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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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光郡主伤得很重。
比汝阳夫人还要重。
因为被喂进了那颗保命的药丸,汝阳夫人没有死。就像陆扶光说的,那是保命用的药丸,只要人尚存一口气,能将命吊住。
但她没有说的是,那药丸只对仅剩一口气的有用,而药丸保住最后那口气的法子,则是将那人的气息和脉搏都压制到最低,压到假死般地、近乎于无,不知此事的人看到,只会觉得那人已经命绝,是一具尸体了。
花缁和双头人都吃了那药丸,但他们的伤全不致命,那药丸下肚,最多补些气血,并无大用。
真正用上了那药丸的,除了汝阳夫人,就是小郡主。
没有人知道,从密道出来前,她的身体就已经油尽灯枯,几度快要陷入假死。
可一旦假死,便会意识全无、形同死人。
她不能让自己落入那种境地。
就算走出密道,看到瞿玄青等人落网也不行。
刚才发生在山洞中的事,一个字都不能透出去。她一定要确保它们和她们一起消失在世间,抹得干干净净。
在这件事上,她不相信任何人,就算是酡颜兄妹也不行。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行。
所以,她一直靠意志在逼迫自己清醒。
她一直在活活地烧自己的命。
如果陆云门没有来,如果他来得再晚一会儿,也许世间再多的灵丹妙药,也不能将她救回来了。
但她看到了陆云门。
就在院中三具身体倒下的那一刻,飞跃下马的少年奔了进来。
从来缓带轻裘的少年郎君,因纵马太急,束起的发乱了,系着狐裘也散了,袍角被寒风鼓得猎猎,闯进院门时手里还拿着断了的马鞭,气息不稳,满身霜寒。
什么呀。
端庄全无。
不成体统。
脸上已许久没有表情的小郡主,忽然就笑了。
然后,累、困、痛,所有的苦全涌了出来。
她好累、好困、浑身都痛,痛得一步都走不了,痛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陆云门。”
她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说出来。
可少年却仿佛听到了。
他大步流星走到了她的跟前,脱下身上的黑狐裘,小心地将它披到了她的身上。
也许是回光返照,在这之前,她一点都没感到冷。可在被这件狐裘裹住后,她却发现自己原来冷得要命,骨头缝中堆满了冰碴,身体里的血马上就要被冻成一丛一丛锋利的冰锥从皮囊内刺出来,将她穿得千疮百孔。
“陆云门,我好冷。”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四个人,死在十六年前、永寿八年冬。”
她只用说一句,陆云门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轻轻用手将她鬓边快要凝成了霜的血珠抹去,郑重地应下了:“好。”
“好。”
她记得,她就是在说完这句话后没了意识。
最后传进耳朵里的,好像是一声难听极了的鬼哭狼嚎。
肯定不是陆小郎君的。
陆小郎君的声音,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她想,八成,是陆西雨。
“的确是陆西雨。”
陆云门听完她问的,答了她。
但被问到“他有那么担心我吗?”时,小郎君却没能答上来。
此时,离小郡主被瞿玄青掳走,已经过去了六天。而她醒来,不过半日有余。
燕郡王世子舞乐酬神、顺利代父完成了祭祀。佛骨仍安稳地放在河东护国寺,由寺中得道高僧供奉加持。
范阳卢氏家主那位近月声名鹊起、传闻已坐稳了下任家主之位的嫡次子,为求娶扶光郡主,人已经到了东都。
因“脚伤”而许久没有出门的陆十娘终于露面,但她阿翁饲养的海东青却无故暴死。
崖边寺漏网的山匪余孽挟持阿细夫人,逼迫章铎入匪窝为他们治伤。章铎夫妇舍生取义,用毒与一众山匪同归于尽。
……还有好多。
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消息,都在她睡着的时候传开了。
刚才,小郡主靠在窗边的榻上,就是在边听着酡颜说这些,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给她手指上药的陆小郎君。
她听说,在她昏迷这几日里,陆小郎君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期间,她几度垂死,少年都神色平静如常,心如止水般地安排着诸多事宜。
直到现在也是,他垂着睫羽,专注地在她的指尖上涂药,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那天闯入院子时近乎急不择途的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如今,她身上的伤全上过了连城之价的药,而且这些天,不管她醒没醒,各种救命的、滋补的、堪比灵丹的汤药也没断过,以至她现在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所有为她诊过脉的人都很笃定,只用再过几日,她就能生龙活虎地回东都、任谁也看不出她曾命若悬丝,如此,应该也很难再看到他为她担心成那般的样子了。
而看起来更担心她的人是陆西雨。
她刚醒来,就听见陆西雨神神叨叨地追着来给她送药的医药博士问:“郡主真的不会死了对不对?你们肯定她的命已经保住了对不对?”
反反覆覆总是在问这几句,小猧子犬似的叫个不停,吵得医药博士满脸苦色。
所以,小郡主就把他召进了屋,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让他学。
等他学完了,她就叫他把这些话全封不动地去说给河东陆氏的族长听:“都六天了,那位老翁肯定已经回来了,你只用说是扶光郡主派你去的,就一定能畅行无碍地见到人。”
陆西雨大为震惊!
