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放开我。”
杨思昭平日里疏于锻炼,两条细细的胳膊哪里敌得过陆无烬铁铸般坚硬的双臂,后退不行,挣扎也不行,还因为用力过猛,把睡衣领口的圆纽扣崩了出去。
简直狼狈不堪。
杨思昭恼到极点,只好努力屈身,一口咬在陆无烬的肩头。
他自认为用了很大的力气,虎牙隔着针织衫都戳到了陆无烬的皮肤,说不定又要出血,可陆无烬好像完全没觉得疼,反而因为这一口,更兴奋了,将他搂得更紧,手掌还在他的后背不停地摩挲。
单人躺椅压根挤不下两个成年男人,曲木吱呀吱呀地响,杨思昭已经精疲力竭,哑着嗓子喊:“陆无烬!你是不是疯了?”
陆无烬大概真的疯了。
他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肩头,呼吸沉重且压抑,半晌,才松开杨思昭,如梦初醒般起身,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躺椅。
杨思昭连忙拢起领口,逃到另一边。
黑漆漆的阳台此刻悄然无声,只有杨思昭小而急的呼吸,良久才平息。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陆无烬问。
其实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飞逝而过,画面里仿佛有些熟悉的轮廓,像是仙侠剧里云雾缭绕如梦如幻的场景,有一个穿白衣的男人端坐林间,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但杨思昭的注意力都在方才那个突然的拥抱上,他满是防备地望着陆无烬,“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感觉浑身不舒服?”
他用指尖碰了碰唇角,沾到了血。
他大惊失色,“我……我受伤了!”
“那是我的血。”陆无烬缓缓走近他,高大的身影再次将杨思昭笼罩。
“我的血对你好像有些作用,”陆无烬伸出血淋淋的手指,被杨思昭咬得看上去又瘆人又可怜的手指,指尖的血珠悄然凝固,悬在半空。陆无烬看起来有些恍惚,不似平时清醒,他死死盯着杨思昭的脸,呼吸微颤,央求似的说,“暮儿,可不可以再试一次?”
又是这个名字。
杨思昭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昏暗中他依旧能看到陆无烬充满爱意的眼神,直白又强烈,好像在透过他的脸,看向另一个人,那个……暂时分开的爱人。
他甚至还没爱上他,就要被迫成为承载他对另一个人浓烈爱意的载体。
凭什么?
他用力挥开陆无烬的手,“我不要!”
“陆无烬,我不要做替身。”
陆无烬怔然,“不是,你从来不是谁的——”
来不及说出最后两个字,陆无烬骤然一震,四肢百骸如电流窜过,远方天际出现一道光,划破暗夜,直击他的眉心。
“陆无烬?”
“陆无烬你怎么了?”
杨思昭的脸在他眼前逐渐模糊,他的魂魄似乎逸出肉体,飘到了无尽辽远的地方。
再睁开眼,他看到白玉宫柱上雕着的展翅灵鹊,便知,来到了月仙的地盘。
“醒了?”
月仙放下手中的姻缘簿,抚着长须朝他走来,“你也是利令智昏,做了几千年的神,几百年的妖,竟忘了天界的规矩——决不能向历劫之人透露前尘之事,擅自透露,会让坏他历劫大事,幸好有我及时制止。”
陆无烬微阖双眼。
月仙走到他身边,看他眉心愁绪凝结,叹气道:“原本妖入人界,是不用历劫的,谁知天意弄人,三百年前他偷了你的化丹。”
“有了化丹,就相当于成了半个神,进入人界,便要历劫,磨炼七情六欲,直至达到心性纯净的境界,方能结束轮回,突破修为瓶颈,跻身上神之位。”
“这原本是你该经历的路。”
“也是误打误撞,他替你成了神,你替他做了妖,就这样两相遗忘,各自安好,不是挺好的么,何必折腾?”
陆无烬眸色黯然,“我只想知道,他当年究竟爱没爱过我。”
“若他没爱过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偷你的化丹,你还要折腾吗?”
陆无烬自嘲地笑了笑,良久才开口:“等他、寻他,至少还有一个念想,忘记他,往后千年万年无尽,未免太孤独了。”
月仙翻开姻缘簿,上面是世间男女的姻缘线,红线纵横交错,层层叠叠。
“可是,这一世,他的红线上没有你的名字,往后三世,都没有。”
陆无烬像是完全听不见,自顾自地说:“我的血,能唤醒我的化丹,激发他的妖性,说不定也能唤醒他前世的记忆。”
“只要你的化丹留在他体内一天,他的妖性就会被压制一天,绝不可能完全激发,除非他想起一切。”
还是这些车轱辘话。
陆无烬怒意渐盛:“不能透露,又要他想起一切,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
“你与妖相恋,诞育一子,本就乱了天纲,还来质问我?”
陆无烬背过身去,平息怒火,沉声问:“仙师,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月仙手指一划,于空中飞来一只只陈旧的簿册,“我纵览千年姻缘册,都没见过凭凡人之躯,想起前尘之事的例子。”
陆无烬面色未变,只是遥遥望向东南的方向,那是杨思昭所在的方向。
“等一下,我倒是想起一个法子。”
“什么?”
“他忘记前尘,是因为历劫者在进入轮回前,都要由溯光神官封存记忆,藏于识海深处,历劫结束方能解封。你不如就从这位溯光神官下手,正巧,他最近也被派去人间历劫了,你若有幸能遇见他,说不定,他能网开一面,提前解除封印。”
“溯光神官?”
“是,第七任神官,一百年前接任的,你应该没见过。”
陆无烬躬身,“多谢仙师。”
月仙叹了口气,抚须道:“要讨得神官的特许,难度和让他自己想起来,没什么差别。如果神官不允许,他也没想起来,没爱上你,又因你改变了他的命轨,致使他这一世历劫失败,灰飞烟灭,你的化丹也将灰飞烟灭,你就再没有回来做神仙的机会了!”
陆无烬竟然笑了。
“你笑什么?”
“奔波了几百年,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像两个真正的凡人一样厮守到老。”
他低眉浅笑:“是我预想过的众多结局里,很好的一个。”
他起身欲离开,月仙问他:“不回去看看你的神宫?几百年了,不想家吗?”
“我已经有家了。”
陆无烬回头看了一眼,对月仙说:“你这儿还是老样子,时代变了,宫殿该换个样式了。”
月仙摆摆手,“你懂什么?就你有家?这儿也是我的家,千年前我还是一介凡人时,我娘子就说,想要一个这样的宅院,谁料世事无常,我得道成——”
话还没说完,陆无烬就没影了。
“这臭小子……”月仙气得甩手,忍不住嘀咕:“原本还以为你是年轻一代里最六根清净的的,谁知道小妖怪勾引几下,就乱了心,丢了魂,命都不要了,真是造孽啊!”.
“重死了,真是重死了!”
杨思昭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陆无烬从阳台拖回到卧室。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一秒他和陆无烬还在吵架,下一秒陆无烬就两眼一闭,倒在他身上,成了昏迷状态,不省人事。
杨思昭本来不想管他的,已经躺回床上了,抱着眠眠,蒙上被子,打算一觉睡到天亮。可终究是心慈手软,思前想后了五分钟,还是下了床,把陆无烬往卧室拖。
因为动静声太大,眠眠都被吵醒了,从被窝里爬出来,揉了揉眼睛,看到坏爸爸靠在床边,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弓着身子,被他压得站都站不起来。
“坏爸爸!”眠眠一个猛冲,爬到床边,对着陆无烬的胳膊就是一口。
正好咬在杨思昭十分钟前咬过的地方。
杨思昭看见了:“……”
他们还不是母子,胜似母子啊。
眠眠不知战况,就加入了战局,两只手抱住杨思昭的胳膊,两只小脚抵在陆无烬的肩头,铆足了劲,要把陆无烬踢开。
“不是不是,眠眠!”杨思昭哭笑不得,先松开陆无烬,回身拦住眠眠,轻声哄他:“爸爸晕倒了,我们先把他扶上床,好不好?”
“不好,”眠眠摇头拒绝,“这是我和妈妈睡觉的地方,爸爸会把我挤下去的!”
“不会的,爸爸晕倒了,”杨思昭在陆无烬的鼻梁上用力捏了两下,陆无烬还是一点反应都没用,“你看,爸爸一动不动,不会把眠眠挤下去的,眠眠放心。”
眠眠半信半疑,也凑上去捏了捏陆无烬的鼻梁,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同意。
杨思昭把陆无烬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头,眠眠也学着他,抱起陆无烬的胳膊,高高举起,嘴里还喊着“咻咻咻”,给自己加油。
结果下一秒就被压得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了,他呆呆地望向杨思昭。
杨思昭狠狠剜了一眼陆无烬。
真烦人。
醒着讨人嫌,昏迷了还是讨人嫌!
他拼尽全力终于把陆无烬搬到床上,看着随便一躺就占据了大半个床的男人,又看着自己凌乱的睡衣,浑身的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眠眠回被窝睡觉,老师——”杨思昭顿了顿,“妈妈去洗个澡,待会儿过来。”
眠眠乖乖爬回被窝。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杨思昭离开的背影,然后皱着小小的眉头,望向昏睡不醒的陆无烬。想了想,又爬出来,坐到陆无烬的手臂边,把暖烘烘的被窝留给妈妈。
他等啊等,等到打瞌睡了,杨思昭还没有回来。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人捏了一下,他立即望向陆无烬,陆无烬仍闭着眼,和刚才是一模一样的姿势,一点都没变。
眠眠揉揉自己的屁股,四处张望无果,只好迷迷糊糊地钻回了被窝。
还没闭眼,脸颊肉又被人捏了一下。
“呜……妈妈!”
杨思昭睡衣还没穿好就急匆匆地走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妈妈,房间里有妖怪哇!”眠眠扑到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嘴角抽了抽,心想:宝宝,你不就是小妖怪吗?
“妖怪捏我屁股和脸。”
这话一出,杨思昭立即断了案,抱着眠眠上了床,坐在陆无烬身边。
陆无烬还昏迷着,眼皮沉覆,丝毫不见苏醒的迹象。杨思昭灵机一动,伸手捏住了陆无烬的鼻翼,让他不能出气。
装,你再装?
我不信你人形状态不用喘气。
可他捏了足足半分钟,陆无烬也还是一动不动,紧闭的薄唇也丝毫未启。
不会被他捏得缺氧窒息而死了吧?
杨思昭吓得立即收回手,推了推陆无烬的肩膀,见他不动,立即俯身靠在陆无烬的脸边,感受他的呼吸,“陆无烬?”
没有呼吸!
“陆无烬你别吓我!”
杨思昭一下子慌了,明明洗澡之前探他鼻息还是正常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没气了?虽然他很讨厌这个男人,莫名其妙闯进他的生活,强吻他,对他动手动脚,还监视他,但……至少送了一个眠眠给他。他再讨厌陆无烬,也不希望他死。
他双手按住陆无烬的肩膀,用力摇晃,慌到使不出力气,正要给陈此安打电话,手腕就被握住了。
微凉修长的手指如小蛇般圈住了杨思昭的手腕,在他腕内的筋脉上轻轻摩挲,杨思昭一低头,对上了陆无烬似笑非笑的眼。
“陆!无!烬!”
杨思昭的手还没招呼上去,就被陆无烬圈住了腰,箍到胸前,陆无烬问他:“小羊老师,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死?”
杨思昭扭过头,咬牙切齿,“我不想和你说话。”
“可是我想和你说。”
杨思昭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没有拿你当替身,从来没有,我不希望你误会,但也没办法解释得更清楚。”
杨思昭逐渐缓和下来,脸还是冷着,“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装神弄鬼。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
“天机不可明宣。”
“……哦。”
提到天机,杨思昭一下子有了敬畏心,也不吭声了。
虽然还有满腹怨言,但他承认,陆无烬睁开眼的那一刻,那种失而复得的情绪,几乎吞没过往所有不愉快、痛苦与真相。
至少陆无烬还活着不是吗?
只要陆无烬还在,他所有的别扭、迷茫、混乱,总有一天能找到答案。
陆无烬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没过多久,一只圆圆的小脑袋也凑了过来。
又卷又软的头发扫过两个大人的脸颊,带来一股儿童洗发露的牛奶香味。
眠眠歪着脑袋,和陆无烬一起盯着杨思昭的脸,又在陆无烬的肩膀上爬来爬去,企图挡住陆无烬的视线,让杨思昭只看他。
陆无烬把他的脑袋拨开,他又挤了过来,发现杨思昭在看陆无烬的时候,立即急着说:“妈妈,妈妈,看我的嘴巴。”
杨思昭疑惑,“你的嘴巴怎么了?”
“我的嘴巴可以张这么大,啊——”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把眠眠抱起来,逗他:“那你的嘴巴可以闭得有多小?”
眠眠抿紧嘴巴。
“鼓起嘴巴呢?”
眠眠立即变成小金鱼。
杨思昭在他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好厉害的眠眠,我们一起睡觉吧。”
眠眠笑嘻嘻地说:“好!”
陆无烬在一旁看着,也说:“好。”
话音刚落,他已经被杨思昭赶出卧室了。
隔着门板,杨思昭扬声说:“这是我和眠眠的床,你别跟我说你也想睡?”
“门都没有!”杨思昭一字一顿。
眠眠歪了歪小脑袋,疑惑地说:“妈妈,门在这边呢。”
“……”
杨思昭不知如何解释,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动静,听到陆无烬似乎睡在沙发上了,才抱着眠眠上了床,一起钻进被窝.
这一晚他睡得不太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陆无烬的血,给他的身体带来了负担,他的心脏跳得比平常快些。
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有一片郁郁青青的树林,有潺潺溪流,溪边有几棵桃树,绯红的花瓣随风吹落,落入流水,向远方流去。
突然之间,两只小羊从草丛中飞奔出来,其中一只通身纯白,唯独尾巴尖有一簇黑的小羊,调转了方向,追着那花瓣跑。
“洵暮!别乱跑!”
另一只褐色小羊发出吼声,小白羊停顿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很快,一道湿淋淋的白色身影如闪电般窜了回来,直直地冲到褐羊面前,熟练地幻化成人形,出落成一个清秀标致的少年,嘴里还叼着一片桃花瓣,傻兮兮地朝褐羊笑。
“没有香味,不好吃。”
褐羊也化作人形,伸手将少年头顶的发髻扶正,叹了口气,“暮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知不知道我们此行要做什么?”
“知道啊,找到净梵神君,偷走他的化丹,解我们羊族之困嘛!”
“你说得容易,那可是神君,要是被他发现了你的意图,你就完了。”
“我会怎么样?”
“最好的情况是你被神君贬为恶妖,永世不得翻身,最坏的情况就是你直接被神君杀死,灰飞烟灭,连跟毛都不剩。”
洵暮脸色一白,老老实实地跟在褐羊后面,“好吧,我会注意的。”
“净梵神君来妖界布道,点化有仙缘的妖,暂时居住在洵山山顶的青叶林,这是我们唯一能接触到神君的机会。虽然你功力远不如神君,但你幼时练成回澜之法,此法能扭转乾坤,不管对手有多强大,只要他不带任何法器,赤手空拳地踏入你的阵法,偷走他的化丹就如探囊取物——”
褐羊眉头紧皱,揪回魂不守舍的洵暮,“我说这么多,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你都念叨二十年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不就是勾引神君然后偷他的化丹嘛!”他转头望向洵山山顶那抹云雾环绕的绿意,“哥,你放心,我一定成功。”
说罢,他就变回原形像山顶奔去。
一路与许多妖擦肩而过,他听到许多议论声——
“神君太严厉了,竟然说有七情六欲就不能升仙,你说说,谁没有喜怒哀乐?连喜怒哀乐都没有,那不成木头了吗?”
“神君就没有,我从没见他笑过。”
“无喜无悲,这也太难了,难道我这辈子都不能成仙了?”
“不过神君真是英俊。”
“是啊是啊,我上回去人间看了一眼新任探花郎,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相貌身量,和神君比起来还差的远咧!”
洵暮越发好奇,他倒要看看这个即将被他偷走化丹的倒霉神君长什么样子。
结果刚到青叶林,就被神君的侍女拦住了,“今日布道结束,神君已经歇下,明日再来吧。”
洵暮心急,他和哥哥赶过来就花了半月,都到神君家门口了,还要等一夜,他实在等不及了,远远看到竹林深处一袭白衣,便知是净梵神君。“我我我问仙心切,只求见一面神君!”说着就要往里走。
“神君申时一刻之后不见人,想擅闯,门都没有!”侍女说。
洵暮很疑惑,指着竹门说:“门不就在那儿吗?”
侍女疑他有异心,合力将他击退。
洵暮一时不备,忘了防御,直接被震出几十米远,狠狠砸在地上,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洵暮慢悠悠地醒过来,伴随着全身的酸痛,他缓缓睁开眼,悲伤地想:这儿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回家了。
正难过着,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很轻缓的脚步声,明明踩在枯叶上,却如踏水般轻盈。他呆呆地听着,直到那声音离他很近了,才歪过头,视线自下而上扫过,看到一个身穿绀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
好俊俏,洵暮痴痴地想。
“你也是妖吗?你也是来见净梵神君的吗?”他翻了个身,盘腿坐在男子身前,仰头抱怨道:“神君的侍女好凶啊,我才说一句话就把我打出来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男人面色平淡,只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真是莫名其妙!”洵暮咕哝道。
填饱了肚子,他又去闯青竹林,不出意外,又被侍女打了出来,手被打出两道青瘀,第二天,逃跑时崴了脚,第三天,脸也肿了……
一个月后,他蜷缩在草堆里舔舐伤口,周围的果子都吃光了,他只能喝点露水充饥。
正悲伤地望着天空时,一张不久前见过的俊俏面孔遮住了他的视线。
男子垂眸望着他。
如逢故友,他更加悲伤了,抹着眼泪说:“呜……呜呜……我劝你别去找神君了,神君的侍女好可怕,打得我浑身都是伤。”
男子的视线先是落在他忘了收起来的小羊角上,然后缓缓往下,看到他脸上、脖子上、肚子上的伤,最后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洵暮哽咽着控诉,“我就第一天说了两句话,后来呜呜……我一出现就打我……”
男子启唇问:“你找神君做什么?”
