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人头喷泉案(十一)
那个哑巴男孩,叫做于晗,比同龄人瘦弱一些,看着只有十二岁,实际已经十四五岁上下了。
他是一个孤儿,两年前离开孤儿院跟着莫修远做事。
展厅灯光骤然熄灭后他拉着谢亭柳逃出,并紧急的通过打字告诉她一些惊天秘密。
原来莫修远举办巡回画展以来,一直借着画展的名头在画展中寻找下手的目标。不过他锁定“猎物”的标准极其怪异,比起姣好的容貌和婀娜的身姿,他更加偏爱浓密乌亮的头发。
与恋发癖无异。
而今日电闸总电源是于晗关掉的,目的是制造混乱将被莫修远盯上的谢亭柳带走。
“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宋忱不解,“他为什么会向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
谢亭柳说:“他知道我在公安厅工作。”
他一愣,顿时想起某种可能。
“对。”谢亭柳冲他点点头,肯定了他的念头,“于晗所在的孤儿院就是湛州市的祥念孤儿院。”
宋忱讶异。
她接着道:“这些年我有时间就会回去看望那里面的孩子,虽然我对于晗没有什么印象,但他‘说’他记得我。”
恐怕这也是他反抗莫修远带她逃走的原因。
宋忱沉默片刻,问:“把于晗带回来了?”
“带了。”
“那好,于晗和莫修远是案件的重要相关人员,我们分别进行审讯。”
“莫修远那边我去审。”贺连泽出声道,“他认识你,你去审他可能会激起他的其他反应。”
宋忱应下:“那我去审于晗。”
韩奕和纪宁也分别协助他们审讯。
鉴于于晗无法说话不便于交流的情况,他们特地为他备好了纸笔。于晗也不作狡辩与反抗,有问必答。
“你一直跟着莫修远做事?”宋忱问。
他点头。
“那么据你所知,莫修远是从什么时候起进行这类犯罪活动的?”
于晗低头写字,把纸递给他看。
——“两个月前他举办巡回画展就开始了。”
宋忱眉头一蹙。
居然这么早就存在了?
他们连一点风声也没收到。
他看了眼白纸黑字,又抬眸注视对方,接下来的话直击要害:“——你参与了他的犯罪活动吗?”
于晗的眸子深黑,四肢干瘪,眼神是不同于同龄人的沉寂。那是看过了人性丑恶的模样。
……
宋忱和纪宁从审讯室出来,正好路过了几名厅中女警。
“宋队长,问完啦?”
“嗯。”
“辛苦你了,记得多休息一会儿啊。”
她们胳膊都夹着几份资料,笑着同他说话,同时也朝纪宁扬了扬手打招呼。
陆和锦本来就守在门口,目睹她们走远后视线才回落向宋忱,嘴皮子动了动,又闭上了。
宋忱察觉他的异样:“怎么不说话?”
他喉头一动:“……话都被她们说完了,不知道说什么。”
宋忱莞尔。
他手里拿的是整理出来的于晗的相关回答内容,而他经此一审,也在于晗身上发现了一处不容忽视的问题。此刻他需要将于晗的回答与莫修远的相比,查看是否有出入。
到了会议室,他就详细的复述了一遍从于晗“口中”得出的信息给大家。
莫修远有恋发癖是于晗跟随他生活三个星期后才发现的。
或许是因为于晗是个十四岁的孤儿,还是个哑巴,对他完全造成不了威胁,所以莫修远也没想在他面前遮掩,甚至逐渐的正大光明的要求他代替自己去做一些碍于他身份不好完成的事——比如收集头发。
最初他收集的都是假发,不过都是由真人的发丝编成;可他一直不曾满足。直到两个月前,他突然准备举办画展。
画展每次到一个城市举办,莫修远就会观察参加画展的人,寻找合适的目标下手。而他每次锁定目标后,为了避免留下证据,都会强制要求于晗代他去送信给那个目标。
信上写着莫修远对猎物的邀请,邀请那人去他下榻的地方一叙,理由冠冕堂皇,况且来看他画展的多半是他的粉丝。
并且他要求那人来时带上那封邀请函,等到猎物落入圈套便将信焚毁,不留丝毫物证。
在这个过程中于晗逐渐意识到莫修远的真正企图,可他无法违抗主宰着他生活的莫修远。
这期间于晗试过在送信时想尽办法提醒对方,可是粉丝的理智早在收到偶像来信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
何况他自身的缺陷令对方难以理解她要传达的意思。他也曾试图故意丢掉信件谎称已经送达,结果被莫修远锁在极其狭小的房间内不供饮食三四天。
如同宋忱他们冒出来的头一个想法一般,于晗自然产生过报警的念头。
不过正是这一次行动,使人性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揭开。他彻底看清了那暴露在十四岁少年面前的丑恶嘴脸。
在一次画展结束后,莫修远再次吩咐他去送信。
本来已经将近麻木的于晗在看清打开的门后的面孔时陡然一震。
原来莫修远这回盯上的目标是她,那个当他还留在孤儿院时就时常来看望孤儿,带来喜悦的女生。
或许她不曾注意到他,但他清楚的记得每一个来过孤儿院的人。
那一刻他内心的惶恐与绝望几乎是无可比拟的,一旦信件递出,她就会经历以前那些人相同的遭遇。
女生疑惑的看着于晗苍白的脸与乌紫的嘴唇,望着他霎时间急迫地颤着手猛地拆开信。
她“欸”的一声要去阻止,却见他又把皱出褶的信件窣窣的慌张抚平,努力的递到她眼前。
不等她看清,他又“哗啦”一下扯走信,拼命的揉成团摔到地上,顿时抱头蹲在纸团前,喉咙里发出的是一阵“呜呜”的绝望的混沌的音节。
女生跟着他蹲下一看,看见他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地面,无比痛苦。
于晗对上她关心却不解的目光,捂着喉咙呜呜啊啊的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急得哭着使劲蹬了蹬脚,指着自己喉咙边哭边看向女生。
那女生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缓缓意识到他无法说话后打算把手机递给他,然而他更急地冲她摇头,胳膊挥舞着“啊啊”比划。她连忙又将自己口袋摸索一番,从中摸出了一支铅笔。
于晗接过笔,捡起皱巴巴的信纸重新展平,迫切的想写出那两个字,可女生却先一步看清了信上的内容。
“是、是辛先生写给我的吗?”她充满惊喜,突然站起身来,语气激动,“我存了他的联系方式,我、我现在就联系他!”
于晗一怔,忙伸出手妄图拽住她,但她此时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偶像,一转身就进了屋里。他眼睁睁的瞧见大门先一步紧紧关闭,只能无助的“啊啊”喊着,喉间都弥漫出一股铁锈味,疯狂的砰砰拍打着门,想唤回女生的注意。
过了一会儿,门突然一开。他脸上刚刚浮起一阵喜悦,还来不及消退,就看见了门后的人此刻瞧他的眼神。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却让他感觉如此的陌生。他的一切表情都凝固了。
“辛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他听见女生对电话那头嘀咕,看他的眼神多了紧张与惊疑,“要找人把他带走吗,还是送进精神病院看看?……”
于晗的心一沉,全身瞬间凉透了。
他伸手仍然想阻止女生步入莫修远的圈套,她却忽的“啊”了一声连忙往后退,避之不及的退入房间,对他防备又畏惧。
他“呜呜”几声,依旧试图上前。但当他一靠近大门,她就吓得一把把门关上,连门缝夹住了他的胳膊也顾之不及,听见他痛苦的混沌音节更是只觉恐慌与骇人。
于晗泪水汹涌而下,另一只手抓着那张纸痛得拍门,门反而夹得更紧了。
房内的那个人始终未曾松手。
当天晚上他就再次被锁进了那个黑暗的房间。莫修远手里拿着那张信,展开后就往他脸上使力拍了拍,冷哼:“难怪最近学写字学这么勤——原来是要通风报信?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哑巴,又没有证据,能做得了什么?”
那张皱得不能再皱的纸上,分明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报警”。
大概是于晗此次的反抗行为引起了莫修远的警惕,他给于晗的教训格外的重。一向没动过手的人在那晚动起粗来毫不手软,直到最后于晗只能够蜷缩在一团,声息一声比一声弱时他才堪堪停手。
末了,莫修远瞥了他一眼,恶意十足的在他面前蹲下身,拿着那张纸贴到他眼前晃了晃,摁开打火机:“我要烧信了——你猜这意味着什么?”
他哈哈大笑,把烧到一半的纸“呼”的扬到地上的人身上,冷眼旁观着对方因火焰燎烧到头发疯狂扑打、无声悲嚎的模样,道:“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再有下次,我饶不了你。”
……
会议室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贺连泽才道:“在监控室,于晗会用手机打字,也会写字。”
“应该是他后来偷学了。”宋忱如是回答。
他没有异议,默了会儿,向众人道出审问莫修远得出的信息:“莫修远交代的和于晗的大致不差。但是有一点,莫修远并不知道有两个受害者被杀害了。”
“他说他只剃除了她们的头发,并没有杀人。”
并且根据莫修远的陈述,事后他都可以用钱解决的麻烦,根本没有必要行凶。
第62章 人头喷泉案(十二)
“他没杀人?”林瑞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我们看到的那两具尸体是什么?”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贺连泽道,“莫修远还提出了一个他没有行凶的证明——每次他取走别人的头发之后都是由于晗把她们送走,他让我们去找于晗证实。”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宋忱,而后者在他们的视线中缓缓点头。
“于晗交代过,莫修远的确会安排他做这种事。”
那这就奇怪了。
既然莫修远并未将受害者杀害,那么林燕燕和叶思涵这两位受害人为什么会死亡,并且死状如此惨烈?
林瑞显然依旧不相信莫修远的说辞:“那他还交代了什么,总不能光剪了别人的头发吧?”
“还有一点,”一同审讯的韩奕默默开口,表情复杂,“他说他没有必要也没有胆量杀人,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一时见色起意侵犯了林燕燕。”
宋忱沉吟片刻:“他说明了他的作案时间吗?”
贺连泽:“说了。在客宜市时,6月27日早晨九点他约了林燕燕见面,下午一点他就让于晗把她送回了家。在湛州市,他6月30日早晨十点约了叶思涵见面,也在下午一点让于晗送走了她。”
“一点?”邵安久突然惊奇道,“可是根据我们那边的消息,林燕燕的死亡时间大致就在6月27日左右,叶思涵也是在30日一点左右遇害被杀,两个人都是被勒死。”
他转向陆和锦,“是吧,陆队?”
“那照这么说莫修远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啊。”林瑞一拍大腿,“得,这回他又要怎么解释?总不可能都推给那个小哑巴说人是他杀的吧?”
众人的神情微妙起来。
在这个案件节点里于晗的确是个特殊的存在。
假使是莫修远杀了人,于晗把人送回去时难道分毫没有察觉到吗?假使莫修远没有杀人,那么于晗送她们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李希原猜测:“或许是于晗发现了不对劲,但他没有说出来?”
许湘眼睛一亮:“有道理!毕竟莫修远都那样胁迫过他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一道声音在此刻响起,显得十分突兀。陆和锦扫过他们俩,“两名死者的头颅都被割了下来,并且两人脖颈处都有被强酸腐蚀软化的痕迹。要想达到这个效果起码要四个小时,这也就说明,两名受害人在一点左右被勒死后,凶手依旧守在她们身边,一直到五点左右才割下她们的头颅,然后等到晚上把人头放上了喷泉。”
“邵安久。”他喊道,“你们的队员不是已经查明6月27日夜晚人头出现在广场但没有人察觉的原因了吗?”
“啊,对的。”邵安久回应,“6月27日是灯光秀的前一天,那时候游客已经来满了,为了保持神秘感和新鲜感,那天晚上工作人员悄悄给广场做了最后的装饰。根据设计安排,当时他们摸黑在广场喷泉周围系了氢气球,恰好遮住了人头;第二天早上虽然有开幕式,但并未准许游客进入广场,并且由于前几次青怀市和客宜市出现过假的人头喷泉,客宜市公安局特意在灯光秀在这几天安排了警察驻守在广场周围。因为只顾着周边,所以没有人发现、注意到人头。直到6月28日晚上灯光秀开展,十点钟以后气球才被放飞,那之后大家才发现。”
“按凶手的作案手法看,人头出现的那段时期会伴随着‘血水’。但我们拿湛州市和客宜市的做了对比,发现客宜喷泉水里的颜料分子含量高于湛州市的。我们可以推知,凶手在6月27日晚上就准备好了‘人头喷泉’,但他没想到的是我们根本没有发现人头。所以在6月28日晚上,凶手不得不再次现身,重新放置了一些颜料,制作‘血水’。”
“哈。”说到这,邵安久不禁笑了声,“没想到最后居然是我们的疏忽才导致凶手露了马脚。”
“凶手二十八号时还在客宜市,但画展已经离开。”季钰接完他的话。
所以六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画展里有谁不在?
