身了!

    这谁能忍?身为一个男人!他绝对珍视自己的主体性,绝不当别人感情里的替代品!

    ……

    但话又说回来,亚马逊女王既然未婚,那他这个王后就是唯一的正统。

    不管那个人是谁,他和女王才是明媒正娶的一对,那个人才是插足者。

    ……

    联姻是那个傻子爹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父王,你就安心的去吧,在那个恶毒弟弟上位之后,我会跟着女王的军队出征,吞并我们国家实现统一的。

    第44章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可爱。”

    虽然国王没有明确宣布联姻,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陛下对那个外国狐媚子有多看重,机灵的早早就准备了,把日常晚宴的规模扩大成节庆规格, 举国欢庆全城庆祝。

    负责这些安排的礼部官员还有些紧张,但国王没说什么责备的话, 只嘟囔了两句“怎么这么隆重”,就放下心来,明白自己没做错事。

    戴安娜也不排斥宴会,记忆里的亚马逊王国皇室习惯就是每天晚上太阳下山后举办晚宴,今天排场虽大,但她遇见史蒂夫心情正好,庆祝也无可厚非。【1】

    戴安娜坐在上首, 下面每个席位的官员品阶规格亲疏远近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有一个官员坐错了位置,立刻就得到旁边人的冷眼。

    那官员一边道歉一边后退,紧张的时不时瞥一眼国王,戴安娜心里叹气, 但也没说什么,安抚的点点头遥遥敬酒。

    那官员品阶低坐得远, 平时很少有机会和国王说上话,国王晨起时也只能在大起床时站在最外围观看, 这时候忽然得到国王的友善,她眼睛立刻亮起来, 仓皇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却被呛到不住咳嗽。

    有人埋怨她动作粗鲁声音太大打断了宴会的规矩, 戴安娜阻止她们,温和宣布这场晚宴大家都放开, 不用在意阶级、规矩和礼节,所有人怎么放肆怎么来。

    官员们果然不说什么了,戴安娜喝了几口酒,发现没什么端倪,就继续和史蒂夫交谈起来。

    从记忆来说她们并不相熟,只好胡天海地乱问几个问题,两人心思也都不在问题上,不一会儿就亲近起来,视线粘连着分不开。

    准王后向国王积极展现了自己的忠诚,他宣称可以主动带兵攻打自己的国家,在戴安娜惊讶的眼神下,史蒂夫内心有点慌,但还是硬着头皮补充。

    “我那个二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欺女霸男,收很重的税收供自己享乐,国家四处怨声载道,陛下如果派我去讨伐国家,不出三个月,就能统一国家。”

    不远处聚在一起看似激烈斗酒的大臣纷纷转头,没想到准王后这么上道,一个个纷纷符合。

    “是啊是啊,陛下,那个二皇子是出了名的恶霸,不仅欺辱女人,甚至把女人当成……有辱斯文!有违天理啊!”

    “听说老皇帝还没退位的时候,他就偷皇帝的玉玺乱盖章印,买官卖官揽财玩乐,吞没军饷打击能臣无恶不作……陛下攻占那弹丸小国就是承袭天命收复失地,统一指日可待啊!”

    戴安娜没说话,那些大臣符合了几句,没听到回答,一个个看看戴安娜的脸色,不敢继续下去,转移矛头到史蒂夫身上。

    “不过要我说,王后也实在不得大体,这些更强壮的将领都在,我们还没没落到要一个男人上战场。”

    “是啊是啊,成何体统……”

    戴安娜放下酒杯,杯底在大理石桌面上碰撞出响声,清亮的一声响后,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远处正吆喝着数字的看起来闹哄哄的酒鬼忽然停住,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大声吹嘘的将领停下,上菜的侍从维持着推盘上桌的动作不动,仿佛化成了人性雕塑。

    戴安娜也没说话,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战的人,不喜欢听这些人说话,有心让其他人吃点不轻不重的教训,让那些人说话前掂量掂量。

    什么体统?什么男人女人?什么天理天命?

    封建守旧都是一些屁话。

    她有一下没以下的抿着杯子里的葡萄酒,尝到又酸又涩的味道更加烦躁。

    这时候的酿酒工艺怎么这么差?这种葡萄放坏发酸的味道算得上红酒?【2】

    她晕晕乎乎的,没在意凭空出现的“这时候”是什么意思。

    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受酒精影响,任何一点情绪都会被放大化,为了尽量不影响其他人,她闭着眼睛深呼吸努力笑话烦躁情绪。

    于是静默持续了两分多钟,这期间连史蒂夫也没说话,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不懂,握着餐刀的手臂轻轻打颤。

    侍从只是个普通人,国王敲桌前她正端着盘子要放上桌,身体维持着前倾的动作,手上端着厚重的纯银雕花镶红宝石的盘子,上面有巨大的烹饪鹿头。

    那是国王之前打猎时猎下的雄鹿脑袋,为了美观,上面巨大的装饰性鹿角并没被去除,为这道菜更添了一份重量。

    于是在史蒂夫手臂打颤的时候,侍从手臂已经开始剧烈摆动了,即便她再怎么努力控制,依旧没能阻止鹿角伸出来碰倒雕成高塔样子的莴苣,托盘旁边放的银叉自然也叮叮当当掉了一餐桌,声音在安静空气中过分刺耳,成功唤回了国王的注意。

    “在干什么…算了,是我的错。”戴安娜拧了拧眉心,从史蒂夫效忠开始的不耐烦有一瞬间爆发,紧急被她忍回去,摆摆手让侍从下去。

    侍从当场吓哭了,踟蹰着不敢走,当即跪了下来,被戴安娜一声喝令挡住。

    “没怪罪你,是我的问题,”戴安娜勉强笑笑:“别害怕我,要是被吓到年纪轻轻就成了帕金森,那我做梦都要睡不着了。”

    室内安静了一瞬,没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距离近的官员看到戴安娜勉强勾起的唇角,她们才明白这大概是一个笑话。

    于是笑声以戴安娜身周为中心,不出两秒,就扩散到整个宫殿,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有人笑出眼泪,有的捧着肚子说不上话,还有的变笑变断断续续的重复:“哈哈…帕斯斯……哈哈!”

    戴安娜看那侍从不怎么紧张了,长呼一口气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被酒精浸泡的脑子混沌着跟着笑了两声,于是室内的笑声第二次到达高潮,几乎达到吵人耳膜的程度。

    史蒂夫也笑到不行,趴在桌子上双手猛捶桌子,戴安娜看着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生气,也想不起来是为什么而笑。

    她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却在某个瞬间,和抬头偷偷看她脸色的史蒂夫对上了视线。

    两人都僵住,史蒂夫紧急笑了两声,声音却干巴巴的听不出情绪,十分紧张,眼中充满惊恐和无措。

    戴安娜则瞬间脊背发凉,大脑完全清醒。*

    她转头环视那些笑道前仰后合趴在地上打滚的贵族,安静耐心去看,很快和好几个偷偷看她表情的官员对上视线。

    抬头,那个被她吓哭的侍从捧着肚子大笑,忽然队长国王冰冷打量的目光,笑声卡在喉咙里完全笑不出来,发出两声可笑的“咔咔”之后,就像是被修好的机器,重新局促的收回笑容,恭谨无措地看着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

    像忽然莫名其妙爆笑起来一样,室内在两秒内收回所有笑声,人人无措又担忧,紧张地观察国王的神色,不明白上位者为什么忽然神色阴沉。

    她们恐惧国王,戴安娜自己更加感到恐惧,她从头到脚都感到毛骨悚然,看着眼前这波推崇爱戴的无脑用户她的人,以她的情绪变化和任何需求为锚点的没有自我的人,只要自己点点头就能直接触柱自尽的人。

    她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绝对的权力。

    完全凌驾任何之上的,统治一切的权力。

    她利用权力控制大臣,利用权力收税,利用权力命令男人摘头巾,利用权力改变传统和社会规范,利用权力让人发笑,也运用权力让人停止发笑。【3】

    权力在她指尖流过,在她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间发出指令,帮她拿到任何一件她想要的东西,让世界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而作为权力的载体,作为这病态社会的权力本身,作为一切事件的中心,她竟然毫无所觉。

    她感到毛骨悚然。

    于是所有人看着她们至高无上的戴安娜国王脸色惨白,看了一圈后嘴唇颤抖,在所有人担忧静默的目光中,她忽然踉跄着踢开椅子,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在一双双目光紧张地注视下,那道身影从餐桌首席走到末席,从国王最亲近的大臣走向完全不记得脸的官员,从海豹肉、雄鹿头走向未阉割完全的野猪肉和红薯汤——

    国王从高位走向低位,从权力最高处走向权力最末处,走到餐桌尽头,却依旧没有停下。【4】

    戴安娜冲出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走到看不清前路的漆黑夜风里。

    那是一条充满坎坷和不确定性的石头路。

    那是不完美的地方。

    整个宫殿都炸开了锅,所有人一改先前的恐惧,吵吵嚷嚷着要出去寻找国王,黑夜里那么危险,有豺狼虎豹,还有蚊虫蛇鼠。

    绝不能让国王受任何一点伤害!

    于是皇宫各处都被点亮,统领一个郡的公爵顾不上凌乱发型,端着烛台和侍从们一起走进夜风里,不敢直呼国王的名姓,只能大喊着“陛下”“陛下”!

    尽管每个人都为自己让陛下生气而自责,但史蒂夫还是被认为是惹怒陛下的元凶,若不是国王对他宠爱有加,她们简直想当场把那个男人砍碎。

    陛下生气打人骂人都容易,想让世界改天换日也不是不行,离开宫殿去危险的地方怎么可以!

    陛下身体……

    官员侍从们忽然头脑空白一瞬,想不起来自己在怒斥什么,好半天才回神。

    国王的武艺可比将军都要高,怎么可能应对不了危险?

    史蒂夫也被推出去,加入寻找国王的大军,但那些人实在看不惯他,声称烛台已经被用完了,也制止他折下神龛前的灯烛,只让他摸黑出去。

    史蒂夫趁人不注意,还是一把折下了神龛前的蜡烛,借着烛火,他看到神龛前闭眼合目的女像,忽然悚然一惊。

    那神像虽闭眼,但嘴角勾起眉宇飞扬,即便看不清那双眼睛,也能知道这人有多洒脱肆意。

    亚马逊王国声称国王是天皇贵胄神眷之人,他以前只当成谣言,但现在看到这被信奉千年的神祗,他忽然像受到重击一般,脑海中涌入许多碎片场景。

    比如,这只是戴安娜的一场梦,他只是戴安娜梦里的一个幻影。

    那个真爱的幻影,那个飞行员的替代品。

    史蒂夫痛彻心扉,捂着胸口很长时间站不直腰,随着梦境不断交织重建,他也渐渐看清了国王真实的样子。

    神奇女侠戴安娜真实的样子。

    他蜷缩在草坪上过了很久,在脑海里贪婪过着那个拥抱,看到神奇女侠也看到飞行员史蒂夫,看到她们并肩作战,才意识到自己轻而易举背叛国家的谄媚样子有多丑陋,强行装笑的样子有多虚伪。

    想到这里,史蒂夫又想哭了。

    他从来也不是飞行员那样坚毅的性格,要有那么硬气不屈也不会被二弟送来联姻。

    他永远不可能是飞行员。

    于是史蒂夫任由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过了很久,眼泪都要流干了,他才缓缓站起来,内心有什么东西慢慢坚定,超出世界和存亡之外,比生命更重要。

    他知道该去哪里找国王了。

    史蒂夫到达城墙的时候,国王正抱膝坐在上面,望着远处已经西斜到天那头的月亮,似乎什么也没想,却显得太过孤独。

    史蒂夫内心又揪紧了。

    “戴安娜。”他学着看到的那样叫这个名字,对方果然回头,看到是他却眼神黯淡,又扭过头去。

    “你大概觉得我疯了,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史蒂夫站在城墙下,仰视着那个孤独的灵魂,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

    “大概吧,”戴安娜语气平静到空旷,仿佛夜风吹过到胸口又洞穿而出,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我害怕这个世界。”

    “即便你是国王?”

    “正因为我是国王。”

    这是什么原因?

    史蒂夫以为自己见了那么多东西,能很容易明白对方,却依旧感到不解。

    “国王不好吗?什么都能获得,什么都是最好的。”

    “但我不要最好的,我要真实!”戴安娜下蹲又猛地迸发弹射出去,身影轻盈在月亮最后一缕光中腾空又滑落,像是游鱼潜入大海,像是飞鸟滑向丛林。

    这才是真实的戴安娜。

    史蒂夫几乎看痴了。

    看对方要走,他忙不迭拦住:“你要去什么地方?带上我,我可以帮你!”

    “谢谢你,但不用了。”

    这是史蒂夫第一次听国王说“谢谢”。

    “这里唯一没在皇权倾轧下扭曲的就是神权了,尽管那个什么狗屁神官要封我是天神之子,但她并没出现过,也许去找她会有新发现。”

    “我要去修道院质问她,我要反抗我之上最高的权力,那会是揭露一切真相的契机。”

    史蒂夫想起自己看到的神龛,明白对方是对的,但私心让他退缩试探:“但你会失去这些拥护者。”

    “我不在乎,”戴安娜并没回头,潇洒的摆摆手:“我要真实,不要权柄。”

    史蒂夫呆呆看了几秒,忽然唾弃自己的自私。

    又被飞行员比下去了。

    他冲上去跟在后面,把神龛和自己对修道院的了解全部和盘托出,除了那段记忆,那是他珍藏的、压在宝箱最深处的记忆。

    “你是说,你是一早上忽然到亚马逊王国边境的?”