洵暮呆住了。
是啊,他找神君做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偷化丹!
“偷——”话一出口他就打了个激灵,不对不对,这件事怎么能说出来?被神君知道他就完了啊。
神君会把他杀得一根毛都不剩。
他又想起哥哥的叮嘱,勾引勾引。
于是他仰起头,露出明媚的笑容,“能不能麻烦你告诉神君,我倾慕他好久啦!”
杨思昭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
他明明记得他前半夜辗转难眠,可不知梦到了什么,后半夜竟然睡得极沉。沉到眠眠醒了,在他的怀里拱来拱去,他都没醒,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
“十一点十二分???”
他望向手机屏幕的眼睛倏然睁大,眨了眨,确实是十一点。再一低头,看到窝在他臂弯里玩小火车的眠眠,他立即问:“眠眠,你吃早饭了吗?”
“妈妈你醒了!”眠眠一骨碌翻过身,扑到杨思昭胸口,“吃过早饭了,是陈叔叔送过来的,还有妈妈爱吃的鲜肉汤包。”
眠眠表演了一个“吸吸”的动作,倚在杨思昭怀里,软绵绵地说:“可好吃了。”
杨思昭揉了揉他的小肚子,“眠眠吃了几个?”
眠眠伸出小手,“五个。”
杨思昭抱着他坐起来,“好厉害啊,眠眠吃了五个汤包,有没有被烫到舌头呀?”
“吃第一口的时候有一点点烫,陈叔叔让我等一等再吃,爸爸没有吃。”
杨思昭怔住,“你爸爸还在?”
眠眠点了点头。
杨思昭刚要下床,又想起来问:“现在外面除了你爸爸,还有其他人吗?”
眠眠摇头。
杨思昭这才下了床,打开卧室门。
明明是正午,客厅里却昏暗无光,窗帘都拉上了,像个妖窟,而妖窟的主人端坐在单人沙发上,闭着眼,指尖时不时在半空中划两下,荧蓝色的光线出现又消失。
在杨思昭的视角里,真是诡异得很。
他竟然放任自己和这样诡异的老妖怪同在一个屋檐下,超过了十二个小时。
“醒了?”陆无烬忽然出声。
杨思昭吓了一跳,快步走到窗边,霍的一下把窗帘拉开,家里瞬间亮堂起来。
“你怎么还在我家?”
“不是说了吗,别墅停电了。”
“……陆无烬,不会讲冷笑话就不要讲。”杨思昭懒得跟他说话,走到厨房,蒸锅里的汤包还热腾腾的,左边是鲜肉汤包,右边是蟹粉汤包,第二层蒸屉里还有一碗黑米甜豆浆,一颗茶叶蛋,一碟小腌菜。
这早饭还不错。
杨思昭没脾气了,一边闻着一边想:如果以后每天都有这种待遇就好了。
谁料,陆无烬竟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突然开口:“陈此安给我发来了菜单,明早你想吃鸡汤米线,还是鲜肉小馄饨,还是生煎包?”
杨思昭转过身,皱着眉头望向陆无烬,“什么意思?”
“或者你想吃西式的,也有。”
“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喜欢吃什么。”
“不是,陆无烬,我跟你捋一捋,昨天,你莫名其妙跟着我回家,和我妈吃了一顿饭,又莫名其妙地要强行消除我记忆,对我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然后突然昏倒,醒来之后对我说了一堆什么天机不可明宣的鬼话——”
杨思昭走到他面前,指了指他的单人沙发,“现在又堂而皇之坐在我家,把自己当成主人一样,对我的早餐指手画脚。”
“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和陆眠一样,住在你这里。”
时间和空间一起停滞了。
如果不是眠眠玩小火车时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杨思昭一定以为自己幻听了。
陆无烬起身走向他,“能不能像接纳陆眠那样,容许我进入你的生活?”
“不能!”
杨思昭只觉得脑袋晕乎乎,转过身直直地往厨房冲,嘴里念叨着“你又在发什么疯”、“你不找你老婆了吗”,他几乎手足无措,站在岛台边乱转,“叫什么来着?暮儿,对!暮儿,你不找他吗?”
“你以后会知道的。”
“又是天机?”
陆无烬颔首。
“我怎么知道是天机,还是你的鬼话?”杨思昭胸口起伏不平,和陆无烬僵持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考虑了那么多因素,却忘了最主要的:
“我管你什么天机?关键是,我不喜欢你啊,我不喜欢男人。”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对!我不喜欢你!我……我拒绝!”
“试一试,”陆无烬往前走一步,将杨思昭困在双臂之间,“看小羊老师上次的反应,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男人。”
“不许提!”
陆无烬微微俯身,在杨思昭耳边说:“那天,你的身体明明有反应。”
几个字就像一根针扎在杨思昭的尾巴上,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辈子都不要出来。
他推开陆无烬,逃难似的躲进了卧室。
眠眠见状,连忙抛下小火车追了过去,却被门板拦住。
眠眠可怜巴巴地扒在门板上,怕妈妈不高兴,也不敢敲门,只用小手轻轻挠了挠,小声喊:“妈妈,是眠眠。”
陆无烬在他身后蹲下。
眠眠回过身,气到撅起嘴,“讨厌爸爸。”
陆无烬挑了下眉梢。
“坏爸爸。”
“嗯。”
陆无烬将指尖按在眠眠的额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传送到眠眠的身体里。
“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妈妈,还有,厨房蒸锅里那碗豆浆,要让妈妈喝了,听到没有?”
眠眠不情不愿地问:“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明天下午回来。”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了。
眠眠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往前伸手抓了抓,也感受不到爸爸的任何气息。他回过身,继续趴在门上,透过木门,听里面的声音。
妈妈没有哭。
没有哭为什么要躲进房间里,眠眠想不明白?
杨思昭一直憋到肚子饿得不行才出来,本来都已经摆足了架势,要继续和陆无烬理论一番的,结果一出门,客厅里空空如也。
只剩门边缩着的小眠眠。
“爸爸说他有点事,明天下午回家。”
杨思昭“哦”了一声,有种扑了个空的烦躁感。
哪有人刚表完白就玩消失的?
他先去洗漱,再到厨房端出早餐。
眠眠又变成粘人的小尾巴了,杨思昭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杨思昭一坐下,他就爬到凳子上,趴在桌边,眼巴巴地望着。
“想吃?”
“爸爸说,要妈妈喝完豆浆。”
“为什么?”
眠眠摇摇头,“不知道。”
杨思昭本来还有些赌气,故意把豆浆放到一边,“他让我喝我就喝?我偏不。”
可眠眠似乎很希望他喝,两只小手握成拳头并在一起,放在桌边,又把小脸蛋靠在上面,仰着头,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杨思昭。
“……好吧,妈妈不是你的对手。”
杨思昭端起豆浆碗就是一大口。
浓稠香甜,入口丝滑,就是细品起来,似乎隐隐约约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铁锈。
他又喝了一口,还是有铁锈味。
“奇怪。”杨思昭顿生担忧:不会因为我拒绝他了,他就想毒死我吧?
而且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豆浆顺着他的食道往下流时,心脏有很强烈的震动感。
不痛,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和他的心脏搏斗,此消彼长,坐立难安。
眠眠见状,立即扑到杨思昭怀里,抱住了他。
“妈妈!”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轻轻拍着杨思昭的后颈,哽咽着说:“妈妈,不痛。”
杨思昭顿时清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抵在眠眠的小小肩头缓了一会儿。
“没事了没事了。”
眠眠泪眼婆娑,很是自责,“对不起妈妈,我再也不听爸爸的话了。”
要不是杨思昭有教育者起码的原则底线,他一定狠狠点头,彻底离间陆无烬和眠眠这俩父子,但他做不到。
他只能阴阳怪气,心口不一地说:“没事的眠眠,爸爸的话还是要听的。”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几乎起了杀心。
爸爸的话要听。
爸爸有多远滚多远.
陆无烬表白后就是一天的消失。
杨思昭坐在小(5)班的教室里,托着脸,看小家伙们跑来跑去。
小池画了一幅画,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小羊老师,你猜猜我画的是什么?”
杨思昭低头一看,画上是一个弯曲的火柴人,脑袋上长了两个角,倒在桌子上。
“这是……想爬上桌子的牛?”
“什么呀!小羊老师,我画的是你!”小池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对自己的画作不被理解而深感悲伤,“你都这样发呆一整天了,陪我们玩两下,就又去发呆!”
杨思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
五只不约而同地点头:“有!”
眠眠后知后觉,跑过来看了看小池的画,一万个不同意,“这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比这个牛好看多了!”
小池:“……”
杨思昭:“……”
“小羊老师,带着孩子们出来做体检了。”院长在走廊里喊。
“来了来了!”
灿灿幼儿园属于私立幼儿园,每年年底都会有一次体检活动,孩子们和老师们都要参加。杨思昭一开始还很担心小妖怪们的体检指标会不会异常,引起别人的怀疑。
院长让他放心,“这些细节,孩子的家长们早就考虑过了,和普通孩子是一样的。”
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
五只小妖怪对抽血这个项目,有着异于常人的淡定,他们站成一排,疑惑地望向其他鬼哭狼嚎的同学们。方小盼问:“有这么疼吗?那个针,还没我妈妈打我的时候,伸出来的爪子长呢!”
杨思昭连忙捂住他的嘴。
就连眠眠,似乎也不太害怕抽血,倒是杨思昭心疼得要命,闭着眼压根不敢看。
眠眠凑过去亲亲他的脸,小声说:“妈妈,不怕,有眠眠保护妈妈呢!”
杨思昭把他搂进怀里,和他脸贴着脸,腻了好一会儿,“晚上吃炖鸡汤!给我们家最勇敢的眠眠小勇士补一补。”
眠眠开心地晃了晃脑袋。
好不容易解决完孩子们,老师们也偷得半日闲,徐蕊过来敲敲门,“杨老师,医生在办公室等我们,过去测一下心率和血压吧。”
“来了!”
徐蕊笑着问:“杨老师看起来身体不错?”
“挺好的,虽然没怎么锻炼,但是体检单上没一个箭头。”
“你还年轻呢。”
两个人进了办公室,徐蕊又说:“每天围着这群小喇叭转,心率和血压低都低不下来。”
“我应该还好吧,可能我这人比较钝,从小到大都没遇到什么让我心率不稳的事。”
“遇到喜欢的人呢?”
“也不会加速成什么样的。”
杨思昭笑了笑,坐下来,医生将心率监测仪的指夹夹在他的手指上。
数值逐渐上升走回落,停在一个稳定的数字,“静息,每分钟66次,挺正常的。”
“我就说吧。”
杨思昭刚要取下指夹,余光扫过门边。
下一秒。监测仪突然“滴滴滴”地叫起来。
——75
——89
——118
医生愣住了,探头过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成120了?”
杨思昭望着门口那个穿着浅灰色大衣的男人,他看起来悠闲而懒散,倚在门边,熨帖的大衣勾勒出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形,就连微微露出的袖口都显出与生俱来的矜贵。
衬得整间办公室都黯淡了。
众人望向门口,目露诧然之色。
陆无烬朝杨思昭挑了下眉,嘴角勾起笑意,“五点了,杨老师还没下班吗?”
第22章
杨思昭低头装作没看见,陆无烬的视线仍灼灼升温,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监测仪仿佛装了扩音器,“滴滴”个不停,在狭小的办公室里不断放大,每一声都是最直接的罪证,将杨思昭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他后知后觉,急忙摘掉指夹。
“这个、这个不是。”
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医生问他:“杨老师,还有血压没测呢。”
不用测,杨思昭也能猜到自己的血压现在有多高,他怀疑如果陆无烬一直待在他身边,他的血压会高到让他年纪轻轻就得冠心病的程度。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不用了,我这次先不测了。”他朝医生笑了笑,又向陆无烬露出正式而礼貌的笑容,一脸惊讶:“眠眠爸爸,您怎么来了?”
他特意加重了“眠眠爸爸”四个字,表现得十分有距离感,以摆脱陆无烬营造出的暧昧关系,还语气夸张地说:“眠眠在教室呢,怎么回事,您没看到他吗?”
陆无烬看他表演,浅笑不语。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暧昧,杨思昭已经听见有两个老师在细声私语,诸如“听说那个孩子天天跟着小杨回家的”“怎么和家长关系这么好”之类的议论开始蔓延。然而始作俑者毫无愧意,依旧倚在门边,眼里含着笑,好整以暇地看杨思昭向他走去。
“杨老师怎么不继续测个血压?”他明知故问。
杨思昭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而后忙不迭拖着他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陆无烬回头看了一眼徐蕊。
目色寒意浸骨。
徐蕊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谁让你过来的?”杨思昭怒气冲冲地朝陆无烬搡了一把,“还跑去其他老师面前现眼!”
陆无烬原本纹丝未动,但还是假模假样地往后踉跄了两步,说:“我四点就来了,看你们一直没出来,我才进来找你们的。”
“因为今天体检,推迟一个小时放学,你这种对孩子毫不上心的家长怎么会知道?”
“不是有你么,眠眠妈妈?”
“你你你——”杨思昭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几乎想攥起拳头,一拳攮在陆无烬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他警告:“在外面不许提!”
陆无烬扬了下眉,笑意更深。
杨思昭朝他摆了摆手,“走走走,你不要待在这里!”
“小孩太闹腾,我是来帮你的。”
这时候,乐乐跑出来求助:“小羊老师燕鱼,圈圈被裤子绊倒了!”
杨思昭连忙走进班级,圈圈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把两条腿塞进同一只裤腿里出不来了,倒在地上,像钟表一样转圈蛄蛹。
小池在一旁拿着画笔,刷刷开画:“圈圈变成美人鱼了!”
方小望摇摇头:“圈圈是胖头鱼。”
眠眠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学着圈圈,趴在地上转圈。
圈圈一见到杨思昭,立即委屈大喊:“小羊老师快来救救我!”
杨思昭立即帮他脱了裤子,然后拍拍手:“都过来,把衣服穿好,放学了。”
几个小家伙虽然平时闹腾,但关键时候还是很听杨思昭的话,杨思昭一拍手,他们就放下手里的玩具,齐刷刷地跑过来,在杨思昭面前排起了小火车。杨思昭给他们穿上外套,换鞋子。
冬天的衣服最繁琐,除了外套还有小马甲。杨思昭像流水线男工一样,打包一个小朋友,又来一个小朋友。就在杨思昭给乐乐换上她迪士尼公主同款的漂亮小靴子时,陆无烬走到教室门口。
杨思昭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秒,教室就变成了动物园。
小狮子和小狼左突右冲,咚的一声撞了个落花流水,两只小狐狸抱在一起,躲在窗帘后面瑟瑟发抖,小锦斑鸟疯狂扑棱着翅膀,想要飞出去,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两眼冒金星,晕乎乎地落下来。
只有眠眠没有变,他跑过去,接住小池,结果绊了一跤,又把小池摔出两米远。
“……”杨思昭咬牙切齿,“陆无烬!这就是你帮我的方式?”
陆无烬认错态度良好:“抱歉。”
他指尖一划,五只小妖怪迅速恢复了原状,但五只仍然瑟瑟缩缩地躲在窗帘后面,泪眼婆娑,看起来害怕极了。
眠眠看朋友如此,也跟着掉眼泪,张开短短的胳膊,一边抽抽噎噎,一边挡在朋友们面前。
“不、不可以!”
陆无烬定定地看着他。
来到杨思昭身边之后,小家伙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洵暮是在眠眠九个月的时候离开的,那时陆无烬身中回澜咒,醒来时胸口多了一个血窟窿。侍女告诉他,洵暮带着化丹逃跑了。化丹没了,陆无烬丢了半条命,他勉强止住血,挣扎着站起来,寻遍了洵山,也找不到那只小羊妖。回到屋里,他连站都站不住了,趔趄着倒在桌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迅速流失,就在视线陷入黑暗的前一刻。
他听见了一声婴孩的啼哭,是襁褓里的眠眠。
那是他们的孩子,就在昨天,洵暮还说要带着眠眠去云天山看七彩云,因为见到七彩祥云的人,能一生幸福无忧。转眼间,他就消失了。
只剩半条命的陆无烬,向无藏山的山主献上了五百年的修为,换得一只寒珀。将眠眠送进寒珀的前一晚,陆无烬抱着他,整整一夜未眠。
进寒珀之前,陆无烬刚要施法,手指却被一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握住了,他低头,看到了眼泪汪汪的眠眠。眠眠仿佛有所感知,握着他的手,怎么都不放。
那时候,陆无烬就想,所有的记忆和痛苦就让他一个人承受,他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记得。
可事与愿违,一百年后,眠眠苏醒。醒来之后他先是什么都不记得,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某一天,在林间玩耍时,他遇到了一只小山羊,小山羊看中了他手里的叶果,走过来,用鼻子拱了拱眠眠的小手。当天晚上,眠眠高热不止,哭着喊娘亲。没办法,陆无烬又用五百年修为换来一只寒珀。
又是一百年的冰封。
接着,周而复始。
直到两个月前,他在月岭市发现了转世的杨思昭,而陆眠偷听到了他和陈此安的对话,背上小书包,带着小水壶和两块面包,离家出走,独自找妈妈,半路被他捉了回来。
也许是出于对洵暮的复杂情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无烬不知道怎么面对陆眠。他尝试着把陆眠当成一个只需要阳光雨露就能独自生长的小灵果,却忘了除去三百年的沉睡,这颗小灵果还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需要爱、需要陪伴、需要朋友……这些他都没有给予足够。但小灵果仍然在他的忽视和缺位中,顽强地长大了,变得和他一样沉默寡言。
幸好,他找到了妈妈。
“你给我出去。”
杨思昭用力把陆无烬推出教室。
门一关上,他就冲到窗帘后面,可孩子们的紧张与害怕并没有缓解,甚至因为杨思昭的靠近,先天体质最弱的方小盼直接哭了出来,呜咽着说:“小羊老师,我闻到你身上有坏妖怪的味道。”
杨思昭愣了一愣,迅速往后退。
最后的结果是,陆无烬隔着门施了法术,让小家伙们平静下来,还给他们都注入了一些灵力,再由家长们一一带回。
几个家长见到陆无烬时,便什么都不敢问了,连杨思昭向他们道歉,他们也说:没什么没什么,多谢先生,多谢杨老师。
教室里变得空荡荡。
杨思昭冷冷看了陆无烬一眼,牵起眠眠的手就走出了幼儿园。
像上次一样,陆无烬还是跟在他们后面。
“我知道,你想展示你很厉害,你是妖王,万妖敬仰,小妖怪们一见到你,就哭着变回原形。”
“真是好厉害哦!能穿墙入室,抹去别人的记忆,随意搅乱别人的人生,还毫无愧意。”
“藏了一堆不可泄露的天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消失。”
杨思昭抱怨了一通,回过头望向陆无烬,很想骂些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讨厌你!”
