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家庭庆功宴 一旦喝醉,醒来便要屁股疼……
寒夜渐凉, 马路上人影寥落,唯有路灯的光芒伴着晚风掠过疾驰的汽车,在车后座男子的发丝上闪烁起熠熠的光彩。
时明时暗的光影中, 解予安垂着眼眸,静静注视着被自己手掌包裹着的青年的左手。
那修长洁净的手指上,除了无名指的那枚金戒,中指与食指上还多了一枚镂空蝴蝶状的银戒和一枚浅蓝色的天然石戒指。
这显然是纯装饰用的戒指, 不值几个钱,搭配着叠戴在青年白净细长的手指上,倒像是什么贵重奢侈品般, 清冷又漂亮。
“手都快给你盘包浆了, 还没摸完啊?”纪轻舟靠着座椅背,侧眸瞟着他问。
自上车起,解予安就将他的手抓了过去, 握在手里, 一会儿摸摸手背, 一会儿揉揉手指,手指头都给他摸出汗了。
解予安兀自低着头, 拇指摩挲着他的指根。
过了片刻,忽然语声沉静问:“她的手好牵吗?”
毫无预兆的一个问题, 也没有指名道姓, 纪轻舟却是立即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他佯作思考回想,放慢语速道:“嗯……我记得是滑滑的, 软软的……”
解予安嘴唇微抿, 不自觉地掐紧了他的手指,旋即就听青年轻轻一笑,补充:“反正是真丝手套的触感。”
“……无聊。”
他不怎高兴地表达自己对这个玩笑的看法, 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五指穿过青年的手掌,交握着悄然收紧。
“还在吃醋啊?”纪轻舟前倾身体,歪着脑袋观察了下他冷淡的面色,好声好气地解释:
“你是在观众席看不到,当时后台完全是人挤人乱成一锅粥了,两边模特几十个人在排着队等返场,工作人员上台帮忙又会扩大事情的严重性,那种情况下,唯有我提前上场去扶施小姐起来是最合适的方案,你应该能理解吧?
“况且,我们只是隔着手套拉了下手而已,这有什么可醋的?”
话虽如此,解予安脑中浮现的却是他和施玄曼穿着连颜色都分外搭配的盛装,在满场飘舞的彩带中,一道向观众鞠躬致谢的背影。
他搭在座椅旁的右手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的皮革,嗓音低沉而清晰地开口:“玲珑还以为你们结婚了。”
“啊?哈哈,小孩子嘛。”纪轻舟打了个哈哈。
见对方仍是低垂着眼睫一副难以释怀的模样,就拽了拽他的手,有意岔开话题道:“诶,你不是想看我花蝴蝶的样子吗,看看我今晚这身打扮如何?我可是专门为你做的造型哦。”
解予安闻言微侧过头,抬起视线望向他。
目光在那闪烁着细碎星光的头发与西装上扫过,淡淡评价道:“也没有特别花哨。”
其实纪轻舟的装扮,在走秀结束、回到后台收拾东西时,解予安就已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
他说是“花蝴蝶”,实际除了这套镶满着细小串珠的西装礼服,不论是浅薄荷色的衬衣还是黑发上所洒的金粉,抑或左耳所戴的那双蝴蝶耳坠,都顶多令人觉得清新可爱、光彩溢目而已。
“那毕竟是正式场合嘛,那么多的长辈看着,我以后还得做生意呢,也不能太浮夸是不是?”
纪轻舟说着,抽出自己的左手,扯起挂在皮带上的那串菱形水晶腰链给他瞧:“反正我是尽力了,你看这腰链、项链、耳环都戴上了,尤其是这西服,你不知道有多难打理,还有头发……”
他抬手揉了揉头发,柔软黑发间透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海蓝色:“这玩意儿也难搞得很,稍不留意就变成非主流了……”
解予安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转移到他头发上,才注意到那蓬松闪着微光的发丝中还夹着一抹异色,不禁伸手触摸了下,问:“这是什么?”
“我的发型小设计,你才发现哪?”
纪轻舟将发丝内侧用细夹子固定的两支羽毛摘了下来,放到了他掌心里:“看来瞎子复明了,眼神也不怎么好使,早知道你压根发现不了,我就懒得弄了。”
“……”解予安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略了这样明显的细节。
也许是今晚青年的衣着和脸庞都太耀眼了,令他总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对方的眼睛里。
他对着车窗洒入的路灯光辨认了会儿手中羽毛的颜色,道:“蓝色的?”
“嗯,”纪轻舟应了声,“染成绿色的,怕你不高兴。”
“……我不至于这般斤斤计较。”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自己。”
解予安转过头,刚要说些什么,青年脸侧那不断晃动闪烁的蝴蝶耳坠就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他话语一顿,抬手轻轻碰了碰那耳坠上的蝴蝶,问:“何时打了耳洞?”
“自己扎的啊,烧红的缝衣针‘啪’扎进去,连针带血地拔出来,就好了。”
解予安握着羽毛的手指顿然蜷起:“不疼?”
“还行吧,干我们这行的都被针扎习惯了……”
纪轻舟还想继续瞎编,结果侧过头看见他眉心微蹙的模样,就忍不住哧地一笑,抬手将左耳戴着的蝴蝶耳坠也摘了下来,放了他手心里:“骗你的,是耳夹,真信啦?”
说着,抬手揉了揉被夹得有点生疼的耳垂,叹息道:“原本是打过耳洞的,长久不戴已经闭合了,但就为了戴这一次,也实在没必要折腾。”
“嗯。”解予安将手里零碎的饰品都一次性揣进了衣兜里,接着伸出手帮他揉了揉耳朵。
他温热的大手一贴过来,纪轻舟便不自觉地将脑袋挨近了过去。
用发丝蹭了蹭他的手掌心后,索性一歪身体,顺势靠到了解予安肩膀上,略疲倦地微阖起双目道:
“原本我应该留在那,和严老板他们一起参加庆功宴的,我连房间都订好了,想着万一喝醉了,那就不回去睡了,但想到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还是多陪陪你吧。”
解予安垂着视线注视着他线条清晰的面庞,说:“我陪你喝。”
“嗯?回去喝啊?”纪轻舟挑起眉问,旋即又微微摇头:“算了吧,你明天还要坐一天火车呢,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而且,我每次喝醉,醒来不是喉咙痛就是屁股痛,真喝多了,明早肯定没法送你去火车站。??”
听闻后半句理由,解予安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反驳,就默认了这个决定。
话虽如此,纪轻舟二人回到家后,却发现提前抵达的解家人已在小会客厅给他搞了个小庆功宴。
主要是解予川和解良嬉商量的,办一个小家庭聚会,解予川还将他收藏已久的一瓶名贵洋酒拿了出来,沈南绮和解见山也参与喝了几杯。
尤其是沈南绮,谈起当初鼓励纪轻舟自己开成衣铺,不过是顺口给个建议,怎么也没想到他能在短短两年间办到这样大的规模。
看到今晚这场盛大的时装表演,她心中也相当之宽慰和感慨。
“说起来,最后那模特在楼梯上摔那一跤可真是吓到我了,真怕闹出什么意外来!”
听沈南绮谈起这桩事情,解良嬉等人也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是啊,似乎是踩空了,忽然滑落了下去。”
“明早的报纸不知会如何登载此事。”
“她自己倒尤为镇定,就那么半躺在楼梯上开始摆姿势了,还有人给她拍照。”
沈南绮一边品着酒,一边看向纪轻舟道:“之后,你又打扮得像个童话王子般地出场,搞到我们一圈人都迷惑了,以为是你们设计好的类似‘英雄救美’的情节……”
纪轻舟笑着摇了摇头:“这可真是个意外,严老板知晓此事,当时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多亏施小姐临场反应不错,给了我救场的机会。听你们反馈,我这场似乎救得还算成功?”
“那的确,把我们都糊弄过去了……”
“但施小姐那一摔可摔得真漂亮,那记者的照片不知能否买来,若是拍得好,干脆用来做下期杂志的封面好了……”
夜已深,老人与孩童都已躺到了床上安睡。
小会客厅内,一家人坐在沙发长椅上吃吃喝喝闲聊着,氛围轻松惬意,纪轻舟本不想多饮酒,不知不觉却又喝了个半醉。
解予安一直关注着他的状态,见他面庞绯红、眼神也迷离起来,便干脆地替他向家人告辞,扶起青年从东馆的小楼梯上楼。
其实今晚的酒度数并不高,纪轻舟也只是醉意朦胧,没像之前几次那般倒头就睡。
回到卧室后,解予安扶着他靠到沙发上,手撑着沙发,弯着腰拨弄了下他黑发上沾着的细碎金粉,接着抚摸青年的脸颊问:“先洗澡?”
纪轻舟摇了摇头,仰头看着他眨了下眼眸:“先玩猜谜游戏。”
“猜谜?”解予安不确定地问了句。
“嗯,你猜猜看……”纪轻舟缓慢说着,抬起手臂环绕上男人的脖颈,轻轻地将他拉近自己:“我今天是什么口味的?”
一旦贴近,解予安便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夹着丝丝薄荷味道的清甜香气,不假思索便开口:“薄荷糖。”
“哇,猜中了,解元宝真聪明。”纪轻舟微露笑容,用着一种纯然的口吻道:“那,薄荷糖味的我,你要不要尝尝?”
解予安凝视着他泛着迷蒙光泽的双眸,喉结滚动了一下。
随即便微垂眼睫,一声不响地低头轻吻了下他的眼睛。
一边动作轻缓地吻着他的眉眼,一边抚摸着青年的后颈,尔后便克制不住心动,托着青年的后腰将人抱起,放到了床上。
其实他原本是想要令纪轻舟好好休息的,毕竟最近忙碌着工作的事情,他已有近一周时间未怎么好好睡过觉。
可意识半醉时的纪轻舟又着实乖巧惑人,被塞满了也只会惹人怜爱地说一句“宝哥哥,吃不下了”,甜得解予安又是耳根发红,又是浑身滚烫。
到头来,这一晚仍是未能打破那‘一旦喝醉,醒来便要屁股疼’的断言。
第192章 绯闻 奔跑着去追寻你们的梦想吧
三月中的清晨, 一夜细雨过后,和煦朝阳升起,风凉清爽, 吹动着街道两旁商铺门口的旗帘翩然翻飞。
“卖报,卖报,女明星施玄曼疑似恋情公开……”
宽阔的大马路上,卖报童一边叫卖着, 一边如同狸猫般,灵活地穿梭于汽车与黄包车之间。
忽然间,穿着草鞋的右脚不小心踏入积水小坑, “啪”一声溅起污泥水花来。
“诶呀!”感受到脚上的潮湿冰冷, 报童急忙抬起脚甩了甩草鞋上的泥水,又弯腰拍了拍裤腿沾上的水珠。
正欲继续叫卖,这时街道旁那时装屋的红漆店面忽然拉开, 伴随清脆的铃铛声, 一位穿着西装制服的高个男子探出身来, 朝他问道:“你刚刚喊的是什么报纸,给我拿一份。”
卖报童闻言急忙跑步过去, 从斜挎的布包中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挂出笑容道:“先生, 您要的《新世界报》, 两个铜板。”
林遐意付了两个铜板给他,接过报纸, 关上店门, 回到了店内柜台旁。
柜台上的时钟还未转到九点,时装屋尚未到营业时间,店内卫生、衣服陈列等工作却都已准备完毕, 店员们正凑在一旁休息闲聊。
林遐意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管,兀自坐到柜台前的椅子上,翻开报纸消遣起来。
然而他才坐下读了两篇文章,耳边便传来了门铃撞动的声音,林遐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旋即急忙站起身来,搁下报纸打招呼:“早上好,老板。”
“早啊,今天还挺热。”纪轻舟随口应和着,摘下了脖子上的围巾,又解开了风衣腰带,将衣襟敞开了些。
上楼之前,他往柜台旁绕了一下,同林遐意交代了一番工作。
“下午有个新款送到,清点收货的工作交给范义就行,你记得到时把橱窗的衣服换成新款。”
“好的,老板。”
纪轻舟点了下头,刚要问问他昨日的营业情况,目光一瞥间,忽而看见了他手边报纸上某个熟人的名字,抬了下眉:“在看报?”
“奥,这个……”林遐意稍微迟疑了一下,将刚买的那份报纸拿到他面前,指了指下方的小标题问:“老板,这报上所言可是真的?”
纪轻舟扫了眼他所指的标题,顿然蹙起了眉。
——【女星施玄曼舞台假摔疑似引出真情郎,对象竟是某时装公司大豪商……】
“八卦小报,胡说八道。”他轻咋了下舌,“哪家报纸,等会儿就寄个律师函过去。”
“那我帮您请律师?”林遐意显然不懂他的梗,还以为他真想要同这报纸打官司。
“算了,开玩笑的,一家家告哪告得过来。”纪轻舟稍显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那日皇后饭店时装大秀过后,随着几大报社、中外报业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他便成为了报纸上的名人。
起初,只是在那些大报登载的评时装秀文章中能看到他的名字,而自从某日,他和施玄曼同走T台的照片出现在申报上后,民众的关注点便从时装表演转移到了女星八卦上。
一些压根没有受到邀请的游艺小报,为了博人眼球开始瞎编起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故事来,怎么好卖怎么编。
这些报纸还很会玩文字游戏,用标题中一些含糊不清的暧昧之语,引诱读者自行脑补,即便当事人找上门来,也可撇清关系,全然不担责任。
这一周多里,他都不知看到过多少模棱两可暗示揣测施玄曼和他之间关系的小文章了。
施小姐那边对这种情况显然习以为常,上新闻的第二天,便写了封信给他,叫他不必理会,过一阵自然会慢慢平息。
她唯一的担忧,就是恐怕“纪太太”会受绯闻影响,造成他们夫妻之间的误解,为此还专门写了封解释信,叫纪轻舟转交给他“太太”。
这封信纪轻舟是寄给解予安了,但这位酸醋成精的“纪太太”能不能就此释怀,他就不清楚了。
话说回来,这些小八卦报纸,纪轻舟看过便作罢,也没有过多在意。
同林遐意嘱咐完工作后,便沿着弧形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杂志社打卡上班。
“早啊,诸位。”他背着包,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朝着二楼的同事们打了声招呼。
正要继续上楼,去自己的办公室,解良嬉便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之前向新民报馆买的施小姐的照片刚刚送到了,你来看看。”
她口中的照片,也就是施玄曼在秀场摔倒时,就地摆拍的那几张照片。
解良嬉在看秀时,便觉得施玄曼穿着礼服的那一摔,摔得十分漂亮,也许可以用来作为杂志封面。
于是第二天就联系了当时偷跑到楼梯角拍摄的记者,出高价问报馆买来了那张照片。
洗出来的照片被装在一个信封袋里,还未拆封。
纪轻舟听到这消息,当即走到了解良嬉的办公桌旁,好奇地看着她拆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相片。
“不错啊,蛮清晰的,构图也漂亮。”纪轻舟挪了挪桌上的照片说道。
只见那黑白画面上,妆造精致的小姐分外轻松惬意地斜倚在楼梯上,一边用她那戴着光泽柔亮的丝绸手套的左手,虚虚地托着脸侧,一边挑起细长的眉毛,望着镜头,露出一种迷惑而纯真的神情来。
她蓬松洁白的夸张裙摆很是圆润自然地铺散在深色的楼梯地毯上,那轻盈的银丝亮片披肩闪耀着粲然的光辉,环绕在女子肩膀两侧,衬得她的脸庞愈发的圣洁明亮,优雅迷人得仿佛童话世界的公主。
“何止是不错,简直拍得太好了!”