“连泽,”宋忱立即决定道,“你和韩奕审过莫修远,你们继续问他六月二十八日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湛州市的人员。亭柳,就麻烦你去和于晗多交流一下。至于其他人,” 他顿了顿,“我们去查于晗送叶思涵离开后出现的情况。——邵队。”
“哎,在呢。”邵安久嬉皮笑脸,“我也让乔姝云和夏孟她们去查林燕燕二十七号到家后的情况了。”
他点点头:“好。那我们出发。”
*
叶思涵是湛州市人,在本地读大学。但她独自在校外租了一间公寓,没有住在学校宿舍。
“……对的对的,就是这个女生。六月二十七日这天,你们有看到她家里来了什么人吗?”
“二十七号啊……”叶思涵公寓对面的邻居回忆着,“——不对啊,那天她不在家啊。”
“不在家?”李希原诧异。
“我记得那天下午她父母还来找过她,拿着备份钥匙打开门,结果她根本不在家。”
李希原追问:“那你记得她父母来找她的时候是几点吗?”
“具体的不清楚,但那段时间我刚哄完孩子午睡,应该差不多是两三点吧……”
信息大概只有这么多,李希原向邻家道了谢后走回在廊道等待的一群人里,简洁明了道:“二十七号那天下午叶思涵没有回家。”
“不对啊。”许湘费解,“莫修远不是说一点多钟他就让于晗把人送回来了吗?所以送没送,到底他们俩个谁在说谎?”
“虽然这些不知道,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叶思涵父母肯定在那个时候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然他们也不会突然来找她。”季钰转头看向宋忱,“宋支,需要我去查清楚情况吗?”
刚经历了丧女之痛,此时叶思涵父母的情绪一定有很大的波动。相比于其他人,季钰冷静温和,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把许湘也带上。” 宋忱说,“叶思涵父母对你们抵触情绪可能会少一些。”
季钰应下。
等他们离开以后,陆和锦点了点现在人数,问:“宋支,你们特案组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
宋忱解释:“冬阳他今天要回学校上学。”
闻言,陆和锦微微挑起了眉。
原来他还是个大学生。
“宋支,祥念孤儿院离市中心近吗?”他又问。
“不算近。它在旧城区那边。”
“那那里面的孩子可以出来吗?”
“一般是不行,除非有孤儿院阿姨或者来探望的人带着,亦或是到了上学年龄才可以频繁出入。”
“那那些孤儿对外界不是接触很少?”
“……”宋忱默了默,看向陆和锦,“陆队,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陆和锦终于开口,“把你引去老城区那边的那个‘布偶猫’对老城区很熟悉。他明明随时都可以甩掉你,但他却一直让你跟到一幅对辛之卡画展的宣传牌前才脱身;他诱导小男孩时也没有发出声音说话,而是用画画来传达意思。难道对于这些疑点你就没有怀疑的人吗?”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我们还无法确定于晗对老城区是否熟悉。”
“那我们就去祥念孤儿院确认。”陆和锦斩钉截铁。
“……等等。”即使邵安久不愿意打断他们俩的对话,但他听到这也不得不示意他们看一看外面的天色,“现在可是大晚上,要去也得准备充分后明天再去吧?”
他这一提醒,大家才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走出公寓,到先前的泊车位,忽然却察觉到一个问题。他们来时开了两辆车,如今其中一辆已经被季钰和许湘开走。剩下的那辆车限载四人,可他们一共有六人。
邵安久的视线往李希原和林瑞身上瞟:“我觉得车顶挺宽敞的……”
李希原当即回道:“车底更宽敞,更适合你的体质。”
“……多大点事儿。”林瑞识破他们的险恶居心,拿出手机,“再叫一辆车来不就行了?”
“哎,还是你聪明。”邵安久佩服道。
他们在那边小打小闹,宋忱这边岁月静好。
“陆队,你们下榻的酒店在哪?”
“没酒店住。”
“公安厅没有安排吗?抱歉,我现在重新给你们……”
“不用,我睡不惯酒店的床。”
“……?”宋忱拿着手机,脸上浮现出几缕迷惑。
他以前怎么没听说过陆和锦还有这种毛病?
陆和锦自顾自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在你家留宿几晚。”
“我家……不对。”宋忱差点被他绕进去,“这跟你住我家有什么关系?”
他脸不红心不跳,睁眼说瞎话:“我都让你在我家睡过了,为什么我不能睡你家?有地方可住,我还住酒店,浪费资源。”
宋忱竟无言以对。
这时候还是纪宁咳了一声:“……我还在这。”
陆和锦瞥过他,不再大放厥词。
“——欸,”林瑞突然喊道,“韩奕说他在这附近,他来接我们。”
有车载人,自然是好的。
再过了几分钟,韩奕果然驶着一辆白色轿车进入他们的视野。
他摇下车窗:“纪宁,宋队,上车!”
宋忱回头看见陆和锦同邵安久他们坐上一辆车,问:“陆队,你不去我家了?”
“开玩笑的。”他头也不回,摆摆手,“我住酒店去了。”
韩奕坐在车里,没听见他们说的话。等他们系好安全带后,他重新发动汽车,边说:“宋队,你家近点,我先送你回去?”
宋忱应了声。
“你和连泽问完莫修远了?”
“嗯。他一听说还有其他嫌疑人,别提有多积极的给我们报名字了。六月二十八日那天还真有几个人没有跟他一起离开。一个是画展的策划人,岑天白,一个是莫修远的助理,封灵,还有一个是莫修远吩咐多留一天的于晗。 ”
“我刚才就是专程来找岑天白和封灵的。但岑天白刚好不在家,只能等明天让让他们来公安厅一趟了。”
纪宁问:“莫修远为什么让于晗多留一天?”
他冷哼一声:“还不是他侵犯了林燕燕,做贼心虚,所以让于晗留下来替他盯一盯林燕燕。”
一路上,他们有问有答,不知不觉就到了地点。
“——好了,宋队,到了。”车缓缓停下,韩奕眼尖,“咦”了一声直直望向前方,“……那是那个老人家?”
宋忱循着一看,果真望见小区门口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探头探脑的往小区里面瞧。绕着大门徘徊,不时推开试图扶他的人,口里念念有词:“我孙子呢,你们不是我孙子上班了吗?我给他带了他最爱吃的小笼包……我孙子呢,我来接他来了……”
目送宋忱下车,朝那老人走去,纪宁不解的蹙了蹙眉:“那是谁?”
“他是尚善福利院里一个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爷子。”韩奕手里握着方向盘,“他记性不好,就只记得他的孙子。因为他总要找孙子,所以频繁从福利院里跑出来。上次宋队从青怀市回来刚好碰上他,把他带回了公安厅让人来领,福利院的人这才找回了他。”
“那他……刚刚是又出走了?”
“差不多吧。他现在闹着出院都是来找宋队的。嘿,好像从那一次之后他就认定宋队是他孙子了,天天要来找他。这老爷子有趣的很,也是得亏宋队心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跟他说明了老爷子的情况后请求他帮忙,宋队就答应了。这老爷不就等于免费捡了一个又帅又优秀的孙子了吗?”
纪宁了然。
宋忱是孤儿,如今遇上一位同样孤零零的老人,他怎么可能会拒绝对方。
不过,纪宁考虑到一点:“所以那位老人是真的有一个孙子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福利院的人说他儿子儿媳都不在世了,好像确实只剩下一个孙儿在。但我估计他这个孙子也是个心狠的,毕竟从没有来看过老爷子。哎,好了,不说了。”韩奕扭过头来看他,笑嘻嘻的,“吃不吃宵夜?”
“明天还要查案。”
“又不影响……”
“我习惯早睡。只要不忙,最迟十一点入睡。”
“哎,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死板?”
“……”
第63章 人头喷泉案(十三)
次日一早,特案组和刑侦队就分了一批人去祥念孤儿院。
祥念孤儿院很早之前就建立了,位于旧街区的怀南路上。这片区域年代久远、未经发展,如今已经少人居住,冷清寂寥。
宋忱一行人来到一座建筑前,铁栅门上挂着一块铁制的门匾:祥念孤儿院。
门匾上几处角落早已锈迹斑斑。
而孤儿院周围除它以外没有其他建筑,乍一看去,整个孤儿院都有些荒凉颓败。
宋忱在生锈的门牌前伫足,多观望了须臾。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谢亭柳,她瞧见他的神态,道:“拨款和捐的钱早就交给她们了。文姨她们暂时不打算装修外面,先给孩子们的房间、食堂翻修了一遍,剩下的钱也都准备着以便孩子们需要。这里的生活条件好了很多。”
他点点头,没说话。
看他这一反常态的表现,邵安久略感困惑的碰了碰陆和锦:“欸,宋队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到这里就不太提得起兴致的样子?”
陆和锦看了他一眼:“这里是孤儿院。”
他“嗯”了一声:“对啊,我知道。”
陆和锦收回视线,视野里只容下前方那个人的背影:“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邵安久一时无言。
没过多久,院里就走出一位四五十岁的妇女,瞧见他们先是一愣,然后喜笑颜开,一路小跑着过来为他们开门。
陆和锦听见谢亭柳叫了她一声“文姨”。他随即转头去看宋忱,只见宋忱面色仿佛无异,也低声道:“文姨。”
文春迎愣了愣,视线落到宋忱脸上,缓缓升起的是一副尤为惊讶惊喜却又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是……忱忱?一晃眼没见居然都长这么大了……是忱忱吧,你是忱忱吧?”
见宋忱点头,她不禁握紧了他的手,赶忙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他几遍,眼睛不由自主红了一圈,几乎喜极而泣:“这么高、这么大了……好、好……”
“文姨,”谢亭柳道,“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欸,好。看我这记性,都忘记请你们进来坐了。”她抹了抹眼角,笑着连脸上的皱纹都掩饰不住,“来,先进来吧,孩子们刚刚吃完早饭,现在跟人玩得不亦乐乎呢。院长也在房间,你们是要找她吧?待会儿她应该就下来了。”
宋忱一行人一面走,一面环视孤儿院。的确,内部要比外面看起来好多了。
路过一个草坪时,宋忱瞧见上面的儿童滑梯。
之前是没有的。
文春迎正好说道:“这些年来这看望、资助小孩子的人越来越多,孤儿院里收到了不少的捐款、赠物,现在的孤儿院比以前完善了许多……”
说着,宋忱他们注意到一个孩子颠颠的奔过来,抱住了她的大腿:“文、文妈妈!”
还不及他们膝盖高。
“哎,宣宣!”文春迎笑着将他抱了起来,转向宋忱他们,“来,宣宣,叫哥哥姐姐,他们来看你啦。”
孩子两手揪着她的衣襟,怯生生的露出两只眼睛瞧这四个陌生人。但不一会儿他就认出了谢亭柳,蚊子呐呐的喊她。
“宣宣,你带哥哥姐姐去找大家。”文春迎放下他,轻轻一推将他推到他们面前。她直起身来跟宋忱他们交待,“我去叫院长。”
谢亭柳和宋忱熟悉这里,自然不需要小孩带路。
那个叫“宣宣”的三岁小男孩跟着他们踉踉跄跄的跑了几步,突然“吭哧”一下扑倒在地,然后下一秒陆和锦就勾着他衣领一提,把他提了起来。
他愣愣的看着提起他的人,看他即将要走远,连忙又一脚深一脚浅的跟了上去。
邵安久久久留意着那个小孩,忍不住说:“真的不用管他吗?”
“不用。”
出乎意料的是,这句话是谢亭柳说的。
“他的腿天生残疾,会自己熟悉的,不用特殊照顾。就像对待正常小孩一样对待他就好了。”
邵安久后知后觉。
这里是孤儿院,身体上或心理上有瑕疵的孩子不在少数,宣宣不过是其中一个。他们小时候可以有好心人体贴,长大后就不一定了。
远远地,他们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欢笑的声音。只见在一块空地上,一群年龄不等的孩子团团围着一个人,脸上或是惊奇或是欢喜,统一的是他们此刻都齐刷刷的望着中心那人,盯着他十指灵活的用气球扎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动物。
“好了,这是小鹿。”那人问,“是谁说想要小鹿的?”
“我!”孩子堆当中立即有一个小女孩高高举起手,十分期待,“哥哥哥哥,是我,我想要小鹿!”
“每个人只能要一个。”被她唤作“哥哥”的人说,“柚柚,你不是喜欢兔子吗?”
毛柚柚嘿嘿笑了笑,接过那只黄色气球小鹿:“我、我也喜欢小鹿!”