这句讨厌似乎很有效。
杨思昭都牵着眠眠走过斑马线了,陆无烬还停在原地,像一棵修长直挺的树,在原地生了根。
看着有些落寞,有些可怜。
杨思昭逼自己不要回头看,又过了一条街,他还是忍不住问:“眠眠,你爸爸……有朋友吗?”
“像我和乐乐那样的朋友吗?”
“是,除了陈叔叔,你爸爸还和其他人说话吗?”
眠眠摇头,“爸爸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眠眠不知道,只说:“爸爸住的地方很大,很黑,一个人都没有。”
路边的花店将新鲜的玫瑰月季摆在店外吸引客人,远看像一团粉色烟霞。
杨思昭平日里不会留意这些,他不是一个有侍弄花草这种闲情雅趣的人,也不知怎么的,这一次,他竟然停下脚步。
这团粉色烟霞,怎么似曾相识?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语气宠爱又无奈:暮儿,这些都是仙家种的花,不能吃。
暮儿……
这两个字让杨思昭恍然回过神。
他站在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妈妈。”
眠眠晃了晃杨思昭的手。
杨思昭扫清脑袋里奇怪的念头,低头朝他笑,“走吧,回家。”
眠眠回头看,杨思昭用余光扫了一眼,又怕被发现,于是梗着脖子问:“你爸爸……他过来了吗?”
眠眠立即变成小侦察兵,昂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没有。”
杨思昭心里一沉。
难道真把他说伤心了?老妖怪也会伤心吗?可每个字都是他真实想法,他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纳陆无烬进入他的生活啊。
接纳一个四岁的眠眠,对他一个二十三岁单身男生来说,已经够奇怪了。
还要变成gay……
他连怎么应对他爸妈都没想好呢。
可是他说讨厌的时候,陆无烬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伤心。
就这样纠结着纠结着,两个人慢慢吞吞地走到了家门口。杨思昭打开门,对眠眠:“你问问你爸爸,他晚上吃不吃——”
一个“饭”字被他生生咽回口中。
因为他看到陆无烬端坐在沙发上,陈此安拿着小本子站在一旁,时不时点头.
“辣炒蟹可以,但是不要太辣。”陆无烬说。
“好的,先生,那蛤蜊蒸蛋还要吗?”
“来两份吧,用小盅装。”
“好的。”陈此安抬起头,看到目瞪口呆的杨思昭,笑着说:“杨老师,您回来了。”
杨思昭探头出去,确认了一下门牌。陈此安说:“是您的家,您没走错。您昨天说卧室空调制热不太行,我已经派师傅检查过了,是空调滤网太长时间没有清洗,已经处理好了,您可以放心使用。”
“我什么时候说空调制热不——”
杨思昭突然反应过来,径直冲到陆无烬面前,“你昨天不是不在家吗?你还在监视我?”
陈此安见状,迅速开溜。
杨思昭在心里收回他对陆无烬多余的怜惜,决定再也不会同情此妖半分。
“我没有看,只是听。”陆无烬说得一脸坦然。
“你把监控摄像头装在哪里了?”他扯了扯陆无烬的胳膊,“给我全部拆下来!”
“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杨思昭眯起眼睛,“别告诉我在浴室和卧室装,也是确保我的安全。”
陆无烬又不说话了。
杨思昭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浴室,“不管你装了什么,都给我卸下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圆鼓鼓的水蓝色短款羽绒服,帽沿有一圈白色的绒毛,蓬成云朵状,加上栗子色的头发,更显出几分稚气。他抓着陆无烬的衣袖不放,生气时脸颊鼻尖都泛着红,眼睛瞪得再圆,也毫无攻击性。
陆无烬觉得自己不应该忍住不亲他。
可是亲了,会惹他生气。
“你听到没有啊?”杨思昭发怒。
陆无烬只好挥了下手,浴室的雪白瓷砖上兀然出现三只像眼珠又像海螺的奇怪活体。杨思昭试探着走过去,那“眼珠”察觉到他的靠近,眼珠倏然间震动,对准杨思昭的脸,缓缓向下,再向上。
杨思昭往后退了一步。
那“眼珠”好像生怕看得不清晰,急急往前凸出几寸,缓缓向下,扫过杨思昭的胸脯、小腹、腿根到脚踝,再重新向上,在杨思昭的脸上逗留良久。
“……”
杨思昭握紧拳头,“陆、无、烬!”
已经被杨思昭的眼神千刀万剐的陆无烬仍旧面不改色心不跳,走上来,从后面握住了杨思昭的手,不顾他的挣扎,掌心覆着他的手背,按在了灵眼上。
灵眼是软的,像有生命的活物。
杨思昭有些害怕,可陆无烬在,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感觉到有一股微凉的荧蓝色薄雾,从陆无烬的掌心溢出,缓缓流经他的手背,小蛇般缠绕着他的指节,一圈圈蜿蜒向下,凝聚在指尖,最后汇入灵眼。
刹那间,灵眼便消失了。
杨思昭愣住,心生不安:“它……死了吗?”
“休眠了。”
杨思昭颇为圣母心地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起来:“还有卧室!”
“你在卧室的时间比较长,还是需要灵眼随时向我汇报你的安全情况,我保证,以后只听汇报,不看画面了。”
陆无烬语气温柔,像在哄他。
杨思昭怔忡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一直被陆无烬握在手中,触电般甩开,撂下一句“鬼才信你的保证”,急忙跑到客厅,抱起眠眠就要和他玩“小鱼找朋友”的游戏。
眠眠完全是懵的,小火车还握在手里,身子就悬空了。听到杨思昭说“小鱼小鱼找朋友,找到鲨鱼快逃走”,还是呆呆地望着他。
杨思昭把手并成鲨鱼的样子,一口咬在眠眠的脸蛋上,眠眠这才想起来逃跑。
往前倾,就被咬住肚子,翻个身,被咬住屁股,连忙往前爬,又被咬住脚。
杨思昭完全是在拿眠眠转移注意力,压根没给他逃跑的机会,眠眠一点都不恼,傻兮兮地笑。见杨思昭手一滑,没抓住,还特意把自己的脸蛋送到杨思昭的手掌心。
“啊,我被妈妈鲨鱼吃掉了。”
杨思昭把他抱进怀里,“让我看看先吃哪边的肉呢?眠眠小鱼哪里的肉最香?”
眠眠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不吃眠眠,眠眠是小鱼,吃爸爸,爸爸是大鱼。”
“不吃,你爸是臭鱼。”
眠眠脑袋一歪,倒在杨思昭的胸口,可怜巴巴地说:“好吧。”
陆无烬抱臂倚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杨思昭察觉到他的视线,气鼓鼓地挪了位置,抱着眠眠背过身去。
很快,陈此安派人将丰盛的晚餐送了过来,今晚是海鲜主题,最有味的一道当属年糕辣炒蟹,又香又辣,蟹肉鲜嫩多汁,年糕浸满了蟹黄的鲜味和酱汁的咸香,让杨思昭看着就食欲大开,足足吃了一碗半的米饭。
眠眠没怎么吃过海蟹,对蟹壳充满好奇,时不时凑过去摸一摸,咬一咬,舔一舔,沾了满脸的酱汁。被杨思昭发现了,就害羞地笑了笑,自己跑到客厅拿湿纸巾擦脸,然后凑到杨思昭面前说:“妈妈,我不是小花猫。”
陆无烬吃得不多,吃到一半就不怎么动筷了,只一味地看着杨思昭和眠眠。
杨思昭已经对他的目光免疫,自顾自地吃,这一桌子菜,什么都是好的,唯独海鲜罗宋汤里,他又喝出了一点铁锈味。
很少,藏在酸汤的一点余味里。
他问陆无烬:“这汤有怪味吗?”
陆无烬说:“没有。”
杨思昭陷入了自我怀疑。
正说着,门被人敲响了,杨思昭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穿着一身酷酷的棒球服套装,拿着一盒饼干,朝杨思昭打招呼。
“你好。”
杨思昭一愣,旋即露出笑容,“你……你好呀。”
从小男孩身后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相貌清俊的男人,“您好,我是1704的住户,今天刚搬过来,我叫裴怀谦,这是我的小侄子,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这栋楼是一梯两户的配置,杨思昭住在1703,两扇门正好相邻。
“您好您好,我叫杨思昭。”
“听楼下的物业提了一嘴,说您在离这儿不远的灿灿幼儿园工作,是吗?”
“是的。”
“实在是打扰您了,我姐姐姐夫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北京,这一年,我的小侄子只能跟着我生活。我在附近的科技公司工作,所以想把我侄子转学到灿灿幼儿园,这个在手续上,应该不复杂吧?”
“私立幼儿园的转学手续不复杂的。”
“那就好,”裴怀谦朝杨思昭伸出手,与他相握,笑着说,“杨先生放心,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只是想和你——”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杨思昭身后的陆无烬,二人遥相对视,皆不语。
裴怀谦先收回目光,望向杨思昭,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我只是想让两个孩子交个朋友。”
他拍了拍小侄子的肩膀,“把饼干送给弟弟。”
小男孩低头,看向躲在杨思昭腿后的眠眠,眠眠还是很怕生,见外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更不敢冒出脑袋了,索性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腿上。
杨思昭笑了笑。
裴怀谦说:“杨老师看起来年纪不大,已经有孩子了?”
杨思昭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
“是……是是……”他含含糊糊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总之不想在眠眠面前否认。
所幸裴怀谦没有追问。
他让小男孩把饼干送给杨思昭,杨思昭连声道谢。
天也聊完了,招呼也打结束了,杨思昭准备关门,却听见裴怀谦说:“杨老师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朋友,让我有种亲切感。”
杨思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嘛?”
裴怀谦朝他笑了笑,又向陆无烬颔首,然后带着侄子,进了隔壁的房门。
杨思昭迷迷糊糊地关上门。
好热情又奇怪的新邻居,不过看起来不像坏人,他想。
他把饼干盒递给眠眠,笑着说:“喏,帅叔叔给的饼干,看看什么口味的。”
一回头,刚和陆无烬对视上,刚想说话,陆无烬就转身去了客厅。
“?”
他走到客厅,陆无烬又转过头,指尖在半空中画了两圈,出现一堆鬼画符一样的光线,看起来很忙碌,完全不想搭理杨思昭。
“??”
第23章
“你爸爸还在外面吗?”
杨思昭戳了戳眠眠的屁股,眠眠本来在看《狗狗神探》图画书,看得正入迷,但是一听到杨思昭的声音,他立即翻了个身。
他学着狗狗神探的样子,顺着羽绒被子滑到床边,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当小侦察兵了。
他觉得很奇怪,爸爸和妈妈明明只隔了一道墙,妈妈喊一声,爸爸就会进来的。
但妈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吧。
他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脸凑上去,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肩头有一缕一缕荧蓝色的光线环绕着。这个画面他见过很多次了,陈叔叔说爸爸在休养身体。
他不懂什么是揪痒身体,他也不敢给爸爸挠痒痒。
他关上门,跑回来告诉杨思昭:“妈妈,爸爸还在!”
杨思昭吓了一跳,脸倏然变红,连忙把手指抵在嘴边:“声音小一点!”
眠眠觉得妈妈也变得奇怪了。
他回到床上钻进被窝,挪一挪屁股,挪到杨思昭怀里,抱着《狗狗神探》继续看。
杨思昭卸了一口气,抱住眠眠当靠枕,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脑袋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也是妖怪就好了。
如果他也能挥挥手,变出一堆眼睛来,就能时时监控门外那只老妖怪了。
他绝不是出于在意,只是不想自己在睡梦中也被人窥视罢了。
“妈妈,这边有字。”眠眠指着图画书上的对话框,仰起头问杨思昭。杨思昭回过神,低头去看,缓缓读道:“因为聪明的狗狗神探,城市恢复了宁静,狗狗雷欧真是太棒啦。”
“太棒啦。”眠眠开心地举起手。
杨思昭应该是中了眠眠蛊。
不然他怎么觉得眠眠所有的小动作小表情都可爱得要命,笑起来可爱委屈起来也可爱,像个小大人一样,抱着比图画书一页一页翻的时候,更是可爱得要命。如果有一天眠眠的亲生母亲回来了,他也决不舍得把眠眠还回去了。
他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法律问题:非亲生的孩子,怎么争取抚养权?
看了十来分钟,没找到一条百分百有把握的回复,他叹了口气,把眠眠捞到自己身上,眠眠刚洗完澡没多久,蜷曲的头发看起来更卷了,带着些微的湿意,软软伏在额头。
杨思昭在他的发顶亲了一口。
眠眠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
临睡前,杨思昭还在纠结要不要出去给陆无烬送一条毯子,最后还是决定送。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板起脸,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凶房东的模样。一打开门,却发现陆无烬已经不在客厅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杨思昭抱着毯子,独自站在卧室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中一片惘然。
这样也好。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住在一起。
这一晚他辗转了好一阵子才睡着,又梦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还是翠绿山林,桃花开得正盛。
一阵风吹来,将他送到一座宅院门口。他不明所以,随着落花往前走,看到一袭白衣坐在窗台。男人背对着他,长发及腰,微微侧首时露出高挺的鼻梁,只远远看着,也让杨思昭无由地想起“陌上人如玉”几个字。
忽然间,一只小白羊闯入画面。
它咬着一束绯红的花,越过草丛,直直地冲到窗台,用小羊角顶了顶男人。
男人并不回头看,只说:“那是供仙家修炼之用的琼花,说过多少遍了,不可摘。”
小白羊置若罔闻,一口咬下花瓣,在嘴里嚼了又嚼,而后仰起脑袋看了看天,背过身去,一眨眼就变成一个清瘦的少年,穿着水蓝色不太合身的长袖袍衫,领口从白嫩的肩头滑落,嘴里还叼着绯红的琼花,倚在男人的臂膀边,百无聊赖道:“就这个味道还好点,我还不乐意吃呢,你这儿真没意思。”
“什么有意思?”
“你编过花环吗?做过南瓜灯笼吗?”
“都是些人间的庸俗之事。”
“怎么就庸俗了?你每天修炼才叫庸俗呢,上仙有什么意思?上仙吃过玉米汤团吗?”
男人沉默良久,垂眸问:“这般没意思,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因为——”少年顿住了,眼珠乱转,半晌才说:“因为我倾慕你呀,净梵神君!”
他歪着脑袋凑到男人身前,“你为什么从来不笑?他们说,你修的是静心法。他们还说,你成为神官之前,是人间的将军,束发之年出征,二十年未归家,最后却因为皇帝的猜忌,死于一杯毒酒,是真的吗?那你成为神官之后,有没有去人间报复那个皇帝?”
男人不理他,他自顾自说:“如果是我,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顿,哎呀,你怎么一点喜怒哀乐都没有啊?怎么成了神官还要苦修?修了静心法就不能笑了吗?我想看你笑。”
男人还是不理他。
这儿鸟雀无声,少年无聊透顶,摘了两片花瓣塞进发丝里,忽然问:“净梵神君,你在人间娶过妻吗?”
男人回头望向他,阳光洒在少年的身上,每一根青丝都发着光,他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脸颊两侧各有一个小小的窝。
得到男人的回应,他笑意更甚,一下子扑到男人怀里,像小羊顶角一样,低着脑袋,一个劲地把脑袋上的花瓣显摆给男人看。
“我这样,像不像人间的新娘子?”
梦里的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顷刻间一片漆黑。
仿佛有什么东西封印住了他的脑袋,用一把沉甸甸的锁,锁住前尘过往。
杨思昭在梦中挣扎,可手脚都被人束缚住,他动弹不得,愈发难过。他感觉自己流泪了,可是很快,他又感觉到有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一点点往下,吻去他的眼泪,最后落在他的唇瓣。
眼泪咸湿而苦涩,吻也是。
醒来后,杨思昭看着天花板,缓了足足十分钟,才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
很奇怪,这种怅惘到极点的时刻,他竟然想起陆无烬,想到陆无烬,心悬起又落下。
而后如蝶翅般扇动,良久才平息。
他又一次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闹钟响起,七点了。
眠眠还没醒,睡在他的臂弯里,穿着浅绿色的棉睡衣,蜷缩着像一颗小蚕豆。
杨思昭撑起上半身,想帮他盖好被子,身子一抬,领口微微敞开,余光里扫到胸口的一颗红印,整个人霎时僵住。
他低头看,胸口竟然有一个红印。
不是撞的不是嗑的,哪怕是他这种完全没谈过恋爱的,也能瞬间看出来。
——是吻痕。
还不止胸口,小腹、锁骨也有。
他冲到卫生间镜子前,脖子上也有!
难怪他昨晚会做那个梦!
“陆、无、烬……”他咬牙切齿。
谁知下一秒,一个低沉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了?”
他回过头,看到陆无烬抱臂倚在门边,朝他扬了下眉梢,“早上好,小羊老师。”
他竟然又换了一套衣服,又不是昨天的浅灰了,换了一身黑,黑色丝绸衬衫沿着起伏的肩线流淌至收束的窄腰,西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看起来矜贵得很。
“你——”
杨思昭指着自己的脖子,“这是不是你干的?”