整个河东都知道,河东陆氏的族长已至耋年,常年居于道观,终日餐松啖柏、不问世事,毳袍锡杖、白髯白眉,几乎成了个半仙人,就算逢年过节,也不准小辈们前去叨扰。
平日里,只有族长那个知天命的、秃了左眉尾的儿子和他养的海东青能在那间道观里自由出入。
但最近,也就这几日,他破天荒地回了家,还住下了。
可这事发生在郡主昏迷以后。
她一直睡着,这才刚醒。而他怕她出事,一直蹲在屋门口,把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根本就没人跟她报信说这事。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陆西雨想不明白,小郡主也不跟他解释,只催着他快去说。
算算时辰,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所以,她就跟陆云门说起了陆西雨。
而说曹操,曹操到,陆西雨捧着个六臂观音纹方金盒就走进了院子。
见郡主坐在支起的窗边,他直接从窗将金盒递了进去,说是族长听了郡主的话后一言未发,只拿出这个盒子、让他带给郡主。
小贵人的手刚上了药。
她把十指往陆云门的眼前伸了伸,小郎君就明白地将金盒打开了。
里面放着的,是一枚明显只有一半的青铜印。
一只后背隆起欲跃的麒麟神兽沿脊骨如虎符般被对半劈开,底部的印纹自然也同样只有一半。
数百年前,世族新起,河东陆氏的先祖们制成了这只周身刻有河东陆氏祖训嵌金铭文的青铜麒麟印。
他们将它对半分开。
一半交与天子。
一半交予家主。
只有在两者合二为一、榫卯相接、印底章纹严丝合缝时将其盖印在写有号令的纸帛之上,河东陆氏才会依照纸帛上的号令行事。
但随后朝堂几度颠覆,世族却伫立不倒、权势甚至曾越过皇权,那一半青铜印自然回到了世族自己的手中。
而今日,这半青铜印被奉到了陆扶光的面前。
同陆云门对视了一眼后,小郡主看向了陆西雨。
“你长兄呢?”
她对陆西雨道。
“我要见他。”
——
见到陆东日时,已星斗满天。
用过晚膳后,陆小郎君就外出办事了,不在她的身边。没有他陪着,她便无聊地不想在屋子里待了。
陆东日门外求见的消息报来时,她已经在院子的石几旁坐了许久了。
她穿着陆小郎君的裘袍,几乎被那裘袍裹到了脚,半张脸也埋在黑色的狐裘毛里,只有那双晶莹莹的眼睛和额间粉白的菱花花钿露在外面。
陆东日走进院子,循礼并不敢看她,目光落在石几上,看到了那上面放着的金盒和金盒旁巴掌大的三彩宝相瓷花盆。
郡主正用手里的一根银钗子在为盆里的泥松土。而她手边的帕子上,则放着一株诡形殊状的草,根须还沾着泥,应是刚从别的地方取出来的,正等着被她种进新的盆里。
细看那草,不算粗的茎上细颤颤地伸出了花,花丝拢起如爪、似乌贼动着腕足般张张合合,令人瘆瘆。
但不等他再细看那花丝顶端露珠似的亮点,郡主已经将一旁的金盒打开了。
见到盒中躺着的那半只青铜麒麟,青年从来肃正的脸上明显地现出了震惊。
这时,小郡主笑着开口了:“我此前同你说过的,崖边寺并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河东陆。崖边寺能使河东陆氏动佛骨,它背后之人定有能拿捏得住河东陆氏的东西,所以我得把他钓出来,只要能将那个把柄弄到我的手里,河东陆氏,便是我囊中物。”
陆东日自被一封家书召回河东,便开始为她做事。虽然不是全部,但也知道了许多她的谋划。
刚才的那些话,他都曾听过。
可他没有想到,郡主竟能真的做到、且做到了这种地步。
那可是河东陆。
看着青铜麒麟在灯笼下渗出的幽绿,青年心中隐隐生骇,只觉面前坐着的小娘子鬼神莫测、竟有些似妖不似人了。
可他心中有事,所以还是出声道:“就像范阳卢氏?”
小贵人却摇头:“范阳卢氏已经不是了。就是因为我不要范阳卢氏了,所以才想,至少要确保河东陆氏能为我所用,不然也不用这样早地就如此大费周章。”
不要了?
陆东日抬起了一直垂着的眼睛,看向了郡主。
他多多少少知道郡主的野心。
要让那滔天的野心成真,到手的势力越多越好。
从古至今,想要分得甚至吞其势力,姻亲是最为牢固的纽带。以郡主的心智手段,只要定下了跟卢梧枝的婚约,得范阳卢氏,十拿九稳。
而从东都传来的消息看,那婚约对郡主来说也已经唾手可得,所以听到“囊中物”这三字时,陆东日才会说出范阳卢氏。
可她却说,不要了。
陆东日谏道:“河东陆虽显赫,但认真相较起来,并不及范阳卢这等五姓七望。且郡主本就出身河东陆家,就算如今什么都不做,日后河东陆也有相助的可能,但范阳卢却不同。舍范阳卢而择河东陆,非明智举。”
小郡主松土的手停住了。
她转头,看着他:“我究竟为何要舍范阳卢氏,堂兄难道不知道?”
“郡主想要燕郡王府。”
他就是因为猜到了缘由,所以才会同她讲起利益得失,“可即便天下皆知你们没有血缘,即便他自请离族,只要你二人同姓,就无前路可走。名不正、言不顺,郡主用起燕郡王府的人也不会得心应手。想要除同姓之障,何其艰难,十年、廿年也未必能够如愿。这样长的光阴,就算明婚正配、衍有子嗣,两家尚不敢说不会生变,郡主却想仅靠‘情’之一字……”
“看来,你并没怎么听她说起过我。”
陆扶光打断了他。
“我想要权势,是因为有了权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我喜欢做的事,可以更轻易地得到我喜欢的、想要的东西。但要是为了得到权势,却把我此刻最喜欢、最想要的先放弃了,那便是弃琼拾砾。”
她直直白白告诉他,她比他还要清楚这些利益权衡,她舍范阳卢,只是因为陆云门这个人。
如此,倒显得一直藏着目的的青年不够坦荡了。
陆东日定定望她,随后郑重跪地,叉手俯身,向她认罪:“臣越矩。”
小贵人却坐正对着眼前的青年:“你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今日会说出这些,定有缘故。”
陆东日坦白:“郡主不见的那日,听到郡主现身,世子奔马赶到宅院,但郡主只同世子说了几句、就晕厥在了世子怀中。陆西雨追着世子进了院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忽然满面豆大眼泪,到处抓着人鬼泣神号,说郡主绝不能死。我见他太不像样,挥手将他打昏。等他醒来后,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起初并不肯说,后来才哭着交代,听说郡主不见后,他去找世子,无意间却看到世子在齿中藏了毒丸。那毒丸一旦咬破,见血封喉,神仙难救。”
他肯定道:“我的这位胞弟,虽不善科考经籍,但对旁门杂学极为精通,他既如此说,便绝不会错。”
陆云门不知道陆西雨看到了,自然也从没说过他为什么要藏那颗毒药。
但陆西雨根本不作他想。
能是为了什么?
