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我来照顾你
顾知许躺在窄小的沙发上, 呆呆看了几秒,手机从指缝滑脱,路过沙发,滚到地毯上, 他伸手去抓, 自己也掉下去。
他躺在地上再次打开屏幕,屏幕里依然是那句话。
“那么小白,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脏凝固在胸口, 呼吸也仿佛被木栓紧紧堵塞。
脑子里轰然炸开了一片烟雾,他眉头紧拧, 手指发颤, 冷静的编辑信息:程楠,我是个残疾人。
很快, 程楠发来回信:你歧视残疾人?
顾知许牙都要咬碎了:我就是残疾人我歧视残疾人?
程楠道:那你残不残疾,都不影响和我在一起。
顾知许的心开始跳动,在胸腔中疯狂乱砸:不行。
程楠:你讨厌我吗?
顾知许:不讨厌。
程楠:那你对天发誓,认识那么久,你从没动过任何和我在一起的心思,也从没喜欢过我, 哪怕半点。
顾知许正要打字, 程楠又说:如果你说半句假话, 程楠天打雷劈!
顾知许:……
他干脆转头扔了手机, 细长的手指捂在眼前, 视线从指缝中穿过,落在屋内惨白的灯光上。
老旧窄小的房子,柔软的地毯, 刺目的灯光。周遭宁静,窗外有微风掠过枝头。
初夏的夜晚。
顾知许等来了一个此生不敢奢想的告白。
他镇定自若了一辈子,孤独痛苦了一辈子,也作足了打算迎接这样的一辈子。
却从没想过,她不愿意让他如此过一辈子。
半夜十一点,顾知许突然打开自己家门,踉跄扶着拐杖走下四层楼梯。
他只有一只手灵活,平时但凡有事需要外出,都是护工来抱他下楼。第一次自己下楼,他不慎摔了好几次,摔到膝盖红肿僵硬。
夜风温良。
他度坐在空无一人的护城河边,身边靠放着几只空酒瓶子。
程楠给他发了很多消息,还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他不作回应,甚至失手砸烂了手机。
这感觉,就仿佛——
你在八十岁那年,一头华发步履蹒跚,却从积满灰尘的柜子下翻到自己曾经梦想学校的通知书。
你曾做梦都渴望得到它,甚至为此做尽了荒唐事,但时过境迁,在它触手可及之时,你已不配再拥有。
顾知许向来酒量好,生平第一次喝醉成这样,坐在岸边呆呆看着河流。
河面平和如镜,照着那惨白清凉的月光。
一片静谧之下,脑海中幽幽浮现出他妹妹那张明媚娇俏的笑脸。
她是那么美好。
如果他接受,如果她发现。
等待他的,会不会是比死亡更严重的惩罚?
顾知许闭上眼,宁愿自己今天就沉默死去。
可是第二天的清晨,他照旧从梦中惊醒。
打扫河岸的环卫工人手里握着一柄大扫把,满脸嫌弃的看他,“这些瓶子你还要不要?”
顾知许抬起眼皮,摇头。
环卫工人是个已经到退休年纪的大娘,一边打扫着他身边的瓶子一边唠叨:“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点也不像话,能有什么事想不开啊?一天天闹得,光顾着自个儿舒坦了……”
顾知许听得不悦,躬身靠着椅背,闭眼皱眉。
大娘把瓶子打扫干净,转身刚要走,又俯身从地上捞起一根拐杖,“这是不是你的?”
顾知许微抬眼皮,应了一声。
大娘莫名怒了,没好气冲他道:“赶紧回自个儿家去,别在赖这儿坐着了!跟个流浪汉似的!”
顾知许彻底烦了,他这辈子可没人敢这么说教过,他抬头刚要开口,却见大娘从包里摸出个馒头,一把塞到他手上。
他顿时愣了,半晌,急忙推诿,“我不要!”
“收着收着!”大娘大声嚷嚷,“你这混孩子,要是我家的,指定得挨打,喝那么多酒一晚上不回家,这身体能受得住吗?年轻孩子,一点不懂爱惜身体,你爸妈见了得多心疼啊!”
顾知许微瞪眼睛,说不出话。
“赶紧吃点东西垫吧垫吧,回去让家里人帮你熬点粥暖和暖和,再吃点感冒药预防,别冻病了。”
“我——”
“带钱包没?我给你拦个车,赶紧回去。”
顾知许缓缓摇头。
大娘从发怀里摸出一块儿,解开几层破布条,露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她刚要抽钱,顾知许伸手按住她的手。
他微微发颤,哑声低低道:“谢谢您。请借我手机用用吧。”
早晨的风极凉。
他的手指早已冻僵,浑身隐隐作痛,头脑晕眩,胃也很痛。
他拿着大娘的红色老年机,拨通了兰栩安的电话,他脑袋里什么情绪都要,只能凭直觉道:“你立刻,派人来接我。”
这是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早晨。
顾知许被兰栩安派来的车送去了医院,医生给他做了全套检查,伤患处抹了药缠了纱布,挂了吊针,戴了氧气。
他身体依然很差。
摔了几跤,扭伤了膝盖,因为喝酒,胃病也犯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医生给他腿下垫了软垫,绷带和支具从大腿缠到脚踝,鼻下插着鼻氧管,胸口也被微微抬高了半寸。
他手指不住的发抖,心里的冲动无法克制,一咬牙,吞下几颗药物,给程楠打去了电话。
此时尚早,八点半。
他哑声说:“程楠。”
“嗯?哪位……”程楠声音困倦,似乎顿了顿,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小白?你是小白吗?”
顾知许没说话。
她怒道:“小白!你昨天干嘛去了?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就直接拒绝,这样瞎闹别扭,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顾知许手指一缩,捏紧手机,嘴唇绷直,额头瞬间爆出几条青筋,“你给我闭嘴!”
“干嘛?”
“听我说。”
顾知许闷声,深吸一口气,用那刀割破的嗓音慢慢开口:
“程楠,我的确是个残疾人,没有办法像平常人那样走路,先前还废了一只手,身体差时,连独立去卫生间都做不到。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家里没有人喜欢我,昨晚出来喝了酒,现在就躺在医院里。除此以外,我还没有工作,是个百无一用的无业游民。”
顾知许低咳一声,沉声道:“基于以上原因,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程楠那边静了很久。
顾知许也不催她。两个人都不开口,各自沉默着。
半晌后,程楠终于说话了:“你讲话,很像我哥。”
顾知许怔住。
“我哥以前就像你这样。总是讲一些看似为了我好,头头是道,但一无是处的废话。”
顾知许拧眉,“程楠。”
程楠低哼一声:“但你又和他不一样。他是高高在上的总裁,手握权势,家里亲戚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顾总。他才不自卑,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顾知许不回答。
她又接着说:“我曾经很多次想象,如果他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如果他和我一样,如果他可以平等的看待我……我和他是不是就不会闹到现在这样。”
程楠轻轻叹气,“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你就是这样,你是我想象中哥哥的样子。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状况,并且,很喜欢你。”
顾知许瞪眼看着天花板。
下一秒,伤腿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剧痛,在某个难以名状的瞬间,他竟想要告诉程楠,想要得到她的安慰。
“小白,我们在一起吧。”
“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在乎你的残疾,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帮你养好身体。我要和你一起活到一百岁。”
顾知许有些发抖,“你知不知道你会面临什么?”
“不知道。但无论什么,我都能接受。”
……
后来的日子里,顾知许一直在犹豫这件事。
但程楠根本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机会,只要他没拒绝,她就当作了同意。
他们还和往常一样聊天、玩游戏,略有不同的是,程楠会开始管顾他的健康和心理。
在得知他常看心理医生后,她几乎每天都要夸他十句。
即便从没见过他的模样,即便不知道他的经历,她仍会不留余力的夸他,说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小白。
得知他膝盖受了伤,她想要医院看他被拒绝,便帮他买了护膝过来,要求他出院后每天戴上。
他出院后仍旧住在她隔壁,屋子窄,轮椅总是不方便,膝盖伤势没好,需要将腿平放,更是诸多不便。
偏偏程楠还要求他每天练习走路。
她命令的说:“你每天需要晒够至少半小时太阳,晒完后扶着助行器练走路,不能偷懒,必须跟我打卡报备。”
顾知许说:“我们公司的都不要求员工打卡。”
她怒了:“我是领导还是你是领导?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顾知许都惊了,“你——”
“少废话,缺卡一天你就完了。”
于是顾知许每天都被迫早起,他身体不好早上起不来,每天需要护工抱起来洗漱,接着晒半小时太阳,拍照发给程楠汇报。
晒完太阳,下午他按时睡午觉,醒来后又在护工搀扶下练习走路,一开始是一天走五步,后来加到十步,再后来二十步,再后来……又摔了。
这把程楠心疼坏了,当即就说要去照顾他,他坚持不让她来,她便每天晚上打电话安慰他。
她擅长说情话,温声软语,句句含情,听得他迷失其中,难以自拔。
她总是细心叮嘱:“你的腿一定要注意抬高,待会儿按摩让护工多帮你揉揉脚踝,疼了要说,不能憋着,去卫生间的时候一定要扶稳,乖乖把自己伤脚保护好,别磕着碰着……唉,我一定要亲自来照顾你,你住在哪里?”
第42章 第42章 乖小孩
顾知许死活不告诉她自己的地址。
说来说去, 最后程楠也怒了,骂他,我跟你谈个恋爱,面儿没见过腰儿没搂过嘴儿没亲过, 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告诉你, 要是被我逮到你其实是个女的来骗我感情,我就当场泼汽油和你同归于尽!
顾知许被她气得手哆嗦, “我是个男的, 这还需要跟你证明?”
程楠又说:“你看哪个男的像你一样扭扭捏捏?腿那么白那么直那么细, 脸也不让看!那把喉结拍给我看看!”
顾知许气得要命,当即扶着拐杖起身走到穿衣镜前, 他最近犯了两次哮喘, 身子虚得不像话,把拐杖架在腋下, 抖着手指给她拍自己的脖子。
护工从卫生间出来,瞧见他这模样,吓得忙不迭跑过来抱他。
他急着把照片给程楠发过去。
拍的很模糊的一张,只照到了半寸下巴,接下来就是脖颈。
这一照镜子顾知许才发现,这两三年里他清瘦了不少, 脸颊微微凹下去, 下颌明晰, 脖颈也细。
他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在疗养院时总依赖打针, 回来后实在饿得胃痛了才会随便应付几口。
程楠也发来回复:你怎么那么瘦?
顾知许:不知道。
程楠:你是不是天天不吃饭?
顾知许沉默。
程楠:我就知道!
顾知许依然沉默。
程楠:现在开始!每天给我拍照记录吃饭!吃之前拍一张,吃完拍一张,不准倒垃圾桶!
顾知许:……
在更换了小白的身份和程楠聊天后, 顾知许才彻彻底底了解到程楠是个怎样性格的人。
从前她在他面前总是乖巧温顺、彬彬有礼的,即便发起火来也是竭力克制的。
但她在“小白”面前是恣意放纵的,每天有喝不完的酒,讲不完的笑话,喜欢调侃人,还总梦想当女王。
尤其是她自作主张强行和他定下男女朋友身份后,对他的控制欲简直与日俱增,他不听话时她恨不得冲过来抽他巴掌,听话时又恨不得腻歪死他,整个人都是活力旺盛的代名词,连带顾知许都变得不稳重了。
顾知许长叹一口气。
果然无论换什么身份、如何相处,这死丫头总有办法给他吃得死死的。
大约半个月后,到了顾知许腿伤复诊的日子。
他对他自己的身体早已了如指掌,知道不会有太大好转,但这社区医院的医生不满意,一定要求他入院休养。
他想着,这样也好,住院就没时间给程楠拍照打卡了。
最近这事儿给他累够呛,他计划下次开集团大会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盘问每家子公司有没有这样非人的制度。
晚上,程楠照例和他聊天,得知他又住院了。
程楠当即态度坚决:这次我必须来看你!