    “是的,”史蒂夫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所有人都知道,在太阳神每天清晨将光芒洒下的那一刻,世界的旧规则会被打破,新规则会重启。”

    史蒂夫看了眼和神像一摸一样的脸:“我们国家史书上记载,在以前多年前的一天,空气和阳光忽然让男性流经血和怀孕,而女人则闭经成为让人受孕的一方,这是新规则最割裂的以此,整块版图因此动荡了近千年,最近才缓和了下来。”

    “然后就迎来了你的出生。”

    “我猜我的忽然出现和你的意志有关。”

    戴安娜想起忽然转变态度的官员们,再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她的权柄原来并不只是国王的权力,而关乎整个世界的自然运转。

    这个病态是为了她而存在,神明也是她手下的权力。

    她全知全能,拥有绝对权柄。

    她掌控一切。

    她是神。

    戴安娜更加毛骨悚然,而就在这一刻,月亮彻底落山,太阳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

    史蒂夫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消失,他虽然体力不支,但也勉强能跟上戴安娜的脚步了。

    戴安娜做的是加快步伐,更快的把他甩在身后。

    她对权力感到恐惧,大脑中忽然共情自己的一个同事。

    转念想法又消失,她连忙住脑,生怕再想出什么奇怪东西,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混乱。

    修道院在城市另一头,要过去得穿过闹市。

    戴安娜看到了很多人。

    男人穿着简洁的衣衫出现在街上,和女人手挽手甜蜜说着什么,女人无所谓的路过每一个不戴头巾的男人,眼中既没有轻视也没有嘲讽。

    路上遇到两个官员,担忧地看着她跑过,既没有大惊小怪的喊叫、没有紧张时时刻刻注意她地表情,也没对她昨晚的忽然离开发表意见。

    她们主动让开街道,站在两边,安静微笑着朝国王打招呼,轻声呼唤“戴安娜,再见。”

    戴安娜惊讶,回头和她们寒暄,一时吸引了更多人上前挥手。

    她不住扭头向后看,很快被什么绊了一下,脚下踢开一个酒桶,浓醇厚香的葡萄酒汩汩流出。

    “对不起!”她大喊:“你的葡萄酒很香!”

    主人在围裙上擦这手走出来,也和她笑着招手:“谢谢夸奖!再见,戴安娜!”

    戴安娜于是更加迈步奔跑着,风和祝福从她身边刮过,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舒适到让人想眯起眼睛。

    她很快到了所谓的修道院,那只是个普通的小木屋,很小,大概只能住一个人。

    她敲了敲门,缓了几口气,才礼貌开口:“我找神官。”

    门内细细簌簌的声音停了下来,很快响起一道比想象中更轻更细弱更年幼的声音:“你不喜欢这里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你如果不满意,还可以每天更改。”

    “我不喜欢。”戴安娜听到那声音就心生欢喜,满腔疑惑和愤怒忽然像雪堆被热水化开,轻柔丝滑的没有任何激荡想法。

    但她声音依旧坚定:“我要真实,不要完美。”

    门内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

    戴安娜再上前一步,握住门把手,声音温柔:“请问我能进去吗?”

    依旧没有回应,她几乎能想到那女孩迟疑的样子。

    于是她轻笑:“你不喜欢我吗?那真让人难过。”

    “才不是!”女孩的声音急切,甚至因为过于急着否定而有些破音。

    “那么,”戴安娜循循善诱,无比耐心:“那么亲爱的,我能进去看看你的样子吗?”

    “看看你真正的样子。”

    门内没有回答,于是戴安娜安静的站在门外等着。

    更多光芒从世界那头撒过来,落在戴安娜身上,她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受着这股暖意。

    她志在必得。

    里面果然传出一声低低的鼻音。

    戴安娜微笑,推开门,看到阴影里抿着嘴偏头的粉发女孩。

    对方迟疑了好几秒,才转头看向戴安娜,相似的眼眸对视。

    这次女孩没有害羞的躲开视线。

    “怎么样?”女孩发问,手指不自主捏着裙角。

    “很可爱。”戴安娜发自内心的赞美,“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可爱。”

    太阳彻底出现在天际,阳光明亮的洒在所有土地上。

    黎明到来。

    第45章 “你不能把我拦在门外。”

    托尼怎么也没想到下一个茧化的蝴蝶会是法兰西斯, 这女孩实在聪明又睚眦必报,一个小小的口头欺负也不忍着,总能想到合适方法怼回去。

    加上她灰色的纳米战甲, 和超强的工程师天赋,托尼可以非常坦然的承认, 这孩子比同岁——甚至现在的自己都强很多。

    这本该让人不忿,这么多年以来,托尼斯塔克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最强科技天才,他出席任何科技展会都是仰着头的,没人敢宣称能跟得上斯塔克的思路,媒体盛赞他十四岁就超越了潜心军工科技的老斯塔克,当人们说起托尼斯塔克的时候, 她们说的是一个时代。

    托尼斯塔克当然是最高处的天才, 这就像是太阳会从东方升起,苹果放久了会干瘪,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托尼从不会设想自己被比下去的情况,这太荒谬了。

    枯骨会重新生长出血肉, 变成有血有肉的人吗?

    他曾在平行世界来客中听到一个说法,来自某个遭遇泰坦族人的宇宙, 地球上消失的三十五亿人重新回归,某几个个体的死亡在其中既渺小, 又震耳欲聋。

    那时候,新一代超级英雄匆忙上阵,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年轻和青涩, 人们在悲哀的接受动荡世界后, 对他们更加温和体谅的同时,也开始反思和缅怀曾经拥有过的“超级”们。

    随着跨时代的科技被推广, 钢铁侠的遗产一点点被挖掘公开,越来越多科学家后知后觉的惋惜:如果让托尼斯塔克拿到更多先进外星科技,或是再给托尼斯塔克三十年,把地球的顶尖科技水平提高十倍,抵抗那些外星人将不会是难事。

    在意外和混乱出现之前,他一直是无可替代的天才;在灾难发生之后,也没人能否认他的头脑。

    而托尼斯塔克本人怎么想呢?

    面对超越地球许多的科技,面对无法检测和用科学解释的魔法,他心里的一股气也没落下去过,只要自己再多做一点——他当然如此想——他就能改变一切。

    当然只能是他,因为只有他。

    他本以为自己会始终孤独如此,自然也没想过和一个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天才的人共事,那场面恐怕不会好看——虽然嫉妒和托尼斯塔克搭不上边,但傲慢总如影随形。

    他曾如此以为,但其实并不。

    当法兰出现的时候,当看到她能轻易写出准确精密的程序,又有耐心把那些东西掰碎了喂给研发部那些书呆子时,托尼既感到震惊,又有种莫名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说起来大概非常傲慢,但当第一的感觉并不轻松。

    他自己清楚焦虑症是怎么来的,因而看到法兰西斯如此耀眼,反倒感到慰藉,并且长松一口气。

    相比父女,他更多时候把那女孩当成一个同龄人对待,相似的头脑碰撞在一起的灵光掩盖了一切外在面貌,往往等到佩珀来催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小孩一起熬夜。

    托尼步履不停,掌心炮打开前面挤在一起挡住道路的枯枝,战甲中热成像检测扫射,却始终找不到那女孩的身影。

    没有女孩,没有大门,没有灰雾,也没有冲出来无差别攻击的牛头人或组合章鱼怪物。

    眼前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枯枝、鸟叫、树丛,没有任何异常。

    他知道法兰西斯也有心魔,但这女孩表现的太过成熟又太过独立疏离,让他常常忽略这一点。

    他没在那女孩身上费什么心——除了和佩珀有关的事情。

    他差点没对此做准备。

    差点。

    他毕竟是钢铁侠。

    托尼长舒一口气,忽然一笑,从喉咙发出得意的哼声:“不想让我找到?小妞,这可容不了你。”

    “斯塔克既然有斯塔克的办法。”

    托尼轻快叫了声老贾,调出一个探寻扫描界面。

    界面旁边的符号是托尼和法兰西斯一起设计的,这是她们和班纳博士研究纳米战甲材料合成的新元素,在法兰西斯被佩珀催促睡觉之后,托尼和班纳博士研究了这种元素的放射性检测,现在除了热成像,她还可以通过检测新元素找到法兰西斯的位置。

    果然,屏幕上的扫描仪缓慢转动几圈之后,很快确定了某个方向。

    托尼往前走,发现那个方向的树丛更加茂密,树和树之间几乎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齐腰高的杂草、粗密的灌木胡乱伸出的枝桠几乎把空间堵实。

    托尼不仅没有后退的打算,反而得意一笑:“看来就是这里了。”

    “你知道你不能把我拦在门外。”

    你知道我不能允许自己在你的世界之外。

    掌心炮轰开树丛,他矮身钻进去时,被轰开一半树干的大树终于撑不住,摇摇欲坠的压下来。

    托尼狠狠被砸在脑袋上,恍惚了一瞬,庆幸自己最近随身带着更新的战甲,不然这一下砸在脑袋上,问题可就大发了。

    预先做准备是有用的。

    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场景,关于准备。

    当蝙蝠侠声称自己为下一次可能的茧化做准备时,托尼斯塔克表现得嗤之以鼻。

    “这种东西得靠真心,爱和理解你懂吗?”钢铁侠懒洋洋翻了个白眼,抱臂瘫在韦恩庄园的沙发上夸夸其谈,仿佛自己是什么儿童心理学家。

    “一看你小时候就没看过动画片,小孩们喜欢的套路都是以弱胜强,主角团依靠爱和团结打败实力更强的反派,那些女孩的童年噩梦也这样,准备再多也不如真情相待。”

    “对了,动画片里的反派都是黑漆漆的,想让那女孩叫你爸爸,不如给你的制服改个配色?”

    “金红配色怎么样?”

    布鲁斯韦恩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在便携电脑上敲敲打打,来回切屏,分别和扎塔娜、康斯坦丁和超人交换信息。

    他因达米安带着梦娜离家出走的事熬了个通宵,直到太阳升起才从扎塔娜那里验证了康斯坦丁的说法,此刻稍稍放松了一口气,但眉头还是皱着的。

    老管家并没对此发表什么,他明白自家老爷不可能放下对孩子的忧虑,因而并没强行劝他休息。

    ——但他依旧为中年人端上来一杯热牛奶,态度实在温柔到让人感到慰藉:尽管生活坎坷充满忧虑,拯救世界刻不容缓,我仍然希望我的孩子可以睡个好觉。

    布鲁斯感动,但不敢动。

    心意很好,但热牛奶还是算了。

    他一手拿着三明治,一边随手把一沓资料扔给对方,大早上光顾韦恩庄园的不速之客接住翻飞的纸页,慢悠悠翻看着。

    “话说,除了奥德莉和柯拉,几个小孩你应该都接触过,有发现什么…吗?”

    托尼含糊其辞,他自己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你指什么?她们都是女孩吗?”布鲁斯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他并不直接接话。

    托尼不对试探做任何评价,他翻着那份文件,心思却不在上面:“我总有种预感,好像她们都有某种共性。”

    “比如都是女孩?”

    布鲁斯韦恩拿出哥谭甜心的轻佻声音,让陷入沉思中的托尼顿时面色扭曲。

    “我说认真的!”

    托尼气急败坏。

    “认真的?好吧,那重新来。”布鲁斯吃掉最后一口三明治,正襟危坐,边擦手边慢条斯理的面对托尼:

    “你有怀疑过这个世界吗?”

    “什么?”这次是托尼不明白了,他瞪大眼睛,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会跳到这儿。

    布鲁斯定定看了托尼几秒,那目光十分复杂,托尼觉得自己应该明白什么,但他确实什么都说不出来。

    布鲁斯收回了视线,继续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回复消息,一边头也不回的提醒托尼:“文件第3章 节第二点,那里有我对梦娜体内残余时空粒子的分析,那并不准确,但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托尼草草翻了几页:“你是说,平行世界?”

    布鲁斯敲键盘的手顿了顿:“嗯。”

    “她们先出现在平行世界,再通过平行世界的坐标传送到这里,那些灰雾也因此并没第一时间找到她们的踪迹,四号是勾结反派才确定了这个世界的位置……”

    托尼眼睛一亮,思路打开:“我们也许能从平行世界寻找契机。”

    “但那个世界已经殒灭了。”

    “我不相信那里的斯塔克会没有办法,”

    托尼眼睛发亮,已经陷入思维风暴当中。

    “即便做不到完美,也总有让部分人幸免于难的下下策。”

    “找到那个世界的坐标,就会有机会。”

    脚下传来刺痛感,低头一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果子被自己踩扁,他的脚掌也黏上了红色的果肉和汁水。

    红果子是动画片里那种鲜亮的红色果子,圆形,枝干是一条浅绿色的线,叶子是椭圆带着尖的形状,叶片左边有两道叶脉,右边有三道。

    这并不因为托尼有兴致仔细数叶脉,实际上是因为,这里的叶片都长一个样。

    葱绿色,椭圆带尖,左二右三。

    落在棉花糖形状的树冠、云朵形状的草丛和一片带着细小笔触的草地上的,少有的几片有完整叶片的叶子都长这样。

    他的脚底平整没有掌纹,半椭圆形状甚至没有脚趾。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卡通。

    托尼短暂的陷入茫然,环顾四周一圈,他旁边正好飞出一只蝴蝶,翅膀圆滚滚的,飞出来有托尼半张脸大,长长的触须蜷成蚊香,看起来非常不真实。

    这是进入什么卡通世界了?

    托尼茫然。

    他皱眉,回想自己的姓名,再接着想他的过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很好,只是有些恍惚,但记忆没丢。

    忽然响起“沙沙”的,随即旁边的草丛左右摇摆着晃动着,抖出些左二右三的叶片来。

    伴随着“咻”一声破空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草丛中跳出来,身体完成弓形,举着一个线条简单的捞网挥了下来。

    蝴蝶受惊地飞起来,扑腾扑腾振翅,随着“bulingbuling”的音效,闪亮的磷粉洋洋洒洒落下来,一眼看去漫天都是。

    “不好!有毒!”小身影大惊失色,原地转了一圈掏出一条方形的被子展开,浑身蜷缩着躲了进去。

    虽然对方身体和头一样大,但托尼还是能从标志性的白发和侧边发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只是他没见过法兰西斯这么活泼的样子。

    被子里忽然伸出只莲藕一样短而圆的手臂,手指短短的,却揪住托尼把他整个人拽进去。

    被子大小只能勉强盖住一个人,但当托尼进去,他到达的却是一个宽敞的帐篷。

    一半面积被一个巨大的扇形沙发占据,中心有一个小火炉,煮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托尼被递了一杯咖啡,被允许坐在沙发对面的一个小矮凳上,他和坐在沙发上的法兰西斯碰杯,喝了一口,才发现这喝起来是巧克力味的。

    像融化的巧克力,但没有那么粘嗓子。

    还怪好喝的。

    托尼又喝了一口。

    法兰西斯也喝了一口,豆豆眼随即变成两条粗直线,两侧脸颊有粉色斜线的腮红,嘴角成了圆W。

    “我亲自研制的能量饮料很不错吧。”

    托尼点头,于是法兰表情变成^v^:“有眼光,你是第二个喜欢我的能量饮料的勇者,上一个这么说的勇者成功安抚了恶龙,相信你的运气也不会太差。”

    托尼心中警铃大作:“什么恶龙?”