只能是为了陆扶光!
他七哥肯定早就知道郡主今日可能无法免虎口之厄,所以暗暗藏了毒药,如果郡主出事死了,他便随时可以服毒随她而去。
所以那天在院子里,陆西雨见到脸上血迹斑斑的陆扶光倒下去,才会当即吓得魂惊胆落。
他不是在担心陆扶光。
他是怕他七哥死。
“我听陆西雨说完这些,虽信他亲眼所见,但若说世子此举就是为了想与郡主殉情……我当时心中尚疑。但在郡主昏迷、生死未卜的那几日,我亲眼看到世子在写绝命书。世子神色平静,将一应后事写得井井有条,分明就是早已意决,若郡主醒不过来、他就一并而去。那时我便也明白了,世子性命已系在了郡主身上,即便不是这次,日后只要郡主先殒命,世子就定然活不成。”
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陆东日已以头叩地。
但有些话,他仍然要说。
“世子既是我的堂弟,却也是我愿追随之人,他一封信,我可从东都奔赴河东,他一声令下,我愿蹈锋饮血、握炭流汤。见他为了郡主,竟要枉顾自己性命,臣一时情急,想求郡主放手,说出了诸多冒犯郡主之言。如今知郡主心意,明白是臣妄断了郡主对世子之情,臣已万悔,郡主若要降罪,臣甘愿领罚。但求郡主保重自身,莫要再只身犯险、立于那危墙之下。”
这些人真奇怪。
陆扶光静静看着他。
他们为什么会觉得陆云门有求死之意是为了随她而去?明明,陆云门是因为知道一旦她死了、他从此便会活得了无生趣,与其那样活着,不如早早死去。
若是她到了那一日,她也会这么做。
可她没有同陆东日说。
他们才不会明白。
谁都不会明白。
沉默了片刻,她最后还是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得了这半只青铜麒麟后,我已拟好了令书,命保管族谱的耆老秘而不宣、合规合矩地将陆云门从河东陆氏的族谱中迁出,在那令上,我也书明,河西陆氏一支的掌事之位由你来继,日后再遇今年这般祭祀之事,便由你来做主。”
陆东日久久没有应声。
陆扶光:“你不愿意。”
“非臣不愿。”
陆东日道,“只是臣已立誓,此生不会娶妻生子,愿孤了一生。而郡主所赐之位,需担起河西陆氏全族兴衰,时时刻刻以身作则,不可有任何离经叛道之举。臣自觉不配。”
小郡主乌睫微颤,攥了攥半掩在袖中的银钗。
随后,她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我说你配,你就配。我说要你做,无论你想不想做,你都要做。”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髻上明珠辉光冷冷。
“我看中你,是因你的才能,不是你娶妻生子的本事。没有后代正好,没有后代,你便无法心安理得地早早将这担子卸下。这可太好了。”
她毫无笑意地弯起了唇角,慢慢地对着陆东日道。
“陆司阶,你可一定要活得比我久,这样我有生之年,就再也不用为由谁来继任掌事而烦心。等熬到我死了,你想做什么行,反正到时哪怕洪水滔天,也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但只要我还活着、你还活着,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就只能是你。我会在令书上补道,要你好好地活着,长长久久、孤孤单单地活着,将掌事的位子、将你今日说出的誓言、坚守到死。”
陆东日抬起头,望向了她的眼睛。
片刻,青年缓缓抬手,庄肃向她叩拜:“臣,谢郡主成全。”
陆东日走后,候在院外的酡颜闻声走了进来,提灯服侍郡主进屋。
随后,她刚将灯笼放下、正要去炉上添些香炭、将屋子烘得再香暖些,却见郡主径直朝着里面的书案走去。
但她还是放轻手脚,先将炭添完了。
等她进去里面侍奉时,郡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案前、已不知站了多久了。
而郡主的面前,是一只打开的细长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支木簪。
木簪子的簪身上刻着四五朵花,都是翦春罗,其中两朵精雕细镂,花瓣边沿那如锦罗被剪般的齿都被细细地刻了出来,处处分明,穷工极巧。可其余几朵却只有花的轮廓,显然还没雕完。
酡颜认得那根簪子。
她少有地、揣度着郡主的心思,轻声向她问道:“可是要将县主雕的这支簪子送去给陆司阶?”
“不给。”
陆扶光垂眸看着簪子,眼睛掩在睫羽的影子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刘初桃将这簪子给我时,说的是它没用了、不要了,又没有说是为谁刻的、要我转交给谁。她活着时既如此说,我在她死后,自然不能擅自把它送出去。”
酡颜看着郡主的脸色,小心道:“奴婢只是觉得,县主心里,或许还是希望能把这根簪子送给陆司阶。”
陆扶光:“人死了,最后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了。谁叫她死了。”
谁叫她死了。
谁让她死了。
谁准她死了。
陆扶光咬了下后齿,重重将盛放木簪的盒子扣上,怫然不悦地要酡颜把它拿走。
拿到青铜麒麟、本来好极了的心情,从见到陆东日起就开始变差。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的不悦并不是因为陆东日,她才不在意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只是只要看到陆东日,就会想起刘初桃,而只要想起刘初桃,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所以,她本来不想迁怒陆东日的。
可他非要提什么此生不娶。
既然能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当初不能把她留下来?明知道她一走后便会阴阳两隔,为什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陆扶光的情绪在此刻坏到了极点。
陆东日和刘初桃一样,都以为他们瞒得很好、都以为她不知道。
可她清楚得不得了。
一群蠢人。
蠢得要命。
只会叫人心烦。
她提笔用力蘸满墨汁,发泄般地笔走龙蛇。
写完后,她顿了顿,又将笔丢在了墨迹未干的宣城纸上,接着头也不回转身向外走去:“陆云门呢?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陆云门回来时,小郡主已经在屋子里折腾了许久了,几箱几箱的奇珍异宝倾泻在地,铛珠玉坠洒得到处都是。
她披着乌发,光着脚,踩在铺了满地的厚实皮毛上,一见他回来,立马不再理那些
奔至他的面前,抬起手就要把他的嘴掰开!
