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卫东?”

    徐纠发出轻声呼唤,隐隐带着祈求意味,先前夹着烟的嚣张模样早就变作一副夹着尾巴舒展不开的怯懦。

    徐纠此刻是害怕的。

    但他害怕的不是曹卫东,而是害怕他身后的东西不是曹卫东。

    而一路跑来的楼栋里投射出的敌意,更加深刻他的想法,他总觉得那些黑漆漆的窗口里一定藏着不怀好意。

    且是每一扇窗口、每一户门框里都埋着黑色的眼睛,如同监控摄像头一般发出危险警告的窸窣声,随着徐纠的每一个动作而转动僵硬的眼球。

    待到徐纠走远,它们便会冲出桎梏的框口,风做它们的神经脉络,牵扯着奔向徐纠所在的黑暗中,更加贪婪地监视。

    只等徐纠失足踩进黑色中,它们便会立刻群起吞吃。

    以上仅是徐纠被吓出来的臆想。

    曹卫东是他此刻脆弱神经下唯一的系挂。

    徐纠的祈求没有等来回应,于是他也学着憋住一口气不吭声,僵持在月光下不敢擅动。

    一分钟……两分钟……

    等来了一阵风,或者是曹卫东的手,总之是轻柔的,冰冷的,但又克制着撩起他的后发拨向一边,露出一截肉色的颈子。

    颈子上干干净净的,照着银灰色的月光洒下后,便成了黑夜里一捧如雪般净白的净土。

    电话仍没有挂断,徐纠的双手捧着手机放在嘴边,手机屏幕上是曹卫东的电话号码,里面是无休止的风声混着呼吸从听筒处灌出来。

    听筒的战栗燎红了徐纠的手指。

    “你又在吓我。”

    徐纠说话时,手机屏幕亮过月光的灰白,明晃晃的展示数字号码上方备注的全名——曹卫东。

    “曹卫东。”

    徐纠念着曹卫东的名字,嘴唇无法避免的一同吻着他的名字。

    徐纠不想再担惊受怕,是人是鬼他都决定要转身去看。

    但就在徐纠脚步转动的下一个瞬间,握着的手机如同诈起的尸体猛烈震起来,像无数根针从手机外壳钻出来刺痛徐纠的手,吓得他两手一松,手机啪嗒落地敲在地上。

    手机在地上跳了两下,歪在脚边。

    徐纠缓慢地弯下腰去捡,屏幕碎了一条笔直的斜线,从右上划到左下,贯穿手机屏幕。

    屏幕上发亮硕大的【潘宇】二字,在深黑的背景里格外的打眼,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走。

    徐纠擦了擦屏幕,感受到头顶传来的强烈注视,他缓缓抬头,眼皮也跟着一起往上收。

    先看到一双发黄的旧板鞋,徐纠松了一口气,更加大胆的往上看。

    再是曹卫东的深灰色的毛衣,衣摆的线头剪得很干净。

    “我在。”

    曹卫东的声音忽然地从上空响起,像一阵烟绕过徐纠的耳朵,没有太多的情绪味道,平淡的出现又平滑的消失。

    徐纠彻底的抬头,后脑勺抵着脊椎骨,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他的人刚好陷进了曹卫东的眼睛里。

    不夸张的说,那一刻徐纠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头顶蒙上来的黑布一把塞进去。

    曹卫东自上而下坠落的目光,就像一张密不透风又不见光的黑布袋,刚刚好拢住徐纠的身形。

    随着曹卫东向下的俯身,厚重的注视把徐纠压倒,让他一点一点的从站变成弯腰再变成蹲下,最后屁股连着后腰一起贴在冷冰冰的灰色石砖上摔坐。

    徐纠呆呆的,所有的理智都被曹卫东那双空洞的黑眸蒙蔽。

    “不接吗?”

    曹卫东出声提醒,手机已经在地上响了很久很久。

    徐纠仰头望着曹卫东,不知为何,他拿着手机选择小声询问曹卫东:“我可以接吗?”

    曹卫东一愣,半边暗在黑处的脸偷偷的笑了。

    银灰色月光打亮的喉结明显的上下动了动,他道:“可以。”

    徐纠用力吸了下鼻子,有了曹卫东的指令,他才在曹卫东的注视下,按下接听键,同一时间打开免提。

    “曹卫东!别躲了!你要是敢伤徐纠,小爷我现在就来弄死你!”