陆无烬不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望向杨思昭的脖子,然后问:“这是什么?”
“你再装!”
“说不定是湿疹呢?”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大尾巴狼!”杨思昭气到极点,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一脚踹在他的腿上,然后咣当一下关上卫生间的门。
响声吵醒了眠眠。
眠眠睁开眼,发现杨思昭不在他身边,喊了两声妈妈,也没人回应。
“妈妈……”
他无助地抱着被角,小声啜泣起来。
泪眼朦胧中,他感觉到床边凹陷下去,一转头,看到了陆无烬。
陆无烬躺在原本杨思昭睡觉的位置,一条胳膊枕在脑后,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昨天还以为你长大了。”
眠眠抽噎了两声,把脸埋在被子里,撅起屁股对着陆无烬,不想说话。
陆无烬捏了捏他的屁股。
眠眠呜咽得更凶了。
哭声招来了杨思昭,杨思昭一把抱起眠眠,朝陆无烬狠狠瞪了一眼,去了卫生间洗漱。
陆无烬则是独自睡在床上,手臂横放,指尖差一点就能触碰到床边。
和三百年前青竹林那张床差不多宽。
他收回手臂,目光变得虚茫.
陈此安派人送来了早餐。
今天是鲜鸡汤米线。
杨思昭压根不想搭理陆无烬,他不允许陆无烬上桌吃饭,陆无烬就坐在客厅。
七点二十五,他准时出发上班。
眠眠已经穿好了羽绒服,背着小书包,乖乖站在鞋柜旁边等他。他蹲下来给眠眠带上围巾,裹住了眠眠的半张脸。眠眠努力把自己的小脸扒拉出来,然后朝杨思昭笑。
“走吧!”杨思昭牵住他的手。
眠眠回头看了眼陆无烬,陆无烬已经穿好大衣,走到门边。
杨思昭疑惑地问:“你干嘛?”
“送你上班。”
杨思昭“切”了一声,“才不要。”
他推开门就要离开,结果迎面遇上昨晚刚认识的裴怀谦。裴怀谦白天的穿着看起来比晚上年轻许多,他穿了一件长款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和衬衣,还戴了一副细边眼镜,看着清新俊朗又文质彬彬。
他一抬头,就朝杨思昭笑,“杨老师,早上好,这两天寒潮降温,要多穿一点,不要感冒了。”
“裴先生,你也是。”
“我今天跟着杨老师一起去幼儿园,”裴怀谦拍了拍身边小男孩的肩膀,“给他过去办入学手续,还是让他去幼儿园待着吧,否则天天在家里和我打架,我可受不了。”
杨思昭笑了笑,俯身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看着拽拽的,不太爱搭理人,小刺猬一样的短发,穿着儿童冲锋衣套装,两手插在裤兜里,半晌才回答:“许曜。”
“有没有小名呀?”
男孩别过脸,不肯回答,裴怀谦刚要说,又被他搡了一拳,“不许说!”
裴怀谦求饶,“好好好,不说。”
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杨老师怎么去?坐我的车?”
杨思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陆无烬,裴怀谦明明很早就和陆无烬对视了,此刻却像是刚刚看见,主动打招呼,“这位是——”
眠眠不好介绍,陆无烬就更难介绍了,杨思昭挠了挠头,果断道:“我学长。”
话音刚落,他瞬间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停在他的后颈,几乎要把他灼烧成灰烬。但他带着几分解气的心思,硬着头皮说:“他路过月岭,来我这里睡一晚,今天就走了。”
他想,看陆无烬这回怎么办!
谁料陆无烬缓缓开口,“怎么变成学长了,昨晚不是约好,出门就说是哥哥的吗?”
“……”
杨思昭两手握拳。
忘了眠眠的小手还在他手里,一腔怒火被眠眠可怜巴巴的一声“妈妈我痛”浇熄。
他连忙搓了搓眠眠的小手,也不敢看裴怀谦的表情了,先一步冲到电梯门口。不管不顾,电梯门一打开,他就抱起眠眠冲了进去,然后狂按关门键,逃之夭夭。
陆无烬关上家门。
和裴怀谦两个人一起等电梯上行。
“裴怀谦,”陆无烬念了一遍,“这个身份不错,还有家人,看起来的确像是历劫。”
裴怀谦浅笑不语。
“很巧,我派了很多人去找你,没想到你先出现了,溯光神君。”
“是很巧,”裴怀谦转头望向陆无烬,“久仰大名了,净梵神君,您的事迹神界传诵至今,但您如今,已经不配拥有这个名号了。”
陆无烬面色未变,“你似乎了解不少,那你应该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
“他历劫前的记忆?是在我这里。”
“开个条件。”
“我为什么要给您?我并不希望他想起三百年前的事,因为……”电梯门正好打开,裴怀谦伸手抵住,“因为我也遇到过他。”
陆无烬怔住。
“两百多年前,他第一次轮回历劫时,我也遇到过他。那时候他对我说过一句话,成了我百年的心结,我也想解开这份心结。”
杨思昭等了好久都等不到那三个人下楼,他都快迟到了!
真是耽误事。
他搁下眠眠,快步冲到电梯口,正巧电梯门打开,他一个没刹住车就要往里栽。
裴怀谦站在前面,及时握住他的胳膊,杨思昭僵了一瞬,下意识望向陆无烬。
第24章
杨思昭的目光,先是落在裴怀谦的手上,看到裴怀谦修长的手指托着自己的臂肘,他本能地一激灵,抬起头,视线越过裴怀谦的肩膀,直直投向他身后的陆无烬。
陆无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
杨思昭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朝裴怀谦干笑两声,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突兀,怕被裴怀谦看出异样,于是急匆匆地说:“我这儿快迟到了,裴先生,怕不能和你一路去了。”
裴怀谦依旧是温柔地笑,“抱歉,是我耽误时间了,杨老师不如坐我的车吧。”
杨思昭总觉得气氛不太对。
陆无烬这时候为什么不说话呢?
可他转念一想,他为什么希望陆无烬在这时候说话呢?
果然,和莫名其妙的陆无烬接触多了,他也变得莫名其妙了。
他抿了抿唇,朝裴怀谦笑:“不用了,裴先生,我和眠眠已经习惯每天早上走路去幼儿园了,而且这个小区离幼儿园不远,红绿灯还很多,其实你开车未必有走路快呢。”
“是吗,我还没试过,改天跟着杨老师一起走路过去试一试。”裴怀谦说。
杨思昭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好啊,我要提前十分钟到的,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跑开了,跑到花坛边,一把牵住眠眠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眨眼没了影。
裴怀谦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杨思昭。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才收敛了笑意,在台阶边停下脚步。
“他的性子,倒是每一世都差不多。”
陆无烬闻言开口:“作为封印官,将历劫者的前世记忆占为己有,是监守自盗。”
“是啊,此行结束后,我会自领责罚,但我并不想把记忆交给你。”
裴怀谦转头望向陆无烬。“除非有一天,他亲口对我说,他想要记起来。”
“你觉得我需要和你讨价还价?”
“神君,论功力,我不是您的对手,您无论是神是妖皆不同凡响,但您有软肋,您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裴怀谦摸了摸许曜的脑袋,“走吧,去幼儿园。”
许曜不喜欢这个动作,扭过头去。
裴怀谦浅笑,向陆无烬颔首致意,而后离开。
许曜跳下台阶,一边走一边说:“我不想上幼儿园,我做过入学测试了,我可以直接读四年级。”
“在幼儿园玩一玩不好吗?”
“那些小孩都太傻了,”许曜想起昨天那个,看着更呆,“我和他们玩不到一起。”
裴怀谦被逗笑了,“谁能和你玩到一起?”
“没有,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那个哥哥吗?”
“是。”
“为什么?”
“因为,”裴怀谦取出车钥匙,打开了驾驶座的门,朝他眨了下眼:“我有任务。”
杨思昭赶在七点四十前踏进幼儿园,跑得他气喘吁吁,怀里的眠眠也被他颠得七荤八素,衣服凌乱,针织帽取下来,柔软的卷发直接变成了爆炸头。
方小望远远地看见了,笑嘻嘻地说:“眠眠变成爆米花了!”
圈圈补充道:“是巧克力爆米花!”
眠眠呆了几秒,才急急忙忙捂住自己的脑袋,发现自己的手太小,根本遮不住,于是一个劲地往杨思昭的怀里藏。
杨思昭哭笑不得,把他抱到更衣室,用稍微打湿的梳子,一点点给他梳顺。
眠眠坐在杨思昭的膝盖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乖乖坐着。时不时抬起头,用那双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很认真地、充满崇拜与依赖地望着杨思昭。
有那么一瞬间,杨思昭想,眠眠对他的这份爱是否来得太突然、太直接,毫无过渡,就像一下子来到了童话故事的结尾——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他真的能一直拥有眠眠吗?
梦里的零碎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心脏又一阵钝痛,自从陆无烬赖在他家,给他准备好一日三餐之后,杨思昭时常感觉到心脏不舒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胸腔里藏着另一颗心脏,汲取他的营养,此起彼伏地跃动,让他无法安定。
“杨老师?”
徐蕊的声音打破了杨思昭的遐思,他回过头,徐蕊拿着体检报告单走进来。
“你的报告单,杨老师。”
“谢谢徐老师。”
杨思昭把眠眠放下,接过报告单,脸色一变,惊讶道:“怎、怎么这么多箭头?激素超标,红细胞数量超标,有心血管疾病风险?这是什么情况?”
徐蕊凑过来看了一眼,同样惊诧:“哎呀,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超标?杨老师,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啊,感觉你总是眉头紧锁,看着很有心事的样子。”
“我……”
“我感觉你整个人就像是被吸了精气,总是没精打采的。”
杨思昭眼神飘忽,愈发心虚。
“我原本身体也是很好的,但是我前男友那个人特别渣,搞得我好长一段时间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都特别差。”
徐蕊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杨思昭的脸色,见他一愣,明显有所联想时,乘胜追击道:“所以说,想要好身体,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远离那些让你不舒服、不开心的人。”
“远离。”杨思昭喃喃道。
“是啊,离得越远越好,总归是自己的命最重要。”徐蕊拍了拍杨思昭的肩膀,忽然一脸八卦地问:“对了,上次来接你下班的人是谁?我们都在聊呢,你怎么和学生爸爸走得这么近,你们之前认识吗?”
杨思昭面露惊色,连忙否认:“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我一直和学生家长保持距离的!”
“知道知道。”
这话像是一脚踩住了杨思昭的尾巴,惊得他抬高了声量,又说了一遍:“真的没关系。”
徐蕊笑着说:“知道了。”
正说着,同事走进来,八卦道:“来了个好酷的小帅哥,舅舅带过来的,舅甥俩长得都不错。”
杨思昭一听便知,是裴怀谦来了。
他放下眠眠,走了出去。
私立幼儿园的转学手续很简单,再加上许曜只在这里待半个学期,没几分钟,就办理好入学手续了。许曜两手插着兜,冷冷环视这个满墙都是弱智图画的幼儿园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小熊玩偶。
他愣住,玩偶后面是杨思昭的脸。
杨思昭眉眼弯弯,笑得灿烂又温柔,“你好啊,许曜小朋友,欢迎你入园。”
许曜半晌才皱起眉头,别过脸去,“幼稚,我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了。”
杨思昭把小熊玩偶递给他,很熟练地哄道:“我知道,你是四五岁的大人了,这位是叶老师,你之后就在叶老师的班级里,知不知道?”
许曜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转过身,毫无挂念不舍地走了。
一旁的眠眠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小熊玩偶,那是一个穿着蓝色警察衣服的棕色小熊,他伸出小手抓了抓,可许曜走得飞快,一晃眼就不见了。
裴怀谦无奈地笑:“不好意思,他从小性格就古怪,智商高情商低。”
杨思昭摆手,“没事,挺可爱的。”
裴怀谦留下来,在教室外面看了一会儿许曜。许曜自然是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玩四阶魔方。
杨思昭刚好从教室里走出来,也凑到窗边看了看。
叶老师站在门口,把手掩在嘴边,小声说:“小家伙不太合群啊。”
“没关系,他有坚持他自己个性的权利。”裴怀谦说。
杨思昭听了之后,竖起大拇指,夸奖道:“裴先生,很棒的教育理念!”
裴怀谦望向他,眼里含着笑意。
杨思昭说:“你就放心把许曜交给叶老师吧,我先去上课了。”
“好。”
上午才打过招呼,下午四点放学时,裴怀谦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
他买了奶酪棒和鲜果汁,还给眠眠也带了一份。
“谢谢了。”杨思昭背上包,牵着眠眠的手,疑惑地问:“裴先生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下午四点有时间过来接孩子?”
“我开公司。”
“……”杨思昭差点呛住。
真是的,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又有钱又有闲,就他是朝七晚五的牛马?
“怎么了?”
杨思昭摆摆手,“没有,你真厉害。”
他们一起往小区的方向走。
小熊玩偶从许曜的书包拉链里露出一条腿,眠眠握着奶酪棒,眼巴巴地望着。
裴怀谦说:“我觉得杨老师更厉害,一个人同时管理照顾六个孩子,这需要极大的精力、脑力、耐心和爱心,一般人是做不来的。”
杨思昭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夸奖过,一下子怔住了,半晌突然脸红,挠了挠头说:“裴先生你说话也太夸张了,我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是你妄自菲薄,能让别人喜欢你、信任你,就是一件很厉害的事。”
裴怀谦这番话,让杨思昭回到家后还飘飘然好久。
他对自己的评价都来源于他妈:读书不行、脑袋笨、没心眼傻乎乎、没有阳刚之气,也就脸长得还行这一个优点。
他前二十几年人生和他妈说得差不多,没什么成绩也没什么朋友,找了份中规中矩的工作,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
可是今天有人跟他说:你很厉害。
不是上课认真、不是听话乖巧,是厉害!杨思昭顿时感觉自己头顶的蓝天都亮堂了许多,前所未有的轻快。
关上房门的时候,他还在哼歌,眠眠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也仰着头,傻兮兮地笑,露出一边一个小酒窝。
回到家,简单打扫,洗手,做饭,还是平常的一套步骤,只是今天似乎差了点什么,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锅时,杨思昭突然反应过来:陆无烬一直没出现。
想起陆无烬,他脸上的笑容浅了许多。
他想起徐蕊的话,要远离让自己不舒服的人。
体检报告是最直观的反映,陆无烬出现之后,他明显感觉到精神恍惚、心力不济,陆无烬待在他家的这几天,他的身体也亮起了红灯,尤其是心脏。
其中原因,他不知道。
但他很清楚一点,他不应该放任陆无烬再这样肆无忌惮地打扰他的生活了。
他这样想着,一转头看到客厅沙发上少了那抹黑色身影,竟又觉得空荡荡。
该死的陆无烬。
杨思昭握住菜刀,狠狠砍在大白菜上,剁了又剁,切了又切,切成碎末。
等气全消了,才想起来他本来想做醋溜白菜的,现在白菜已经成了一摊碎末。他只好转头对眠眠说:“眠眠,今晚吃水饺好不好呀?”
眠眠抱着小火车兴奋地跑过来,说:“好!”
他是合格的小食客,从不挑食,从不批评,从不捣乱,只会把肚子吃得圆滚滚,以示对这顿晚餐的满意。
杨思昭一口气包了两屉水饺,一半下锅,一半放进冰箱。他倚在墙边,两手背在身后,看着水饺在沸腾的水里翻滚冒泡,不自觉走了神。
直到眠眠跑过来揪他的衣摆,“妈妈妈妈,锅的水,锅的水!”
他才猛然回神,连忙把燃气灶关了,心有余悸地抱住眠眠,把脸埋在他的小小肩头。眠眠看出他的心事,问:“妈妈,爸爸呢?”
眠眠第一次这样问,杨思昭怔了怔,“眠眠希望爸爸陪在你身边吗?”
他以为眠眠肯定会摇头。
谁想眠眠低着头,小声说:“希望。”
说完又摇头,“妈妈不要让爸爸知道,爸爸不喜欢眠眠。”
杨思昭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爸爸怎么会不喜欢眠眠呢?”
眠眠低头看着小火车,不说话了。
他沉默的样子很像陆无烬,让杨思昭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吃完饭,一直到晚上,陆无烬还是没有出现。
杨思昭在床上翻了个身,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觉得很不对劲。
拨通陈此安的电话时,他对自己说:我绝对不是因为想陆无烬或者担心他,我只是替眠眠打这个电话,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他有义务报备行踪,以保证孩子的安全感,所以我才打了这个电话。
“杨老师?”
电话接通,陈此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和以往不同,这次他有些慌乱。
“陈助理,你怎么了?”
“没事,杨老师这么晚打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杨思昭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被角,闷声问:“陆无烬他……在哪儿?”
“先生受了点伤。”
杨思昭腾的坐起来。
眠眠也听到了,不知所措地捉住杨思昭的睡衣衣摆,仰头望着。
“妖界的一些琐事,杨老师不必担心,先生很快就会恢复了,明天就可以回您那边。对了,先生叮嘱过,我忘了问,杨老师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我——”
一个小时后,左手牵着眠眠,右手拎着一盒水饺的杨思昭站在潜山别墅的门口,望着昏惨惨、阴森森的三层小楼,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他还是敲了门。
陈此安为他打开门,对他的到来表示热情的欢迎,“杨老师,先生在二楼。”
杨思昭觉得自己往楼上走的每一步都在背离自己的初衷,可当他推开卧室门,看到床上躺着的看起来有些虚弱的陆无烬时,心还是忍不住酸了一下。
还以为他无所不能呢。
陆无烬察觉到他的脚步声,睁开眼,转过头,直直地朝他望过来。
“你受伤了?”杨思昭小声问。
陆无烬看了他许久,才开口:“你希望我受伤,还是希望我今晚又爬上你的床?”