“还有,”那人纠正她,“你该叫我叔叔。”
“叔叔好老的,你又不老,就叫哥哥。”
她冲他扮了个鬼脸,调头就准备逃跑,结果却一头撞上一个结实的物体。
邵安久“哎哟”一声,先一步扶住了小女孩:“……小妹妹,你跑得挺猛啊。”
他身边还站着宋忱、陆和锦与谢亭柳,他们三个人俱是看着扎气球的那名男性,神情各异。
陆和锦隐约记得这人:“心理……医生?”
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微微抬了抬头,手上动作稍顿。
谢亭柳也明显蹙起了眉头。
“……许先生?”宋忱迟疑道。
孩子堆里,许昭华扶正了些眼镜,随后分发出手中的气球,让孩子们各自去玩。站起身来,笑了笑:“这么巧?”
该是很巧,他们在青怀市徐媛媛那件案子时交涉过,谁曾想在庭阳省湛州市又碰上了。
之前那一面后宋忱预感他们还会再见,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这时候文春迎也过来了,见他们遇上,她热情的向宋忱他们介绍:“哎呦忘了说了。这是昭华,他一直在资助孤儿院,常常来看孩子们,人有才华又有爱心,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们认识认识?”
双方都莫名沉默了一下。还是许昭华对她说:“文姨,我下午还有事,就先走了。”
“欸,好,我送你。”
在文春迎之后,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人缓缓走近了宋忱一行人。
“亭柳。”她喊道,“你们找我?”
邵安久撇头小声问宋忱:“宋队长,她难道是……?”
宋忱:“阮秋,阮院长。”
“哦……”他一副明了的模样,当即冲阮秋扬起一个笑脸,“阮院长你好,外面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阮秋显然知道谢亭柳的工作职业,又看来的人有四个,内心大概明白应该不是简单的事,于是环顾了一下周围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同宋忱他们说:“我们进屋再说吧。”
毛柚柚从撞到人起就便一直注意着这几个奇怪的人,眼见得宣宣一颠一颠的又要跟上陆和锦,她连忙伸手把他拖住。她是个八岁的女孩子,轻而易举的拦住了宣宣:“你怎么老是跟在那人屁股后面跑?他给你糖吃了吗?”
他两眼望着她说话,不知道听没听懂,他摇了摇头。
毛柚柚便教导他:“别人给你糖吃,你千万别跟他走。而且他还没给你糖吃,你更加不能跟他走啊!”
宣宣瞧了瞧她,只顾着自己,又迈开腿吭哧吭哧的跟上去。
“——不行!”她再次拉住他,抬手亮出了气球小鹿,“看,小鹿!你不是最喜欢小鹿吗?送给你!”
宣宣抱住了气球:“小,鹿……”
毛柚柚高兴地一点头:“对!”
然后宣宣抱着气球又去追陆和锦了。
只剩下毛柚柚小小的一张脸上透露出些许茫然。
*
阮秋让宋忱一行人坐在椅子上休息,逐一给他们倒了杯水,试探的问:“是……我们孤儿院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宋忱打消了她的顾虑。阮秋一听,眉宇间的隐隐忧虑即时消散了一些。
“那你们来找我是……?”
“阮姨。”谢亭柳出声稍稍安抚住她的心,“你记得院里有一个叫于晗的孩子吗?”
“于晗……”阮秋轻轻念叨这个名字,“记得的。他在孤儿院里生活挺久了。虽然不能说话,但这孩子非常懂事,常常给我们帮忙。两年前他才离开了这里,是……他怎么了吗?”
“他是几岁出的孤儿院?”陆和锦问,“两年前他不正是上学的年纪吗……他上过学吗?”
她大致明白他的意思,解释说:“他嗓子不能说话,十岁父母双亡,被送到了这里。十岁也该是懂事的年纪了,而且于晗也比同龄人更成熟一点,知道他待在孤儿院要感谢我们的照顾,所以就算我们没有要求过他,他也会主动做点事为孤儿院减轻负担。”
“但这孩子也很倔。”她叹了口气,“我们考虑过他上学的问题,打算把他送去特殊学校念书,可他不乐意,他要和其他人一样上正常的学校。我们只能依着他,后来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于晗他不能说话,在学校受到了排挤戏弄,他最初什么都没告诉我们,知道之后某天学校打电话来让我们去学校一趟,我们才得知那一次是于晗被人欺负,防抗了回去跟人打了架,被老师发现了。在我们被叫去学校那一回后,他就不怎么喜欢去上学了。这以后,也就是两年前,他决定跟一个画师走了,我们怎么劝也不听,自己谋生去了……”
宋忱沉默了一会儿:“那他在孤儿院期间,是否会经常出入孤儿院?”
“会的。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他会主动去赚钱,就是卖一些花,或者我们做的小物件。”阮秋陈述着,语速徐徐,让人听着很舒服,“有时候我们出去卖东西,他也会跟着。”
“那你们,去过老城区吗?”
说到关键之处,几个人同时异常专注起来。
“老城区吗?”她想了想,“我们一般卖手工艺品都是去的那里,老城区离这里算是比较近的地方,那里的人也很体谅我们……”
四个人当即了然。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们就没必要再久待下去,于是站起身和阮秋道别。
阮秋也没有挽留,只是当宋忱要转身离去时,她唤了他一声,犹豫了一瞬:“最近……怎么样了?听亭柳说你工作很忙,再忙也是要注意身体的啊。”
宋忱顿住脚步。
“我知道你很忙,虽然这几年没回来过,但你每次都让亭柳代你来看望我们,我们都明白你的心意。”她说,“亭柳也会跟我们说你最近的情况……放心吧,你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我们这边一直都很好。”
闻言,他神情微微一动,看向了走在前方的谢亭柳。而余光里,陆和锦的神色叫人看不真切,低头一脚踢开了路边的小石子。
而后陆和锦就发现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他快走两步,那孩子就磕磕绊绊的迈开大步;放慢行速,对方也亦步亦趋。
他停下来,回身面对他:“你跟着我做什么?我没有糖。”像是以为孩子会听不明白,他还特意给对方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明白了?回去吧。”
孰料宣宣把气球小鹿递给了他。
陆和锦没收:“我不需要。”
旁边的邵安久看得好笑:“人家乐意送你,你就拿着吧,别粉碎了一颗童心。”
陆和锦乜了他一眼,转而同小孩道:“我收下气球,你别跟着我,明白吗?”
宣宣点点头。
陆和锦接过气球便要走。
可身后那小孩又蹬蹬跟上来。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阮秋笑着抱起了宣宣,对陆和锦说:“不好意思,你们先走吧。可能孩子太喜欢你了。”
宋忱看到他手中的小鹿,缓缓莞尔一笑:“陆队,收了礼物可是要回来看他们的。”
陆和锦低头瞧了瞧:“我不认路。”又偏头看他,眼神莫名闪亮了一霎,“你带我来?”
他被陆和锦注视着,半晌,宋忱状似无奈的笑应:
“……好。”
第64章 人头喷泉案(十四)
宋忱一行人从祥念孤儿院回来后,径直往会议室走去。
他们去的时候是早晨,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正午。而此时会议室内只坐着零零散散几个人。
据贺连泽发来的消息,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岑天白和封灵来到了公安厅,如今依旧在审讯中。
至于他们从孤儿院院长阮秋口中获得的信息,现下几乎可以认定于晗就是穿着布偶猫服的嫌疑人。
这个结果自然是残忍的。难道于晗果真因为经受过莫修远过多的折磨和压迫,所以采取了这种极端的手段报复?
可如果说报复,又与事实不太符合。于晗杀的是被莫修远祸害的两名女性,并不能对莫修远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并且假设于晗实则是想嫁祸给莫修远杀人的罪名,但他接受审问以来都未曾有过指向性的言辞。又假设于晗只是想让莫修远的罪行暴露,那他完全没有必要做出杀害两名受害女性的偏激举动。
似乎关于于晗的每条线索都存在或多或少的蹊跷。
于是当纪宁问宋忱是否要进审讯室与贺连泽同审时,宋忱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在他进去没多久,今天本该有课程安排的程冬阳背着书包出现了。
纪宁看着他一身打扮,是要去上课不错 ,便问:“又逃课了?”
程冬阳这回倒是回答了:“主任让我来的。”
他说的“主任”,自然是丁渠深。
纪宁略感意外,丁主任似乎并没有跟他们说有什么要紧事项需要处理。
程冬阳仿佛读懂了他的表情,出声:“我不知道原因。”
他点点头,没再问。
另一边,宋忱一进审讯室就看到了里面的三名“嫌疑人”。他示意贺连泽和韩奕继续,不用管他。
室内,有两张面孔算得上是他熟悉的。
一个是于晗,另一个就是在画展中遇到的那名女生,扎着马尾戴着眼镜,有些单薄瘦弱,显得年龄较小。
但宋忱看过她的资料,知道她其实早就满了二十六,三个月前成了莫修远的助理。
仅有的一个宋忱不认识的人就是岑天白,同样是个清秀的小年轻,从大学毕业不久,略有一番自己的天地,是莫修远举办画展的策划人。
宋忱来时,贺连泽正问到一处关键:“在六月二十八日,你们为什么没有跟大家一起走?”
于晗的情况他们了解,是莫修远要求他多留一天。另外两个人则互相相视,犹如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先是那女生,封灵开的口:“那几天我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了一天。迟了一天才来了湛州。”她声音同她这个一样,都是文文弱弱、轻声细语的。
“我?”岑天白飞快的扫了眼封灵,说,“她身体不舒服,我是留下来陪她的。”说完,他的脸上慢慢蒸出了一抹红晕,补充,“她、她一个女生,我总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吧。”
贺连泽抬眸:“那二十七号呢?二十七号你们是请了假,你们也都待在一起?”
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嗯”了一声。
“你们二十七号待在哪里,都做了什么?”
“我们订了酒店,都在酒店房间里面。”岑天白后面小小声道,“做了什么……她不舒服,我就坐在沙发上守着她……”
封灵附和的点头。
韩奕便向他确认:“一整天都在酒店,哪也没去,也没见什么人,什么都没干?”
“还能干什么……”岑天白嘟嘟囔囔,“我就早上去酒店一楼给她打了一份早餐,中午点了一个外卖,见了个外卖小哥,然后吃完饭午休打了个盹,醒来后有点了个外卖,然后又吃,吃完以后看了会儿电视,然后喂她吃药,然后又看电视,然后睡觉,然后就到了第二天……”
他能够详细到如此,韩奕也不好再挑剔:“好了好了,行了,不用说了。”他跟贺连泽交换了一个眼神,重心转移到于晗身上。
“于晗,六月二十八日这天,你一直在盯守着林燕燕?”
另一张桌前坐着的干瘦男孩无声点了点头。
宋忱目光一动。
韩奕又问:“你确定?你如实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于晗握起了笔,沙沙写了几个字:我确定。
揄系正利X
“那二十七号那天下午你把林燕燕送回了家吗?”
他点头。
韩奕望着他,有几秒不再不再吭声。
昨晚他们就都收到了客宜市那边的调查消息,林燕燕在六月二十七日下午也是不在家的。
他深吸了口气,接着问:“既然二十八号你在盯着她,那你有发现她的动向吗?”
于晗又写:她一直在家里,没有出来。
韩奕浏览过他的回答,把纸张递给了贺连泽看,脸色已然隐隐发沉。
他们差不多可以肯定了。
于晗从头到尾没说过实话。
林燕燕在二十七号下午一点左右就被杀害了,于晗二十八号怎么可能还能够盯守着她?
即使如此,他并未戳穿对方,只整理了一下今日审讯得到的信息,说:“好了,今天就到这。”
宋忱最后看了于晗一眼,后者坐在椅子上,因天热而穿上的短袖在他身上格外的空荡,越发显得于晗瘦削。此刻对方深黑的眸子垂着,望着桌面微微出神。
不知道宋忱想到什么,他抿直了唇线,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宋队,宋队!”
不等他走出几步远,后面就追来了韩奕。
他跟在宋忱身边:“你发的消息我们都看到了,目前看来于晗一直在说谎。”
“——但是,不对啊。”韩奕费解,“你们查出来了,于晗是布偶猫嫌疑人。那他一定知道林燕燕和叶思涵什么时候死亡的——毕竟人很有可能是他杀的。可他刚刚的话我们一听就能听出来不对劲,他明明清楚林燕燕二十八号已经死亡,为什么还要说她在家?这不是自己说谎来坑自己吗!他是生怕我们发现不了他的端倪?”
这同样是宋忱在思考的。
看来现在仍然有许多真相沉在水面之下。他们想要了解清楚,只能继续查下去。
他们重回到会议室。
会议室是他们专门用来集合、整理案件信息,推理案件、进行侦破交流的空间,一般只有特案组、刑侦队在用。
可是今天,宋忱却在室内看见了丁渠深。
他兀的停步。
丁渠深身边立着一个人。
察觉到他们俩人的到来,丁渠深侧目探来:“人到齐了吗?”