陆云门不明所以,但不愿她刚病好就这么费力地踮脚抬手,于是跪了下来,仰首任她去做。
不过随即,他就猜到她为何如此了。
少年轻极了地扣住她的手腕,望着她满是怒意的眼睛:“你醒来后,我便将它取出来了。”
可听他说完,小郡主的怒意却因此更盛了。
“用不着你做这些。”
小贵人从他的掌中抽出手,矜贵端雅地直直站着,从上望着他,神色赛雪欺霜,眼睛无情冷漠得像是两颗雕出的冰。
“若我真去赴生死之宴,去前自有令旨留下,一旦我死,你便是想活也活不成,天南海北,总有人会取你的命为我殉葬。”
听着这样阴狠的话,少年却笑了。
但他一声“好”才刚出声,就被小郡主打断了。
“但这次我没让你死。”
她朝着他。
“你的命是我的,不是你的,只有我让你死,你才能死,谁准你私自□□、妄图毁掉我的东西!还有这些……”
她转身快步走向里屋,随后拿着几张写满了字走回来,将它们重重摔向小郎君!可那到底只是几张极轻的粉蜡宣,还没落到他身上,就纷洋洋、漫天落雪似的散在了两人中间。
“陆云门,你的后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安排了?”
那些纸上,一字一字,都是陆云门在她昏迷时,亲笔写下的遗书。
他默默无声地将身后事周至地做了安排,在信中提到了所有人。
范阳家中的外祖母、在外戍边的父亲、陆品月、刘戌、陆东日、陆西雨、于碧城、李群青、窦凛、李迎未、李逢羊、王延维、隋盼安、白鹞、长安邻居家中的狗……毫发无遗地,就连与他并无深交的吕郎君,陆云门都因几日前收到了他寄来的、新妇有孕的喜讯而留了话,为那还未诞生的孩子备好了百日礼。
四停八当,各得其宜,他不肯因自己的死而给任何人麻烦。
他唯独自私了一件事。
他在遗书中恳求,请在他过世之后,将他的尸身烧砸成骨块,撒埋进墓土中也好,装进陪葬的瓶罐里也好,他想离得近一些。
什么墓。
谁的陪葬。
离谁近一些。
他一概没有写。
从来衾影无惭、暗室不欺的小郎君,在他的绝笔信里写了无数个人名,却从始至终,不敢提她一个字。
他怕自己污了她的身后名。
陆扶光:“你这个人,你的皮、血、肉、骨,心、肝、脾、肺,全是我的,你的后事,自然也全该听我的!”
少年垂目,看着散落一地的遗书,静静道:“明明,反了。“
小贵人没想到他会在此时说出这句话,不断涌起的气忽地滞住了,眼睫如蛱蝶停翅般颤了两下:“什么?”
少年抬起头,看着她:“当初发誓,说骨、肉、血、脏腑,一切尽数归人处置的,明明是你。”
——只要陆小郎君不先弃我而去,我就绝不会先松开握着陆小郎君的手。否则,我的骨、肉、血、脏腑,我的一切,尽数归你处置。就算陆小郎君要杀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我又没有先松开……”
小郡主下意思就要驳他。
可话刚出口,她就想到,如果她先于他死去,是不是也算是她先松开了他的手?
她还在想,小郎君已经伸手捡起了地上的粉蜡宣。
陆扶光:“已经没用了,捡它们做什么?”
“这些纸,是你做的。”
小郡主记起来了,她眼前蒙着白布时,为了打发时间,缠着陆云门做了许多事,其中,就有做粉蜡笺这件。
但她当时看不见,上面用泥金所画的山水花鸟都走了样子。
“难看得紧。”
她说,“我再画一些好的给你。”
说完她就走向外面。
“酡颜。”
她吩咐道,“去找些已砑光、但还未施金银箔或未用泥金勾画的粉蜡笺来。”
转眼间,酡颜就将她要的东西奉了上来。
拿着它们,扑到还跪在地上整理着纸张的小郎君背上、要他背着自己去书案前,小郡主忽然发现,她从见到陆东日起就开始累积的不高兴,此刻竟然已经消失了大半。
所以,就算几步后,她又一次在书案前看到了自己写下的那句“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1 ”,她也能平静地点评一句:“晁巨卿死于海上乃误传,他平安回到了长安,享年七十有二,与刘初桃到底不同,是我用错了典。”
随后,边做着粉蜡笺,陆扶光第一次对陆云门说起了刘初桃。
从初见时便觉得她会是个麻烦,到逼着她将活剖兔子的事认下,从她哭得太大声、害得自己没能将弟弟从高处扔下,到她执意要随父去往西南、死在了玉蝉花还未开的五月。
陆扶光说了好久好久,久到夜深更阑得能听清屋外新生出的小朵山茶在随风簌簌。
最后,她才提到了刘初桃与陆东日的事。
“……那两个都是谨慎多思的人,一个不想在定下婚事前张扬、怕坏了小娘子的名声,另一个觉得朝廷局势未定、怕自己最终逃不过谋逆的罪名、再误了他的前途。”
“但刘初桃能瞒住什么?”