第25章
杨思昭后悔了。
他不该来这一趟,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为自己这一个小时的奔波而后悔。陆无烬这个妖怪,他永远不知道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零下一度的室外,对人类来说有多么痛苦且艰难。
他倒也无所谓了,更可怜的是眠眠,本来这个点,眠眠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了。
他真是讨厌死陆无烬了。
“我希望你受伤,最好遍体鳞伤,可以了吧,你不就想听到这个回答吗?”
杨思昭说完就要离开,一转身,门霍然关上,咣当的响声在寂静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杨思昭快步走到门边,用力拉了两下。
门纹丝不动。
“你这样有意思吗?”
陆无烬依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当然没有对门的裴先生有意思。”
“和裴先生有什么关系?”
杨思昭疑惑不解,陆无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问责模样。
杨思昭实在想不明白,“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对我的交际圈指手画脚?你真的很奇怪,我问你,你什么都不肯说,动辄就是天机不可泄露。我不问了,你又对我做那些事,我不愿意,你就摆出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一切都变成我的错了。”
他把保温盒扔到一旁的柜子上,“你爱吃不吃,把门打开,我要带眠眠回家。”
说完,房间里陷入死寂。
他等了好一会儿,都听不见陆无烬的声音,连因为受伤而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竖起耳朵分辨了几秒,心猛地一沉,还是忍不住回过身,走到床边。
他用手推了推陆无烬的臂膀。
“别装了。”
陆无烬确实没有装,他只是伤得太重,正在识海之中汇聚灵力。这个过程其实是不能打断的,但他感觉到杨思昭的手隔着衣服布料触碰到他的臂膀,便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语气不似方才硬冷,“我没说是你的错。”
“你就是这个意思,昨晚开始就这样了,对人一阵冷一阵热,今早也是。”
杨思昭觉得很委屈。
虽然他不欢迎陆无烬的出现,但他每一次也都逆来顺受了,陆无烬还要他怎样?
“你看不出来我吃醋了吗?”陆无烬说。
杨思昭呆住。
陆无烬的目光仍然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微微往下,停在唇畔良久,忽然说:
“你很久没对我笑了。”
三百年前都是洵暮逗他笑,洵暮没心没肺惯了,哪怕有些小脾气,很快就把自己哄好了。陆无烬独自苦修了百年,情绪比天山雪还要冷淡,洵暮又离开得太早,他不知道该怎么逗爱人开心,可是裴怀谦知道。
裴怀谦说,他和杨思昭也有过一段,怎样的一段?陆无烬强迫自己不去想。
这话说得杨思昭摸不着头脑,正要反问,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很久,是指三百年那么久吗?这个老妖怪又对着他的脸思念故人了吗?说不是替身,其实有什么差别呢?
陆无烬又问:“和他聊了什么,回家之后还在笑?”
杨思昭已经对于家里装了不知多少个灵眼这件事麻木了,哼了一声,“裴先生很会聊天,让人如沐春风,他夸我厉害,我很高兴。”
他瞥了一眼陆无烬,故意道:“真希望以后能经常和裴先生聊天,不像我和你,压根没话聊。”
陆无烬听了,轻笑一声。
但是他的唇线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地抻平拉直,最后变成一言不发的样子。
杨思昭觉得一定是陈此安在配合诓骗他,这个老妖怪看起来分明好的很,一点都没有受伤的样子。
他低头看,眠眠已经困得不行,站着就要打瞌睡了。他连忙把眠眠抱起来,让小家伙靠在自己的肩头,然后催促陆无烬,“快点把门打开,我要回去了。”
陆无烬本想直接用法术传送他们三个回家,但他灵力耗损太过,一时间竟然无法承托。
“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
陆无烬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望向柜子,表情自然得好像刚刚的争吵没发生过,“我还没吃晚饭,可以吃你做的水饺吗?”
“……”
杨思昭发现自己也是耳根子软,但凡陆无烬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就没脾气了,甚至还觉得陆无烬有些可怜。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提都没提自己带来的是水饺,但陆无烬直接点名要吃。
“家里没有带分隔的保鲜盒,水饺估计已经粘到一起了,你让陈助理给你点餐吧。”他低头捏了捏手指头,不情不愿地说。
“没关系,我想吃。”
杨思昭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心软。
反正他已经连人带水饺地站在这里了,还扭捏什么呢?
他先把眠眠抱到床边,脱掉眠眠的小鞋子,说:“眠眠要睡觉了,就在你旁边睡吧。”
这话一出,眠眠瞬间睁大了眼睛,就连一脸倦色的陆无烬都愣住了。
眠眠不敢回头看陆无烬,急急朝杨思昭伸手要抱,但是杨思昭已经手速超快地拽掉了他的小雪地靴,脱掉他的羽绒服和外裤,然后一手托后背,一手托膝弯,直接将他塞进了陆无烬的被窝。
陆无烬略显疑惑,眠眠更是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朝他伸手,“妈妈……”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无烬问。
“什么什么意思?”杨思昭不答反问,去柜子里拿出保温盒。
掀开盖子,香味就溢了出来。
幸好他在饺子里加了些面汤,不然就真的要坨成一块饺子饼了。
他还是不太情愿,递给陆无烬的时候故意抬着下巴,声音也是硬邦邦的:“里面有生姜也有葱的,没打得很碎,能吃出来,吃不下可不怪我。”
房间里灯光昏暗,但他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陆无烬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有些不耐烦了,想要收回手,“不吃就算了。”
“我手疼。”陆无烬说。
“哈?”
陆无烬垂着两条胳膊,看起来有气无力,“我的手受伤了。”
这人的脸皮真的太厚了!
杨思昭没好气地说:“刚刚不是很神武的,咣当一下关上门吗?”
陆无烬闭眼一瞬,手背上立即出现了一道血口,他缓缓举起手,给杨思昭看。
杨思昭吓了一跳,保温盒差点洒了,“真、真受伤了?”
眠眠在一旁偷偷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你到底因为什么受的伤?你不是妖王吗?还有什么妖比你更厉害吗?你没有手下没有护卫吗?”杨思昭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
陆无烬仍是讳莫如深,只是语气温和,“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了。”
杨思昭再一次心软了,他坐在床边,用勺子舀了一只水饺,喂到陆无烬嘴边。
陆无烬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杨思昭简直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眼睛,看哪里都显得刻意,只能皱起眉头,催他:“张嘴。”
陆无烬很配合地张开嘴。
怕汤水滴下来,杨思昭又在陆无烬的领口塞了两张面巾纸,陆无烬微微挑起眉,“这是什么?”
“围兜。”
尊贵的妖王显然不能接受自己身上出现这样的东西,脖子僵硬,表情都不自然起来,但是杨思昭不许他摘,他只好作罢。
猪肉白菜馅的水饺,杨思昭还加了一点香菇丁,吃起来很鲜香,饺子皮是他在菜市场里买的,不是超市包装款,是一个带老花镜的老奶奶一边手擀一边售卖的,所以又大又厚实,煮出来筋道紧实,还不容易破。
陆无烬一口一个,看起来还挺喜欢吃的。
眠眠正百无聊赖地缩在床边玩着被角,闻到水饺的香味,鼻子嗅了嗅,还是忍不住爬过去。可是陆无烬的身体挡住了他扑向妈妈的路,他只能坐在陆无烬的腰侧,可怜巴巴地望着杨思昭。
口水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
杨思昭一看到他就露出笑容:“眠眠饿了吗?”
眠眠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杨思昭于是把即将送到陆无烬嘴边的水饺,直接转了个弯,送到眠眠等待已久的嘴巴里。
眠眠两眼一亮,把嘴巴张到最大,但他再怎么努力,一次也只能吃三分之一。
杨思昭扯了两张面巾纸,塞在眠眠的领口。
陆无烬看了看自己的领口,又看了看眠眠,陷入了沉默:“……”
眠眠自然是毫不介意的,他甚至很喜欢自己的新围兜,仰起头说:“兜兜像小花。”
他仰起头时,脸看起来圆圆的,再加上蜷曲的卷发,柔软的鹅黄色小毛衣,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形小玩偶,杨思昭恨不得把剩下的水饺都留给他。怎么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小的这么可爱,大的就这么讨人嫌呢?
但是眠眠吃几口就吃不下了,闭起嘴巴,软趴趴地倒在被子里,朝杨思昭撒娇。
杨思昭对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看着勺子里还剩半边的水饺,毫不犹豫地塞进陆无烬的嘴里。
陆无烬倒是没嫌弃,吃了,然后抱起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杨思昭有点心虚,“那个……饺子好像有点凉了,我去楼下加热一下。”
说完几乎忙不迭跑了。
他走后,卧室里就剩下陆无烬和眠眠,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没人先开腔。
眠眠闷闷不乐地爬回到被窝里,继续玩被角,等待着妈妈的归来。
过了几分钟,他又翻过身,看到陆无烬闭着的眼睛,悄悄凑过去,看到陆无烬手上的血口子。
一指长的血口,深红色,渗着血。
眠眠很害怕,整张脸皱起来,眉毛和嘴巴都变成了波浪形。
他想吹吹,又怕被爸爸发现。
“把手给我。”头顶忽然响起爸爸的声音。
他抬起头,对上了陆无烬的视线,他伸出小手,放在陆无烬的大手上,他的手还没有陆无烬的掌心大,陆无烬说:“握拳头。”
他乖乖握起拳头。
陆无烬将拇指指腹按在眠眠的虎口,“使劲。”
眠眠不知道怎么使劲,陆无烬教他耸起肩膀,眠眠绷紧了小小身体,用力“咦咦嗯嗯”。忽然间,有一束浅蓝色的光线从眠眠的指缝中钻了出来,小蛇似的在空中绕了一圈,然后慢慢地飞向陆无烬的手背,变成细闪闪的光点,不偏不倚地覆在那道瘆人的血口上。
很快,血口变得浅淡,而后渐渐消失。
眠眠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睛睁得溜圆,正要扑上去分享这份神奇,又反应过来——是爸爸。
不是妈妈,不能抱抱和亲亲。
他低下头,再一次握起小拳头,用力,可是光线小蛇没有出现,他有些沮丧,陆无烬托住了他的手,语气比以前温和许多:“拳头握紧,眼睛看着。”
很快,浅蓝色的光线又飞了出来。
陆无烬松开手,说:“以后如果妈妈受伤了,你就这样帮他,知不知道?”
眠眠用力点头。
杨思昭端着保温盒回来的时候,陆无烬手背上的伤已经完全消失无痕了。
眠眠的指尖还留有一簇微笑的蓝色光点,他左晃晃,右晃晃,光点一直追随着他,他新奇得很,玩得不亦乐乎,看到杨思昭过来,他立即举起手,展示给杨思昭看。
杨思昭看着父子俩坐在一起的画面,有些晃神,停在床边良久,才笑着对眠眠说:“眠眠好厉害呀,怎么会有眠眠这么厉害的小妖怪呢?”
眠眠的小脸红扑扑的,因为害羞,整个人栽进被窝,只露出一个屁股,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手也好了,自己吃吧。”
杨思昭把保温盒塞到陆无烬手里,又放了杯热水在床头柜上。
“谢谢。”陆无烬说。
总共还剩五只水饺,陆无烬很快就吃完了,放下盒子时忽然说了句:“很好吃。”
杨思昭一怔,耳尖不自觉发烫。
“你是沾了眠眠的光。”
再转头望过去,眠眠已经撅着屁股拱在被窝里昏昏欲睡了,杨思昭绕到另一边。
因为陆无烬的床上只有一只枕头,杨思昭去到眠眠的房间里取了小枕头,垫在眠眠的脑袋下。眠眠睡前总是要在他的怀里黏黏糊糊哼哼唧唧好一会儿,今天可能是折腾累了,只握着杨思昭的手指就睡着了。
杨思昭给他盖上被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
平日里看他,只觉得他比幼儿园的其他孩子小一点,此刻睡在陆无烬身边,显得只有巴掌大,和小羊羔没什么区别了。
“非要放我这儿?”陆无烬问。
杨思昭轻声说:“是,就放你这里,以后你……你每周起码一次,陪眠眠睡觉。”
“你呢?”
杨思昭愣住,“我什么?”
“我陪他睡,你陪我睡吗?”
“陆无烬!你烦不烦?”杨思昭简直不想跟这种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的人说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室。
一出门,正巧和上楼的陈此安撞上,陈此安才处理完今日的工作,打着哈欠走上来,看到杨思昭,立即一键切换成金牌助理的干练模样,笑着问:“杨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杨思昭语塞。
“我帮您倒杯水?”
“不用,”杨思昭摆手,往下走了几节台阶,小声问,“陆无烬到底因为什么受的伤?”
陈此安为难一笑,“如果先生没有告诉您,我肯定不能说的。”
“伤得很重吗?”
“也不算重伤,只是……”
看出来陈此安这里有攻破的希望,杨思昭开动了很久没有动过的脑筋,“不算重伤,那就无所谓了,反正他是妖王,刀枪不入的,我一个人类担心他做什么?”
陈此安立即反驳:“不是的,杨老师,再刀枪不入也会疼啊,又不是泥巴捏的,怎么能无所谓呢?”
“他有七情六欲?我听齐妍说,妖王世代受无情无爱的诅咒,生来无情,只有繁衍的欲望,他不就是么?”
“那些小妖都是道听途说,无情咒是妖王宝座的诅咒,不是妖王一族的诅咒!”陈此安作为陆无烬的忠实追随者,自然不能接受偶像被如此污蔑——哪怕污蔑者是他偶像的老婆。
他完全忘了半分钟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开始喋喋不休:“先生三百年前堕入妖道,因为他灵力充沛,很快就遭到了原来妖王的追杀,为了保命,先生决定反杀妖王取而代之,经过了难以想象的困难,他终于将妖王斩于剑下,然而登上宝座之后,他才意识到有无情咒这回事。”
“杨老师,你没法想象无情咒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剥除一切情感、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怪物,只有这样的妖王才能摒除杂念,一心守护妖界。但先生不能六亲不认,他还有眠眠,他不能伤害到眠眠,他献上一千五百年的功力,换得眠眠三百年的沉睡,又用心头血祭法阵,一次又一次,与无情咒做对抗。”
“他不是受重伤,他只是在做三百年里做了无数次的事,血祭法阵。”
杨思昭听得怔怔。
一直到陈此安义愤填膺地说完,他仍旧愣着,他已经完全不去想:多荒谬的玄幻故事,听得怪离谱的。
他只有一个念头:陆无烬也挺可怜的。
“杨老师,先生交代过,我对您要守口如瓶,但我实在忍不住,我想请您一件事,您能答应吗?”
“你说。”
“其实先生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高高在上,那般冷酷无情,他只是孤独了太多年,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又或者是,等待了太多年,爱意炙热到不能轻易拿出来,怕吓到转世的爱人。
“您愿意给先生一点时间,对他有更深的了解吗?”陈此安恳切地说。
杨思昭没有立即回答。
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梁也是酸涩的,许久,他才点点头。
他下楼,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好久。
快到十二点半了,陈此安走上来,“杨老师,先生让您回房间睡觉。”
这话听着很是诡异。
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家长,合在一起就像是犯了什么禁忌。杨思昭连忙说:“不要,我睡眠眠的房间。”
“这……”
“你告诉他,我今晚只睡眠眠的房间,没有其他可能性,让他不要想了。”
陈此安只好应下。
他准备好了洗漱用品和睡衣,一切倒是方便得很。杨思昭在家的时候已经洗过澡了,简单收拾一下就上了床。
眠眠的小床虽然小了些,但是柔软又干净。
他躺在床上,不禁开始遐想。
眠眠刚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定是粉嫩雪白的,不对,出生时应该是只小羊羔吧,浑身雪白,羊角还没长出来,鼻尖和嘴巴一定是粉粉的。
一定可爱坏了,如果是他,一定每天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亲了又亲。
他又想到,那时候陆无烬和他的妻子应该也是幸福的。虽然陆无烬这个人既轻浮又莫名其妙,但杨思昭几乎可以想象出来,他在他妻子面前,应该是温柔沉稳的,充满爱意的,否则不会苦寻三百年。
三百年,听着只是轻飘飘的三个字,实则三百年能承载一座城池的兴旺,是十万九千五百个日升月落的轮回。
陆无烬就这样,独自走过光阴么?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眼前微有光亮,应该是早晨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委屈的啜泣声。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床边趴着的眠眠,抽抽噎噎地望着他。
“眠眠?”杨思昭还没完全醒,手已经伸出去,“爬不上来吗?妈妈抱。”
眠眠立即抓住他的手,泫然欲泣,“没有眠眠的地方。”
“怎么会呢?”杨思昭朝他笑,想往后让一让位置,却发现身后像有一堵墙一样,硬邦邦的,紧紧贴着他,丝毫退后不了,一回头,看到熟睡中的陆无烬。
“……”
陆无烬把脸埋在他的肩头,胳膊圈住杨思昭的臂膀。
杨思昭顺着他的手往下看。
看到自己被掀起一大半的睡衣,还有陆无烬覆在他胸口的手。
作者有话说:
老陆:苦了三百年,但一个月吃回本了。
第26章
眠眠的床很小,只比单人床宽一点。
杨思昭一个人睡正好,加上陆无烬就显得窄小拥挤,连转个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眠眠看起来已经爬上来又被挤下去好几次了,委屈到了极点。杨思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先抱眠眠,还是先推开陆无烬。
“陆无烬!”他低声喊。
陆无烬不回应。
杨思昭又用臂肘狠狠杵了他两下,他似乎睡得很沉,只动了动身子,往床边挪了一点,然后立即将杨思昭抱得更紧。
“……”
杨思昭刚醒没多久,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挣扎无用,在被子里用脚踹,陆无烬也是纹丝不动,他只能在陆无烬的禁锢中勉强伸出手,握住眠眠的小胳膊,把他拽上床。
一张单人床,睡了三个人。
眠眠只能占据巴掌大的地方,他像小老鼠一样拱进被子,钻到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现在被前后夹击了。
前面不舍得推,后面硬得像堵墙。
眠眠扑到杨思昭的怀里,本来想贴在妈妈的胸口,可是脸邦的一下撞在一只大手上。
这只大手和他的脸差不多大,指节像隆起的山脊,不仅牢牢按在妈妈的胸口,推也推不开,还抬起一根指头,在他的脸蛋上拨了一下,害得他的脸颊肉敦敦弹了起来。
他张大嘴巴,又不敢咬,只能钻出被窝,向杨思昭告状:“爸爸弄我的脸。”
杨思昭托住他的小脸,“揉一揉。”
眠眠觉得这还不够,学着陆无烬的动作,又告了一遍状:“爸爸弄我的脸!”