顾知许:不用。
程楠:不行,我实在不放心,你这小子根本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儿。
顾知许:我没有。
程楠:我不看你脸,行了吧?大闺女似的。我来了只问问医生关于你的情况,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正好我在药企上班,领导们多少都认识一些权威专家。
顾知许:……
程楠:那就这么说好了,我明天下班就来。
顾知许:怎么就说好了?
程楠没理他。
下午,顾知许让护工去帮他买了墨镜和帽子。
社区医院医生固执,又给他腿上加了固定,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把一脑袋行头都穿上,捂得严严实实。
护工走进来说:“顾先生,这里人太多了,医生也不够专业,我回头跟兰总说说,咱们还是正常转去博雅吧。”
顾知许半靠在床上,压着怒声:“今天不准叫我顾先生,也不准提栩安和博雅,记住你只是我今天临时雇来的护工,除了我你还得照看其他病人。”
护工连连点头,“是是是,记住了。”
下午五点,程楠下班了。
她从公司出来,打算去超市买一些水果,又想起小白胃不好,思来想去,只好买了一些牛奶。
抵达医院时已经六点了。
小社区医院,一共五层楼,小白住在第二层最里端。
程楠往楼上走,心里有些忐忑。再怎么说这也算是网恋奔现了,不知道网络上乖乖的小白,现实中是怎样的男孩子。
她顺着走廊慢慢走进去。
普通的三人间病房,他住最里面靠窗那张床。
程楠脚步很轻,慢慢路过前两个病人,悄悄走到窗边。
蓝色隔帘旁,就是小白。
一个高个子、清瘦苍白的男生,病号服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和脖颈都又细又白,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久病不愈致使的脆弱。
他乖乖躺在床上,戴了一顶浅灰帽子,墨镜和口罩把脸挡的严严实实,伤腿搁在床尾,腿下还垫着一块U形垫。
程楠一看到他就笑了起来,“小白。”
他似乎正在睡觉,左手藏在被子里,正在挂针的右手听到声音抖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缩紧了,一把抓住被子。
“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程楠放下手里东西,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她的大很多,手指一根根白净修长,但很软很凉,摸上去就让人心疼。
程楠捧着他的手轻轻哈气,“是不是输液太冷了?身体弱很容易受凉的,我明天帮你带个暖水袋来吧。”
他动了动,虽然脸完全看不见,但他还是固执的转头看窗外不看她,声音很哑:“明天还要来啊……”
程楠又笑,“怎么?不欢迎我吗。”
他没说话。
程楠摸摸他的手掌,“好了,你少说话吧。认识那么久了嗓子一直这么哑,是说话不太方便吧?”
他轻轻点头。
程楠不禁心酸。她隐约能猜到,他身上恐怕是发生过极其不好的事。
小小年纪腿不好、胳膊不好,不愿意露脸,嗓子还这么哑……十有八九,是发生过火灾吧。
程楠起身走到床尾,仔细看他的腿。
长腿上缠满了绷带,还裹着一层护具,膝关节略微有些肿胀,最下方露在外面的半个脚掌苍白又无力。
“医生怎么说?”程楠皱眉问。
他淡淡开口:“没什么……”
“算了,你好好歇着,我自己去问问吧。”程楠起身要走,抬头看了一眼床头。
床头贴着他的名字:程念白。
程楠惊喜:“你跟我一个姓啊,不早说呢?”
他窝在床上瓮声瓮气应了一句:“嗯……”
程楠呵呵笑,转头去找医生了。
医生见着她来,非常惊讶,说小白的病很复杂,但他们让他转去大医院做详细诊治,他不愿意去。平时饭不爱吃,治疗也不配合。
医生反复叮嘱她一定好好照顾他。
程楠无奈扶额,居然是这么不乖的小孩。
她又回到病房里,点头冲他笑笑,拿了一只薄薄的靠枕过来。
“你坐起来。”程楠说着,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还扎着针,不能用力。
她只好把手臂伸向他背后,托住他的腰背扶他慢慢坐起来。
小白浑身一僵,脑袋别无去处,只能靠向她脖颈弯里。
程楠嗅到他一身香香的,感觉是为了见她特意喷了点香水,毛茸茸的灰帽子扫得她脖子发痒。
程楠的脸也红了。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把靠垫塞去他腰后,她很细心,放下他时,还轻轻托住了他的脖颈。
她一时没忍住,往那肌肤细腻的脖颈上摸了一把,身边的小白明显抖了一瞬。
他顺势捉住她的胳膊,半晌,闷闷的问:“你对你前几任也这样?”
程楠噗嗤一笑,跟看孩子似的,拍拍他的手,“你别用力,待会儿该回血了。”
他把手放下。
程楠笑着,伸手摸摸那戴帽子的圆脑袋,“我的前几任才没有你那么害羞,别人可不是黄花大闺女,轮不到我主动呢。而且……”
“而且什么?”
“你看上去很乖,很好欺负,我也很喜欢欺负你。”
小白不说话了,哼一声转过头去。
程楠又哈哈笑,走到床尾拉开凳子坐下,搓了搓手,抚上他的脚踝。
小白又怔住,怒道:“你做什么!”
他嗓子很哑,突然大声说话刺激极强,呛得连连咳嗽。
程楠既无奈又心疼,“激动什么?医生说你有习惯性崴脚,经常夜里睡觉都在疼,我帮你揉揉而已。”
小白愣愣的,程楠又骂他:“躺好!腿不疼么?”
他老老实实躺下去。
程楠扫他一眼,又偷笑起来。
的确,她谈那么多段恋爱,这还是第一次体验给对方吃得死死的感觉。
有时她把小白惹急了,他也会试图凶她,但总是纸糊的老虎,她只要比他更凶,他就没辙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程楠想着,大概是因为他家里关系的缘故,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处理一段亲密关系。现在既然他们恋爱了,那么她也应该教教他。
程楠仔细琢磨着,用刚向医生学来的手法帮小白按摩。
晚上八点,程楠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小白已经睡着了。
他戴着墨镜,她也看不出来他闭没闭眼,只是看到了他脑袋微斜,手指耷拉着。试着唤他一声,他也没有反应。
程楠走到床头,小心翼翼伸出手,摸向他的脖颈。
于是,摸到了那小山丘似的喉结。
她眯着眼笑。
看到照片时就不断想着是什么样的手感,现在,终于知道了。
她转身,忽然,衣袖被人勾住。
小白的左手没力气,只能动动手指勾住她的衣袖。
程楠惊诧的回头。
他缓缓伸出了右手,指尖穿过她的长发,搂住她的脖颈,毫无征兆,突然一把将她按下来。
程楠猝不及防身子一晃想他倒去,嘴唇擦过他的口罩。
隐约中,她能感受到藏在那蓝色无纺布下,两片柔软、细腻的唇瓣。
第43章 第43章 是不是中邪了
顾知许一觉醒来, 已经中午十一点。
他睁开眼,看着明净的窗外。
程楠接连来了一周,在他强烈抗议下,终于同意接下一周不再来了。
人心的欲望是一把越烧越旺的火, 他那天已然控制不住自己, 真怕就这样越陷越深,迟早酿成大祸。
这件事他谁也没说。
也没有谁能给他答案。
顾知许在医院躺到周三, 周一早晨还去出席了一场大型会议, 回来后一直疲倦劳累, 只能躺在床上休息。
中午时,程楠突然打来电话告诉他:
她妈妈要来看望他。
顾知许呼吸瞬间停止。
程楠也尴尬, 嘟囔着说, 上周她回家她爸妈瞧着她哪哪都不对劲,仔细一拷问, 发现她谈恋爱了。
先前那几段荒唐恋爱她都没跟父母说过,这是父母第一次知道她谈恋爱。
她已经把他的身体情况如实告知,她那个善良的妈妈很轻易就接受了,还说一定要炖点好的来看望他,磨了程楠好几天。
“事情就是这样……”程楠挠挠头,“我妈妈她太热情了, 一听说你和家里关系不好, 没人照顾, 就说一定要来……她平时在家闲着没事做, 哈, 哈哈。”
顾知许恨不得从窗台上跳下去。
这太荒唐了。
本就干了十恶不赦的事,现在还要闹到最厌恶他的人面前。
如果东窗事发,后果不敢想象。
但显然他们也打算没给他想象的时间和机会, 他还在想办法逃避,便已听到门口传来声响了。
顾知许没得选,只能赶忙吃了药,又把上次那套东西穿戴上。
刚戴好口罩,程珃珃的声音便响起了。
“嗨,小白。”
她当年虽然很年轻就生下顾知许,但现在也有五十出头,不过声音和模样还是很温柔,像年轻女孩一样。
她今天穿了一身某专柜今年最靓丽的米色长裙,手里拎着一只饭盒,轻飘飘走到床边坐下。
顾知许太紧张,冷汗浸透了后背,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珃珃待人接物向来友善温和,轻拍他的手掌,笑说:“别怕,阿姨没有恶意的。”
透过墨镜,顾知许看到她的脸近在咫尺。这是一张他至少二十年不敢近距离接触的脸,他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一张与他极其相似的脸,柔和美丽的五官,保养极好,只有笑起来时眼角浮出淡淡的纹路。
程珃珃微笑着,“孩子,我都听楠楠说了,你很坚强。别担心,阿姨年轻那会儿创办了一个援助机构,专门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乖孩子。以后即便你没有和我们楠楠在一起,他们依然会帮助你的。”
这件事顾知许早有耳闻。
程珃珃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不仅建立过援助机构,还曾修筑过面积极大的流浪动物之家,一直不留余力为弱势群体发声。即便前些年在国外也没有放弃。
她不像其他富家阔太太一样喜好打牌、逛街,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到处散播爱心和善意。
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顾知许以外,她几乎没有厌恶的生物。
路边一条咬人的野狗她都能善待。
“孩子,现在身体如何了?”程珃珃瞧见他被子没有盖好,仔细帮他抚平。
顾知许垂头不愿看她,还是那沙哑难辨的声音:“很好。”
“真是懂事的好孩子。”程珃珃笑了笑,温柔摸摸他的脑袋,“阿姨给你炖了一点药膳汤,要喝喝吗?”
顾知许一愣。
程珃珃看着他的口罩墨镜又反应过来,“噢,没事。等会儿我走了你再喝。要是凉了的话,记得让他们帮你热一热,楠楠说你胃不太好。”
顾知许静静看着面前雪白的床单。
胸口弥漫着无穷无尽的酸楚,他攥紧了被子,微微咬牙,“不必了,我不喝。”
程珃珃又笑起来,仍然宽容的摸他脑袋,她和程楠一样,都认为他很年轻。
“没事儿的,别跟我见外。阿姨很喜欢小孩的,见到小孩就想对他们好。”
顾知许沉默。
病房里很安静。
今天另外两个病人都不在,重重围帘隔着,氛围十分和谐。
程珃珃望着他清瘦的身体,忍不住低声感慨:“如果我儿子长大了,现在也和你差不多大吧。都是秀气的年轻人,他像他爸爸,从小个子就高,皮肤也白白净净的,模样很好看……”
话到一半,程珃珃自觉失态,赶忙止住。
她转头四处望了一圈,问他:“我看你这里东西很少,平时一个人住着不方便吧?我先去帮你买点生活用品,买了咱们再聊。”
顾知许一怔,赶忙摇头,“不需要!”
