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田秀喜滋滋地去了单位食堂,又买了一份红烧肉。

    打饭的师傅笑问,“田秀,最近你家生活条件不错啊,中午一份红烧肉、晚上一份红烧肉的!”

    田秀还没来得及回答,

    一旁的曹姨嘴快快地答道:“……人家田秀啊马上就要发达了!因为她老二回来了!”

    田秀似笑非笑地白了曹姨一眼,高傲地仰着下巴,拎着用饭盒装好的红烧肉离开了。

    打饭的师傅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问曹姨,“什么意思啊?她老二回来了她就发达了?等等,她家老二不是说……已经失踪很久了吗?”

    “是啊,她老二今天上午回来的!”

    说着,曹姨瞪大眼睛看着打饭师傅,不可思议地问道:“今天中午你没去田秀家看热闹?”

    打饭师傅白了曹姨一眼,“我不要上班的吗?”

    “呐,我来告诉你!”曹姨立刻兴趣地八卦了起来,“……原来田秀家的老二根本就不是去了江西插队,是去了大西北啊!人家还现在是护士,而且是光明正大响应知青返城政策,拿着调令回来的……估计以后要进市人民医院了!”

    打饭师傅艳羡地“哇”了一声。

    曹姨继续说道:“这还不止呢!她老二还带了三百块钱回来……”

    什么?

    三百块钱?

    打饭师傅又艳羡地“哇”了一声。

    曹姨又道:“你以为那只是单纯的三百块钱吗?”

    打饭师傅:???

    曹姨神神秘秘地说道:“呐,我们厂在近在集资,十七分的利啊,三百块钱三个月!只限前三十个报名的!她们都已经算过账了!三百块钱三个月17分的复利能挣一百八十多!”

    打饭师傅瞪圆了眼睛,“本钱三百!三个月挣一百八!”

    这一次,打饭师傅真正嫉妒得无以复加,眼圈儿都红了,“为什么我没有三百块钱呢?要是我有这三百块,我也可以挣这么多啊!”

    曹姨哼了一声,“谁不想赚这个钱啊?但关键是你有没有三百块钱的本钱呢!”

    打饭师傅绞尽脑汁地想,“那我马上请假回家去借啊!我找人借,再让我老婆我儿子儿媳我女儿女婿都去借!我全家都出去借!我不信我借不到三百!”

    曹姨冷笑,“等你借到了……那也来不及了!听说啊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

    打饭师傅一听,懊恼地一拍大腿,“哎!那真不的来不及了,我老婆回娘家去了……哎呀没有发达的命啊!”

    还没走远的田秀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的讨论,忍不住露出得意的表情。

    她拎着红烧肉,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家。

    这会儿苏德钧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饭,苏天才跑在客厅的饭桌上写作业。

    田秀进门环视一周后,问儿子,“老四,你大姐呢?”

    “不知道还没回来。”苏天才头也不抬地说道。

    田秀嘀咕了道:“都这个点儿了怎么还没回……”

    然后又问,“那你二姐呢?”

    “还睡着呢!”

    田秀听了,走到次卧门口。

    屋里并没有开灯。

    由于筒子楼的格局不太好,屋里光线不好,黑乎乎的,跟晚上没什么区别,啥也看不见。

    但田秀听到了女儿陷入深度睡眠时打起的小呼噜。

    她退出房间,嘀咕道:“这家伙,该不会是从中午一直睡到现在吧?”

    “妈你就让我二姐睡吧!”苏天才一边写作业一边说道,“她一个人拿着那么重要的东西回来,肯定担心得一路上都不敢睡。”

    田秀心情好,笑道:“这还用你说么!我啊主要是担心她白天睡太久了,夜里又该睡不着了。”

    苏天才一听,觉得有道理,“那一会儿我写完作业就喊二姐起来吃饭。”

    田秀笑笑,拎着红烧肉去了厨房。

    苏德钧刚煎完荷包蛋,这会儿正在炒白菜,见妻子买了红烧肉回来……

    虽说他也很喜欢吃红烧肉,

    可是中午已经吃了一份,

    晚上又买一份?