回答的是纪宁:“还有贺副队没来。”
室内氛围因为他而分外严肃,一行人站在里边大气也不敢出。这回就算是邵安久,也罕见的低着头不吭声,而他旁边站着的陆和锦,更是肉眼可见的面色沉沉。
宋忱走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陆和锦一言不发。
等了会儿,宋忱才听邵安久小声说:“被训了。”他眼角瞟了瞟陆和锦,“……他被我连累了。”
被谁训了,不言而喻。
宋忱抬头看了看负手而立的丁渠深,刚要收回视线,就与他身侧那人目光相遇。
对方聊表友好的笑了笑,金丝边眼镜微微反射出一缕光弧。
宋忱神情复杂,缓缓回以一笑。
丁渠深再等了等,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来齐,他才开始正式讲话:“今天让你们都过来,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们说。”
大家已有预感的瞄向他身边的人。
“这个案子性质恶劣,影响非常不好。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需要你们尽可能快的侦破它。”他说,随着身子稍稍侧向一边,“这是许昭华,许先生,犯罪心理学教授,你们这次案件的协助者。案件上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向他请教。”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了丁渠深的介绍时,众人依旧免不了吃了一惊。
位于话题中心,许昭华却是气定神闲,淡淡的冲大家一笑:“有幸跟大家合作。接下来这三天,请多指教了。”
宋忱捕捉到重点:“三天?”
丁渠深扫了过来,说:“这个案子我希望你们在三天内解决。”
李希原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三天?”
丁渠深乜过他,毫不松口:“就是三天。完成不了,可以换人。”
他一哽,咬咬牙,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丁渠深口吻依旧,“过程你们自己把握,我只要结果。”
室内众人皆默然。
待到他走以后,其他人或多或少收到了刚才气氛的影响,压力渐大。
宋忱注意力转放到目前紧要的人身上——许昭华拉出一张椅子,识趣的问大家:“我坐在这儿?”
他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疾不徐的开了口:“既然时间紧迫,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讨论案件?”
大家面面相觑,陆续拉开椅子坐下了。
“来之前我了解过案件。”许昭华说,“人头喷泉案?”
“嗯。”宋忱应道,“我们审过了于晗,岑天白和封灵,又得到了一些新信息。”
他把总结出来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于晗古怪的说谎行为使得大家更为困惑了。
“许教授,”宋忱转向许昭华,“你怎么看?”
能被丁渠深看中请来协助的人肯定不平常,再回想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显露出来的洞察力,或许真的能够成为他们查案的一大助力。
然而许昭华的回答与问题无关:“四次人头喷泉案,前两次是假人头,后两次是真的?”
宋忱虽然一时不清楚他的用意,但还是回应了:“是的。”
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啧,我们就是不明白这点。”林瑞被案件的怪异之处折磨的烦躁,“怎么想都不太合理。”
许昭华:“凶手前两次制造假的人头喷泉案,一定会提高警方的警惕。这并不能对他接下来的作案产生有利影响,那么他是为了什么?”
“他……是故意吸引警方注意?”纪宁沉吟。
他不置可否,继续循循善诱:“他引起你们的注意,能做什么?”
韩奕蓦地想到了于晗,说:“难道是想让警方注意到画展,揪出莫修远?”
“假如我是凶手。”许昭华笑了笑,眼神却异样犀利,掩在镜框之下,“我前两次制造假象,一是吸引注意,二是提醒警察。很可惜,警方不能根据假案查到我想让他们查到的人身上,所以,我又进行了下一个案子,这次是真的。”
会议桌上放有两杯水,他伸手将两个杯子摆在一列,“客宜和湛州,以及前一个地点青怀市,画展都去过。我如果是凶手,我也会选择把人头放在喷泉上。”
“因为这样惊恐了群众,能引起社会舆论迅速发酵和公安部门的重点关注。这样一来,我想暴露的人很快就会被警方查到,社会对他的包容度也会降到最低。成功的话,我甚至可以误导警方认为他是凶手;就算不成功,他最终也会身败名裂,即使几年、几十年后出了狱,他依旧也会因为人头喷泉、恋发癖而为人知闻、憎恨。——他这一生,会因为我为他制造的案件毁得面目全非,永远翻不了身。”
良久,会议室内落针可闻。这席话自从说出来后几乎令人寒毛倒立。风一吹,大家才后知后觉背后都微微渗出了一层冷汗。
说出这一切的许昭华仍旧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自始至终,宋忱都未曾在他眼底看到过真切的笑意。
第65章 人头喷泉案(十五)
不知道过了多久,会议室里终于发出了一道声音。
“刚刚……”邵安久干笑两声,“是你的犯罪心理的推理?”
许昭华神态自若:“是的。”
“厉害、厉害……”他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毛毛的。真心夸赞道,“那这么说,凶手是于晗无疑了。”
“这个我还无法确定。”许昭华说,“我能确定的是,凶手一定是莫修远身边的人。”
“不过……”他忽然补充道,“如果让我在你们审讯嫌疑人时在一旁观看,我应该可以判断出嫌疑人的心理。”
韩奕面上一喜。
他们正为于晗无法说话而苦恼,如今竟然来了这么一个宝贝。
他忙去瞧宋忱和贺连泽,只见对方的神情也略微松动。他们答应下来:“就麻烦你了。”
许昭华笑容淡淡的:“不用客气,我本来就要协助你们查案。”
不过,即时到了现在,李希原仍然忍不住问:“你不是在青怀市开心理诊所吗?”
他微笑:“我更喜欢去到不同的城市。”
“那你学的不是犯罪心理学吗,怎么做起了心理医生?”
“个人兴趣。”
李希原无法反驳。
“那我们现在再修整一下,也让于晗休息一下,待会儿就进审讯室进行二轮审讯。”
众人纷纷应好。
“哥。”程冬阳往门口看了眼,回过头来,“亭姐来了。”
会议室外果真站着个身披大白褂的人影。
及至宋忱走到近前,谢亭柳才慢悠悠的开口:“怎么样,临时的新队友?”
“你听说了?”宋忱也不惊讶,“要进去打个招呼吗?”
她一脸抗拒,表情就已经表示了拒绝:“我可不稀罕。”
宋忱想起她当初说的“跟他交流还不如跟尸体打交道”,无奈的笑了笑:“……亭柳,孤儿院的事,谢谢你。”
“没什么大不了的,顺口一提的事。”谢亭柳垂下的余光觑着他,“……虽然你没回去,但一直匿名捐款,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他点点头,虽然笑容黯淡了点:“孤儿院缺什么你跟我说,下次再去,我带过去。”
闻言,她一顿,半秒之后缓缓抬头,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他,轻声道:“……老宋。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很多?”
“……是因为陆和锦吗?”
宋忱愣了愣:“有吗?”
她无言,此后低声叹道:“你总是感觉不到的。”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在这几秒内,宋忱仿佛在她脸上察觉到了一抹落寞,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声,就见谢亭柳忽然又爽朗一笑,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偏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正事。”
“老宋,”她表情严肃起来,“还记得我说在画展的时候灯灭之后于晗把我拉走了吗?”
他回应:“记得。”
谢亭柳眉头皱起:“今天我才反应过来一件事。灯是于晗灭的,他是怎么在黑暗里迅速找到我把我拉走的?”
“你留意到断电之前我们身边发票的那个女生了吗?”她提醒道,“老宋,注意点她。”
如果她记得不错,当时那女生手中的票在黑暗里散发着淡淡荧光。
宋忱猛然被点醒:“你是说,封灵有可能辅助过于晗?”
她耸耸肩:“这不是我的工作,你自己查吧。”
赶在他再度开口之前,她制止住他:“——打住,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她摆摆手,调头迈走,“我走了,没事别打扰我睡美容觉。”
宋忱失笑,目送那抹白色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拐角。
谢亭柳的话及时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若是依她所言,封灵分发的纸券是让于晗快速定位谢亭柳的关键,那么封灵就不可能再把荧光票发给无关的人。
可他隐隐记得,那时陆和锦手上也有一张。
思及至此,宋忱折回会议室中。因为是不怎么严肃的修整时间,室内几个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过多关注他。
他便径直移了张椅子到陆和锦旁边。
陆和锦本来在漫不经心的翻看着一本册子,突然发觉椅身被另一张座椅轻轻刮碰了一下。再抬眸时,眼前就落下了宋忱的侧颜。他愣怔一瞬,下一刻宋忱便已正面向了他。
他为翻页而抬起的手都连同呼吸都微微停滞了一霎。
宋忱唤回他神思:“陆队……陆队?”
陆和锦:“嗯,嗯?”
“陆队,”他问,“画展上你拿的那张蓝色纸券还在吗?”
意识到他找自己是因为这件事,陆和锦兴致明显减弱了不少,翻了页书:“还在。怎么了?”
宋忱未察觉他的异样:“当时那张纸券你是怎么得来的?”
他神色寡淡:“我看封灵手上拿着一把,就主动过去问她要了一张,她磨蹭了好半天才给我。我还以为有多稀罕,结果就是票上抹了点荧光粉,能亮一亮而已。”
宋忱明了。
紧接着几秒,陆和锦一言不发。再过了几分钟,他合上册子站起身,走了。
宋忱觉得奇怪,对方好似有些不对劲,但他却说不上来何处古怪,唯有垂落的目光瞧清了桌上那本书册的封面。
那是他们公安厅的宣传册。
正好邵安久就在不远处,他喊了声“邵队”,对方就立马兴高采烈的靠过来,一拉椅子就在原本陆和锦的座位上坐下,笑眯眯的凑近宋忱:“宋队长,想起我啦,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任务要吩咐我?”
到底宋忱还是有点应付不来他的似火热情,稍微往后靠了靠,一边道:“不是……我是想问问,之前在会议室你们是和丁主任起了冲突?”
“哦……”他也不失望,“冲突倒没起。陆和锦生气归生气,但丁主任是你师父,他不会顶撞他的。要不然就照丁主任那表情,我们俩多半就要被绑去喂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忱心口略略一烫,眼里不禁多了几分笑意。
陆和锦拧眉受气的模样仿佛就呈现在了他面前。
邵安久在这坐得舒适了,手搭上扶手倚上椅背,还欲再说,眼角就瞥见一个黑点越靠越近。还不等他屁股坐热,椅子就被人踢了一脚。说话那人脸上不辨喜怒:“起来。”
抬头一看,原来是陆和锦又回来了。
邵安久不情愿的让出位置,咕哝:“起来就起来,那么凶干嘛?我又没抢你老婆……酸蔫你算了。”
他抱怨得小声,宋忱听不到,反而是他又收到了陆和锦的一记眼刀。
“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吗?”他从他们之间退出去,摆一摆手,“不打扰你们了,你们聊。”
陆和锦便坐回原位,宋忱的身边。虽然不交流,但他坐得稳稳当当,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也不曾把位置白白的留给别人。
然而邵安久接了个电话回来后,他不得不再次靠近他们这边。
面对陆和锦的冷眼,他事先跟他打了个招呼:“这回是正事。”
“宋队长,”他说,“之前我让姝云她们去查了岑天白和封灵说的他们住宿的酒店,刚刚得到消息,他们之间有人说谎了。”
“她们查了那个酒店的监控记录,发现在六月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封灵都有离开酒店的记录,而且离开的时间是在二十七号的正午十二点左右,直到下午五点左右才回来,然后当天晚上九点又离开了酒店;二十八号晚上九点她同样出去了一趟。跟受害者林燕燕的死亡时间与人头喷泉出现时间完全吻合。”
一语言毕,众人大惊。
韩奕结巴了一下:“那、那其实封灵才是最有问题的人?”
末了邵安久叹息一声:“没想到啊,看着是个柔柔弱弱的女生……”
“看来计划有变。”宋忱沉吟,“连泽、韩奕,你们继续负责莫修远。封灵是他的助理,可能也清楚他的活动。可能的话,从他口中打探出封灵离开酒店去往的地点。”
“邵队,纪宁。岑天白得单独审问,你们负责他。”他视线挪动,“至于于晗和封灵,陆队,你方便跟我一起吗?”
陆和锦终于微不可察的挑起了唇角:“应该吧。”
韩奕久违的牙痒痒了:“陆大队长,您能别这么欠吗?”
他却宛如事不关己:“我考虑考虑。”
韩奕都气笑了:“行,您老人家可得考虑仔细。”
尽管他们仍会时不时的拌嘴,但已经全然不是最初那副针锋相对的情况,多半是揶揄玩笑。
交待得差不多了,程冬阳最后也被遣回去上课,唯独剩下了许昭华。
“许教授,我们审问于晗和封灵时,就麻烦你在一旁观察了。”
许昭华没有异议,不过他提出了一点:“你们不用称呼我为教授,这样会显得我很老。”
“哈哈哈,许教授你还挺富有幽默细胞的。”邵安久,“没想到你也会有这种困扰。”
“都会有的。”许昭华好脾气似的回答,“比方说陆队长,他最近不也在为感情而烦扰吗?”