小郡主不屑道,“从外面带回来一包陆东日给她剥的菱角,都能坐在石阶上,对着那它们笑半天。”
“刘初桃死后,我动过要杀陆东日的念头。倒不是为了要送他们在阴间团聚这种荒唐的原因,而是,刘初桃喜欢他,那她死了,他就不该活。”
这话其实更没道理。
可对小郡主来说,这就是理所应当。
“但后来我想,刘初桃既然选了离开东都,那就是弃了陆东日,如此,她便也没那么喜欢他,所以,我也就没要他的命。”
分明是两情相悦,心中都有彼此,但他们各自却又都有更重要的人和事。
陆东日心中仍存建功立业之志,不能抛下一切随她去往西南。知道了刘初桃的死,他再悲痛、再哀伤,也不过是跪在祖宗祠堂、对着父母双亲立誓此生不娶。
而刘初桃则无法对她那没用的父亲弃之不顾。她知道一旦没有自己,父亲别说在西南立足,就连护着县伯府、不让它被地方豪族侵吞都难,所以她抛下了她在东都的一切,明知有性命之忧,还是随着刘曙去了西南。
“但是,陆云门,”陆扶光问他,“是不是,这其实才是这世间被称作正常的‘情’?
“我不知道。”
少年回答。
“情对千人来说,或许会有千种模样,没有人能弄清别人的情。”
小郡主看着他,发现自己此前还剩下的那一点不悦,到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了。
光是因为这个,她就觉得有些开心了。
她拉着陆云门坐到地上那堆奇珍异宝的旁边,刚想要从中捡起什么,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望向了小郎君的脖颈。
“你还戴着这个?”
屋子被酡颜用香炭烧得很热,小郎君身上御寒的华裘早就脱了,只穿着件绣流云纹的雪色圆领袍。
小郡主用指尖拨松了他的袍领,从里面拉出了一根极细的绳子,上面系着两片金叶子。
两片金叶子平平无奇,但因为它们碰撞时发出声响让陆扶光觉得很独特、很好认,所以她前阵子就亲手给他系在了脖子上。
没想到陆云门一直没有摘下来。
小郡主看着那两片金叶子。
这是她第一次用眼睛看到它们,也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它们的边缘粗粝,根本没有好好打磨过。
她又将他的袍领拨开了些。
果然,藏在里衣内的颈下磨得一片红。
“不疼吗?”
陆扶光问他。
少年摇了摇头。
他并不觉得那是疼。
它们是陆扶光亲手给他戴上的。上面粗糙的边缘每一次划过他的皮肤,都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实地活在一个有陆扶光的世上。
小郡主看了他一会儿,探身解开了他颈后的绳结。解绳结时,她整个人都贴在小郎君的怀里,嗅着他身上让人平静又安心的气味,因为心情好,没忍住在他的脖子上亲着蹭了几下。
然后,她就看到陆云门颈侧那只还没有被她刺完的麒麟花押浮现出了一片极浅的红。
就像一滴朱砂水融进了还在半空就被接住的、从未落地的雪而化成的雪水里,颜色干净漂亮得惊人。
她的心一动,忽地就想起了她放在屋子里的点青墨。
现在她的眼睛已经无碍了,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小郡主还是忍住了。
她耐着性子,先将细绳解了下来,将串在其中的金叶子倒出来丢到一边,拿起另一样东西串到了细绳里。
见陆云门在看,她提起细绳,将上面的东西朝着他晃了晃:“这比那半只青铜麒麟重要多了。”
说完,她把细绳重新系到陆云门的颈上。
串在细绳上的,从外面看着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可陆扶光将它相合的子母口打开后,却从里面取出了一张被叠了无数层的纸。
“这就是我皇祖母找了十六年的东西。”
一切的一切,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好呢?
或许,从范阳?从冯先生?
最先发现范阳还有人在找冯先生的是贾内监的手下。
那个时候,小郡主还用着“阿柿”的名字,用着临清钱万宁家钱九娘子的来历,在范阳卢氏里招摇撞骗、做着抱猫侍婢。
就在卢梧枝带着她去打马球的那一日,贾内监的手下向他报信,说他们发现在范阳城里、发现了一个在打探冯先生的男子。
贾内监怕这人会打草惊蛇,坏了贵人的谋划,所以马上将此事写于细绢、卷得极小极细,在点心肆悄悄地递给了小郡主。
她看完,将它烧了。然后几乎没用她等,卢绿沉被卢梧枝克得病又发作的事儿就传遍了卢府,游医也跟着出了场。
卢梧枝在游医屋门前站的那三日,她的行事便宜极了。贾内监只用短褐穿结地佝偻着混进巷子闹腾的人群里,就能走到她身边,不惹任何人生疑地同她说话。
他从她那儿领了命,盯梢着那名在打听冯先生的男子,并在他睡着时给他用了迷香。
以那迷香的药力,就算当晚外面天塌地陷,他也只会酣睡不醒。
而后,小郡主只用借口更衣,从卢府挂着灯笼的马车旁稍走开一会儿,走进另一驾匿在夜色里的马车里,就见到了那个被贾内监来来回回提了许多次的男子。
命人将他扒光了搜身,一盏茶的功夫都不用,她就看到了被他层层紧裹在布帛里的麟趾金。
正圆背中空,形如圆足兽蹄,金光夺目,确实是七八百年前的古物。
带着这种东西来寻冯先生。
那时,她就对瞿锦叶黄金的来历有了猜想。
但黄金就是黄金,没什么稀奇,她只看了两眼就把它放到一边了。
让她在意的,反而是包住麟趾金的那几张布帛上的气味。
外面的几张有些闻不到了,但从裹在最里面的一两层布帛上却还能闻到。
是她喜欢的气味。
很淡。
像是浸在了布里面。
那时,她想了很久都没能弄明白这气味到底是什么。不过,就在不久之后,她就又闻到了。
那是烘在炭炉架子上的辛夷花散出来的香气。
是常年沾在需要镇痛的阿细夫人身上、浸渍般地染透了她整间屋子所有物什的、独特的药香。
但当时,除了他的眼睛刚被一手极精湛的金篦针拨治过外,小郡主没能再在那男子身上看出什么。
所以她便叫人毫无差错地将一切还原,要还原到、等他明日醒来时绝不会知道自己曾离开过床榻。
如此,只用派人继续跟着他就行了。
她的人盯了他许久,久到看着他一无所获地走出范阳、跟着他一路跋涉、随着他进了河东,然后,在一片荒林中,他们将他跟丢了。