解良嬉拿起照片,仔细观赏了片刻,拍板道:“就用它做四月刊封面了,不仅如此,还要印海报,就像创刊号那样,夹在杂志中赠送。
“我有预感,这张照片会成为施小姐最出名的照片,也会成为你的经典代表作。”
纪轻舟轻笑着点点头:“行啊,那就听主编您的安排了。对了,这次的人物访谈还没请到人吧?”
“给林先生发了邀请,就是那位大画家,不过他人在外地,还没有收到回复。”
纪轻舟犹豫了片晌,说:“要是找不到人,要不就采访我吧。”
“采访你?”解良嬉先是疑惑,旋即恍然:“也对,你如今可是各大报纸的常客了,这名气不蹭白不蹭。”
“嗯,顺便也借此机会澄清一下我和施小姐的关系,省得那些小报总盯着这点事情不放。”
解良嬉若有所思地“奥”了一声:“是怕小报盯着不放,还是怕南京那个盯着不放啊?”
“这可不是在家里,拜托您把我当个外人吧。”纪轻舟略无奈地提醒了句。
随即见解良嬉一副笑谑模样地扬起眉角,似还想说什么,他连忙提了提背包的背带,转身挥挥手道:“上楼干活去喽,拜拜。”
·
四月初的南京,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白日里日光笼罩时赫赫炎炎,到了日影西斜时刻,晒了一日太阳的阁楼间,依旧徘徊一股沉闷的热气。
傍晚的屋子内光线分外黯淡,黑色的钢窗玻璃上映着暗蓝的黄昏暮色。
刚下班回来的解予安,手里提着书信,随手将公文包放在桌面上,拉开椅子,坐到了长桌旁。
察觉到屋内的闷热,他先是卷了卷衬衣袖子,解开了领口的一粒纽扣,似乎还觉得燥热,便又伸长手臂推开了桌前格窗。
接着顺手点亮桌面台灯,一刻也不耽搁地拆开书信阅读起来。
【亲爱的解元元,见字如晤:
又是一周过去啦,距离上次见面半个月了,有没有狠狠地想我啊?
原本这两日是不准备给你寄信的,等这封送到你手里估计都已经五号了吧,那再过两天,上完了课,我就该来南京找你玩了,写不写信也无所谓。
但是转念一想,你每周日都要读我的信,要是这回没收到,多半又要怨我两日,以免我们成为一对“怨偶”,我还是抽着睡前时间,给你简单交代些日常吧。
这一周日子怪平淡的,没什么趣事,每天就是工作、干活、画稿!
每当我对这被工作支配的人生产生怨念的时候,就会拿出你的信来读一读,看过你那一成不变的无聊乏味的生活,我心里就舒服多了,像刚服了一剂安慰剂。
果然,好日子都是对比出来的,对比你,我好歹在上海,还有不少朋友可以聚聚。
就前两日,和骆猴儿、信哥儿,还有几个沪报馆的朋友,我们刚抽空聚了顿餐,是信哥儿组的局,在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吃饭。
他好像每次组局,都是叫我们吃饭。
当时聊了什么我也不大记得了,就记得骆明煊那小子大放厥词,说今年的计划是要把分店开到京城和香港去。
我叫他步子不要迈太大,免得扯着裆,好言好语一顿劝,他总算退而求其次,说先带几个人,去北方几个大城市探探市场。
其实骆明煊的性子,算是年轻人里比较靠得住的了,为人赤诚热忱,脑袋也聪明灵活,关键是自来熟,在哪都能交到朋友。
怕只怕他容易轻信人,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头,也不把钱当回事,兜里有几个银币,就恨不得马上打水漂玩……我还是得看着他点,他败自家的钱没关系,可不能把我的钱败了。
对了,那天信哥儿还说了一事,你记得之前他提过的赴法交流之事吧?
这事听闻已初步确定了,不出意外,他认识的那位法大使馆先生,会在两年后换任,届时信哥儿就有机会去法国学习交流了。
两年后,你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到时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希望这两年,你都能和今年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
我们元宝可是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来,今后一定要活得健健康康的,才不辜负那些辛苦救治你的医生们的期待。
行了,我真的困了,刚刚又连打了两个呵欠,现在是满眼热泪地在给你写信。
明天把信送出的时候,我会顺便给你寄本杂志。
四月刊的《纪元》,不知道你有没有买到,多半没有吧?
施小姐现在真的太红了,这本杂志又是以她为封面,还赠送她的海报,月初一发刊,八千册当天就卖完了,我自己想买都买不着,这本还是找良嬉姐要的。
总而言之,这上面有我的专访,你无聊时可以翻翻看。
就这样,两天后见喽,记得来火车站接我哦!
晚安,亲亲元宝的英俊小脸。】
从窗子探入的清凉晚风,吹拂着桌面上的书页,又撩起男子额前的几缕发丝,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
解予安读完信时,环绕周身的燥热便如他此刻的心境般,奇异地安宁平静了下来。
短短的两页信,其实也没有什么柔情蜜意的话语,但仅是通过这直白简述的口语化文字,他便仿佛已听见了青年的声音。
好似对方就坐在身旁,用着慵散而惬意的口吻,一句句地给他念着信。
将这两页纸再度从头浏览了一遍后,解予安将信件对齐折叠好,放进了信封中,准备等睡前再读一遍。
稍后,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翻开了那本四月刊杂志。
至于封面上的施玄曼,他只淡淡瞥了眼,就快速翻了过去,通过目录找到名人访谈专栏,细细地阅读起纪轻舟的专访。
因是时尚杂志,而纪轻舟被邀请参与访谈介绍的主要身份,又是世纪时装公司的老板,访谈主要的内容,就围绕着他的时尚穿搭与设计理念展开,而甚少涉及到感情生活。
尽管如此,在访谈的后阶段,却问到了一个八卦绯闻话题。
【您和施玄曼小姐在春季时装大秀上的出场惊艳了许多人的视线,我们的读者朋友们都很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在这里回应一下吗?】
解予安看到这个问题,不自觉正了正坐姿,尤为认真地看起回答。
【纪轻舟:这个问题,其实施小姐早就回应过多次,正如她所说的,我们是彼此欣赏的好朋友、好伙伴,没有任何超出朋友界限的关系。
我和施小姐认识的时候,我还在爱巷开着一间小成衣铺,她喜欢我的设计,我的手艺,我也很欣赏她坚韧自信的品格,欣赏她敢于挑战、为梦想拼搏的勇气,希望她今后可以越来越好,演绎更多她喜欢的角色,为大家所支持喜爱。】
解予安读到这,唇角不觉微微牵起。
其实他也知道,作为杂志的创办者之一,纪轻舟完全没必要在自己的时尚专访中插入这不合时宜的情感话题。
对方这样做,多半还是为了以一个正面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回应外界那些过度发散的绯闻,令远在另一个城市的自己更为安心。
他轻轻呼了口气,接着又后靠在椅背上,舒展眉眼,心态放松地继续往下阅读。
【在公司发展上,纪先生最近有什么计划?】
【纪轻舟:在外滩买栋楼开公司。
好吧,开玩笑的,能租一层就不错了。
接下来的计划有很多,最近的话,打算给南京的分店安排上饰品柜,然后还准备在南京办一个我们《纪元》杂志的销售分店,兼书屋和咖啡馆。】
【为何会想到去南京开书店?】
【纪轻舟:很简单,因为我家那位在南京工作。
我爱人很喜欢看《纪元》杂志,而委托朋友从上海代购通常都要等上三五日才能拿到,偶尔还买不着,那我身为丈夫,不能常陪伴在他身旁,至少在这方面可以提供点便利。】
……
【最后一个问题,有什么想要对《纪元》的读者们说的吗?】
【纪轻舟:我想想啊……想到了。
假如说,你们也有自己无比热爱的、想要去追求的事业或梦想,并且也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那么,不要犹豫,尽管去挥洒你们努力的汗水,奔跑着去追寻你们的梦想吧,相信未来,不会辜负你们的期待!】
第193章 民国十一年 我刚来那会儿都比他现在年……
位于南京城内的洪武街, 自前朝以来便是有名的商业街,这一片区域商贾众多,商业繁茂, 街道两侧,幌子旗帘上下翻飞,店堂铺户鳞次栉比。
在那成排相似的老建筑中,有一家近两年新开张的商店, 装潢得很是引人注目。
那是一栋两层的中西融合式砖木建筑,外侧看来仍是木质结构外观,赭色的漆面古色古香, 内部则粉刷得洁净清爽, 粉白的墙体上露出赭红色的木头框架,环绕四面的玻璃门和玻璃格窗,使得室内光线分外通透明亮。
路过行人看见这么一家崭新的铺子, 往往生出好奇, 从店门两侧的玻璃窗向内望进去, 可见里边书架林立,似是书店, 却又能闻见淡淡的咖啡与茶饮清香。
再抬头望向那深红色的招牌名称,看见那“纪元”二字, 懂行的便知晓这是一个时尚杂志名称, 不清楚的则直接忽略,扫向屋檐下飘拂的旗帘。
待看过那旗帘上所写的“购书”、“咖啡”、“阅读”、“茶点”等服务项目, 才知晓原来是一家中西混合茶馆。
附近的老牌商户, 对这四不像的新店不怎看好,谁知店铺开张以后,却颇受欢迎。
只因这周围有好几所的大学, 学生们闲着无聊、或无处可去时,便愿意来这,点一杯便宜的茶水或咖啡,找一桌安静空位,看看书、翻翻杂志、写写课业,消磨空闲的时间。
春末夏初的某个星期日,午后,清风拂拂。
纪元书屋的二楼,被一道道木制屏风分隔的雅座内,三个白衣蓝裙的金陵女大学生,正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翻着报纸书刊闲谈八卦。
“晏乐和顾飏登报同居了?”一个剪着及肩短发的姑娘,看着那小报上的新闻诧异出声。
“晏乐?”坐于她对面的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她不是几个月前才与樊旭均分开吗,这么快便又爱上别人了?”
此时短发女子身旁,戴着红格纹蝴蝶结发卡、留着一撮短刘海的女学生,停下了正在誊抄诗集的右手,说道:“我记得之前在报纸上看过,她最近要拍一部新电影,顾飏正是男主演,约莫是演着演着,演出真情来了。”
“她怎这般容易因戏生情。”短发姑娘嘀咕一声,垂眼看向报纸,“虽然她演技是不错,可也不能太投入了。”
麻花辫姑娘想了想道:“既然是因戏生情,她为何不同祝韧青在一起?明明年纪相仿,样貌也相配,《红白玫瑰》里,我还是更喜欢原配这一对。”
“这不很明显嘛,不论樊旭均还是顾飏,都生着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一副风趣又多情的贵公子样貌,且年龄还都比她年长七八岁,显然晏乐正喜欢这一类型的。”
戴着蝴蝶结发卡的女子总结道:“况且《红白玫瑰》里,男主还是和红玫瑰的感情更炽烈感人吧,和白玫瑰结婚只是遵从父母之命,根本没有爱意。”
“诶?你们可有听过那传闻?”短发姑娘听着她们的讨论,倏然眼珠一转,想起一则坊间传闻:
“便是说,施玄曼和祝韧青早就因《真假凤凰》那部戏生情,但施玄曼乃富裕人家小姐,祝韧青则是穷人出身,两人不能公开,便只能借着演戏的时候,互诉衷肠,所以他们才合作了一部又一部影片。”
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闻言哧地一笑:“你信这个,还不如信施玄曼和世纪公司老板的知己之情呢!”
她这话音刚落,一道屏风相隔的隔壁雅座内,突然响起了某男子似为茶水所呛的剧烈咳嗽声。
几个女学生却不受影响,只稍微暂停了一会儿,便又继续讨论起来。
“此事我也听闻过,”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双眼明亮道,“施玄曼和世纪时装的纪先生,他们相识于微时,初识之时,一个是穷裁缝,一个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学生,之后却互相鼓励,互相成就,一个成为了时装公司大老板,一个成为了红遍全国的女影星。有好些传闻猜测,他们其实互相倾慕,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得相爱而已。”
“是啊,”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面露向往之色,“听闻施玄曼每一部电影的戏服,每一场公开场合的礼服,都是纪先生所亲手定制,要数最了解施玄曼的人,一定是纪先生了。他看到了她成名三年每一点细微处的变化……真美好啊,想要给他们写首诗。”
短发姑娘不以为然:“可你们说的纪先生,我记得不是早已结婚了吗?”
红格子发卡女子惋惜地叹了口气:“诶,正因他认识施玄曼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否则,他们定然是……”
话未说完,隔壁又传来一道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紧接着皮鞋踏着木板的利落脚步声响起,似有人起身离开。
三个女学生不觉中断了话题,那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下意识地转头望了眼过道,看见一个穿着衬衣西裤、身姿挺拔的男子提着公文包走向楼梯。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注视,下楼前还侧转过头,用着严冷的目光瞥了她们一眼。
戴着红格子发卡的女学生微微一愣,接着便蹙起眉头来。
“怎么了,阿梅?”她身旁的短发姑娘问。
“他好像瞪了我们一眼,真没有礼貌。”
“别管他了,你刚刚说到哪了……”
三个女学生找回话题来,正准备接着聊那些明星八卦,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店员跑上楼来,径直来到她们的桌旁,面露歉意提醒道:
“抱歉,几位小姐,方才有位先生投诉,说你们言谈不文明。这么说实在很冒昧,我们这里是咖啡馆也是书店,许多客人会来店里工作学习、阅览书籍,三位小姐如要讨论,还请尽量小点声。
“我这里赠送几位一份新品小点心,打扰几位实在不好意思,请慢用。”
她说罢放下了一叠插着签子的小糕点,的确是赠品,小小的一块糕点切成四份,一人一口也就没了。
不过因为送了这小点心,三个客人也没法对店家生起气来,只是因为被提醒,有些尴尬和羞恼而已。
“言谈不文明?我们说什么不文明的了?”叫做阿梅的那个女学生面露不忿道。
“是方才瞪我们的男子投诉的?”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翻着书页,小声交流道,“是不是因为我们聊得久了些,吵到他了?”
“看他长得高高大大,模样似也不错,怎气量如此小?”
“我记得他穿的似是一身卡其军装,也许那边陆军学校的教官?”