他没有看陆和锦,道出这句话时的表情也与原来的相差不大,却令陆和锦在那一瞬间感受到危险,霎时间全身血液都往头皮一冲,凉得发麻。
他几乎在他说出口的那一刹就死死的盯向了对方,许昭华却如浑然不觉。
即便是刑侦队里的人,许湘、季钰、李希原和林瑞闻言也诧异不已,不约而同向他望去。
许湘问得小心翼翼:“老大,你是准备给我们找嫂子啦?”
不料下一秒就被李希原捂住了嘴。
李希原尽量保持嘴型不变,小声告诉她:“你看陆队那表情,像是顺利的样子吗,你还敢提?”
许湘及时反应过来。也对,许昭华说的是“为感情烦扰”,既然都烦扰了,那何谈顺利?
只不过她没料到的是,陆和锦发话了:“这你就猜错了,我哪来这种烦恼?”
许昭华只笑不语。
这看得陆和锦脸色渐沉,刚要开口质问他,这个插曲就被对方一笑带过。
早之前他们就清楚,许昭华是个极其优秀的心理学家,洞察人心的能力十分出色,敏锐到让人难以放下戒心。
可是这次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陆和锦逐渐在意起来。
为感情烦扰。
他怎么会?
可他又不自觉的扫过旁边的宋忱。
心情莫名微妙。
第66章 人头喷泉案(十六)
最后这件事就此揭过,大家也都识趣的不再提及。
再去审讯时,封灵和于晗就分别坐在宋忱和陆和锦面前。
审讯室里共有五人,其中许昭华就位于他们二人后方的右侧。审讯伊始,他也不挪去丝毫注意,依旧慢条斯理的翻阅着厅中藏书。
在封灵好奇的看向角落多出来的一个陌生人之前,宋忱喊住了她。
“封灵,你确定二十七日与二十八日你都未曾出入过酒店吗?”
她一顿,慢慢低下了头,好似不敢正视面前的警察:“……确定。”
声音轻轻的。
“是吗?”陆和锦早有预料,“可是我们调查过你们所在的酒店的监控,发现你在这两天都有过出行记录——这你怎么解释?”
他把截取出来的几张图片陈列在审讯桌上,指尖点了点其中一张,上面印着封灵清晰的正脸:“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的出行,——是心里有鬼?”
封灵明显的瑟缩了一下,慌张起来:“我、我出去没做什么,只、只是和朋友见面……”
陆和锦语气不减:“和朋友见面得背着岑天白?什么朋友这么见不得光,你情郎?”
“不、不是!”她又窘又羞,“我和岑天白……我和他不是情侣关系……”她越说声音越小。
“哦。”他不为所动,“但这和我问你的有什么关系?”
封灵一噎,通红着脸,抿上唇不说话了。
见状,宋忱适时清咳一声,接过了陆和锦的问话:“封灵,你这几次从酒店离开是去了哪里?”
“……”她埋着头,一副圆框眼镜使她看起来更小了,“我……我没去哪里……”
“我们是在查案。”陆和锦强调,“你觉得你这样的回答能让我们不怀疑你的清白吗?”
封灵就讷讷的重复着一句话:“我就是去见了一个朋友……朋友……”
“你说谎也得编圆吧?那你说你朋友是谁,几点钟跟你约在了哪里见面,你们干了什么,下次我好找你朋友问一问。”
“我、我……”她都快被他这样咄咄逼人的问法问哭了,但的确圆不了谎,明白自己洗不清嫌疑了,她的眼睛迅速红了一圈。
“……咳。”宋忱不得不又咳了声嗽,问,“你清楚莫修远在做的事情吗?”
她蓦地愣住,下意识瞄向旁边的于晗。被宋忱他们察觉后又立刻收回视线,周身都透出一股心虚与紧张:“什、什么事?”
“不用害怕。”他安抚道,“如今莫修远已经招供出了他所作所为,我们只需要你再陈述一遍,跟他的相比较,核实内容而已。他是无法报复你的。”
陆和锦注意到,在宋忱说完这席话后封灵双眼短暂的亮了一亮,可很快就再次黯淡下去。如果说先前她是还有些纠结,那么此刻她便是下定决心了。
她摇头,手里不自觉攥紧自己衣角:“我不知道……”
只是她没看到,坐在角落的那个人掩在镜片底下的犀利眼睛眯了眯,眼尾飞快的掠过了她。
“好。”一计不成,宋忱就再施一计,“那画展那次你拿在手里的纸券是怎么回事?”
封灵听不懂似的:“什、什么怎么回事?”
“于晗。”他唤一边的人,“你来说。”
于晗依言握笔写字。
不久,他就将事情原委都具体陈述了一遍。
与宋忱他们之前推测的一致。封灵确实帮助了于晗快速定位了谢亭柳。
不料封灵瞧见,却异常惊恐的转向于晗,望着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于晗递了张纸给她,上面白纸黑字,清晰不已:你放心,他们都是好人。
她面色复杂,好半天,她“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这以后,她的态度缓和不少。
宋忱继续问于晗:“二十七和二十八号你见过她吗?”
于晗写了两个字:没有。
他换了个问题:“还记得你最后送过信的那两个人吗?林燕燕和叶思涵,她们都在跟莫修远见过面的那天下午被杀害了。你觉得凶手会是莫修远吗?”
于晗垂眸,时间好似过去了很久,他摇了摇头。
“那——人是你杀得吗?”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他浑身都颤了一颤,捏紧了座椅扶手。
“——是吗?”
宋忱紧紧注视着他,不肯漏过他身上任何一处反常点,再问了一遍:“于晗,说实话,人是不是你杀的?”
他慢慢的拿起了笔。
这是两条人命,任谁搭上一条命案都得惊惧一场,况且他终究只有十四岁,落笔时笔尖都是抖的。
“于晗,你想清楚了。这次的回答关乎着你的未来。”在他动笔前宋忱如是告知。
陆和锦显然关注着于晗,待他把纸给宋忱时,他就自然的倚过去同看。只是白纸上的字醒目无比。
他眉毛一拧,当即就冲于晗说:“人是不是你杀的?你真要认?”
于晗自始至终都是安静的。
宋忱拿着纸张,他视线一滑,看到了除了那个回答之外的一句话。在这页纸的末尾。
——“我本来就没有未来。”
耳旁是陆和锦不甘心的追问:“那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杀的人,怎么杀的人,杀了她们之后又做了什么?”
于晗答得分毫不差,与案件吻合。
他一哽,独独空剩室内一片沉寂。
……
他们从审讯室出来,走廊上迎面走来的是贺连泽和邵安久他们。他们也是刚才审问完,正好碰上了。
于晗和封灵显然是大家最关心的嫌疑人。面对他们询问的眼神,宋忱回复得言简意赅:“于晗承认凶手是他。”
韩奕:“那封灵呢?”
“他说案发那两天他都没碰见过她。”
这个回答让众人犯了难。
“那我来说说我们俩问出来的吧。”邵安久和纪宁站在一起,“岑天白确定他在那两天都一直守在酒店房间,也确定封灵在卧室里休养。但我和纪宁还是一眼发现了古怪的地方。”
“岑天白原先没有午睡的习惯,但那两天他都格外的噬睡,一个下午睡过去了五个小时,而且晚上也睡得很早,九点左右他就困了。——所以我们怀疑,其实是封灵给他下了什么助眠的药。”
宋忱若有所思。
“我和韩奕问过了莫修远。”贺连泽随他其后,说,“他说那两天封灵确实因为身体不适向他请了假,他只知道她住在酒店里,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等等。”纪宁突然发问,“莫修远没有住在酒店?”
“嗯。”他应,“他每次举办画展都会让助理提前给他租好独栋洋楼,湛州除外,他在湛州有房。”
“所以封灵清楚他背后的勾当吗?”
“我们问了莫修远,他并没有在她面前光明正大的表现过自的癖好。但他说,他似乎能感受到封灵知道了他的恋发癖。”
“嘁,就他还感受?”韩奕对他唾弃不已,“他就是巴不得多拖一个下水。”
宋忱也由此察觉到了一件事:“莫修远知道有人想害他?”
贺连泽“嗯”了一声:“除了于晗,不论是岑天白还是封灵和他都不存在冲突,他们表面上也就没有杀人动机。”
“岑天白可以排除,他不知道莫修远利用画展做出的事。”邵安久补充,“他跟着莫修远做事,这原因嘛,一是为了赚钱,二是……小伙子嘛,毕竟年轻。三个月前看见人家封灵小姑娘,一见倾心,死心塌地跟着人家走了……”
“……”韩奕一言难尽,“审问嫌疑人,你审问人家的感情经历做什么?”
他不赞同的“诶”了一声,振振有词:“这也不失为一条线索啊。你想想,封灵是什么时候成为莫修远助理的?”
“三个月前。”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韩奕面前又晃了晃,“一样是三个月前诶,不如你再想想,莫修远的画展是什么时候开始举办的?”
说到此处,韩奕猛然一顿,已然了解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两、两个月前……”
“对了。”邵安久收回手,两只胳膊枕在脑后,一边慢悠悠的走,“所以说,世界上这么会有这么巧妙的事情?”他扭过头去,“——你说是吧,宋队长?”
只不过他这随随便便一问,就立即感受到背后凉嗖嗖的视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醋成精了不成……”
而被他“诋毁”的人紧走了两步,自然而然的踱到宋忱身边,面不改色的挤开了邵安久,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和宋忱继续讨论:“我觉得于晗不是真正的凶手。或者,凶手不止他一人,他还有帮凶。”
宋忱:“你觉得?”
陆和锦:“直觉。”
他摇了摇头:“我们得有证据。”
“那就找。反正我们还有两天时间。”陆和锦倒是想得开,“林燕燕那边没有线索就找叶思涵这边的线索,除非凶手做事滴水不漏,不然总会有发现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宋忱叹了口气,“上回季钰和许湘去找叶思涵父母,没有任何进展。她的父母只是知道她喜欢辛之卡这个画家,并且那天从学校逃课去看了画展,气急去找她而已。”
不过,审完这么久了,他们倒还没有听许昭华发表过只言片语。
回头一看,对方正跟在他们后面不紧不慢的走着。
见众人都停下来望自己,许昭华也随之驻足:“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邵安久到底还是邵安久,吹捧人的话信手拈来:“许昭华先生,我们讨论没有头绪,现在你就是希望之光——不然你说说你的发现?”
他慢条斯理的走到队伍前面:“我没有发现……”
“——不过。”
韩奕的一句追问在听到他下半句的时候又咽回肚子里。
许昭华道:“我觉得你们最好多派几个人盯着那个助理。”
至于原因,他暂时没有说,留下一句“剩下的我还需要继续观察”就离开了。
韩奕:“他、他会不会有点太不负责了?”
“……算了。”宋忱深深望了眼他的背影,“审讯告一段落,我们也该休息一下了。”
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了。
第67章 人头喷泉案(十七)
次日一早,公安厅里就看见了特案组和刑侦队的身影。
他们一个个忙进忙出,到处搜罗、整理着资料,要么在查封灵的个人信息,要么就在查于晗与她的关系。
毕竟如果他们认定于晗不是凶手,那么他一定有为真凶替罪的原因。
不过事实到底未能遂了他们的愿,他们一直忙活到了下午,只得到一个士气大跌的结果——于晗和封灵是一同到莫修远手底下做事才认识的彼此,关系普通,并且在此之前他们未曾有过交集。
如此他们对于晗和封灵之间存在特殊感情,于晗才自愿一己担责的推论无法成立了。
韩奕瘫回了椅子上,仰天长啸:“谁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啊?”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自然有人想到了许昭华,紧接着所有人意识到一点——从早晨到现在他都没来过公安厅。
“什么啊,他就是这么协助我们的吗?”林瑞把资料一推就撑起身,“我去打电话问问。”
“唉,老林,别了吧。”韩奕喊住他,“人家确实没有义务一定要帮我们把案查透。”
“季哥,季哥呢?”他不爽,转去叫季钰和陆和锦,“陆队?”
可两个人没一个应他,都各自有心事一般安静着。
林瑞自讨没趣,只得再坐了回去,刷拉刷拉的翻着资料。
正翻着,他肩头就被人轻拍了一下。李希原和许湘俩人手里握着几页纸质档案,悄悄地凑到了他桌边来:“他们两个——怎么回事啊?”
林瑞没兴趣跟他们鬼鬼祟祟的讨论:“我怎么知道?”
“呀,你小声点!”许湘冲他“嘘”了几声,随即挤眉弄眼道,“说不定陆队在想我们未来嫂子呢!”
“小丫头片子,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呢,我们陆队是那样的人吗?”李希原卷起纸往她脑袋上一敲,故作高深莫测,“我觉得——他是在为不能跟心上人见面而苦恼。干我们这一行的,约会时间少得可怜,也难怪陆队为感情烦扰了。”
许湘恍然大悟:“原来如——啊!”