程珃珃起身,温柔笑着摸他脑袋,“好了,乖孩子,稍等阿姨一下。”
顾知许怔忡抬头,望着她的背影。
无比熟悉的背影。
那年从爷爷家回来后,顾渊告诉他家里又多了个妹妹,他那时一抬头,望着的就是母亲抱着妹妹的背影。
她是那么的慈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妹妹,付出一切呵护她的成长。
顾知许以为都那么多年了,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不能再麻木。
可事到临头又才惊觉,习惯了他们对他无穷的冷漠,有朝一日他们对他不再冷漠时,他根本——
顾知许低下头,怔怔睁着眼,颤抖抬起无力的左手,冰冷的指背从眼角滑过,带走一片湿漉漉的温热。
程珃珃像一个体贴的慈母,很快便给他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
有润嗓子的药,有甜梨膏,还有呵护颈椎的小枕头,还有干净柔软的被子……她很细心,什么都考虑到了。
东西买回来,她安心的在医院陪他待了一整个下午。
多数时候都是她说话,说一些以前救助动物、资助孩子的事,还说起一些年轻人爱去的地方,说等他康复了就带他去。
顾知许总是安安静静听着,沉默望着她柔和的容颜。
有生以来,她从没有陪伴过他那么久。
临走前,她俯身拥抱了他。
把他揽在自己怀里,像母亲一样安抚着,说:“孩子,你是不是也有点疑惑我们为什么同意你们在一起?其实阿姨都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楠楠喜欢的人,我们也喜欢,不想多阻碍。我们楠楠有时脾气急躁一些,但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们只有她一个,这些年都当宝贝一样诸多宠溺,以后,也希望你能多包容她。生活里有什么难处,尽管跟阿姨开口。”
顾知许垂着眼睫,淡淡苦笑。
她离开后,病房里还残留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像斜风细雨,又像蓝天白云。
深夜,顾知许独自躺在病房里。
又是失眠夜,他索性扶着床慢慢起身。
窗户半开,夜风灌进屋子里。
他推着轮椅停在窗边,天上挂着一轮明月,皎洁月光照下来,玻璃窗上映出了他的脸。
年轻男人的脸。
皮肤苍白,鼻梁很高,薄唇平直且淡漠,眼睛大却没有光亮,睫毛下贴着眼角处有一颗小巧的泪痣。
这是一张没人愿意看见的脸。
程楠和程珃珃两个人都误会他是毁容了,倘若摘下口罩墨镜,她们大概宁愿看到一张毁坏的容颜,也不会想要看到他这张脸。
他不禁想,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呢。
如果他从此更名改姓,抹掉过去所有不堪,毁了这张人人厌恶的脸,是不是就能拥有不同的人生——比如,“程念白”的人生?
一个普通、平凡,却被所有人爱着的人生。
……
早晨八点,天色大亮。
顾知许被一通电话吵醒。
他不知何时躺在地上,头痛欲裂,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拿出屏幕碎掉的手机。
是兰栩安打来的,接通后声音很低,平静对他说:“知许,上次扬州湾的项目悬了,赵义那边不放行,恐怕要你亲自出马。”
顾知许嗓子沙哑:“在哪?”
“汇雍,今晚是最后一晚。”
顾知许:“嗯。把东西备好,我六点过来。”
“好,我马上派车。”
顾知许的手机还没放下,下一瞬,耳边忽然炸开一个女声:“你要去哪儿?我告诉你,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手机瞬间从手中脱落。
顾知许被吓得心律失常,瞪眼看着程楠那张越来越近的脸。
忙乱中又忍不住庆幸,还好昨天实在看不惯自己的脸,又给从头到尾蒙上了。
程楠两手交叠,弯腰站在他面前,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医生赶紧上来。
她面色不佳,眉头紧拧,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她又心疼又着急,恨不得立刻给眼前人锁屋子里,再也不让他出来。
几个医生小心托着他的身体把他放到活动床上,程楠寸步不离跟在旁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今天休假,特意从家里来照顾他。
来了医院一进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问了医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到处找了一番,才看见他在窗台下。
“二楼!幸好是二楼啊!幸好地上全是草!但凡是水泥、但凡再高一米,你就没命了!”
程楠跟着医生飞奔,忍不住转头骂他。
在楼上看到那会儿还以为他是想不开了,结果凑近才看见他还在淡定的打电话跟人说事儿。
小白乖乖躺在床上,冲她摇头,“你别担心,我没有想不开。”
“那你为什么跳楼?”程楠突然想到什么,“等等,昨天我妈来了,她是跟你说了什么吗?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不是!”小白摆手,“阿姨很好很开明。只是我昨天晚上起来,看到月亮,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我并没有打算跳楼,可能是做梦了。”
“你!”程楠真是又气又急,看他这状态的确不像想不开的人,难不成是中邪了吗?
小白很快被送进诊疗室。
程楠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告诉爸妈,只得打电话给了店长,想着她人脉广,兴许能认识什么大师。
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小白终于被送出来了。
医生也很庆幸楼底下种了很多草,否则以他的身子骨不一定要摔成什么样。还好他这次运气也还不错,平时走路摔跤就要扭伤膝盖的人,这次居然只是伤到一点后腰,不算太严重。
但程楠一口气还没放下,医生又说,经过他们刚才分析,小白的确不是故意跳楼的,他很可能是无意识行为。
程楠更慌了,“他也不可能梦游啊,真的是中邪了吗?是不是医院里有什么不干净东西?这该怎么治啊?”
医生鄙夷的看她,拿出一张单子,明明白白举在她面前。
“小姑娘,世界上有没有鬼我们事后再讨论吧。目前,根据我们唯物主义者的诊断,他不是失忆,不是被陷害,应该是——精神上出问题了。”
“什么!”
第44章 第44章 一个坐轮椅的
小白的精神状态不好, 但具体如何,社区医院自然判断不了。
程楠计划着等他身体好些了,带他去找魏澜治治,据以前兰哥说, 魏澜治她哥的心理洁癖很有一套。
她问:“介不介意这段时间我把你手给拷上?”
小白躺在床上, “介意,我只有一只手能用, 再拷上, 我甚至没办法去卫生间。”
“我知道, 我帮你。”
“……我不愿意。”
“男女朋友你怕什么?”
“我不愿意。”
“啧,你这段时间本来也不能下床。”
小白摇头, “晚上有件事我必须去。”
程楠恨得牙痒痒,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腰、腿还要不要了?”
小白搭在白色被单上的手缩了一下,半晌, 才淡淡道:“我不去,他们就要开除我。”
程楠噎了一下。
她之前听小白说过,他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因为他身体情况,公司允许他在家办公。
他跟家里关系不好,经常生病也要钱, 生活压力大概率不比她小。加上他这样, 丢了工作再找也困难。
程楠无奈, “好吧, 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
“我陪你去。”
就这样, 程楠眼睁睁看着她那看似非常不中用的男朋友给她带去了一家看上去相当豪华的酒店。
他俩从小破出租车下来,前面正好是一辆千万级豪车,程楠唯恐拉不稳小白的轮椅, 再给人擦刮一番,那她真要还一辈子债了。
“你没弄错吧,真是这里吗?”
“嗯。”小白倒是很淡定,双手搭在扶手上,出门前换了一只宽大的白口罩,搭配黑墨镜和黑毡帽,看着跟哪个明星似的。
“你到底什么职位啊?董事长吗?怎么看着比我哥还拽。”
小白咳了一声,“只是画工图的。”
“哦……”
小白招招手示意她,凑近她耳边说:“待会儿进去过后,我需要独自去见一些领导,你去大厅里吃东西就行,这场酒会人很多,没人管你。要是有人问起谁带你来的,你就说——”
程楠调皮插嘴,“程念白?”
“抬举了,没几个人认识我。”小白又道:“就说有个坐轮椅的带你来的。”
程楠挑眉。
“这次有个领导腿脚也不方便。别怕,你说了过后他们不会追问。”
程楠哈哈笑,拿胳膊怼他一下,“可以嘛你,这招叫狗仗人势?”
小白也被噎了一下,他尴尬咳嗽,“别这么说,顶多狐假虎威吧。”
程楠笑呵呵的,又握了握他的手,摸摸他脑袋,“你真的很可爱啊,小白。”
小白低头没说话。
她接着笑说:“待会儿我不能随时看着你了,你一定要多小心。腰疼了、腿疼了就赶紧给我打电话,不要喝酒。如果不开心了也要给我打电话,绝不能再伤害自己了。”
小白低低应声:“嗯。”
从正门进入会场后他们就分开了,程楠独自去了招待大厅。
他们这公司很阔气,包下了整个酒店供他们娱乐,会场提供的餐食也是聘了专厨制作,食材昂贵烹饪手法也精良。
程楠穿着父母家里保姆今天送过来的礼裙,烫了一头大卷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喝酒、吃东西。
她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也不知道来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但她看得出来他们衣着昂贵谈吐不凡。她只当自己是来混吃的,也不和人主动交流。
但架不住别人要和她交流。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程楠正在吃一块天鹅酥时,没注意身后,一转身便给一个拄拐老太太轻轻撞了一下。
老太太刚摘下自己老花镜,被她这么一撞,眼镜倏忽掉在地上。
“抱歉!”程楠赶忙躬身捡起来,但镜片在地上擦过,脏了一小块。
程楠有些紧张,“实在抱歉,女士。酒店应该有清洗剂,我这就拿去找人帮您清洗一下可以么?”
老太太华发微卷,穿一身旧红旗袍,胸前戴了一串羊脂白玉。看上去是质朴低调的老人,身边也没几个人环绕。
她慈眉善目的看程楠,“小姑娘,你叫我女士?”
程楠点头。
老太太呵呵笑,“我姓赵,他们都叫我赵奶奶。”
程楠赶忙回答:“赵奶奶。”
老太太笑着,“小姑娘,麻烦你去那边帮我拿个鲍鱼酥吧。”
“好。”程楠放下她的眼镜,转头用一只水晶碟盛了一块儿鲍鱼酥过来,路过时,她还顺手取了一杯水。
程楠把碟子递到赵奶奶手上,把水放在一旁,又拿起了她的眼镜,“奶奶,您先吃着,我马上帮您拿去擦擦。”
赵奶奶摆摆手,笑说:“没事,这镜片不能常规清洗。我儿子还帮我带了一只备用的。”
“您儿子在哪里呢?我马上去找他。”
赵奶奶顺手往左边一指,“他们在那边那栋楼,太远啦,别费那麻烦事儿。你就在这儿陪我吃点东西说说话吧。”
眼看着鲍鱼酥从赵奶奶嘴角擦过,程楠无奈,把手帕递给了她,微微一笑,“我还是去拿吧,不麻烦。我速去速回,劳烦您等等我。”
程楠穿着高跟鞋,跑起步来却是一点不耽误,长裙翻飞,赵奶奶看她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样子,又笑得合不拢嘴。
程楠一路快步飞奔,穿过大堂去到贵宾楼。
贵宾楼装潢华丽肃穆,她进去前被门口两个穿黑西装的人拦下,仔细盘问了一番才放行。
这边人少,走廊里静谧又空荡,白金大灯打在黑色镜面墙上,映出了程楠的藕粉抹胸长裙,她每走一步,裙摆就轻轻飘一步。
她隐约意识到这地方她似乎不该来的,但她也不愿让老人家视线模糊。
高跟鞋踩在黑白流纹地毯上,她脑袋懵懵,顺着前方走。
绕开一只鎏金花瓶,她来到拐角另一头。
这次,终于瞧见人影了。
宽敞压抑的走廊尽头,城市繁华的夜景映在高挑的落地窗上,冷白的光芒下,一行穿西装的男人朝她走来。
他们十分安静。
最中间那人稳稳坐在轮椅上,肤色雪白,灰西装黑领带。瘦削锋利的下颌微微一抬,深黑的瞳孔与银色领夹一同折出寒光半寸。
他的视线沉默扫过,没有落在她脸上。
程楠却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出其不意的场合——此时此地,忽然,见到顾知许。
他们脚步无声,只有些许轮椅转动的声音,顾知许身后便是深蓝西装的兰哥,旁边还有几个略微上了年纪的男人。
程楠手中的眼镜忽然脱落,她急忙退到一旁,狼狈低头去捡。
他们从她身边路过。
程楠心跳如擂鼓,手指发颤,不敢抬头。
视线可及之处,只见轮椅踏板上停着一双锃亮的高定皮鞋,笔直的西裤上方搭着一只苍白的手,腕间戴着一只折射银光的手表。
错身而过,程楠浑身微抖,总觉得有一道阴冷的光落在她头顶上。
好久不见。
顾知许那张脸还是那么摄魂夺魄。
额前碎发全部梳起,一张脸尊贵又冷漠,看上去虽略显消瘦,但气色不错,眼尾微挑,便自带一股子上位者的傲然。
轮椅的声音渐行渐远。
程楠的手指捏了又捏,突然起身,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顾总!”