听见陆军学校一词,三人顿然默契不再多言。
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后,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率先打破沉默道:“前几日新出的《纪元》你们可看了?上面说,世纪时装会在今年九月份办一场品牌高定秀,并非每年春季的那种联合时装表演,而是仅世纪一家品牌,且是高定秀,每件裙子皆是顶级手工制作,一定很漂亮。”
“听起来很有意思,可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短发女学生不以为意。
“你们不想见见世面吗?我看杂志上说,这场时装展会开放五十个观众名额给《纪元》的读者,只要写信投到杂志社的信箱,就有机会被选中,免费入场观看表演。”
名叫阿梅的姑娘原本还沉浸在被投诉的不满情绪中,听闻此言,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投到楼下信箱也可以?”
“应该可以吧,这不是纪元杂志的分店吗?”
“那我现在就写,万一被选中了,说不定还能见到施玄曼和纪先生同台呢。”
“……”
·
此时,上海法租界霞飞路931号的世纪高定手工坊内,穿着一身白色衬衣与灰色西裤的纪轻舟正穿过三楼的走廊,来到北侧的设计部门,查看员工的工作情况。
因这两年公司规模与业务范围逐渐扩大,分店越开越多,设计师也越签越多,仅靠原有的几个人手已忙不过来,纪轻舟便扩招员工,划分组建了设计部、生产部、财务部、技术部、采购部、市场部、物流部等部门,建立了一个更为完整的时装品牌公司。
生产部门与技术部门,依旧是放在了楼下两层,维持原样,剩下的部门则安排在了三楼。
其中走廊南侧,那间曾作为成品陈列区的宽阔大厅被摆放上了一排排的办公椅,是为财务部、市场部、采购部、秘书部等几个部门的大办公区。
北侧那几间单独房间,则改为了设计部门,虽然房间采光一般,但胜在相对清净。
目前设计部所开发的新品为今年秋季的新款,纪轻舟会给他们一个主题方向,由他们创新设计样品,再由他从中挑选一些款式进行制作调整。
设计部运营到现在,每一季都能提供十几二十个款式的上新,算是给纪轻舟减轻了一半的工作量,还是挺有用处的。
“所以你??这件衬衣,钮门设计成横形的目的是?”
设计师们的某间办公室内,纪轻舟拿着画稿,问着曾是他学生,现已成为他员工的裁缝女校毕业生蔡筱芸问。
女子稍有些紧张地回答:“为了把它隐藏在衬衣的横条纹里,看起来更加美观。”
“嗯,我懂你意思,这个设计其实是蛮细节的。”纪轻舟看着那画上的酒红色西装领衬衣点了点头,提醒道:“但横钮门在穿着的时候门襟会容易左右拉扯滑动,你在制作样衣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把钮门的线迹加固。”
听他未否决自己的小创意,蔡筱芸顿然有些高兴,连忙应道:“好,我知道了,多谢老师、额老板提点。”
纪轻舟轻笑了声,将设计稿放回桌上道:“叫习惯了就叫老师吧。”
“好的,纪老师。”蔡筱芸扯开嘴角腼腆地笑了笑。
“嗯,干活吧。”
纪轻舟随口回了句,在设计部门转了圈后,便顺着楼梯上楼,到了阁楼的办公室,放下东西准备干活。
刚在椅子上落座不久,办公室房门便被敲响,季景含拿着笔记本和一叠招贴画走进了门来。
他将那叠招贴画放到纪轻舟桌旁,说道:“先生,新版的年历挂画样品出来了,您看看可还需要再修改?”
纪轻舟闻言从工作中抽离思绪,抬眸扫了眼桌上的手绘时装图。
那是今年夏季几个主推新款的时装美人画。
一般夏季上新,他都不会专门办新款发布秀,找合适的模特拍一拍海报,定制一批招贴画,搞个送买衣服送海报和年历挂画的活动,宣传一下便罢。
他伸手随意翻了两张,点点头道:“这么看是比之前那批样品色彩清晰,你先放着吧,我等会儿空了再仔细看看。”
季景含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纪轻舟又开口:“对了,下周的行程定好了吧,你给我看一下。”
季景含急忙停住脚步,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到下周的行程表,放到他面前。
纪轻舟快速地翻阅过接下来几日的工作行程,停留在周末两日上,点了点纸页道:“下周日这天的工作给我往后匀一匀吧。”
“好的。”季景含下意识地抽出口袋里的钢笔和小记事簿记下,问:“您这日有什么新安排吗?”
“去码头送个朋友,他要去法国了,你也认识的,沪报馆的主笔邱先生。”
“邱先生要去法国了?我知道了,我会帮您安排好的。”
“嗯,还有周六晚上和刘先生的这顿饭也稍微推一推,不出意外,那天傍晚我要去火车站接我室友回来。”
季景含刚要记下,又停顿了动作:“可是,我听闻刘先生只安排了这周几日来跟您谈云锦的生意,周一早上便要回去南京了。”
纪轻舟微蹙了下眉,说:“那就提前吃饭吧,提到下午四点半,你帮我和刘先生约个时间,假如他同意,餐厅你问问他喜好,我们也一块订了。”
“好的,先生。”
“嗯,没别的事了,你去忙吧。”说罢,他便随手合起了笔记本,递给了季景含。
在秘书离去,关上房门后,纪轻舟看着面前空白的画纸稍有些烦闷地揉了揉头发,旋即端起茶杯,后靠椅背,喝了口绿茶静心。
思绪漫然发散间,他目光扫过桌面,瞄见了那招贴画上的年历。
“民国十一年……”他低低念出上面的文字,轻叹:“都过去四年了啊,也是,我都快三十岁了……”
“怎么解元宝才二十四?我刚来那会儿都比他现在年纪大。”
他轻咋了下舌,将茶杯放到了一旁,接着又坐正身体,拿起铅笔自言自语地感慨:“赶紧干吧,早点干完,早点下班休息,得注意保养喽。”
第194章 你有问题(感情章) 那也是你害的……
去火车站接解予安的那个周六, 浓雾阴霾,簌簌细雨时落时停。
五月伊始连续数日晴天所提升的温度,在今日被打回了一个月前清明祭扫时的阴冷清寒。
忙碌完一日的工作后, 下午四点半,纪轻舟依照行程计划,请了南京云锦织造坊的刘老板在悦宾楼吃了顿晚饭。
之前以他工作室的名义开团定制的那批妆花缎披肩,在几个月前便陆续交付完毕, 虽然等的时间久,当成品送到手上,顾客评价却都一致表示满意。
期间又有一些未赶上第一批披肩单子的客人, 来问他何时再做第二批, 纪轻舟却不怎想接这般时间跨度太长的定制单,便面向顾客直言表示不会再接这个业务,但之后兴许会有不定期的现货上架。
今日和刘老板谈这个生意, 便是为了定制这批“现货”。
刘老板的织造坊是上次合作的两家中, 出品质量更为稳定漂亮的, 纪轻舟此次就选择了继续和对方合作。
而除了定制新图样的披肩,还有他近期一直在筹备中的品牌高定秀, 同样需要定织一批面料。
一聊起面料的工艺与花纹图案需求,两个人便有些忘我了, 加上刘老板不会说国语, 一开口便是纯正的南京官话,纪轻舟有些词也听不太懂, 还需要他的儿子从中翻译, 为此耽搁了一些时间。
等顺利谈完生意,从餐馆出来时,天色都已暗淡昏沉。
本以为比预定时间晚了半小时出发, 多半要赶不及接解予安下火车。
结果或许是因为下雨,火车也晚了点,当纪轻舟独自打着伞走进车站时,恰好听见火车停靠的汽笛声。
阴天傍晚,即便是点着灯的站台依旧灰蒙蒙一片,加上那推推搡搡挤成一堆下车的乘客们,愈发的视线受阻。
纪轻舟远远望见那场面,便也不去给赶路的人们增添压力,就收起雨伞,站在火车站的大门处静静等候。
约莫几分钟后,他便在往外流动的密集人群中,望见了一道穿着黑色风衣、拿着小皮箱的熟悉身影,当即抬起手臂朝那方向挥了挥。
解予安也不知是早就看见了他,还是被他的招呼所吸引,径直地穿过人群迈大步伐疾步走了过来。
两人会和时,纪轻舟刚露出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就见对方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眉宇神色较深沉地扫量了几眼他身上略显单薄的棉质衬衣,口吻忧心道:“怎么穿这么少?”
“哪少了,我平时不都这么穿吗?”纪轻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随即见对方放下手提箱,脱下风衣外套似要往自己身上披,便举起雨伞推拒道:“诶,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解予安直接拿过他手里的雨伞靠到墙边,长臂一伸从背后将衣服披到了他的肩上,不容置喙道:“穿上,免得着凉。”
这宽大的风衣上还存留着男子温热的体温,甫一披到肩膀上,便觉一股暖意夹带着淡淡的舒雅皂香隔绝凉风包裹了身体。
“哪那么容易着凉啊,再说这都快夏天了。”纪轻舟嘴上这般反驳着,身体却很是顺从地将手臂伸进了袖窿里。
“忘了你年初时候的那场病了?”解予安语气低沉,给他理了理衣襟。
“那我不是喝了几天药就好了吗?”
“还陆续咳了一个月。”
“顶多半个月,没那么夸张……”纪轻舟刚这么下意识地回嘴,抬眼对上男子漆黑的眸光,不觉回想起年初自己生病那几日,每次半夜里睡不安稳醒来时,总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对上的那双含着浓郁情绪的沉静眼眸。
于是声音渐弱,也不再反驳。
其实纪轻舟是觉得自己身体素质还不错的,来到这好几年了都没怎么生过病。
今年年初那场病,一开始也就是天凉得了个小感冒而已,那时候正忙着准备时装业公会的春季大秀,他也无暇多管,以为鼻塞咽痛难受几天就会好,照旧该怎么工作怎么工作。
结果某天夜里突然忽冷忽热地发起烧来,把解予安吓得不轻。
大张旗鼓地又是送医院,又是把回老家过年的张医师请来给他诊脉,到头来病因还是感染风寒,只不过因为他那一阵太忙碌,精疲力乏累着了,病情便跟着加剧了。
病最严重的那两日正是大秀彩排最关键的时候,即便他想要再坚持两天,仍是被某人态度强硬地带回了家去修养身体,秀场的工作也转交给严老板,每天只允许他远程指导一个小时。
好在那时大部分的工作都已安排妥当,有了前两届的经验,严老板也能担任秀导,最终这场秀还是较为圆满地结束了。
而纪轻舟在某人的严格看管下,作息规律地喝了几天药后,身体也逐步恢复健康状态。
但解予安却依旧很是小心,整个寒假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去南京工作后,每天的寄信里也总在提醒他按时吃饭休息、会让黄佑树监督云云。
尽管纪轻舟觉得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很是健康,连熬三天夜也不会有问题,但每每想到对方在自己生病那段时期心疼不语的眼神,便就心甘情愿地被这小子远程监管着,尽量维持着规律的作息,不熬夜也少加班。
话说回来,在他顺从地穿好风衣外套后,解予安便提起皮箱,撑着洋伞半揽着青年肩膀走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黑色汽车旁,一块坐上了车。
不一会儿,黄佑树便驾驶汽车掉了个头,驶入了蒙蒙雨雾之中。
虽然才不到六点半,暮色却已披笼下来,路灯的光芒隔着雨幕在车窗上流动着,宛如一幅意境朦胧的油画。
“你明天中午,送完信哥儿就回南京了?”车子启程后,纪轻舟看向身边人问道。
“嗯。”解予安拉过他的两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暖了暖,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么赶啊,那要不现在去解公馆,跟你母亲他们吃个饭?你们也好一阵没见了吧?”
“可以。”
纪轻舟听他这么说,正想叫阿佑改变目的地,这时就听驾驶位上的阿佑提醒道:“老爷和夫人今晚要去参加宴会,大少爷听闻也会去,少爷您这会儿去公馆,怕是碰不见他们。”
“那就回家。”解予安干脆说道。
他口中的家,如今所指的都是位于霞飞路的住所,黄佑树也无需多问。
“都是大忙人哪,”纪轻舟轻叹了一声道,“尤其是沈女士,现在是既要管苏州那边学校,又要筹备着这边农业学校的开学招生,最近几次周末去公馆吃饭都没怎么碰见她。不过等这学期结束,她从蚕业学校那边卸任,应该就好些了,到那时候,你也从南京回来了,那见面的时间就多了。”
解予安静静听着他的话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顿了几秒,才“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你有问题。”纪轻舟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敏锐地转头看向他,“为什么犹豫了几秒才回我?你不会还想留在南京继续干吧?”
解予安侧眸对上他的目光:“没有。”
“你最好是老实点,否则我明天就跟着信哥儿上船去法国。”
“现在补票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
“没有,放心。”解予安打断他胡乱的猜测,拍了拍他的手背慰抚。
纪轻舟仍是微眯着眸子目光狐疑地盯着他。
解予安似觉得他这副生性多疑的模样也挺可爱,唇边泛起些一丝笑意,接着抬手蒙住青年的眼睛,侧身挨近吻了吻他粉润的双唇。
·
既然沈女士等人都不在家,两人也就没有改道去解公馆,直接驱车前往霞飞路的住处。
回家之前,纪轻舟先陪着解予安在附近一家苏菜馆子里,点了芹菜火腿、荠菜肉丝、炒腰虾等三四道对方喜爱的家乡菜,一块又吃了顿夜饭。
等出来时,夜雾早已浓深。
回到家,泡了个热水澡洗去雨夜寒意,纪轻舟换上睡袍出来,正看到解予安衬衣领口微敞、坐姿放松地靠在卧室沙发上,低着头翻阅着几份工作文件。
难得回家,居然还工作……他心下略有不满地嘀咕。
接着眼珠一转,抬步过去,途中拿起一册画报,走到男子身前,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脚踝内侧。
解予安以为他要坐到自己身上看书,便挪开文件,岔开腿往后坐了坐。
而纪轻舟见状,却倏然单脚抬起曲膝压到他腿间,隔着深灰色的西裤面料,往前缓慢而稍稍用力地磨蹭了一下。
解予安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地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脖颈渐染上红意。
呼吸微颤地抬头看着青年:“你……”
“嗯?”见他这副模样,始作俑者却露出无辜的笑意,状若无事地收回动作道:“你要不再往后坐坐呢,不然我坐哪啊?”
解予安对上他暗藏愉悦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后,还真配合地挪了挪位置,道:“坐。”
纪轻舟低头看了眼,却摇头道:“算了吧,现在坐你这肯定硌得屁股疼。”
他说罢,就转身坐到了一旁,万分惬意地侧着身、支着一条腿躺到沙发上,还将脑袋枕在了解予安左腿上。
尽管在这短短几秒间,心中已转过了八百种教训对方的方式,表面上,解予安只是不露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
结果他愿意放人一马,纪轻舟却似是存心找事,拿着画报翻开看了没两页,便佯作不高兴地蹙了蹙眉,埋怨道:“你让小元宝别骚扰我,都快贴我脸上了。”
“谁先骚扰的?”解予安语气里多少带点怨念。
纪轻舟恍若未闻,合起画报放在一旁,望着天花板道:“有个问题我左思右想,一直不得其解。照理说,你也该过了黄金年龄段了,怎么还跟金刚钻石一样?”