她捂着头愤愤转身:“谁打我?”
他们身后,陆和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面向了他们,坐在位置上不慌不忙的抛了抛手中揉成团的废纸:“你们再说大声点?”
她气势一虚,忙举起资料和李希原凑到一块,装作一心一意的分析案子:“嗯对对对……我也认为是这样,来,我们再看看下面这点……”
但陆和锦分明没有转回去,只是上下扫视他们一番:“还有,我说了我没有为什么感情烦恼。”
许湘失望:“哦……”
之后她抱着资料小声向他请示,蔫蔫的:“陆队……我接着去查案了。”
陆和锦头也没抬:“嗯。”
于是宋忱一进来就看到她走远的落寞背影。
他忍俊不禁:“她是怎么了?”
陆和锦心不在焉的捏造了一个理由:“可能是她查不出线索失望了。”
说起线索,宋忱记起正事,四下里张望寻找某个人影。
“——宋支。”季钰踱步过来。
他点一点头:“你找我是要问我什么问题?”
“确实有个问题要问,”季钰说,“昨天我看了你们的审讯过程,想到一件事。宋支,你和程冬阳在灯光秀上看到了一个布偶猫,后来你去老城区也看到了一个布偶猫。之前我没有怀疑过这点,但现在我在想,这两个布偶猫有没有可能不是同一个人装扮的?”
原来他安静这么久是在考虑这个:“这两个布偶猫的目的不同,前者是制造人头喷泉,后者是吸引警方注意画展。宋支,又或许有没有可能是其中一个人清楚了另一个人的作案过程、手法,并没有告发对方,反而还利用了这个案件?”
这个推论成立的前提是装扮成布偶猫的人有两位,而且能够辨别这一点的只有两个布偶都见过的宋忱。
然而宋忱皱了皱眉:“在灯光秀上碰到的那一个……我好像对他的身高、体形没有印象。”
人都套在布偶中,体形自然不可察,身高是唯一的辨识点。可当时宋忱并未注意到出现的布偶猫,还是程冬阳拉了他一把才避免了他跟玩偶撞上。
……对了,还有程冬阳。
意识到这点,宋忱立即准备拨号给程冬阳。
巧的是,程冬阳也给他打来了电话。
“哥,布偶猫有问题。”对方开头就是这句话。
他神色一紧:“怎么回事?”
“高。灯光秀的布偶猫比于晗高。”
“就算于晗戴上布偶头套也没有那么高吗?”
程冬阳很确定:“嗯。”
“那你估计他有多高?”宋忱不厌其烦的一句一句问他,问出其中详细信息,“没关系,说说看。”
“在你的肩膀左右。”
这是穿上了布偶猫服装达到的高度,宋忱的身高在一米八以上,布偶头套应该另外有三四厘米高,除去这些影响值,那么——
“就跟封灵的身高很接近了。”季钰与他异口同声。
除此之外,封灵高一米六三厘米,于晗因为发育不良,如今只有一米五四,身高差距确实明显。而现下他们早已确定老城区出现的布偶猫是于晗,那么在此之前灯光秀上那个靠近宋忱肩膀高度的布偶猫,就有非常大的几率不是他。
那么,那个最初隐藏在布偶服下的人,会是封灵吗?
宋忱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激动:“……你是怎么想到这件事上的?”
“我没想到。”程冬阳和他们一样,一开始压根未曾思考过这一个因素,“不过刚刚许昭华找了找,问了我,我就注意到了。”
“找你?”他略感意外,“你不是在学校吗?”
“嗯。”电话那头应道,“他来学校了。不知道干什么。”
宋忱后知后觉。
难怪一个上午不见人影,原来是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还去问了程冬阳。
宋忱记起昨晚许昭华最后提醒他们的一句,心里忖度着。
或许对方还清楚更多他们没触及到的信息。
沉思完这些,宋忱果断做出了决定:“韩奕,打电话给许昭华。”
*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重新站在了审讯室门口。
许昭华状似听不懂宋忱的意思:“宋警官,你们确定让我来问嫌疑人?”
宋忱确信的点头:“我们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他笑了笑:“可是我只是个犯罪心理学教授,可能不懂审问人的规矩。”
宋忱:“没关系,我和陆队会在里面辅佐你。”
话既如此,多说无益。许昭华进门前忽的回头冲他一笑,告知他们:“——宋警官,这是你们说的。后果可要自负。 ”
宋忱眼皮一跳,直觉不妙,可对方留下这句话便已跨入了审讯室。
情况既然已经这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和陆和锦相视一秒,紧随其后进入其中。
谁料之后许昭华的所作所为,居然真的不负他进门前说的那句提醒。
“于先生。”许昭华与其他所有人的问话的风格都迥异,整个人好整以暇的注视着面前的人,给对视者一种对方一直在温和微笑的错觉,“今年你是十四岁。 ”
于晗面露疑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那么,你确实很惨。”
于晗脸色一变。
连堪堪落座的宋忱和陆和锦都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向他投以视线。
“十岁就父母双亡,进入孤儿院,之后就读当地一所普通学校。”许昭华叙述的口吻不紧不慢,仿佛他不是在揭一个人的伤疤,而是在同对方亲近的交心,“我猜于先生一定很懂事吧?认为自己在学校惹了麻烦连累了院长阿姨们,不想再麻烦她们,所以拒绝了去上学。”
他谈吐自然温和,慢条斯理:“两年前你跟辛之卡走了快,结果终于在你首次步入社会时,你却目睹了人性丑恶的一面。这一面是辛之卡让你看到的,你也经历了一些悲惨的遭遇——那么,难道你仍然相信人性吗?”
这个反问抛出,未待于晗从失神中反应过来,旁听的陆和锦与宋忱就坐不住了。
陆和锦刚要站起身制止许昭华,就被宋忱按下来。他压低声音冲宋忱呵道:“你听听他在说什么——他要扭曲一个孩子的观念吗?”
许昭华此举无异在他们的底线上反复横跳。
宋忱太阳穴突突的跳,摁着他的手愈发用力:“……再看看。”
其实有一处于晗身上存在的问题他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于晗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正是由于他不符合年龄的经历,使他的观念已然悄无声息的发生了改变。
他隐隐能感觉到,在于晗身上有一处是出了错的。而这一点,没有人会比心理学上的人更能察觉。
许昭华利用于晗发生“畸变”的观念准备做什么?
宋忱一瞬不瞬的盯着对方。
于晗在听到他的话后情绪显然有了剧烈的变化,他咽了咽唾沫,脸颊发僵。
“——你有没有想过,”许昭华猝不及防的接着往下说,“你替封灵顶罪,而封灵正好只是想利用你呢?”
室内的三个人同时一怔。
于晗立即要拿出纸和笔,许昭华却分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你只是认为她虽然杀了人,但是让辛之卡被抓,让以后没有人再遭受辛之卡的毒手,你认为她做的并不全错而已。可你有没有想到,一个杀人凶手为什么要留下一个目击证人做活口,为什么偏偏对你没有恶意?——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只是一个假象吗?”
他双目注视着于晗,让他惊惶的眼神无处可逃,一边依旧不疾不徐的说:“她只是想利用你,从一开始你看到她杀人的过程就是。如果她真的不想利用你,早该在你被带入公安厅接受审问的时候就过来自首。就算迟一些,你与她被同时审问时她就会替你澄清,再不济也不会对你替罪的行为无动于衷。可根据我的观察,”许昭华微微一笑,“她似乎并没有阻止你这么做。”
“啪嗒”一声,谁的笔摔在了地上。
那张平铺在桌面的白纸此刻被眼泪汹涌的泅湿。无声的人连哭泣都无法撕心裂肺。
许昭华到最后也是面色平静:“于晗。被逼迫、欺骗了这么多次,你难道还要继续被坏人利用吗?人心可畏,我说你可悲,就是悲在这里。”
他徐徐抽出一张纸,并将笔重新放到于晗手边,轻声温语:“于晗……把利用你的坏人的罪行——写下来。”
第68章 人头喷泉案(十八)
宋忱和陆和锦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发生的。
许昭华字字珠玑,彻底击溃了一个人的心理防线,进而主导了他的心理。
宋忱曾经读到过这类方法,这是属于心理学上的一种手段。无关肉体,直接从精神上入手。实施者从始至终都是主导者,先对那个人的意志进行瓦解,再有目的性、针对性的暗示诱导那人的思维与心理。
犹如向一个机器输入特定的指令,许昭华在做的,与之无异。
使之细思极恐。
宋忱不自觉出了身冷汗,从审讯室出来,走在长廊上被风一吹,才后知后觉一阵寒意。
不论如何,尽管最终他们确实获得了他们想要的“真相”,但这种做法隐含的不良影响极大,难免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在离开审讯室之后,他立刻联系了纪宁,希望其后对于晗的一些心理辅导能够进行调整。
特案组和刑侦队剩下的人同样在监控室看完了这个过程,与宋忱他们会合时,其中有不少人目光复杂又谨慎的瞄向许昭华。
别的不提,他的能力是大家见识过的了。即使无法博得好的印象,但对他的敬畏一时从心底抹除不了。
可谓又佩服又心有余悸,只能敬而远之。
案件真相一浮出水面,贺连泽就领着人去找封灵了。
此刻韩奕还存在着一些困惑的地方,不能不向许昭华请教:“那个,许先生,你是怎么知道封灵是真凶的?”
许昭华依旧同之前一样彬彬有礼的,宛如有问必答:“我只有七成把握,算不上确定。而且,”他微微一笑,“不是你们查出来这条线索的吗?我只不过在你们调查的基础上对封灵这个人进行了一些心理分析而已。”
韩奕刨根究底:“分析出什么了吗?”
“当然。”他没急着说,“你是想知道我分析的结果吗?”
韩奕连连点头。
许昭华:“那你——”
“——韩奕。”
宋忱忽然一声打断了他们俩,随即便看向觉着有趣微笑着的人,说:“许……昭华先生,他只是单纯对案件感兴趣,你没必要心理诱导他。”
听了他这话,韩奕这才倏地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惨白惨白。他刚才一直被牵着鼻子走,一不小心就会掉入对方的陷阱中,可他却毫无所察。
果然是犯罪心理学教授。
“好了,那我就直接说了。”被识破了许昭华也不显芥蒂,“昨晚我观察了封灵受审的表现。可以确定的是,一,她的紧张是假装的。”
“她回答的时候两只手都揪住了衣角,一般这种情况可以判定为紧张、焦虑,说明这时候负面情绪正主导着她。”
李希原奇怪道:“你不是说她是装的吗?”
“不用急,我还没有说完。”他接着道,“做出这种判定的前提是——动作的发出者的行为属于下意识或无意识行为,然而不巧的是,封灵最初说话时并没有这种动作,至于后来又出现了,我只能说她是刻意的。”
“二,她的形象经过了刻意变化。”许昭华说,“人们通常会被第一印象影响,她就是利用了这点误导你们对她的认知。”
“据我观察,她戴有一副眼镜。但她在受审时情绪激动,刺激泪腺分泌生理盐水后的第一反应是直接抬手去擦。”
听到这,许湘有些费解:“流眼泪、擦眼泪不是很正常吗?”
许昭华付之一笑:“不戴眼镜的人自然不了解。”他微微侧向宋忱,“你说是吧,宋警官?”
宋忱心下微讶。
他没有在许昭华面前戴过那副平光镜,他怎么会清楚自己了解这些?
即便是林瑞再怎么忍也按捺不住性子了,催促许昭华:“你继续说下去啊,说一半就停怎么行?”
话落,陆和锦觑了他一眼,并未制止。
“常常戴眼镜的人,擦眼泪都会先把眼镜取下来,可她没有。”许昭华已然不急也不恼,“更重要的是,她抬手擦眼泪的时候似乎忘了自己戴着眼镜,直接碰到了镜片。”
许湘:“万一……万一她刚配完眼镜不久,还没形成习惯呢?”
“她什么时候配了眼镜你们不是最清楚吗?”他莞尔,说出的话却令众人再次惊了一惊,“资料上她的证件照,我猜,应该也戴着同一副眼镜吧。”
她听后,脸色一白,猝然想起了在办公室她查阅的关于封灵的文件资料。和他描述的完全一致。
就算封灵是新配了副眼镜,可资料上的证件照也是早年拍摄的。这……怎么可能?
许湘略微失神的喃喃:“难道……难道其实她的身份资料也是……”
许昭华接下她的话:“——假的。”
林瑞虎躯一震:“她怎么做的了假?我们也查过,她——”
“不还意思。”许昭华说出的锐利伤人的话与他的表情极其不符,“这不应该是你们该查的事吗?”