“真烦人。”杨思昭在陆无烬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眠眠撅起嘴,哼了一声。
可陆无烬压根没睁开眼,额头抵在杨思昭的颈侧蹭了蹭,发出一声轻笑。
眠眠听见了,更委屈了,而且因为陆无烬像八爪鱼一样缠着妈妈,他都没办法抱妈妈了,他只能窝在杨思昭的肩头,两只手抓着陆无烬的手指,一个劲地掰。
陆无烬丝毫不配合,轻轻一挥,眠眠就团成小球,骨碌碌翻了个身,差点就要滚下床了。
他揪住床单,呜咽道:“妈妈!”
杨思昭刚醒过来就被迫卷入一场纷争,此刻有点头大,他先是倾身过去,把眠眠抱进怀里,然后趁机挣脱出陆无烬的束缚,在被窝里朝他踢了一脚。
眠眠紧紧搂住杨思昭的脖子,委屈道:“我一醒过来,爸爸妈妈都不在。”
杨思昭的心咯噔了一下。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眠眠喊他“妈妈”,但是妈妈是妈妈,和“爸爸妈妈”这四个字的意味显然是大不一样的。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一个半月前,他还是一个毕业不到半年、每天的目标就是攒钱给自己换一个好一点出租屋的普通男青年。一个半月后的此刻,他却睡在妖怪别墅的床上,身边一个老妖怪,怀里一个小妖怪,想想都觉得荒谬。
最荒谬的是,他能理解也许他和眠眠的亲生母亲容貌相似,所以眠眠对他有天然的亲近和依赖,但是亲近归亲近,男女总是要分的吧?再想念母亲,也不该对着一个男人喊“妈妈”吧。
难道……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句很久之前齐妍说到一半被打断的话:
“其实在我们妖族,有一种叫孕珠的东西,服用之后,男子亦可——”
亦可怀孕?
难道眠眠的“母亲”是个男人?
一切都能说通了,不是陆无烬脑子出了差错,莫名其妙对他这个男人动手动脚,是陆无烬本身就喜欢男人。找老婆找了三百年,累了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不找了,所以停歇在他这里了。
他怔怔想着,忽然回过头,问陆无烬:“你能活多久?”
陆无烬睁开眼,视线清明,直直地投向杨思昭,“问这个做什么?”
“你能活百年甚至千年,是吗?”
陆无烬用沉默作答。
杨思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抱起眠眠去卫生间洗漱。
陈此安已经准备好早餐了,杨思昭向他道谢,邀请他一起吃。
陈此安递上牛奶,“谢谢杨老师,不过我不太习惯吃人间的食物。”
杨思昭喝了一口,奇怪的是,那股铁锈味又出现了,这次似乎更浓烈了些,他几乎咽不下去,只能抓起一旁的鱼子酱吐司,咬了一大口,调整表情后继续和陈此安说话,“那你平时吃什么啊?”
“潜山生态丰富,我一般出去吃些老鼠或者山雀,或者蝎子。”
“……”
杨思昭干笑两声。
眠眠在一旁说:“小陈叔叔是花花蛇。”
陈此安用指尖点了点眠眠的小脸蛋,轻声纠正:“是花斑金蛇,不是花花蛇。”
杨思昭更生困顿。
快离开的时候,他问陈此安:“陆无烬的原形是羊吗?怎么会有妖王的原形是羊,我以前看过的玄幻小说里,妖王一般都是什么龙啊虎啊,还没见过羊呢。”
陈此安掩唇笑。
“你笑什么?”
“我不能说太多,只能告诉您,先生不是,”陈此安看着杨思昭,笑容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不过……比起先生,杨老师不是更像羊吗?姓杨,叫小羊老师,还有一个羊宝宝,实在是太巧了。”
这话一出,杨思昭的心脏又开始咚咚咚地跳动了,不安感迅速上升。
他忙不迭带着眠眠离开了。
到达灿灿幼儿园的时候,正好撞上裴怀谦和许曜,裴怀谦先上前打招呼:“杨老师,今早怎么没看到你们?”
他的视线越过杨思昭,落在黑色的迈巴赫上,那明显不是杨思昭的车,杨思昭局促地挠了挠头,“我……我在朋友家住的。”
裴怀谦笑了笑,又问:“杨老师平时不太出来玩,下了班都做些什么呢?”
杨思昭被他问住了。
下了班做些什么?不就是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吗?先吃个晚饭,再扔个垃圾洗个澡,刷手机到晚上再顺便熬个夜,一天就过去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裴怀谦笑着问:“我看小区有专门的活动空间,里面的体育设施都不错,杨老师对打羽毛球感兴趣吗?”
“我不会。”杨思昭摇头。
“很简单的,杨老师有空的话我们可以约着打一打球,不然一个人总是太无聊。”
杨思昭目色怔怔。
长这么大,他没怎么接受过这样的邀约,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壳子里,没有长久的朋友,周末也是一个人待着打发时间。
本来很孤独的,后来多了眠眠。
有了眠眠,生活变得充实而幸福。
现在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对他说:要不要一起玩?
杨思昭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他甚至觉得这位裴先生简直是从他脑袋里钻出来的,夸他厉害,邀他出来玩,这不是他一直期待又说不出口的小小愿望吗?
不像陆无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对他动手动脚,满脑子黄色废料。
这个念头一出来,杨思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真是昏了头,和陆无烬有什么关系?
他连忙朝裴怀谦笑了笑:“好呀,不过裴先生一定很忙。”
“不忙,时间很多。”
裴怀谦的眼神温柔得像春日煦风,杨思昭不自觉低下头,转移了话题,“许曜小朋友,昨天的体验怎么样?”
许曜随口说了句,“一般。”
杨思昭笑着问:“那怎样才算好呢?”
“离这些笨小孩远一点。”
裴怀谦制止他,“不可以这样说话。”
许曜皱着眉头反驳:“本来就很笨,他们都六岁了还不会二加三,跟他们待在一起会影响我的智商!”
“眠眠,”裴怀谦俯身对眠眠说,“你知道这个小哥哥的小名叫什么吗?叫发财。”
“舅舅!”许曜扑上来要捂住裴怀谦的嘴。
“为什么叫发财呢?因为小哥哥家有一条狗叫发财,但是发财人见人爱,比他受欢迎,他抢了发财的名字,占了发财的窝。”
“才不是!”许曜一扭身,气鼓鼓地冲进幼儿园。
眠眠压根没听懂,但他看到许曜书包侧边露出来的小熊玩偶,他再一次伸了伸手。
下一秒,许曜就跑掉了。
杨思昭注意到眠眠的小动作,问他:“眠眠怎么了?”
眠眠摇头。
他想要小熊,但他还不知道怎么向妈妈要一个东西。
没有人教过他。
坐在教室里,他用画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圆圈,中间一个大椭圆,周边五个小圆圈,小池凑过来,“眠眠,这是乌龟吗?”
“不是,是我妈妈送我的。”
“是什么东西呀?”
眠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妈妈用布包着棉花做了一个小娃娃给他,和那只玩具小熊长得很像,凑到他面前,笑着问:眠眠喜不喜欢吗?眠眠咿咿呀呀地回应,妈妈低下头,亲了亲他。但是第二天,妈妈就消失了,然后很多很多年,妈妈再也没有出现。
他想要找回娃娃,藏在家里,这样妈妈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了.
幼儿园外,裴怀谦刚要上车,徐蕊走出来喊住了他。
“裴先生,我是小(4)班的老师,徐蕊。”
裴怀谦颔首,“你好。”
徐蕊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换了脸色,眼瞳一瞬间变成暗紫,笑着说:“裴先生,我家老板想和您聊一聊,不知道您有没有空?”
第二天就是周六。
杨思昭在家里和眠眠一起躺到下午两点半,刚要起来打扫卫生,裴怀谦就敲响了他的门。
他穿得运动又休闲,握着羽毛球拍,浅笑着问:“杨老师,要不要一起?”
“啊……”
杨思昭呆住,“现在?”
“是啊。”裴怀谦指了指窗外,“外面阳光明媚,多适合运动,总是躺在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和眠眠都准备了羽毛球拍。”
他俯身把儿童球拍递给眠眠,“眠眠喜不喜欢?”
杨思昭一头雾水。
十分钟后,他和眠眠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家门口,一人握着一只球拍,不知所措。
裴怀谦按了电梯键,安慰他:“不用担心,杨老师,只是运动,不是比赛。”
杨思昭干笑。
他想:他错了,这位裴先生也太自来熟了吧,虽然他也想交朋友,但他还没做好准备啊。他从不运动,四肢也不太协调,如果打得太糟糕,会不会很丢脸啊?如果陆无烬在就好了,能用法术帮到他。这个陆无烬,平时像鬼一样缠着他,需要他的时候又不出现了。
正腹诽着,电梯门缓缓打开。
杨思昭刚抬头就愣住。
里面是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的陆无烬,倚着电梯壁,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千岁老妖,为爱打球。
第27章
杨思昭没有正儿八经的运动服,他就穿了件明黄色冲锋衣和休闲长裤,毛衣是高领的,球鞋里面还穿了一双很厚实的棉袜。
他自以为很运动了,一抬头,看见两个并排站着的运动型男,差点亮瞎他的眼。
裴先生这种谦谦君子,偶尔穿穿运动服也就算了,陆无烬……他在搞什么鬼?
平日里都是及膝的大衣,又总是黑夜出没,倒也有几分妖王的神秘尊贵,今天乍穿一身干净利落的运动服,杨思昭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他眯起眼睛,从下打量到上——和裴怀谦相比,陆无烬个子高些,体格也更壮,宽肩和手臂肌肉把运动服完全撑了起来,看起来能一拍子把羽毛球击穿球场天花板。
“陆先生也喜欢打羽毛球?”裴怀谦问。
“不算。”
“那陆先生喜欢什么?”
陆无烬回答:“应该和裴总差不多。”
裴怀谦笑了笑,“是么?”
他又说:“陆先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似乎不太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陆无烬冷声说:“以权谋私,投其所好,我的确是不太会。”
裴怀谦还是温和地笑。
杨思昭左看看,右看看,完全不知道前面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眠眠更是听不懂的,他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小羽毛球拍,比妈妈手里那一把小了整整一圈。他举起球拍,盖住自己的脸,正要给杨思昭看,却发现杨思昭在低头和许曜说话。
杨思昭问许曜:“你会打羽毛球吗?”
许曜说会,杨思昭夸他好厉害。
杨思昭又问:“你舅舅说你还会编程,有自己的小机器人,你也太棒了!”
许曜刚想说自己还会更多,一低头,看见眠眠正举着球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抬起胳膊牵住杨思昭的手,杨思昭习惯了看顾孩子,见他主动,笑了笑,毫不拒绝地握住了。
眠眠瞬间呆住,两眼泛起泪光。
许曜松手,他才咧开嘴笑。
好玩。
许曜眼珠一转,又一次握住杨思昭的手。
眠眠呆了两秒,一把丢掉小球拍,抱住杨思昭的腿,委屈巴巴地喊:“妈妈!”
这一声“妈妈”在狭小的电梯间里无限放大,像有回音一样,在电梯厢壁上来回循环。杨思昭整个人都僵住了,脸涨得通红。平时在家里、在小(5)班,眠眠喊他妈妈,他已经习惯了。这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猝不及防听到这声“妈妈”,杨思昭缓缓抬起头,朝裴怀谦干笑两声。
“那个……”
裴怀谦只是浅笑,“杨老师和孩子相处得真好。”
他让许曜松手,不要逗弟弟。
杨思昭尴尬地挠了挠头,又对上了陆无烬的目光,抱起眠眠走出电梯之后,他冲着陆无烬,用口型说:“你来干嘛?”
陆无烬稍慢了一步,和他并肩,“陪你。”
“谁要你陪啊?”杨思昭驳他。
在青天白日里和陆无烬并肩而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哪怕周围没有人来人往,也让杨思昭有种“奸情曝光”的心虚感。
好在裴怀谦什么都没问。
“杨老师,到了。”
听到裴怀谦的声音,杨思昭停下来。室内的羽毛球场离他们的楼栋不远,刚开业没多久,器械都是全新的,预约制,所以人也不多。裴怀谦刚走进去,球场的负责人就迎上来,笑吟吟道:“裴总,您来了,饮品、水果和小吃都为您准备好了,我们还按照您的要求开辟了一片儿童休息游乐区,您看效果如何?”
杨思昭愣住,裴怀谦朝他笑:“我在这家店有投资,今天是第一天试营业,诚邀杨老师做第一批体验官。”
“啊?”杨思昭完全愣住了。
下一秒,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陆无烬揽着他,朝裴怀谦颔首:“好啊。”
杨思昭朝他皱起眉头,“你——”
陆无烬仿佛完全没接收到杨思昭的不满,低头捏了一把眠眠的脸蛋,眠眠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肩头,他又照着眠眠的蓬软卷发撸了一把。眠眠气到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直到杨思昭低头亲亲他。
这场矛盾才没有激化。
陆无烬抬眸望向裴怀谦,裴怀谦还是笑着,只是眼中神采浓重了几分。
羽毛球还算是比较好上手的体育项目,裴怀谦教了杨思昭几个挥拍的动作,以及站姿和握姿,杨思昭一个人练了几遍,很快就能握着球拍上场了。
陆无烬玉面罗刹般端坐一旁,冷冷看着,似乎没有屈尊下场的意思。
他看着杨思昭喝了口水,看他脱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身形,看着他走到球场中央,看着他向裴怀谦遥遥比了个“OK”,看他仰起头举起球拍,发尾微微翘着,弹跳起来时,衣摆扬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腰。
杨思昭的视线明明应该紧盯着裴先生手里的羽毛球,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飘。
他觉得身后有一束强烈又赤裸的目光,直直地投在他的后背上,不是审视,更像是描摹,让他浑身不自在起来。
因为注意力的不集中,他没接住裴怀谦的球,他讪讪笑了一声,说:“不好意思,裴先生,我实在不擅长运动。”
裴怀谦鼓励他:“没事的,打发时间而已,本来此行的目的也是让杨老师走出家门,不然总是待在家里,阴气过重,就像鬼上身一样,人会不舒服的。”
这话简直说到杨思昭心坎里了。
他几乎天天被鬼上身!
他回过头狠狠瞪了陆无烬一眼,陆无烬无动于衷。
眠眠握着小球拍兴冲冲地跑过来,蹦蹦跳跳,在一旁给杨思昭当啦啦队。
杨思昭于是聚精会神,继续打球。
也许是裴怀谦特意照顾,给他喂球,两人竟然有来有回了二十几轮,直到最后一击,羽毛球从裴怀谦的那端,成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跃过半空,直直地朝着杨思昭的球拍飞来,杨思昭心中一喜,刚要迎上去,谁料那只羽毛球竟像是长了翅膀,在靠近杨思昭的前一秒,忽然又来了一次抛物线,越过了杨思昭的球拍。
杨思昭:“?”
他也没多想,转过身就去接。
眼看着羽毛球就要落下,他一个跃身,直接栽进了陆无烬的怀里。
先是头晕目眩,大脑短路了几秒,很快他就感觉到一只熟悉的手圈住了他的腰,隔着毛衣,摩挲着他的后背。
“打得不错。”陆无烬在他耳边说。
“你——”
“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思?”
杨思昭怔住,“不要以己度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男人的!”
陆无烬低低笑了一声,俯身与他耳鬓厮磨,“看来有时候笨一点也不是坏事。”
周围还有人,杨思昭涨红了脸,挣扎了好几下,才猛然推开陆无烬。
他借口去卫生间,抱起眠眠就走。
裴怀谦慢悠悠地走过来,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水,走到陆无烬面前。
“陆先生怎么不玩?”
陆无烬平静地看着他,闻言眉梢微扬,“玩这个,没意思。”
下一秒,裴怀谦就出现在一个虚茫茫的空间里,如雪中山谷,如云端天际。还没等他看清周遭环境,陆无烬的攻击已经出现在他背后,无数荧蓝色的光点汇聚成一团蓝色火焰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朝裴怀谦袭来,裴怀谦措手不及,仅能设法阻挡,身上的衣服瞬间裂开一条条缝。
他踉跄跪地,用指腹拭去嘴角的血,“不愧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净梵神君,哪怕堕落成妖,功力也未减分毫。”
陆无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和神君差不多。”
陆无烬又是一击,裴怀谦调动全身功力堪堪承受住,额前已经布满虚汗。
“神君想知道三百年发生了什么,我也想知道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陆无烬沉默了。
“这是神君最不想面对的,是吗?他没有爱过你,他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化丹,让你爱上他,为他破禁,为他放弃千年的苦修,为了让你彻底放下戒备,他甚至服下孕珠,以男子之身怀了你们的孩子,在你最幸福的时刻,生生剖去了你的化丹,抛弃你和孩子,逃之夭夭。”
“他从来、从来不曾爱过你。”
“但他不知道,你苦修千年,还需几次轮回历练,便能升上仙。所以当他带着你的化丹想逃往人间躲藏,却阴差阳错,代替你变成一介凡人进了轮回。”
“第一次轮回,我遇到了他。”
“闭嘴。”陆无烬冷声说。
裴怀谦虚弱地笑了笑,“真新鲜,净梵神君竟然也有畏惧的事。”
“天机不可明宣,所以神君什么都不能说,看他那双陌生的眼睛,心一定很痛吧,当初他是怎么舍得抛夫弃子的?”