解予安为他的语言艺术所迷惑:“什么?”
“还能是什么,”纪轻舟往旁边瞥了眼,“就这个硬度啊。”
解予安过了两秒,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耳边顿然浮起一层薄红,顿了顿嗓音平稳道:“你不喜欢?”
“呵呵,我恨得深沉。”
“那就是喜欢。”
纪轻舟“嘶”了一声,视线转向他道:“要不要脸了解予安?你现在怎么这么自恋?”
“那也是你害的。”解予安一边说着,一边故作镇定地拿起文件遮住自己泛红的脸庞。
“是是是,我是罪孽深重,但这也不能全怪我吧,你不就爱听我在床上的那些吹捧之词吗?”
“吹捧?”解予安又挪开了文件,垂着眼睫注视着他。
“嗯,不然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呢。”纪轻舟轻哼着应声,“其实那种话你想听,我可以随时说给你听的。好棒哦,宝哥哥,你也对得太准了,不愧是神枪手!我……唔唔。”
他才刚发挥了两句,解予安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倏然寂静的四目相视中,屋外的沙沙细雨声变得清晰而真切。
纪轻舟见他只是注视着自己而不开口,握着他的手腕挪开问:“生气啦?”
“没有。”解予安语声安然道。
纪轻舟清楚他生闷气时是什么反应,知晓他的确不在意自己的挑衅,轻咋了下舌道:“没意思。”
转而改变话题问:“明早几点起?”
解予安手里的文件早不知丢到了哪去,右手拨弄着他柔软的发丝,说道:“还有心思问这个?”
“那我现在该有什么心思?帮你灭火吗?”纪轻舟眨动了下眼睫问。
说着就侧过脑袋,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对着小元宝吹了口气:“灭了吗?”
“……”
解予安忍了又忍,终是盯着他的脸庞,道:“你起来。”
纪轻舟泰然地阖起眼:“困了,起不来。”
“困了去床上睡。”
“去床上了,我还能睡吗?”
解予安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假作安睡的脸庞,手掌自额发贴着他的侧脸抚摸到唇颊,指腹摩挲着他淡红的嘴唇,眼前浮现的尽是方才青年微阖着眼眸,挂着一副纯然而灵动的神情朝自己吹气的画面。
那画面与过往一些旖旎的记忆融合一起,令他愈发的心旌摇曳,拇指不自觉地便要往他嘴唇里探去。
“诶,适可而止。”纪轻舟推开他的手臂,及时地翻身坐起。
边穿上拖鞋从沙发起身,边嘴里轻笑道:“怎么还这么老实啊,你但凡撒个小谎,说点甜言蜜语,哄骗一下我,我不就跟你去了吗?”
他说着,正要拍拍男人的肩膀,叫他先去洗澡换衣。
还未开口,便被对方拉着胳膊、搂着后腰,牵引着跨坐到了男子腿上。
纪轻舟被他这般姿势危险地搂抱着,也丝毫不躲不避,抬手掐了掐他微红的脸颊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不想。”解予安不假思索道。
“真的是好消息,不逗你。你不听,我可走了啊?”
“你走得了吗?”
说话间,那双交叉着搂在青年腰间的双臂愈发收紧了几分。
“行行行,算你厉害。”纪轻舟一副纵容语气道,“但你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
他说着,便抬手环绕上解予安的肩膀,双腿挪移着往男子怀里靠了靠。
接着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贴着他的耳畔口吻轻巧柔和道:“我明天不上班,所以今晚,你可以慢慢拆哦。”
青年清晰的应允声缭绕在耳旁,解予安却反倒犹如初尝禁果时那般心如撞鹿。
他低声轻应了声,埋头在青年颈侧,一边深嗅着那熟悉的香气,一边在那白皙的颈项上反复磨蹭亲吻着留下印记。
拥抱着青年身体的双臂紧紧环绕,像是要将大半个月未见的思念都揉进这紧密的怀抱里。
第195章 送别 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次日上午, 天气微阴,微风和煦。
邱文信所乘坐的法国邮轮会在中午十一点离沪,以防万一, 最好是提前一个钟头登船。
因此,不论是邱文信的朋友们还是报馆的同事们,大家都赶在了九点半左右,到黄浦码头给信哥儿送行。
“之前是送元哥出洋, 现在是送信哥儿,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送我啊。”因相交十几年的好兄弟马上就要离开,骆明煊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尽管他打扮得很是正式, 一身驼色的格纹西装, 配了领带,还戴了顶礼帽,面上挂着嬉笑, 眼里却浸润着不舍情绪。
码头上人影交织, 四处是装卸货物的工人和提着行李的乘客, 以及为那些即将远洋的人们送别的亲朋好友。
起装货物之声、催促呼喊之声、絮絮道别之声,种种嘈杂声响, 汇成一片尘世喧嚣之景。
邱文信在马路旁放下行李,抬手拍了拍骆明煊的后背, 安慰道:“你既这么说了, 下一位,便要轮到你了。”
纪轻舟闻言思绪转动, 转过身来看向骆明煊道:“你想出国吗, 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我们来送你啊?”
“我?”骆明煊毫无头绪地皱了皱脸,自我嘲讽道:“就我这文化水准, 出了国跟个猴子也无差别……还是等我多学点语言再说吧。”
“那你就赶紧去报个班。”
“诶,听你这口吻,怎么好似巴不得送我走啊?”
“我可没这个意思哦,”纪轻舟不急不缓地解释,“趁你现在年轻身体好,不就该多出去游历游历吗?像你元哥,出去一趟回来就成熟多了,总归是好事。”
骆明煊看了看站在他身旁面容沉静的解予安,叹气道:“但他们出去好歹是有目标的,元哥是去上学,信哥儿是去交流学习,我能做什么去?”
“不留学,出去玩玩、长长见识也行啊。”纪轻舟不动声色地劝说,“不过得去安全的地方,像瑞士、瑞典、美国、加拿大……都不错。”
他列举了几个在之后几十年中相对安全的国家,微笑道:“像你这样阳光开朗、顽皮直爽的性格,在哪都不会寂寞的。”
骆明煊听着他这般简单的陈述,仿佛出国是一件极为寻常且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光是想象到那漂泊在海上的漫长旅途、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和语言、遇到有趣之事也无朋友分享的孤独,便觉心中惴惴然,难以忍受。
他想,纪轻舟在某种程度上很了解他,却又不是特别了解他,他是性情开朗,却也是极容易寂寞的人。
骆明煊这般思索着,正想要同兄弟们分享对自我的新认知,抬起视线,却见一旁邱文信拍着解予安的手臂,目光却是看向纪轻舟的方向。
信哥儿那留着短胡的嘴唇一张一合,低低的话语被微风吹拂到他耳畔,说:“你们两,便好好过吧。”
骆明煊刚要抬起的脚步落了下来,没有靠近过去。
“信哥儿一走,这沪报编制之重任岂不是要落在我的肩头了?”
忽而旁边一道含着笑的嗓音传来,打断了他们这边的朋友话别。
纪轻舟转过头,看到袁少怀双臂抱胸走来,饶有兴致地接话:“袁先生是新上任的沪报总编?”
“这倒不是,”袁少怀摆了摆手,“我们报馆没有那么具体的职位称呼,谁擅长什么便做什么。不过信哥儿的活向来是最多最杂的,他一走,我和鞠兄、宋兄、李兄,只好将他的活接手过来!好在也就熬个一年,待信哥儿学成回来,定能担起更多的职责来。”
“还得算上往返之期,是一年零三个月。”那位被他称之为李兄的年长文人站于一旁补充道。
“怎能忘了信哥儿的私人游历时间呢?”稍微感伤一阵后,骆明煊便又提起了劲来,嗓门高亢说道:“既然都大老远地出洋了,定然是要去周围游玩一番的,是吧,信哥儿?少说需要一年半吧!”
“行,那就给信哥儿一年半的时间!”袁少怀兀自下了决定,一本正经面向邱文信道:“信哥儿,十三年的秋季,我来码头接你,届时可莫忘了将你的《法兰西游记》带回来,正好给我们报纸再办一旅行副刊。”
“只怕带回来的是个《法兰西食记》吧?”
“诶呀糟糕,听闻法兰西美食不少,信哥儿你可别流连忘返啊?”
邱文信听着同事们调侃自己,也只是随和地笑着,并不反驳。
不远处,他的妻子和儿子站在行李旁,不声不语地望着他们。
“诸位,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站好,我们拍照留个纪念如何?莫耽误了信哥儿上船。”
照旧担任着摄影师职责的宋又陵,将照相机架在平坦路面上,朝他们喊道。
听见他的话语,大家自觉调整站位,面朝镜头,围绕邱文信站成一排。
刚站好位置,纪轻舟看见邱文信的妻儿仍待在一旁未过来,便朝那母子二人喊道:“夫人和小邱先生也一道来拍吧。”
他这般招呼了,母子俩显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却依旧没有动作。
直到邱文信抬起手朝他们招了招,那穿着旧式衣裙的矮个女子,才拉着几岁大的孩童走过来。
骆明煊和袁少怀等人见状,立即挪了挪脚步,让出位置,叫母子俩和邱文信站在一起。
纪轻舟注意到这站位,不禁神情恍惚了一瞬,一股时空错位之感油然而生。
那张照片里原本是没有女子和孩童入镜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张“与邱文信码头道别”的照片里,还将多出他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来。
“站一排太挤了,站两排吧!信哥儿,带着你太太儿子往前走一步!”
宋又陵抬起头高声指挥道,“鞠兄、袁兄几个往信哥儿身后站站,小骆、解兄和纪兄,都站信哥儿旁边来。”
袁少怀察觉不对,边走位边道:“他们三个高的为何要站前边?”
“那还用说嘛,自然是因为我们和信哥儿关系好喽!”骆明煊说着,便抬起手臂搭上了邱文信的肩膀。
“奥,倒不是因为这个,不过拍照嘛,自是好看的站前边!”宋又陵笑呵呵地回复。
接着,他低头正色看向照相机,大声喊道:“诸位再靠拢一点,衣服头发稍微修整一下……”
骆明煊闻言,当即站直身体,整理起自己的领带和帽子来,还转头拍了怕纪轻舟的肩膀,问他帽子有没有戴正。
纪轻舟顺手帮他正了正帽檐,此时,码头上传来检票员催促乘客上船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瞧了眼。
他们背后,那艘名为“盎脱莱蓬号”的远洋邮轮正停泊江畔。
望见那熟悉的码头景象、高高堆起的货物与熙熙攘攘的路人,数年前在苏州邱文信旧居内看见的那张早已泛黄发旧的相片不觉浮现眼前。
想起当年的画面,他心中蓦然回荡起一股深沉的既亲切又怅惘的情绪,不禁转过身,看向身旁男子。
解予安今日所穿的正是一套经典款的衬衣西裤,出门前将头发梳理成了三七分背头,几缕额发为风吹落,松散地搭在额角眉梢上,连发丝垂落的角度都与那照片上的很是相似。
解予安注意到他恍惚游离的眼神,低声询问:“怎么了,离别感伤了?”
纪轻舟回过神来,凝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不禁莞尔。
接着转头望向前方的照相机,口吻稀松平常地嘱咐:“等会儿,你记得笑一笑。”
毕竟以后是要挂上名人故居展示的。
待大家整理完毕,摆好姿势,在摄影师的指挥下,青年们脸庞上绽放出淡淡的笑意。
稍后,随着一声快门轻响,镁光闪过,这一瞬亲朋好友相聚,离别前的喧嚣热闹、欢喜悲愁,皆在胶卷中定格保存下来。
·
送完邱文信上船,回到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解予安是下午一点的火车,从家中赶去火车站还要近一个钟头,因此时间较为紧迫,也来不及再好好吃顿饭。
稍微收拾下行李,休息个十几分钟,吃些简便的食物垫一垫肚子,便要立刻出发。
两人上楼到卧室后,解予安先去了趟盥洗室,做出门前的准备。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休息等候着,无意间扫过面前的小圆茶几,看见桌上那装着厚厚文件的牛皮纸袋,想着先帮对方收拾一下,好节省时间,便拿起一旁小手提箱里的公文包,准备将那文件袋收进去。
解予安此次回来只住一晚,也就没有带衣物,他的行李格外简单,手提箱里除了那些零碎的随身物品,唯有这公文包是最大件的行李。
而这黑色的皮革公文包,还是自己当初在对方准备去南京工作的时候送他的。
用了近三年了,倒是依旧锃光发亮的,保养如新。
这下可好,等解予安回来上海从商了,还能接着用。
纪轻舟这般悠然思索着,打开皮包,拉开夹层,正准备将那厚厚的文件袋塞进去,倏然目光一滞,瞧见这包袋夹层内还单独存放着一份文件。
那文件横向摆放,正上方标题位置,赫然印着三个大大的墨字——“委任状”。
盥洗室传来脚步声响,纪轻舟却是毫不顾忌,放下文件袋,直接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这纸上通篇无标点的繁体扁体字,纪轻舟一眼扫过,只觉密密麻麻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底,但那起头的“陆军部”、“委任书”几字,他却是看得异常清晰。
正于此时,解予安整理完毕,拉开盥洗室门出来,一抬眸,便见对面沙发上,青年面色冷然拿着一张纸页,不苟言笑开口:“解予安,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第196章 委任书 我好像要爱上这里了
如非必要, 纪轻舟真不想在这种即将分离道别的时候冲着对方发脾气。
但看到这张委任状,想到解予安又瞒着自己,接下这等危险职位, 他心里便骤然冒起一股难以压制的火气来。
解予安对上他严冷的目光,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瞥见他手上所拿的东西,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一封委任书。”他语气平缓温和地说道。
“我认得字。”纪轻舟将那张委任状拍在桌面上, 仰起脸看向身前衣着整齐的男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上次是瞒着我去南京,这次是准备一个人悄悄去北京当大官了?”
他方才仔细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内容, 才发现这上面写的什么指挥部指挥官的职位, 是需要去北京赴任的。
“不会,我已决定回信拒绝。”
解予安半蹲下身来,凝视着青年的双眼, 坦然回道, “我从未想过去北京, 也不想做官。”
这委任书上的职衔的确是一个好位置,如若有机会, 两年内说不定可晋升少将,但解予安心底知晓, 京城不是个好去处, 多方势力,龙蛇混杂, 稍不留意就容易没命。
假如他在上海没有其他牵挂, 只身一人想要闯荡事业,或许会赴任一试,但现在么……他则是考虑都未曾考虑过。
之所以没有把此事告诉对方, 也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接下,以免纪轻舟多虑,便索性没有开口。
纪轻舟张了张唇,一口火气还未发出来,又被解予安淡然镇定的话语压了回去。
旋即他察觉不对,拿起那张纸又仔细瞧了两遍,尤其是底下那两道潦草的签名和红色的盖章,怎么看都觉得它不像是一份普通的委任书,倒像是不容违抗的任命书。
“这事,写个信就能解决?”他怀疑地挑起眉角。
解予安稍作停顿,道:“解决不了,也会有人帮我摆平,别担心。”
他这么一说,纪轻舟反而更为担忧,盯着他似问非问地说:“谁帮你摆平,你爹的手伸不到那去吧?那是……南京那边的人?”