他一噎,无从反驳。
许昭华回过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韩奕和许湘脸上依旧雪白雪白的,而李希原他们也摇了摇头。
“既然没我的事了,我也就该走了。”他冲宋忱微微一颔首,“宋警官,有幸再会。”
他毕竟不是公安厅的人,他的去留宋忱也无权干涉。
可他的能力和表现让宋忱放不下心来。
许昭华的能力出色是毋庸置疑的,短短两天就推置出如此准确的信息。宋忱查案多年,自然明白一个道理。
越是聪明,越是危险。况且许昭华还是把锃亮的利刃,却唯独不掩饰他的锋利,让所有人都感到威胁,对他避之不及。
这样的人,若是放任他在外,就始终是一个危险系数;若是把他拽入他们的行列,则可以大放异彩。
宋忱脚步一顿,下一秒当即追了上去:“许昭华先生——”
许昭华停在了门口,回身看他。
“许先生。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公安厅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意外的是,许昭华一句话打消了所有的可能性:“我不愿意。”
宋忱话未说完,愣了愣:“……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用考虑。我不习惯被束缚、限制,如果我真的加入了你们,还能够随心所欲的去到不同的城市吗?”他笑了笑,说的宋忱哑口无言。
见他态度不曾动摇,宋忱只好退了一步:“即使这样,我们也是朋友。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可以来公安厅,只要我们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会尽力。”
不料许昭华直言道:“宋警官,不好意思。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而且——”他兀的一个转折,回眸扫过大厅里注意着这边动静的特案组和刑侦队的一众人,“难道你的队友们就不怕我吗?”
他话语一塞,堵在喉咙里一时无法开口。
见状,许昭华笑了笑,不再发一言,从他面前直直掠过了。
望着门口独自伫立的那个人,韩奕默了默,问:“我们队长……是被拒绝了?”
纪宁同样注视着那抹身影:“……应该是的。”
他不得不感慨:“第二个了……”
这糟糕的发言让听众陆和锦眉头狠狠一皱,偏偏韩奕思及至此还兴致勃勃的面向他:“陆队,此情此景,你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情啊?”
他扭头瞥向韩奕,竟真的答道:“有。”
韩奕眼睛一亮:“什么,说说?”
陆和锦:“异样的觉得你欠揍。”
韩奕:“……”
正在这时,邵安久及时出现在他俩中间,双臂一展各搭在了他们肩上。他左看了看韩奕,右瞧了瞧陆和锦,说:“案件报告是不是得开始整理了?”
陆和锦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倒是韩奕眼神瞬间警惕起来:“这么正常?——你要干什么?”
他故作的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笑嘻嘻的勾着韩奕的肩膀带走他:“来来来,报告我一个人做不完,好兄弟就是要共患难……”
之后便传来韩奕上当后一串国粹。
他们走后,只剩下陆和锦一个人。
他重新望向不远处那人,从对方向许昭华追去时他心情就异常不爽。
当初宋忱也是这样询问他是否要加入特案组的。
……
如今案子情况已明了,案件的整体内容他们都大致掌握了,其中重要的信息于晗已经写明,他们只需要带来封灵,再整理一番即可。
案件最初并没有于晗的参与。
在三个月前,封灵成了莫修远的助理。无意或有意中她提到了巡回画展,引起了莫修远的兴趣。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大操大办,并利用画展物色猎物。
除了于晗,封灵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从青怀市举办的画展开始,她就制造了两起假的人头喷泉,直到灯光秀前一天,她发现了这回莫修远不仅对女性下手,甚至更严重的是竟然还侵犯了对方。
而莫修远取得了头发后有一个习惯,他会直接离开实施犯罪的房间,把后事交给于晗处理,自己则去书房,一进去就待好几个小时。
封灵就是在这段时间进行的作案。
受害者此时依旧受到迷药影响,意识涣散。为了避免她发出声音引来莫修远,封灵选择将布带的一头牢牢绑在床头,另一头则握在手中,借力将受害者活活勒死,然后再用强酸软化尸体颈部。这一犯罪过程不是发生在别处,正是在莫修远暂时居住的小洋楼里某个空置的房间内。
同时,封灵并未特意避开于晗,反而让他目睹了这一切。
“我是在救她们。” 她如是向于晗灌输此类思想,“她们虽然死了,但可以避免更多的人受到莫修远的伤害。”
于是此后于晗对她的行为一直表现得麻木。不帮助也不阻止。
封灵一点钟左右勒死了受害者,等到下午五点割断了尸体头颅。她有自己的汽车,搬运尸体较为轻易。
夜间九点以后,她开车来到了广场。这时候的人仍有许多,她身穿布偶服,手上推着另一身布偶服包裹的尸体及人头,成功混迹在人群中。并且由于布偶也属于第二天灯光秀包含的一个内容,她得以准许进入广场。
再加上此刻其他布置场景的人员尚未来到,有警察守着游客无法进入,她几乎是不受任何干扰的借着茫茫黑暗完成了人头喷泉。
封灵本预想的是在当天晚上就被人发现人头喷泉,可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于是她不得不多留了一天,直到灯光秀当晚再将“血水”重演一遍,引起恐慌。
而关于另一位死者叶思涵,也是她按照同样的手法杀害、制作成人头喷泉的。
但封灵为什么存在引导莫修远萌生倚靠画展收集头发的嫌疑,又为什么在后来又要杀人制造人头喷泉案,难道仅仅是为了扳倒莫修远?那么她为什么要伪造自己的身份信息?
种种疑团她们无从得知,只能待凶手亲口解释。
可夜半一则消息的传来,将她们打得措手不及。
——封灵不见了。
第69章 组织
“呼——”邵安久伸了个懒腰,长长的舒了口气,“案件报告终于完成了——”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但刑侦队的人仍都留在公安厅。
他斜倚着身子,支着下巴去瞧被电脑屏幕光亮映亮了整张脸的陆和锦,对方似乎今天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会儿零点一到我就把报告给丁主任发过去,他说的三天内结案,保证准时准点还高质量。”
陆和锦没理他。
办公室有小椅轮,邵安久悠闲地旋转了几圈,然后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忙一蹬椅子滑到陆和锦桌边,悄悄问:“哎,你怎么没去找宋队长和他待在一块啊?怎么了这是。”
陆和锦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他话里不对劲的地方:“他没时间,他们特案组都开会去了。”
“开会?”他一脸迷惑,“谁这么无聊大半夜集合人开会?”
这回陆和锦居然舍得扭头看他了:“你说呢?”
邵安久:“丁主任?”
陆和锦:“公安厅厅长——段正松。”
*
特案组收到会议通知的时候,贺连泽距离告诉他们封灵“失踪”的消息才过了不久。
在这紧急关头,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异常,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每个人都捏了把汗,不知道这场会议的召开是福还是祸。
会议室长桌左右两侧都落座了几个人,韩奕一一瞄过,顿时更没底了——在座的几乎都是她们公安厅的上级领导。
平时这些人忙的脚不沾地,他们根本见不了他们几面,遑论会面交谈了。
他的心跳紧了几拍,不禁再去窥视确认。可这一番,他却看到了坐在长桌中央首位的那个人。
对方桌前放着一瓷杯茶水,杯口热腾腾的冒着白汽。那人拿起瓷杯,将到嘴边时停下,轻轻的吹了口气,才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然后便满意的点了点头。
殊不知韩奕内心早就因他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一只手抽搐似的连连捣着纪宁,小声嚷道:“厅长厅长——厅长!”
纪宁:“我看得见。”
待他们一行人坐好,端坐在首位的人仍然没有发话的意思,依旧无事一般托着瓷杯轻轻吹凉茶水。
见状,宋忱主动开口:“段厅长,丁主任,封灵……失踪了。”
段正松毫无意外,继续啜饮茶水。反而是丁渠深说道:“这个点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特案组成员心下俱是一惊。
这件案子的凶手如此特殊,竟然惊动了厅内高层?
丁渠深望向宋忱:“你们派人监视她了吗?”
宋忱答:“派了,而且还多派了几个。”
按理说有多名警察监视,封灵不会有任何逃跑的机会。一旦出现这个苗头,暗中蛰伏的警察就会立刻制止,把她带回公安厅。
所以直至此刻他们都仍然不能相信她的消失。
而丁渠深视线全落在了他的身上:“所以,这说明什么?”
他心头一紧,呼吸不觉滞缓了很多:“……说明她早有预料,已有谋划。”
“哼。”丁渠深凝视着他,“宋忱,你心里有猜测不是吗。之前你不是还满心怀疑,颇有自己的打算,怎么,现在没人拦你,你怎么反倒不敢说出口了?”
他指尖一蜷,仿佛烫到了一般连下颔线也不自觉绷紧了许多,紧张得心尖颤了颤。
丁主任知道。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状态很奇怪,他身边的韩奕等人明显也注意到他的异常。大家既奇怪又小心翼翼,私下眼神来往,却无人知晓现如今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刹那间,宋忱脑中思绪纷杂混乱,争先恐后的占据他的大脑。
如果……如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么……
他呼吸一点点变烫。
那么,那个组织……
“——好了老丁,别训小宋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段正松突然出声,眼睛没有看他们任何人,把瓷杯一放,终于抬头。
“这次把你们聚起来,主要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个重要的消息。”
宋忱攥紧的手心又缓慢松开,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他们即将要说的话。
他眼尾一扫,将宋忱的反应尽数览入眼底。不过面上依旧八风不动,将几份宗卷案推到他们面前:“还记得你们去青怀市查的那个案件吗?”
特案组的人除了宋忱,都半是迟疑的接过资料:“……记得。”
“其实我们一直有件事没跟你们说。”
韩奕等人紧张的咽了咽唾沫,就听段正松继续说,“社会上存在着一个群体。他们不是恐怖分子,但罪行累累。这个群体自己组织了起来,通俗来讲,是一个犯罪组织。这个组织非常庞大,而且盘根错节,每天都会吸纳新成员。十年前我们就打击过他们一次,却没能捣毁其总部。如今十年过去,恐怕他们又恢复壮大了不少。”
他展示的案件资料都与犯罪组织的成员相关。
就像印证所有人的担忧似的,他们果然在那些资料中找到了上苑小区的那起纵火案。
众人骇然之际,不由得将担心的目光投向宋忱。
谁都清楚,这个纵火案是宋忱心里的一个疙瘩。
这时,段正松同样说道:“宋忱的父亲宋怀宣就是当年打击犯罪组织的其中一名主力刑警。那场纵火案是犯罪组织里的一个成员对他施行的报复。”
“这十年来,渠深一直致力于重新找出犯罪组织。”“喀”的一声,瓷杯被他搁在桌上,他目视宋忱,“直到今天,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他的话犹如千斤磐石,砰的一下猛地向特案组当头砸来,叫人头晕目眩,昏昏沉沉。
这话说完,位于众人担心旋涡中心的宋忱反而蓦地松开掌心,喉咙咽了咽,将涌上嗓子眼的情绪一并咽下去。
贺连泽注意着他的表情,此刻面对段正松等人,神情僵硬:“为什么……现在才说?”
丁渠深神色未变:“因为现在那个组织才露出马脚。”
“可是……他们救封灵,”他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平稳的声线代大家说出口,“封灵为什么作案,她的作案动机不充分……”
丁渠深:“你们要知道,犯罪组织里杀人没有理由的人太多了,他们毫无人性可言。不要拿看待正常人的目光看待他们,他们纯粹是一群疯子。一群危害社会的疯子,就不要指望他们给出你们行动的理由。”
特案组的人听了,要一个个沉寂的可怕。
贺连泽陷入沉默。好一会儿,他忽的转向宋忱,问:“你很早就知道了?”