他们一行人脚步顿住,顾知许手指微抬,但没回头。
程楠怔怔看着他的背影,那后脑黑发短而利落,脖颈纤细白皙,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你……”她不知道该问什么,每次只能苍白的问一句:“你最近还好么?”
顾知许大概也听烦了。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她话音刚落,他便手指一挥,兰哥立刻推着他继续往前走了。
程楠记起来,上次春节给他打电话祝贺时,他也只是随口淡淡应了一句。多说两个字都不肯。
当年的事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深深沟壑,以他的脾气,还能搭理她就不错了。
程楠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他目前似乎也挺好的,这就足够了。
程楠转头向前走,很顺利找到了赵奶奶的儿子,拿回了她的备用眼镜。
回到富丽堂皇的宴会厅时赵奶奶身边来了两个年轻人,她笑着跟他们聊天,见到程楠,便招招手唤她过来。
“这是我刚认识的小姑娘。”赵奶奶轻拍程楠,“很有礼貌,模样也好看。”
两个年轻人西装革履,拿着酒杯笑着冲程楠晃了晃打招呼。
赵奶奶仔细戴上眼镜,又问:“小姑娘,我还忘记问了,你是跟着谁来的呀?”
程楠愣了一下,“一个坐轮椅的。”
面前两个年轻人明显神色一变,对视一眼。赵奶奶也面露惊讶,微偏脑袋看她,“是……”
程楠知道他们大概是误会了。
顾知许的名字几乎已经卡在他们喉咙里。
这和小白走之前说的不一样。
虽然说是跟着顾知许来也没什么,但她实在不想骗他们,低头道:“他叫程念白。”
年轻人轻声嘀咕,“这是哪位?你认识吗?”
“不认识,没听过。”
赵奶奶笑着开口:“那孩子我认识,挺乖一孩子。”
程楠眼前一亮,“真巧,您认识小白!”
赵奶奶点头,“好多年了,有一点交情。你是他妹妹吧?”
程楠又是一愣,有点尴尬脸红,“是女朋友。”
三个人豁然开朗,都笑起来,他们很随和,还有点小八卦,逮着她问东问西,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赵奶奶儿子就派人来接她了。
程楠从宴会厅出来,刚送走他们没一会儿,小白也出来了。
程楠一回头就瞧见他。
他还是那全副武装的样子,白色口罩挡了大半张脸。闷闷的,一只手推着轮椅缓慢来到她身后。
程楠转头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怎么啦?”
他咳嗽两声,嗓子似乎比刚才更哑了一些,“没事。”
程楠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脑袋耷拉着,似乎有些委屈,“跟我说实话。”
他垂头,低声说:“腰疼。”
程楠微讶,慢慢的,心都要化开了。
暂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但她很高兴他能向她倾诉。
程楠没想那么多,笑着走上前揽住他的腰,透过他的衬衫轻轻抚摸他的脊椎,“累着了吧?我这就带你回去。”
第45章 第45章 大花姑娘怕人看呐?
夜晚的出租车上, 程楠把小白轻轻揽在怀里。
车窗外绚烂的夜景向后流逝,小白脑袋靠在她肩头,呼吸很浅。
程楠小心翼翼的看他,想了很久, 还是问:“是不是刚才挨骂了?”
小白声音沉沉的, “没有。”
“那怎么了?”程楠的手绕去他背后,轻轻按揉着他的腰, “出来过后就闷闷不乐的?”
他摇摇头, 不说话。
程楠笑了笑, 说:“小白,跟你说个事儿。我今天遇到我哥哥了。”
小白微愣。
“我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你说的‘腿脚不便的领导’就是他啊……那会儿突然遇到, 真是吓死我了。”
小白低低叹气, “是么,那是你哥哥。”
“嗯, 我哥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还是从前那样子,很尊贵、高不可攀。我说话他也没搭理我。”
小白:“你讨厌他?”
程楠看着他笑,“这是什么道理,我和他说话他没搭理我,怎么能联想到我讨厌他呢?”
小白闷声, “他不能讨厌你。”
程楠噗嗤一笑, “你女朋友没那么厉害, 不是世界中心不是人民币, 没有别人不能讨厌我的道理。”
小白脑袋靠在她脖颈上, 没什么精神,“总之他不能讨厌你。”
程楠又笑笑,揽紧了他的腰, 轻轻按摩他发僵的肌肉。
“小白,我和我哥哥之间很复杂……”程楠叹气,望着窗外景色,眼前却又浮出顾知许那张冰冷的容颜。
“当初我们发生了很多不愉快,我很生气,但我永远不会讨厌他。我当年也很冲动,做了很极端的事,这两年偶尔想起时,也会反思。”
“反思?”小白抬头,手指忽然搭在她手腕,“你为什么反思?”
“反思我不应该那么极端……他当年对我很重要的朋友出手,这一点让我很难接受,但现在想来,他其实也没想过要导致那么严重的后果。我可以和他大吵一架,可以带他去找明朗道歉……但不应该离开他。”
小白的手忽然僵住,“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小白有些隐忍的激动,咬着牙,“你为什么不应该离开他?是他伤害你,是他咎由自取,都是他活该!”
程楠一愣,急忙捂住他的嘴,皱起眉头,“不是的,别这样说他!”
小白浑身的弦仿佛瞬间崩裂开,整个人突然卸了力靠近她怀里,喉间漫开一丝难以抑制的呻吟。
程楠又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白右手撑着身子,努力晃晃脑袋,紧抓住她的手腕,“别管我,继续……继续说你哥哥。”
程楠将他抱紧,对前排司机说:“师傅,麻烦开快些,他身体不舒服。”
小白摇摇头,“我没事,你快说——”
“……”程楠无奈,“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八卦呢?身体都这样了还急着听这些。”
“快说……”
“好好好。”她把他扶起来了一些,慢慢让他的腰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看他稍微缓解了,才开口继续道:“我哥哥他虽然不说,总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但是我现在想来,他或许多多少少也会在乎亲人的。他是很厉害的大总裁,但……”
小白似乎腰伤又疼得厉害,还是抓着她的手追问:“为什么不回去找他?”
程楠叹气,低头看着他,淡淡苦笑,“小白,你不懂。”
“我——”他很激动,还想说话,却突然痛得弯下了腰。
“怎么突然疼得这么严重!”程楠连忙将他抱好,不敢再乱碰他,伸手捂着他脑袋,避免他撞到车门。
“小白,坚持一下!”
小白疼得发抖,程楠摸到他的后背和腿,单薄的肌肉十分僵硬,他的手突然从她手边离开,一把摁在腹部。
“胃也疼吗?”程楠十分慌张,转头望了一圈,“别怕,马上到医院了!”
他的疼痛来的又快又诡异,即便昨天摔过,但那伤带来的痛苦应当是抽丝剥茧逐渐加深,不至于这么猛烈。
程楠猜测,大概是他心理疾病也发作了。
……
一晚上惊慌混乱。
程楠帮小白按摩了腰腿后,自己也没敢睡太死,坐在床边拿手支着脑袋打盹儿。第二天一早,手都麻了,脑袋一歪,她立刻惊醒过来。
程楠揉揉眼睛,看见床上的小白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今天阳光很好,从窗外照进来,清凉灿烂,洒在了白色床单。
床单旁,小白手背的皮肤如一张薄薄白纸。
程楠握住他的手指,帮他理了理口罩。
“醒啦?”
昨晚刚到医院护工就来了,抱他去打针,那会儿他已经痛晕了,医生说要把他口罩摘下来。
但程楠坚持要护工抱他进去诊室再摘,出来时再给他戴好。
他不让她看他的脸自有原因,他心理本就脆弱,她也不想再刺激到他。
小白身子动了动,程楠问:“要坐起来吗?”
他应了一声。
程楠挽起袖子,走到床尾帮他调试床头,一边摇活动杆一边说:“我今天又请假了,臭小子一点不让人省心,以后赚钱了要记得请我吃大餐啊。”
小白声音很虚,“嗯……”
程楠放下活动杆,走到床边掀开了被子。
他身材极瘦。
程楠一直觉得他体型和顾知许有点类似,两个人都是瘦高的个子,但他比顾知许还消瘦很多,像是久病不愈、长期卧床。
掀起他的病号服,程楠看见了一片苍白皮肤上清晰可见的肋骨,以及肋骨下方一大团明显的青紫。
他对他自己下手非常狠,昨晚胃莫名痛起来,他硬生生拿唯一完好的右手把自己拧成了这样。
程楠心疼的要命,轻轻吹了吹那团淤青,“要不还是上点药吧,这看着多疼啊。”
“没事。”小白嗓子哑到难以发声,喘息间,又狠咳了几声。
程楠摸摸他,“好了,这几天少说话吧。”
程楠不清楚他昨天在里面干了什么,只知道他路上莫名其妙控制不住情绪,突然就发病了。
他心理状态很糟,程楠只能尽可能宠着他。
医生说他躺久了腰疼,程楠扶着他的腰背帮他翻了个身,看见他腰后也有一片淤青。
“唉。”程楠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拧干了帕子帮他热敷。
“有时候感觉,你跟我哥还真挺像的。”程楠自言自语,“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伤得多重都闷着不说。”
小白背对着她,低声开口:“如果我就是呢。”
“是什么?是我哥?”
“嗯。”
程楠取下帕子轻笑一声,两只柔软的手掌贴上他的腰背,慢慢帮他按揉。
“想得挺美,还想当我哥。”程楠只当在听天方夜谭,啧一声,“我哥什么人啊,平时可是司机保姆豪车别墅的,他虽然也坐轮椅,但是胳膊很好,并且啊,他才没你这么瘦呢!”
程楠说着,往他消瘦的腰肢上掐了一把。
小白抖了一下,攥着被子,声音哑得发抖,“你!”
“我什么我?”
程楠谈恋爱不算主动,但面对小白时她总是忍不住想欺负他。碰巧这会儿他容易拿捏,她更是尽显虎狼本色。
伸手往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踢掉鞋子就爬上床了。
她从后抱住他,手臂环在他腰间,脑袋凑上去,对着他的脖颈低低道:“小白,你把帽子摘了吧,我不看你脸,摸摸头发总可以吧……”
她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脖颈上,程楠看见他的脸颊和耳后瞬间蹿出一抹绯红。
他转过头,狠狠咬牙怒斥她:“你还是女人吗?”