解予安与他相视了几秒,没有吭声,接着拿过他手里的纸张随手一折,放进了公文包里。
但他的无言也代表着一种直白的回答。
纪轻舟不禁蹙起眉来,心怀不安问:“你没有牵扯进去吧?”
此刻,邱文信已登上了前往法国的邮轮,他便彻底没有了能确保对方安危的底牌。
之前觉得顶多再过两个月,等这一期的军校学生毕业,解予安便会回来上海,之后不管那些人怎么争斗,也与他们无关,因此不怎担忧。
哪知这会儿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张委任状来,叫他立即提起了警戒之心。
但仔细一想,此事也不奇怪,如今这年代,但凡留洋归来的皆是受人争抢的人才,解予安既是西点毕业,受伤退伍前仅二十岁年纪已是上校军衔,足以证明其天赋实力。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眼睛才复明不久,便收到了南京军校的总教官邀请,而今学校职位还未卸任,又拿到了北方陆军部盖章的委任书。
这不恰恰说明了,一直有人关注着他的状况,想要将这块香饽饽拉到自己的阵营中去吗?
解予安微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放在膝头的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拍着,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道:
“我仅在学校教课,能牵扯进什么?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你教课的学校可不是什么普通学校,”纪轻舟回道,“你的同事、你的上级,甚至你的学生,也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那我也只是个教官而已。”解予安平静说道,“你别想太多,再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他说着,拇指摩挲了下青年细白手指上那耀眼锃光的戒指:“等我回来,就结婚。”
“你少立这种……”
纪轻舟话到一半又止住,发现自己竟连这等话语也不敢多说,一旦往这个方向深想,心里便惴惴不安。
他倒不觉得解予安会在这种事上骗他,骗这一时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怕有时候人太有用反倒惹来忌惮,而欠了的人情也往往是要还的。
他越想越是眉头紧蹙,拥有着后世过多的信息干扰,令他不得不生出一些阴谋论来。
解予安见他这副神情,便知他又不知脑补什么开始钻牛角尖了,抬手抚了抚青年的眉心道:“小事而已,不必忧虑。”
纪轻舟也知晓过多担忧无用,微抒了口气,劝慰自己,好歹解予安不打算接这委任书。
换个角度思考,说不定这正是影响他命运的关键转折呢?
想到这,他心底稍微放宽些许,朝对方道:“你还是尽快回来继承家业吧,不是都说商场如战场吗,你回来给我开工厂,也相当于换个战场发挥才能了。”
“嗯。”解予安淡淡应声,接着唇边牵起些许笑意,补充:“还要给你在外滩买栋楼。”
“吹牛的话就别说了,做不到怪丢人的。”纪轻舟轻嗤了声,瞥开了目光。
他语气轻嘲,解予安却也不反驳,仅是抬着眼睫,静静注视着他那略带弧度的黑发下俊俏生动的眉眼,眼底漾着柔和的眸光。
纪轻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语,便挑了下眉:“看什么,不服气?”
“生气也漂亮。”解予安难得话语直白道。
“啧,你口味怪特殊的。”纪轻舟别有意味地扫了他两眼。
接着抽出手看了眼腕表,见时间不早,便站起身来道:“你差不多该走了吧,抱一下。”
解予安跟着他站起身来,闻言便抬起手熟练地将人揽进了怀里。
鼻尖掠过薄荷与月桂的清甜香气,令他不由得搂紧了青年的腰身,手臂紧贴着他的身躯,感受着那透过薄薄衣料传递来的体肤温软。
片刻后,他侧过头吻了吻青年的耳朵,确认道:“今日不去上班?”
“嗯,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纪轻舟在他耳畔回道,嗓音里仍带着些怏怏不快的慵散。
“那下午在家好好休息。”
“知道了。”
解予安修长的手掌贴着青年脊背缓缓上移,包裹着他的后颈轻轻揉捏着,似在汲取那肌肤的温度。
安静拥抱了几秒后,他话语沉静地开口:“你生日那时,可有时间去南京?”
“我生日,几号啊?”
“下月九号。”
纪轻舟不必刻意回想行程也知道下月多半是没有空闲的,嘴中却道:“也许有空吧,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嗯。”
“奥,那行呗。”他双臂环绕着男人的肩膀,将下巴往解予安颈侧贴了贴,漫然回应道:“那我尽量抽时间去看看你,还有你给我准备的惊喜。”
解予安唇边牵起浅浅的弧度,口吻恬淡道:“那便说好了。”
·
虽然答应了解予安下午安分在家休息不去工作,纪轻舟却未说晚上不出门。
送解予安去火车站后,他回到家中休息了一阵,傍晚六点,又换上一身整齐靓丽的礼服,前往卡尔登饭店参加一场社交晚宴。
这场宴会的举办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南绮。
由她一手创办的农业专业学校,校舍在两个月前便已竣工,即将正式开始招生,为了拓宽学校名气,吸引师资力量,并拉取更多的钱款资助,她最近一直在积极地参加并组织各种社交派对。
而纪轻舟作为这所学校的资助方之一,自然也希望她的学校能够办好,只要有时间,凡沈女士组织邀请他参与的活动,他都会去。
夜幕时分,卡尔登饭店的大华舞厅内灯光璀璨,酒液鲜花的芳香与精致奢华的晚装填满着整个会场。
纪轻舟今日穿了套廓形宽松优雅的浅灰色银丝斜条纹西服,搭配白色的绉绸衬衣与黑色的尖头皮鞋。
柔软而垂坠的衬衣领口敞开外翻,锁骨上点缀了一条细细的碎金项链,柔白的衬衣面料与闪烁的金色项链,衬得那颈项肌肤愈发的皓白如玉。
领带同样是米白色的绉绸制作,仿佛浑然一体般垂落在衬衣门襟处,扣着金色腰链的皮带勾勒出窄瘦的腰身,显现出一股别样的风流魅力。
沈南绮见到他时,不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感叹道:“不得不说,你本身便是你这个时装品牌的最佳模特。”
纪轻舟从侍者的托盘中拿来一杯起泡酒,扬唇一笑道:“但我做的多是女装。”
沈南绮脑中不觉想象出他穿着裙摆夸张的女裙走上舞台的模样,接着急忙撇开思绪,岔开话题问:“听闻元元昨日回来了?怎么也不回来吃顿饭?”
“原本是想要去的,但你们昨晚不是去参加宴会了吗?”
“奥,对,最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脑子都忙糊涂了……”
正说着,一个身材瘦削、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挽着他年轻的妻子走到二人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解太太,听闻您最近又建了所新学校,可真是吾辈楷模呐。”
“哪里,齐老板向来热心教育,您捐建的学校、培养的人才也不在少数,我们推行教育,可离不开你们实业家的支持。”沈南绮客气地笑了笑道。
对面男子似觉心底舒坦地微微点了下头,旋即目光一转,瞄准她身旁的青年问:“这位是?”
“我的外甥,纪轻舟。”沈南绮简单介绍了一下,接着又对纪轻舟道:“这位是青州造船厂的齐老板,还有他的太太。”
“奥,您就是纪先生,早有耳闻。”齐老板伸出手来,同纪轻舟握了握手。
尔后微眯着眼眸看着青年说道:“前阵子京城有人模仿您办了场古今服饰展览,纪先生可有听闻过?”
“听说过,我还收到了邀请函,不过公事繁忙,很遗憾没有到场。”
“那您幸亏没有专程跑一趟,这时装表演我去看了,北京终归是国之中心,传统底蕴太过深厚,古今服饰展览,仅看到了古意,而无今之新颖美感。”
齐老板委婉却不客气地评价道,旋即话锋一转:“听闻您过一阵也准备办时装展,不知我同我太太,可有这荣幸问您要得一张门票啊?”
“齐老板太客气了,”纪轻舟一派笑吟吟地接道,“您和夫人对此有兴致,我高兴还不及,届时一定会给您发邀请函的。”
听他这般承诺,齐老板似觉心满意足,随即和沈南绮寒暄客套两句后,便带着妻子去同下一个目标结交。
沈南绮等他们走远后,才抚了抚额角的发丝,调侃身旁青年道:“你如今可真是远近闻名了,他说不认识你,却像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纪轻舟抿了口起泡酒,低声回道:“那还是托了施小姐的福,我也不想总上八卦报纸……”
“但你做的这行业便是如此,你越是出名,越有人愿意捧着钱来买你的衣服。”沈南绮轻描淡写地道破了这行业的规则。
纪轻舟轻笑了声:“还是阿姨看得通透……”
话落,沈南绮又带着他走到了长长的自助餐桌旁,面露笑容同两位洋人女士打起招呼来。
“认识一下,这位是艾琳·哈恩女士,PG日化公司的经理,”沈南绮特意改用英文为纪轻舟介绍道,“同时,她也是我的老同学,很高兴她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来担任我们学校的英文课老师。还有这位是伊芙琳小姐,是她的女儿。”
说罢,她又向对面二人介绍了下纪轻舟的身份。
“哦!世纪时装,我在《女士日报》上看到过你的作品。”那位头发褐黑、面容红润的艾琳女士似乎很是惊喜。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面前青年俊雅而时尚的仪表,由衷地夸赞道:“我在美国的许多朋友都很喜欢你的时装风格,还有一些裁缝仿制你的衣服放在店里出售,它们往往很受欢迎。我敢打赌,假如你在纽约开一家精品时装店,一定会赚得盆满钵满。”
纪轻舟倒还真通过一些外文报纸读到过类似的内容,闻言便举了举酒杯笑道:“感谢您的赞美,将来会有机会的。”
他用着流利的英文礼貌回复,倏而眼光一转,注意到夫人身旁,那留着深褐色及肩卷发、面容白皙丰润的少女正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便也朝她微笑着点了下头。
艾琳其实还想要和老同学的外甥,这位时装品牌设计师聊一聊她所感兴趣的衣服与时尚。
但今晚的宴会主题毕竟是学校与教育,无关之事不好聊得太多,和沈南绮简单地叙了叙旧后,便看着他们二人执杯转身离去。
“这真是一个意外惊喜,伊芙琳,以后你在这也可以穿上最时尚最新款的裙子了。”
艾琳一边望着沈南绮二人的背影,一边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她是近段时间才带着女儿来到这工作的,因为和沈南绮是好朋友,是老同学,她对这个国家没有偏见。
但处在青春期的女儿却很不喜欢这会儿,自搬来上海后便郁郁寡欢,不爱出门,也不愿上学,她为此一直很苦恼。
而今突然想到女儿喜欢时尚漂亮的裙子,艾琳心想或许有一个突破口能够让她逐渐接受这个新环境。
哪知她说完那句话后,好一阵没等到回应,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儿,却见对方面色发红、神情恍惚,浅褐色的眼珠定定地凝望着远方的青年背影,说道:“妈妈,刚才有一道暖流袭击了我的胸口,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像要爱上这里了……”
第197章 追求者 恐怕是他接触的客户中家底最富……
纪轻舟遇到了他自穿越以来最大的困扰。
——沈女士那位老同学的女儿, 年仅十六岁的伊芙琳小姐,自从那晚的社交宴会上与他见了一面后,已经连续五日清晨出现在南京路的时装屋门口等他上班了。
前四日, 这位小姐说要请他去喝咖啡、吃早餐、约会逛街等,都被纪轻舟用工作繁忙的理由打发了回去,第五天,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走, 直接追着他到了杂志社楼上。
“伊芙琳小姐,你这么跟着我,你母亲知道吗?”
二楼杂志社内, 受邀拍摄六月刊封面的模特晏乐已然换完了衣服, 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做头发。
拱形飘窗前,明媚的朝阳斜照着茶几上的玻璃水杯,折射出斑斓刺目的光斑。
堆满着各种杂物的茶几旁, 解良嬉和文稿编辑白今慧正一边用丝带装饰等会儿拍摄用的道具伞, 一边看八卦看得津津有味。
“我妈妈非常支持我追求爱情。”
约莫是年纪小又身处异国的缘故, 伊芙琳似乎觉得杂志社内的人大部分都听不懂英文,于是大胆地向青年表达自己的爱意。
“那你母亲一定不知道, 你追求的对象比你大十四岁,而且已经结婚了。”纪轻舟淡然回复, 始终维持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面对着少女的热情表白,脸都不曾红一下。
接着便自顾自地拿起挂在龙门架上的一条珊瑚粉色的窄丝巾, 打了个蝴蝶结, 走到晏乐身旁,往她盘起的头发上比了比。
“我认为年龄不是问题,我已经年满十六周岁了。”
穿着一身浅黄色低腰线连衣裙的伊芙琳,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褐色的双眸痴痴地望着青年道:“如果你爱我,你的婚姻也不会是我们之间感情的阻碍。”
“我怕你再纠缠下去,你会成为我婚姻的阻碍。”
“我听说过你们国家的婚姻,遵从父母安排的婚姻不会幸福,如果你愿意和我约会试试,你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纪轻舟解开那条丝巾,手指勾起梳妆盒中一条细细长长的珍珠项链,转头看向少女认真说道:
“盲婚确实不应该,但碰巧,我很爱我的另一半,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不难理解吧?”
伊芙琳涂抹着粉色唇膏的嘴唇委屈地噘起,与他视线交汇了片晌后,问道:“我可以见见你的妻子吗?”
“不可以,他不爱出门。”纪轻舟干脆地回复,倚在梳妆台旁,低着头将细珍珠项链缠绕在丝巾上。
“你骗我,我看过你的专访,你说你的妻子在另一个城市工作。”
“……对,我骗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出现会影响我妻子的心情,而我只想让他每天开心快乐,明白了吗?”
伊芙琳似是头一回遭受这样的挫折,丰润的面庞涨得通红,她神色黯然地注视他道:“你一直拒绝我,我非常伤心。”
“真是抱歉,但你伤不伤心,和我没有关系。”
纪轻舟有意摆出漠然的姿态回应,转身将那缠绕着珍珠项链的窄丝巾作为发带绑在晏乐的头发上。
“你太令我难过了,我的心都破碎了。”少女神情悲伤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光:
“我以为上海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结果它是一个如此令人心碎的地方。”
说完此言,她最后望了男子冷漠的侧影几眼,便依恋不舍地转身,缓慢朝楼梯走去。
直到伊芙琳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纪轻舟才轻呼了口气,绷得冷漠的神情松懈下来。
转头瞧见解良嬉正捂着嘴笑得开心,他略无奈地叹气道:“别笑了,良嬉姐,刚才不帮我劝一劝就算了,还笑我,你的良心呢?”