丁渠深向宋忱扫去,望着他的表情,替他回答了:“他确实早就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而且一直暗地里调查,不然一开始也不会去青怀市合作查案,现在也不会不敢把他对人头喷泉案的猜测说出口。”
宋忱抿紧了唇。
果然。丁主任什么都知道。
特案组众人诧异的眼神,犹豫地看向他。
“青怀市礼佛村十年前就发生了佛像杀人案,十年后再次出现。在此期间,我们就怀疑当年凶手的消失很有可能与犯罪组织有关,甚至他可能就是犯罪组织的成员。所以当这凶案再次发生,他第一个主动请缨合作。”
程冬阳唇瓣微微动了动,喉结一滚,最后默默转回去了。
“剩下的关于人头喷泉案,就得宋忱自己说了。”丁渠深掠过宋忱,面色冷硬,“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私下追查这个犯罪组织到底到哪种程度了。”
闻言,他们稍稍垂头,也没再用包含复杂情绪的目光偷瞄宋忱了。
宋忱的过去他们大概都清楚,他们对宋忱怀有心事的情况心照不宣。因为他们帮不上忙,所以只能尽可能的让宋忱少烦心一点,生活得轻松一点。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但实际上,谁又不想能真正给宋忱提供一点帮助呢。
“跟你们说这些呢,是因为我和老丁他们都担心你们年轻一届被那个组织盯上。”末了,段正松解释,“如果没有,那是最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交给我们这一辈去解决就够了。再搭上你们的一辈子,不值当,我们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以前我们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不行了。人头喷泉案明显是冲着你们来的,再不告诉你们实情,可能等你们遇到了危险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所以,你们从今天起就注意起来。这种毒瘤,既然他自己出现了,我们就没有放过他的必要。”
最后他挥挥手解散众人:“……好了,今天就这样了。封灵的事你们就不用追查了,我们会另派一支队伍负责。散会吧。”
骤然得知了这么个惊天消息,特案组所有人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将信息消化。
韩奕觉得至今他浑身还是僵硬冰凉的,小声轻唤:“宋队……”
他未能得到回复。
其他几个人也俱是静默的。
半晌,他才听纪宁说了句:“段厅和丁主任都走了。”
纪宁余光笼罩着宋忱,最终移开,对宋忱说:“太晚了,我们回去睡觉了。”
宋忱:“嗯。”
几个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临走前,贺连泽回头望了眼伫立在原地的那个人影。对方被一片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在他脚步停顿的那一时间,纪宁伸手将他轻轻一拦,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他蹙了蹙眉,可终究只是深深再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宋忱余光里那个人依旧未动。他叹了口气:“……你不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程冬阳跟着他一起站在这儿:“你还没回。”
“你先回家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可以请假。”
“……我还有事要处理。”宋忱只得说,“我一个人处理。”
他态度坚决,程冬阳也违抗不了他。
等到终于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宋忱身体才陡然一塌,靠在墙上。他累极了一样,胳膊挡在脸上,顺着墙面缓缓、缓缓滑下,久久没有其他反应。
夜很深,走廊很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宋忱的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
安静了这么久,宋忱才把手机拿出来接通。
对方是一道陌生的嗓音,他安静的听对方说着,过了几秒,他听到对方的某句话后,双眼微微一睁,随后又后知后觉的恢复。
——袁江已经处以死刑。
这个结果是必然的,不过。
他缓了缓,问:“你们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袁江是青怀市的人,在青怀市作案、被捕,他死亡的消息一般会直接通知青怀市公安局。
紧接着对方的回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袁江处以死刑之前有段时期一直说要见你。我们以为他和其他被判刑的人一样只是心有怨恨,没事惹事,就没怎么把他的话当真。不过他死后,我们整理他生前住的房间,在他的私人物品里发现了一页纸,上面写的东西跟你相关。”
宋忱惊讶不已:“跟我……?”
“是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而且被涂黑了。下面应该还有字,不过被撕掉了,不知道是什么。我们合理怀疑是对你的怨恨,不过安全起见还是特意来告知你一声。”
他点点头:“……知道了,麻烦你们了。”
对方再解释几句后就挂了电话。
宋忱收起手机,蹲在墙角默了默。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袁江的事也只是稍微扰乱了他的思绪。不过还好,毕竟他的大脑早就混乱不堪了。
至于是怨恨还是诅咒,他也不在意的。
听完这些话,他只觉奇怪。
袁江被捕后他并没有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恶意,或许有,只是不明显。但要求与自己见面、纸上涂黑自己的名字,针对性很强。且不知道原因。
一切都显得怪异。
他摇了摇头,重新阖上了双眸。
……或许是他想多了。
恶意有时候不需要原因。
第70章 收尾
七月,湛州市已经热得如同一个大蒸笼了。
走在街上被太阳炙烤着,白光晃晃,连眼睛也难以睁开。
日头底下,几个黑乎乎的头顶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强烈的光线中,没一会儿额头就满是热汗。
“我说——来湛州市这么久,我头一回体验到湛州‘七月老虎’的厉害。”
林瑞不停地拿手给自己扇风,虽然没有什么效果,但好过什么都不做,“这儿都没点能遮阳的树,”他视线一挪,落到铁栅门前站着的几个人影上,不禁由衷叹道,“宋支果然是地道的湛州人,这么大热天还穿着衬衫,扣子还扣到最顶上——换我我得直接窒息而死。”
祥念孤儿院的铁栅门前,几个人的交谈声陆陆续续的飘来。
“于晗这是自己要求回这里一趟的?”李希原一早就被叫过来陪送,还未弄明白如今状况。
“那不然?”林瑞应道,“他当初就是从这儿出来的,现在也得回这儿告别。……但也真够受的,真凶跑了,留下个‘帮凶’。”
许湘倒一如既往的关心着宋忱:“这么早来,宋支可以吗……他脸上都有黑眼圈了,昨晚好像很晚才睡的样子。”
“不至于吧。”林瑞往自己脸上一指,“喏,我不也有?”
李希原觑他一眼,跟她说:“不用管他。他皮糙肉厚的,能跟人家队长比吗。”
“你瞅瞅你瞅瞅。”他马上拉来季钰替自己主持公道,“有他们这样恶意贬低人的吗?”
季钰很是隐晦的打量过他,不说话了。
林瑞:“不是,你们都什么表情?几个意思啊你们……”
他们离得比较远,偶尔玩笑影响不了铁大门前的人。
阮秋同宋忱他们聊过话后,又跟于晗交流,之后又转身回了院中。不多时,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就逐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毛柚柚今天特意叫文姨和阮姨给自己梳了两个小辫子,此刻瞧见门外的人,踏跶几步就轻快的跑了过来,头发两个小尾巴似的一甩一甩:“——于晗哥哥!”
见到她,于晗同样扬起笑容,冲她点点头。
“于晗哥哥——你终于回来看我们了,你不知道,我们大家可想你了!”她围在他身边就兴奋的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似乎早已习惯了于晗无法回应的聊天,还贴心的代替他说出了内心想法,“你是不是也很想我们?文妈妈说要是非常想一个人的话,晚上做梦就能梦见他。可我一次都没梦见你,我是不是不够想你?”
于晗摇摇头,又点点头。
宋忱注意到,此时此刻于晗才算真正的鲜活起来。他的脸上漾着笑,头一回显现出孩子的童真与稚气。
“你是不是也觉得其实我也有很努力的在想你?”毛柚柚欣喜道,两只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你说你下次回来看我们的时候可以买好多好吃的,我还在想你带我们买糖吃,好多好多漂亮的糖,我们还买冰淇淋,买蛋糕好不好?”
她掰着指头数着想吃的东西。
于晗说不了话,就看着她说话。只是看见她眉飞色舞,他最初还笑着,后来眸中光彩却又一点点黯淡下来。
意外的是,宋忱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着解释:“这次不行。于晗哥哥这次来见你们来得太急了。等下一次他回来,他一定会兑现他的诺言的。”
他眸光颤了颤,诧异的望向宋忱。
“这样嘛……”毛柚柚略微失望,但很快又活跃起来,“那你下次来记得给我买蝴蝶结哦——很漂亮的那种,粉扑扑的……”说到最后她满足的自顾自“嘿嘿”傻笑起来。
一旁的陆和锦低头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
于晗一一无声的应下她的话。
“你们是要走了吗?”她问。
于晗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走啊?”小孩子的自觉简直令所有人都意外,她满脸疑惑,“于晗哥哥,你是坏人吗?”
宋忱愣了一愣,留意着于晗的情绪波动,笑着反问她:“你觉得呢?”
“——当然不是啊!”她两腮气得一鼓一鼓的,“他是世界上顶顶——好的人!”
他莞尔:“那就是了。”他对女孩子说,“跟哥哥说声再见吧。”
毛柚柚果真摇了摇手:“哥哥再见——”
这一次于晗却没有任何反应,仅仅转过身慢慢的跟着陆和锦走,直到远到连女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才又蓦地停下来。
宋忱低头去看时,他的脸颊上早已泪痕斑斑,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他抬起胳膊在空中比划两下,宋忱便伸出手去。
于晗在他张开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我也是坏人吗?
他仰起头哭着望着宋忱。
宋忱回得很肯定:“不是。”
男孩的眼泪瞬时“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他很用力的点点头,却抑制不住眼泪。
“于晗。”他摁在男生肩头,仿佛有一股坚定的力量在流淌到对方身上,“造成这一切的是莫修远,是封灵,你本身是干净的,只是走过的路太泥泞了。”
陆和锦彼时就伫立在他身边,闻言,所有的视线都停留在这一刻如此严肃的人身上。如同磁吸一般,无法挪动分毫。
“——但是于晗,这个世界并非你想得那么腌臜。你看到的只是亟待抹除、清理的旧道,在这条是非道路之外,依旧长存的才是世界的原貌。世界很大,人间不够完美,这就是我们警察存在的理由。”
“于晗,你也是阳光下的公民,你负责的事哪怕一生也不要改变——向阳生长。”
哪怕黑暗,心要盛光。
这是宋忱真正希望他做的。
让李希原带走于晗之后,他静立着目视着车辆驶离的方向。
这几分钟的宋忱格外的安静,安静到陆和锦都不忍心去打扰他。
许久,他终于低声唤了声:“宋支……”
宋忱缓缓摇摇头:“没事……”他声音很轻,“……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关于……?”
“——一场火灾。”
陆和锦视线倏然一顿。
“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刑警。”他眸光淡淡的,作为陈述者仿佛已经将这席话嚼得糜烂,“我,父亲,母亲,我们一家三口,一起住在湛州上苑小区里。父亲他从事这种工作,每次都很忙。我从小就没多少时间是跟他一起度过的。不过一次中秋,父亲终于放假准备回家跟我们团聚。”
似乎联想到什么,陆和锦猛然抬眼。
“嗯,”他静静道,“他回来的那晚就发生了大火,很多人都死了。”
陆和锦张了张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宋忱呼出一口气,倾诉出口后竟有些云淡风轻:“不过这事过去很久了,当年的纵火犯也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其实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了。”
宋忱垂下眼眸。
余光下那处沉默的身影却一动,突然毫无预兆的朝他走来。
他一愣,对对方猝不及防的举动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了……?”
陆和锦收拢臂弯,将他抱的更紧了:“没怎么。”他低头,下巴刚好抵在宋忱肩头,语气淡淡的,“就让你抱一下。”
他怔了怔。
不一会儿,宋忱莞尔:“你在安慰我吗?”
“没有。”他鼻尖与宋忱脖颈若即若离,敛下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小片阴影。
“……就只是让你抱一下。”
*
公安厅里一如既往的热闹。
尤其是休息室,里面的人吵吵嚷嚷,一声高盖过一声。
“哈哈——中招了吧!”韩奕大笑,昂首挺胸俨然一副胜利者姿态。
谁料下一秒他就遭到了一团废纸的袭击。
许湘从沙发边探出个头:“兵不厌诈!”
“干得漂亮!”邵安久有她配合,当即抓起纸团瞄准韩奕,誓要一雪前耻。
参加这场“内斗” 的还有李希原和林瑞,只有贺连泽、纪宁和季钰一派正常,不参加也不制止。
“嘿!”韩奕本来站在门边,见状赶紧一闪身蹦开躲过一劫。
不幸的是,纸团不偏不倚,正好落向门口出现的人的额头上,然后咕噜落在地上。
宋忱在门外定住了。
玩游戏的人也都僵住了。
唯独靠在门边站着的人缓缓弯腰捡起那团废纸,举起来,问:“谁扔的?”
几个人低头不语,私底下却疯狂的进行眼神交流。
见邵安久连连眨了好几次眼林瑞仍然无法理解,韩奕干脆一把给他搡了出去,紧接着在林瑞疑惑的目光里,其他人一同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他原本一脸茫然,待到转头与陆和锦的视线相对,他“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瞬间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风风风风风——是窗没关!我说风怎么这么大呢,原来是窗户忘记关了……”
他马不停蹄的跑去关窗。
其他人也作鸟兽状四散。
宋忱看着他们这几个人,拿书的拿书,看资料的看资料,发现他们相处的似乎越来越融洽了。
不过,他另外记起了一件事:“陆队,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青怀市?”
闻言,陆和锦动作定了定,随后状似无异,说:“原计划是后天……但张局说有急事,大概明天就得走了。”
他颇为意外:“这么快?”
“怎么,”陆和锦回过头来,嘴角不自觉翘起来,“舍不得?”
宋忱无奈,笑应,顺势接上很久之前的话题:“陆队,你还是不愿意加入我们吗?”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次并未直接回绝。陆和锦注视了他一会儿,旋即转身:“——我考虑考虑。”
宋忱一喜:“你……”
“我没说一定答应。”他申明,强调,“就看在你的面子上,考虑一下。”
“好。”宋忱莞尔,“我等着你的答复。”
“……”陆和锦安静须臾,忽然发问,“宋支,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
宋忱:“什么?”
“……”他仿佛叹了口气,“算了……”陆和锦抬起头来,话锋一转,“你难道不准备请我吃饭了?”
宋忱后知后觉。
他之前承诺过待陆和锦来庭阳省,他就请他一顿饭。
如今正是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