偏偏这人嗓子又不好,刚说完就咳嗽。
程楠笑,“这一惹就急眼的样子倒是像我哥。”
她细长的手指攀上他的胸口,在胸侧摸到一些浅浅的疤痕,忍不住又笑,“你以前到底什么职业?混社会的?身上那么多疤。”
他回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疤?”
“生孩子的?”
“……”小白那墨镜下的眼睛估计是白了她一眼,半晌,才淡淡道:“以前跟人吵架,我吵不过她,被她气坏了,肺叶漏了一个洞。”
程楠惊讶,两手微微用力,抱紧了他的身躯,“是谁这么讨厌?”
小白顿了顿,“是……最重要的人。”
“家人?”程楠懒得管,一双温软的手在他光洁的皮肤上流连,低头亲吻他脖颈上起起伏伏的脉搏,柔声道:“小白,你身子这么脆弱,我以后绝不会跟你吵架。”
他低着脑袋,微微缩着身体,皮肤发烫,“我不信你。”
“干嘛?”程楠的手慢慢往下,“让女人骗过?受过情伤?”
小白急忙捉住她的手,猛咳几声,怒道:“我只是不信你,不是不信其他女人。”
程楠哼哼一声,伸手轻轻拧他耳朵,“凭什么不信我?我伺候你小子这么久,图你啥了?你身子都让我看完了,还敢不信我?”
小白愣住。
他一副听到地球爆炸消息似的,有点不可置信的颤抖,“你再说一遍?”
他想凶她,但程楠比他更凶,提高嗓门说:“干嘛?大花姑娘怕人看呐?你昨天回来晕得人的软了,一点意识没有坐也坐不稳,你以为谁铺的尿垫,谁给你换的裤子?”
第46章 第46章 你到底是谁
为了不惹她那身娇体弱的小男朋友生气, 程楠被赶下床后,乖乖坐到了窗边,一边玩手机一边看他。
分明是高高瘦瘦的一个人,藏在被子里缩成了小小一团, 羞得跟黄花大闺女似的。
好一会儿, 他突然掀开了被子,露出半个戴小灰帽子的脑袋。
程楠笑, “哟, 新媳妇儿出大花轿了?”
他咳了几声, “你先回去。”
程楠挑眉,“怎么?”
“……”
“说话。”
“……”
程楠叹了口气, 放下手机走到他身边。
她的手刚伸出来, 他就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先回去, 最近我有工作要处理。”
程楠点头,“要开视频会议之类的?”
小白点头。
程楠无奈,“行。”
虽然担心他,但也不想惹他生气。程楠陪他到晚上,又帮他揉了揉腰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程楠起床就给小白发了消息, 让他今天每次吃药都要拍给她看, 确保没有吃错, 除此以外每隔两小时必须拍照给她, 证明他有事儿做没有想不开, 晚一分钟都不行。
小白怒了:我是你刚满月的儿子吗?
程楠:再有意见我下次吃了你!
他明白她的“吃”是什么意思。
不到一分钟后,他怒气满满的照片就发了过来。
他坐在窗户前,护士正在给他抽血, 照片只拍到了他白皙的半截胳膊和腿。看上去还算乖巧。
程楠笑了笑,收起手机去公司了。
最近她频繁请假,项目上很多事只能临时交给同事处理,路上便估摸着领导同事们都会对她有意见。
果然,她刚进公司就感觉到了气氛古怪。
平时主动跟她打招呼的同事今天看到她来,神情复杂又尴尬,甚至为了避免和她眼神交流,故意转头去和别人说话。
程楠打了个招呼,偌大的办公室无人应答。
程楠不禁疑惑,也不至于吧?
放下包,她先去了领导办公室。
入职这家公司这么久了,先前她和领导同事关系都还不错。一开始因为她专业不符,熬了很多通宵努力学习,领导也帮过她很多。
一走进办公室,程楠就诚恳的道歉:“对不起,刘总。我这段时间请假很多,但的确是情况特殊。我男朋友这阵子身体不好,我去照顾了他几天。”
刘总还在电脑后狂敲键盘,抬头扫她一眼,“我不是都批了吗?”
程楠一愣,“对。”
刘总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请假多就赶紧出去把活儿干了。这次还知道解释,算你有进步吧。”
程楠应了声,一头雾水。
她摸着脑袋走出来,门边站着正准备进办公室的同事。这位同事和其他人一样,慌忙看她一眼,尴尬的打了招呼。
程楠实在忍不住了,伸手牵住她的袖子,语气尽量平和委婉:
“冰冰,我知道你人最好了,你平时就乐善好施的,要不这次也发发善心,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我最近老请假吗?还是项目上出事了?”
同事视线躲闪,侧身就要走,程楠又连忙拦住她,“冰冰,拜托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程楠了。
“那天那个谁……就是,他说晚上路过,看到你站在一个豪华酒店门口,穿着很暴露,还看到你和一个老男人拥抱告别,他还……拍了照片。”
同事的视线往四处看,“他们还说平时看到你用名牌手镯、丝巾啥的……”
程楠一愣,刹那间,感觉一身上下的血都直往脑子上涌,气得她瞪大眼睛,“谁在胡说!”
她声音很大,一办公室的人都立刻往她这里看。
同事羞红了脸,赶忙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去给刘总送材料!”
程楠立在原地,脑里血液热烈膨胀,浑身发抖。她不是第一次被人恶意造谣,但还是第一次被造这样歹毒的谣。
程楠真想冲过去把他们所有人都揪出来,发了疯大声质问,但最后还是捏了捏拳头,转身就走。
她的工位还是请假前的样子,桌面上有一盆小巧的绿植有些缺水。
程楠坐在电脑前打开文件,文字一串串从眼前滑过,但始终不进脑子。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没有心思工作,但工作又积压太多,不得不做。
一整天,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人主动和她搭话,连时常一起去吃饭的同事都找借口离开了。
程楠真想问“你们都是小孩子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她有心事,连小白给她发来的打卡消息都没心思看。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平时看着和颜悦色的同事们轻易就相信了这样简单恶意的谎言,她即便对他们大吼“那只是一个普通长辈”他们也不会相信。
下班时,程楠买了一大锅牛腩回家炖煮。
她心情不好时就爱做饭,做很多饭给自己一个人吃,吃完后心情就会好很多。
但十分不巧,老天今天似乎铁了心要和她作对。
程楠把一锅香喷喷的汤端出来,小心翼翼避开了滚烫的锅边,但刚走出两步,突然脚下一滑。
一口瓷锅硬生生从她手中翻下去,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汤汁满地飞溅,肉块和瓷片全部混合在一起。
程楠没忍住,尖叫了一声。
热气扑向她的腿,程楠迅速跑去洗手间。不过还好她裤子长且厚,汤汁毁掉了毛绒拖鞋和长裤,却没有把她烫伤。
程楠往腿上冲冷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她走急忙过来,打开门,看见戴口罩墨镜和帽子的男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小白身上没有穿病号服,只是随意套了件皱巴巴的衬衫和外套,焦急的问她:“刚才怎么了?你是不是伤着了?”
程楠目瞪口呆。
小白手指抓着轮椅,手背上还贴着针头,垂下脑袋,似乎在往她腿上看。
程楠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小白瞬间愣住,没有说话。
程楠也怔怔看着他。
空气一下子十分安静。
程楠艰难的开口:“我之前只告诉过你我住的小区名字,从没说过具体信息……”她看着那灰蒙蒙的楼道,“而且这是四楼,你是怎么上来的?”
小白沉默不语。
程楠已经大致猜到了。
他估计是听见了她的尖叫声,以为她出事因此匆忙赶来。但她的尖叫声绝无可能传到楼下去,更不可能是他这个本该在医院里的人路过刚好听到,并且在短短几分钟内上了楼。
程楠猛然抬起头,往401邻居家门口那灰扑扑的大铁门看去。
紧闭的大门,看上去,似乎几天没人回家了。
“你——”程楠心里浮出一个从不敢想象的诡异猜测,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对面,“你,去把那扇门给我打开。”
小白转动轮椅往后退了半寸。
他定定看着程楠,想走,但这老旧破败的楼道不足五平米,三面墙壁一面楼梯,他无处可去。
“打开!”程楠一把抓住他的轮椅。
小白明显躲了一下,脑袋偏过去。
静了几秒后,他终于明白避无可避,只能缓缓拂开她的手。
程楠眼睁睁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铜制钥匙,在匙孔里转动两圈,那个神秘的401,终于,为程楠敞开了大门。
宽敞整洁的屋子。
和程楠的家是相同的户型,但明显整洁干净很多,除了沙发上一张随意摆放的毯子,地面、茶几、墙壁没有一丝脏污。
不像是一个肢体不便的残疾人能轻易打扫出的干净。
家具整体白棕色调,设计精良且看上去很新,大概率价格不菲。
程楠紧皱眉头,今天一天脑袋都未能停歇。
“你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程楠问。
小白停在门口,微微垂头,“明知故问。”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
“你跟踪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他闭口不言,沉默中,手机闹钟却先响起来了。
八点整,到了他给程楠发照片的时间。
程楠咬着牙,迅速拿出自己的手机,将他今天发过来的照片全部保存,一一查看了拍摄时间。
果然,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拍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他耍小聪明糊弄她,虽然知道更改角度和拍摄内容,但因为对这些电子产品细微功能不熟,不懂得掩盖自己的时间。
“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程楠站在他面前,麻木从指尖向手臂蔓延,手中电话仿佛炙热滚烫。
这一天,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在开门之前,她还想过把自己今天的遭遇告诉他,拜托他帮忙想办法。
但——眼前这人究竟是谁,她竟然无法判断了。
程楠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脸上的口罩。
小白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放开。”
他不说话,但用足了力气阻止她,指节发白,攥得她手腕生疼。
“要么,你现在放开我的手,让我看到你的脸。”程楠咬紧了后槽牙,紧紧盯着他那黑色墨镜,试图找寻他的眼睛。
“或者,我们立刻分手。”
第47章 第47章 不要讨厌我
小白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发抖, 但死活不肯放开她。
“看到我的脸,你依然会分手。”他嗓音嘶哑。
程楠猜不到也不打算猜那些可笑的原因,她不会让步,坚决要和他僵持到底。
“放开!”
程楠推开他的手, 他的轮椅往后退了半步, 停在一米外。戴小灰帽子的脑袋微偏着,没有看她。
程楠的指甲几乎抠进了手心里, 捏了又捏, 努力憋住那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程念白, 我们分手!”
程楠拉开大门跑出去,穿过楼道, 回到自己那汤汁瓷片散落一地的家。
凌乱的环境, 隐约散发着食物的气息,厨房里还没收拾, 处处都是塑料袋和残渣。
程楠躲进房间抱着被子狠狠哭了一顿。
于她而言,长大是一段抽筋拔骨的过程。
离开顾知许过后,她的生活充满自由,但总是眼泪多于喜悦。
她反反复复的认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但从一开始那些模样出众甜言蜜语的男人,再到这个沉默寡言神神秘秘的小白, 她却永远在经历震惊和失望。
她一次次把真心给了不值当的人。
甚至还有她付出了无数努力的工作, 竟也充满了变动和未知。她抛弃了过去所有的脾气和骄傲, 读了很多书、翻了很多资料才获得的工作。
她在无数个夜晚里彻夜不眠帮同事处理疑难到凌晨, 她努力在各个活动中表现, 只为让后来的自己受他们欢迎。
但是最后,换来的只是他们听信一面之词,不择手段的污蔑和冤枉。
程楠缩在被子里, 哭红了一双眼睛。
她很难过。
但哭完之后,日子仍要继续。
程楠熬了个通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决定这件事靠自己解决。
第二天,她向领导请了半天的假。
下午两点,她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位警察。
同事们抬头望来,顿时一片哗然,一个个目瞪口呆。
很快,领导也听到声音从办公室出来,满脸震惊的看向程楠。
“警察同志,这是怎么回事啊?”领导慌忙问。
为首的警察说:“我们接到一起报案。你们公司内有员工对他人进行恶意造谣,严重损害当事人身心健康,甚至导致其有自我伤害倾向,影响十分恶劣。”
领导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指向程楠,“她……吗?她造谣谁了?”