    豆豆小人的眼睛重新变成豆豆眼,又在豆豆眼上面加了一道粗实线,表示她的严肃。

    “这就说来话长了……救命啊我最讨厌做新手指导了,就不能换一个人来吗?有这时间不如去研究雪落天女的磷粉。”

    豆豆人说着,站起来拉开头顶帐篷的拉链,那里开了个天窗,有透明棚顶,可以看到上面雪一样的磷粉。

    雪落天女原来是那个蝴蝶的名字。

    托尼嘴角抽搐了下,站在沙发下面仰视那女孩,看她用放大镜观察磷粉,又用火柴隔着棚顶加热磷粉。

    女孩专心致志研究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得出了什么结论,长长呼了一口气,张开双手直直仰倒摔进沙发里,发出“砰”的一声响,还没等托尼收回下意识回护的手,她就又被沙发弹起来,飞到半空又下去,如此往复几次,才安静的躺着。

    托尼全程心惊肉跳,伸出同款摸不到头顶的小短手护着,看到不再飞起来才放松下来。

    那女孩一转头,豆豆眼看着托尼:“你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进入我的领地。”

    托尼一愣,被女孩指指沙发边,才反应过来,笑着道歉,做回自己的小凳子。

    他的轻易接受却让女孩十分意外,她看了托尼好几眼,犹疑着扭扭捏捏往沙发一侧挪了挪:“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我现在勉强给你上我沙发的权力,不过你只能呆在左边,右边是我的领地。”

    她仰头,表情再一次变成了^v^:“知道为什么吗?”

    托尼看得想笑,配合地摇头。

    “因为我永远right!”

    豆豆人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得意地打一个响指,但因为手指太短,响指并没发出声音。

    托尼看着,感觉心都要化了,新奇又温馨,并不拆对方的台,笑眯眯的鼓掌。

    两人一左一右靠在沙发上,顶棚外雪光洒进来,帐篷内炉火噼啪燃烧出壁炉的声音。

    “既然你态度这么好,那我就好好和你讲讲服侍恶龙要做什么吧。”

    “不过我劝你不要抱太多希望,太多人来恶龙村想杀死恶龙了,但当你踏入这篇森林的时候,这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恶龙聘请黑魔法师布置了诅咒,任何踏入这片森林的人,都会和恶龙达成契约,成为他的奴隶,而奴隶只要有杀死主人的想法,就会立刻死亡。”

    托尼一瞬间庆幸自己并没过早做判断,对恶龙没什么恶意。

    “但你说过有一个勇者胜利过。”

    “我可没说是什么样的胜利。”女孩的豆豆眼上又出现粗直线,嘴巴变成倒v,是不满嫌弃的表情。

    托尼为这些简笔图形能如此准确传达情绪感到惊讶。

    要不说小孩子喜欢看动画片呢。

    “那个勇者只能做到暂时催眠恶龙,让它陷入睡眠,而没办法安抚他的情绪,等他醒来发脾气,恶龙村的人还是要遭殃的。”

    “所以,我的任务是?”

    托尼已经完全把眼前的法兰当成新手引导了,却没想对方一甩头不高兴起来。

    “你来做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只负责告诉你怎么安抚恶龙,至于你是要来给恶龙加餐开始应聘当奴隶的,我怎么知道?”

    第46章 “那我叫你宝贝好了。”

    法兰西斯来森林里是为了捕捉雪落天女的——那只蝴蝶虽然没抓到, 但她的磷粉也能用到。

    “大概她还有记忆,真令人感动。”法兰西斯认真朝蝴蝶的方向鞠躬。

    “你叫那只蝴蝶‘她’?”托尼有种不详的预感。

    “当然,”法兰西斯叉腰, 豆豆人的小肚子挺起来,看起来圆滚滚的:“她们都是失败的勇者, 被黑魔法师变成蝴蝶,当她们习惯用翅膀,她们就再也没有用双腿行走的记忆啦!”

    “但我不清楚你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法兰西斯用拳头撑住脸,趴在沙发上样式托尼:“我第一次见到男的勇士,这感觉真奇怪。”

    “总之,”她跳起来, 轻快地跳跃着, 空中旋转一周,跳跃高度比她身高还高。“你的任务就是给恶龙准备食物,让他舒舒服服的吃完饭,运气好的话他吃完就会犯困, 那时候你就能完成任务了。”

    “就这样?”托尼惊讶,并不完全相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一个人成功。

    “这些是普通勇士知道的信息, ”女孩又蹦蹦跳跳的回来,递给托尼一个手柄短粗的卡通小铲子。

    在托尼接过去之后, 她做西子捧心状, 发出颂叹赞美诗的声音:“亲爱的勇者啊, 为了拯救山下弱小可怜的恶龙村村民,为了世界的爱与和平, 你是否愿意帮助我清理储存雪落天女磷粉?作为报酬,我愿意给你一个关于恶龙习性的消息作为报酬,相信我,那对你肯定能有所帮助。”

    托尼拿着铲子,定定看了法兰西斯两秒,叹了一口气屈服,询问起收集磷粉的注意事项。

    “没什么需要注意的,那些东西吃起来有点像饼干碎片,有点甜,是非常好的饱腹食物。”?

    托尼回想了下女孩仓皇把自己拉进帐篷的场景,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那你之前躲开?”

    “那咋了?”法兰西斯仰头一脸得意,一派理所应当的天真:“看你乱着急就是很好玩啊!”

    托尼:……

    等托尼好不容易把那些磷粉收拾成一大堆,被女孩装进一个巨大的绿色麻袋里,他才发现法兰不愿意让人上沙发的原因。

    沙发上面的软皮沙发面下面翻开,里面全是攒下来一袋袋的麻袋,鼓囊囊的装着各种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他惊讶问,但法兰西斯显然对着一堆储存十分宝贝,快速盖上沙发盖,迅速转身看托尼的表情,然后才露出一个非常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表情。

    “我来告诉你恶龙的第一个生活习惯吧,都是我认真整理的。”

    她背手挺胸,但托尼怀疑对方被过去的手是不是能真的拉上。

    “首先,恶龙睡眠状况非常差,有些精神衰弱,喂完饭后即便好运气让他睡着了,也不要大意轻心,即便恶龙的鼾声响起,也不能动作,产生任何声音都会惊动恶龙。”

    “那我该怎么离开呢?”托尼举手,积极向法兰西斯老师提问。

    “那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法兰西斯老师丝毫没有诲人不倦的师德精神,抱着圆短的手臂露出^v^的表情,笑眯眯的指指森林:“我还要去找跳跳果、千年西红柿奶奶和小鱼陛下,但森林太危险了,我一个小孩子进去也太危险了,我好害怕嘤嘤嘤。”

    托尼也抱着小圆手臂看着女孩子演,吹了吹胡子,挑挑眉一偏头:“你成功拿捏住我了,小姐,前面带路吧。”

    法兰西斯还在装,她做作地捂住嘴,惊讶看向托尼:“什么?难道你、难道你要陪我一起进去,天啊我真没想到,这位勇士您真是慷慨!”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嘴上礼貌,法兰却非常干脆地把扑蝴蝶的网和其他工具交给托尼拿着,真正重要的异空间被子结界却不知藏在身上哪里。

    小骗子。

    托尼默默吐槽,随口接到:“* 我叫‘巴比’,你叫我‘巴比’、‘baba’或者‘papa’都可以。”

    女孩转头,豆豆眼上出现粗线条,嘴巴形状干脆消失,直勾勾看过来,非常无语的样子:“那我叫你宝贝好了。”

    托尼被自己口水呛到大声咳嗽。

    对方依旧是死鱼眼表情:“不喜欢?那叫‘甜心’、‘亲爱的’、‘宝贝儿’、‘蜜糖’怎么样?这不比什么拐弯抹角的称呼更亲切?”

    托尼的嗓子已经缓和下来,他却咳嗽的更大声了。

    女孩歪着脖子,矮身把头探到托尼低下的面孔前,继续恶魔低语:“我还听说过叫粉色小猪宝的,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叫这个。”

    “呃!”托尼的突发恶疾忽然被治好:“不用。”

    他故作无所谓清咳了两声,旁敲侧击道:“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法兰西斯的豆豆眼定定看着他。

    托尼又被莫名噎了一下。

    可爱。

    但他仍记得任务,警惕道:

    “有什么无聊幼稚的小混混这么叫过你吗?”

    法兰西斯扭头就走,理都不理。

    托尼跟上,两人互相怼着没有营养的废料话,不知不觉就穿越了大半个森林,到达森林中心的一个巨大的古树边。

    古树树干粗壮,中心从树一半高就开始裂开,一直裂到树底下时,树只有最外面一层树皮牵拉着土地,中心被挖成了一个大洞摆放着各种纯天然木工家具,表面生长着绿叶的桌子看起来生机盎然,但结合空洞的大树,又有种灰败的死气。

    托尼猜测对方来这里是找跳跳果还是找千年西红柿奶奶,却听女孩站在洞口往里大喊一声:“小鱼陛下!”??

    树屋里晃晃悠悠钻出来一个人,披散的红发像海藻一样茂密,眼尾略微下垂,瞳孔是透亮的蓝色,从中你能看到大海、海浪、泡沫和贝壳。

    胸前有两个贝壳制作成的胸衣,下身简单围着圈皱巴巴的绿色布料,看起来像是海藻。

    非常符合刻板印象的美人鱼。

    托尼呼吸都停了,这不是因为对方有多美——就算再漂亮他也不可能对一个卡通人有什么想法——只是因为,美人鱼身高比他们高一届,虽然也有占据小半张脸的大眼睛,但对方的身子足有五个头那么长!

    头发也不是豆豆人这样的一笔勾勒简笔发型,而是由内外结合的发片组合而成的有层次感的长发,鼻子只有简单几笔构形,但起码五官都在。

    和他们一看就不是一个图层,这至少属于日漫范围,而不是小豆丁动画片。

    豆丁法兰西斯没察觉托尼的震惊,她郑重其事整理衣服,走上前,声称自己要五十条五十厘米长、尾翼对称,不能掺杂任何异色的纯银小鱼。

    “又到恶龙的进餐时间了,”人鱼忧愁地看了看远方,托尼跟着看去,看到一个耸立着远高于森林的山峰。

    森林里宁静祥和,尽管有野兽和古怪动物,但始终安宁舒适,偶尔有鸟雀飞出。而山那头的天上却电闪雷鸣,乌云和山顶相接,分不清是山更黑还是乌云更黑。

    人鱼收回视线,抱歉的摸了摸女孩的发顶:“我非常抱歉,小风,但我只有四十九尾符合条件的小鱼,还有一条实在没办法。”

    她看到女孩瞬间惨败下的表情,忧愁道:“要不我用一尾白鱼混进去,或者这次就送四十九条,恶龙每次都是连盘子一起吞进肚子里,也许他不会发现呢?”

    法兰西斯惨白着脸,一边后退一边摇头:“不,她怎么会发现不了?”

    女孩顷刻间变得焦虑起来,她咬着手指来回走动,不停细声自言自语碎碎念着什么,托尼走到跟前,发现对方并没说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一个一个数着数字,从一到一百,英语说完换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一个数字又一个数字,不厌其烦地继续着。

    托尼猜测这是一种平复心情的方式,他向人鱼发出请求,跟着对方一起去看那些咬着前者尾巴围成一个圈的银鱼。

    那是非常普通的银鱼,并不漂亮或者剔透,恶龙的要求也只是它喜好的某种标准,真的放到鱼身上并不十分好看。

    托尼又仔细问了人鱼恶龙进餐的要求,了解到对方需要食用五十条“标准”小鱼,用五十个“标准”大小的百年西红柿熬煮“标准”时间做成的番茄酱拌开,再用五十瓶跳跳果在太阳初生时迎光哭泣的眼泪调味,才能做成一餐“标准”的吃食。

    “如果完成不了要求会怎么样?”托尼的豆豆眼充满怀疑:“比如,它怎么知道西红柿是生长了一百年的还是一百年零一天?或者如果眼泪是跳跳果背光哭泣的流出来的,它能发现吗?”

    “这……”人鱼迟疑了:“我们并不知道,但我想恶龙一定神通广大,有自己的检测办法,而一旦我们的原料不够‘标准’,小风就会遭遇可怕的惩罚,我们并不愿意看到这些。”

    人鱼忧虑怅惘的皱眉,随机想起什么,漂亮的大眼睛瞪视托尼:“你休想用胡搅蛮缠糊弄你的工作,受谴责和承受酷刑的可是法兰西斯!我们不会允许你直接或间接伤害到她的!”

    “什么?”托尼小人的眼睛瞪成圆形,脑门上非常具象化的卡通火焰图标,表现他对这种揣测的不满和受到冒犯:“就算所有人都、不——这真是个该死的愚蠢假设——我是说,我是绝对不会伤害法兰西斯的!”

    两人间气氛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人鱼非常理解的拍了拍托尼的肩膀:“我现在透过你的外表看到你的心了,你获得了我的认可。”

    托尼沉默,讲真的,这样的话有些中二。

    “所以还是说说,如果达不成目标会有什么后果。”托尼皱眉,回想着女孩咬手指的样子。

    他没见过对方这么恐惧和焦虑过。

    “你刚刚说酷刑和折磨?”