收到“将人跟丢了”的请罪书时,小郡主已经在永济州的道观里等候汝阳夫人一行了。
她将信随手伸进了一座长信宫灯的烛火里,火光燎得她眼睛胀痛,所以,她只在它被火舌卷入时就转了身、合了眼。
那时的她想,尾随那男子的,可都是最擅此事的能人,连他们都失手了,看来河东的确是值得她亲自一去的地方。
如今看来,的确是、很值得。
“这就是当年众人助瞿锦叶密谋起兵、与他歃血为誓时画押留名的那张盟约。”
小郡主细心地将纸一层层展开,最后,举给陆云门看。
瞿玄青会输,实在是她自己的运不好。
陆扶光发现洞窟暗道,跟所有的阴谋诡计全不相关,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巧合。
就在她第一次同阿细夫人单独说话的那日,阿细夫人提着鱼篓离开后,坐在院子里的陆扶光从藤摇椅上摔了下去,她摸索着向前,却爬到了花盆之间。
然后,就在她要继续向前伸手时,双头人出现,叫住了她。
多奇怪呀。
从给他们开了门后就无声无息藏起来的双头人突然出现,那样急地不让她碰前面的花盆。
他们说有蜂子,会蜇人。
可她仔细听了,没有蜂子的声音。
那么,就是那花盆不能碰了。
不能碰。
便一定要碰。
她并不急。
她建山灵庙,请章铎前去看为百姓看诊,章铎便常常不归家。她又与双头人筹备血月击镜,双头人便也离开了那间院子。
如此,只用等阿细夫人外出,她就可以在那院子里惟所欲为了。
果然,花盆下面,藏着条密道。
密道下是座四通八达的地下洞穴,其中一条路走到底,竟是一处可见天光的山壁崖窟,它的正对面就是崖边寺的经堂和高塔。
那些所谓的“在经堂念经时遥望到对面悬崖洞窟中神僧的佛身发出金光”,就是在这里使的把戏。
这里根本就不是修行的绝壁。
而更让小她留意的,是山洞中的其他出路。
通向外面的密道不止一条。
章铎院子花盆下面是一处,一间空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有赁出去的私宅庖厨里盛野菇的竹筐下面是一处,还有一处隐在荒林,若不是进到了这洞穴里面,从外面是绝发现不了的。
查清了这些,小郡主原本一直拖着不见好的眼睛就恶化得更重了。
她从小将古今医籍精读贯通,但真正在人身上动手治过的只有眼疾,因此山佬亲自教她如何加重和治愈的也只有眼疾。
而章铎最拿手的,也是眼疾。
章铎对阿细夫人从来不会隐瞒任何事。他在外面见了谁、做了什么,病人的病情怎样、要如何用药、如何下针,他总是要事无钜细地全说给她听、然后才能安稳地睡下。这是他们夫妻的日常。
所以,不管同崖边寺有勾结的是章铎还是阿细,他们都只会把她当成只有在吃了清目丸后才能看见一时半会的盲女。
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小娘子,就算手里握着滔天的权势,也不过是只瞎眼的、无法看路只能横冲直撞的虎,便是再有利爪锐齿,扑不到人身上,也就不足为惧。
不过,因为章铎的医术太精湛,一般的花招根本瞒不住他,所以她的眼疾是真的加重了,她所说的痛也都是真的痛。
但这几句,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同陆云门说。
“我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瞿玄青。”她说,“可这也不能怪我。”
小娘子振振有词,“谁能想得到她还活着?”
在刚住进河东陆氏的园子不久后,小郡主因记着淡曙就是河东人且淡曙最惦念的曾祖母正要过八十寿,便让她离府去同家人团圆几日。
回来后的“淡曙”,声音容貌、言行举止都与以往无异,淡曙又一向是金人缄口的性子、时常是坐在那儿半日了才被人发现她在,所以过了好几天,都没人意识她是假的。
直到小郡主再次踏进棋屋,亲眼看到了“淡曙”。
瞿玄青敢这么做,是因为她小觑了陆扶光。
可陆扶光也因此看轻了她。
她觉得那个人虽然机敏胆大,却也鲁莽至极,竟就这样不知轻重死活地接近到她的身边。
“我想,她小瞧了我,倒也很好。我正可以利用这点,引她上钩。”
所以她在同陆品月对弈时,故意一招又一招地对她戏谑嘲弄,时时嚣张狂妄、显摆着自己的深谋聪慧,自高自大得像是快要将全天下的人都不放在眼中了。
如果不是为了演给“淡曙”看,她才不会同陆品月说那么多话。
一个陆品月而已,无趣、无趣、无趣,哪里值得她如此费神。
第182章小结局
182
而“淡曙”,则的确上当了。
她就算对扶光郡主的许多经历了如指掌,可比起从别人那儿听说的,她更信的,一定是她亲眼见到的。
她面前的小郡主,是奸诈狡猾、是满腹心计,与她所想的极为相似。可这位小贵人的心却并不如她此前以为的沉稳,骄横恣肆、所以破绽百出。
骄兵必败。
傲慢到失了谨慎心的人,是最好对付的。
于是她说着曾祖母急病的谎话告假离开了园子,冷静地看着陆扶光的人在大势已去的崖边寺放了火。
她不知道,从她离开园子的那一刻,她在外面的行踪,就几乎算是都发生小郡主的眼皮底下。
自从得知她专门雇了船、船蒙黑布成日拴在渡口却一直没有离开,小郡主就已经开始随身戴着能将白鹞引去的香珠了。
那香珠有时镶于臂钏,有时嵌在簪首。而她被掳走的那一日,香珠就混在她颈上贯串而成的赤色香璎里。
每日把它们戴上时,她都真心期盼着那个“淡曙”别叫她失望。她可是“因为灭了崖边寺而得意忘形地松懈了许多”了。但这分寸并不好拿捏,一旦松懈得过了头,就会被人看出蹊跷。
所以,她盼着“淡曙”最好快些动手将她劫到身边,最好能马上就把她带到她的巢穴,让她好好地看清、让她找了这么久的幕后势力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只是,她没想到,她等来的,会是瞿玄青。
因为是瞿玄青,所以许多事的发展,就完全不一样了。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一场……连仗都算不上的、本该由她随意屠杀的局,却让她这么狼狈。
她因此恨极了瞿玄青。
她让她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她当然要报复。
而对瞿玄青那种人最好的报复,不就是让她的欣喜戛然而止、不明不白、疑团满腹不得解地死去吗?