“不,程女士是受害者。今天早上她来警局对我们强烈控诉了她的遭遇,并要求我们尽快对造谣者采取措施。”
“啊?”
程楠定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望着每一个惊讶的人。
他们脸上神色五花八门,各自怀揣着心事。
她已经想明白了,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只有她自己。这几年她经历了不少恶意,她也不想逼迫自己忍耐。
忍耐对恶人无用。
办公室里气氛浓重,在几位警察的威压下,罪魁祸首很快就主动站出来承认了。
是技术部一个和程楠交集不多的男生。
他平时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和大家关系总是若即若离。恰逢那天他心情糟糕,偶然路过看到了程楠,结合先前对她的一知半解,心里便萌生了恶念。
警察们要把他带回局里批评教育,程楠从头到尾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对警察说:“警察同志,我没太多要求,但我希望他写一份详细检讨书,并且公布在自己所有社交媒体上。”
他们一行人离开后,好半天,办公室里也没人说话。
最后领导黑着脸呵斥了一句:“都赶紧工作!”
大家急忙低头假装忙碌,领导瞪着眼,又皱眉看向程楠,“你,跟我来一趟!”
程楠摇摇头,“刘总,我知道我的私事影响到大家了,所以特意准备了一点东西赔罪。”
她转头走到办公室自动门后,把买好的一堆下午茶提了进来。
“我给大家买了点吃的,不知道大家口味,随意挑了一些,希望大家喜欢。”程楠笑起来,捧着两只芒果班戟,毕恭毕敬递给了领导,“刘总,您请尝尝吧,我精心挑选的呢。”
刘总脸上像打翻的颜料瓶,变了又变,伸手指着她,最后还是无奈道:“下不为例!历城的单子你好好弄,后天来给我汇报!”
程楠笑笑,“好嘞!”
她转头去把东西一个个分发给同事,一边发一边笑着说:“让大家见笑了。那天晚上陪我男朋友去参加了一场他们公司的晚宴。我男朋友年纪小爱撒娇,一定要我一块儿去。”
气氛缓和了很多,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讨论。
“呀,楠楠有男朋友啦?”
“没听说呢,哪天带出来见见呀!”
程楠点头,“好呀。”
她笑了笑,又继续说:“对了,马上圣诞节了。我家那边有个艺术小镇,每年圣诞节都要搞活动。去年有玫瑰瀑布,拍照打卡特别好看,还有骑马的圣诞老人免费给大家撒礼物,我的礼物是一张8888的消费卡,还挺好玩的,到时候大家要来玩吗?”
同事们好奇,“天呐,这么好?”
“是啊,真大方呀!”
“在哪呀?”
程楠笑,“在茵莱。我家就在附近,我爸妈不常在家,活动结束过后大家还可以去我家花园里烧烤。”
“茵莱?”大家转头窃窃私语,“哟,那不是个别墅区吗?”
“是啊,挺出名一别墅区呢。”
“楠楠家原来这么有钱!”
“是啊是啊,楠楠平时也太低调了!”
有人义愤填膺,“对啊,太低调了!那天曾尹说那事儿我就不信,楠楠怎么会是那种人!”
“对对!真是恶毒啊!”
程楠看着他们笑,心却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所以她必须装模作样。
即便这些人已经让她万般厌恶,她也只能陪着笑,强迫自己和他们继续相处下去。
这就是长大后的世界。
晚上,程楠独自去吃了顿不错的晚饭,喝了一点啤酒,回到家时已经十点了。
老旧的楼道昏昏暗暗,她随意跺了一脚,声控灯忽然亮起。
她踏上一级台阶,再抬头——
一个消瘦的男人坐在她家门口。
男人抱膝坐在地上,脑袋埋进了臂弯下,身上黑色衣服十分单薄,轮椅静静停靠在腿边。
楼道中昏暗的光芒照在他身上,衬得他落寞又孤独。
程楠停在三级台阶前。
他听见声音,慢慢抬起了头。
他仍然固执的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程楠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发丝和脑袋都齐齐垂顺,让人觉得,他的身影像条没人要的小狗。
两人相顾无言。
程楠缓慢抬腿往上走,在他面前停下,低头冷声道:“回你自己家,别挡在别人家门口。”
小白没有说话。
他沉默着,将唯一完好的右手缓缓放下来,腿动了动,努力要支起身体。
但他身体太虚弱,刚起来一点,就瞬间脱了力。
他大概在这里坐了很久,浑身僵得难以动弹,跌下后脑袋往门上轻轻一磕,整个人无力往旁侧楼梯倒去。
程楠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下一秒,忽听“咔”的一声,他的胳膊竟直接脱离了肩关节。
小白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程楠吓得脊背发凉,“脱臼了?”
他低低应了一声,终于开了口,嗓音微弱难辨:“没事……”
程楠伸手摸他的额头,摸到一片滚烫。
“还发烧了。”
程楠皱紧眉头,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我先送你去医院,你赶紧联系你家人过来!”
小白垂着脑袋摇了摇,右手攀住松软的左手,微微发着抖,用大腿抵住前臂和肘关节,咬了牙,狠狠用力。
又是一声“咔”,他把自己左手装了上去。
程楠震惊。
这样草率的做法很伤关节,但……她也管不着。
小白整个人都有些虚脱,烧了一整天,他早就没什么力气了。
楼道里的光照在他不断发抖的手臂上,他喘着粗气,“麻烦,扶我一下。”
程楠一怔,手指在掌心发颤,她不敢再拉他的右手,只能走上前抱住他。
他身体轻飘飘的,稍烧搀扶就能站起来,慢慢挪到轮椅上,耷拉着身子,右手握住膝盖,左手瘫软在两腿间。
程楠面色发着白,转头把钥匙插进了匙孔中中。
她转动着钥匙,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对不起。”因为疼痛,他的声音也隐约发颤,“我的确用一些卑劣的办法,知道了你的地址。”
程楠没有回头。他兀自继续开口。
“我不愿意你看到我的脸,并且,我发誓,你绝不会想看到这张脸。”小白的声音越来越哑,“但是,程楠,”
他竭力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和你分开。”
程楠的手指搭在门把上,心一横,迅速开了门。
她一步跨进屋子里,用力把门关得很响。
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的跳,她一闭上眼,面前就浮现出他那苍白瘦削的身躯。
她想起他呆呆傻傻的游戏小人,想起他用被子蒙住脑袋的模样,想起他慌张询问她的情况……
程楠忽然转身开了门,两步冲上去,一把抱住那颓败的躯干。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程楠埋在他胸口,眼泪几乎立刻滚落出来,她又气又难受,紧紧把他抱在怀中,“小白啊!”
小白还疼着,嗓子已然无法发声,只能轻轻摇头,用低微的气音道:“不要,不要离开我……”
他的眼泪浸透了蓝白口罩,顺着边角滴落下来,没入她那头乌黑的长发。
透过墨镜,他看到了衬衫下,那条横贯他整只手腕的伤疤,他无力的动了动手指,悄悄遮住了它。
第48章 第48章 同居
晚上从诊所回来, 小白胳膊上挂了一只三角巾。
程楠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虽然两个人就住隔壁,但是他又是脱臼又是发烧的,程楠实在放不下心。
进了门, 程楠蹲在地上帮他换了鞋, 因为没有男士拖鞋,只好给他套了自己的粉红小棉拖。
刚才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 他现在体温缓和了一些, 但人还是很虚弱, 身上阵阵发着凉。
程楠拿一张温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右手,仔细擦完, 又要擦左手。
他稍稍躲了一下, 哑着嗓子,“我自己来吧。”
程楠疑惑, “怎么?”
她垂头看他的左手,白净纤细的一只手,五根手指无力耷拉在三角巾外,很柔弱的样子。
“左手不好看。”他闷闷说。
“唉。”程楠无奈。
她明白,因为他长期不使用左手,很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肌肉萎缩。仔细一想, 从没看他穿过短袖短裤, 胳膊和腿永远捂得严严实实。
程楠看他慢吞吞擦拭自己的左手, 擦完后又乖乖把帕子搭在洗手台上, 默默转头看她。
“跟小孩儿似的。”程楠摸摸他脑袋。
她半扶半抱搀着他洗漱完, 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快到凌晨了。
程楠找了一套自己的粉红睡衣,帮他换了上衣, 裤子他坚决要求自己换,程楠拿他也没办法。
他磨磨蹭蹭的,程楠索性去外面热了一杯牛奶,回来时,他已经在床上侧躺着了。
小灰帽子被程楠给他摘了,头发柔软蓬松,刘海柔顺的搭在额头。
程楠走过去,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你睡觉别溜边儿,当心压着胳膊。”
她在床前蹲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温度已经完全降下来了。
小白说:“我不想喝牛奶。”
程楠啧一声,笑道:“臭小子。这是给我自己热的,你想喝还没有呢。”
“……哦。”
程楠揉揉他的头发,“你待会儿睡觉也要戴个大墨镜啊?别给脸蛋儿硌坏了。”
“戴眼罩。”
“你在自己家也戴?”
“嗯。有光睡不着。”
“一点光都不行?”
“一点都不行。”
程楠摊手。这还真是个娇气小公主呢。
夜里,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
程楠睡在外面,小白睡在里面,窗帘合拢了,一丝微光都没有。
程楠平躺着,开口道:“你还是别戴口罩了,本来就生病呼吸不畅,再戴口罩不难受么?我的窗帘遮光力强,我现在跟瞎子似的。”
身边人的声音很低,“不行。”
程楠又啧一声,想了想,转过身抱住了他的腰。
静谧的夜晚。
天色如墨,大地宁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轻轻浅浅的呼吸。
程楠把脑袋靠在他后背,他消瘦的身躯后凸出的脊椎抵着她的脸颊。
程楠默默想着,太瘦了,每天都在打针吃药,却也不见好,心里藏着无数事,每天都万般思绪,人,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宁静中,小白忽然开口了,声音很弱:
“程楠,你不问问么。”
“问什么?”
“问我,怎么得到你的地址,又怎么每天避开你,甚至……”
他声音越来越低,程楠心里发酸,伸手抱紧了他的腰,脑袋在他后背轻轻蹭。
“算了,我懒得管了。你就是这样的臭小子,一身上下都是秘密,哪里问得完呢?我只知道你很好,对我很好,这就足够了。何况我觉得,只要是秘密迟早就会有揭开的那天,不过时间罢了。”
他无力的叹气,“等到秘密揭开,我们就会分开。”
程楠抬起头,勾起食指不悦的敲敲他额头,“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悲观呢?你瞒着我这么大的事儿我都没怪你,只是跟你吵了吵嘴,现在不还是搂着你睡么。”
“不一样的。”小白的声音略微发颤,“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在乎的人迟早都会厌恶我。他们起初也和你一样被我蒙蔽,但时间一长,只要看到我这张脸就会犯恶心。”
他埋下头,整张脸都缩进了被子里。
程楠心疼的抱紧他,“是不是你父母和妹妹?”