    苏德钧心疼了,骂骂咧咧了起来,“你个败家娘们儿!这一天光是吃肉就花掉老子一天半的工资!”

    田秀却兴致勃勃地说道:“总归是庆祝老二回家嘛!对了我中午不是买了土豆吗?我来洗土豆切块,你来煮,把土豆块和这红烧肉一块儿焖着,晚上我们吃点儿好的。”

    苏德钧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土豆浸染上红烧肉的味道,不但味道好,分量也显得多些。

    “好啊!”他应下。

    当下,田秀削土豆、切块;

    眼看着苏德钧将土豆块和红烧肉焖在锅里以后,

    田秀才将厂里要集资三百块钱的事儿说了,

    苏德钧一听到三百块钱集资三个月的17分利钱,立时瞪大了眼睛,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在叫嚣着想挣钱。

    然后一想到被苏又子昧下的六百块钱,他又恨得不行。

    这时,田秀说道:“老二是上午回来的,她来家敲门没人应,就上我单位找我去了……”

    听到这儿,苏德钧瞬间愣住。

    他脸色惨白,吓得差点儿连锅铲都拿不稳了。

    田秀满心沉浸在即将挣到一百八的喜悦里,并没有注意到丈夫的不妥。

    她继续笑眯眯地说道:“曹大姐她们在给老二指路的时候……听到老二说,这次老二拿着调令回城,能调进市人民医院去当护士!你瞧瞧,多体面啊!”

    苏德钧死命挤出一丝笑容。

    这个么,他倒是听老二亲口说了,要不他今天为啥要会特意下厨,煎鸡蛋犒劳老二呢!

    最后田秀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老二是带着她这几年的工资积蓄回来的!曹大姐说啊,老二她正好带了三百块钱回来……”

    说到这儿,田秀难掩喜色。

    苏德钧眼睛一亮,喜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只要将那三百块钱交到厂财务室去集资,三个月就能挣回一百八!

    要知道,苏德钧调离搬运队之前,一个月的工资加上各种津贴才能有六十;

    后来他因腰伤调到了后勤总务科以后,工资就降到了四十多块!

    可他旧伤在身,三分之一的工资都拿去买各种膏药来贴腰,遇上回南天、换季的时候,更是腰痛到下不来床!

    田秀呢,工资是万年不变的四十六块七……

    而家里两个孩子,苏又子每个月都要买新衣服新裙子;

    苏天才上学,学费杂费要花钱,而且饭量奇大,好像怎么都吃不饱的样子,

    夫妻俩看起来是双职工,可拿着微薄的薪水,日子过得苦哈哈的!

    现在,靠着老二带回来的那三百块本钱,交到厂财务室去,滚三个月就能挣一百八,等同于一个月挣六十!

    这还不是改善生活?

    再说了,老二以后还要去市人民医院当护士!

    这多体面啊!

    想到这儿,夫妻俩相视一笑。

    经年怨偶在这一刻终于成为了同仇敌忾……啊不,成为了同甘共苦的牢靠盟友!

    六点半了,

    饭菜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可苏又子还没到家,苏甜荔还在呼呼大睡。

    田秀决定不等了。

    她拿了个碗,给苏又子留了一份肉多土豆少的菜,让苏天才去喊苏甜荔起来吃饭。

    结果,苏天才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才把苏甜荔叫起来。

    苏甜荔起来以后又去厕所里蹲了十来分钟……

    一直到七点一刻,一家子才坐在饭桌前,热热闹闹地吃起了饭。

    田秀挟了一块红烧肉放进苏甜荔碗里,“来子啊……”

    “苏甜荔,我二姐叫苏甜荔!”苏天才纠正田秀的话。

    田秀:……

    她这么一愣神,

    一旁的苏德钧已经抢先一步表现上了,“阿妹吃个煎蛋!”说着,他挟起一个亲手煎的荷包蛋,放进苏甜荔碗里。

    苏甜荔亲亲热热地说了声“谢谢爸”,咬了一口被煎得金黄微焦的荷包蛋,

    这蛋肯定是用猪油煎的,有种浓郁到了极致的鲜香,太好吃了!