她一个字都不要同瞿玄青说,一个眼神都不要给瞿玄青看。
她就是要那个自以为看穿了她一切的的瞿氏明珠直到气绝都不可置信地睁大她的眼睛 、不甘又惑然地想要求得一个真相!
瞿玄青根本就不明白她。
真相是什么才不重要。
她是谁、她姓不姓陆、她叫不叫陆扶光从来都无所谓。
只要她赢了,她想要什么是真相,什么就是真相。
于她有利的,才是真相。
不过,在那座已经被乱石封死、再也不会有人踏足的地下洞穴里,她的确说过几句没有掺杂任何谎言与算计的话。
那些,都同陆云门有关。
她说,她想他了。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重伤到连保命的药丸都在逼她假死时,虽然她仍然对“死”生不出惧意,可是,她却真的不高兴了。
如果马上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在这些人身边,她想回去找陆云门,跟他说一些她早就想好要同他说、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
“陆云门。”
小郡主将那张盟约重新叠好、放回到银香囊里。
“这张能左右数名重臣命运的纸,现在在我的手里。”
她看着他。
“我拿到了它,却不将它交给皇祖母,而是私自留下,让它为我所用,只这一桩,就足以令我成为窥觎非望的乱臣贼子。即使是我,做出这种事,一旦被皇祖母所知,多半也是要被千刀万剐、抽筋剥皮。”
“一般人拿此事去同皇祖母告密,皇祖母自然不会信。但你说的话,世人会信,群臣会信,皇祖母也能听得进去。”
小娘子松开香囊,跽坐到了他的面前,郑重而专注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觉得相信我说的‘喜欢你、只要你’的承诺是在赌,你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赌输。那现在,我将身家性命做注,也入局同你一起豪赌。”
“陆云门。”
她说。
“我不会说要你信我。你最好不要信我。”
她说,“你永远不要信我,你要一直一直看着我,一直一直担心我会见异思迁,在永不停歇地不安中,看我究竟有没有做到我的承诺,看你究竟有没有输。直到我死,骰盅翻开,直到那个时候,陆云门,你才能知道自己这场赌局最后的答案。”
陆云门望着她,眼角的红慢慢晕开。
“好。”
他向小娘子叉手。
“我不会信你。”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太多的欺骗与谎言,它们一点一点堆在他的心里,最终凝成了难以融化的坚冰。
即使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有多不同、说着她对他有多么喜欢,即使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要相信陆扶光许给他的承诺,可藏他心底最深处、会被她因喜新厌旧而抛弃的惶疑却怎么都无法消弭。
可这都是他的心结。日日被那坚冰折磨、如活九数寒天是他自愿承受的代价。是和她无关的事情。
他原以为她不会在意。
她原本也完全不需要在意。
可今日,她却自愿地握住了那块冰,任由冰黏冻住她的皮肤,让他们撕扯不开。
“在我身死、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前,”少年眼底悬着一滴泪,坚定地向陆扶光说着在外人听起来极为荒唐的誓言,“我永远不会信你。“
撕破寂静地,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凄厉哀怨的怪叫。
那是从章铎家里抓过来的、那对林鸱的叫声。
虽然声如阴间厉鬼,可它们却是真正从始至终只要对方、永远只是一雌一雄两鸟相伴的夫和妻。
而林鸱的叫声,也传到了不远处陆西雨的耳中。
五月的时候,长兄回家跪告父母、立誓此生不娶,父亲光是打他用的棍子都折了好几根,可他即便被打得皮开肉绽了却始终跪得笔挺、毫无悔意。
父亲见此更是心头大怒,将他轰出,至今也不准他再登家门。
所以长兄这次回河东后,就一直住在世子院子的偏房里。
而这院子正好有小门临着街,非常方便陆西雨过来串门。
这会儿,他便又来了。
“长兄你听到了吗!”
他推开屋门,正兴奋地要同长兄说刚才的鸟叫,却见长兄正对着一盆茅膏菜发呆。
“这颜色的茅膏菜在大梁可不常见。”
陆西雨凑到放着茅膏菜的红木花几前,马上就忘了要说林鸱的事了,“我之前只在章太医令家里见过。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陆东日这才知道,郡主当着他的面松土移栽、放进这三彩宝相瓷花盆后又赐给他、让他带回来的,原来是一株茅膏菜。
陆东日沉思着,没有答陆西雨。
但陆西雨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兴致勃勃地边叫长兄看他、边伸出手,打算去戳茅膏菜。
但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他开门一起进来的一只甲虫嗡嗡地飞了过来,围着茅膏菜绕了三匝。
陆西雨马上就把手收了回去,屏气凝神地盯着那甲虫,还不忘扯住他长兄的袍袖:“快看!快看!”