他不置可否。
程楠叹着气,“小白,我不知道你说得时间长是多久。但我知道,你已经陪了我很久、很久了。从我离开家到现在,真的已经很久了。”
小白依然默不作声。
他从不肯多讲他的过去,程楠对他的经历一无所知。
但无论过去如何,现在的他是被程楠了解并喜欢着的。
他是一个自卑敏感、细心谨慎的男生,脾气通常很温和,即便偶尔惹急了也没什么威慑力,很好欺负。
大概是进入社会工作还不错,他偶尔也会有一点小骄傲,虽然没对程楠透露过太多他的工作内容,但隐约能猜出他是骨干员工。
程楠总是很心疼他,总觉得他为此付出了很多。
他们两人一起过着日子,一起磨合着彼此。
生活中,小白总喜欢把他自己说的一无是处,程楠猜测,大概是很少有亲近关系的人表扬过他。
他是一个很封闭的人,外人很难走进他的内心,而走进过他内心的人又给过他很大的创伤。
于是程楠抓住机会就要夸他,像夸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一次是他学会了打扫屋子,一次是他扶着墙稍稍站了起来,一次是他说了一句很好听的外语……还有一次,是他随口教了程楠几个应酬诀窍,帮程楠搞定一个大单子。
程楠便会抱着他的脖子亲,毫不吝啬的夸奖他:“小白!你真是太棒啦!”
他总是埋着头不回应她。
他们的日子一天天过着,天气也越发寒冷了。
这天,程楠早早下班回去了,半路在街边小店里买了两条红色编织围巾。
到家时,小白还关在房间里工作。
程楠把围巾洗好晾在阳台,又把晒干的衣服收进屋子里,搭在沙发上一件一件叠合整齐。
小白上次提出请钟点工打扫屋子,被程楠给拒绝了。
程楠说他以前一个人住请钟点工也就罢了,现在同居了总不能还这样。他俩一个身负债务,一个常年生病,能节省就尽量节省着。
她在外面忙活了没一会儿,小白打开房门出来了。
“今天还顺利吗?”程楠回头看他。
“嗯。”他有些疲倦,手指抵着太阳穴,“临近年关事务繁忙,但好在现在很多事他们自己能处理,也不需要我去。”
程楠走到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不需要你的话,你会不会失业啊?”
他轻靠轮椅,“嗯,会吧。”
程楠震惊。
他低头看她,轻轻的笑,“我有存款,养你应该没问题。”
程楠笑着拍他的手,“胡说什么?谁要你养了?”
他按按额头,轻轻叹气,程楠起身让他靠近自己怀里,摸着他戴帽子的脑袋,又听他低声说:“程楠,用我的卡去把钱还了吧……我没有办法眼看着你吃苦。”
程楠无奈,“怎么,要包养我啊?”
小白:“别这样说。”
程楠揉了揉他僵硬的手指,慢条斯理,“那件事儿啊,从头到尾是我自己惹下的祸,也理应由我自己来还。我想要独立、自由,就不能哭哭啼啼跑回家找爸妈,更不能连累你。”
“这不是连累。”他喃喃道,“我心甘情愿。”
程楠笑了笑,起身把他推去沙发旁。
她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搀到沙发上,帮他按摩身体。
他的状况比从前顾知许还严重,天气一凉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经常疼得彻夜难眠,有时程楠半夜醒来,听见他疼得喘粗气。
程楠听着心里难受,但他说这些都是旧伤,没有办法治。
“最近腿还疼么?”程楠隔着长裤揉捏他的膝盖,“我上次给你买的护膝有乖乖戴吗?”
他抱着抱枕躺在沙发上,“戴了的,每天都戴。”
程楠把一缕头发挽到耳后,哼哼笑,“你这小子呀,总是嘴巴上答应的好。对了,今天晚上吃饭怎么没有拍照给我看?”
“忘了。”
“忘了?”
“嗯。”
“我亲爱的小白同学,我早说过吧,要是被我发现你又骗我,我就……”
程楠说着,手下忽然用足了力,他顿时浑身一颤,痛得忍不住呻吟。
“抱歉,我撒谎了……我晚上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
“我就知道!”程楠大叫,“你们男人都是坏东西!”
“不是的。”
程楠托着他的背把他扶起来,和他相靠着,瞪着他那双黑色墨镜。
不过她生气归生气,还是会老老实实帮他缓解疼痛。温热的手搭在他消瘦的腹部,一圈一圈细心的按揉。
小白也很温顺,靠着她脑袋诚恳认错,“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骗你了。”
程楠才不信他,拉着脸,严肃的说:“明天早上不能给你按摩了。家里要来客人,你别赖床,早点起床洗漱。”
他一愣,“谁?”
“我初恋。”
第49章 第49章 吃醋
自从程楠说了她初恋要来, 顾知许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第二天早上,头痛欲裂。
程楠出门买菜了,他洗漱妥当, 关上房门开了个短会。
这房子背阳, 他这边房间里光线很暗,但电脑另一端的办公室却很明亮。
下属们依次做了年终汇报。
公司前段时间办的几个展都不错, 其中一个大展电视台来采访时兰栩安还亲自去发言了。近期几个大项目都开展的很顺利, 顾知许很早前就出面疏通了各方关系, 他们做起事儿来也容易。
最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总使绊子的赵义最近放得很松,先前他非常谨慎, 市场部的张允几次约他都约不出来, 前不久却突然点头了,两人合同几个分局领导一起去打了场球。
仔细一盘查才知道是他家老人对公司印象不错, 随口提了几句。
下属们纷纷拍马屁,“还好上次有顾总亲自出马,这招曲线救国用得妙啊。”
顾知许摆摆手,他只知道自己早年和那位长辈有来往,但上次宴上并无来往,当时情况如何, 他也没什么印象。
顾知许照例指点了几句, 宣布散会后, 没一会儿门外就传来声响。
大门嘎吱一声, 接着是塑料袋擦碰的声音, 还有程楠笑呵呵的声音。
她在外头殷切的招呼客人,“来来来,请进请进, 不用换鞋,你还跟我客气呐!”
半晌,她又大喊着:“小白,快起床啦,客人来了!”
顾知许皱了皱眉,仰头合上电脑,心情有些烦躁。
他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戴上口罩墨镜,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好久不见的方明朗。
高挑的个子,冲锋衣牛仔裤,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笑起来英俊又健康。
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窗外的阳光都要偏爱他。
方明朗还是那老样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礼貌又大方的起身朝他伸出手,“您好,白先生。”
程楠还在厨房忙活,回头喊了一句:“他姓程!小白,这是方教授,临大医学院很有名的教授哦!”
方明朗哈哈笑,“不敢当不敢当,只是个副的。”
顾知许抬起头,沉默的看他。
半晌,又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底下人怎么办的事儿,这么几年了,竟还没帮这小子混上个正教授。
顾知许握住他的手,“方教授。”
方明朗并没有对他这严严实实的装扮有什么好奇,笑着说:“程先生,我扶你过来吧。”
顾知许没有拒绝。
方明朗托着他的胳膊,一边搀扶他,一边问:“程先生,最近身体如何?身上有哪里疼吗?”
顾知许闷声:“不疼。”
“腿还好么?”
“好。”
“手臂呢?”
“也好。”
方明朗把一只小软枕塞到他腰后,又笑起来,“程先生,你这性子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谁。”
他低头:“是——”
话音未落,程楠端着盘子从厨走房出来,“吃点水果吧,明朗。”
程楠把一盘洗净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又去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方明朗手上。
方明朗捧着杯子望着她,想起从前她上大学时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感慨:“楠楠,你变化真的很大。”
程楠歪着脑袋,“当然。再也不是千金大小姐了。”
他们俩默契的相视而笑,程楠在沙发旁坐下。
“给二位正式介绍一下。这是小白,程念白,是我男朋友。这位是方明朗方教授,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小白,这次明朗可算有空,我拜托了他来看看你的手臂。”
顾知许一怔。
程楠顺手摸摸他脑袋,继续说:“我知道你最近经常胳膊疼得睡不着。别担心,明朗医术高超,并且曾经手臂也受过伤,现在恢复得很好。”
方明朗笑着摆摆手,“还得多亏楠楠当时陪我复健那么久,实在是感激涕零。”
“可别谢我啦方教授,谁让我以前那么喜欢你呢。”
“是吗,怎么后来又不喜欢了?”
程楠笑着,揽过顾知许的肩膀,“后来不是有小白了嘛。”
顾知许愣愣垂头,听着他们说话,心里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酸。
他们都是坦率直白的人,从不避讳谈及从前的感情,但就是这样的开朗敞亮,衬得他仿佛角落里阴暗的污泥。
窗外的阳光也偏偏只落在他们两人脸上。
多好的一对璧人。
他不禁想,如果不是当年那场意外,他们落花流水皆有意,现在一定是极其恩爱的情侣,甚至或许已经结婚、生儿育女。
顾知许无话可说,只能沉默的听他们谈笑。
程楠和方明朗十分契合,两个人即便已经许久不见,却仍然相见甚欢,话茬子一个接一个,欢笑不断。
到了中午,程楠取厨房做了一大桌菜。
她和方明朗两个人口味也相合,两个人都爱辣口,不过为了考虑病号,程楠还是做了一些清淡的。
程楠把小饭盒拿出来,仔细盛好了饭和菜,把顾知许推到房间里。
“来吧。乖乖吃,不准悄悄吐了。”
方明朗疑惑:“程先生不和我们一起么?”
程楠又笑,“我家小媳妇儿生怕我看到一点点脸,从不和我一块儿吃饭的。”
方明朗无法理解,但很尊重。
顾知许独自坐在狭小的房间里,背对他们,默默摘下了口罩。
他心里很乱。
乱到想打开电脑让兰栩安帮他发点图纸过来,他亲自审核校正。
他没有把门合拢,他很爱吃程楠做的饭,但面前的饭菜在房间外的欢笑衬托下,显得寡淡无味。
诚如程楠所说,秘密总有揭示的那天。
他心里发着慌,突然觉得,那一天恐怕就快要到来了。
他可以想象程楠的反应,但暂时还没想好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顾知许草草吃了半碗饭,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程楠进来收拾时又骂了他几句,他也没反驳。
饭后,方明朗就要帮他查看手臂的情况。
两个人围在他床前,他平躺在床上,不愿意挽袖子,不愿意说自己感受,也不愿意说受伤原因。
方明朗便只能托起他的手臂缓慢抬放,依照肌肉松弛程度判断他的情况。
程楠在旁边气得紧皱眉头,刚要发火,又被方明朗止住了。
“没事,恐怕是发生过什么事让程先生很不开心。”
程楠还是生气,“再不开心,现在可是在治病啊,真不想要胳膊了吗?”
顾知许看她瞪了自己一眼。
他不想回答。
方明朗摇摇头,俯身又在他胳膊上按了几下,继续说:“手臂情况恐怕不是很好,肌肉萎缩很严重。以前是不是只治了外伤,没有添加任何复健训练?”
顾知许随意应了一声。
方明朗迟疑了片刻,左思右想,只能无奈叹气,“程先生,你不能再拖了。尽快去医院做检查吧,立刻安排复健训练,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做针灸辅助。”
程楠有点担心,“他死活不去医院,有什么训练能先在家做做,延缓病情的么?”