    苏甜荔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苏德钧笑眯眯地看着儿女们,“……怎么样?老爸版煎鸡蛋是不是比红烧肉还好吃?”

    那倒不至于。

    但,苏甜荔看了一眼装土豆红烧肉的大钵子里盛着一大钵土豆块,只配上了零星三四块的红烧肉……

    苏甜荔连连点头,“对!我爸煎的鸡蛋天下第一好吃!”

    苏德钧被哄得心花怒放,一时激动,将属于自己的煎蛋也挟到了女儿碗里,“阿妹啊中意食就食多嘀!”

    结果——

    煎蛋一让出去,他又心疼了,赶紧抢了块红烧肉塞进自己的碗里的米饭里埋着。

    田秀看着他们父慈女孝的模样儿,心里有些吃味,干脆低头扒饭。

    吃了几口饭,她终是忍不住,抬头问苏甜荔,“来……”

    这“来”字一说出口,

    苏甜荔和苏天才就虎视眈眈地盯着田秀,

    田秀适时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来来来,阿妹吃菜!”

    苏甜荔见弟弟只挟土豆块、一块红烧肉也不挟……

    她毫不客气地将堆在土豆块上的红烧肉一块不剩的全都挟进弟弟碗里,又埋怨道:“阿弟,你都已经十五岁了,怎么还不长个子?”

    “我在大西北的时候,北方的男青年十七八岁就能长到一米八一米九呢!”

    “你看看你,一米六有没有?”

    “有肉就要吃肉,有蛋就要吃蛋……多吃有营养的东西才能长得高。”

    说着,苏甜荔又把父亲让给她的那个煎蛋,也放在弟弟碗里。

    苏天才愣愣地看着碗里的三块红烧肉,慢慢红了眼圈。

    他连连点头,忍住哽咽飞快地扒起饭来。

    于是田秀又看着一双儿女之间的姐友弟恭……

    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底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们大姐也爱吃煎蛋的。”

    没人理她。

    苏甜荔的饭量并不大,一会儿就吃完了。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壁钟——已经八点多了?

    在这个时代,政府已经不像五六年前那样,将摆摊私售货物视作洪水猛兽,人被抓到了会被定罪,严重的还会被枪毙!

    但政府也不鼓励——要是发现有人敢在外头摆摊卖东西赚钱,会被人举报、然后公安或者城管会没收东西再驱小贩。

    化工厂又在荒郊野外的,基本没什么夜生活。

    想来,在外头躲了一整个下午、已经把六十块钱全部花完的苏又子应该快回来了。

    苏甜荔笑眯眯地放下碗筷,“爸妈,阿弟,我吃饱了。”

    苏德钧和田秀一听,对视了一眼,四只眼睛闪闪发光!

    ——这下子,总该把那三百块钱拿出来了吧?

    只有不明就里的苏天才说道:“阿姐,厨房还有很多饭。”

    苏甜荔笑道:“我不吃了,你多吃点。”

    她站起身,走到房间门口,从门把手拿过小包袱,又走回到饭桌前坐下,打开小包袱,拿出厚厚的资料递给父母传看,又解释道:

    “爸妈你们看,这是我的人事档案……这一份是我的调令,这是介绍信。国家有规定,凡是赴藏、疆两地援建,工作,当兵,插队的,一年工龄按两倍算。凡是赴西北五地援建,工作,当兵,插队的,一年工龄按1.5倍算。”

    “我一共去了五年,第一年不算,因为那年农场派我去县城的护校带薪进修,第二年我回农场上岗,才给我算的工龄。所以我是实打实的四周年实际工龄,办调动回来的时候给我折算成六年……”

    “再加上我在农场工作的那几年里,农场没有发生任何大规模的传染病,甚至连流感也没有!”

    “我一个人负责本农场,包括地方上五个村子共计五千人左右的基础医疗。没有一个人因为生病而死去,所以我连续三年被评为模范标兵……”

    “我现在已经是副科级干部了!”苏甜荔笑道。

    家人一听,各有各的欢喜。

    苏天才忍不住挺起胸膛,觉得与有荣蔫,“家姐,你真係好叻!”