“我可没笑你。”解良嬉放下手里的道具伞,起身走到纪轻舟身旁,压低声音道:“我笑解予安,他一定想不到,他的竞争者是一个十六岁的美国小姑娘。”
纪轻舟扫了眼旁边的化妆师和模特,岔开话题道:“您要是闲的话,不妨拿着相机下楼去踩踩点,模特造型差不多了,马上可以下去拍摄了。”
六月刊的封面,他们准备拍摄外景,取景地就选在附近视野开阔的街口。
“等会儿啊……”解良嬉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钢笔,翻开笔记本,边写边打趣道:“‘这是一个美丽而令人心碎的城市’,等解予安回来,我要把这句话告诉他。”
纪轻舟无言地别过了头,转而为模特挑选起搭配的首饰。
解良嬉见他不理会,也不再多调侃,随即便带上相机,叫上新雇的打光助理下了楼。
纪轻舟在首饰盒中选出一对红宝石耳坠,递给晏乐让她试戴,随口闲聊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接这次的封面邀请,最近不是在拍戏吗?”
“我的戏已经拍完了。”晏乐熟练地戴上耳环,对着镜子照了照,“只是一部小短片而已。”
“这样啊。”纪轻舟漫然应声,微俯下身审视了片刻镜中模特的妆容造型,点点头道:“可以,就戴这一对吧。你起来整理下,准备去拍摄了。”
晏乐闻言便起身到穿衣镜前整理下了衣着。
稍微理了理头发后,她的视线却瞟向了镜子斜侧方那道穿着浅蓝色衬衫的清秀而挺拔的男子身影,似不经意地问:“纪老师,您快要过生日了吧,这次可要办个生日宴会?”
去年纪轻舟生日时,为联络客户感情,庆祝品牌创办成立三周年,特意在手工坊办了场生日派对,邀请了家人朋友、合作伙伴和一些老客户等共进晚餐,晏乐因此也知晓了他的生日。
“今年不办了,答应了我太太要去南京陪他。”纪轻舟边说着,边踱步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
“这样啊……真羡慕您太太。”晏乐收敛目光,语气里含着些许不明显的失落。
纪轻舟敏感地抬眸扫了眼镜子女子的神情。
刚拒绝了一位过度热情的追求者,导致他现在有些疑神疑鬼。
但随即想到晏乐男朋友都谈了两个了,便立即打消了疑虑。
好险……差点成为普信男了。
纪轻舟心忖着,暗自摇了摇头,接着放下玻璃水杯,走到晏乐身旁,最后审视了下她的整体妆造。
此次的封面服装是一套玫瑰红的套装裙,收腰抽褶的翻领上衣,搭上轻盈飘逸的半身裙,再配上一双棕色皮靴,整套穿搭简洁时尚且活泼动感。
明亮的色调与动态丰盈量感的廓形,正是这次夏季系列新款的主题。
“行,下楼开拍。”
·
自那日含泪离去以后,伊芙琳小姐许久没有出现于时装屋门口。
正当纪轻舟逐渐忘记此事之时,一周后的上午,当他带着季秘书来到店里查账,推开红漆玻璃店门,抬眼便见那位留着深褐色卷发的少女又出现在了柜台旁,身边还多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丽少女。
对方看见他的出现,涂抹着亮色口红的嘴唇先是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紧接着又迅速收敛神色,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走到他面前道:
“我这次不是为了追求你而来的,你可以放心,不必躲着我。”
“我已经放弃你了,毕竟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伊芙琳刻意强调道。
尽管她看见青年,仍然移不开目光,每当与那双明亮的黑眸相碰撞,心脏总是扑通通地乱跳。
“是吗,那就太好了。”纪轻舟态度随和地应声,见柜台后方的林遐意神情无奈地朝自己摊了摊手,就垂眼看向少女问,“那伊芙琳小姐,你今日来这有什么需求吗?”
“嗯,不是我,是我的朋友有需求。”
伊芙琳说着,转身去拉起那金发少女的手,回道:“她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普莱斯小姐,她想要找你定做一套礼服。”
玛格丽特·普莱斯……
纪轻舟眉毛微动,看了看那名金发少女,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女佣。
若他记的没错,工部局的董事长,目前的上海首富、大银行家就是这个姓氏。
不过首富的女儿应该不需要亲自上门来他的店里定做衣服,家里雇佣的裁缝估计就不会少于五个。
纪轻舟脑中闪过这些思绪,朝向那位普莱斯小姐道:“要定做礼服是吗?那两位请跟我来吧。”
说罢,他便带着几位来客,转身朝着楼梯而去。
其实他店里的常客,需要定制衣服通常会前往霞飞路的手工坊,在那里可以自己选择面料,尽情与设计师沟通需求,获得最完善的服务。
不过住在这时装屋附近的客人,若是不愿跑太远,也可以直接来店里下单。
平时都会由林遐意和店里的店员负责沟通记录那部分客户的需求,留下尺寸和地址,而今日既然正好被纪轻舟碰上了,又是认识的人介绍的顾客,他便直接带着客人上了三楼,去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走进阳光铺洒的办公室,纪轻舟让秘书给两位小姐沏杯红茶,请两个姑娘在办公桌旁落座。
接着便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随意抽了支钢笔,翻开笔记本问道:“普莱斯小姐,对于您想要定制的礼服,有什么要求吗?”
这位金发小姐的性情较为文静,她向着给自己端来茶杯的季秘书微微点头道了声谢,接着不快不慢话音优雅地回答道:“只需要是适合我的,美丽的裙子。”
纪轻舟心底微微叹息了声,这种回答是他觉得最可怕的。
他面不改色继续问道:“那您打算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穿上那件裙子?晚宴、舞会,还是音乐厅、跑马场?”
“在我的生日会上,八月二十二号。”普莱斯小姐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问题道,“至于场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场花园宴会。”
“奥,生日会,花园派对……”纪轻舟简单在纸上记了两笔,“有风格偏好吗?成熟的?甜美的?端庄优雅的?”
金发少女思考了一阵,一时也说不出自己的具体喜好。
她转头看向伊芙琳,对方便帮她回答道:“我想你应该适合甜美的裙子。”
“但也要端庄优雅。”普莱斯小姐补充说道,旋即考虑着向纪轻舟提起道:“其实您店里的衣服我之前买过,我喜欢读《纪元》杂志,尤其是时装穿搭版块。
“但不知为何,那些裙子出现在模特身上时很漂亮,而我穿上却往往不是那么合适,如果有什么我特别喜欢的款式,通常买回去后还需要叫裁缝修改过才能穿。”
纪轻舟露出笑容道:“当然了,我店里所售的是根据大众体型制作的成衣,想要完全适合您的身材,唯有量体定制才可以做到。”
普莱斯小姐点了点头:“所以,我希望您制作的这件裙子能完全适合我,不仅仅是尺寸上的合适,那种程度我家的裁缝也可以办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理解,根据您的外貌气质设计最合适您的专属礼服,这是我应该做的。”纪轻舟说道,“那么,还有什么额外要求吗?”
普莱斯小姐再度思考了几秒,缓慢表达道:“那场生日会将是我首次在社交场上正式公开亮相,会有非常多的客人,也会有报纸记者,我希望我的照片印在报纸上也能很漂亮。”
纪轻舟越听越觉得这位小姐身份不简单……莫非真是工部局董事长的女儿?
这所谓的工部局,有些像是租界内的国会,是由外人纳税会产生,其下组织有多项事务委员会,例如警备、工务、财政、交通、卫生等等。
董事会常设董事十四人,再由这十四人选出一位为会中主席,即董事长。
原本这董事会是没有华董事的,一切事物皆由外人所管,直到两年前华人纳税会成立,才改变了这一规则。
而纪轻舟之所以知晓这些事情,也是因为解见山正是那五位新上任的华董事之一。
如若这位小姐真是那董事长的女儿,对方恐怕会是他接触的客户中家底最富裕的一位。
他暗自思忖着,不动声色地将笔记本翻过一页,连带着钢笔挪向对面:“那请您留个电话和地址,一周内,我设计完稿后,会联系您约时间看礼服效果图。”
金发小姐神情安然地点了下头,拿起钢笔,在纸上留下地址电话后,微笑着推还给了他。
纪轻舟垂眸看了眼具体的地址名称,微微挑了下眉。
果然,还真是那相当有名的普莱斯花园公馆。
第198章 礼服设计 你请了一个华裁缝?
每周的星期日是世纪高定手工坊员工的休息日, 当然,为了保证手工坊的正常运营,每到周末, 各个部门还是会安排轮值的员工留在别墅里工作。
今日的设计部,就轮到了宋瑜儿值班。
“叩叩……”
“宋小姐,有客人。”
正当宋瑜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翻阅着石印版的名家画作, 吸取设计灵感之时,茶房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奥, 来了!”宋瑜儿随手将书签夹在了画本中, 匆匆忙忙地起身,拿起笔记本与自来水笔,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快步来到了一楼的待客室。
“吴小姐, 原来是您啊!”
靠近楼梯东侧的待客室就位于一层临近马路的落地窗旁。
宋瑜儿穿过一道隔断玻璃门, 走进待客室,便见深咖色的皮革沙发旁, 一位穿着青色软缎旗袍的女子正站立等候在半开的棕褐色百叶窗前,静静地望着外边川流不息的马路街景。
那女子秀发低盘, 黑发间插着一支玉簪, 身材高挑而身形曼妙,正是他们店里的常客吴柏玲小姐。
因为老师曾给对方设计过一套令她分外惊艳的玫瑰黑羽白色缎面婚纱, 而这位客人却出于一些原因选择了另一套紫罗兰式样的婚纱, 宋瑜儿因此对这位客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你还是叫我查尔斯夫人吧。”吴柏玲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微笑着提醒道。
“哦抱歉,查尔斯夫人, ”宋瑜儿立刻改了口,挂起笑容示意对方在沙发上落座,接着学着她老师的流程问道:“您这回是想要定做什么衣服呢?”
“纪先生不在这?”吴柏玲扫了眼门口方向问。
“老师今日不过来,您有需求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但我要定做一套礼服,”吴柏玲端起桌上茶水,啜饮了一口,语气淡然中夹着些许强势的意味,“过一阵,我要去参加一场生日宴,那是一场非常重要的宴会。”
“我明白,我们每一套礼服定制都是交由老师他亲自设计把关的,您可以放心。”
宋瑜儿明白她的顾虑,耐心地解释道:“以免您白来一趟,您可以先告诉我您的要求,之后老师如果有细节方面的问题需要和您沟通,他会再电话联系您的。”
“奥,是纪先生亲自设计就好。”吴柏玲看起来满意了许多,接着便靠在沙发上,缓缓说起自己的要求来。
“我要去参加一位小姐十六周岁的生日宴,不能穿得太华丽浮夸,因此想要做一件式样简单素雅、不抢风头,却也清新秀婉、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礼服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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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宝建路6号的小洋房工作室内,纪轻舟正坐在蝴蝶桌前,撑着脑袋,望着面前玻璃窗上摇曳的婆娑树影,构思着新接的单子。
尽管他在时装屋、手工坊都有自己的专属办公室,但当他需要一个尽可能清净无人打扰的设计空间时,还是会选择这间老工作室。
选择在这空间不算宽裕、光线不算明亮的二楼东北角书房,关起门来进行沉浸式的创作。
这两日,他所投入设计的毫无疑问就是最近刚接下的普莱斯小姐的生日宴会礼服。
毕竟是沪上首富的女儿,这笔单子倘若能令对方满意,赚钱多少倒在其次,关键是能收获一位长期稳定的大客户。
不过或许是太想要拿下这笔单子的缘故,真构思起来,他一时之间反倒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昨日待在这工作室书房内,翻阅着书籍画本思索了好一阵,才有了大概的方向,尽可能沉下心来,将那位金发少女当做自己的模特去设计打扮。
他有观察过普莱斯小姐的身材特点,对方的确生着一张天真美丽的脸蛋,但或许是因为年纪小,还未怎么长开,她的个子偏于娇小,没有修长的腰肢,也缺乏女子的曲线,脸颊和手臂还带着些小女孩的圆润肉感,因此线条太过简洁或硬朗的裙子都并不适合她。
例如那种纤巧优雅的小礼服,抑或给陆雪盈制作的凤尾蝶裙那般修身曳地的长礼服,都无法很好地衬托出她的气质。
最适合她的,反倒是古典式样的克里诺林式晚礼服,以鱼骨支撑的胸衣与膨大化的裙摆,更能勾勒衬托出她纤细的腰肢与优雅的气质。
又或是芭蕾舞裙风格的较短而蓬松轻盈的裙摆,以普莱斯小姐的身材样貌,穿上后也会十分的灵动可爱。
但她肯定无法接受穿那样短款式的裙子出席自己的生日宴。
因此,纪轻舟考虑许久后,还是决定绘制一套式样隆重的复古浪漫的晚礼服。
他鲜少做这样的裙子,因为费时费力费布料,且并不实穿,上一次做还是两年前的第一届同业公会时装大秀。
为了给“纯真、率性、勇敢无畏”的主题留下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结尾,他设计了那套裙摆夸张的白茶花纱裙。
结果导致施玄曼在秀场摔了一跤,留下了经典的照片。
而那套礼服在大秀结束后不久,便被一位富商以千元高价所购买收藏,不知将来是否还有现世的机会。
脑中闪过那些思绪,纪轻舟听着初夏时的新蝉吟唱,握着铅笔在雪白的纸页上唰唰地画着圆润流畅的线条。
他昨日有绘制一款低饱和淡蓝色的单肩礼服裙。
斜肩的设计与看似随性的褶缝营造出现代感的时尚氛围,较厚质地挺括的塔夫绸塑造出饱满隆重的裙体,衬托出模特高冷典雅的气质,最后在肩侧装点上一朵清冷浮夸的浅蓝色绸缎玫瑰,是为整套礼服的点睛之笔。
绘制这一套的线稿时,他还算满意,待大概地上色完成之后,却又觉得端庄有余,而不够华丽,不够甜美,多半达不到普莱斯小姐的要求。
不过倒是还挺符合他九月份的高定秀主题的。
于是撕下草稿,夹到了另一本画册中,尔后面对着雪白的画纸,从头起草。
经过一晚上睡梦里都在琢磨画稿的构思想象,他总算有了大概的设计方向,今日一大早便来了这工作室,关起门来画画创作。
十六岁女孩的生日宴,正处于青春年华的黄金时代,纪轻舟想给她设计一套生机勃勃,且极致优雅华丽的礼服裙。
令她只要穿上那套礼服出场,便能成为那场花园派对的公主。
仍旧是复古束腰搭配宽大蓬松的裙摆,颜色便选用精致甜美的蜜桃粉色与时尚奢华的鎏金色,碰撞交叠,以衬托出模特高贵典雅的气质。
领口设计为一字肩的式样,配合灯笼袖带荷叶边的袖型,能更好地展现出模特纤细的脖颈,并遮住手臂的圆润感。
考虑到普莱斯小姐在最后补充的那点额外要求——希望自己登在报纸上的照片也能闪耀夺目。
纪轻舟准备给裙子选择的面料是光泽亮丽的真丝缎,届时灯光一打,裙面光泽动人,即便在??黑白照片中,也足够华贵耀眼。
至于裙子的装饰细节方面,他并未选择使用蕾丝或珠饰的点缀,所选用的缎子面料就已足够华丽,唯有以大面积简洁的裁剪来凸显它的优势,过多的元素添加反而容易显得老气。
于是考虑再三后,他便决定在裙面两侧蓬松的褶裥上点缀上金色的缎带礼花。
并为了呼应普莱斯小姐那头灿烂的金发,在蜜桃粉的裙身面料上错落有致地添加上了许多金色小巧的花冠刺绣图案,使得膨大的礼服裙面拥有足够的精致细节,不那么空旷。
最后再于模特脖颈和耳垂上添上创意独特的华丽珠宝,便是一套经典浪漫而不失活力生机的优雅礼服。
纪轻舟脑中一边考虑构思着,一边拿着画笔调着颜料,仔细填充着细节处的色彩。
不知不觉,上午的日光已彻底从桌沿退去,到了午餐时间,阿福前来敲门,叫他下楼用餐。
纪轻舟起身前看了看画上那初步成型的奢华甜美的礼服,微微地点头舒了口气。
上色后的总体效果还是挺令他满意的,希望普莱斯小姐也能够喜欢吧……
·
普莱斯花园公馆,周末的下午茶时间。
午后两点,温煦慵懒的日光穿透米白色的蕾丝窗帘,铺洒在公馆二楼的阳台花厅内,化为斑驳朦胧的光影笼罩着卷草花纹的沙发与地毯。
留声机播放的悠扬音乐中,几个女佣来回穿梭于花厅之间,在铺着洁白蕾丝花边桌布的茶桌上摆上插着鲜花的瓷瓶与三层的点心银盘,并用小推车送来精致的瓷器茶具,娴熟而轻巧地布置着下午茶环境。
痴迷文学创作的普莱斯夫人很喜欢组织聚会,通常会在每周末的下午三点至五点半,在自己家中举行定期的文艺沙龙,邀请各界的名媛名彦们,又或是艺术界的画家、音乐家、戏剧家、诗人们来到这聊聊天,喝喝茶,谈谈文艺创作,不拘国籍。
今日也是一样。
尚未到会客时间,普莱斯夫人和她的女儿玛格丽特已在花厅内安排准备好鲜花、音乐与红茶点心,等候客人的到来。
而她的先生达德利·普莱斯先生也难得出现在这里,正闲适地坐在沙发上翻阅着报纸。
“你请了一个华裁缝给你制作生日宴会的礼服?”