那甲虫果然很快落上了那茅膏菜的叶片。
而后,茅膏菜数条顶着晶莹露珠的“触角”活了般地慢慢蜷缩,将它裹了进去,逃无可逃。
“它真的又香又好看,让虫子没办法不向它靠近。”陆西雨告诉长兄,“但它其实很可怕,它一旦捕到猎物,就一定会用身上的黏液将它彻底侵蚀吃完,一血一骨都不会剩。”
陆东日忽地便想起了那位金枝玉叶的小贵人。
她在烛下的眼睛,有几个瞬间,像极了这植物触角顶端赤红艳丽的露珠,含着致命的剧毒。
“不过,对它,我还有别的发现。”
陆西雨神神秘秘地说着,用手指碰了碰正在进食中的茅膏菜。而那些已经缠绞在甲虫身上的腺毛根本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只是更加卖力地去抱紧甲虫。
“这事儿书上可没写,是我自己发现的。”
陆西雨道,“你看,在将怀里的虫子吃完前,无论周围有多美味的虫子碰上来,它都不会重新将嘴张开。所以,我有时就想,如果有一只被它抓住的虫子能在被黏液腐蚀掉大片血肉后却仍活着骨脑不化,那那棵茅膏菜是不是就只能一直缠在它的身上、再也无法去捕食其他的虫子了。如果是那样,它被它困住、它也被它困住,它们就……”
陆西雨不着边际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哗响。陆东日当即出门查看,片刻后,他回来就开始收拾行囊。
“郡王府的人提前过来报信,圣人召世子回东都的旨意马上就到。”
陆西雨马上坐直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陆东日摇了摇首,但仍满面肃色:“郡王府那边听来的,应是为了宫廷除夕傩礼。圣人早年就说要世子在宫中除夕的大傩中扮演方相氏驱疫辟邪,前几日有人进言、观天看星地说今年除夕理应大办,圣人与人商议着想起了世子,便说若他无事、就叫他快些回东都来。”
这就是没出事。
陆西雨松了口气。
可他立马又想起来:“那我是不是该赶紧去郡主那儿叫七哥回来?”
“不用了。”
陆西雨继续收拾着回东都的行囊。
“圣人知道郡主在河东,听闻河东陆氏这边的祭祀已毕,便给了郡主同样的旨意。这会儿,长公主府一定也已经将消息传给了郡主。”
他说完,合上包角铜片的竹书箧,一声叹息,“如今时局,当是离东都越远越好,我还以为世子能在外面多留些日子,没想到这样快地就要回去了。”
“是不是落雪了!”
陆西雨却完全没将他长兄的话听进几句。
他看着外面忽如柳絮翻飞般落下的细雪,惊讶地大睁着眼睛,快步走过去将窗支开。
冷风扑了他满脸,他却大张开嘴,连声呼着长兄过去跟他一起看!
见长兄还锁着眉不动,他干脆转身回来,拉着长兄往窗边走。
“哎呀。”
他拖着陆东日的胳膊,听起来没心没肺但又无比真心实意地同他讲:“就算东都再危机四伏,但有七哥和郡主在,只要他们两个不作对,谁又能害到他们身上?”
总算将长兄扯拽到了窗前,陆西雨撒了手,半个身子钻越出窗,伸出去抓空中的雪粒,边抓边在嘴里念叨:“雪兆丰年。雪兆丰年。下雪可是大大的吉兆。”
随着他的话落,陆云门回到了院子。
雪是他走到半路时突然落下的,小郎君连抬手挡都来不及,睫羽发梢便都沾满了雪。
同燕郡王府来的传信史行了礼,他便走进主屋,脱下了染着小郡主房中炉香的裘衣。接着,院外街上,马蹄声渐近,圣人的口谕就快要到了。
跟在长兄身后往外走去的陆西雨顶着落在自己鼻尖的雪点,继续说着他方才没说完的话:“下雪可是大大的吉兆……”
外面,打头的快马逆着风雪,停在了陆府那扇立于数百年前、如今却色仍不退的峨峨高门外。
门扉扣响,说明来意。
陆府自大门通往两处园院的灯笼如萤虫成串、在雪中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七哥和郡主迎着这场雪接下圣人的旨意、被这场雪送着前往东都。他们回到东都,自然会受这瑞雪照拂,一直平安顺遂……”
陆扶光的屋中,酡颜已将她散开的乌发梳成高髻。小贵人推开面前的一盘盘宝珠簪钗,打开了她不久前专门叫人从东都带过来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支她已经两年有余未曾戴过的金雀鸟簪。
陆云门的屋中,小郎君将身上雪扫净,穿好了新的衣袍靴履,伸手将书案旁铜羊灯顶快要燃尽的旧蜡取下,徐徐地为它换上了一只新烛。
两只林鸱高飞而起,叫声荡在偌大如山庄的河东陆府上空。
白鹞看了看它们,见它们不会飞远,便慢悠悠合起翅膀,任它们飞去。
几乎同一时间地,宫中信使一男一女、分别带着侍从走入了世子与郡主的院中。
雪在风中彻底扬了起来,吹得灯笼都在白皑皑中打起了旋。
在外面闲散撒野的日子到了尽头。
终于,他们还是要回东都了。
可踏着碎琼乱玉走向传令女官的小郡主却没有半分忧思。
这样的雪夜,让她想起了七岁那年、她刚到范阳卢府的那晚,让她想起了跟陆云门的初见。
她在雪中随着阿娘从马车走下,于无数灯火中受着卢氏众人拜见。
那时的陆云门也不过九岁,穿着身极不显眼的素衣裳,立在卢家几人之后。
可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了,他就是那个为李群青的案子进谏、害得她在阿娘面前说了错话的陆世子。
自己究竟是怎么把他认出来的?
时至今日,陆扶光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从见他到的第一面起,她就讨厌他。
而现在,同样的、下着雪的深夜,她却很想见他。
她想跟他一起看雪。
就一会儿。
向着女官问安的小郡主心想。
等传令的宫人走了。
她就要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一起看雪。
(正文完)