    潘宇的声音如一阵雷劈下,手机活生生地在徐纠手里弹了两下,徐纠赶紧双手使劲握紧。

    徐纠抬眸望着曹卫东,眨了两下眼,平静地辩解:“没有,他没在,我一个人。”

    “你唬谁呢?我堂弟小灿搁校门口看着曹卫东带走你的!曹卫东是不是在旁边威胁你?”

    潘宇自说自话,越说越快,把自己说急眼了。

    “我糙……我真是……你定位发我,我现在就来找你!”

    手机那边传来忙碌地噼噼啪啪声,有朦胧的女声不停重复劝他躺回去。

    “我怎么躺得下去?曹卫东能把我打成这样,他就能一拳打死徐纠,曹卫东烂命一条怎么赔?!”

    潘宇急得声音在破音的边缘来回滑,嗓子扯得发紧咳嗽声没停过。

    在听到一拳打死的时候,徐纠圆睁着的眼睛冲曹卫东眨巴了两下,嘴角没忍住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但很快又被用尖牙咬着嘴巴压下去。

    “他真的不在。”

    潘宇发出不容拒绝的命令:“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去找你,要么你来医院找我。”

    徐纠揉了揉鼻子,瞧着手机上【潘宇】二字犯了难。

    今天晚上如果自己废了死了,一定会被潘宇知道,到时候曹卫东逃不掉去坐牢,那他以后岂不是不能考公?

    可是……他能不能考公,也不是我这个反派该考虑的啊!

    曹卫东的右手按在徐纠的手上,同时把手机拢住。

    徐纠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曹卫东竟然蹲了下来,停在他面前,面对面,共享呼吸。

    徐纠贴近了些,凑到曹卫东耳边念:“是要挂断吗?”

    不等曹卫东下口令,徐纠的手已经按在红色挂断键上,并同时冲潘宇补充:“我在宾馆开房,别来打扰我的好事。”

    在嘟——声后,周遭霎地静下来,手机屏幕一同黑掉。

    “我挂断了。”

    徐纠说话,像邀功。

    “嗯。”曹卫东回应。

    “嗯?然后呢!”徐纠兴冲冲地接了他的话,把曹卫东的眼睛当镜子,用力地欣赏黑镜里小小的自己。

    曹卫东望向十字路口的左侧,直直地看去,似乎那条窄巷的黑暗里藏着东西。

    徐纠贴着曹卫东的视线一起看去,疑惑、好奇、期待但是再没有害怕。

    徐纠想的是,这么好的机会,这么黑的环境,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不是约会就是谋杀。

    他和曹卫东首先就排除约会这个可能,那就只剩谋杀了!

    徐纠把自己的死法想了一遍,最简单就是掐死,然后随便找一栋黑漆漆的栋楼,丢进它张大的门框巨嘴中,躺在破碎的瓦砾里,等着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后尸体彻底腐烂涨大,才会有人迟钝地发现徐大少爷死了。

    到时候怎么脱罪,那是曹卫东的事情。

    徐纠耐不住兴奋,下意识地从外套口袋里掏打火机。

    摸着摸着……

    就不对劲了。

    他拿出那瓶小小的玻璃瓶,盯着瓶身上的药物名扫了一眼后,笑嘻嘻地塞进曹卫东的掌心。

    “随你。”

    徐纠说。

    随后徐纠又摸了摸,摸到一只小卖铺一块钱的打火机,他不嫌弃的抓在手里。

    嚓得一下,幽蓝色的焰火在徐纠眼睛里跃动,细长的烟身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悠悠地吸上一口,在鼻腔、唇边转了个圈才慢慢悠悠地飘飞。

    徐纠的眼睛半眯着,享受烟雾向上蒙住脸庞时的逼仄窒息感。

    曹卫东的拇指按在玻璃瓶上,微小的上下擦动。

    他的小动作很少,像今天这样手指停不下来还是头一次。

    “回去吧。”

    曹卫东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着徐纠,他望着的是一无所有的黑暗,就像隔空看着自己。

    不想让这份孤独的黑暗里沾上突兀的颜色,本来也不沾边。

    “咳咳咳——!”徐纠呛得红了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曹卫东的侧脸,“你说什么?!”