裴怀谦明显感觉到周遭的白雾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这说明陆无烬在妖化。
昨天妖将殷刹找到他,告诉他:“陆无烬当初身中无情咒,为了不伤害孩子,耗空了一半修为,又没了化丹,其实他早不如以前那般强大了。”殷刹说:“因为灵力减弱,妖气入体,还要频频抵抗无情咒的禁制,陆无烬其实只剩一个空壳了,他靠着没日没夜的修炼,才勉强稳住体内的妖气,一旦他彻底成了妖,哪怕化丹归位,他也做不回神仙了。”
“勾起他的恶念,唤醒他的痛苦。”
“让他恨、让他怨,让他放下三百年的爱,生生剖去洵暮身体里的化丹。”
“让他彻底堕落成妖。”
“等他知道真相之后,却发现,一切早已无法挽回。”
……
杨思昭正在卫生间里教眠眠洗手,先让小手沾满泡沫,掌心相对搓一搓,手指交叉搓一搓,他的大手握着眠眠的小手,时不时还咬一下眠眠的小耳朵。
眠眠被妈妈咬了还傻兮兮地笑,嘟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在杨思昭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还害羞起来,小脸瞬间变得红扑扑。
“现在把泡沫洗——”
话还没说完,门霍然被人推开。
杨思昭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看到了满脸阴沉,眸中透着血气的陆无烬。
完全陌生的陆无烬。
充满杀气,看他的眼神里似有恨意。
而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凝固,原本还晴空万里的明媚天空,瞬间阴沉如暴雨将至,球场里安静得听不见一点人声。
杨思昭吓得僵住了,胸腔因为恐惧而震颤,他下意识抱紧了眠眠,“陆、陆无烬,你怎么了……”
陆无烬没有反应。
杨思昭恐惧到哭出声来,“我……我就知道你靠近我是不怀好意……”
“过来,抱我。”
杨思昭愣住,抹了一把眼泪,怔怔地望过去,看到陆无烬的唇角溢出一滴血,眸色已然清明,因为虚弱而扶住门框。
“杨思昭,过来抱我。”
“我很需要你。”
第28章
杨思昭觉得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还僵在洗手台边,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一半已经放下眠眠,朝着陆无烬一步步走去。
就像他搞不懂陆无烬一样,他现在有点搞不懂自己了。明明很害怕的,明明一遍遍对自己说,不要当替身,不要因为陆无烬损耗自己的健康,但听到那句“我很需要你”的时候,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迈出了步伐。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会死吗?他看起来像是要吞噬我。
可身体还是向他靠近了。
他没有伸手,是陆无烬先抱住他的。
那么高、那么大的块头,俯身抱住他的时候,竟然像是不敢用力一样虚虚地拢着他,宽大的手掌覆在他的后背,又收回,仿佛确认了他是真实存在的,就已足够。
杨思昭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结束单方面的拥抱之前,伸出手,圈住了他的腰。
这样,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拥抱。
杨思昭感觉到陆无烬的呼吸变得急促了,甚至有些紊乱,他想要抬头看,陆无烬却把手覆在他的脑后,轻轻制止了他的动作。
“没事了。”
“发生了什么?”杨思昭闷声问。
“很小的事。”
“在你那里就没有大事,小事太小不用说,大事是天机不能说,哪有你这样的?”
陆无烬轻笑一声,反而将杨思昭往怀里揽了揽,“是啊,哪有我这样的。”
杨思昭的两只手垂在腿侧,身子往前倾,因为陆无烬的肩膀比他高很多,他微微踮起脚,才能把脸靠在陆无烬的肩头。
“外面怎么了?”
“你希望外面怎么样?”
杨思昭在他的腰上揪了一把,恼道:“不要总是反问我,我在问你话!”
“没怎样,我让他们都走了。”
“你不会和裴先生打球打得一身伤吧?”
陆无烬轻笑,可听起来,又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眠眠坐在洗手台上,举着两只满是泡沫的手,呆呆地看着抱在一起的爸爸妈妈。
泡泡在他的手上一颗颗地爆炸了,有没有人来帮帮他?
可他等了很久,爸爸也没有松开妈妈。
杨思昭一直踮着脚,两条腿愈发沉重,像灌了铅,渐渐支撑不住。刚想往后退一些,陆无烬已经松开了他,走到洗手台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把嘴角的血擦干净了。
杨思昭追过来,问:“你到底怎么了?”
陆无烬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以后不要和裴怀谦走得太近了。”
“哦……”杨思昭点点头,又疑惑:“为什么?”
“因为我会吃醋。”
他说得理所当然,杨思昭差点没话反驳,只能板着脸说:“这个不是理由。”
“杨思昭。”陆无烬忽然喊他的名字。
杨思昭突然意识到,陆无烬之前似乎从没直接喊过他的名字。
“如果非要有个理由,杨思昭,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你没有任何图谋的人。”
陆无烬垂眸看了眼眠眠,又补充了句:“哦,还有这个。”
眠眠听不懂,鼓起嘴巴吹走泡泡。
陆无烬回头望向杨思昭,“所以不要轻易地相信别人,相信我,只需要相信我。”
杨思昭愣了许久。
他一边嘟囔着“才不要呢”,一边抱起眠眠,帮他洗手。眠眠挂在杨思昭的手臂上,垂着两只湿漉漉的小手,抬起头望向陆无烬。
陆无烬把自己擦过脸的纸巾递给他。
眠眠撅起嘴,低下头,试图用不存在的小羊角顶他,陆无烬微微勾起唇角。
杨思昭早已经习惯了父子俩的斗争,懒得搭理,抽了张纸巾给眠眠擦手。
走出卫生间,球场里空无一人。
阴恻恻的天空逐渐晴朗,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之气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开。
杨思昭牵着眠眠的手,走过一排排球网,眠眠挥舞着自己的小球拍自娱自乐,杨思昭忽然停下来,问眠眠:“想不想玩?”
眠眠呆了呆,点点头。
杨思昭朝他笑,“我们比赛好不好?”
眠眠的眼睛瞬间变成两颗小星星。
于是他和眠眠各站一边,由杨思昭发球,他打得轻轻的,对准眠眠的球拍。眠眠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羽毛球都砸在他的网面了,他先发出一声“哇”,咧开嘴巴笑,然后才想起来要把球打回去,但球已经掉到地上了。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出来。
眠眠也跟着傻笑,想了想,才发现妈妈是在笑自己,于是害羞地捂住了嘴巴。
“眠眠,打过来。”杨思昭鼓励他。
眠眠捡起球,挥动球拍,失败,球直直地落了地,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
杨思昭于是把自己的球拍塞到陆无烬手里,然后一路小跑,站在眠眠身后,和眠眠一起握住小球拍,柔声教他:“像妈妈这样,把球举起来,然后松手,再举起球拍。”
“我的力气很小。”眠眠怯怯地说。
杨思昭安慰他:“没事,妈妈和你一起。”
眠眠于是铆足了劲,用力挥拍。
只见那只羽毛球直直地飞了出去,擦着边,越过球网——被陆无烬的球拍接住。
杨思昭:“?”他以为陆无烬不会参与他们这种幼稚行径。
可陆无烬不仅接住了球,才来了一记反扣,把球打了回来。
杨思昭和眠眠几乎同时仰起头,视线追随着羽毛球,从上到下,快要砸下来的时候,杨思昭才想起来手上还有球拍。
幸好拦截住了。
又打回去。
有时候眠眠够不着,杨思昭就把他抱起来,两个人一起对抗陆无烬的袭击。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好几轮。
最后以陆无烬没接住球而结束。
“耶!”眠眠放下小球拍,飞扑进杨思昭的怀里,开心道:“爸爸输了!”
“爸爸是大笨蛋。”杨思昭说。
眠眠学舌:“爸爸是大笨蛋。”
下一秒,羽毛球就凌空飞了起来,在眠眠和杨思昭的头顶各弹了一下。
“陆无烬!”杨思昭捂着脑袋。
陆无烬装作没听见,两手插着兜,悠闲地走出了场馆。
当天晚上,陆无烬是在杨思昭的家里睡的。
睡在客房。
杨思昭洗完澡,穿着睡衣,抱着胳膊像门神一样堵在自己的卧室门口,看着站在餐桌边慢悠悠喝水的陆无烬,一字一顿道:“今晚不准进我的房间!”
陆无烬扬了下眉梢,不回答。
杨思昭气得攥起拳头,又拿他毫无办法,狠狠瞪了他一眼,憋出一句狠话:“再半夜上床,你就——就变成狗!”
陆无烬不以为然,“听着有点像邀请。”
杨思昭:“……”
但是第二天醒来,他的怀里只有一个熟睡的眠眠,身后没有硬梆梆的束缚。
陆无烬没来。
杨思昭不想承认,有一瞬他竟然觉得有些失落,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失落来源于何处。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悄悄推开客房的门,然而床上空空。
陆无烬不在。
杨思昭在门口愣了许久。
很快,陈此安上门送来了早餐,并告诉他:“杨老师,先生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很快会回来陪您的。”
又是这样,杨思昭突然意识到:陆无烬大概真的受伤了,前天在潜山别墅、昨天在球场,都是虚弱的,只是硬撑着。
原来妖王也不是万能的。
“陈助理,你能给我讲讲陆无烬以前的故事吗?还有他和他……爱人的事。”.
“神君,我有点想家了。”
少年枕在男人的腿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侧的蒲团,午后的暖阳洒在他的身上,他觉得热,慢吞吞地翻了个身。
仰头望向男人,又咕哝了一遍:“神君,我想家了。”
男人淡定地翻看着经书,“那就回去,本来也没人要你留下来。”
少年闻言倏然跪坐起来,气鼓鼓地看着男人,叉着腰说:“你让我伤心了!我在这里陪你,你明明很高兴的。侍女姐姐都说我出现之后,神君脸上都有笑容了,你明明就是很喜欢我待在这里的!”
男人没理他。
少年又挨挨蹭蹭地凑到男人身边,用羊角顶了顶男人的肩膀,抱怨道:“你这儿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我每天只能吃花喝水,肚子都要饿扁了,要是被我爹娘知道了,他们一定很心疼的。”
男人听了,眸色渐深,沉声道:“所以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为了什么?”
少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因为心虚,眼神飘忽不定,嗫嚅道:“我、我倾慕神君,想和神君长、长相厮守。”
男人轻笑,似是蔑然。
少年自尊受损,背着小包袱准备离开,踏出门槛前,他回头,小声说:“你……你挽留一下我,我就不走了。”
男人身形不动。
少年气鼓鼓地走了,一眨眼就窜出了青竹林。男人缓缓放下经书,回头望去。
第二天,少年又回到了青竹林,站在院落的木门边。
可门口没有仙侍看守,他试探着走进去,只见他平日里常住的那间屋子四周充斥着蓝色的灵气,震荡、愈演愈烈,像是一簇簇蓝色火焰聚成一团,炙烤着小屋。
他要闯进去,侍女将他拦住:“不要进去,神君正在破境,这是他苦修的一部分,此刻你若进去,必会遍体鳞伤!”
少年探进窗户,看到极度痛苦、面色煞白的神君,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神君。
“他为什么苦修?”
“神君还是凡人的时候,被皇帝打发到边境守国,几十年如一日,身边只有几百亲信弟兄,他死后,那些追随的士兵们也都被杀死了。神君得道之后,从不享受做神仙的好处,他认为只有苦修,才能对得起那些因他而死的兄弟。”
“错的不是他,他这是何苦!”
少年急得要哭,很快他又听见一声痛彻骨髓的低吟,来不及多想,他就冲了进去。不顾蓝色火浪的冲击,不顾身上的衣裳尽数裂成碎片,不顾皮肤被灼伤,义无反顾地扑到男人怀里,抱住他,哭着说:“神君,我在,你不要伤害自己……”
话音刚落,蓝色火焰化作灰烬,男人的视线逐渐清明,垂眸望向少年。
少年浑身破缕,肩胛的肌肤还被火焰灼伤,他却满眼心疼地望着男人,啜泣着、颤抖着、挣扎着起身抱住男人的肩膀:“不要难过,神君,没有人会怪你的,他们心里一定想着,这辈子能追随这样一位忠诚的将军,此生无憾了。”
他捧住男人的脸,用手轻轻擦去男人嘴角的血,“你没有错,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会心疼的。”
男人目光怔怔,心海几乎翻天覆地。
“我还以为做神仙很开心呢,结果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就只有数不尽的修炼,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年月。这么多年,你会不会很孤单——”
一句问话没说完,他的唇瓣已经被炙热的吻封住了,他被压在蒲团上,汹涌的吻几乎攫取了他的呼吸,他只能呆呆地望着屋顶,感受男人的吻辗转到颈侧,又到胸口,愈合他肌肤上所有细微的伤口。
一直到最后,被男人吃干抹净了,他还是呆的,躺在男人身下,一脸天真地问:“你的那个……进到我的身体里,会提升我的功力吗?我是不是可以去天琊山报复那只欺负过我的狼妖了?”
男人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化丹所在的位置,沉声问:“你想要吗?”
他完全没领会男人的意思,红着脸,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说:“想要!”然后抬起疲惫不堪的胳膊,攀住男人的肩膀,又一次把自己送上去。
结束之后,少年窝在男人的怀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软绵绵地靠在男人的胸膛,抬起胳膊,让男人为他穿衣。
忽然一阵风吹来,窗棂微动。
他转头望去。
窗外似乎有人影在动。
他好奇地起身,下了床,赤足走到窗边,推开窗,看到一个满脸惊诧的年青人,两人四目相对。
“你是谁?”
“你是谁?”
一个声音在耳边乍起,杨思昭骤然惊醒,后背尽是冷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似乎不属于他自己了。
“杨老师,杨老师?”陈助理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他缓缓睁开眼。
还是青天白日,还是他的家。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看到了一脸担忧的陈此安。
“做噩梦了吗?”
杨思昭缓缓摇头,“梦到你说那段往事了。”
“哦?”
“可是好奇怪……”
“怎么奇怪?”
杨思昭难以启齿:在他的梦里,陈此安说的那只小羊妖,分明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梦中和陆无烬白日宣淫的那个少年,竟然和他长得分毫不差。
怎么会这样?
第29章
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会一模一样呢?五官就像是复刻出来的,连眉眼都毫无二致,只是神态——
比起梦里那个少年的天真纯粹,杨思昭多了点疲倦。
陈此安走后,他躲在卫生间里,学着陆无烬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五官,让他感到惊慌的是,他不仅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小羊妖的影子,还看到了眠眠。
太像了,不只是酒窝。
如果他是女生,牵着眠眠的手走出去,估计所有人都会默认眠眠是他生的。
可他怎么会生孩子?
正头脑风暴的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小声的“妈妈”,是眠眠在扒门。他在卫生间里待了太久,眠眠一定很担心。他缓缓打开门,眠眠仰起头望向他,圆圆的眼睛里写满害怕。
眠眠对他的依赖几乎到了有分离焦虑的程度。
一个其实已经在他的脑袋里闪现过好几回的念头再一次出现,变得愈发清晰。
孕珠,前世。
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中逐渐连成线。
他缓缓蹲下,抱住眠眠。
他能感受到眠眠又软又热的脸颊,贴在自己的颈侧,感觉到他的心跳,隔着厚厚的运动服也能传达到他的心房。
眠眠不是那种会在父母的怀里肆意撒娇的孩子,他有着四岁孩子不该有的敏感和懂事,就像现在这样,当杨思昭突然抱住他,他会乖乖站着,两只小手轻轻搭在杨思昭的身上,像一只小木桩,努力成为杨思昭的倚靠。
如果眠眠不懂事一点,一开始就哭着喊着说:你就是我的妈妈,你三百年前就是我的妈妈了。那杨思昭可能会更早开窍。
但眠眠不会这样做,眠眠只会哭着哀求:如果妈妈有了其他的宝宝,能不能不要丢掉我?我会很乖很乖,快快长大。
杨思昭像陆无烬经常做的那样,将掌心覆在眠眠的后背上,把他用力按向自己。眠眠往前倾倒,胳膊下意识地圈住了杨思昭的脖子。一个更紧密的拥抱。
杨思昭轻声问:“眠眠从冰块里醒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很想妈妈?”
良久,他听到一声很小很小的啜泣,是眠眠伏在他的肩头哭。
“很大很大的地方,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冰块和眠眠。”
“爸爸妈妈都不在。”
“每次醒过来,妈妈都不在。”
杨思昭的心快被揉碎了,疼到无以复加,所以答案一开始就存在了,是眠眠对他说的那句,“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妈妈。”.
接受这件事,对于现在的杨思昭来说,已经没那么困难了。
他甚至没有着急去找陆无烬验证。
他心里有个声音,眠眠就是他的孩子,不管真相是否如此,这一点不会改变。
他喜欢眠眠,喜欢到哪怕有天陆无烬要带走眠眠,他都要和陆无烬争一争的程度。
他继续原本的生活,只是夜梦越来越多,画面越来越清晰,就像一片片补全的拼图,逐渐露出真相的一角。
打完球的第三天,他在幼儿园门口看到了裴怀谦,裴怀谦的脸色有些许苍白,但撞上他的视线,还是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杨思昭看着他关了车门,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恰好乐乐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朝他扑过来,他低头,笑吟吟抱住乐乐,想要借这个机会,顺势和孩子们一起进园,还是被裴怀谦叫住了。
“杨老师。”
他止步,在原地等着裴怀谦走近。
“我这几天身体不适,没有接送许曜,感觉已经有好久没见到杨老师了。”
很生硬的搭讪。
杨思昭觉得自己真是迟钝得惊人,竟然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裴怀谦在和他搭讪。
他礼貌道:“裴先生,许曜小朋友是叶老师负责的,有什么问题可以和叶老师直接沟通呢。”
裴怀谦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神却冷得明显,哪怕他语气再温柔,“我只是想和杨老师交个朋友,杨老师不必戒备。”
“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呢?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幼儿园老师,和裴先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裴先生的热情让我感到困扰了。”
“是因为他说了什么?”