    “我不知道。”人鱼沉默,她说不出更多:“小风一直在保护我们,独自一人承担所有的后果,我没和恶龙接触过,但我知道小风是什么样的人,她爱我们,努力想保护我们,她一定付出了很多。”

    托尼整理思绪,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出路。

    具体的危机和解决方法还得去找法兰,她是唯一的当事人。

    托尼帮人鱼把银鱼们搬出来,找到法兰,把手指从对方嘴里逃出来,用自己同样短而圆的手握住。

    法兰西斯这时候切换到了法文,她的情绪已经缓解了很多,但思绪依旧很远,身体机械性的数着。

    但法文的数字是个非常奇异的东西,一个大数字往往由几个小数字相乘再加和到一起组成,法兰明显也不熟悉法文,当机械性的肌肉记忆被打断,她回神,却很难第一时间接上数字。

    法兰西斯抬头,眼神空蒙的定定看了托尼几眼,忽然眼圈和鼻头发红,低下头一副认错受罚的态度,脖颈和脊背都弯了。

    托尼不明白她产生这样反应的原因,但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他动作轻缓地捧起对方的脸,声音温和,耐心读出那个单词,在法兰西斯下意识跟读之后,再重复了几遍。

    “法语的数字就是屎。”他调侃。

    “不,”法兰西斯豆豆眼变成下垂的弧线,显示她闭上眼睛不愿交流。

    “你看到了,我不是天才。”

    “并且,任何一个挫折都可以摧毁我。”

    第47章 “你以为你受到保护?”

    托尼一时愣住, 下意识反驳:“如果你不是天才,那没人能担得起这个称号了。”

    女孩并不回答,深吸一口气, 矮身从托尼怀抱里钻出来,脚步匆忙表情紧绷, 要跟着人鱼去海里再找一条鱼。

    “距离恶龙的午饭时间还有五个小时,”她抬手看看表:“五小时四十三分钟。”

    “给千年西红柿奶奶和跳跳果都留出意外时间,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可以重新找一条合适的鱼。”

    “但我已经找过一遍了。”人鱼不安地把手盖在女孩手背上。

    作为大海中的智慧生物,甚至带有统治阶级血统,她对海洋生物有天然的亲和力和控制力,她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了。

    没人比她更了解海洋。

    但她显然不了解法兰, 至少不了解现在焦虑的法兰。

    “再找一次吧。”法兰面无表情, 唇线拉平,但豆豆眼却成了可怜巴巴的含泪大眼。

    “好吧。”人鱼明知道没有结果,但还是点了点头,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违心话——或者只是期许和祈祷:“也许还有我漏掉的, 你知道的,我总是很粗心。”

    “怎么会?你是最甜的人鱼小蛋糕。”法兰西斯声音缓和, 随口而出就是甜腻的情话,但人鱼和托尼眼中却都带上担忧。

    这绝不是女孩内心真实的样子, 当焦虑没有被解决时,缓和对外输出本质其实是对内对自己的攻击。

    人鱼不安的和法兰西斯走了, 她们环游了一圈, 法兰西斯时不时扔出亲昵到暧昧的夸赞, 甚至还有精力停下来和认出人鱼的小鱼聊天,但她表现得越平和, 人鱼越紧张。

    这一趟不出意料一无所获,人鱼会在森林里的湖泊里养殖银鱼,一代代品控挑选基因叠加之下,大多数银鱼非常符合标准。而外面的银鱼就不一样了,她们有长成任何怪样子的自由。

    回去的时候,人鱼整个人蔫蔫的,反倒是法兰西斯一直在安慰她,尝试用笑话、八卦和小情话调节人鱼的情绪,但这却让人鱼更加愧疚了,愧疚到说不出话。

    当她们回到树洞时,却被听着圆滚身形的**人托尼叉腰挡住了去路。

    “你们一定要来看看我做的。”

    托尼十分得意。

    法兰西斯在人鱼面前坚强又轻佻,但到托尼面前却不自主露出蔫蔫的样子,有气无力道:“什么?”

    “五十条鱼!”

    托尼得意展示身后巨大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摆着鱼,一共五排每排十条,每一个都按“标准”杀死处理好,敷上层层叠叠的薄冰保鲜,隔着冰层,看上去几乎有些不真实。

    “虽然我不觉得少一条鱼会被发现,但,瞧,我还是搞到了五十条鱼!”

    “你是怎么做到的?”法兰西斯冲上去,隔着冰层观察那些普普通通的鱼,自以为消失的情绪忽然冲上脑袋,眼睛和鼻子一瞬间变红,后知后觉的恐惧席上胸口,心脏怦怦直跳。

    她和这些“标准”相处多年,很快发现了端倪:“你把鱼尾剪了一部分?”

    “恶龙的餐标里只有鱼尾对称,却没一定要求长什么样。”

    托尼点点鱼尾:“我从池子里找到其他条件相似只有鱼尾短一截的银鱼,然后把所有鱼的尾巴都剪了一截,这样所有鱼就都长一样了。”

    法兰西斯愣了十几秒,等托尼意识到担忧去摸她的额发时,她忽然抬头,眼睛还是红红的:“所以我说我不是天才,我只能按照定势做既定事情。”

    托尼:?

    怎么又回到这个点了。

    “你只是有些焦虑,一时间转过思维而已。”托尼为对方如此坚定“不是天才”而感到费解。

    再说,是不是天才又影响什么?

    但女孩像之前一样,用沉默和进行下一件事抗拒讨论这个。

    她收起银鱼,和人鱼告别后,扛起铁锹带着托尼往千年西红柿奶奶方向走。

    托尼自然从对方肩上结果铁锹,两人针对铁锹归属展开不算争执的对话,最终以铁锹被放进被子结界为终点。

    托尼:?

    所以一开始让他扛着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力气大吗?

    在千年西红柿奶奶那里同样遇到阻碍,那个油画风格头顶西红柿的干瘪老人拄着拐杖走出来,对法兰西斯的脸色并不好看,语气硬邦邦的声称自己没有足够的百年西红柿。

    法兰西斯又一次陷入了焦虑,和上次一样,她坚持要进去菜园,找找看有没有被漏掉的一只西红柿。

    而在她身后,老人颧骨上高亮的油画色块抖动,凹陷的眼窝显出更多褶皱,她表情难看,在法兰西斯离开后愤愤得在地上磕了磕拐杖。

    “愚蠢的小娼//妇!狐假虎威的蠢蛋!能服侍龙神大人是多少人一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她能做就该踏踏实实的,而不是每天在森林里散步龙神大人的谣言。”

    托尼额角一跳,如果这里站着的是个年轻人,他早就一拳上去了,让对方知道怎么才算是好好说话。

    但面前是个干瘪的老人,自己一拳下去,对方很可能直接撅过去。

    而且显然这老太对恶龙有不一样的了解。

    “森林里其他人可都是叫恶龙的,怎么你叫那条龙龙神大人?”

    老太听此,更加愤愤地用拐杖戳地,一不留神把菜园边一个花菜叶子戳破,顿时心疼的吸一口气,用脚尖把叶子扶起来,自己闪到安全位置才破口大骂:

    “还不都是那个破孩子搞的鬼!她年纪轻轻手脚灵活,每天在森林里到处乱跑,就是一心想诬陷龙神大人。”

    “龙神大人可是我们的母神!它的羽翼庇护着这片土地,血脉孕养着每条河流,因为龙神大人庇护,外面世界的豺狼虎豹才不能攻击我们!这样的安稳条件,那死孩子却造谣说龙神大人会杀死想离开的人,真是混账!卑鄙!”

    托尼忍受那些辱骂,继续提问:“你觉得龙不让森林里的人或者出去是造谣?”

    “当然是造谣!”老太不假思索,“龙神大人是母神!”

    “你这么崇敬它,那你见到的它是什么样?”

    老太瞪了托尼一眼,絮絮叨叨先骂了几句托尼不敬用语“它”,才慢悠悠回答问题:“我一个糟老婆子怎么可能见过龙神大人,龙神大人每天日理万机,除了那个烂嘴的小妮子,其他人都没有这个福气,正因为这个,那个死女人才可恨……”

    托尼始终保持愤怒,反倒不会再被对方激起更多怒火了,但他听到这些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你没见过龙,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却指责一个唯一见过龙的人造谣?”

    “那怎么了?”老太婆不觉得有问题:“她每天来抢我辛苦栽培的子辈,败坏龙神大人的名声,难道不是罪大恶极?”

    托尼深吸一口气,不想和这胡搅蛮缠的老糊涂继续纠缠这点,说再多也不会有结果:“那你说龙会杀死离开森林的人是造谣?”

    老太抖了抖嘴唇,上面细密的褶皱抖动,看起来像是蠕动的棕色虫子。

    “是死过两个人,但老吉娜得了病本来就快死了,她孙女想帮奶奶报仇要冲撞龙神大人……死了又怎么样。”

    她忽然改口,像是不记得自己之前说的话:“就算龙神大人不让出森林又怎么样?外面那么危险,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出去说不定怎么就死了……我腿脚不方便我又出不去,龙神大人的封锁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托尼脸已经完全冷下来,他棕色眼睛很沉,一声一声掷地清晰又带着森森冷意:“就因为对你没有影响,就因为和你想得不一样,你就觉得那些说法是谣言,觉得反抗那些规定的人是没事找事?”

    老太不满这个语气,挺着胸开口要骂什么,但托尼没给她说话的时机:“但你有没有想过,恶龙一顿饭要吃五十个标准西红柿,每个西红柿都是培育百年才出来的,你以为你受到恶龙庇护?但你受到的剥削可从来不少,只是你愚蠢的短见的看不见而已,甚至带有偏见的把这些都推到一个女孩身上。”

    “你以为你是受到保护?哈!你只是受到圈养而已,什么龙神?自欺欺人罢了,这样认为除了能让你心里好受点,还有更多益处吗?把生活不顺的所有原因推到一个小孩身上,好有机会可以攻击发泄情绪,这让你心情稳定了不少吧?”

    老太嘴唇嗫嚅半天,愤怒一点点在她脸上凝聚,她倏然间勃然大怒,尖声叫着冲过来,用全身力气推搡着托尼,把他往外推。

    “你个该死的蛀虫!蛆虫、贱//人!你给我滚出去!我的西红柿你也休想带走!”

    “哈!老太婆,”托尼冷笑:“那你是想忤逆你龙神大人的要求,让它因为吃不好饭来找你吗?这样你就可以有荣幸当面见见它了。”

    那老太婆先前一个劲说每顿饭要西红柿是法兰西斯狐假虎威我,但显然她自己心里明白到底谁是真正的掠夺者,听托尼这样说,又恐惧地打了个寒噤。

    她依旧推搡着托尼,却不再咒骂,等托尼顺着力道出门后,她“彭”一声砸上门。

    托尼站在门外不慌不忙,数了三秒,果然去,门被迅速打开,一个大罐子被扔出来,那是一罐被熬好的番茄酱。

    很难想象,拐杖压到菜叶都要心疼抬开的人,会把声称是自己子孙的小西红柿亲自熬成食材。

    托尼看着罐子陷入沉思。

    一行行蚂蚁从他脚边爬过,其中几个爬上他的鞋边,托尼并不在意,任由那些被食物吸引的小虫子爬过,钻过门缝消失在门里。

    里面很快传出老太婆的尖叫。

    “我的菜!”

    托尼微笑,把手里最后一点特指蜜粉撒在门口,鞋上的蚂蚁迅速被吸引,爬上去用口器叼起来。蚂蚁们找到美食,在他脚边欢心雀跃,不远处越来越多的蚂蚁爬过来,顺着门缝爬到油画风格的菜园里。

    托尼露出反派的冷酷微笑,觉得那里不大对,想了下没想出来,也不再在意。

    大门再次被迅速打开,法兰西斯一脸懵的被扔出来,还没落地,就被一个怀抱接住。

    托尼说自己拿到了第五十个西红柿,把自己卖给威胁那老太婆的方法说给法兰西斯,让对方之后都不用看那老太婆眼色了。

    但法兰西斯只是愣愣的看着他,豆豆眼变成震惊的圆形,和托尼对视,又低头看看被托尼圈在手心里的小圆手。

    托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忽然变大了一圈,小圆手也消失了。

    现在至少也是人鱼那种日漫纸片人了。

    “不止,”法兰西斯面色复杂:“你一点都没发现吗?你比小鱼陛下还多了光影和透视结构。”

    “我猜你过不久就要变成油画了。”

    第48章 “我们想成为你的后盾。”

    他们围绕托尼忽然精细化的外表进行研究, 托尼以为法兰西斯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女孩虽然表现得相当淡定,但其实也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森林里就是这样啊, ”女孩的焦虑情绪这时候已经缓解了很多,她歪头理所当然道:“忽然出现什么或忽然变成什么都很正常的。”

    法兰西斯指着旁边一棵树:“也许那棵树不愿意站在这里, 不愿意被人当作路标,每天都想着怎么变成小鸟飞走呢?”

    “如果好运,它下一秒就可以飞走了。”

    托尼匪夷所思,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长时间,除了自己,还没见过任何一个东西忽然变成其他东西。

    况且这种变化都是需要魔法的吧,怎么可能想变就变?

    他现在已经不是喜怒都标在脸上的豆豆人了, 但法兰西斯依旧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想法, 转身漫不经心地随口乱说:“也需因为它还没想好?或者它还没积聚起足够的勇气和爱?不管怎么说,如果她想要变成鸟,她会飞走的。”

    托尼思考了几秒,总觉得这是那女孩在随口胡扯, 和安慰那条人鱼的语气一样,非常不靠谱的样子。

    他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跟上来问对方最后一个任务点。

    “不要那么称呼啦,”女孩脸上露出笑容, 眼睛是向下弯着的半圆形粗线条,说起下一个任务点时心情很好。“他们很可爱的。”

    “你这么放松, 难道他们很靠谱?那些什么……跳跳果是严谨的小老头, 随手拿着电子秤或者天平之类的东西, 把收来的每个果实都整整齐齐码好,过去的时候能直接拿到最标准的东西?”