听自己的女儿谈起前两日和朋友去店里定做礼服的经历,穿着一身修身马甲衬衣的普莱斯先生略有些诧异地从报纸上抬起视线,看向玛格丽特。
“是的,那位设计师先生很有名,他主编的时尚杂志每一期我都会看,虽然看不懂文字,但图片上的裙子很是新颖漂亮,我想要试试那种新风格的礼服。”
穿着一身浅绿色连衣裙的玛格丽特认真说明缘由道。
“我对那种杂志不感兴趣。”普莱斯先生放下报纸,摊手道,“你想要尝试新礼服,我可以去请泰勒先生、请普尔女士过来,你何必专程去店里找一个华裁缝?我不觉得那些梳着辫子的黄皮能做出什么适合你的漂亮礼服,这完全是在白费精力。”
“你这么说太没有礼貌了,达德利,你应该知道我有不少的华人朋友。”普莱斯夫人略显不满地打断她先生的话道,“我想你最近的工作也许不太顺利?”
普莱斯先生又拿起报纸,呼了口气:“是的,董事会就不该允许华人的加入,那都是一群狡猾的狐狸。”
“你在工作上有情绪我可以理解,但最好不要把这种情绪带给我们可爱的女儿。”普莱斯夫人提醒道。
金色头发稀疏的男子闻言朝他的女儿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跷着腿继续看起了报纸。
普莱斯夫人见状不再多言,面露笑意地看向金发少女问:“玛格丽特,是谁介绍你去做衣服的?”
“伊芙琳,是她带我去的。”
“看来你们自上次的下午茶后就成为了好朋友?”
“嗯,她是个真诚热情的人,就是有点……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玛格丽特琢磨着描述她的朋友道,旋即扬起一个笑容,提议:
“对了妈妈,我觉得那位时装店的老板纪先生是个不错的人,您或许可以邀请他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他的样貌年轻漂亮,谈吐优雅礼貌,设计的衣服新颖时尚,我想您应该会喜欢他的。”
“你这么说起来,我的确在一些报纸上看见过他的介绍。”普莱斯夫人回忆道,随后微微一笑:“既然你这样推荐了,那改日我便邀请他过来坐坐。”
第199章 相配 那可是位大户人家‘千金’
说是一周的时间出图, 实际纪轻舟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三天,便联系了普莱斯小姐看礼服的效果图,地点就约在了静安寺路那座著名的普莱斯花园公馆。
对于普莱斯公馆, 纪轻舟其实还挺好奇的。
曾几何时,当他还在爱巷开小铺子时,每当乘电车来回解公馆,途中总会路过那道铺着石板的花园弄。
有听闻那弄堂通往的是首富之家, 而直到约定的这日下午,他才首次进入了这条弄堂。
在他的想象中,普莱斯公馆应该是和解公馆差不多规模的花园建筑群, 拥有着宽阔的草坪、笔直的林荫道与连幢华丽的花园洋房。
而事实上, 普莱斯公馆的占地面积的确相当广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座花园的布置并非西式风格, 反倒充斥着更多的中式园林元素。
跟随着管家的指引, 沿着曲折的小径走向那座蔷薇色的公馆建筑, 沿途亭台池石,极为壮丽。
五步一亭、十步一阁, 之间名贵花草掩映,一步一景, 甚为风雅, 也不知是请哪位园林大师所设计。
普莱斯小姐的花园派对难不成是在这座中式园林中举办?那他设计的礼服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啊……
纪轻舟心底不觉闪过这一想法。
相比反差较大的花园景致,公馆洋房倒是与纪轻舟想象中的差不多, 纯西式的砖混结构双层建筑, 拥有着孟莎式的陡峭坡面屋顶与半圆状的拱券门廊,一二层皆带敞廊环绕。
也许是建造得较早的缘故,其内部的陈设装潢, 虽然也很是庄重典雅,却还不如解公馆的内部设计更为雅致壮观。
沿着纯实木的楼梯走到二楼阳台花厅,纪轻舟在那三面格窗环绕的阳台沙发区,看见了穿着一袭白色衣裙的普莱斯小姐。
而在普莱斯小姐的身旁,还坐着一位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眼角略带皱纹的和蔼女士。
“下午好,纪先生!”
看见客人的到来,玛格丽特主动起身迎接,笑容恬静地为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母亲,她想要和我一起看看您设计的礼服,您不介意吧?”
“当然没问题了。”纪轻舟说着,望向那位拥有着浅金色头发的夫人,礼貌地牵起唇角点了下头表示问候。
对方穿着件浅紫色希腊风格的宽松曳地连衣裙,身型和普莱斯小姐一样,都偏于娇小,母女俩的五官与瞳色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普莱斯夫人,打扰了。”
“请坐吧。”面容优雅的女士换了个较为端正的坐姿,略微挑眉用眼神示意他在对面的沙发椅落座。
碧蓝色的眼睛打量了青年几秒后,她话语亲切地开口:“如果不是提前知晓纪先生是一位时装设计师,我或许会以为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颇受欢迎的戏剧演员。”
纪轻舟将公文包放在座椅旁,抬手接过女佣递来的瓷杯,低声道了声谢,继而浅笑回应道:“感谢您的赞美,事实上我差点就要进军电影界了,可惜我的演技不过关,只能充当一些背景板小角色。”
“那真是遗憾。”普莱斯夫人眨了下眼睛 ,和善笑道:“但因此,时装界也拥有了一位推动潮流的年轻设计师。”
“您太夸奖我了。”
“纪先生不必太谦虚。事实上,直到最近听闻了玛格丽特的介绍,我才去翻阅了你的杂志,那些内容很有意思,尽管我看不懂太多的汉字,但那些搭配、那些服饰、发型、首饰,都非常的漂亮,非常有创意。
“还有那些新奇的工艺、图案、造型和面料,最新一期五月刊的珍珠奶油色调套装,那套乔其纱衬衣与西装面料裙,配上墨镜、草帽与金色的绳索项链,太令我惊艳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还在穿着去年流行的印花连衣裙,外面的时尚却已经发展到了那种程度。
“我很后悔,平时仅订阅海外的那些时尚杂志,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上海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华人设计师。于是,我便更加好奇,您给玛格丽特设计的礼服了。”普莱斯夫人侃侃而谈说道。
一开始她还担心对面的年轻人词汇量不足,说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后来发觉对方眼睛始终明亮地注视着自己,总会在恰当的时候点头或眨眼以示回应,便知沟通方面全无障碍。
“这下可好,我刚刚还挺轻松的,听了您这番话,反倒有些压力。”纪轻舟微微摇了摇头,语声温和带笑地接话。
随即便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册画本来,翻到那页的礼服画稿,朝向母女二人放在了桌面上:“希望我这次的作品不会令你们失望。”
那画本甫一取出,普莱斯夫人和小姐的目光便都随之转移了过去。
待望见柔和日光中,雪白纸页上那穿着华丽晚装的美丽模特,二人皆不由得睁大玻璃珠般的清透双目,发出了轻声的赞叹。
“哦!多么奢华的礼服!”普莱斯夫人拿起画本,递到女儿面前,一同细细地欣赏。
只见画纸中央,金发碧眼的模特半披着长发,戴着五彩斑斓的宝石花环,脸上妆容甜美矜贵,一手提着宽大的裙摆,一手放在腰侧,身姿端庄地抬着目光凝视前方。
她穿着精致靓丽的蜜桃粉色缎面礼服,鱼骨支撑的胸衣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缎面荷叶边衣摆下方,绣着一个个金色花冠图案的淡粉色裙片向两侧堆起褶裥,露出交叠在下层的鎏金色丝缎裙身。
一字肩礼服领口的鎏金色大波浪丝缎与裙体两侧褶裥上点缀的金丝带礼花,是如此的明亮闪耀,高贵且优雅。
即便只是一幅画作,透过画师对那缎面光泽的描绘诠释,普莱斯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到自己的女儿穿上这套礼服,会是多么的光彩夺目。
“这套裙子就叫做‘玛格丽特’,普莱斯小姐可喜欢?”纪轻舟姿态放松地背靠着沙发椅,喝着茶静静等候了一会儿。
待差不多时候了,便放下茶杯,适时地开口询问顾客满意度。
玛格丽特闻言抬起视线来,却暂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着画本指着模特脖子上的项链问:“这画上的项链和花卉王冠,你们也能定制?”
那是一套色彩斑斓的宝石首饰,使用不规则的宝石拼合成种种花卉的图案,再组合成较为厚重的晚装项链、手链与花冠。
这鲜艳绚烂的首饰佩戴在模特的脖颈和头发上,便为那套礼服又添加了一抹清新靓丽的浪漫华丽感。
“当然可以定制,”纪轻舟口吻轻快道,“事实上这套珠宝也是我专门为您设计的,它的名字就叫做‘花园派对’。”
“玛格丽特的花园派对,不错的创意。”普莱斯夫人评价道,继而转头询问身旁的少女:“怎么样,玛格丽特,你是更喜欢这一套,还是你父亲请普尔女士设计的那一套?”
“普尔女士?”纪轻舟微挑了下眉表示疑问。
“那是我们常合作的一位礼服设计师,最擅长制作少女的裙子。”普莱斯夫人解释,“毕竟是第一次和您合作,不清楚您的水平,她的父亲以防万一,便额外请普尔女士设计了一套礼服,希望您不会介意。”
“奥,我能理解。”纪轻舟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只要你们别忘记给落选的设计师支付报酬……他心里暗忖。
普莱斯夫人仍在为他讲述:“普尔女士的作品是一套嫩黄色的礼服,说实话也非常漂亮,同样是蓬松饱满的裙身,拥有着层层堆叠的浅黄色薄纱褶边,胸衣上镶满了粉色的丝带小雏菊,就像是童话中公主的衣裙。”
“但那有些稚嫩了。”玛格丽特表达观点道,“如果我只有十三岁的年纪,也许会喜欢那样的款式,但现在,我更喜欢这一套闪耀华丽的礼服。既然是我的生日宴会,当然要穿上‘玛格丽特的花园派对’。”
后半句话,她是看向纪轻舟说的。
“我也更满意您这一套。”普莱斯夫人将画本放在桌面上,“正如玛格丽特所说,这套礼服的整体搭配更为优雅成熟,也更有品味。”
“这么说,我赢得了比赛?”纪轻舟半开玩笑地回复。
“是的,您赢得了这场比赛。”普莱斯夫人不禁莞尔,接着稍微正了正色道:“您开个价吧。”
纪轻舟沉吟着微微点头:“既然夫人这样干脆,那我就直说了。总价两千五百元,包含整套造型的礼服、珠宝、高跟鞋,所有单品的设计、成本与制作费用,工期在两个月左右。”
这价格是他再三考虑后定下的,这套礼服的制作本身就很耗人工,面辅料成本都十分昂贵,珠宝与高跟鞋的定制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整套服饰全部包下,他认为开价三千银圆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毕竟和普莱斯小姐是第一次合作,也不知他们的行事风格是怎样的。
听闻一些富人是越富有越抠门,首次合作,他便报了个不算低但也不算太高的相对保守的价格。
“你是个实诚的年轻人,不过两千五百元,你不会使用那些虚假的配饰珠宝吧?”听闻这价格,普莱斯夫人眉头都未皱一下,反而担心起首饰的品质。
“您也看到了,这套首饰其实没有用到什么大尺寸的宝石,所以其成本虽也昂贵,但不至于特别夸张。”
纪轻舟详细说明情况道:“我一直认为珠宝的魅力不在于它的硕大,而在于它的设计、工艺和品质,既然是由我们手工坊设计出产的首饰,为了品牌的口碑和名声,我肯定会挑选品质好的宝石来制作这套珠宝,这点您可以放心。”
普莱斯夫人闻言面色松弛了下来,说道:“好吧,这笔费用我会在三日内派人去你的店里结清,希望两个月后,这套礼服的成品能够惊艳我们的眼睛。”
她甚至都没提先支付定金的话题,而是准备一次性结清账单。
纪轻舟感受了首富的魄力,当即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看完了设计效果图,围绕着礼服的细节又聊了一阵后,纪轻舟便收起画本,准备告辞。
起身之前,普莱斯夫人亲切地发出邀请道:“今日和纪先生的交流很是愉快,不知你可有兴趣来参加我的文艺沙龙?我这里通常每周末下午都会举办派对,邀请一些文艺界的人士来参加聚会,多数都是热爱创作的年轻人,他们之中也许还有您的朋友。”
纪轻舟眼神微亮,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惊喜,他从容地应道:“既然您这么邀请了,我当然有兴趣参与了。”
“不过这周末我另有安排,”普莱斯夫人稍作思索,问,“下个星期日如何?”