杨思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裴怀谦说的“他”是指谁,“不是,只是后知后觉。”
裴怀谦嘴角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失了。
杨思昭准备离开,半路又折返,问他:“裴先生,你是人类吗?”
很直白的发问,裴怀谦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作答,良久才点头:“我现在是。”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是吗?”
“为什么这样问?”
“陆无烬出现之前,我的世界很平凡、很简单,没有谁的目光会停留在我身上,我长年累月做着一个很奇怪的梦,自我封闭,没有朋友。陆无烬出现之后,我的生活里陡然涌进了很多人。还有人对我说我这辈子命很好,要好好珍惜。”
他望向裴怀谦,“这辈子命很好,是因为上辈子吃了很多苦吗?”
他的问话,让裴怀谦瞳孔震颤。
“你们好像都知道。”杨思昭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幼儿园。
他进去,徐蕊走出来。
“你输了,溯光神君,何必再执着于他呢?”
裴怀谦垂眸不语,正欲离开,徐蕊又追上来:“你违背你的职责,监守自盗,可是……就算你将他三百年的记忆了然于心又怎么样呢?他还是爱上了陆无烬。”
徐蕊往前走了一步:“不如与殷先生合作,利用杨思昭,将陆无烬妖化,让他完全失去理智,成为无情咒的傀儡。再从杨思昭的前世记忆中提取回澜咒,将陆无烬体内的化丹转移到殷先生身上。”
“只要成功,殷先生便将洵山千年才孕育一颗的月灵丹赠予神君,助神君破境。”
徐蕊挑起眼尾,如狐狸般魅惑:“感情之事最为庸俗,胜了又能如何?只换来百年牵绊。神君难道不想取代陆无烬,成为新一代神君之中的佼佼者?”
裴怀谦没有回答。
徐蕊邪笑道:“神君,合作愉快。”
她转过身,又是一副温柔模样,对家长招招手:“早上好啊,远远妈妈。”
裴怀谦始终神情肃穆,走到车边,回头看了眼徐蕊,忽然笑了。
上车之后,他拨通了陆无烬的电话.
小(5)班的教室里,
杨思昭托腮坐在桌边发呆,六个小家伙也学他的样子,一边三个,托腮望着他。
眠眠左右不分,看对面的乐乐支着左手,他也支起左手,可好不容易把短短的胳膊抵在桌边,身体已经扭成麻花了。
小池无奈地拍了下额头,教他用右手。
眠眠吭哧吭哧地摆好。
下课铃声响了,杨思昭发完呆,一回神,看到面前的小妖怪们。
“……你们在干嘛?”
方小盼大声说:“小羊老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妈妈说你肯定谈恋爱了。”
杨思昭连忙否认:“瞎说什么呢?”
方小盼很得意:“你就是谈恋爱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发呆,也不会叹气。”
“你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
“知道啊,我爸爸说,谈恋爱就是一只狐狸在森林里遇到另一只狐狸,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就把自己最爱的田鼠分享给她。”
杨思昭忍不住笑,又问他:“那你知道什么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感觉吗?”
方小盼说不出了,方小望举起手,替哥哥回答:“我妈妈说,很喜欢很喜欢的感觉就是想要和那只狐狸一起看月亮。”
“原来如此。”
杨思昭笑着点了点头。
下班的路上,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秦慧娴在电话那头问:“那个陆先生有没有帮你介绍对象啊?”
杨思昭语塞。
秦慧娴叹气:“我就知道,那种大老板怎么把我们这种人的话当回事呢?”
“妈。”
“怎么了?”
“你想抱孙子……是吧?”
秦慧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孙子孙女都可以啊!”
杨思昭低头望向眠眠:“如果是一个又可爱、又乖巧,长得还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宝宝,你会喜欢吗?”
“那我肯定喜欢的不得了,麻将都不打了,天天过去给你带孩子!”
杨思昭干笑两声。
秦慧娴几乎坐不住了,每一个音节都洋溢着兴奋,“怎么?你有情况?”
“快、快了。”
杨思昭挂了电话,耳边还一直回荡着他妈的笑声,一阵头皮发麻。
他停下来,连做了两次深呼吸。
“妈妈。”
眠眠仰着头望向他。
他蹲下来,额头抵在眠眠的小小肩膀,小声说:“完蛋了完蛋了,眠眠,你奶奶要把我杀了,你可以征服她吗?”
眠眠听不懂,但还是点头。
“你就说,奶奶好,我是眠眠!”
眠眠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像小企鹅一样慢吞吞地往后退了一步,再努力把脸从围巾里面扒拉出来,深深鞠了一躬,差点栽倒,声音软软地说:“奶奶好。”
杨思昭歪头笑,“眠眠最棒了!”
眠眠看到妈妈握起拳头,也跟着握起拳头,学舌道:“棒棒!”
“我们眠眠一定可以征服奶奶的!”
眠眠没听懂妈妈在说什么,但是妈妈说的话他必须回应,举起小拳头说:“服服!”
杨思昭忍不住亲他,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口,眠眠却立即伸手捂住。
杨思昭愣住:“怎么了?”
眠眠把脸藏进围巾,只露出一双圆眼睛,认真道:“风会把妈妈的亲亲吹走!”
杨思昭再一次深呼吸。
回到家,他做了鲜鸡汤小馄饨,两个人都吃得肚子圆滚滚,抱在一起看了会儿动画片,又玩了半个小时乐高。
按照小朋友的作息,九点不到,杨思昭已经抱着洗完澡的眠眠进了卧室。
眠眠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在床边滚圈自娱自乐,等着杨思昭吹完头发。
杨思昭一上床,他就爬了过来。
杨思昭把他抱进怀里。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感觉到床边微微下陷,一股冷冽的气息传了过来。
他瞬间清醒,绷紧了身体。
但是很快,他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从他的睡衣下摆伸了进去。
“……”
似乎用不着猜来人是谁了。
那只手太熟练了,简直比杨思昭还要熟悉他的身体,在他每一寸肌肤上游移,指腹轻轻碾过,然后停在他的胸口。
杨思昭正要开口,那只手又收回了。
就这样?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床垫再一次下陷。
陆无烬又从背后抱住了他。
手也重新伸进他的衣摆。
感觉到眠眠的小脸蛋也抵在他的胸口,阻碍了行进,那只手伸出来,将眠眠翻了个身,还不忘捏两下眠眠的屁股。
解决了阻碍,陆无烬的手回到了杨思昭的身上。
身体变得很热,后背更是烫得厉害。
陆无烬的吻从他的后颈,来到耳垂,准备含住他的唇时,杨思昭睁开了眼。
窗帘缝隙之中溢出一线月光。
两个人的面容在昏暗中模糊,眼瞳里的光点却是清晰的。
杨思昭下意识说:“不要。”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睁眼太迟,拒绝都显得暧昧。
他已经可以确定,他的性取向似乎已经朝着反方向发展了,但那个人是不是陆无烬,他还没有想好。他只能把手抵在陆无烬的胸口,作为顽抗,以表明态度。
陆无烬从他胸口缓缓抬起上半身,杨思昭松了口气,微喘着说:“你、你不要太过分了,我是看在眠眠的份上,才给你一点面子,你——”
话没说完,更汹涌的吻就落了下来。
第30章
杨思昭的手已经抬到陆无烬的脸边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落下去。
他不想和陆无烬再起争执,也害怕吵醒眠眠,但他的周全没有博得陆无烬的理解,反而助长了肆无忌惮的气焰。下一秒,陆无烬就握住他的手,压在枕上,与他十指相扣。
吻得更深了,陆无烬失控般攫取他的呼吸。
杨思昭只能屈起膝盖,狠狠撞向陆无烬的腿,却让自己失守,变成了更暧昧的姿态,他听见陆无烬的喉间发出一声闷笑。
他先是羞恼,很快又怔然。
这样的笑声,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听过。
唇瓣分离的间隙,终于重获呼吸,月光下陆无烬的眉眼时暗时现,和梦中的某些画面重叠,他鬼使神差地忽然喊了一声——
“神君。”
梦里是这个称呼吗?
好像是的。
那个少年就是这般唤陆无烬的。
他感觉到陆无烬的身体猛地一滞,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瞬间定格住了。
借着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几缕月光,他看到陆无烬的瞳孔急剧收缩,难以置信,又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悲伤,“你叫我什么?”
杨思昭抿唇不语。
“叫我什么?”陆无烬有些急切。
“我不知道,”杨思昭推开陆无烬的胸膛,侧过身去,蜷缩在枕边,“有一些很奇怪的梦钻进我的脑子里,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陆无烬欲言又止。
他看起来有很多话要问,但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躺在杨思昭身边。
一张床上,第一次安安静静地躺了三个人。
眠眠睡得很熟,小蚕豆一样蜷缩着。杨思昭帮他盖好被子,轻声说:“眠眠……是……是我的。”
他甚至不敢用问句,自欺欺人,好像这样就不会听到陆无烬回答“不是”。
“是你亲生的。”
一滴泪从杨思昭的眼角滑落,紧接着,是泉涌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他握住眠眠的手,眠眠好像察觉到妈妈的情绪,在睡梦中紧紧握住了杨思昭的手指。
所以没有什么莫名的“亲近感”,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是血缘的牵引。所以三百年的找寻和等待,都是为了他。这一刻,痛苦大过于震惊,杨思昭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揉碎了,痛到喘不过气,又庆幸于失而复得,幸好,幸好眠眠现在安安稳稳地睡在他身边。
他太笨了,应该更早发现的,怎么硬生生拖了这么久,错过了眠眠多少次的“妈妈”。他一次次纠正眠眠喊他“小羊老师”的时候,眠眠该有多迷茫多无措。他真的太笨了。
他无声地哭泣。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一起。
继而被另一只更大的手包裹住。
杨思昭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心里清楚,无论愿不愿意,一切都改变了,他被迫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陌生的前尘,未知的以后,还有两只在不知不觉中完全进入他生命的妖怪,他还没有想好究竟要如何与他们相处。
“睡吧。”陆无烬说。
这句话让杨思昭心神一震。
哪怕他是那个叫“暮儿”的少年的转世,他曾经深爱着陆无烬,可是……难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回忆起一段往事,然后成全陆无烬的深情吗?
他是他,是杨思昭。
他从陆无烬的怀中挣脱,撑起上半身,捂住心口,质问陆无烬:“为什么你一靠近,我的心脏会变得很疼?”
自从那天晚上,他把陆无烬的唇咬出血,陆无烬昏迷之后醒来,他就时常感到不适。夜梦频繁,精气耗损,就像是陆无烬要从他的身体里取走什么东西,让他没由来的恐慌。
陆无烬陷入沉默。
这段时间,他断断续续让杨思昭服下不少血,他的血能唤醒杨思昭体内的化丹,但也带来了副作用——化丹的苏醒。
如同两颗心脏在一个身体里同时搏动,是凡人的身躯无法承受的。
是他太急功近利了。
“你要把我变成什么样?”杨思昭问。
陆无烬良久未答,久到困意袭来,杨思昭的眼皮开始打架,梦境再度出现,与现实交织,朦朦胧胧中,他听见陆无烬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替身,相信我,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因为在我理应最恨你的时候,我依然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一股清甜的粥香飘了过来。
杨思昭在睡意惺忪中睁开眼,先是熟悉的天花板,然后是一张熟悉的小脸。
眠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伏在他的肩膀上,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
杨思昭一抬手,翻身将他搂住。
“麻啊唔。”眠眠刚张开嘴巴准备喊妈妈,就被迫来了个天旋地转,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乖乖缩在杨思昭的怀里,两只小手举过头顶,咧着小嘴傻笑。
九点多的阳光透进窗帘,照在眠眠的小手上,他惊讶地说:“妈妈,手指头变成红色了。”
杨思昭和他脑袋抵着脑袋,躺在一起,也把手举了起来,遮住阳光,眠眠笑着说:“妈妈的手也变成红色了。”
杨思昭想了想,解释给眠眠听:“因为我们身上的血是红色,皮肤又是薄薄的,所以光一照在上面,就透出红色了。”
忽然,眠眠抓住了杨思昭的手指。
“怎么了?”
“妈妈不要流血,妈妈要好好的。”
杨思昭鼻子一酸,问他:“眠眠找妈妈找了这么久,有没有生过妈妈的气?”
眠眠摇头,说:“没有。”
他表现得很坚强,很不在意,可是看着杨思昭的脸,还是没有忍住,眼圈开始泛红,嘴唇也变成了波浪形,很快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呜咽着说:“我以为妈妈不要我了……”
杨思昭立即把他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是的,不是的。”
“妈妈说要带眠眠去山上玩的。”
“我们明天就去。”
杨思昭抱着眠眠絮絮说了许多,要一起爬山、一起看灯会、一起逛街吃美食、一起去公园玩、一起去海边……永远都不分开了。
眠眠把脸贴在杨思昭的胸口,半晌才止住眼泪,安静地趴了好一会儿。
“妈妈是不是不喜欢爸爸了?”他忽然问。
杨思昭怔住,“怎、怎么了?”
“以前妈妈很喜欢爸爸,每天都会抱着眠眠,一起躺在爸爸身上。”
杨思昭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眠眠的屁股:“你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小婴儿呢,就记得那么多?”
眠眠说:“是爸爸记得,爸爸每天都会拿出来看,我偷偷看到的。”
杨思昭默然。
眠眠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妈妈,如果你不喜欢爸爸了,可以不要告诉爸爸吗?”
“爸爸可以再等一百年,但如果听到妈妈说不喜欢,应该还是会难过的。”
杨思昭愣了许久,才想起来,陆无烬昨晚就睡在他身边。
回头望,床畔连个人影都没有。
一阵粥香又飘了进来。
他披上外套,悄声走到厨房。
他已经做好了看到陈助理带着一个陌生厨师出现在他家燃气灶旁边的准备,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正在把淀粉水倒进煎包锅里的男人是陆无烬。
陆无烬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只说:“醒了?”
然后就盖上了锅盖。
“你会做饭?”杨思昭惊诧不已。
“不会,陈此安教的。”
陆无烬掀开砂锅盖,“南瓜粥。”
“那个,”杨思昭看着已经坨成一团的粥,指了下燃气灶:“火可以开小点。”
陆无烬竟然没驳他,很顺从地调成了小火。
“你……你干嘛亲自做早饭?”
“醒得早,没事做,”陆无烬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去洗漱吧,待会就能吃了。”
杨思昭觉得陆无烬表现得很奇怪,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回了卧室,打开窗帘。
眠眠正准备滑下床,看到杨思昭回来,立即翻了个身,爬到床角迎接他。
杨思昭从衣柜里翻出一套鹅黄色的家居服,拍了拍手,眠眠就骨碌一下坐起来。
“今天是——小鸭子眠眠!”
杨思昭朝他笑,眠眠也跟着笑,他乖乖脱了自己的睡衣,露出软绵绵的小肚子,不出意外,被杨思昭捏了又捏。如果换做陆无烬,他肯定已经皱起眉头钻进被子了,但面对杨思昭,他永远没有脾气,只会找机会抱住杨思昭的胳膊,仰着头说:“痒痒,妈妈。”
杨思昭于是停下。
眠眠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把自己的脸颊放在杨思昭的掌心,热情地说:“妈妈可以挠这里,这里不痒。”
杨思昭忍着笑,低头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
穿上了家居服,杨思昭又带着眠眠去洗漱,刷牙洗脸,眠眠都可以独立完成,只是和杨思昭待久了,两个人免不了腻歪。
杨思昭用手指沾了一点牙膏沫,点在眠眠的鼻尖上。眠眠着急坏了,他还不太会用牙刷,每次都是直愣愣地往舌头上捣,他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杨思昭,杨思昭对着镜子教他。
“眠眠把牙齿合上。”
杨思昭余光一扫,才发现陆无烬一直抱着胳膊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们。
杨思昭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的是什么,也是家居服,是之前和眠眠一起买的鹅黄色亲子装,后领都带着一个大大的鸭子帽,看起来有点呆。
陆无烬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逗留片刻,又望向眠眠。
眠眠也发现了爸爸,他立即站直了,握紧了宝宝牙刷,龇起牙齿,学着妈妈的样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刷。虽然到最后也没刷出泡沫,他有些失望,但是妈妈夸他很棒,他立即露出害羞的笑容,回头望向爸爸。
陆无烬朝他挑了下眉。
眠眠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
洗完脸,又擦了面霜,杨思昭才把眠眠从小凳子上抱下来,走到餐厅。
陆无烬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
三碗粥,三只鸡蛋,一盘水煎包,配菜是杨思昭之前做的泡椒藕片。
杨思昭坐下来,先给眠眠剥鸡蛋,还没往桌面上磕,一颗洁白圆润的剥壳鸡蛋就出现在他眼前,是陆无烬递过来的。
杨思昭愣住。
“你自己吃,不用一直照顾他,”
陆无烬又剥了一颗,放在眠眠的碗里,还不忘对眠眠说:“以后自己剥。”
眠眠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点头。
南瓜粥被陆无烬煮得太稠了,眠眠差点抬不起勺子,再加上刚从砂锅里盛出来,又是滚烫的。杨思昭想了想,起身拿了瓶牛奶倒在里面,搅拌搅拌就成了三碗牛奶南瓜粥。
眠眠咧开嘴笑,“好吃。”
杨思昭和他一起笑,然后才想起来望向陆无烬,有些心虚:“其实你这个粥煮得挺好的,就是火大了点,水煮干了。”
陆无烬面色没变,“我下次注意。”
“哦,”杨思昭点头,又骤然变了音调,“什么下次?”
“你上班时间早,以后我起早准备早饭,这样你就可以多睡二十分钟。”
“什么意思?你要住在这里?”
陆无烬用沉默代替回答。
他表现得极为坦然,衬得杨思昭大惊小怪一样。
杨思昭很想拒绝,又无从开口,握着勺子搅弄了一下南瓜粥,突然问:“陆无烬,这么多年,你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想过——”
“想过。”
杨思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什么?”
陆无烬抬眸,“如果你坚持觉得你是替身,那我就算是移情别恋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