    “回家去。”

    曹卫东说,就像他和徐纠第一次正面针锋相对时一样,他同样的警告徐纠回家去。

    徐纠用力地甩了甩手上的烟,抖掉多余的烟灰,咬在嘴边腾一下站了起来,那脚直接冲曹卫东的手臂踩了一脚。

    “不是哥们,你不恨我吗?!”

    曹卫东没站起来,还蹲在那,手掌拍了拍毛衣袖子上的灰。

    “大哥,这么好的机会啊!你不是药都准备好了吗?你用啊!你……”徐纠找不到布条,干脆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摔在曹卫东脸上。

    “你就用这个东西,往我鼻子嘴巴上一蒙,到时候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啊!”

    曹卫东站了起来,把身上的衣服拍平摊开,重新交到徐纠手里,示意他天冷穿上。

    徐纠伸手去掐曹卫东的脸颊,掐住往旁边一扯,又拍拍脸,发出无奈地声音:“哥哥,我把你家拆了,把你的东西全打烂了,抢你的奖学金,逼你无家可归,我——我甚至废了你一只手啊!”

    徐纠恨铁不成钢地猛猛抽烟,一边抽一边满脸愁容:

    “恨我啊!弄我啊!”

    放以往的故事里,主角现在已经应该把他踩在脚下,然后高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徐纠忽然安静下来,盯着曹卫东看,想看看他什么反应。

    曹卫东与其说有反应,倒不如说他更像个局外人,撒手而立旁观徐纠的反应。

    “为什么啊?”徐纠不理解地质问他。

    曹卫东也问他:“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

    因为我就是为了死在你手里而出现存在的。

    徐纠抽烟把脑子抽回来了,这句话他挂在嘴边舌头一略赶紧又含进嘴里,使劲往下咽,把脖子上的青筋都给憋出来了。

    徐纠泄了气,咬着烟又吻了一嘴,指尖被烟气燎得微微发红。

    曹卫东见他消停了,才缓缓地发问:“为什么是我?”

    曹卫东的一句话总带着很多的意思,徐纠不是爱动脑子的人也明白他问的是好几个问题。

    为什么你会盯上我?

    为什么你想死?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动手?

    徐纠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干脆地咬着烟,隔着雾蒙蒙的视线反问他:“你不恨我?”

    “…………”

    曹卫东沉默了。

    月光黯淡了些,仿佛是被徐纠这口吐出来的烟蒙上的阴霾。

    唉。

    曹卫东发出细微的一声叹息,才开口轻劝:“回去吧。”

    “真窝囊啊。”徐纠丢下烟头,甚至懒得碾熄,赶紧又点上第二支。抽上第一口的时候着急了些,呛着嗓子使劲咳咳了两声,憋红了脖子。

    “你东西都准备好了,你在装什么?你分明就是恨我!”

    徐纠一边抽,眼神一边冲曹卫东掌心里的玻璃瓶扫。

    “你要是不恨我,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为什么口袋里会有那玩意?你也问了‘为什么是我’,你问我为什么?你心里不是门清吗?”

    在徐纠气冲冲地注视下,曹卫东的情绪还是那副老样子,甚至在雾蒙蒙的月色下显得更加的寡淡惨白。

    或许是徐纠身上的怨气太重了,曹卫东不好再搁置他的情绪,于是淡声回了一个字:“嗯。”

    把徐纠心底债台高筑的愤怒怨恨,当成浮在桌子上的一抹灰,曹卫东嗯了一声,便是抬手扫去。

    “你……”

    徐纠愤怒一瞬间拔了起来,可是他那点气愤砸在曹卫东的身上,就跟打石头似的。

    曹卫东痛不痛他不知道,但是他的拳头很痛了。

    徐纠收回手,哀怨地冲曹卫东脸上吐了口烟,还恶劣地呸呸两下,故意把手上沾上的烟灰抹在曹卫东的脸上。

    “窝囊废,连反抗都不敢,活该被我玩到一无所有。”

    徐纠说着也不打算再跟曹卫东多费口舌,挑了个感觉是回家的方向,扭头就走。

    他身上还穿着曹卫东的外套,走一半想过硬气一点脱下来丢回去,但是风起,刮过脸颊像镰刀,很快他就打消这硬气的想法。

    穿着呗,多穿曹卫东一件衣服,曹卫东就少一件衣服能穿。

    那也很坏了。

    徐纠拢紧了身上的衣服,手里夹着的烟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咬住,吸了一口气,视线顺着升飞的烟雾转了一圈,停在头顶的月亮上。