纪轻舟略为难地皱了下鼻子,说:“但下周末我应该在南京出差,下下周可以吗?”
“那就期待你的首次参与了。”普莱斯夫人温和浅笑道,“我想,你应该会享受那种氛围的。”
·
随着普莱斯小姐的礼服定制单确认,收到大笔资金入账的同时,纪轻舟的工作量也骤然增长。
或许是因为普莱斯花园公馆的宴会举办在即,高定手工坊的礼服订单量在短短两周内遽然暴增,使得纪轻舟不得不停止了接单,只怕自己会忙不过来,辜负客户的信任。
每日连轴转的忙碌中,时光悄然而逝,眨眼便到了六月初旬。
以眼下的工作量,纪轻舟其实不怎抽得出时间去南京。
但既然一个月前就已答应了某人,他还是提前将一部分紧要任务赶了赶工,整理出一些能够带去南京的工作,勉强抽出了一周的出差时间。
出发南京的前一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五。
上午十点半,纪轻舟将杂志社的工作收了尾后,正打算赶去下一个工作地点,到了二楼却被解良嬉拦截了下来。
“截止今日上午,六月刊,三万册已全部售空。”解良嬉先是报出了一个好消息,接着语速飞快地说道:
“我觉得下期如果来得及,还可以再多印三千册,完全能够卖得出去,你想象不到,我们的杂志在香港、在南洋华人区,有多么受欢迎。”
“那就再加呗,听主编您的安排。”纪轻舟口吻慵懒而爽快地应和道。
解良嬉看了看他的公文包:“你这么快下班了?”
“嗯,等会儿去吃个午饭,下午得去学校上两堂课。”
“怎么变两堂课了?”
“调课了啊,把下周四的课调到今天了。”
“奥~又要去南京啊。”解良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端午不回来?”
纪轻舟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周三啊,就放一天假,他能怎么回?”
“这可真遗憾,他不回来,我都没机会拿伊芙琳小姐的事调侃他,再过一阵,我都要忘了这事了。”
“那可真是万幸。”
纪轻舟扯了扯嘴角,说着正要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又被解良嬉叫住了脚步。
“等等,你们手工坊最近可还能接礼服订单?”解良嬉突然想起此事问道,“如若来得及,我要定做一套礼服。”
纪轻舟回过头扬了下眉角:“不会又是为了普莱斯小姐的生日宴吧?”
解良嬉轻点了头:“嗯,你知道?”
“很难不知道,最近因为这场宴会,我们手工坊的订单都要爆了。”
“这么说,是做不了我的礼服了?”
“其实是已经停止接单了,不过谁叫你是我良嬉姐呢……”纪轻舟拖长尾音道,额外给她开了个后门,“我在南京会记得给你设计礼服的,记得去找林经理付个定金。”
说罢,他便不再多聊,朝着踱步过来的白今慧挥了下手道:“走了,一周后再见!”
“纪先生又要去南京啊。”望着青年快步下楼的身影,白今慧抱着书籍站在解良嬉身旁感慨:“他太太可真幸福,有这样一位俊秀文雅又总是记挂着她的丈夫。也不知纪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诶,良嬉姐,你应该见过她吧?”
“呵,是见过。”解良嬉转身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语气淡淡回道:“那可是位大户人家‘千金’,肤白高俊、仪表气质甚为优越,就是性情淡漠,说话刁钻,气量又小,不是好相处的人。”
白今慧听闻此言,脑袋中便浮现出一位身材高挑、气质冷艳、娇气又任性的大小姐形象。
心说怪不得纪太太从未来过杂志社,原来是性子孤傲之缘故。
不过……
她想起纪先生方才提起去南京时那副眉眼带笑的模样,暗忖这样一位冷傲不好招惹的大小姐,和他们老板倒是还挺相配。
第200章 乘凉(纯感情) 饿了一个月,只能少量……
当站台上悬挂的时钟转过六点半时, 一列火车带着缭绕的浓烟与滚滚车轮声缓缓驶入站台。
随着一道尖锐的汽笛鸣响,火车停靠,不久绿皮车门开启, 风尘仆仆的乘客们从一节节车厢蜂拥而出。
在喧杂浑浊的空气中,人群推搡着、拥挤着流向狭窄的出口。
月台上,穿着一套卡其衬衣裤的男子熟练地避过人群,来到头等车厢附近等候。
夏日里白昼漫长, 尽管已接近七点,天边仍晕染着绯色的晚霞余辉。
在那薄暗的夕阳背景中,穿梭在月台间的每一位旅客都成了漆暗又模糊不清的剪影。
正当他视线巡睃于几扇车厢门周边, 焦急又耐心地翘盼着某个人影的出现时, 一瞥之间,蓦然见一道雪白的年轻身影出现在灰暗人群中,径直地朝自己的方向疾步而来。
人头攒动中, 他的身形面貌分外的清晰惹眼。
解予安愣了一下, 直到对上那双熠熠的眼眸, 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下意识地往那方向迈了几步,待青年到来时, 便张开手臂,将人抱进了怀里。
轻拂的晚风吹来青年发丝间熟悉的香味, 令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 低头埋进对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了好了, 解元, 别太引人注目了。”纪轻舟被他吸得缩了下脖子,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提醒。
站台内,与久别的兄弟朋友拥抱的不是没有, 但终究是少数,尤其又是在这仲夏时节,两年轻男子相拥太久很难不引起路人注意。
解予安闻言,缓缓松开怀抱,手掌仍依恋不舍地抚摸着青年后腰的衣衫,过了会儿才彻底收回手来。
“怎么穿长衫了,差点没认出来。”他半垂着眼睫,状似平静地问道。
眼神却如黏在了青年身上般,一遍遍细细地描摹着爱人的夏日限定装扮,温柔的眼光凛凛如水。
“这不是天热嘛,穿西装皮带一系,一点也不透气。”纪轻舟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顺手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痕。
考虑到火车上闷热的环境,他今日便穿了件轻薄透气的雪白丝麻长衫。
无任何花纹的柔软面料,反而衬得他肌肤愈发的白净如玉,被风乱拂着的黑发下,脸庞斯文安静又乖顺漂亮。
解予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
纪轻舟抬眸对上他熟悉的目光,面上便浮现出愉悦的微笑,扬唇道:“走吧,累死我了,回去休息。”
后方,阿佑已提着两只行李箱跟了上来,解予安见状便抬起胳膊揽住青年的肩膀,顺着人流朝出口走去。
日暮时分,火车站外,月辉轻洒,映出远方黑黢黢的房屋轮廓。
纪轻舟还以为今天照旧要坐那边三轮摩托去出租屋,结果解予安却带着他来到了马路旁的一辆黑色小轿车旁,帮他拉开了车后座门。
“呦,换车了?”他挂着笑意问,率先坐进了车里。
“嗯,问学校借的。”解予安淡然回答着,和阿佑一块将行李放上了车。
“少爷,我来开车?”黄佑树问道。
“嗯。”解予安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闻言直接将车钥匙递给了对方。
待坐入车内,甫一关上车门,他便迫不及待地牵起青年的手握进了掌心里。
因不怎熟悉南京的道路,黄佑树车子开得较慢,尽管如此,还是比边三轮快上一些。
约莫四十分钟后,他们便顺利抵达了解予安所租的公寓。
将汽车停在公寓楼下的院子里后,黄佑树提着自己的行李下车,独自前往熟悉的旅馆办理入住,又将开启为期一周的带薪休假。
而纪轻舟二人,则先找了家附近的餐馆吃了顿夜饭,在月色笼罩的街道上聊着琐碎的话题,逛了会儿街消了消食,方回到公寓房间。
“你这公寓里住的都是附近学校的老师吗?”
“嗯,差不多。”
“那我们晚上动静得轻点。”
“……”
两人小声交流着,踏着实木楼梯来到阁楼门外。
转动门锁,推开房间门,便感一股闷热之意扑面而来。
稍后,随着“啪”一声轻响,解予安点亮起居室的电灯,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门对面长桌前方,黑色的钢窗微开着,玻璃上浮现出昏黄的灯影。
“你这房间里可真够闷的……开了窗门怕蚊子进来,不开窗又着实热得很。”
纪轻舟换了拖鞋,将自己的行李箱提到了卧室,一边咕哝着,一边拉开纱帘,将阳台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随着澄清的月色探入卧室,晚风轻轻吹动起门旁的纱帘,闷热不堪的屋里总算飘进了一丝夏夜的清凉。
可与此同时,耳边也似有蚊虫的嗡嗡声若有似无地盘绕起来。
“要不你赶紧先点个蚊香?”
纪轻舟说着转过身来,回头正看到解予安将摆放在柜子上的台式风扇插上插头,打开了电风扇。
“忘准备了,明早去买蚊香。”解予安回道。
“我不来,你就不打算买了?日子过得真糙。”纪轻舟轻叹着呼了口气,面朝着风扇岔开腿坐在了床铺上。
迎面吹来的风虽算不得凉爽,但到底比不开风扇时舒服,他便撑着手臂后仰身体,阖起眼睛,感受对面吹来的凉风带走身上的热意。
但还未等凉快多久,流动的风便被一道高大身影阻拦,朝着两侧分流而去。
纪轻舟似有所感般掀开眼帘,毫不意外地撞上了一双静谧幽邃的眼眸。
“干嘛呢,站在这挡我风,太恶毒了吧?”他语气轻佻地抬起下巴问,又抬起脚尖踢了踢男人的小腿,“元宝乖,往旁边站站。”
解予安被他这么一踢,反倒弯腰俯下身来,手臂揽着青年的肩膀抱着他压到了新铺的床铺上。
“诶,怎么这么心急啊?”纪轻舟抱怨道,虽是怪罪的口吻,面上却笑吟吟的很是纵容。
“抱一下。”解予安语气沉静地解释,掌心贴着他的后颈抚摸着,安然地吻了吻他的眉心。
他本意也只是想先抱一抱他,而察觉到身下青年习惯性勾住自己后腰的双腿后,却又不禁心头微颤,耳根燃起一阵热意来。
“你是真不嫌热啊。”
“你很热?”
“嗯,后背衣服都汗湿了,马上可以养鱼了。”纪轻舟漫然应声,抬手捋起额前头发,露出干净漂亮的眉眼。
约莫是太热的缘故,他双唇格外的红润有血色,眼神也慵懒微显朦胧,像是刚喝了酒,有些微醺的状态。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一下,伸手摩挲着他光滑的脸颊说:“那脱了乘乘凉。”
纪轻舟闻言先是挑眉,接着泰然地扯起唇角笑道:“行啊,你帮我脱呗。”
解予安微抿着唇静静地应了声,一边揉捏着他的后颈,轻柔又毫无威胁性地亲吻着他的唇颊,搂着青年后背的右手却缓缓下移,解开了那长衫侧边的两颗扣子,掀起了衣衫的下摆。
感受到腰侧微凉的空气,纪轻舟垂眸看了眼自己胸前被推起的衣衫,疑惑地蹙了下眉:“你这是脱什么呢?哪有人从下往上脱长衫的?”
解予安默不作声,唇边微不可见地牵起一丝笑意。
纪轻舟看见他的神情,察觉不对劲,正想要翻身扯起薄被盖在身上,对方便忽地直起身来,手掌不容逃脱地控制着他的膝盖,压着大腿向两侧分开。
“解元,你别一来就搞这种……”
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纪轻舟手肘撑起身体,后仰着脑袋,语气夹带着几分无奈的味道,“好歹让我先洗个澡嘛。”
“不脏。”解予安淡然开口,接着便在青年说不清是羞臊还是避让的目光中,低俯下身去,隔着薄薄的丝质衬裤亲吻在他的腿根。
·
闹腾了大半个钟头后,纪轻舟总算如愿洗上了澡,但在洗去一身热汗的同时,却又沁出了更多的汗液。
小窗之外,月亮不知不觉间爬上了树梢,皎洁月光若轻纱披落室内,未开灯的盥洗室银白一片。
月影倒映在蓄满水的浴缸内,不断地涌起着涟漪,如若海浪轻抚着沙滩,溅起银光点点洒落瓷砖地面。
待泡完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时,纪轻舟仿佛已被浴室内蒸腾的水汽热得融化了一般,裹着件轻薄的浴衣,蔫头耷脑地抱着枕头趴在床铺上,闭着眼睛已是昏昏欲睡。
解予安盘着腿坐在他身旁,老老实实地给他按摩着腰背大腿,时不时地听从指挥给他捏捏肩膀。
“诶,对,就这个脖子后边,酸得很……”
“使点劲啊,解教官,没吃饭呐……”
解予安稍稍加了点力道揉捏着他的肩颈,道:“不敢使劲,怕你出事。”
纪轻舟突然失笑,侧过头问:“怎么,你还能给我脖子扭断不成?”
解予安略无奈地扫了他一眼:“积点口德。”
“嘁,你又好到哪去。”
纪轻舟轻哧了声,转回脑袋趴在枕头上,继续享受按摩,倏而感慨:“你说你要是有个双胞胎兄弟多好,一个解元元,一个解元宝,轮流在家陪我。”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纪轻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解予安刚刚居然扇了他屁股,诧异地回头:“你打我屁股?”
“双胞胎,想都别想。”解予安冷声道。
“我就这么假设一下,你这么凶做什么。”虽然不疼,纪轻舟却开始借机发作,“不按了,背对着你,我怪不安的。”
他这么说罢,便翻了个身扯起被子裹在腰上。
刚刚躺平下来,解予安也跟着侧躺在了他身旁,搂着他的腰又将人抱进了怀里。
尽管已过夜晚十点,那双漆黑的凤眸却仍很有精神地凝视着他。
纪轻舟转头对上他深沉的眸光,轻咋舌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
纪轻舟眯着眼睛,扫视他几眼,回道:“想吃肉的眼神。”
解予安沉默了一下,坦然道:“那你没看错。”
纪轻舟一听便觉腿有些发麻,他简直怕了这年轻人的精力,逃避般地转开视线道:“你不是刚吃过吗?”
解予安嗓音低沉道:“饿了一个月,你说呢?”
“那你现在是饿太久了,虚不受补,只能少量多餐,懂不懂?”
“嗯。”解予安没有反驳,拉起他的左手放到唇边,吻了下他指根的戒指后,又含住他的指尖咬了咬,“那今晚第二餐……”
未等他说完,纪轻舟便把左手抽了出来,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问:“对了,我的生日礼物呢?”
很明显的转移话题,解予安淡淡笑了下,却也未揭穿,凑近过去亲了下青年的唇角,接着便起身去取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