    托尼猜测, 他猜测实际情况不是他说的这样,但他很乐意胡乱说点滑稽话让女孩多笑笑。

    “不、当然不是!”法兰西斯果然抱着肚子笑得晃来晃去,扶着旁边的树弯腰哈哈大笑,看得托尼也咧开嘴,故意继续问:“哪里不对?”

    “那里都不对!老天啊,你竟然觉得他们是小老头!”法兰西斯又大笑了几分钟,站起来时眼角有笑出的眼泪,眼睛亮亮的,走路时摇头晃脑,时不时单脚脚跟旋转着转过来和托尼面对面,倒退着走她早已熟悉的路。

    “完全不对!一点都不对!全反啦!”她嘴角咧得好大,苹果肌鼓鼓的,脸颊因为大笑变得红红的,眼睛非常明亮。

    “跳跳果他们和严谨搭不上任何边,他们是超能哭的爱哭鬼,每次去收他们的眼泪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我早就习惯他们的不靠谱啦,所以一点都不紧张!”

    “还有还有!她们才不是老头子!她们是超可爱的小洋葱宝宝,每次大哭都会辣到自己,然后一边打喷嚏一边揉眼睛一边哭得更大声!跳来跳去把眼泪洋葱味道带到别人面前,超级可怜!”

    托尼被女孩的形容打动,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揶揄道:“我猜你没少捉弄他们?”

    “什么?”女孩瞪了托尼一眼,脸颊因为生气而鼓鼓的:“我们是朋友,我才不会捉弄他们!森林里其他人用假故事吓他们,有人故意惹他们哭,我都是上去帮他们理论的那个人!”

    她忽然狐疑上下打量了托尼两眼,蹦过来堵住路,笑容表情重新变成初始没有情绪的豆豆眼,态度非常严肃:“你也不许逗他们,不然我就——”

    她声音迟疑,说不出什么惩罚,偏偏托尼还没消劲,追上来连声问“就怎么样?”。

    法兰西斯一跺脚,“不然把跳跳果弄哭了,身边一堆洋葱在哭,不仅你的身上会沾满洋葱味道好几天都散不掉,洋葱激素还会把你也搞哭,到时候你就得站在一对洋葱中间哭鼻子!”

    托尼想象了下这个场景,表情也正经起来。

    近四十的男人在一堆洋葱头中间哭鼻子,很可能被刺激到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那场景也太滑稽了。

    即便知道这是法兰西斯的过去演化,但不确保这里的一切会不会被看到,想看到一个人在想什么,魔法侧和生物侧都有各种方法,最次,脑电波也有可能被探测……

    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托尼就不要惹哭洋葱头们这件事上,和法兰西斯达成了共鸣。

    他们很快到了跳跳果营地附近,说是营地,托尼更愿意称之为公园。

    垃圾公园。

    相比人鱼的漂亮树洞和西红柿奶奶的种菜庄园,这里看起来现代化得多,主要体现在整个营地是由一个巨大的游乐场作为主体这点。

    场地里最大的建筑是由大型环绕滑滑梯和过山车组成的环绕长廊,长廊下面是实体建筑,被做成一各个短小的房间,每个都有圆滚滚的大门和巨大明亮的玻璃窗户。

    滑滑梯和过山车中间围绕着一个小池塘,池塘中间是一个摩天轮,既承担着类似水车的功能,还能搭乘矮小的圆形生物升上空中,又在经过湍流的瀑布时发出兴奋的尖叫。

    这些大概是这些建筑最原本的样子,但此刻,更多的垃圾覆盖在滑滑梯和过山车上面,一个个3D豆豆人趴在随处可见的任何地方,随手用泥土、马粪、鸟窝和吃了一半的多汁水果盖在自己身上,呼呼大睡着吐出巨大的鼻涕泡。

    托尼和法兰西斯到的时候,一个醒着的洋葱头在过山车的火车上来回蹦跶,试图通过自己的重量让火车启动起来。

    火车正好停在一个峰顶,它没跳几下,火车就晃晃悠悠的滑下来。

    而下半截轨道上,正有一个洋葱头拦腰挂在过山车轨道上,大睡时一呼一吸都带着巨大的鼾声。

    “躲开!”

    法兰西斯大喊,冲出去的一刻也看出那颗洋葱头是谁:“奶糖!躲开!”

    但距离有些远,即便她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却依旧难以赶到下落的小火车前面。

    正在她目眦欲裂时,身边一个身影奔了出去,托尼现在出于日漫和油画厚涂之间的画质,有现实生活中的长腿,速度比法兰西斯快得多,很快就赶上了。

    轨道上也铺有垃圾,在托尼冲过去的时候,随意丢在地上的柳藤和其他垃圾缠绕着包裹在火车车轮上,有效阻碍了火车的下滑速度。

    托尼一把将睡觉的奶糖推开,转身还没松一口气,就看到蹦跳让火车制动的那个小洋葱头脚下一滑,顺着轨道比火车更快的冲了下来。

    那个洋葱头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下来,经过摇摇欲坠的火车时斜斜撞了上去,自己被弹飞的同时,整个火车车头都被撞开,随着惯性和底部垃圾的扭曲受力,很快歪斜着落了下来。

    法兰西斯勉强接住飞出去的小洋葱头,一转头就看到火车兜头朝托尼砸了下来。

    “爸爸!”

    趴在各种地方睡觉的跳跳果们都醒了过来,他们惊恐的看着这庞然大物的掉落,有些人刚从轨道房间下面钻出来,看着上方投下来的巨大阴影直接僵在原地,只懂发出响亮地尖叫,却一点没有躲开的迹象。

    越来越多洋葱头尖叫着,空气中一瞬间爆破出辛辣的刺激性气味。

    “停停!停停!”托尼一边扛着落下来的火车,一边咳嗽着装作不经意揉揉鼻子。

    “我还没死呢,小东西们,你们也没有一点事。”

    他瞥了眼法兰西斯抱着的那个,补充:“除了有个跳跳果昏迷,其他人没有任何危险。”

    “现在,我需要你们躲开一点,给我留出空袭,让我把这个大家伙放下,你们的过山车再小,让我一个人扛着还是有些太重了。”

    洋葱人们迟钝的反应过来,慌忙要给托尼让开,彼此间却晕头转向,混乱的到处乱跑,反倒挡住了托尼的所有去路。

    托尼不得已,只好用脚把地上跑来跑去的洋葱头拨开,腾出空地把火车放了上去。

    跳跳果们只有皮球大小,他们的过山车也没多大,托尼扛起来并不难,反倒是和那些洋葱头交流更累一些。

    他果然很难和听不懂话的笨蛋交流,这会让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傻子的

    但托尼并不在乎这点,他模糊中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转去看法兰西斯,对方却把怀里的小洋葱头放在地上,低头和其他跳跳果说着什么。

    托尼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几个因为生气而发红的跳跳果围着法兰西斯来回蹦跶,他们的声音小小的,淅淅簌簌汇在一起,凝聚出巨大的声音。

    “都怪你,干嘛喊那么大声啊,我的耳朵都要炸开了。”一个格外矮小的跳跳果跳到法兰西斯脚背上发泄的踩了几下,但因为太小而没有实质伤害,又圆滚滚的很可爱,法兰西斯并没生气,反而蹲下来向对方道歉。

    更多跳跳果跳到法兰西斯身上,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那女孩在跳跳果踩到头顶时有些不悦,但并没说什么。

    托尼等在一边,看着这一场景,感到微妙的不适,但并没说什么。

    这些小东西无论从外表还是实质来说,都太过无害了。

    但她们是朋友。

    托尼安慰自己。

    现在年轻人之间相处已经不一样了,托尼见过两个各有异**人的女性叫彼此老婆,还知道有些朋友之间就是能肆无忌惮说各种难听伤自尊的烂话,而她们彼此之间的信任并不因此而受到影响。

    大概这样也是朋友间的一种相处方式。

    他观察着,很快推翻了自己的观点。

    这不对。

    当洋葱头们的起床气发泄的差不多之后,法兰西斯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来意。

    她需要跳跳果们太阳初升时迎光落下的眼泪。

    “你们知道的,这是恶龙的要求,我不得不这样做。”

    她对这些小东西,格外耐心的解释,但围在周围始终没停下议论的洋葱头们却忽然安静,一时间连湖泊里小鱼跃出水面的声音都能听见。

    法兰西斯无奈笑笑,坐在地上想抓一个跳跳果到身边,被对方躲开也不生气:“我猜,你们又没达成要求?”

    跳跳果们惊恐的互相对视,发出小小声的低呼和尖叫,互相挤挨着退后:“她怎么知道的?”

    “我们中间有叛徒!”

    “你们谁告诉她的?”

    “不用谁告诉,”眼看着洋葱头开始彼此指认怀疑,法兰西斯咧开嘴,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我特别厉害,不用谁告诉我,我全都能知道!”

    洋葱头们惊呼,再齐齐退后一步,有的甚至爬到同伴的头上,或者扒着同伴的屁股躺在地上装死。

    “那么,”法兰西斯做出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样子,微笑:“是要我点出来,还是你们自己说缺了多少?”

    洋葱头们挤挤挨挨,有几个抽抽噎噎着要落下眼泪,被法兰西斯阻止,却难以自制地打起嗝来。

    “完蛋了完蛋了她已经知道了,我们告诉她吧!”

    “不行!”

    “她可是恶龙的走狗!”

    “她害龙神大人掉了半条尾巴!”

    “她是噩运之神的信徒,每次她出现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但她建了我们的游乐园欸。”

    “我觉得建游乐园的人不是坏人。”

    “才不是,西红柿奶奶说她才是黑手。”

    “什么黑手?”

    “屏幕黑手,肯定是这个词,我记得特别清楚!”

    细细簌簌的议论声再一次响彻,声音细碎听不清具体来源,却让人完全听到且难以忽视。

    法兰西斯轻松的笑容慢慢落了回去,她脊背忽然挺得笔直,托尼站在后面看不清法兰西斯的表情,只看到那些懵懂单* 纯的圆团子,蹦蹦跳跳着自以为隐蔽的当面说人坏话。

    他走上前,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把手搭在对方肩上。

    他有些茫然,法兰西斯和这些人不是朋友吗?

    以法兰西斯的斤斤计较和聪明,托尼从没把朋友的背叛和她联系在一起。

    洋葱头们终于讨论出了结果,他们挤挤挨挨站在一起,在“三二一”的齐声准备后,同步却不统一的说出了结果:“没有!”

    “零个!”

    “没有眼泪!”

    “都打碎啦!”

    法兰西斯的表情彻底沉了下去,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却不急切,甚至带有切实迷茫的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没有!”

    跳跳果们的叙述混乱,声音又戏又杂,听不清来自哪里,也分辨不出是谁说的。

    但法兰西斯还是勉强组织出了事情中的来龙去脉。

    昨天傍晚,千年西红柿奶奶来到跳跳果们的营地,想要他们的眼泪做调料,被拒绝之后并不气馁,说了很多法兰西斯的坏话,用阴谋论编造危险和威胁吓哭跳跳果。

    而在西红柿奶奶们离开之后,听了太多鬼故事的跳跳果们并不敢休息,于是决定一起聚在一起搞一场聚会,热热闹闹的把鬼都赶出去。

    这样的后果就是,许多跳跳果并没能在太阳升起之前醒来,自然也没能储存够足够的眼泪,他们尖叫着焦虑跳来跳去,始终想不到合适的方法,于是干脆把所有眼泪罐子都打碎,让法兰西斯什么都拿不到。

    这也是今天见面,他们对法兰西斯态度如此差的原因。

    既然一定会得罪法兰西斯,不如把所有情绪都发泄给她。

    法兰西斯“腾”得站起来,完不成恶龙任务的焦虑和被污蔑的荒谬感一并涌上心头,她声音都在发抖,张嘴又合上,发现相比恶龙的任务和惩罚,她竟然更容忍不了跳跳果们的指责:“你们怎么能这么说!”

    声音尖利到破音,她手在微微发抖:“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洋葱头们又细细簌簌的说着细碎的听不出来源的议论。

    “我不是恶龙的仆从,我是被迫当他的奴隶的……我怎么,怎么会是幕后黑手呢?”

    法兰西斯的声音充满无助,在被托尼揽进怀里之后,她歪着倒进去,感受到另一个人体温的同时,浓烈的委屈感冲上整个头颅,她一瞬间想软弱的落泪。

    托尼注意到女孩陷入了自证陷阱,他惊讶法兰西斯竟然没发现,同时更加心疼。

    人在在意的人面前总是更脆弱。

    “够了!”一个洋葱头跳出来打断,还没等托尼看清,他就重新落入跳跳果群体中:“我们不想听你说这些。”

    “是啊是啊,你和我们说着些丧气话有什么用呢?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恶龙到底是什么样只有你知道,我可不觉得世界上会有生物坏成那样。”

    “就是就是,我就没见过有人那样。”

    “我生下来见过的人不超过五个呢!”

    法兰西斯瞪大眼睛:“你们怎么能……”

    你们怎么能这么说?

    “就是要说你,每次来收我们眼泪的人都是你,我可没见过什么恶龙。”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法兰西斯却像是失去了语言系统,只来来回回说这一句。

    “朋友也不会想听那些话的。”

    “对啊对啊,朋友之间就是要快快乐乐的,才不要看你的苦瓜脸!”

    法兰西斯像是被击中一样愣在原地,而托尼彻底明白了所有,怒气砰然爆发,大喊一声“闭嘴!”