“很多方式。从简单的抓握训练到复杂的力量训练,这是一系列完整的训练,但现在不清楚程先生受伤部位和具体情况,不能盲目训练,否则可能造成二次伤害。”
方明朗脾气那么好的人,也对他略感到头疼,“最好还是去做详细检查,到时候我和他主治医生一起讨论讨论也好。”
程楠点头,“好吧,谢谢了。”
下午,方明朗又接到一通院里电话,没能久留,晚饭之前赶了回去。
程楠送他离开后,瞧见家里的炖汤补品不剩多少了,顺路去买了一些。
顾知许就独自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等她。
等到困意逐渐袭来时,才听到门口传来她的脚步声。
她放下东西过来,在床边坐下。
两个人都没说话,程楠托起他的左臂仔细按摩,没一会儿,突然又要起身。
顾知许拉住她的手。
程楠回头,“怎么了?”
顾知许侧躺在床上,心情烦躁,一身上下也疼痛难忍,抓了抓被子,微微咬牙,“今天的事,对不起。”
程楠一愣,“背着我干什么坏事儿了?”
顾知许并不喜欢藏着掖着,但倍感疲乏,既然她不在意,他也懒得多说了。
随口自暴自弃,“算了 。”
顾知许闭上眼,放开她的手,把胳膊搭在额头上。
片刻后,一双柔软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程楠踢掉鞋子爬到床上,绕到他背后抱住了他,“我亲爱的小白同学,今天是不是又不开心,怎么闹脾气了?”
没等顾知许说话,程楠又无奈道:“我知道,下午我有点着急,凶了你,是我不好。”
顾知许背对着她,感受着她的呼吸落在自己脖颈后。
他的心越发混乱,捉住她一只手,低声呵斥,“你别总把我当女人一样哄。”
“怎么啦?哄你怎么啦?”程楠脸颊贴着他的后背,“我很爱你,我喜欢宠着你。”
顾知许这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的话,眼睛有些发热,闷闷的,不想说话。
“啊,你今天是不是吃醋了?”程楠像是如梦初醒,“是不是怪我今天忽略你了?”
顾知许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就当你承认了哦。”
他咬着牙,死活不开口。
程楠又紧紧抱住他,“天呐!对不起!但是你太可爱了!吃醋的小白,真是天下第一可爱!”
顾知许终于忍不了了,转身推她,哑着嗓子怒吼:“你给我下去!”
程楠被他推得哈哈大笑,迅速钻进他怀里,“小白,太好了。其实我有件事早就想告诉你。”
“什么?”
“我——”程楠刚开口,手机忽然响起来。
她无奈,拿起来点开屏幕,下一秒,突然瞪大眼睛。
“顾、顾衍?”
第50章 第50章 讲讲你的妹妹吧
程楠和顾衍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顾衍去美国后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如果不是偶尔一条消息报平安,说他被拐了都没人质疑。
程楠问:“哟,失踪人口终于要回归啦?”
他说:“几年没怎么回家了,这会儿快过年了, 最近我爸老说年纪大了身体出毛病, 我这个当儿子的当然得回来看看。”
“预计什么时候回?”
“除夕前一晚的飞机,到时候记得带点好吃的来接你衍哥。”
“好啊, 我把萧苒也叫上!”
“行啊。到时候你俩可别认不出我。”
程楠又呵呵笑, 太久不见, 还真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两个人叙完了旧,程楠把电话一扔, 转头又抱紧了小白, 拿脑袋蹭着他的脑袋。
他低声问:“你刚才想说什么事?”
程楠凑近他脖颈,吹吹气, 他烦躁的缩缩脖子,程楠便又笑起来。
“过年我想带你回我家。”
小白震惊,猛地回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带你回我家!”程楠像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他气恼的推她,但怎么也推不开, 反而逗得她发笑。
小白把脑袋藏进了被子里, 发怒道:“我这样子怎么去?我不去!”
程楠拧他耳朵, “这可由不得你!”
他们仿佛签订了极不平等同居条约, 程楠决定了的事, 小白没办法反驳。
有了盼头后时间仿佛过得异常缓慢。
程楠每天在公司里度日如年,回家后恨不得时刻黏在小白身上,吃饭、睡觉、打电话……做什么都想抱着他, 脑子里不停幻想他去自己家的样子。
但与她相反,小白每天忧心忡忡,无论程楠如何跟他解释自己父母为人很和蔼他都听不进去,恰逢最近工作也忙经常出门,几番压力之下,竟又病了一场。
程楠知道他太紧张,只好一边照顾他,一边跟他聊点其他事分散注意力。
有一次,聊着聊着,又聊到他的家人。
程楠说:“跟我讲讲你妹妹吧,刚好我也是个当妹妹的。”
于是,在那个美丽静谧的夜晚。
小白躺在病床上,第一次跟她彻彻底底的讲述自己妹妹。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妹妹时,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女孩,脆弱又娇小。父母不让他靠近她,他只能远远的看她,看到那肉嘟嘟的小脸蛋,冲他傻乎乎笑。
他虽然向来是个沉默寡言死气沉沉的人,但小时候对那突如其来的小生命竟充满了好奇。有一次,新来的保姆不知道家里规矩,抱着妹妹凑近了他。
小女孩倒也不客气,第一次接触,就往他衣服上蹭了一大把眼泪鼻涕。
他很生气,学着父母的模样,试探的握住她的小手,悄悄亲了亲。
他幼时在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母亲向来选择无视他,父亲也总是严厉对他,他常去爷爷奶奶家,偶尔回家一趟,只有妹妹对他喜笑颜开。
所以,他从来也和父母一样,无条件偏爱着妹妹。
他们曾经度过了一段很温暖的日子,那段日子里妹妹虽然贪玩调皮爱闯祸,但满心满眼都他这个哥哥。
她成了那些黯淡无光岁月里,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但好景不长,没过年他便意识到他生病了。
除却身体上层出不穷的毛病,心理也逐渐崩溃。尤其是随着妹妹的成长,她对他越发的忤逆,他越来越痛苦,除了每天发疯工作能勉强转移注意力,其他时候,他总会克制不住的做出很多极端行为。
伤害了他自己,也伤害了妹妹。
所以后来,家里最后一个喜欢他的人,也决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深陷在那些噩梦中,无数次苦苦挣扎,却永远于事无补。
……
程楠默默听他说话,眼睛睁得极大,缓缓抱住他憔悴的身躯。
她心里泛开了无穷无尽的酸楚和疼痛,她很了解他,却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她只能暗自想着,未来要倾尽一切的爱他,用她能给出所有的爱,去弥补当年那个缺爱的小男孩。
程楠靠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睛,又缓慢开口:“我想起了我哥哥。”
小白没有回答,她继续道:“他和我们关系也不好,以前在家里,爸妈也总是会偏心我。”
小白转过头看她。
程楠闭上眼,儿时那些早已模糊的光景突然在眼前反复轮转,她很无奈,慢慢的说:“但是我哥哥他,或许不像你那么在乎吧。他很早前就一直被当作顾家的继承人培养,头顶着光芒无数,总是很忙,也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小白叹了一口气。
“我哥哥他很厉害,家人或许对他很重要,但无论怎样,不会比事业更重要。”
程楠面前不断闪过许多过去的闪影,她想起了曾经无数次,她无意闯入顾知许的会议室,他都会毫不留情让人立刻带她出去。
升上初高中后,她的家长会永远是兰哥代开,学校要求的亲子活动,是无数个他的下属前来。
她想要的,无论价格多么高昂他都可以买给她,但唯独时间,他无法给她。
“其实当年爸妈离开过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害怕,我那时候只有十岁,算是和他相依为命。我很依赖他,却又不能依赖他。”程楠的声音逐渐发颤,哽咽着,
“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他,其实我不想要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只想要能多陪陪我的哥哥……就像衍哥、就像萧苒的哥哥一样。”
小白转过身来,把她揽进怀里。
他一贯沙哑的嗓子微微发着抖,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力道:“他是坏蛋,以后,我们都别见他了。”
程楠沉默着流泪,缓缓摇摇头,“不是的,他很好……”
安静平和,又心事重重的一夜。
那天长谈过后,他们的关系拉近了很多,程楠也越发宠溺小白。
她知道他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更多亲近的人了,她虽然不知道他工作如何,但能猜到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和同事成为朋友的。
因此只能由她来好好爱他。
他不想去医院,她就哄一次、两次、三次……哄到他去为止;他爱吃的菜,她就天天给他做,他忙于工作放凉了,她就一遍一遍给他热;他身体不适,她就彻夜不眠守在他身边。
小白说:“你别这样,我会被宠坏的。”
她便笑着揉他的头发,假装不知道自己银行卡里为什么经常莫名其妙多出来很多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提了想要的东西第二天就凭空出现在抽屉;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姨妈期暖袋和红糖水都早早备好。
在那段时间里,程楠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这样的日子她能过一辈子。
越发临近年关。
五九天,是和父母约好见面的日子。
一大早程楠就起来洗漱,她把自己收拾妥当,又搀扶小白起来洗漱。
他仍死活不想去,但这件事上她不能由着他,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程楠只好一边帮他穿衣服一边亲他的脖颈。
他很怕痒,硬生生被她折腾起来,自己去卫生间洗漱,又磨蹭了好久才出来。
程楠给他戴了一顶好看的黑色帽子,身上则裹得严严实实,唯恐他受一点风。
出门前,他抓着轮椅扶手,迟迟不来程楠背上,低声问她:“我们真要去么?我今早突然感觉胃疼,会给你父母添麻烦吧。”
程楠才不听他瞎说,“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严遵医嘱计划你的饮食,药按时吃了,垃圾桶也都检查过,现在是你最健康的时候,别想骗我。”
小白欲哭无泪。
程楠慢慢背他下楼。自从和他同住后,她也彻底戒掉高跟鞋了。
小白很轻,但个子比她高很多,她不得不小心一些,仔细托着他的腿。
出了小区,程楠看时间还充裕,索性带他去搭了地铁。
小白几乎没搭乘过公共交通,一进去看到那么多人,接着还有一堆人看他,脑袋都懵了。
程楠顿时懊恼,不该为了节省那丁点钱,让他来受这种罪。
他们还在旁边愣神,热心的工作人员已经走过来了,低头温柔的问:“您好,请问有带残疾证吗?我帮您开免费通道。”
程楠和小白脸都僵了。
程楠赶忙摆手,“谢谢,不用了不用了!”
她想立刻转身带他返回地上打车,小白却突然按住了她,“没事,来都来了,搭地铁吧。”
程楠只好给他正常买了票,从最宽敞的进站口推他进去,路过的人们脚步匆匆,但几乎都要回头看一眼。
小白不太高兴,但也没说话。
程楠摸摸他的脑袋,“对不起,这次是我粗心了。回家一定好好补偿你。”
小白摇摇头,“旁人的好奇心罢了,没什么。”
程楠刚要微笑,又听他继续说:“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个月不吃菠菜和胡萝卜。”
程楠:“……”
她笑着拍他肩膀,“我说程念白同学,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他闷声不说话。
程楠隔着口罩捏他脸颊,“好好好,我同意,一个月不煮菠菜和胡萝卜,行吗?”
他答得很快:“行!”
程楠哈哈笑,“那走吧,程小朋友,去见我爸妈了。”
他的脑袋又耷拉下来。
从他们家到父母家距离很远,几乎要穿过整个城市,他们早上出门,临近中午才到。
下地铁后,父母安排的司机已早早在外面等他们。
刘叔很热情,帮忙收轮椅、帮忙抱小白,还不忘说:“楠楠下回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我来家里接你们就是了,辛苦你们这么折腾。”
程楠又笑,抱着小白,“没事,不折腾不辛苦。”
小白没说话,背靠座椅,静静望窗外。
程楠伸手给他指,“诺,看见那个高高的、白色小尖顶儿了吗?那就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