    苏德钧也很高兴,要知道,他当了一辈子的工人,现在养了个女儿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副科级干部了!

    他能不高兴吗?

    田秀也在笑。

    但笑意不达眼底。

    “来……阿妹啊,你看看,这是你的造化啊!当初你要真去了江西,恐怕还当不上护士,也没这个工龄优待,更加没可能评上模范标兵,也当不上干部呢!”

    田秀苦口婆心地说道:“以后不要再怪你大姐了,反正你也没什么损失——去江西下乡插队,和去大西北下乡插队也没什么不同嘛!”

    苏甜荔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淡了下来。

    苏天才不乐意了,“妈!话不是这么说的!”

    “是因为我二姐很优秀,所以她去哪里都可以闯出一番事业来!”

    “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我二姐去的是江西,说不定她能做出更好的事业来呢?”

    “大姐做人很差劲!她这么做,是在阻断二姐和家里的联系啊!妈,你就这么不在乎二姐的死活吗?”

    “我现在只恨当时的我还不懂事,如果让我知道,二姐带病离家,是有可能死在半路上,死在缺医少药的大西北的话,我宁愿去的人是我!”

    “够了!”田秀恼羞成怒,“你二姐现在没事,好好地坐在这儿吃了两个煎鸡蛋呢!苏天才我警告你,以后不利于家庭团结的话不要说!”

    苏德钧开始和稀泥:“好了好了,阿妹才回来你们吵什么吵!”

    然后竭力和颜悦色地对苏甜荔说道:“阿妹啊,是这样的……我们都晓得你受了委屈,等你大姐回来,我揍她一顿给你出气!”

    闻言,田秀狠狠地瞪了苏德钧一眼。

    苏德钧话风一转——

    “但你妈说得也有道理,一家人嘛,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哪有不吵架的?”

    “你妈也是为了这个家里好……”

    “阿妹啊你从小就懂事,不要太计较啦!”

    听了苏德钧说的后半截话,田秀面色稍霁。

    苏德钧害怕夜长梦多,索性直截了当地对苏甜荔说道:“阿妹啊,现在是这样的,你妈现在有个挣钱的门路——就是我们厂子里现在在搞集资……”

    田秀也接过话题,仔仔细细地对苏甜荔解释了一遍这个项目是多么的稳妥、赚钱。

    苏甜荔笑道:“这么说,我还成了家里的福星啊!瞧,我一回来,家里就好事连连!”

    苏天才连连点头。

    苏德钧焦急地说道:“那、那……阿妹啊,你、你……”

    苏甜荔笑道:“放心吧阿爸,这三百块钱我有!等赚到了一百八,本钱还我,利钱我们一家六口平均分,好不好?”

    殊不知,苏德钧面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什么?本钱她还要拿回去?

    那当然不行了!

    他才是一家之主!这本钱利钱必须全是他的!

    到时候啊,他要买上一整箱石湾大曲回来,以后呢他每天晚上喝点儿小酒,那日子才叫滋润呢!

    啊对了,再给小于打个银手镯……

    田秀也一脸的不高兴。

    ——什么?利钱全家人平分?

    想啥呢!

    那当然是……

    本钱利钱都归她这个当家人所有啦!

    要不然啊,这家吃喝拉撒的,哪一样不是她在操持?

    苏甜荔似乎看不出父母眼里的算计。

    她笑眯眯地打开包袱找钱。

    找着找着……

    苏甜荔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起来。

    “啊?我的钱呢?我的……三百六十二块五角钱呢?!”

    “不见了?”

    “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爸!妈,我的钱……不见了!”苏甜荔惊惶失措地叫嚷了起来。

    闻言,苏德钧、田秀和苏天才全都慌了。

    “怎么回事啊阿妹,你、你再找找!不会是在路上被扒手偷走了吧?”

    “是不是放错了地方?荔枝啊你是不是放在枕头底下了?”

    “二姐,真的找不到了吗?是不是又被大姐拿走了!”

    这时——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原来是穿着一身崭新漂亮连衣裙的苏又子满面春色的回来了。

    苏家人齐齐盯住了苏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