    然后他停住了。

    再吸一口烟,顺手把还剩半截的烟蒂丢在脚边,紧接着一头扎进黑暗里。

    徐纠还是很害怕,所以不由得步子迈大了,踩着脚下松垮垮的砖块发出断断续续的踏踏声,像他半吊在空中的不安感一上一下剧烈晃动。

    黑暗里,未灭的烟头掉在地上散出星点。

    曹卫东看到并上前,捡起烟头,抖掉多余的烟灰后,吻住徐纠咬过的烟蒂位置,特意的包裹住烟蒂上尖牙咬出的小坑。

    曹卫东吸了一口,望着徐纠跑走的方向,听着黑暗里传来的慌张脚步。

    他含着那股浓烈的香烟硬生生咽进肚子里。

    “后悔了?”

    曹卫东没有在和谁说话,他望着黑暗。

    他又吻了一下烟嘴。正如徐纠所说的,没有烟抽就检他的烟抽,曹卫东身体力行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没有,回去吧。

    曹卫东心里自语。

    可是回哪去?仓库吗?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你的标本,没有你的狗,没有你想要的那个人。

    甚至,你也不愿在那,你无家可归。

    但是——

    但是徐纠什么都知道了,把他打晕掳走,那还叫报复吗?

    那只会如徐纠这恶人的愿。

    曹卫东想要的是恨。

    就像徐纠口口声声质问他恨不恨时那样,他也想问徐纠恨不恨。

    可是他都已经到这里了,已经把话说开了。

    他已经踩在仓库门外的石板砖上了。

    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要装好人放他走?为什么不承认后悔了?

    “你问我为什么?你心里不是门清吗?”

    徐纠的声音在曹卫东耳边炸响。

    徐纠的模样浮在曹卫东的眼珠中央,夹在曹卫东手里的烟蒂熠熠火星,正灼烧着眼球中被囚禁又振振有词的小人。

    “后悔了。”

    曹卫东终于承认。

    他再次吻住手里不多的一截烟,颤抖着手吸了一口,像下定某种决心走入黑暗里。

    徐纠的踪迹并不难找,他总是像挂鞭炮似的,走哪都热热闹闹。

    听着声音,曹卫东轻而易举地找到徐纠的身影。

    徐纠没有迷路,他顺着城中村入口处洒出来的微弱光线,小心翼翼的找到方向,并沿着那条路笔直地走去。

    徐纠望着视线尽头那盏明晃晃的灯,欣喜不已。

    但同时,又忌惮地回头看了一眼。

    好像有人始终跟在后面,凝固的视线钉在后背上让他难以忽略。

    徐纠边走边叽里咕噜骂了一串脏话,他记得有个习俗是撞鬼了就骂脏话,越脏越好,就能赶走不怀好意的怨鬼。

    果不其然,身后的视线变浅了,没那么如针如芒。

    徐纠用力揉了一把冻僵冻红的鼻子,哆嗦着吸了吸,又接着往前走。

    或许是因为那盏灯越来越近,徐纠也渐渐没那么警惕,疾驰的步子一下子松了下来,吭哧吭哧的疲惫歇气。

    嗤嗤——

    是碎砖瓦被拨开的声音。

    徐纠猛回头,什么都没有。

    “风吹的吧。”

    徐纠又继续走。

    还是嗤嗤——声。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想着风一直挂着,刮动砖瓦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这样的声音也已经听了一整晚。

    “嗤嗤——哒。”

    第三次了,这次尾音里多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徐纠这一次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嗤嗤声像脚步拖地的声音,哒则像完整的砖块被挪动拿起的动静。

    砰——!

    轮不到徐纠转头去看。

    一块硬实的砖头已经从后面砸下来,像一把刀直挺挺砸入徐纠的后脑勺里。声音像爆炸轰透徐纠的耳朵,震出的耳鸣就如针一般痛苦地扎着脑中各处,刺得他精致的脸蛋拧出前所未有的扭曲崩坏。

    顿时温热粘腻感迸出,淌得衣领满是腥臭。

    剧痛之后,便是昏迷。

    别说反抗,徐纠甚至没有余力反应,在发出一声惊恐又短促的“呃”声后,所有的意识都被掐断。

    夜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