    跳跳果们被震得安静一瞬,看了托尼一眼,又怯怯声指着两人说什么。

    成年人恨自己为什么没和战甲一起过来,尽管那些小东西没有战斗力,又愚昧无知被人利用,但他依旧非常想给对方用掌心炮来一发。

    但他身体比那些小洋葱大得多,完全可以做点其他动作。

    比如他一脚踩在过山车车厢链接处,用力几下就把车头拔下来,重重砸在地上,巨大的响动和惊吓让好几个小洋葱跳起来。

    碍于明晰的武力对比,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终于安静下来。

    托尼转头看向法兰西斯,他最在意的只有这女孩的想法。

    他按着女孩肩膀让她转过来,捧着对方的脸强行和她对视,相似的焦糖色眼睛相对,年长的那个已经是现实世界的样子,而年幼的那个还是卡通外表的豆豆人。

    “不是这样的,法兰。”没有直白展示情绪的简笔画表情,他必须要通过各种眼神、语言、语气和肢体传递自己的情绪,让对方感受到他毫无保留的担忧和关心,让对方知道有人站在自己这边。

    “不是这样的,法兰。”

    他重复:“和朋友倾诉是正常的,无论快乐还是不快乐的事情,无论有没有现实意义,或者只是一个傻乎乎的低级谐音梗玩笑。”

    “所有情绪,都可以和朋友说的。”

    法兰抬头,定定看了托尼几秒,却很快移开:“不是这样的,你说的是理想情况,现实生活不是这样的。”

    “你觉得是什么样?”托尼耐心询问,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愿意沟通就是好事。

    “每个人都想让自己过的舒服一点,哪怕面对很亲近的人,也没人愿意一直忍受别人的坏脾气。”

    “所有人都是需要情绪价值的,他们需要在快乐分享一件事情的时候得到正向反馈,也希望愉快心情不被朋友的哭诉打扰。”

    “跳跳果们说得对,我不应该和他们吐苦水的,我以前从来没说过这些,我发誓我不是一个吐酸水被说说人坏话的长舌妇,只有今天……”

    法兰西斯说着说着,眼中流露出忏悔和痛苦,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一滴一滴滴在托尼的手背上。

    “不是这样的。”托尼勉强柔声反驳,但下一秒就立刻破功:“让那些情绪价值都去死吧,正常人生活没有这样计算的!”

    “什么正向反馈和负向反馈?什么情绪价值或者情感价值,一切都是狗屎!情绪价值就是个伪命题,它最多最多只能出现在互相逢迎的利益场合里,而绝不该也绝不可能被纳入情感维度!”

    “我告诉你什么是情感!”情绪激动,托尼几乎是吼出来,在女孩瑟缩了下肩膀之后,他心里有微弱的东西刺痛皮肉,声音再一次强行被按压到柔和范围。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情感,亲爱的,这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你照顾我的情绪或是符合我的话,只要你在这里,我们彼此注视,这就是真实的情感。”

    “我和你相处,我能从中间感受到你的存在,你也同样能感受到我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相处是否和谐——我们甚至可以大吵一架或者大打出手,你感到委屈,我也感到头疼,但这才是真实的接触。”

    法兰西斯皱眉,她明白对方说的意思,但这些话实在太过难以接受:“但这并不愉快,我们会受伤,你会因此怨恨我的。”

    “不,”托尼直接制止:“绝不会,我保证,这是作为父母的职责——即便我们有再大的分歧,我们可以吵架、可以大打出手——就像蝙蝠家那些崽子一样,我可能会生气,会感到委屈,会担心你因此离家出走,但我绝不会因此怨恨你。”

    “我保证,而我确信,佩珀会比我做得更好。”

    法兰西斯干巴地张嘴,“那是你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那就让我看到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会失望的。”

    “绝不。”

    “……”

    “你太武断了,你该对你的话更谨慎些的。”

    “我确信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未来有太多变数,你会想不明白过去自己做的决定。”

    “你该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自己。”

    “……”

    “你没必要如此示弱,好像是你亏欠我的一样。”

    “我只是迫切希望进入你的世界。”

    法兰西斯被一连串不假思索的话逼回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内心有沉闷的悸动和欣喜,同时也有因为这份悸动而产生的恐慌。

    她不知道说什么,而托尼等待片刻,没等到回答,就自觉这个话题已经达成共识,继续之前的讨论。

    “无论是什么关系,亲爱的,任何友情、亲情、爱情的亲密关系里,真实都是最基本的需求,我们当然会吵架会生彼此的气,但在真实的相处过程中,才会有生命力的碰撞。”

    “碰撞磨合是生活必须学会的事情,不断起步再出发也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托尼回想着灰雾四起前发生的事情,他能了解到的非常有限,但结合森林世界的故事,也大概有一些猜想。

    “没有绝对的情绪稳定,亲爱的,如果一个人无论任何场合,情绪都始终波动缓慢,那他这个人活在世界上就和植物人没有区别了。”

    “再成熟的人,即便是佩珀或者美国队长,甚至哥谭那个黑漆漆,他们也都没办法做到时刻情绪无波动,但这并不是什么糟糕要改掉的问题。”

    “情绪稳定最重要的点不是控制和压抑情绪,而是在陷入低落时能够自我调节,用不伤害这个世界的方式进行适当发泄。让情绪可以像心电图一样剧烈波动之后很快回到正轨,而不是压抑不让情绪发生。”

    法兰西斯定定看着托尼,忽然低头把脑袋埋进对方颈窝里。

    “我不该有那么大反应的,我是说,这个世界之外,佩珀只是在发泄情绪,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不该那么恐惧的……”

    进入这个世界之后,法兰西斯始终表现的不认识托尼,现在忽然恢复记忆,给托尼一种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感觉。

    在诸多文艺作品和生活经验中,无论是东方《红楼梦》中男主角从睡梦中醒来,还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爱丽丝面对红皇后的卡牌士兵时,当她们意识到梦境是虚幻的同时,她们也已经出于梦境和现实的游离态了。

    托尼恍惚间想起一个自己从未意识到的问题,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进入这个世界的呢?

    过去的记忆里,他在战甲里探查着,意识恍惚一阵,就忽然降落到这个世界。

    但现在,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界被模糊和打破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很多细节。

    当战甲穿过丛林,探寻到女孩坠落砸下来的坑时,他拨开被砸落的树枝和树叶,把战甲解体且陷入昏迷的女孩抱起来时,一个灰色的蜥蜴正落在女孩脑袋边。

    托尼去的时候,蜥蜴趴在法兰西斯脑袋一侧,细长的舌头伸向女孩耳朵里。

    托尼过去一把掀开,抱起女孩时暴怒着一脚踩向蜥蜴,他成功踩断了蜥蜴的尾巴,但还是被对方逃走了。

    也就在蜥蜴消失在树丛深处的一瞬间,面前升腾起的灰雾凝聚成一道门,那是一扇厚重的实木制成的古朴大门,足有半个巴掌那么厚,门用古技法颜料漆成低调的哑光黑色,把手是能进博物馆的金属圆形门环,正面一排排门钉钉得整整齐齐,两扇门中间,是三个齐齐整整的木插销式门栓。

    托尼明白这是针对自己的战局,将法兰西斯交给后面来的队友之后,就毅然决然上前拉开门栓。

    脑海里只有打开第一道门栓的记忆,在那之后,他就已经变成豆豆人,赤脚走在森林里了。

    结合那群洋葱头说的“断尾恶龙”,其实一切“标准”的制定者,一切焦虑的来源,让女孩恐惧又痛不欲生的存在只是一个蜥蜴?

    这多荒谬?

    但法兰西斯那些所有的剧烈情绪又都是真实的。

    托尼眉头紧皱着,在几秒之内迅速接收了所有记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参与进法兰西斯过去的方式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间。

    他在几秒的愣神之后,思绪果断回收,看着面前逐渐长大的女孩,看对方一点点从豆豆人变成日漫大头人,又变成厚涂和油画风格,进而变成更精细的3D风格,最终成了一个确切真实的人。

    短短几秒,明明是从二维到三维的转变,托尼却恍惚觉得看到了缺席过法兰西斯十几年的成长。

    这变化看的他内心暖暖的烘烘的,被什么温暖的情绪塞满了,眼睛都舍不得眨,生怕错过女孩的每一个成长状态,直到眼睛干涩,直到地面开始摇晃抖动,世界开始分崩离析,他也依旧满怀柔情的看着面前的女孩。

    “不是那样,”他拥抱着白发的女孩,声音低而坚定:“佩珀想要用不伤害别人的方式发泄情绪是正常的,你对暴怒的人们感到恐惧也是正常的。”

    “还记得我说什么吗?不要压抑情绪。”

    “首先要认可自己的所有情绪,你有感到恐惧的权力,有暴怒的权力,喜怒哀乐都是正常的,这是真实的你,而真实的你并不可怕。”

    “之后再找机会排解释放情绪就好,想想心电图,情绪波动起伏代表生命力,而作为想和你建立深度亲密关系的人,我希望我们的相处能通过真实碰撞出生命力。”

    “父母永远不会因为分歧而仇视你,这是绝不对改变的你的底牌,亲爱的,我们想成为你的后盾,而不是你要提供什么狗屎情绪价值维护的对象。”

    地面已经开裂,脚下的土地崩开,横向纵向的抖动着。

    人站在地面上,却像是站在风浪中的小船上,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摆偏移,稍有不慎就会落进海里。

    她们两个运气很好,脚下地面并没把他们吞进去,但另一边的跳跳果就没这么好了,它们原本就圆滚滚的,又挤挤挨挨站在一堆,非常情绪化容易激动,一激动又会大哭刺激影响身边的人。

    当地震开始时,小洋葱人是第一个遭殃的,他们东倒西歪的到处滚动,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只轻盈的没有自我的皮球了。

    “至于其他人,如果他们自称是朋友,却排斥真实的你而要求你提供情绪价值,亲爱的法兰西斯,不要犹豫和试图自证,他们就是在试图通过贬低而控制你,对这样的人,你完全可以给他来一下,就像这样——”

    托尼说着,挥手给旁边滚来滚去飘到半空的一只小洋葱球来了一下,硬生生改变那只球的运动方向,把它扇飞到另外一边的树上。

    深沉的情绪和亲密关系话题忽然变得暴力,努力维持温柔父亲形象的托尼也没忍住,扇那个球的一瞬间表情堪称凶狠,语气也顿时恶狠狠起来。

    法兰西斯“扑哧”一声笑出来,学着他的样子伸手,在另一只洋葱球路过时狠狠拍上去。

    她的发力点有点歪,抡了一圈积蓄的力气并没有完全发出去,半边手掌挨球,并没把洋葱球原路打回去,而只是打偏了他的运动轨迹。

    “感觉怎么样?”托尼已经打飞出去第二只了。

    法兰西斯撅起嘴,不满道:“就那样吧。”

    “也许你该加强锻炼了。”托尼以为是小姑娘力气不够的原因。

    法兰西斯立刻制止,反驳道:“是该去学学怎么打排球。”

    她再次挥掌,这次更加专注,狠狠打在洋葱球的中心部位,除了打到手指部分有些难以发力之外,击打效果已经能算及格了。

    见女孩依旧不够满意,托尼哈哈大笑:“怎么样?我是说你的感受!”

    白发女孩没动几下,额头上就已经冒出细汗,她浑身肌肉都伸展开,传来酣畅淋漓的感觉。

    她也咧开嘴大笑:“爽死了!”

    “这就是人生的生命力来源!你觉得这怎么样?”

    “爽死啦!”

    狂风骤雨打击着世界,地面晃动,天空倾颓,巨大的灰色断尾龙从山后面飞出来,被巨大的闪电劈中脊背又落了下来,又带起一阵猛烈到推翻两人的劲风。

    在这样的世界末日场景里,有同样棕色眼睛的两个人却躺在地上相视一眼,然后齐齐爆发出剧烈笑声。

    “所以——”

    在天空撕裂前最后的几秒里,托尼大声喊道:“你当时喊的称呼,是我想的那个吗?”

    女孩的大笑声僵在喉咙里,她剧烈的咳嗽着,引来男人不满的嘟囔。

    “我就这么上不得台面吗?你之前明明叫过那个称呼了。”

    “一码归一码,”女孩大笑:“我认可你和我叫你爸爸不相关,这个得看我心情吧,你让我叫我当然叫不出来啊!”

    “不过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英雄,祝你早日得到佩珀的心。”

    “谢谢!”托尼大笑,声音里满是得逞意味:“我之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确定了,你当时叫的就是爸爸。”

    世界崩坏破碎的最后一秒,天地同悲的泣吟中传出女孩中气十足的不满:

    “嘿!你竟然套路我!”

    ——

    戴安娜没想到道恩会率先情绪失守,和所有认为自家小孩一等好的家长一样,虽然没有恶意和偏见,但她内心总觉得道恩是所有小孩里最贴心的一个。

    灰雾升起的那一刻,她正在后山和伙伴们训练,忽然内心涌现出无限不安,像是什么亲子间的心灵感应,她不顾一切跑回去。

    她回去时正撞上来找自己的希波吕忒,两人多年的默契让她们没说一句废话,希波吕忒带着道恩找地方休息,而戴安娜则走向那扇忽然出现的暖粉色儿童房门。

    那是非常普通的大门,油漆干净温馨,边边角角做了防撞和防夹手等设施,看得出主人对房间内的孩子非常在乎,哪怕是很小的生活细节也都能照顾到。

    和蝙蝠侠发的开会概要一样,这扇门上有三个门锁,是用稚嫩的彩笔画上去的锁。

    图形中间的锁孔处有褪色和磨损,戴安娜几乎能想到,家长蹲下来配合孩子的要求,用手指或者其他什么充当钥匙,要怼进女孩画到门上的假锁,同时结合女孩搭配的“咔哒”锁眼转动音效,获得女孩的确认之后才推门进入……

    这幅场景实在太过温馨,戴安娜反倒产生了疑虑。

    如果自己即将前去的是道恩的心结,是根据她过去而产生的创伤,那这样一个温馨到完美的家庭,到底会给道恩留下什么伤疤?

    这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孩子合该是充满活力甚至锋芒四射的,道恩过分的谨慎细心、甚至牺牲欲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本以为当经历过一切之后,自己就会明白,但事实恰好相反。

    当戴安娜从道恩的心结中出来之后,她强迫自己出门社交接触真实的人,和道恩彻夜长谈,才把自己从那个拥有完全权力的中世纪君王角色中拉出来。

    等着时候她猜测道恩的心结,却越发迷惑。

    一个健康家庭长出来的孩子,为什么会对妈妈有这么强的风险欲甚至牺牲欲呢?

    尊重孩子到甚至尊重画在门上的小锁,这样的家庭会培育出生活完全以另一个人为重心的孩子吗?

    戴安娜没想到结果,而就在这时,她收到了一份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

    来信人是路易斯莱恩,她希望来天堂岛度过篝火节。

    戴安娜抬头看到道恩好奇的目光,把手机递过去,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把目光投向一边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女孩。

    柯拉正尽力把自己包裹的更加密不透风,察觉到两人的目光,小动作忽然僵住不敢动弹,良久,才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怎、怎么了吗?”

    第49章 “这不是你的错。”

    柯拉最终还是参加了篝火节, 依旧是捂得严严实实,这装扮在一众衣着简单清爽的亚马逊战士中非常突兀,反倒为她引来了更多关注。

    她时时刻刻保持着恐惧, 如果不是道恩略带强硬的牵着她的手,同时友善和那些人打招呼吸引走注意力, 柯拉恐怕会更加窒息。

    因为她本身的富江特质,即便她穿得严严实实,即便那些人正在和道恩交谈,但她们的目光依旧难以从柯拉身上移开,让人感到如芒刺背。

    “别担心,”道恩安慰她,“她们看起来保有理智, 至少现在她们并没有冲上来的打算。”

    柯拉下意识想象了下亚马逊战士冲上来的场景, 更加恐惧了。

    但她相信道恩,还没有跑开。

    “即便她们冲上来,你也有超级力量和超级速度可以把她们制服不是吗?最不济,你也可以在一秒内逃离这里。”

    “别说了, ”柯拉虚弱道:“我不想和她们打起来。”

    虽然恐惧,但柯拉知道那些人并没有恶意。

    过去那些对她投来色眯眯目光的人也并非出自本心, 在他们清醒过来之后,他们往往痛哭流涕, 对自己做过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克里斯汀不相信这套说辞,柯拉身为受害者, 却总是向那些加害者说话, 请求克里斯汀放过他们。

    她不是圣母玛利亚, 也并非将自己遭受的痛苦置之度外,但她明白让那些人投来咸猪手的人是自己。

    她就像是道路中间的一块金条, 甚至比那更糟,是从生理上控制其他人思想的宝物,她的存在本身就在吸引那些人投来罪恶之手,如果她遭受了什么伤害,那是她自己的过错。

    亚马逊人的表现和外面世界那些人并不一样,柯拉猜测这是因为她们都是女性,对同性产生性//欲的人毕竟是少数。

    ——她原本这么以为,直到她看到和道恩交流的两个战士挽着彼此手臂,熟稔地给了彼此一个吻。

    那一瞬间,柯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恐惧得想要逃离。

    但道恩按住了她的手臂。

    “我在这里。”她轻声安抚:“我在这里,柯拉,我和你在一起。”

    ——

    路易斯看着远处人群里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孩,抿着唇眼中满是怜惜,但她并没有贸然出现,和旁边的希波吕忒聊着关于那女孩的消息,眼神专注而严谨。

    为避免在确定好见面之前被发现,她并没提起对方的名字。

    “说实话,我对她的了解并不多,她几乎没出现在其他人面前过,只从其他女孩口中得到过一些消息。”

    希波吕忒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用那么紧张:“这是一个好孩子。”

    “她无论是什么样,都是一个好孩子。”路易斯强调,对她有些过分紧张的态度,希波吕忒反倒有些没想到。

    “我记得你已经养育过自己的孩子了?还迎接了一个半路出来的孩子作为家人,应该对这种事情比较有经验了?”

    路易斯笑着叹气:“男孩子们总是精力旺盛,他们头脑简单,但女孩不一样,应该更用心一些……女孩们总是心思细腻……”

    “不是这样的,”希波吕忒打断她,“按你这么说,天堂岛该非常难相处了,非得每个人温柔礼貌以对,不然就会在无意间影响某个人的自尊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代换到天堂岛,看着远处那些衣着简单身材健壮,聚在一起大口喝酒,互相比较彼此的肌肉和力气的女性,怎么都觉得自己先前的话荒谬。

    “抱歉,”路易斯歉笑了下,组织了下语言,才平和解释:“我之前的态度大概比较狭隘,但并没有恶意。只是之前说这孩子恐惧自己的能力,又太过温柔,我以为她比较内向,需要更耐心沟通。”

    “你愿意听听我的建议吗?”希波吕忒笑道:“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虽然恐惧,但和同龄人生活这么久,对自己的能力和世界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她见过许多我们永远不希望孩子看到的恶意,尽管再怎么不情愿,但我们无法像对普通孩子那样,帮她屏蔽所有苦难。”

    “我会尽我所能去给她关爱,但,那和我们聊的又有什么关系?”

    “‘除掉稗草最好的方法不是一点不停的拔出,而是在田里撒下麦种。’我的建议是,对这样一个历经风雨的小孩,相比小心翼翼的对待,直接的浓烈的关爱会更能让她感到安全。”

    “这当然是最好的做法,”路易斯脸上露出忧愁和疲态,“也许你有所耳闻,超人和超人家族总是最擅长表达好感的超级英雄,但那女孩有正好能让人爱怜的能力,过分的热情恐怕让她将之归于过去龌龊者的恶行……我担心会适得其反。”

    希波吕忒却并没就此继续讨论,明白对方有考虑过这点就够了,她们都是成年人,互相提醒避免疏漏就足够了,其余的对方会自己想清楚。

    她注意到路易斯话中另一点:“‘那些龌龊者的恶行’,你不觉得她遭受的那些源于自己的能力?”

    “当然不!”谈到这点,路易斯格外义愤填膺,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一改忧愁目光炯炯话语凿凿,展现出普利策奖得主的雷厉风行:“我当记者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案件不计其数,在警察之外,我是见证那些民事或刑事案件最多的人,超能力犯罪事件也跟进过十几件,对哪个人是被控制失去意识犯罪、哪个人是推脱责任栽赃陷害心知肚明。”

    “百分之八十的罪犯都是男性,而其中至少有一半——无论民事还是刑事——至少有一半人被抓之后都声称自己喝了酒,并将自己犯罪的原因推到酒精、冲动和无犯罪意识上面。”

    路易斯说着说着就要冷笑,整个人像一支出鞘的利剑,凛冽果决充满锋芒“但我们都知道酒精是什么东西,那充其量只起催化剂的作用,既不能让人性//欲旺盛,也没能让人暴揍自己的老板,酒精没能让人挥刀向更强者,却能让他们对弱者产生羞辱和摧毁的欲望,这是什么?哈,靶向药吗?”

    希波吕忒的眼神充满赞许:“看来你从自己专业的领域做了许多准备?”

    路易斯并没否认:“我去调查并采访了那孩子惊恐时打伤的几个人,他们最近被网上的舆论勾起情绪,想要曝光自己见过新氪星人的事情。”

    “解决了?”该谈的都谈完了,两人漫步着往篝火边的人群走去。

    “只是暂时的,”路易斯表情凝重:“那几个人拿了封口费又受了威胁,如果没人引导,他们不敢再说什么。”

    她们刚走到篝火旁边,就见几个亚马逊战士喝了酒脸发红精神激动,互相猜拳打架搞得满身是土,忽然有一个站起来朝柯拉这边走过来,脚步砸在地上声声作响。

    有人去组织,但那人眼里俨然没了其他人,目光直愣愣走到角落,站在遮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的女孩面前,在对方惊恐到不敢呼吸时,疑惑地歪了歪头。

    女孩身体后仰,而那个喝多了酒的战士却丝毫没察觉排斥,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依旧我行我素,看着女孩的目光有浓浓的渴望。

    路易斯当即坐不住了,她飞冲上前,但她的距离实在太远。

    黛安娜目光游移,但还坐得住。

    那战士伸手,似乎要和柯拉握手,却在女孩颤巍巍伸手后向前探身,要去抓女孩遮住头脸的头巾。

    “干嘛裹这么严实?都不热的吗?”

    柯拉彻底跳起来了,却不小心踩到罩袍的衣摆,“次拉”一声,长袍的衣摆就被撕开一大块,整条大腿都暴露在空气中。尽管下面还穿着短裙,但女孩还是惊恐到小声尖叫,惊慌的手忙脚乱,忙用罩袍往下遮住腿,却让戴着口罩的脸暴露在其他人眼前。

    篝火前的女人们发出小声惊呼,面前的战士也迟钝的看着柯拉,半晌没说话。

    这下黛安娜和希波吕忒也坐不住了,她们预想到事情的失控,忙上前要阻止那些人,却见那战士伸手捏住柯拉的手腕,晃了晃,目光清澈迷茫:“你好漂亮,亲爱的,我能把你带回家吗?你得多吃点。”

    事情走向和她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柯拉本来已经续好力下一秒就要飞出去,却被忽如其来的表白打乱阵脚。对方的喜爱直白却干净,似乎没那么可怕?

    内心有声音让柯拉短暂迟疑了下,她只来得及抽出手腕,还站在原地。

    对面的战士眼睛依旧钉在柯拉脸上,被黛安娜拉了一把才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转而重新面对女孩:“别想用你的美貌打动我,我不会动摇的!”

    “听说你是氪星人?”那战士撸起袖子:“来和我打一架吧!我倒要看看氪星人打起来是什么手感!”

    听这么说,篝火边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有的喝酒喝到摇摇晃晃,却依旧打着摆子走过来:“对!外面那些人都说氪星人是世界上最强的,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一个女的氪星人,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打一架!看看实力!”

    “不要当孬种!”

    “别让我们看不起!”

    “看她瘦的,这怎么打得起来?”

    不知道是周围起哄的挑衅话语,还是那些战士们明显被惊艳到、却没有丝毫恶意的眼神,柯拉的精神很快放松下来。

    战士们被希波吕忒赶下去,篝火节晚会继续进行着,每到一个环节都有人向柯拉表白,有的想带柯拉回家养胖一点,有些直白表达对她外貌的赞扬,有的喝多了歪着过来要亲亲抱抱贴贴举高高,而有的——更多的,则是对柯拉武力值的好奇。

    也许有人趁不注意悄悄给小孩尝了点酒,总之,庆祝到后期,人群沸腾着到处拥抱打架泼酒转圈跳舞的时候,柯拉也脸色红红的一起跟着笑。

    她护着道恩到离开战场,到达一个不被波及的高台上,却因为自己的外貌轻而易举的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不仅没能悄悄离开,反倒被拉去打了好几场比试。

    没有色眯眯的眼神,没有恶意,即便有人上来拦着腰倾诉爱意,也会被同伴一拳砸到地里:“那可是未成年!是个小孩!你他* 爸的是不是疯了!”

    等柯拉被拉着比试一圈回来,她用来遮住全身的罩衫已经消失,不远处一个跳舞的女人捡了去,当成纱丽挥舞摇晃着翩翩起舞。

    柯拉有些不适应,但更多的是惊讶,惊讶自己如此快适应抛头露面的状态,惊讶这份不适应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她转而去找道恩,在人群外的一个草丘上看到了对方。

    道恩正仰着头和一个穿着衬衫的女人说话,两人同时注意到柯拉的注视,齐齐转头看向她。

    柯拉当然认识这是谁,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不知所措的看向道恩。

    女孩笑着向她招了招手,但等柯拉过去要站在道恩身后,粉发女孩却操控轮椅转变方向,避开她的手,安抚拍拍她胳膊,就笑着驱动轮椅离开这边。

    柯拉并没跟着离开,她口腔内不停地分泌唾液,故而需要一直活动喉咙吞咽口水。

    “你好柯拉,我是路易斯。”

    路易斯半跪着和柯拉平视,温柔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无尽爱意。

    和亚马逊战士们的又不一样。

    柯拉嗫嚅着嘴唇,低头挪动脚,手握成拳又松开,垂着的眼睛发胀发热,鼻腔酸酸的,却什么都没说,也没回握对方的手。

    路易斯依旧温柔,试探着摸了摸女孩的发顶,语气充斥着自豪:“我很高兴今天在这里,如果我明明有机会,却没能见证你的成长,我会为此谴责我自己的。”

    柯拉鼻子也酸了,她抬头想说点什么,喉头却哽着什么都没说出。

    “这是我想告诉你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我和所有家人都如此恳切的爱你,并希望能和你见面,并能同你一起生活。”

    “第二件事则关于你的能力。”

    女孩目光中浮现紧张和惊恐,路易斯看在眼里,轻轻拥抱了下对方,又很快松开,确保对方始终能和自己对视。

    “今晚的情况你也已经看到了,你的能力只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让人们在你身上看到她们喜欢的渴望的样子,但产生什么样的情感,是对你产生占有欲和恶念,还是向战士们一样是纯粹的欣赏,那是她们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希望你不要因此谴责你的外表,那是你的天赋,是值得骄傲的能力。”

    “她们都是女人,”柯拉终于出声,对这件事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如果可以,我想永远生活在天堂岛,这样才不会伤害其他人。”

    “但受到伤害的明明是你,亲爱的。”

    路易斯又亲了亲女孩的额头:“如果你留在天堂岛是因为喜欢,那没有人会有异议,我会尊重,并常常来看你。”

    “但不应该是因为恐惧,不该为了别人的恶欲、贪念和过错束缚自己。”

    “布鲁斯韦恩也见过你,小乔和达米安也见过你,他们都被你的外貌吸引,但却没有做什么恶事,不是吗?”

    柯拉愣住,而路易斯还在继续举例:

    “小乔和我说起你,他说你很漂亮,很瘦,知道你和克拉克的关系之后,还要玛莎——克拉克的妈妈——多做点苹果派,说想给你准备着,让你多吃点好好长身体。”

    “布鲁斯韦恩,那个花花公子,他见到你之后也没对你发…产生什么不好的念头,相反,他对追逐你的那些人无比鄙视,公开说他们是个恋//童//罪//犯。”

    “你记得企鹅人吗?他也见过你,当时你就站在他身边。就连这么一个罪犯,见到你的时候都没有轻举妄动,即便眼神色眯眯也没冲上来动手动脚,这足以说明你的吸引力并不是那些人行恶的原因。”

    “他们做坏事是因为他们自己想做,是因为他们内心赃物不堪,这和你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出门,走在什么样的路上没有关系。”

    “这不是你的错,亲爱的姑娘。”

    路易斯再一次把对方按进自己怀里,她感受自己脖颈被什么东西濡湿,感受衣角被攥紧,感受女孩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更加用力的抱紧这个女孩。

    即便她眼前出现报告里熟悉的灰色雾气,她也始终拥抱着柯拉,目光坚定的看向那扇门。

    为了女孩,她无所畏惧。

    第50章 “太阳已经升起。”

    在进入以前, 路易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因此当她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她不紧不紧张, 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是一种考试压对题的感觉,路易斯松了一口气, 心里有声音轻松平和:“要对我做什么都来吧。”

    但那股让她意识模糊的力量却忽然停顿了下,随即,模糊的记忆和自我意识像是被按了“ctrl+z”,她对自己的了解重新又清晰起来。

    “我不明白,妈妈。”眼前的白色虚空中出现那个女孩,她比路易斯见到的那个更年长些,那些让人生理性难以移开眼的吸引力也似乎消除, 看上去, 这是个十分普通的忧愁女孩。

    柯拉犹豫着过来拉路易斯的手,试探着叫了“妈妈”,见路易斯没有反对,眼底的担忧也淡了很多。

    她走到路易斯身边, 身高约有一米六多,脸上带着浅浅的雀斑, 看上去像是十六七岁的青春期女孩,但当路易斯与她对视时, 看到那女孩的眼睛,却发现那其中忐忑不安的灵魂依旧是十一岁的小孩。

    这有些割裂, 路易斯见过太多人的故事, 一时间想起许多被“催熟”的小孩、成年人壳子里的小孩灵魂、记忆回到小时候的大人…以及, 更多更普遍而未被注意到的,幼时缺乏关爱而内心停止生长的大人。【1】

    ——那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故事。

    路易斯迫使自己移开注意力, 去关注此时此刻,面前的女孩在说什么。

    那女孩眼含热泪,明明只比路易斯低一点点,却下意识驼背低着头,偶尔抬头自上而下仰视着看一眼路易斯的表情,然后又迅速缩回去。

    这太像一个小孩了。

    像犯了错的小孩,隐约知道自己该接受惩罚,同时又委屈地双眼含泪,不明白到底犯了什么错。

    路易斯心脏胀胀的,很用力却过于柔软,稍微挨上碰上都会发疼,粘下柔软的表皮黏膜。

    不管这孩子做错了什么,她都会原谅她的。

    路易斯如是想,这不是许诺,而是对这自己的了解。

    不管发生了什么,在她看到对方的眼睛之后,她一定会原谅对方,并发自真心的爱护对方。

    “我不明白,妈妈。”柯拉在路易斯握住她的手拿一瞬间汲取到勇气,她重复着,声音彻底难以抑制的带上了哭腔,抬头渴求路易斯的认可,眼泪却在那一瞬间落下,一大滴又一大滴,像夏天骤然袭击的大雨,几秒钟时间就洇湿了大片的地面。

    “我不明白我该怎么做。”女孩抽噎着拉紧路易斯,而后者蹲下来,比女孩第一个头,仰视着捧住对方的脸,一点点擦拭面庞,让对方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

    “你教教我。”

    随着女孩的抽噎,路易斯眼前一花,意识出现在一片人头高的玉米地间。

    这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黄土,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夹杂着灰尘,空气十分干燥,路边的玉米杆高高的举着发黄的玉米穗,一边又耷拉着干枯发黄的叶片。

    肯特家在堪萨斯有一大片玉米地,一年两种,农忙的时候克拉克就是干活的主力军,路易斯当然能认出这是什么季节,也能通过叶片的外表和手感判断玉米的质量。

    目之所及的玉米杆上,左边的挂着玉米,右边却没有,再往右许多玉米杆都被砍断围着绑在一起,只露出土地里高矮不齐的干硬玉米茬。

    还挂着的玉米虽然没剥开外皮,但也能看出来干瘦,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没多少玉米粒,这是既干旱缺水,又缺乏肥料的表现。

    路易斯猜测柯拉不明白的事情是什么,一边漫无目的向前想恰恰掐掐玉米粒,更具体判断玉米的成熟度和时间。

    但视角并没继续向前转移,路易斯又向前走了几步,眼前的世界却依旧没有改变。

    这像是在看全息电影,她可以环顾周围看到完全真实的体验,却不能脱离观众席去舞台上看看。

    路易斯低头看了看跳过脚边的蚂蚱,又看了看斜前方有下落趋势的太阳,猜测现在大概是下午六七点的时间。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铃声,那是几个骑着自行车背着脏旧书包的小孩,她们每个都被晒的皮肤发黑发红,脸上带着尘土和污渍,笑着大声说话,骑行过面前疙疙瘩瘩的泥土路。

    对,这是路。

    路易斯低头,这才看到脚下的土地上有一道一米多宽的硬土,雨天被车辙压出深深浅浅的印子,天气晴朗之后晒干,骑车在上面磕磕绊绊的,连带着那几个说话的小孩声音都一颤一颤的,时不时在某个土坑前发出惊呼。

    “所以柯拉到底怎么回家?”

    她们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路易斯停下对这个地方贫困程度的猜测,专心致志听她们说话。

    “担心她干嘛?”坐在她自行车后座的女生回答,“柯拉妈妈让史密斯叔叔带她回家。”

    “那可是个烂人。”另一个女生回答:“我妈妈不让我和他说话,我小时候晚上在家门口撒尿,我妈妈还骂了我一顿,让我小心那个史密斯。”

    “得了吧。”一个男孩翻白眼,骑自行车去瞄准前面女孩的车后轮,吓得前车和车后座的女孩都惊慌乱叫,车头两边摆着几乎要掉出路上。

    “你们就是矫情,我白天也在家门口撒尿呢,怎么没人说我什么?”

    “你去死!”

    被撞到的女孩怒骂,女孩们乱糟糟去撞那男孩的车,那男孩见自己受到攻击,索性扩大攻击,在车队中乱扭起来。

    一行人骂骂咧咧的,都咒骂那个男孩,自然也忘记了原本的话题。

    只有路易斯满脸悲怆和愤恨,已经预示到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

    是的,愤恨,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会这么不用心,将女儿交给一个声名狼藉、很可能有前科的恋//童男人。

    玉米地里又安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路尽头又出现一个自行车。

    车辆上的身影明显大了一圈,显然是个成年人。

    没等路易斯看清那人长相,车就忽然停下,在距离路易斯几十米远的草垛旁边,男人拉着后座的女孩下车,甚至没有一分钟,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玉米杆草垛后面。

    路易斯没听到那个女孩哭喊,隔得太远,路易斯只能看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难以确定那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而她本人被控制在原地,除了踮脚张望这样毫无意义的动作,除了把地面砸出一个个拳印,处了咬着嘴唇迫使自己记录下一切罪证,除了看着,她什么都没法做。

    这一切像是一个象征,两人身影刚进去就重新出现,随即自行车“吱嘎”叫着扭扭歪歪的向前,很快路过路易斯身边。

    那男人不断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孩,声音尖刻地说着些威胁的话,无外乎“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要是让其他人知道,看我怎么打你。”

    路易斯拳头发硬,冲上去挥拳砸向那个男人,却冲不出“观众席”,只能停留在原地。

    后座的女孩捏着后座的铁撑,只坐在后座的边角,尽量远离那个男人,淳朴的土蓝色裙摆上沾着泥土和乳黄色液体,坠着疤痕的腿上有土块和玉米茬戳出来的血印子,她的书包上沾着泥土,拉链大开着,有纸页在颠簸中从里面撒出来,却没人在意这点。

    路易斯看着脚下那张纸,看着上面的一百分,心痛愤怒到难以呼吸。

    她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颠簸中的车铃声渐渐远去,等单车消失在路那头的时候,太阳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月亮上来,蛐蛐的叫声和它们跳在地面和草叶上的声音愈发响亮,远处的村镇中灯火熄灭,世界逐渐安静下来。

    路易斯听到脚步声,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看不见任何东西,直到那脚步声近了,一道带着怒气和发泄的粗重呼吸出现,另一道刻意压低声音放低存在感的呼吸声几乎听不见。

    直到脚步声很近了,才响起“咔吧”一声,一束昏暗的手电光亮起,探向地面,随即又晃着移到半空。

    路易斯看到柯拉的脸,比下午时候多了红肿的巴掌印,嘴角肿着,衣领下有深深浅浅的掐痕和伤痕。

    “去找你的作业!”拿着手电筒的人隐没在阴影里,只听得见尖利不耐烦的咒骂声:

    “一天天的自己的东西都管不好,作业还能掉在地里!我告诉你,手电筒充电可以要费钱的,今晚你休想打着手电写作业,我才不惯着你的臭毛病!白天游游窜窜晚上借麻纺线,整天作业都不好好写…我才不管你明天怎么给老师交作业,别想打扰我睡觉!”

    那女孩背上被打了一巴掌,向前趔趄了下,抽抽嗒嗒的往手电筒光照的方向走,却被女人嫌弃身影挡住了光怎么找东西,又骂蠢笨说了一通。

    女孩低头乱找,明明知道东西不在那边,但也不敢让女人把手电筒移开,更不敢让自己拿着手电筒,只好低头抹眼泪,寻找着绝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女人很快不耐烦了,上来踹了几脚,才知道还有几个地方没找。

    “那还不赶快去?你是故意浪费我时间是不是?”

    女孩这次彻底不动了,被女人打了好几下也只是蜷缩着身体,也不说话,怎么也不往前。女人打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好半晌才开口,声音被吹散在夜风里:“奥,就是你说被日了的地方?”

    女孩大约从中听出些不存在的温柔,顿时喉头一梗,大声哭出来,还没嚎两声,又被女人狠狠抽在脸上。

    “你他//妈有什么病?大喊大叫什么?想把所有人都引过来吗?我摸黑和你出来就是不想让人发现你知不知道?这种丑事你还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想让那些人都来戳你脊梁骨?”

    哭声又消失了下去,所有眼泪都被咽回肚子里,女孩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依旧低头寻找着不可能的试卷。

    女人反倒絮絮叨叨起来,讲自己的婆媳关系,在这个村子里生活多不容易,养育女孩这么大费了多少力气,自己怎么从重男轻女的老人手里把女孩救下来……讲着讲着,矛头逐渐指向了女孩。

    “要不是你天天矫情的个狐媚样,上个学都要穿个裙子,人家怎么会找上你?还不把裙子给我脱了!”

    她一边指责,一边打骂,说着自己内心又充满愤恨和酸丑,恶毒的要求女孩现在现场就脱掉裙子,在女孩死扒着女孩不放后甚至冲上来自己上手撕扯,声称晚上没人看见;声称女孩不检点,要让她记记教训;声称这都是为了女孩好……

    手电筒灯光乱晃,照在路易斯脚下的试卷上。

    蛐蛐儿跳上去,跳在那个红色的一百分上,跳在按图说故事中女孩的裙子上。

    “这件事不要和其他人说,知道不?我这是为你好……你老是到处那这个事造谣,小时候还说你表哥压着你流黄水水,当时我娘家人都在,我的脸都丢尽了……”

    这场单方面的咒骂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母女两人离开,太阳重新升起,那张一百分的试卷依旧在路易斯脚下。

    路那头重新出现车铃声,成群结队的学生背着书包重新出现,说说笑笑的,有的嘴里还有没咽完的食物。

    她们身后,昨夜的母女两人也重新出现,母亲拉着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儿叫停几个学生,腆笑着摆脱一个男生带她女儿上下学。

    “我才不带她。”那男生一扭头,很决绝的样子,女人脸上挂不住,随即埋怨那男生没教养、顺手帮个忙都不愿意。

    “呀,她的脸怎么了?”

    同伴中一个女生指着女孩的脸,后者把头埋的更低了。

    母亲腆笑了下,一推女儿:“你自己说!”

    “不小心撞到了……”女孩儿脸上的巴掌印消下去不少,但依旧满青满紫的很大一片,怎么撞能撞到整张脸?

    那女生露出同情的表情,身后几个女生也都皱着眉窃窃私语。

    这妈妈是村里出了名事多又爱仗着大人身份打骂小孩的,她们都不待见她,也都不愿听她说话,因此即便同情女孩,也没人愿意冒着被她妈妈沾上的风险帮她。

    几人正僵持着,远处又传来铃声,前天出现的中年男人再次出现,他看着这一大群人,笑容有些挂不住,但还是亲切的打招呼。

    几个小孩脸上都是不高兴,有些敷衍的叫了声叔,更多的则是直接转头,说自己着急上学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孩们走远之后,女孩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她扒着母亲的袖子露出祈求的表情,眼睛里几乎含着热泪。

    她母亲表情不自然,但依旧和男人寒暄了两句,随后把女孩推出去:“怎么不叫人?”

    路易斯站在母女二人对面,把女孩从祈求到无助到绝望甚至愤恨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瞬间似乎变得很长,两位大人都看出彼此的态度,也都放松下来。

    唯一紧绷的只有一个女孩。

    路易斯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世界确实静止了,两个大人面对面站着半晌都没有动作,只有女孩肩膀颤抖着无声哭了一场。

    她忽然上前,走到路易斯面前,弯腰捡起脚下那张成绩单。

    泪水滴在上面,模糊掉上面水笔写的“1”,只剩下两个零。

    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一切化为乌有,整个世界都成了空白卷。

    “我该怎么做?妈妈?”

    路易斯一把搂住那个女孩,她切切实实搂住那个女孩,泪水从自己眼眶中滑落。

    她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几乎想把女孩揉进自己的骨肉里,让对方进入完全温暖安全的子宫,又想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心痛又怜惜的,和对方心脏以同样频率跳动着的、完全温暖充满爱意的心。

    “这不是你的错,亲爱的。”

    “你很坚强。”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未来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你看见了吗?”

    “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